[book_name]岛
[book_author]阿道司·赫胥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0664
[book_dec]作者阿道司·赫胥黎。远在太平洋的一座岛屿Pala蓬勃发展了100多年的理想社会,已然成为一场现代社会文明的实验。居民生活在这个由西方科学与东方哲学创造的人间天堂,岛上的幸福引来了外界的嫉妒与敌意。为了占领岛上的资源,记者法兰比伪装成落难者潜入岛屿,但他很快爱上了这座岛上的生活方式。是捍卫岛屿的理想社会,还是继续完成任务?然而不管他做出怎样的选择,这个人间天堂的小岛都将无法避免这场精心谋划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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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注意!”一个声音响起来,好像一只双簧管突然发了声。“注意,”它用同样高亢、单调、浓重的鼻音重复道,“注意!
他躺在那里,如一具死尸躺在枯叶中间,头发蓬乱打结,满脸漆黑的瘀青,衣服破烂不堪,沾满泥巴,样子十分奇怪。威尔从梦中惊醒。莫莉刚刚喊了他的名字。该起床了,该穿衣服了,上班一定不能迟到。
“谢谢,亲爱的。”他说着坐了起来,但突然感到右膝盖强烈的刺痛,后背、胳膊和前额也莫名的难受得要命。
“注意!”那个声音仍旧在耳边响起,音调上丝毫没有改变。威尔用一只手肘撑着身体,困惑地环顾四周,但眼前所见的并不是伦敦家中卧室里熟悉的灰色墙纸和黄色窗帘,而是一片林间空地,清晨的阳光在森林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和缕缕斜射的光线。
“注意”?
它为什么说“注意”呢?
“注意——注意——”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多么奇怪,多么空洞!
“莫莉?”他询问道,“是你吗,莫莉?”
这个名字似乎使他眼前一亮,但是突然,他内心深处涌起了熟悉的罪恶感。他嗅到了福尔马林的气味,看到护士脚步轻快地,沿着绿色走廊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似乎听到她浆洗好的制服吱吱嘎嘎的响声。“55号。”她说着,然后停住了,打开了一扇白色的门。他走了进去,在那,高高的白色床上躺着的竟然是莫莉。莫莉的半边脸都缠着绷带,嘴大张着躺在那里。“莫莉!”他喊道,“莫莉……”他的声音在颤抖。他此刻在呼喊,似在乞求:“亲爱的!”没有回应。从张大的嘴巴中传出的是一阵阵急促又虚弱的呼吸声。“亲爱的,亲爱的……”突然他握着的手动了一动,但随即又感觉不到了。
“是我啊,”他说,“威尔。”
她的手指再一次动了一下,显然是费了好大劲。她的手慢慢地抓住了他的手,握了一会儿,又松开了,而后再次陷入无知觉的状态。
“注意。”那个机械的声音又喊道。
这是一场意外,他急忙如此安慰自己。路面很湿,车子滑过了白线,这样的事再寻常不过了。报纸上整天报道,他自己就曾报道过几十次。“母亲和三个孩子死于迎面相撞的车祸……”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当莫莉问自己“我们是否就这样结束了”的时候,他回答说是的。最后这一次绝情的见面后,她离开了,走入雨中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躺在了救护车中,奄奄一息。
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连看都没看她。他是不敢再看她一眼。她那苍白痛苦的脸是他无法忍受的。她从椅子上起身,慢慢穿过房间,慢慢地走出了他的生活。他难道不该叫她回来,乞求她的原谅,告诉她,告诉她自己仍旧爱她吗?他爱过她吗?
双簧管的声音再次引起他的注意。
是的,他曾经真正爱过她吗?
“再见了,威尔,”他仍记得她转身走出门槛时的低语,那时的她,从内心深处,还在低语,“我仍然爱你,威尔,不论如何。”
一会儿,几乎悄无声息地,她关上了公寓的门。门上弹簧锁冷冰冰地干响了一声。她走了。
他跳起来,跑到门口,打开门,听到她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就如黎明前的鬼魂一样,留在空气中淡淡的熟悉的香水味也慢慢消散了。他再次关上门,走进灰黄色调的卧室,向窗外望去。很快,他看到她穿过人行道,走进车里。他听到汽车发动机刺耳的轰鸣声。一次、两次,然后传来马达的嗡鸣声。他应该打开窗户吗?“等等!莫莉,等等!”他似乎听到自己这样喊着。但是,窗户仍然紧闭着。车子已经开始移动,拐了弯,街道上已空无一人。太迟了。太迟了,谢天谢地!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嘲弄地说道。是的,谢天谢地,但是罪恶感仍旧停在他内心深处。罪恶感,令人痛苦的内疚感——但是从内疚中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喜悦。一个下流残忍卑鄙的人,一个他所陌生的、讨厌的人高兴地想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得到他想要的了。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他想要的是一种不同的香水、一个年轻的身体带来的温暖和弹性。“注意!”双簧管又嚷道。是的,注意。注意弥漫着芭布丝那麝香味的卧室,草莓粉色的小屋和两扇朝向查令十字街的窗户。在街对面,波特杜松子酒吧巨大的霓虹灯整夜地朝这两扇窗户闪烁不停。酒吧被罩在高贵的深红色灯光之下——十秒钟前小屋还是圣心教堂的模样,十秒钟后又变成涨红的脸庞,和他如此贴近,如六翼天使般泛着光芒,仿佛内心爱的火焰,使它变得更美。然后,黑暗也变得更加美丽。“一、二、三、四……啊,上帝,让时间就此停住吧。”整整十秒钟以后,电子钟点呈现了另一种启示——死亡的启示,对原始恐惧的启示。外面的灯光此时变成了绿色,这极可憎的十秒钟内芭布丝的玫瑰色小屋仿佛变成了泥塑的子宫模样,床上的芭布丝本人也变作死尸的颜色,一具呈死后癫痫状的电镀尸体。当波特杜松子酒吧变作绿色的时候,人们就很难忘记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是谁,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双眼,深深投入到——如果能做到的话——另一个感官世界中,更猛烈地、更刻意地投入到陌生的疯狂情绪中。可怜的莫莉,缠着绷带(“注意”)的莫莉,躺在海格特潮湿坟墓中的莫莉,每次绿光使芭布丝的裸体变成一具死尸模样时,都会让人不禁想起海格特墓地,于是不得不闭上双眼。在陌生的疯狂情绪的支配下,莫莉成了,也一直是一个陌生人。不仅仅是莫莉,在他紧闭的双眼中,威尔还看到了他的母亲,如浮雕般苍白。她的脸由于常年的苦痛变得麻木不仁,她的手因关节炎而变得畸形怪异。还有他的妹妹——莫德,站在他妈妈的轮椅后。莫德已经发胖,像牛蹄肉冻一样颤抖着,脸上带着房事中都没有表现出来的激动神色。|||||
“你怎么能这样,威尔?”
“是的,你怎么能这样?”莫德眼中含泪,以颤抖的女低音重复着。
他没有回答,一声不吭。也就是说,在这两位殉道者面前——一位是殉道于不幸婚姻的母亲,一位是殉道于仁孝的女儿——任何话语,即使是说出来,也不可能得到理解。
除非他用听起来很淫秽的客观生理事实来说明,而这种坦率是最难以被接受的。他该怎么做?他能够做到,因为一些实际的原因迫使他这么做,因为……好吧,因为芭布丝有一些莫莉不具备的身体上的特质。芭布丝有时的举动是莫莉无法想象的。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是突然间那个奇怪的声音又重复起它的老调。
“注意。注意。”
注意莫莉,注意莫德,还有他的妈妈,注意芭布丝。突然另外一段记忆从模糊混乱的迷雾中浮现出来。芭布丝粉红色的小屋接待过另一位客人。小屋的主人在另外这位客人的爱抚下狂喜地发抖。这在他心中的罪恶感之上又增加了一种心灵的痛苦,使他喉咙一紧。
“注意。”
这个声音又离得近了一些,是从右边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他把头扭过去,试图直立上身看得更清楚些,但是支撑他身体重量的那条胳膊开始颤抖,失去控制,他又重新摔倒在枯叶中。他太累了,不想继续回想下去了,只是躺在那里,透过半闭的眼睑,盯着四周这难以理解的世界。他在哪里,是如何到达这里的,他全然不知,但现在这也并不重要了。此刻,什么也不重要了,除了疼痛和使他无法移动的虚弱。
这棵树,比如说,他此刻(不知为何)躺在这棵树下,这段灰色的树干,高处枝杈纵横,树枝由于日照而斑点驳驳,这理应是一棵山毛榉树。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威尔为自己的逻辑如此清晰而感到骄傲——如果是那样,树叶却不应该是如此鲜明的绿色。为什么一棵山毛榉树的根会像这样弯弯曲曲地突起于地面之上?还有这荒谬的树根,是这棵冒牌的山毛榉树借以支撑自身的基础——这些特征如何能够统一在一起的呢?威尔突然想起了他最讨厌的一行诗:“是谁,你问,在那些糟糕的日子里支撑了我的思维?”答案是:凝固的细胞外质,达利早期的画作。这显然排除了英格兰东南部的奇尔特斯(该地区西部有茂密的山毛榉树林)。在金色黄油般的阳光下,大量的蝴蝶飞到这里。它们为何如此之大,有着不可思议的蔚蓝色或天鹅绒般的黑色,长着硕大的眼睛和斑斓的翅膀?只见栗色中闪耀着紫色,银色粉饰着祖母绿色、黄玉石色、蓝宝石色。
“注意。”
“谁在那儿?”威尔·法纳比本想高声断喝,但发出的却是细小颤抖的低哑声音。
接下来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似乎让人感到十分阴森恐怖的沉默。从那棵山毛榉树两节树根的空洞处,一只巨大的蜈蚣爬出来,闯进了他的视野,一会儿又匆忙地倒腾着它一排排深红色的足消失在另一个青苔覆盖的树干外皮的裂缝中。
“谁在那里?”他又哑着声音问道。
从他左侧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一只体形巨大的黑鸟突然从里面飞了出来,体形和寒鸦差不多,很像托儿所座钟里面的布谷鸟。很显然,这并非是只寒鸦。
它挥动着一对白色的翅膀,冲过了间隔地带,落在了一棵枯死小树最矮的一截树枝上,离威尔躺着的地方不过六米远。它的喙,他注意到,是橘黄色的,并且它的两只眼睛下面有一块光秃的黄色斑点,两侧是淡黄色的肉垂。头顶后部也覆盖着如假发一般的厚重肉垂。这只鸟儿歪着脑袋先用右眼看了看他,而后又歪着脑袋用左眼看了看他。之后,鸟又张开橘黄色的喙,吹出了十个或是十二个五声音阶的音符,就如人的打嗝声一般。然后,它以反复的音调重复着“哆,哆,嗦,哆”“此时此地,孩子们;此时此地,孩子们” 。
这几个词成为一个触发点,突然他什么都想起来了——这里是帕拉禁岛!从未有记者来过这里,现在一定是他在壬当罗布海港外起帆的第二天清晨。昨天下午他干了件傻事,独自出海。他都想起来了——那时,风吹起白色的帆,就像是一片巨大的玉兰花瓣,水浪在船头嘶鸣作响。每当浪头袭来,水珠如一颗颗钻石飞溅,留在身后的是一道道碧玉般的波纹。向东海峡的另一端,在帕拉火山的上空,多么美丽的云朵,多么壮丽非凡的白色雕塑杰作!他坐在船舵边,竟哼唱起了歌谣,他猛然发现自己难以置信地处于无法言表的愉悦当中。
“三个,三个争吵的女神。”他迎着风高唱道。|||||
“两个,两个纯洁的圣徒,衣着绿裳——哦,一个,一个独自伫立的耶和华……”
是啊,完全是独自一人,在大海这无垠明珠之上。
“而且终将会如此。”
好景不长,显然,那些谨慎且经验丰富的游艇驾驶员曾警告过他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暴风,夹杂着雨水和巨浪,突然疯狂无情地向他袭来。
“此时此地,孩子们,”那只鸟又咏唱道,“此时此地,孩子们。”
在这期间,最非同一般的事情就是他竟处于此地,平安无事地躺在树下,做着回想,而不是在帕拉海峡底葬身鱼腹,或是摔在悬崖上粉身碎骨。可能是凭借奇迹,他把下沉的小船带过碎浪区,停泊到帕拉岛布满岩石的海岸线唯一的沙滩。然而困难还远不止于此。
悬崖壁立,在山崖的缺口处,一道山涧溪流潺潺流淌,形成一层薄雾。在灰色的石灰岩之间生长着树木和灌丛。他穿着网球鞋,沿着山崖向上攀登大概有六百到七百英尺,可以脚踏攀登的地方也由于水的关系变得十分湿滑。除此之外,上帝啊,这里还有一条黑色的蛇正盘踞在他借以向上攀爬的树枝上。五分钟之后,一条巨大的绿蛇又占据了他正准备落脚的崖尖上。伴随着他的是更加强烈的恐惧。看到蛇后,他惊恐地收回了脚。不料这无意识的动作使他失去了平衡。在这漫长恐怖的一秒钟里,他痛苦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生命的终结。他在峭壁的边缘上摇晃了一下就摔落下去。完了,完了,完了!他的耳际响起了树木断裂的声音,随后他发现自己被紧紧卡在了一棵小树的树枝中。他的脸被刮破了,右膝因为擦伤而流血,不过好在还活着。他又重新开始痛苦地向上攀爬。虽然膝盖疼痛难忍,但是他仍旧得向上爬,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不久,光亮开始消失。他几乎都在黑暗中继续向上攀爬,在活下去的信念中,在彻底绝望中坚持向上爬着。
“此时此地,孩子们。”那只鸟又嚷道。
但是威尔·法纳比的思绪还不在此时此地。他那时正处在崖壁之上,不知哪一刻就会跌落的恐惧中。干枯的树叶在他身下沙沙作响,他的身体在颤抖,剧烈地,无法控制地,从头到脚地颤抖。
1.选自英国诗人评论家马修·阿诺德的诗歌《致朋友》,马修的侄女即此小说作者的母亲。
2.达利,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代表作品有《记忆的永恒》《比基尼岛的三尊狮身人面像》等。
3.苏格兰民歌,“Green Grows the Rushes”(《郁郁葱葱的灯芯草》)。
[book_title]第二章
突然,那只鸟儿不再说话,却开始了尖叫。一个尖细的人类声音响起来:“八哥鸟!”然后用威尔听不懂的语言又说了些什么。随之从干草叶子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吃惊地喊了一声,又恢复了平静。威尔睁开眼睛看见两个俊俏的孩子正盯着他看,由于既吃惊又兴奋恐惧,两个孩子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两个孩子中较小的那个五六岁,扎着绿色的缠腰布。在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大概比小男孩大四五岁,头顶着一篮子水果。她穿着深红色的长裙,几乎长到脚踝,但是上身却没穿衣服。在阳光下,她的皮肤闪着浅古铜略带玫瑰色的光芒。威尔把两个孩子看了又看。多么漂亮,多么完美无瑕,多么优雅出众!就像是两匹拥有纯正血统的小马驹。小男孩浑圆壮实,举止得体,面容就像天使一样。小女孩身材纤细修长,编着两个黑色的辫子,脸庞庄重小巧。
此时,又传来另一阵尖叫,那只停在枯枝上的鸟不安地转来转去,伴着一声长鸣,飞向了空中。
那个女孩看着威尔,向鸟儿伸出了召唤的小手。鸟儿扇动翅膀,飞了过来。靠近她时,鸟猛烈地拍动着翅膀,平衡着身体稳稳停在她手指上。它一合上翅膀,就开始打起嗝来。威尔目睹这一切,却毫不吃惊。现在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会说话的鸟停落在一个小孩的手指上也不算什么。威尔试图朝他们微笑,但他的嘴唇仍在颤抖。本来是要示好,但看起来却像是恐吓的鬼脸,小男孩躲到了姐姐的身后。
鸟儿不再打嗝,开始重复一个威尔听不懂的单词,是“鲁那”吗?不,应该是“卡鲁纳”。对,一定是“卡鲁纳”
他颤抖着抬起了一只手,指着那圆形篮子,里面装有芒果、香蕉……他干渴的嘴里已经流出了口水。
“饿。”他说道。随后他又感到在这异乡的环境下,如果他能模仿音乐剧里面中国人的语调,孩子们会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饿,俺饿坏了。”他详细地解释道。
“你想吃东西吗?”那孩子用非常标准的英语问道。
“对,吃。”他重复道,“想吃。”
“去吧,八哥鸟。”女孩摇晃了一下她的手臂,那只鸟不满地聒噪了一声,又重新落在了那棵枯树上。那女孩扬起了纤细的手臂,像一位优雅的舞者,把篮子从头顶取下, 然后放在地上。同情和恐惧在内心斗争着,她拿起一根香蕉,剥了皮,走向这位陌生人。那个小男孩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提醒他姐姐注意安全并抓紧了她的裙子。那个女孩停下来,说了些安慰男孩的话,出于安全考虑,她举高了那根香蕉。
“你想要吗?”她问。
威尔·法纳比颤抖着伸出了手。那女孩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中途又停下来,俯下身来,仔细地观察着他。
“快点!”他已饱受煎熬。
但是小女孩仍旧小心翼翼,看着他的手是否有丝毫的可疑举动。她弯下身来,小心地伸出了胳膊。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乞求道。
“上帝?”小女孩重复道,突然产生兴趣。“哪个上帝?”她问,“有很多个上帝。”
“你信奉的那个该死的上帝。”他不耐烦地回答道。
“我其实哪个上帝都不信奉,”她回答说,“我只喜欢慈悲的神。”
“那对我慈悲点吧,”他乞求道,“把香蕉给我。”
她的表情改变了。“对不起。”她充满歉意地说道,随之站了起来,突然迅速向前迈了一步,把水果扔到了他颤抖的手中。
“给你。”她说道,就像是一只躲避陷阱的小动物,她又跳回去,回到了他完全够不到的范围。
那个小男孩拍手大笑起来。她转过身去对他说了些什么。男孩点着他圆圆的脑袋说“好的,头儿”,就一溜小跑离开了。他穿过一群飞舞的蓝色和硫黄色的蝴蝶,消失在远处林间空地的森林阴影中。
“我让汤姆·克里希那去找个人来。”她解释说。
威尔吃完了一根香蕉,接着又要了第二根、第三根。当他感觉腹中不那么饥饿时,便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
“你的英语怎么会说得这么好?”他问道。
“因为人人都说英语。”孩子回答说。
“人人?”
“我是说当他们不说帕拉岛语的时候。”小女孩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趣,就转过身去,挥着棕色的小手吹了一个口哨。
“此时此地,孩子们。”那只鸟开始再一次重复,并从它停歇的枯树上振翅飞落下来,站在了小女孩的肩膀上。女孩又剥了一根香蕉,把三分之二给了威尔,剩下的给了八哥鸟。
“这是你的鸟吗?”威尔问道。
她摇了摇头。
“八哥鸟像是电光,”她说,“它不属于任何人。”|||||
“那为什么它会说那些话呢?”
“因为有人教它说。”她耐心地解释着。真蠢!她的语调似乎暗示着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教它说那些诸如‘注意’‘此时此地’的话呢?”
“这个么……”她一定在脑中搜索着合适的词来把这个不言自明的道理讲给这个奇怪的傻瓜。“这些是你经常会忘记的事,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你经常忘记去关注正在发生的事情。同样地,也经常会忘记当下所处的环境。”
“所以八哥鸟们四处飞翔来提醒你——是这样吗?”
她点了点头。当然就是这样。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威尔就介绍了自己。
“我的名字是玛莉·沙拉金妮·麦克费尔。”
“麦克费尔?”这个名字听起来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麦克费尔。”她又重申了一遍,他没有听错。
“那你的小弟弟叫汤姆·克里希那?”
她点点头。
“好吧,我真孤陋寡闻。”
“你是坐飞机来到帕拉岛的吗?”
“我是从海上来的。”
“从海上,那你有船了?”
“我原来确实有一只。”此刻,威尔的头脑中浮现出海浪击沉漂流船体的情景,耳边仿佛也听到了船受到冲击破碎的声音。在她的询问下,威尔诉说了他的遭遇。暴风肆虐、船只搁浅,漫长攀爬的噩梦、蛇以及跌落的恐惧……他又开始颤抖,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剧烈。
玛莉·沙拉金妮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有发表一句评论。当他的声音变得颤抖,最终说不出话来时,小女孩向前迈了一步,跪在他旁边,那只鸟仍旧停留在她肩上。
“听着,威尔,”她说着,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我们得摆脱这些恐惧。”她的语调很老成,平静而威严。
“我要知道怎么做到就好了。”他的牙齿都在打战。
“怎么做到?”她重复着,“当然是用惯常的方法。再和我描述一下那些蛇和你是怎样摔下来的。”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再提了。”
“你当然不想再提了,”她说,“但是你得讲出来,听听八哥鸟的话。”
“此时此地,孩子们,”八哥鸟仍旧发出这条忠告,“此时此地,孩子们。”
“你不可能身处此时此地,”她继续说道,“除非你摆脱那些蛇。和我说说吧。”
“我做不到,我说不出来。”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么你永远摆脱不了它们了。它们会永远萦绕在你的脑海里,这就是你自找的了。” 玛莉·沙拉金妮加重了语气。
威尔试图控制住颤抖,但他的身体已不属于他了,好像某个人在控制他,恶意羞辱他,令他痛苦不堪。
“想想你小时候,”玛莉接着说,“当你受伤的时候,你的妈妈会怎么做。”
“妈妈会把我抱在怀里,说,‘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小宝贝’。”
“她是这样做的?”女孩用震惊的语气说道。“太残忍了!那样你会觉得更痛。‘我可怜的孩子,’”她略带嘲笑地重复了一遍,“会痛上几个小时,你就永远无法忘记了。”
威尔·法纳比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止不住地在颤抖。
“好吧,如果你做不到,那我来帮你吧。听着,威尔,这有一条蛇,一条巨大的绿色蟒蛇,你差一点就踩在它身上。你几乎就踩在它身上,你因此害怕得失去了平衡,坠落了下来。现在你自己说一遍——说出来!”
“我差点踩上它,”他顺从地低声重复道,“然后,我……”他说不下去了。“然后,我掉下去了。”他最终说了出来,声音小得别人几乎听不到。
所有的恐惧又重新袭来——害怕带来的眩晕,令他惊恐不已,使他失去了平衡;而确定活不成了,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再说一次!”
“我差点就踩上它了,然后……”
他听到自己在啜泣。
“这就对了,威尔,哭吧——哭出来!”
啜泣变成了呜咽。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于是咬紧了牙关,就这样呜咽停止了。
“不,不要这样,”她喊道,“如果想哭,就要哭出来。想想那条蛇,威尔。想想你是怎样跌落下来的。”
于是又一阵呜咽,他开始颤抖,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现在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
“我可以看到它的眼睛,看到它不住地吐信子。”
“是的,你可以看到它的信子。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失去了平衡,我跌落了下去。”
“再说一次,威尔。”
他又开始啜泣。
“再说一次。”她坚持道。
“我跌落了下去。”
“再来一次。”
虽然这仿佛把他撕成了碎片,但是他说出来了。“我跌落下去了!”|||||
“再说一次,威尔。”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再说一次。”
“我跌落了下去,跌落了下去,跌落了下去……”
啜泣声音逐渐消失了。这些话说起来更加容易,并且它们唤起的回忆也不那么痛苦了。
“我跌落了下去。”他重复了足有一百次。
“但是你并没有跌落多深。”玛莉此时插话道。
“是的,并没有跌落多深。”他很同意。
“那有什么可怕的呢?”玛莉问道。
玛莉的语调里并没有任何恶意或是讽刺,也没有一丁点儿责怪的意思。她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直接的问题,也只需要一个简单、直接的回答。是的,那有什么可怕的?蛇并没有咬他,他也没有摔断脖项。况且,这都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了。今天看到了这么多的蝴蝶,这只不断重复“注意”二字的鸟,还有这个奇怪的孩子,谈起话来直言不讳,长得像某个异域神话中的天使,不管你信不信,在赤道附近居住的她,姓氏竟是麦克费尔。威尔·法纳比大声笑了起来。
那个小女孩拍着手也笑了起来。一会儿,在她肩上的八哥鸟也笑了起来,一波波充满魔力的响亮笑声在整个空地上飘荡,在山林中回响,整个宇宙也似乎因这个超级可笑的笑话而笑破了肚皮。
1.卡鲁纳(Karunna),梵文意为慈悲。
[book_title]第三章
“喔,看到你们都很高兴就好。”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威尔·法纳比转脸一看,一位又矮又瘦的男子正朝他微笑。这个人身着欧洲人服饰,背着黑色肩包,看起来已近六十岁的年纪。他戴着一顶宽大的草帽,头发浓密,但已变白。还有那奇怪的鹰钩鼻子,深蓝色的眼睛,黝黑的脸庞——是如此的不协调!
“爷爷!”他听到玛莉·麦克费尔这么呼喊道。
这个人的目光从威尔转向了玛莉。
“什么事情这么有趣?”他问道。
“嗯,”玛莉·麦克费尔顿了顿,整理了一下她的思路,“是这样,你看这个人昨天乘船出海遇上了风暴,他的船毁坏了——可能是在那边的某个地方。所以他得爬上悬崖,可是又有蛇出没,他就摔下去了。但是幸好,有棵树挡住了他,所以他只是受了惊吓。这也是为什么他颤抖得这么厉害的原因。我就给了他一些香蕉,然后让他无数次地重复这次经历。接着他就突然意识到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我的意思是说,事情全都过去了,都解决好了。所以他大笑起来,我也笑了。然后八哥鸟也笑了。”
“很好。”她的爷爷赞许道。“那么现在,”他转向威尔接着说,“心理疏导结束后,让我们看看还可以为这可怜的傻家伙做点什么。对了,我是罗伯特·麦克费尔医生。你是?”
“他的名字是威尔,”小女孩抢先回答道,“他的姓是法什么的。”
“法纳比,确切地说。威廉姆·阿斯奎斯·法纳比是我的父亲,你们或许能猜到他是一位热情的自由主义者。甚至是在他醉酒的时候也是这样,或者说他醉酒的时候更是如此。”他嘲弄般地一笑,样子古怪,丝毫不像他刚才发现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那样笑得爽朗。
“你不喜欢你爸爸吗?”玛莉·沙拉金妮关切地问。
“可能不像以前那么爱他了。”威尔回答说。
“他的意思是,”麦克费尔医生向小女孩解释道,“他讨厌他的父亲,许多孩子都这样。”
随后,他蹲下来,开始解黑色背包的带子。
“我猜他曾经是个帝国主义分子。”他扭过头对这位年轻人说。
“他出生在布卢姆斯伯里。”威尔确认道。
“上流社会,”医生推断道,“但不是军队或郡县政府官员的后代。”
“没错。我爸爸是一位法庭律师和时政记者。当然,这和喝酒比起来算是他的副业了。我的妈妈,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是副主教的女儿,副主教。”他重复道,然后又笑了起来,就像嘲笑他父亲喝白兰地酒的品位一样。
麦克费尔医生看了他一会儿,又开始继续解带子。
“你刚刚那样笑的时候,”他用一种科学客观的语调说,“你的脸不知为何变得十分丑陋。”
威尔感到惊讶,试图诙谐地掩盖自己的尴尬:“我笑起来总是很丑。”
“恰恰相反,以波德莱尔的方式来看是很漂亮的。除了你的笑声像土狼一样。你为什么发出这样聒噪的笑声呢?”
“我是一名记者,”威尔解释道,“民众的特派员。以周游世界并对当前的恐怖事件进行报道为生。你期待我发出什么笑声呢,咕咕——咕咕,吧嗒——吧嗒,马克思马克思?”他又笑了起来,接着说出了他屡试不爽的妙语:“我可不是那种轻易赞同别人的人。”
“很好,”麦克费尔说道,“非常好。但现在我们要开始做正事了。”他从背包中拿出一把剪刀,开始剪掉裹在威尔受伤膝盖上的裤腿。他的裤子已被撕裂,沾满血迹。
威尔抬头看着他,边看边想,这个萍水相逢的苏格兰高地人多大程度上保留着苏格兰人的特质,多大程度上已经变成了帕拉岛人。深蓝色的眼睛和突出的鼻子没错。但棕色的皮肤,纤细的双手,优雅的动作——这些无疑来自于别处,非常可能是特威德以南的某个地方。
“你是在这儿出生的吗?”他问。
医生肯定地点了点头:“在希瓦普莱姆,维多利亚女王举行葬礼的那一天。”
随着剪刀发出最后的咔嚓声,裤腿掉落,露出了膝盖。“情况不妙。”麦克费尔医生专心检查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我认为并不严重。”他转向他的孙女说,“你跑回驻地,告诉维贾雅带一个人来这儿,记得从医务室抬一副单架来。”
玛莉·沙拉金妮点点头,一句话没说就站起来,匆匆忙忙地穿过空地向远处走去。
威尔目送着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红裙左右摇摆,光滑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玫瑰色的光芒。
“你的孙女真了不起!”威尔对麦克费尔医生说。
“玛莉·沙拉金妮的爸爸,”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的长子,四个月前去世了——死于一场登山事故。”|||||
威尔喃喃地道出了他的同情,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麦克费尔医生拔出一瓶酒精的活塞,擦拭着双手。
“可能会有点疼,”他提醒道,“我建议你听听那只鸟说话。”他挥手指向一棵枯树的方向,自玛莉离开之后,八哥鸟飞到了那里。
“仔细听它讲话,认真辨识,这样会使你忘记疼痛。”
威尔·法纳比聆听着,八哥鸟又返回到它的第一个主题。
“注意,”口齿清晰的八哥鸟说道,“注意。”
“注意什么?”威尔问道,希望得到一个比玛莉·沙拉金妮给出的更具启发性的答案。
“‘注意’本身。”麦克费尔医生说道。
“注意‘注意’本身?”
“没错。”
“注意。”八哥鸟以讽刺的语调唱诵确认道。
“你们有很多这种会说话的鸟儿吗?”
“在小岛上大概至少有一千只这样四处飞翔的鸟。这是老拉贾的想法。他认为这对人民大有裨益。可能是有好处,虽然这似乎对可怜的八哥鸟非常不公平。所幸鸟儿不懂得鼓舞人心的语言,即使是天主教圣人圣方济各的话也不会听懂,”他接着说,“设想一下,向美丽的画眉鸟、金翅雀、叽喳的柳莺布道,多么异想天开啊!他为什么不能闭嘴听听这些鸟要对他说些什么呢?”“但是现在,”他换了种语调补充道,“你最好开始认真聆听我们树上的那位朋友讲话,我要清理你的伤口了。”
“注意。”
“开始啦。”
这个年轻人的脸部抽动了一下,咬紧了嘴唇。
“注意。注意。注意。”
是的,说得没错,如果你全神贯注地聆听,疼痛也就不那么难忍了。
“注意,注意……”
“你怎么会想爬上那座悬崖呢?”麦克费尔边说边伸手拿出了绷带,“我简直无法想象。”
威尔尽力笑了一下:“还记得《乌有之乡》的开篇吧——‘碰巧,上天是站在我这一边。’”
从空地的远处传来了交谈的声音。威尔扭头望去,只见玛莉·沙拉金妮从林间出现,她一蹦一跳地走着,红裙也随之摇摆。在她身后,走来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古铜色肌肤的男子,他赤裸着上身,肩上扛着竹杠和卷起来的轻便帆布担架。后面还有一位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穿着白色短裤的少年。
“这位是维贾雅·巴塔查里亚,”当古铜色皮肤男子走近时,麦克费尔医生介绍道,“维贾雅是我的助手。”
“在医院里的助手吗?”
麦克费尔医生摇了摇头。“除非是发生紧急情况,”他说道,“我已经不再行医了。我和维贾雅一起在农业实验站工作。”“这是穆卢干·梅兰卓,”他向皮肤黝黑的少年走来的方向挥了挥手,“暂时同我们一起,研究土壤科学及植物育种。”
维贾雅闪到一边,把他的大手放在穆卢干的肩上,将他推到了威尔面前。威尔抬头望着这位面容英俊却沉郁的年轻人,他突然一惊,认出了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威尔五天前在壬当罗布见过他,当时他开着白色的梅赛德斯车和迪帕上校在岛上四处兜风。威尔笑了,开口准备讲话,但克制住了自己,因为男孩摇了下头,动作几乎很难察觉,但又十分明白无误。在他的眼中,威尔看到了苦苦恳求的神情。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发声,似乎在说:“拜托……”威尔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
“你好,梅兰卓先生。”威尔用一种半正式的语调打着招呼。
穆卢干看起来如释千钧重负。“你好。”他说着,还微微鞠了一躬。
威尔环视周遭,看是否有人已经注意到刚才这一幕。玛莉·沙拉金妮和维贾雅正忙着安装担架,而麦克费尔医生在整理他黑色的背包。刚刚那戏剧性的一幕并没有人看到。年轻的穆卢干显然有他的理由,不想让别人知晓他曾去过壬当罗布岛。男孩子就是男孩子,但有时男孩也会像个女孩。迪帕上校对这位年轻追随者的爱远胜于父亲般的慈爱,而对这位上校,穆卢干的感情也不只是孝顺,是一种倾慕的崇拜。这仅仅是一种对英雄的崇拜,还是一种对成功开展革命、清算反对派、任命自己为独裁者的硬派人物的学生式敬慕?抑或是还有其他的感情掺杂其中?穆卢干面对这位黑胡须的哈德良是在扮演安提诺乌斯的角色吗?好吧,如果这孩子对那些时值中年的军事歹徒怀有这种感情的话,那也是他的权利。如果这位强盗喜欢漂亮的少年,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但是,或许,威尔继续思考着,这就是迪帕上校没有对他作正式介绍的原因。当少年被请进总统办公室的时候,迪帕上校仅仅说:“这是穆卢干,我年轻的朋友穆卢干。”随后,他站起身来,把胳膊放在穆卢干的肩上,带着他走向沙发,并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我可以开那辆梅赛德斯车吗?”穆卢干问道。这位军事独裁者微笑中带着溺爱,晃着他乌黑顺直的头发,以示首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人想到在这种古怪的关系中不仅仅是纯粹的友谊。穆卢干开着上校跑车的时候,简直像个疯子。只有在热恋中的情侣才会把自己——更不用提他的客人了——交给这样的一个司机。在壬当罗布和油田之间的平地上,跑车的转速表曾两次到达了110迈,比这更糟的是,车子从油田的山路径直开到了铜矿区。陷坑张着大嘴,轮胎在转弯处尖啸着急停,水牛从茂密的竹林深处出现,迎面距跑车仅几英尺的距离,一辆十吨的卡车也从路的同一侧呼啸而下……“你难道一点也不紧张吗?”威尔试探着问了一句。但是这位上校既虔诚又痴迷。“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是按真主安拉的意志行事——我确实知道,法纳比先生——就没有理由紧张。在这些情况下,紧张可能是一种亵渎。”当穆卢干又猛地把车转向躲避另一头水牛时,上校悠悠地打开了他的金制烟盒,递给了威尔一支巴尔干半岛的保加利亚国民议会牌香烟。
“好了。”维贾雅喊了一声。威尔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回头看到担架已经摆在他旁边的空地上了。
“好的,”麦克费尔医生说,“把他抬上去吧,小心,小心……”
一分钟后,这一行人已经走在树林间蜿蜒的小路上了。玛莉·沙拉金妮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的爷爷走在最后面,穆卢干和维贾雅抬着担架,走在他们中间。
从他躺着的移动担架上,威尔·法纳比抬头望着幽深的绿色密林,好像从流动的海底石床上看出去一样。在头顶上,接近海面的地方,树叶沙沙作响,猴子叽啾啼鸣。此时还有十几只漂亮的犀鸟,在如云盛开的兰花间跳跃,这图景简直就像是错觉想象中的虚构事物。
“你舒服吗?”维贾雅问道,同时还弯下身子关切地看了看他的脸。
威尔向他报以一笑。
“已经很舒服了。”他答道。
“路不远,”担架的另一头也传来了令人宽慰的话语,“我们几分钟就可以到那里。”
“那里是哪里?”
“实验站。就像英国的洛桑农业研究所一样。你在英格兰的时候去过洛桑农研所吗?”
威尔听说过那里,但是当然,他从未去看过。
“洛桑农研所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维贾雅继续说道。
“确切地说是一百一十八年,”麦克费尔医生接着说,“1843年劳斯和吉尔伯特在那里开始了他们对化肥的研究。在50年代早期,他们的一个学生来到这里帮助我的祖父开创了这里的农业研究站,热带地区的洛桑农研所——这是他们的计划,建立并服务于热带地区。”
在这片暗绿的丛林中出现了一缕亮光,一会儿地上的枯枝落叶便从森林中显现,并完全暴露在热带太阳耀眼的光线之下。威尔抬起了头,向四周看去。其实,他们并没有从这个巨大的好似碗形的露天竞技场的底部走出来多远。500英尺以下,一片宽广的平原向远处延展,一块块田地星罗棋布,中间点缀着一丛丛的树木和几处农舍。在另一端,山坡绵延高耸,足有数千英尺高,连接着半圆形的群山山脉。一层层的绿色抑或金黄色的梯田,从平原扩展到山峰的底部。稻田描绘出了山坡的轮廓线,每一处起伏都似浓墨重彩,似乎是故意为之的艺术之作。这里的自然不再仅仅是天然的,山川风景经过勾画,有了几何学的精髓,就这些蜿蜒的线条和纯净亮色的条纹而言,这里定然是一位有着精湛技艺画家的巧夺天工之作。
“你那时在壬当做些什么?”罗伯特·麦克费尔医生问道。
“为写一篇有关新政权的报道收集材料。”
“我想不到执政的上校有什么新闻价值。”
“那您可错了,他是一位军事独裁者。这就意味着即将会有死亡事件发生,而死亡总是新闻话题,和死亡沾边的都是新闻。”他笑着说,“这也是我为什么从中国一回来就被指派顺路到壬当的原因。”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是他不想提及的。实际上,报纸只是阿德海德大人的利益构成之一。他同时还拥有东南亚石油公司、帝国和外资铜业公司。从官方来看,威尔来到壬当是为了嗅探一下在军事统治氛围下的死亡气息,但同时他也受到委派来弄清独裁统治者对外资的态度,新政府准备要向企业提供多少退税优惠,能否得到不被收归国有的保证。还有就是多少利润可以运往国外,必须雇用多少本地技术和管理人员等一连串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迪帕上校一直非常和蔼可亲,很合作。因此,还带威尔去了铜矿兜风,尽管跑车是穆卢干开的,整个过程令人惊心动魄,心有余悸。“非常原始,我亲爱的法纳比先生,非常原始。你也能看得出来,这里急需要现代化的设备。”上校还安排了另外一场会面——已经安排好了,威尔此刻清晰地想起,就安排在今天早晨。他似乎看到上校已经坐到了办公桌前,军警处长在作汇报:“最后一次看到法纳比先生是他独自一人驾驶小船开往帕拉岛海峡。两个小时后发生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推断已经丧生。”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他现在在这座禁岛上还是活蹦乱跳的。|||||
“他们不会给你通行证的,”乔·阿德海德在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时如此说道,“但是或许你能伪装潜入海岸,穿上一件带头巾的长袍,就像阿拉伯的英雄劳伦斯一样。”
威尔面容严肃地保证道:“我会尽力一试。”
“不管怎样,如果你设法成功地在帕拉岛登陆了,直接去一趟皇宫。拉尼——就是他们的太后——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六年前第一次和她在卢加诺见面。那时她和投资银行家老沃格林在一起。这位银行家的女朋友对唯灵论很感兴趣,并且给我表演了一场降神会。用小号做媒介,真正的直接传音——唯一不幸的是整个过程都用德语。哦,灯都重新打开之后,我和她进行了一次长谈。”
“和小号长谈?”
“不是,不是,是和拉尼。她是一个非凡的女人。你知道,就是精神十字军。”
“精神十字军?这是她本人的发明吗?”
“毫无疑问。而且与‘道德重建运动’相比,我本人更喜欢精神十字军的提法,这在亚洲地区更容易被接受。我们当天晚上长谈了此事。之后,我们又谈到了石油,帕拉岛上盛产石油。多年来东南亚的石油公司一直试图插手此地,其他的石油公司也是跃跃欲试,但都无功而返。不给任何人以石油特许权,这是他们的既定政策。但是拉尼却不赞同这一点。她想用石油为世界做些有益的事情,如资助精神十字军运动。因此,就像我说的,如果你能到达帕拉岛,直接去趟皇宫,和她谈谈。了解些做决策人的内幕,探听下是否有支持石油的少数派并且问一问我们是否能帮助他们开展有益的事业。”在谈话结束的时候,他许诺,只要威尔能够成功地办好此事,就给他一笔丰厚的奖金。此外,还给了他为期一年充足的自由时间。“不需要再写报道了,只做高雅艺术,艺术,艺——术……”他继而低俗地大笑起来,“术”的尾音完全淹没在了笑声当中。糟糕透顶的家伙!尽管如此,他还是要为这个可恶的家伙办的恶劣报纸写稿,而且也准备为了奖金,去做这个卑鄙的家伙交代的肮脏工作。现在,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已经踏上了帕拉岛的土地。而且侥幸,上天也站在他这一边,显然,就是为了在他身上开一个实实在在的邪恶玩笑。这正是造化弄人。
威尔被玛莉·沙拉金妮的叫喊声带回了当前的现实中。“我们到了!”
威尔再次抬起头来,他们这个小分队已经走下了公路,通过入口,沿着一道白墙前行。他们的左手边,地势呈阶梯状不断升高,在每级地势平缓的地方,都可以看到菩提树环绕下,一排排错落有致的低矮房屋。在他们的正前方,是一条林荫大道,高大的棕榈树在两边洒下树荫。路尽头下坡处是一方荷花池塘,池塘对面矗立着一尊巨大的石头佛像。这时他们转向了左边,穿过开花的菩提树,嗅着空气中混合的芬芳,来到了第一级平台之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栅栏和栅栏内那头肩峰隆起、全身雪白的公牛。除了正反刍的下巴之外,它一动不动,美得如此安详宁静、悠然自在,令人不禁想起了神话中腓尼基公主欧罗巴的情人——那只宙斯变身的神牛。对了,草地上还有一对朱诺的神鸟——两只拖着尾羽的孔雀。 玛莉·沙拉金妮拉开了一座小花园门的插栓。
“欢迎来到我的小木屋。”麦克费尔医生说道,并转向穆卢干说,“当心这里的台阶,我来帮你们抬担架吧。”
1.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
2. 拉贾(Raja),在印度、马来、爪哇等地指首领,酋长。在小说中指帕拉岛的国王。
3.《乌有之乡》,英国作家塞缪尔·巴特勒的反乌托邦作品Erewhon,或译为《埃瑞璜》。
4.穆卢干,印度战神之名,湿婆神的儿子。梅兰卓(Malindra), mal意为坏的,indra是印度太阳神的名字。
5.哈德良,罗马皇帝,与美貌少年安提诺乌斯保持同性恋关系。
6.拉尼(Rani),与拉贾相对,是王后的称呼。这里前任国王已经去世,因此是太后。后文统称为拉尼。
[book_title]第四章
汤姆·克里希那和玛莉·沙拉金妮同邻居园丁家的孩子一道去睡午觉了。在黑暗的起居室里,苏茜拉·麦克费尔夫人独自坐在那儿,回忆着过去的幸福时光,忍受着而今失去丈夫的悲痛。厨房里的钟声响过半点,她出发的时间到了。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穿上凉鞋,走进了热带地区下午那极其耀眼的阳光中。她抬头看了看天。在火山上空,厚厚的巨大云层正向穹顶聚集,一个小时后就会下雨。她沿着树木林立的道路行走,享受着一片又一片树荫的清凉。突然一阵“扑棱棱”的翅膀扇动的声音传来,一群鸽子从一棵十分高大的菩提树上起飞,向远处森林的方向飞去。绿色的翅膀,珊瑚色的喙,它们的前胸在阳光下如珍珠蚌般变幻着颜色。它们多么漂亮!可爱得无以言说!苏茜拉正要扭头看看杜加德仰面微笑的愉快表情,但是突然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地面而已。杜加德不在了,只留下痛苦,就像是一只幽灵的手臂在想象中萦绕,萦绕在一个仿佛经历了截肢的人的感知中。“截肢,”她对自己低语道,“截肢……”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痛哭起来。截肢的感受不是自哀自怜的借口,既然杜加德已经死了,鸟儿依旧美丽,她自己的孩子们,还有其他的孩子也正迫切需要被爱护、帮助和教育。如果他已经不在的事实如此挥之不去,那就是在提醒她,从今以后,她必须为两个人去爱、去活、去思考,必须用她自己的眼睛和思想,也同时要用他的眼睛和思想,去感知和理解。在这场灾难发生之前,两人的所见所思一直是愉悦和智慧的交融。
这就是医生的小屋了。她登上台阶,穿过门廊,走进了起居室。她的公公正坐在窗边,呷着陶缸里的凉茶,阅读法文的《真菌学评论》。当她走近的时候,他抬起头微笑着表示欢迎。
“苏茜拉,我的孩子!你能来我真高兴。”
她弯下腰吻了一下他胡子拉碴的脸颊。
“玛莉·沙拉金妮说的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她真的发现了一个乘船遇难的人?”
“嗯,英格兰人,从中国经由壬当来的,还有遇难的船只。是一名记者。”
“他长得什么样子?”
“弥赛亚的身形,但是很聪明,不相信上帝,也不确信他自己的使命。即使是深信自己的使命并执行时,也太过敏感。他的身体想行动,他的情感想相信,但是他的神经末梢和他的聪明阻止他那样做。”
“那么我想他很不开心了。”
“是很不开心,因此笑起来像一只土狼一样。”
“他知道自己笑起来像土狼一样吗?”
“知道并且引以为荣。甚至还编了一句隽语:我不是一个轻易赞同别人的人。”
“他伤得严重吗?”她问道。
“不严重,但是他正在发烧。我已经给他用了抗生素。现在你来决定是否提高他的肌体抵抗力,给自然的痊愈力量一个机会。”
“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然后,她沉默了一段时间说,“我去看了拉克西米,在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
“你觉得她情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不对,可能比昨天虚弱了点。”
“我今天早晨看到她也是这种感觉。”
“所幸的是疼痛不会再加重了。我们仍旧可以从心理方面来想办法。今早我们诊治了恶心的症状。现在她可以喝东西了。我认为没有再进行静脉输液的必要了。”
“谢天谢地!”他说道,“静脉输液就是一种折磨。面对每一个真正的危险时需要巨大的勇气。但是每当涉及皮下注射或是静脉针刺的时候,她都会表现出极其可怜和极不理智的恐惧。”
他回忆起了过去的岁月,在他们刚结婚的日子里,每当她对此大惊小怪的时候,他都会大发雷霆称她是个胆小鬼。拉克西米哭了,样子很可怜,乞求他原谅,这就如同把炭火放在了他头上一样。“拉克西米,拉克西米……”现在她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三十七年了。“你们谈了些什么?”他大声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苏茜拉回答道。事实上,她和拉克西米谈论了杜加德,但她现在真是无法让自己再重复一遍她们谈话的内容。“我的第一个孩子,”拉克西米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孩子还能长得如此漂亮。”在她深陷发黑的眼窝中,双眼突然亮了起来,苍白的嘴唇也绽开了笑容。“这么小小的手,”微弱、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那么贪吃的小嘴。”她用一只骨瘦如柴、颤抖的手摸了一下自己乳房的位置,由于去年的手术,现在已经是扁平的了。“我真的想不到。”她不断重复着。是的,在事故发生前,她怎么能知道呢?这是一种启示,一种爱和紧连着的灾难。“你懂我的意思吗?”苏茜拉点了点头。她当然是懂得的——从与她自己两个孩子的关系中她懂得,从其他爱和紧连着的悲剧中她懂得,同有着这小手和贪吃小嘴的杜加德长大成人后的相处中她懂得。“我那时常常为他担心,”这位病中的夫人低语道,“他那么强壮,像暴君一样,他本可能会去伤害、去欺凌、去毁坏,如果他娶了别的女人……谢天谢地,他娶了你!”她的手从乳房的位置移到了苏茜拉的手臂上。苏茜拉低下头亲吻了她的手。她们两个都哭了。|||||
麦克费尔医生叹了口气,向上看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刚从水中爬出来的人一样,战栗了一下。“那位遇险的人名字叫法纳比,”他说,“威尔·法纳比。”
“威尔·法纳比,”苏茜拉重复道,“嗯,我去看看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她转身走开了。
麦克费尔医生目送她离开后,向后仰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他想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妻子——杜加德像是一束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炬突然被熄灭了,拉克西米则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无常和无法预知的变化组成了人生,所有的美丽、恐惧和荒诞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以人类命运也无法解释而同时又具有上天意旨的模样。“可怜的女孩。”他自言自语道,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把杜加德的噩耗告诉苏茜拉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可怜的女孩!”那时,也是这篇在《真菌学评论》上刊登的有关产生幻觉蘑菇的文章发表的时候。这是另一件发生在上天安排的模式里不相关的事情。一首老拉贾古怪的诗歌此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造化万端,致敬凡此种种,
无动于衷
其间冲突不谐
为了一种善,超越了好坏的善
为了一种存在,永恒于短暂无常中
其衰减耗散,比天堂中的上帝更加永恒
门嘎吱的响了一下,随后威尔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和衣裙窸窣的声音。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同时他听到一个低沉并悦耳的女声问他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糟糕。”他回答道,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自怜自艾,也没有恳求同情——只是像一位苦修的斯多葛派人物,最终厌倦了长期不动声色的闹剧,愤恨地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
“我感觉很糟糕。”
那只手又触碰了一下他。“我是苏茜拉·麦克费尔,”这个声音告诉他,“玛莉·沙拉金妮的妈妈。”
威尔勉强地把头转过来,睁开了眼睛。一个成年版的、肤色更暗的玛莉·沙拉金妮正坐在他的床旁边,向他微笑,充满了友善的关怀。向她回以微笑需要做出太多的努力,所以他满足于对她说声“你好”,然后向上拉了一下床单就又闭上了眼睛。
苏茜拉默默地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肩膀,清晰可见的胸廓肋骨,典型北欧人的苍白皮肤,以她——帕拉岛居民的眼光看来,这肤色显得虚弱和不堪一击。再看看他被太阳晒伤的脸,五官分明,就像是一座只适合远观的雕塑品——俊秀而又敏感。是他的颤抖,而不是这张裸露的脸,让她不禁想到一个被剥了皮并被独自撇下承受痛苦的人。
“我听说你来自英格兰。”她隔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我不在乎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威尔暴躁地咕哝道,“也不在乎将要去哪儿。不过是,从地狱到地狱而已。”
“战争刚过,我就到了英格兰,”她接着说,“当时还是个学生。”
他试图不听她讲话,但是耳朵不像眼睛有眼皮,根本不可能屏蔽这闯入的声音。
“我们心理学班上有个女孩,”声音在继续,“她的父母住在威尔斯。她邀请我暑假一开始就去那里和他们待上一个月。你知道有三口泉水的威尔斯小城吧?”
他当然知道威尔斯。她为什么用这些愚蠢的回忆在这里烦扰自己呢?
“我那时喜欢在水边散步,”苏茜拉说,“看运河对面的大教堂,”——这时她想到,当她看大教堂的时候,杜加德在海滩边的棕榈树下,给她上了攀岩第一课。“你身上系着绳索,是非常安全的,不可能掉下来……”不可能掉下来,她苦涩地重复道——然后她想起,此时此地,还有任务要完成,她又看了一下这张像被剥了皮一样英俊的脸,想起来这儿还有一个疼痛的人需要她。“大教堂多么漂亮”,她接着说道,“多么宏伟宁静!”
声音,对于威尔·法纳比来说,变得越来越悦耳,并且不可思议地更加遥远。这也可能是为什么他不再厌恶其侵扰的原因。
“如此非凡的平静。香提,香提,香提。传递理解的宁静。”
现在,声音几乎变得如唱诵一般了——似乎来自于另外某个世界的唱诵。
“我可以闭上眼睛,”她继续念诵道,“可以闭上眼睛并把全部景色看得很清晰。可以看到教堂——它宏伟壮观,比在主教宫殿旁边的参天大树还要高得多。可以看到绿草、水,还有照在石头上的金色阳光,投射在扶壁之间斜斜的长影。听啊!我可以听见钟声,钟声和寒鸦的声音,在塔里的寒鸦——你可以听见寒鸦的叫声吗?”
是的,他可以听到寒鸦的声音,同他现在听到窗外树上那些鹦鹉的叫声几乎一样清晰。他在此地,同时他又在彼地——此地即是在赤道附近地区这间黑暗、闷热的房间里,彼地是在门迪普斯边上凉爽山谷的室外,寒鸦在大教堂的塔楼顶上鸣叫,教堂钟声远播,渐远渐弱消失在绿色的沉寂中。|||||
“还有白色的云朵,”这个声音又说道,“白色云朵之间的蓝天显得如此浅淡、雅致、精美、轻柔。”
轻柔,他重复道,四月里的一个周末,蓝天也是那么轻柔,在他和莫莉婚姻触礁之前,他俩在那里待过。草丛里开着雏菊和蒲公英,河水对面矗立着恢宏的教堂,建筑朴素的几何线条挑战着旷野四月轻柔的云朵,和旷野互相抗衡,同时也互相映衬,完美地调和在一起。这应该是他和莫莉之间的关系——那时确实也是这样的关系。
“还有天鹅,”他听到那个声音如梦般地在念诵着,“天鹅……”
是的,天鹅。白色的天鹅在碧绿又略带墨黑色的湖面上划过——一面起伏抖动的镜子,因此天鹅银白色的倒影总是在破碎和重聚之中,分裂而又合为一体。
“就像纹章一般,浪漫的、难以置信的美。然而它们就存在于此——真实场景中真实的禽类,和我离得很近,我几乎都可以触摸到它们——同时又那么遥远,在数千英里以外,遥远的平静的水面上,像是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所推动,轻柔、庄严……”
庄严地、庄严地划动,当它们富有曲线的白色胸脯在水中前行,沉黑色的水涌起而后拨散——涌起,拨散,波纹向后散去,然后如闪着微光的箭头在它们身后展开。他可以看到天鹅划过黑色的镜面,可以听到寒鸦在塔楼里鸣叫,可以闻到传来的消毒剂和栀子花混合的味道,以及远处绿色山谷中冷森森的哥特式护城河淡淡的野草味道。
“轻而易举地漂浮。”
“轻而易举地漂浮。”这几个词让他内心深处感到十分满足。
“我会坐在那里,”她说,“我会坐在那里一直观看、观看,一会儿我也会漂浮起来。我会和平静湖面上的天鹅一起,飞舞在墨黑色的河流与轻柔的淡蓝色天空之间。同时飞舞在此地与遥远的空间之中,彼时与此时之间的另一处所在。”同时,她的思绪也徘徊在过去的幸福回忆和现在持续的丧偶之痛中间。“漂浮,”她高声说道,“在现实和想象的世界之间的平面,在外界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和我们内心最深处升腾的事物之间漂浮。”
她把手放在他的前额上,突然,这些话开始变成了它们所指示的景物和事件,意象变成了事实,他确实正处在漂浮之中。
“漂浮,”那个声音继续轻轻地说道,“漂浮,就像是一只水上的白鸟。漂浮在生命的伟大长河上——宽广、平缓、宁静的河流,如此的宁静、宁静,你几乎可能认为它已经睡着了。沉睡的河流。但它仍旧不可阻挡地向前流淌。 ”
“生命静静地、不可阻挡地流向更充实的人生,流向更深刻、更丰富、更坚强,也更完满的宁静,因为它知晓你的痛苦和不幸,知晓并且将其吸纳进生命之流并使之成为其中的组成部分。现在你正漂浮进入那片宁静,漂浮在这条平滑宁静的沉睡着的河流上,也是不可阻挡的,不可阻挡恰恰因为它在沉睡。我在和它一起漂浮。”她为这个陌生人言说,在另一个层面上也是在为自己言说,“不费气力地漂浮,根本不必做任何事。仅仅需要放手让自己被河流推动,就让这条不可阻挡的沉睡的生命之河把我带到它流淌的目的地——知道河流去往的地方也是我想去往的地方,我必须去往的地方:去往更多生命力、更多宁静的所在。沿着沉睡的河流,不可阻挡地,流向完全的和解。”
威尔·法纳比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世界变得多么安静!像水晶一样透彻的沉沉的安静。纵使鹦鹉们仍旧在百叶窗外跳来跳去,纵使声音仍旧在他旁边念诵!宁静空寂,在宁静空寂中流淌着一条沉睡的、不可阻挡的河流。
苏茜拉低头看了看枕头上的这张脸:突然这张脸看起来非常年轻,在静谧安详中显得像孩童一般。前额上紧锁的皱纹消失了。由于痛苦而紧闭着的嘴唇也分开了,气息变得缓慢、轻柔,几乎不易察觉。一个月夜,她想起来,当她低头看着杜加德变得纯净无邪的脸庞时,这句话突然闪现在脑际:“她让她深爱着的人安眠了。”
“睡吧。”她大声说道,“睡吧。”
宁静似乎变得愈加深沉,空寂变得愈加无边。
“在沉睡的河上睡着,”这个声音说道,“在河面之上,淡蓝色的天空,飘浮着巨大的白色云朵。当你看着它们的时候,你开始向它们飘去。是的,你开始向它们飘去。而河流现在是空中的河流,一条看不见的河流载着你向前,载着你向上,越来越高。”
一直向上、向上,穿过宁静的空无。意象变成了现实,语言成了体验。
“穿越炽热的平原,”这个声音继续说道,“轻松地进入大山之间的清新和凉爽。”|||||
是的,这里是少女峰 ,在蓝天下发出耀眼的银白色光芒。还有蒙特罗萨峰 ……
“当你呼吸的时候,你觉得空气是多么的新鲜!新鲜、纯净,充满了生命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现在横跨雪地,吹来了一阵微风,使肌肤倍感凉爽,诱人的凉爽。仿佛回应着他的想法,描绘着他的感受。这个声音说道:“清凉。清凉,安睡。清凉带来了更多的生命力。通过睡眠,获得了和解、完整与生活的平静。”
半个小时之后,苏茜拉再次进入了起居室。
“怎么样?”她的公公问道,“成功了吗?”
她点了点头。
“我和他谈论了英格兰的一个地方,”她说道,“他进入角色的速度比我期望得更快。在那之后,我给了他一些关于体温的暗示。”
“还有膝盖吧,我希望。”
“当然。”
“直接的引导?”
“不,间接的。间接的效果通常好些。我让他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意象。然后让他想象自己的体形要比现实生活中更大——这样膝盖就更小。糟糕的小东西反抗巨大辉煌的事物,哪个会胜出毫无疑问。”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天啊,我得走了。要不我在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就会迟到了。”
1.弥赛亚即救世主,在基督教中为耶稣基督。
2.出自《圣经》,“如果你的敌人饿了,给他面包吃,如果他渴了,给他水喝。你把炭火放在他的头上,主会奖赏你。”这个短语意为:让人感到惭愧和懊悔。
3.梵语中“Shanti”是“和平、宁静”的意思,音译为:香提。
4.少女峰(Jungfrau)是瑞士的著名山峰,以冰雪与山峰、阳光与浮云而闻名。
5.蒙特罗萨峰(Monte Rosa),瑞士最高山峰群,一侧有冰川和冻土。
[book_title]第五章
当麦克费尔医生进入他妻子的病房时,太阳正在升起。橘色的光芒,映出山峦锯齿状的剪影。突然,两座山峰之间出现了一弯耀眼的炽热镰刀,镰刀慢慢变成半圆形,第一道长影,第一缕金色的光线如长矛般穿过窗外的花园。当再次抬头向群山之间望去的时候,便满是太阳的夺目光辉。
麦克费尔医生在床边坐下,拿起妻子的手吻了一下。她向他微笑着,而后目光又转向了窗外。
“地球转得多快啊!”她低语道,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这样的清晨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在鸟儿的叽喳叫嚷和昆虫嘈杂得令人烦扰的声音中间,八哥鸟在唱着:“卡鲁纳,卡鲁纳……”
“卡鲁纳,” 拉克西米重复道,“怜悯……”
“卡鲁纳。卡鲁纳。”从花园一直传来双簧管似的声音。
“我不再需要它了,”她继续说道,“但是你怎么办,可怜的罗伯特,你怎么办?”
“人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找到必需的力量。”他说道。
“但那会是适当的力量吗?能够防御、折断以及使你专注于你的工作和思想、压根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情的力量吗?记得以前我是怎样经常过来揪着你的头发提醒你,让你注意,如果我走了谁会做这些呢?”
一个护士拿着一杯糖水走了进来。罗伯特医生把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下,扶着她坐了起来。护士把杯子放到她的唇边。拉克西米喝了一点水,费劲地咽了下去,然后又喝了两次,一共喝了三口。她的视线离开了举着的杯子,转向罗伯特医生。这张憔悴的脸被一种奇怪而不协调的顽皮神色点亮。
“‘我喝橘子汁要分三口吸’,”虚弱沙哑的声音这么引述道,“‘表示对三位一体的颂扬,使阿里乌派人觉得懊丧’……”她中断了:“想起这些多么愚蠢。但是那时我总是很荒唐的,是吧?”
罗伯特医生尽力地向她回以微笑。“相当荒唐。”他赞同地说。
“你以前常常说我像一只跳蚤。在这待一刻钟,然后突然,啪,就跳到别处,数英里之外的地方了。难怪你从未能教过我。”
“但你却教会我很多,”他言之凿凿地说,“如果不是你来提醒我,让我看看大千世界,帮我理解,我今天将会是什么样呢?蒙着眼罩的书呆子——尽管我受过这么多训练。但幸运的是,直觉让我请求你嫁给我,同时幸运的是你也蠢到答应了我,而后我增长了智慧和见识。三十七年的成年教育使我现在变得很人性化了。”
“但是我仍旧是一只跳蚤。”她摇了摇头说。“我也确实努力了。我非常努力。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这一点,罗伯特,我总是踮着脚尖,努力向上朝着你做的工作、你的思考和你的阅读方向,踮着脚尖,试图到达那里,试图到达那里站在你旁边。天哪,这个过程多累啊!多少一系列无止境的努力啊!但是大多数努力都是无用的。因为我只是一只在人群、花草、猫猫狗狗之间蹦来蹦去的傻跳蚤,而你出身名门,文化修养高,这是我无法高攀企及的,更不用说进入了。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抬手摸了一下已经不在的乳房,“我想我不必再尝试了,不用上学,不用完成作业。我有了一个永久的借口。”
两个人都沉默了很长时间。
“再喝一口吧?”护士最终问道。
“是的,你必须再喝一些。”罗伯特医生赞同地说。
“毁了三位一体?”拉克西米又冲他笑了一下。透过年龄和身体疾病的面具,罗伯特医生看到了几十多年前自己爱上的那个爱笑开朗的女孩,仿佛就在昨天。
半个小时之后,罗伯特医生回到了他的小木屋里。
“整个上午你得自己在这儿待着,”给威尔·法纳比的膝盖换了绷带之后,罗伯特医生宣布道,“我得开车去希瓦普莱姆开一个枢密院的会议。我们的一个护士生会在十二点左右来这儿给你打针,并给你弄些吃的。下午,苏茜拉一结束她学校的课程,就会再次来这儿看你。现在,我必须得走了。”罗伯特医生站起来,把手放在威尔的胳膊上说:“傍晚我会回来的。”他向门口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住折了回来。“我差点忘记把这个给你了,”他从松垮的外套侧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绿色的小书,“这是老拉贾的《真相及如何理性地对待这些真相的笔记》。”
“多妙的题目啊!”威尔接过这本小书的时候说。
“而且,你也会喜欢里面的内容的,”罗伯特医生向他保证说,“页数不多。但是如果你希望了解帕拉岛的话,没有比这更好的介绍了。”
“顺便问一下,”威尔说,“老拉贾是谁呢?”
“恐怕你见不到他了,老拉贾在三八年去世——在世时间比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间还要长三年。他最大的儿子在他之前去世了,他的孙子即位,是个混蛋——但幸好寿命不长。现在的拉贾是他的曾孙。”|||||
“噢,可以允许我问个个人问题吗,麦克费尔这个家族在帕拉岛上扮演着什么角色?”
“帕拉岛的第一个麦克费尔人,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和老拉贾的祖父——改革王侯(我们这么称呼他),一起建立了现代的帕拉岛。老拉贾巩固了他们的改革成果并深入推进。今天我们尽最大努力来巩固它前进的脚步。”
威尔拿起了《真相笔记》。
“这里面记录了改革的历史吗?”
罗伯特医生摇了摇头:“书里面阐述了内在的原则。先读读这些。傍晚我从希瓦普莱姆回来的时候,会给你讲点你想听的历史。如果你想更好地理解已经存在的事实,那最好先知道该做些什么——如果一个人清晰地知道来龙去脉,就会知道哪些和哪里需要改革。所以读读吧。同时也别忘了十一点的时候把果汁喝了。”
威尔看着他远去,然后打开了这本小绿书,开始读了起来:
I
没人需要去任何其他的地方。如果知晓的话,我们都已经在那里了。
如果我知道事实上我是谁,我就不会再像我认为自己是谁那样行动;如果我不再像我认为的那个样子行动,我就会知道我是谁。
我事实上是谁呢,我认为我是摩尼教徒。如果这样允许我知道答案,我是完全接受是与非和解的个体,有着非二元受保佑的体验。
在宗教中,所有的词汇都是肮脏的。任何对佛教、上帝或者基督滔滔不绝的人,必须得用消毒皂洗洗嘴巴。
虽然他渴望永恒,但在每一种二元对立的情况中,“是”永远不会——从事情的本质来说——实现。我认为我是异类摩尼教徒,会无休止地使自己处于不断的挫败中,处于与其他充满渴望和挫败的摩尼教徒无休止的冲突中。
冲突与挫折——是全部历史和几乎所有传记的主题。“我会向你展示痛苦。”佛用现实的语调说道。但是,他也给出了结束痛苦的方法——自我认知、完全接受。
II
认清我们真正是谁,会修成良善之人,良善之人会施与最恰当的善行。我们可以是有道德的,而不需要知道我们真正是谁。那些仅仅是好的人并非善,只是社会的栋梁。
大多数的栋梁都是他们自己的力士参孙。他们能支撑,但是迟早他们会拆毁。没有这样一个社会:大多数好的行为是善的产物并因此总是恰当合宜的。这并不意味着不会有这样一个社会,或者在帕拉岛的我们因为尝试把这变为现实而显得愚蠢。
III
瑜伽修行者和斯多葛禁欲主义者——这两类正直的人都希望通过系统地扮作其他人,而取得一些可观的成绩(但是并非通过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即使是伪装成一个极其良好和明智的人),我们就能从一个异类摩尼教徒转化成一个良善之人。
良善之人知道我们事实上是谁。而为了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必须首先清楚,每时每刻,我们认为自己是谁和这种坏的思维习惯会迫使我们感受些什么、做些什么。一段时间内完全地认识到自己是谁的时刻(但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只是暂时停止了摩尼教徒的假样子。如果我们不断更新,直到这变成了一个连续体,有很多我们认识到我们不是谁的时刻,我们才会突然顿悟,意识到我们究竟是谁。
专注、抽象思维、精神训练——在思想的领域进行系统排除。禁欲主义和享乐主义——在知觉、感情和行动领域要系统地排除。良善在于和所有的经历与体验相联系,认识到自己事实上是谁。所以意识到——在每一种情形下意识到,在任何时候和不管发生了什么,可信的和不可信的,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或者遭受着什么,这是唯一真正的瑜伽,唯一值得修行的精神锻炼。
一个人越了解个体,他就越了解上帝。把斯宾诺莎的语言翻译过来,我们可以说:一个人在与每种经验的关系中,越了解自己,他就越可能突然在一个明媚的清晨,意识到他自己实际上是谁——或者说,“他”是谁。
圣·约翰是正确的。在一个受保佑的本没有语言的宇宙中,道本身不仅与上帝同在,而且成了上帝,成为要去信仰的东西。上帝是一个被词语投射的象征,一个被具体化的名字。上帝等于“上帝”这个名词。
信念完全不同于信仰。信仰是系统地把未被分析过的言语看得太重。圣·保罗的话,穆罕默德的话,马克思的话,希特勒的话——人们将其太当真了,结果发生了什么?是历史毫无意义地摇摆不前——虐待狂与职责,或者(不知糟糕多少倍)把虐待当成职责;效忠被有组织的偏执所抵消;慈善的修女无私地照顾自己教堂的审判对象与十字军的受害者。信念,从反方面来说,不可能被看得太重。因为信念是被经验证明的信心,相信我们自己的能力可以认识我们实际上是谁,忘记那些沉浸于善教信仰的摩尼教徒。给予我们当今每日的信念,但是,仁慈的上帝,请从信仰中赐予我们吧。|||||
突然,威尔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他从书中抬起头来。
“是谁啊?”
“是我,”这个声音说道,唤起了他和迪帕上校不愉快的记忆和那次白色奔驰车中噩梦般的疯狂经历。穆卢干只穿着白色的凉鞋、短裤,戴着铂金的腕表,边说边向他的床边走来。
“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如果是别的来访者就会首先问威尔感觉怎么样,但是穆卢干全部的精神都在关心他自己,甚至都不能装出对别人稍显关心的样子。
“我四十五分钟前就来到门口了。”他用委屈的音调抱怨道。
“但是罗伯特老头还没走,所以我得再回家一次,我的妈妈和住在我家的客人在吃早饭,我还得陪着他们。”
“罗伯特医生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进来呢?”威尔问道,“这是违反了你和我讲的规定吗?”
这个男孩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来看你的原因。”
“原因?”威尔微笑道,“探望病人是善意之举——值得高度赞扬啊。”
穆卢干则完全没听出话里面的讽刺意味,只是继续不断地盘算着他自己的事情。“谢谢你没有告诉他们之前见过我。”他突兀地几乎是愤愤地说道,好像为自己必须得承认这一事实而感到不平,为威尔帮他做了这件需要他感谢的事情而气恼。
“看得出来你想让我对此事闭口不言,”威尔说,“当然我什么也没说。”
“我想感谢你。”穆卢干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声音很低,而语调却似在说“你这个肮脏的蠢猪!”一样。
“不用再提了。”威尔故作礼貌地回了一句。
多么诱人的美男子!威尔带着好奇并好笑的心情,一边看着他一边想。他有着光滑的古铜色肌肤,侧着的脸如雕像般轮廓清晰,但不像奥林匹斯山的英雄,不是古典型——他的脸更像后希腊风格,灵活,气质更似凡人。真是无与伦比的英俊再现——但这副外表下蕴藏着什么呢?他不无遗憾地反思,在和芭布丝来往时,并没有更严肃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芭布丝是个女人,作为异性恋者,他现在想到的这类理性问题是无法问的。显然同理,对于任何钟情于男孩的人来说,这类问题无疑也是无法问的,何况坐在他床尾的这位愤怒的半人半神的男孩又是如此的英俊。
“罗伯特医生知道你去过壬当吗?”他问道。
“他当然知道。每个人都知道。我去那儿接我的妈妈,她在壬当的亲戚那里停留,我去那儿把她接回来,这完全是正儿八经的行为。”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说在壬当见过你呢?”
穆卢干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桀骜地看着威尔说:“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和迪帕上校在一起。”
哦,原来就是如此。“迪帕上校是个不同凡响的人。”威尔大声说道,想用这裹了糖的鱼饵钓出更多的隐情。
鱼儿丝毫没有感到怀疑,马上就咬了钩。热情照亮了穆卢干阴沉的脸庞,活脱是另一个安提诺乌斯,在懵懂的少年时期有着令人着迷的美貌。“我觉得上校令人惊叹。”他说。这也是他自进屋以来首次承认威尔的存在,并向其致以最友好的微笑。上校的英明神武已经让他忘却了愤怒,使他暂时能够去爱所有的人——即使是眼前这个让他欠了人情债而烦恼的人。“看看他正为壬当所做的一切!”
“他确实在为壬当做很多事情。”威尔有些言不由衷。
一片阴云在穆卢干容光焕发的脸上掠过。“这里的人并不这样想,”他皱着眉头,“他们认为上校很恶劣。”
“谁这么认为?”
“几乎每个人!”
“所以他们不想让你去见他?”
正如趁老师转过身而做鬼脸的调皮学生一样,穆卢干得意地咧嘴一笑:“他们认为我和母亲一直待在一起。”
威尔马上接着这个线索问道:“你妈妈知道你和上校来往吗?”
“当然知道。”
“她有意见吗?”
“她是完全支持的。”
是的,威尔此刻很确定,他想到哈德良和安提诺乌斯是没错的。这个女人难道瞎了吗?她难道希望看到这一切发生?
“但是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威尔大声说,“那为什么罗伯特医生和其他人要介意呢?”穆卢干怀疑地看着他。威尔意识到已冒险进入禁区太深,急忙将话题转向不相关的事情。“他们可能会想,”他笑着问,“上校会不会说服你信仰军事独裁?”
穆卢干顺着威尔的猜想,脸部表情放松了并微微一笑,“也不完全是那样,”他回答说,“但是类似,都是很愚蠢的。”他耸了耸肩,接着说:“就是一个愚蠢的协定。”|||||
“协定?”威尔着实迷惑了。
“别人没和你讲过我吧?”
“只有罗伯特医生昨天说的那些。”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学生?”穆卢干仰起头,大笑起来。
“你是学生有什么好笑的?”
“是没什么——没什么。”男孩再次转过脸去。房间里一片沉默,视线落在别处,他最后开口说:“原因是,我不该见迪帕上校,他是一个国家元首,我也是一个国家的元首。我们两个会面,属于国际政治。”
“你在说什么?”
“我碰巧是帕拉岛的拉贾。”
“帕拉岛的拉贾?”
“自从1945年开始,就是在我爸爸去世后。”
“你的妈妈,我猜,就是拉尼了?”
直接去趟皇宫。现在是皇宫自己送到他面前了。上天,显然格外眷顾乔·阿德海德,又站在了他这一边。
“你是长子?”他问道。
“是独子。”穆卢干回答说,然后为了进一步强调他的独特,又加了句,“是唯一的孩子。”
“那就再也没有什么拿不准的了,”威尔说,“天呐!我应该称呼您为陛下,或者至少是阁下。”威尔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是笑着的,但却是最得体的严肃语调,还带有他突然对穆卢干会摆出皇室威严做回应的推断。
“下周末你就必须得这样称呼我了。”穆卢干说道,“过了生日之后,我就满18岁了。是帕拉岛拉贾继任的年龄,在那之前,我只是穆卢干·梅兰卓。只是各个领域都涉猎一点的学生——包括植物育种。”他傲慢地补充道:“这样,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在这位英俊的安提诺乌斯和他即将就任的职位之间,威尔发现了极其有趣的对比。“你准备如何行动呢?”威尔用调侃的语调继续问道,“砍了他们的头?我就是这里的王?”
穆卢干,带着固有的严肃和皇室的高贵,板着脸反驳道:“不要犯傻了。”
威尔觉得很有趣,赶忙做出道歉的表示:“我只是想知道你将来有多么专制。”
“帕拉岛是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穆卢干郑重其事地说道。
“换句话说,你只是一个象征性的首脑人物——就像英国女王那样,统而不治?”
“不,不是,”此刻穆卢干忘记了自己的尊贵身份,几乎尖叫起来,“并不像英国女王那样,帕拉岛的拉贾不仅统,而且治。”穆卢干太过激动,已经无法安然端坐,他跳起来开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拉贾要依据宪法治理国家;但是,上帝为证,拉贾是治理国家的,确实治理!”穆卢干走到窗边向远处望去。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回身,用一种新的表情和威尔对峙。这种表情是众所熟知的内心丑恶的标志性脸谱,从五官到表情,简直一点不差。“我是要给他们看看在这里谁才真正说了算。”他的语气和用词明显借用了美国黑帮电影中主角的台词。“这些人以为我能任由他们摆布,”他继续说道,重复着凄凉的再普通不过的电影脚本,“就像他们摆布我的父亲一样。但是他们这次可是大错特错了。”他发出了阴险的窃笑,摇晃着他那漂亮可憎的脑袋。“大错特错了。”他重复道。
这些话都是从他紧咬的牙缝和几乎并没移动的嘴唇间挤出来的。他的下巴也向外扬起,就像是连载漫画中罪犯的样子;眯着的眼睛发出一道道寒光,看起来既荒唐又恐怖。安提诺乌斯变成了自古以来二流影片中所有硬汉角色的漫画形象。
“那在你未成年这段时间里,谁在管理国家?”他问道。
“由守旧派组成的三个机构进行,”穆卢干轻蔑地说,“内阁、众议院,还有代表我、拉贾的枢密院。”
“老家伙们!”威尔说道,“他们很快就会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顺承着少年的违法精神,他愉快地大声笑了起来:“我只希望我还能在这儿,看着这一切发生。”
穆卢干也加入了威尔的行列,大笑了起来,不过不是硬汉型的阴险坏笑,因为心情的突然改变,表情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笑容看起来像几分钟之前那个胜利的调皮学生。威尔可以预见到,对于穆卢干来说,扮演凶残的硬汉角色太难了。“是他们这辈子最震撼的!”穆卢干高兴地重复道。
“你做过什么具体的计划吗?”
“我有计划。”穆卢干说。在他多变的脸上,此刻胜利的调皮学生面貌让位于一位政治家在新闻发布会上严肃而谦逊的形象。“首要任务,是使这个地方的发展现代化。看看壬当因为石油资源税所取得的成绩。”
“帕拉岛就没有石油资源税吗?”威尔带着全然不知情的神色问道。长期的经验使他懂得这种神情是从头脑简单和自负的人那里诱导出信息的最好方法。
[book_title]第六章
“天哪!”当在他们身后的门完全关闭后,小护士发出一声惊叹。
“我完全同意。”威尔说。
“天哪,”巴胡先生又现出伏尔泰似的微笑,也重复道,“就像是我听到一位英国学生第一次看到金字塔时的感慨。拉尼也给人同样的印象。纪念碑般不朽。她就像是德国人所说的一个伟大的灵魂。”闪光消失了,他的脸又毫不含糊地变成了萨沃纳罗拉的面容。他的话,显然,都可以结集在一起出版了。
小护士突然大笑起来。
“什么事情这么有趣?”威尔问道。
“我突然看到壮观的金字塔穿着白色的薄棉布,”她笑得喘不过气来,“罗伯特医生称之为神秘主义者的制服。”
“诙谐!真诙谐!”巴胡先生说。“另外,”他又以外交性的语言补充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神秘主义者不可以穿制服,如果他们愿意穿的话。”
小护士深吸了一口气,擦掉了眼里笑出的眼泪,开始准备给病人打针了。
“我并不十分清楚你是怎么想的,”她对威尔说,“你可能在想我太年轻了,不会做得太好。”
“我是认为你很年轻。”
“你们十八岁的时候才上大学,并在大学里待四年。我们是十六岁开始并持续接受教育直到二十四岁——一半时间学习一半时间工作。我在学生物学,同时做这个工作已经两年了。所以我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傻。实际上,我是位很好的护士。”
“这个评价,”巴胡先生说,“我是可以明确地给予证实的。拉妲小姐可不仅是好护士,而且绝对是最一流的护士。”
当威尔研究了那张犹如饱受诱惑的和尚脸上现出的表情之后,十分确定的是拉妲小姐有着平坦的小腹、小巧的肚脐、丰满的胸脯。但是这小腹、小肚脐、丰胸的主人显然厌恶这位萨沃纳罗拉的仰慕,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表达过了。这位受过断然拒绝的大使,仍充满希望地,或者是痴心过头地,重新开始了攻势。
酒精灯点燃了,针头正被煮沸消毒,小阿普护士量了她这位病人的体温。
“37.3℃。”
“这意味着我得被驱逐吗?”巴胡先生询问道。
“对他而言现在还不用。”
“那么请留下来吧。”威尔说。
小护士给他打了一剂抗生素的针,然后从她包里的一个瓶子中,舀了一勺不知名的绿色液体搅在半杯水中。
“把这个喝掉。”
水的味道像那些坚持健康饮食的狂热分子用来代替茶的草本调和物。
“这是什么?”威尔问,他被告知这是与缬草属类相近的高山植物萃取溶液。
“它能帮助人停止忧虑,”小护士解释说,“但并不造成瞌睡。专门针对康复中的病人。同时,它对精神类病人也有效。”
“那我是哪一类?精神类病人还是康复中的病人?”
“两者都有。”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威尔大声笑了起来:“这就是恭维的下场。”
“我刚才并不想粗鲁失礼,”她安慰威尔,“我的意思是,我没有碰到过从外面来到这里而不是精神类病例的情况。”
“包括大使吗?”
她又把问题还给了提问的人:“您怎么认为?”
威尔把这个问题转给巴胡先生:“你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你们两个商量决定吧,”小护士说,“我得去准备病人的午餐了。”
巴胡先生看着她走远;然后,扬起了左眉毛,让单片眼镜掉了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用手绢擦拭镜片。“你在一个方面不正常,”他对威尔说,“而我在另一方面不正常。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难道你不是这样吗?),和另一位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偏执狂患者。我们俩都是二十世纪瘟疫的受害者。但这次不是黑死病,是灰暗的人生。”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对权力从不感兴趣吗?”
“从不感兴趣。”威尔断然地摇了摇头,“如果一个人不全身心投入的话是不可能拥有权力的。”
“对你来说,全身心投入的恐惧要比摆布别人带来的乐趣更重要?”
“要甚于几千倍。”
“因此这从不是个诱惑?”
“从不是个诱惑。” 威尔停了一会儿,换另一种语调说,“我们谈谈正事吧。”
“谈正事。”巴胡先生重复道,“和我说说阿德海德吧。”
“嗯,就像拉尼说的,他非同寻常的慷慨。”
“我对他的品德不感兴趣,只对他的智力感兴趣。他有多聪明?”
“足够聪明,他懂得人都是无利不往。”
“好,”巴胡先生说,“那么告诉他,我作为一个处于战略位置的专家,要卓有成效地开展工作,他必须得拿出至少十倍于你的酬劳。”
“我会写信提及此事。”|||||
“那今天写吧,”巴胡先生建议道,“飞机明天傍晚离开希瓦普莱姆,之后会有整整一个星期寄不出信件。”
“谢谢您告诉我,”威尔说,“现在拉尼殿下和令人吃惊的小伙子都走了——让我们谈谈下一个诱惑吧。性怎么样?”
巴胡先生在自己的面前来回地挥舞着一只棕色瘦削的手,似乎是在摆脱一群纠缠不休的昆虫。“性只是件让人分心的事情,仅此而已。一个唠唠叨叨、让人丢脸的烦恼。但是一个聪明的人总是能应对好。”
“去理解别人的罪恶太难了!”威尔说道。
“说得对。每个人都执着于自己的荒唐,上帝觉得应当诅咒他的荒唐。大胆地去造孽——这是路德的建议。但特别要注意造你自己的孽,而不是其他人的孽。不要试图表现得理智和善良,就好像你的本质天生如此。我们都是在同一艘宇宙船上发狂的罪人——而这艘船自始至终都在下沉。”
“尽管在下沉,没有一个坏蛋是有理由离开的,这是您的意思吗?”
“有几个人有时会试图逃离,但是他们不会走太远。历史和其他的坏蛋总是负责确保他们和我们一样沉没。这就是为什么帕拉岛没有一点机会的原因。”
小护士又拿着托盘走进了房间。
“素食,”她说道,并把餐巾在威尔的脖子上系好,“除了鱼之外都是。但在我们看来,鱼也是蔬菜。”
威尔开始吃饭。
“除了拉尼、穆卢干和我们俩,”他吞下了第一口食物之后问,“你见过多少从外面世界来的人?”
“嗯,有一队美国医生,”她回答道,“他们去年来到希瓦普莱姆,当时我正在中心医院工作。”
“他们来这做什么?”
“他们旨在弄清为什么我们患有神经官能症和心血管疾病的比率这么低。这些医生!”她摇了摇头,“和你说吧,法纳比先生,他们真的使我毛骨悚然——使整个医院的人都毛骨悚然。”
“那么你认为我们的医药是非常原始的?”
“您用错词了,并不原始,应该说是百分之五十很了不起和百分之五十纯属无用。抗生素很了不起——但是却完全没有增强抵抗力的方法,因而就不需要抗生素了。了不起的手术——但是完全没有教给人们健康生活的方法,以使人们免受挫伤。处处都是如此。阿尔法加,当你开始四分五裂的时候把你修补好。但是德尔塔减,一直保持你的健康。除了城市排水系统和合成维生素,你们似乎没有什么预防的方法。可你们还有一则谚语:与其补救于已然,不如防患于未然。”
“但是治疗,”威尔说,“要比预防引人注意得多。而且对于医生来说,治疗获利也更丰厚。”
“可能是对你们的医生而言,”小护士说,“不是对我们的医生,我们医生的工作是使人们保持健康,然后获得报酬。”
“怎么能保持身体健康呢?”
“我们一百多年来也一直在追问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找到了很多答案。化学的、心理的答案,关于吃什么,如何做爱,你看到和听到的,在这样一个世界做自己的感觉,等等。”
“哪些是最佳答案?”
“如果孤立地看,没有哪一个是最好的。”
“所以没有灵丹妙药?”
“怎么可能有呢?”她引用了一首每个护士生在开始学习的第一天都必须牢记的小歌谣:
我是一群人,遵循很多规律
因为有很多组成部分,化学构成不纯
所有“我”的存在,没有单一的疗法
就像从未有单一的起因
“所以不管预防还是治疗,我们都是及时地全线出击,”她强调,“从饮食到自我暗示,从负离子到冥想。”
“非常明智。”威尔如此评论。
“这可能有些过于明智了,”巴胡先生说,“你试图给一个疯子讲过道理没?”威尔摇了摇头。“我试过一次。”他撩开了斜在前额的一绺花白头发,一块锯齿状疤痕在发际线下明显地凸出来,衬着周围棕色的肌肤,它发白的颜色显得很怪异。“我很幸运,他砸我的瓶子非常轻。” 他抚平了自己弄乱的头发,转向了小护士,“不要忘记,拉妲小姐,对于不讲道理的人来说,没什么比道理更令人恼火的了。帕拉是一个完全被二十九亿精神病例环绕的小岛。如果太理智的话,要多加小心。在一个精神错乱的国家,人格健全的人不会成为拉贾。”巴胡先生的脸上确实闪耀着伏尔泰般幸灾乐祸的微笑:“他会被私刑处死。”
威尔敷衍地笑笑,然后又转向了小护士。
“你们的收容院里有人吗?”他问。
“所有需要收容的人都在那儿——我的意思是和人口总数成比例。至少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的。”|||||
“因此似乎是否生活在明智的世界中并不那么重要。”
“对于那些由于身体内的化学成分而使他们变成精神病的人来说,没有差别。他们生来就易受伤害。其他人几乎很难注意到的小麻烦都可以使他们崩溃。我们正准备查出使他们易受伤害的物质。我们已经能够在这些物质发作之前,就监测到它的位置。一旦它们被监测到,我们就可以做些事情进行抗阻。再次预防——当然,是及时全线出击的预防。”
“所以出生在一个明智世界的人,甚至与那些命中注定的精神病人有所分别?”
“对于神经官能症的人有所分别。你们神经官能症的比率大概是一比五甚至是一比四。我们的比率是一比二十。那一个发作的人会得到全方位的治疗,其余十九个不会发作的人也会被采取全面预防措施。说到这我又想起那些美国的医生,他们中有三个是精神科医师,其中一个不停地抽烟并且带有德国口音,但他还是被选中给我们作报告。那是一场怎样的报告啊!”小护士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头,“我从未听过那样的报告!”
“是关于什么主题的报告?”
“是关于他们如何治疗显现出神经官能症症状的病人的。我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从不全线出击,他们只出击一个战线的半个堡垒。对于他们来说,身体战线根本不存在。除了一张嘴和一个肛门之外,他们的病人没有身体。病人不是一个有机体,没有体格或者脾气。只是由一条消化管道连接两端的一个整体和心灵。但是什么样的心灵呢?显然不是整体的心智,不是心灵本身的样子。当他们压根不考虑解剖学、生物化学或是生理学的时候会产生什么结果呢?将心灵从身体中抽象出来——那是他们攻击的唯一堡垒。抽雪茄烟的医生一直在讲无意识,但是他们关注的唯一的无意识其实是负面的无意识,是人们试图像垃圾一样埋在地下室要摆脱掉的东西。对于积极的无意识却只字未提,并未试图帮助病人向生命的力量或是如来藏敞开心扉,并未试图教会病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变得更加有意识一点。你知道:‘此时此地,孩子。’‘注意’。”她模仿了一下八哥鸟,“那些人任由不幸的神经官能症患者在永远无法完全处于此时此地的坏习惯中打滚。整套治疗纯粹就是白痴的行为!不,那个抽雪茄的医生甚至没有这个借口:他聪明到无法再聪明的地步。因此那不是白痴,一定是自愿的、自我诱发的行为——就像喝醉酒或是劝服自己相信某些愚蠢的故事只因为其碰巧写在《圣经》里一样。再看看他们认为的正常状况,信不信由你,他们认为正常的人是有性高潮并且适应社会的人。”小护士再一次用双手按住耳朵:“简直难以想象!没有对如何处理性高潮提出问题。没有对你的感情、思想和认知的质量提出问题。也没有问你期望适应的是什么样的社会,是一个疯狂的社会还是一个理智的社会?即使是非常理智的社会,难道每个人都要完全适应这样的社会才合理吗?”
巴胡大使的脸上又闪耀着狡黠的微笑:“上帝欲毁之,必令其疯癫。又或者,另外一种可能甚至更有效,就是令其明智。”巴胡站起来走到窗边:“我的车已经来接我了。我必须得回到希瓦普莱姆,回到我的办公桌前。”他转向威尔并以冗长的、辞藻华丽的语言告别。然后,他就把大使的角色抛在脑后,说:“别忘了写那封信,信是非常重要的。”他诡秘地笑了笑,左手的大拇指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来回移动,做出数钱的动作。
“谢天谢地!”他走了之后小护士说道。
“他是哪里冒犯你了?”威尔问道,“是平常的小事吗?”
“想和喜欢的人上床就出钱——但是那个人不喜欢他,那么他就出更多的钱。这在他的家乡是平常的事吗?”
“非常平常。”威尔言之凿凿。
“嗯,但是我不喜欢。”
“我也能看出来。还有一个问题,穆卢干怎么样?”
“你为什么问他?”
“好奇而已。我注意到你们以前见过,是在两年前他妈妈不在帕拉岛的时候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
“一只小鸟告诉我了——或者是一只身形十分庞大的鸟。”
“拉尼!她讲的时候一定让人听起来觉得像所多玛和蛾摩拉城一样。”
“但是不幸的是给我省去了那些可怕的细节。阴暗而沉重的暗示——就是她告诉我的全部了。比如,暗示有经验的梅萨利纳给无知的少年讲情爱的课程。”
“他确实需要这样的课程!”
“还暗示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早熟、淫乱的女孩。”|||||
阿普护士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你认识她吗?”
“那个早熟的、淫乱的女孩就是我。”
“是你?拉尼知道吗?”
“穆卢干只告诉了她事实,但是没告诉她姓名。因此我很感激。你可以看到,我最近行为失控,为了一个并不真正喜欢的人昏了头。为了并不真正喜欢的人,去伤害那个我爱的人。我怎么这么愚蠢呢?”
“你的心被蒙蔽了,”威尔说到,“内分泌也是一部分原因。”
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威尔吃完了最后一块冷煮鱼和蔬菜,阿普护士递给他一盘水果沙拉。
“你从未见过穆卢干穿着白色绸缎袍子的样子。”她说道。
“我漏掉了什么?”
“你不知道他穿着白色的苏尔加绸缎袍子有多美。没人有权利这么美,美得不可方物。他天生就具有这样的优势。”
是看到穿着白色苏尔加绸缎袍子的穆卢干最终使她昏了头。神魂颠倒了两个月,像变了一个人——像傻瓜一样追逐一个不能容忍她的人,使她背弃了那个一直爱着她的人,也是她一直爱着的人。
“你和白袍子的少年有什么进展吗?”威尔问道。
“进展到床上。”她回答道,“但当我开始亲吻他的时候,他就从被子里跳了出来,把自己锁在了浴室里。直到我从门缝里把袍子塞给他并且郑重许诺不会骚扰他之后,他才出来。现在我可以一笑置之,但是那时,我和你说,那时……”她摇了摇头:“是纯粹的悲剧。从我当时和他的相处来看,他们一定猜测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早熟、淫乱的女孩’对他也无能为力,他需要的是常规的课程。”
“剩下的故事我就知道了,”威尔说,“男孩写信给母亲,母亲飞回家匆匆带着他去往了瑞士。”
“他们六个月前才回来。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他们待在壬当,和穆卢干的小姨在一块。”
威尔开口要提迪帕上校,但是想起他曾向穆卢干许诺过要小心谨慎,就什么也没说。
花园里传来了口哨的声音。
“失陪一下,”小护士说着走到了窗边,幸福地笑着并向她看到的人挥手,“是兰加。”
“谁是兰加?”
“就是一直谈论的我的那个朋友。他想问你一些问题,他可以进来待会儿吗?”
“当然可以。”
她又转向了窗户,并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
“这就意味着,我看,你和那个穿着白色绸缎袍子的男孩完全结束了。”
她点了点头:“那只是个独幕悲剧。我恢复神智的速度和失去神智的速度几乎一样快。当恢复到正常之后,我发现兰加,像以前一样,一直等着我。”门吱呀一转,一位瘦高的、穿着运动鞋和卡其布短裤的青年走进了房间。
“兰加·喀喇库兰。”他一边和威尔握手一边说。
“如果你五分钟之前来,”拉妲说,“你会有幸见到巴胡先生。”
“他刚才在这儿?”兰加脸上写满了厌恶。
“他这个人就那么坏吗?”威尔问道。
兰加列出了如下控诉:“第一,他憎恨我们;第二,他是迪帕上校驯养的豺狼;第三,他是所有石油公司非官方的大使;第四,这头老猪挑逗拉妲;还有第五,他四处演讲宣扬宗教复兴的必要性。他甚至还出版了一本书。成书后,前言是由哈佛神学院的某个人撰写的。这都是颠覆帕拉岛独立的运动,上帝是迪帕的托词。为什么罪犯不能坦承他们的阴谋呢?所有这些令人厌恶的空谈和废话——真让人作呕。”
拉妲伸出手,狠狠地拧了他的耳朵三下。
“你这个小……”他气愤地开了头,但话说了一半,就停住大笑起来。“你太对了,”他说,“不过,没必要这么用力拧啊。”
“当他发怒的时候,你总是这么做?”威尔问拉妲。
“每当他在错误的时机发怒,或者为无能为力的事情发怒的时候我都会这样。”
威尔转向这位青年:“你有拧过她耳朵的时候吗?”
兰加笑了起来:“我觉得揍她的屁股更令人满意。不幸的是,我很少有机会能这么做。”
“这意味着她比你更沉着冷静?”
“沉着冷静?我告诉你,她有着超常的理性。”
“那就是说你仅仅是正常水平?”
“可能还不是很正常。”他摇了摇头,“我有时极度沮丧——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事实正相反,”拉妲说,“他很优秀,已经得到了去曼彻斯特大学学习生物化学的奖学金。”
“当他对你玩这些绝望痛苦凄惨的把戏时,你怎么办,也拧他的耳朵吗?”
“那样的话,”她说,“嗯……可能用其他办法。”她看了看兰加,兰加看看她,然后他们都大笑起来。
[book_title]第七章
他白天的时候从未睡着过。他看了看身旁的表,发现时间已经是四点二十五。他感到精神出奇的振奋,拿起《真相笔记》,重新开始了他被打断的阅读:
给予我们当今每日的信念,但是,仁慈的上帝,请从信仰中赐予我们吧。
这是他今天早晨读到的地方,现在下面是一个新的小节,第五节:
我,正如我思想中的我,我正如事实上的我——悲伤,谈到悲伤的终结,所有悲伤的三分之一,或多或少,我思想中的我必须承受,是无法避免的。这是人类处境中固有的悲伤,是我们作为有感知、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体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我们寻求解放,但受制于自然的规律,奉命持续前行,通过不可逆的时光,通过一个完全漠视我们幸福康乐的世界,通往衰老和死亡的必然。剩下所有悲伤的三分之二是家庭造成的,就宇宙而言,是不必要的。
威尔翻到下一页,这时一张笔记纸飘落到床上。他拾起来扫了一眼。二十行清晰的小字,在纸页的最下角写着S.M.两个姓名的首字母。显然不是一封信,是一首诗歌,诗歌就是公共财产了。上面写道:
在残忍的静寂和上周日一百三十万首布道词之间,
在加尔文之于基督(上帝帮帮我们!)和蜥蜴之间,
在目睹与言说之间,
在我们污染的和油腻的辞藻之间,
第一颗星星闪耀,巨大的飞蛾在
花朵的幻影周围振动翅膀,
有一块清澈之地,在那里,我,不再是我,
仍旧记得爱彼岸的彻夜智慧,
听着风声,犹记得,
那个晚上,第一个寡妇之夜,
在无眠、黑暗中,死亡躺在我身边。
我的,我的,所有我的,我逃脱不掉!
但是我,不再是我,
在这个清澈之地,在我的思想和静寂之间,
看到了我所拥有的和失去的一切,极度痛苦和快乐,
像在阿尔卑斯山草丛中的龙胆植物一样发光,
蓝色的,不被占有地开放。
“像龙胆一样。”威尔自言自语地重复道,想起了他十二岁时在瑞士度过的那个夏日假期。他想起了格林德尔瓦尔德小镇上的草原,草原上不知名的花朵,英国没有的奇妙蝴蝶;想起了深蓝色的天空、阳光和在山谷另一端巨大闪亮的山峦。据他爸爸的描绘,这一切只是看起来像雀巢牛奶巧克力广告一般。“还不是真正的巧克力。”他爸爸坚持说,脸上现出厌恶的怪相。
“牛奶巧克力。”在这之后,他爸爸还有一句对他妈妈水彩画的讽刺性评价——“富于爱意和心思的糟糕之作(可怜的妈妈!),雀巢公司都会拒绝的牛奶巧克力广告。”现在轮到威尔了。“不要像村里的傻瓜一样张着嘴闲荡了,去做一些有头脑的事!比如,花点时间在你的德语语法上。”他把手伸进帆布背包中摸索着,在煮好的鸡蛋和三明治中,掏出了那本令人憎恶的棕色小书。多么讨厌的人!如果苏茜拉是对的,经过了这么多年,别人可以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像龙胆一样发着光芒——威尔又扫了一眼诗歌的最后一行——“蓝色的,不被占有地开放。”
“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威尔朝门口看着。“说曹操曹操就到,”他说,“或者更确切地说,读到,作者就到了!”他举起了那张笔记纸给她看。
苏茜拉看了一眼。“哦,这个,”她说道,“良好的意图产生的文字可能还能算作不错的诗歌!”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试图将我的父亲想成龙胆,”威尔继续说道,“但我脑中持续出现的意象是一大坨粪便。”
“粪便,”她令人信服地说,“也可以看成是龙胆。”
“我想,但只能,在你写到的那个地方——在思想和静寂之间清澈的地方才行。”
苏茜拉点了点头。
“你怎样才能到达那个地方?”
“你不需要到达那里。它会向你走来,或者说那里恰恰就是此地。”
“你就像小拉贾一样,”威尔抱怨道,“重复的都是老拉贾在这本书开篇所说的话。”
“如果我们加以重复,”她说,“那是因为它碰巧是真实的。如果不重复,我们就会忽视这些事实。”
“谁的事实?”他问,“显然不是我的事实。”
“此刻还不是,”她赞同道,“但是如果你做了那些老拉贾推荐的事情,那么可能就是你的事实了。”
“你的父母幸福吗?”他沉默了一下问道,“还是你总是能视粪便为龙胆?”
“在小的时候不能,”她回答道,“孩子须得是摩尼教的二元论者,这是我们学会做人的基本原理而必须付出的代价。把粪便视为龙胆,或是进一步将龙胆和粪便都视作大写的龙胆——那就称得上是研究生的成就了。”|||||
“那你如何应对你的父母?仅仅是露齿一笑、承受难以承受的?或是你父母恰好都是可以忍受的?”
“单独来看可以承受,”她回答道,“尤其是我的父亲。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就难以承受了——难以承受是因为他们不能互相容忍。一个忙个不停、活泼外向的女人嫁给了一个过分讲究、内向的男人,母亲总是令他心烦意乱——甚至,我怀疑,在床上也是如此。她不停地在交流,但他却总不开口。结果他认为母亲浅薄、不真诚,母亲则认为他冷酷、倨傲、缺乏正常的人类感情。”
“我本以为你们这里的人会有更好的见解,因此能避免走进这类婚姻的陷阱呢。”
“我们确实有更好的见解,”她肯定地回答,“在学校里,男孩女孩都会具体地学习与他们自己性格、体格不同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不幸的是,有时这些讲授似乎没有那么大的效果。更不用说在有些情况下,当事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如此之大以至于难以沟通。不论怎样,我的爸爸妈妈一直未能相处得很好。他们当初坠入爱河——上天知道为什么。但当他们近距离接触的时候,母亲发现她总是不断地被父亲的难以亲近所伤害,同时,母亲不羁的友好总是使父亲带着尴尬和反感而退却。我的同情总是站在父亲一边。在性情和体质上,我跟父亲很像,却不似我的母亲。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常常对她过度的感情洋溢避之不及。她就像一位别人隐私的永恒入侵者。她现在还是这样。”
“你需要经常去看她吗?”
“很少去,她有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朋友。在我们的世界里,‘母亲’只是一个功能性的头衔。一旦这个功能被如期实现了,这个头衔就废弃了。孩子和这位过去常常被称作‘母亲’的女人会建立一种新的关系。如果他们相处融洽,那么还会继续常常见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们会逐渐疏远。没人期望他们会固守在一起,在一块儿并不等于爱——并不被看作是特别值得称赞的事。”
“所以现在都好了。但是那时怎么办呢?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两位无法跨越隔阂的鸿沟的大人之间长大,是怎样一种情况呢?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与童话故事相反的结局,他们此后不幸地生活在一起。”
“毫无疑问,”苏茜拉说,“如果我们没生在帕拉岛,我们此后会不幸地生活在一起。但正如事情本身发生的那样,从各方面来看,我们相处得非同寻常的好。”
“那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们并没有做到,而是我们的人生都被规划好了。你读了老拉贾所说的摆脱三分之二的家庭所造成的不必要的烦恼了吗?”
威尔点了点头:“我正阅读这个段落的时候你进来了。”
“嗯,在过去的糟糕日子里,”她继续说道,“帕拉岛的家庭和你们当今的家庭一样,制造了很多受害者、暴君和骗子。事实上,这样的家庭很糟以至于安德鲁医生和改革者老拉贾都决定做些改变。于是,佛教的伦理观和朴素的村庄共产社会思想很巧妙地服务于理性的原则,在一代人之内,整个家庭系统翻天覆地般地改变了。”她迟疑了一会儿。“让我用,”她继续说道,“自己的个例来解释一下——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之间无法互相理解。他们总是观点存在分歧,实际上就是争吵。要是过去,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小女孩,就会成长为不健康的人,一个反叛或是一个顺从且伪善的循规蹈矩者。但是在新的管理方式下,我不必经受不必要的痛苦,我也不会变得不健康或是被迫反叛或是循规蹈矩。因为从我能蹒跚走路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可以自由逃离的。”
“逃离?”他重复道,“逃离?”这听起来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逃离,”她解释道,“就是融入新的系统。无论何时,只要你出生的原家庭变得无法忍受时,孩子就被允许,或是被积极地鼓励——整个社会的公共舆论都是倾向鼓励和支持的——去移居到另一个家庭中。”
“帕拉岛的一个孩子有多少个家庭?”
“平均有二十个。”
“二十个?我的天啊!”
“我们都属于,”苏茜拉解释道,“一个MAC,即互助领养俱乐部。每个这样的俱乐部都由十五到二十五对各式各样的夫妇组成。有新婚的新娘和新郎,家中有孩子正在成长的老夫妻,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在俱乐部里的每个人都会领养俱乐部内的其他孩子。除了与自己有血缘的亲戚外,我们都有额定数量的代理母亲、代理父亲、代理姑姑叔叔、代理哥哥姐姐,需代理的婴儿、学步的孩子和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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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摇了摇头:“这使原来的原生家庭从一个变为了二十个。”
“但原来的家庭是你们那类的家庭。现在的二十个是我们这类的家庭。”她继续说道,就像从一本食谱书上阅读操作指南一样,“取一个性方面笨拙的性奴,一个未得到满足的女性,两个或者(如果喜欢的话)三个小电视机迷,浸泡在弗洛伊德和基督教稀释的精神溶液中;然后密封装在一个四间卧室的公寓中,让他们在自己的汁液中炖上十五年。我们的食谱截然不同:取二十对性方面满足的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加上等量的科学、直觉和幽默,浸泡在怛特罗的佛教精神中,在敞开的空气下置于爱的旺盛火苗之上,在一个敞口锅里不加期限地文火慢炖。”
“但从你敞开的锅里盛出来的是什么?”威尔问道。
“一个类型迥异的家庭。不是像你的家庭那样排外,也不是注定如此或是义务性的,是一个兼容并包的、非注定的、自愿结合的家庭。二十对父母,八或九对前父母,四十到五十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
“人们一辈子都待在同一个领养俱乐部里吗?”
“当然不是。成年人不再领养他们自己的父母或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走出去领养另一组老年人,不同组的同龄人和年幼的人。同时,俱乐部的成员也领养他们,到适当的时候,还包括他们的孩子。微环境的杂合——这就是我们社会学家所称为的“加工”。从它自身来说,这是很有益的做法,正如不同品种的玉米或鸡进行杂交一样。在更负责任的小组中有更健康的关系、更广博的同情和更深刻的理解。而这些同情和理解适用于每个互助领养俱乐部里的人,从襁褓婴儿到百岁老人。”
“百岁老人?你们的寿命有多长?”
“比你们多一两年,”她回答道,“岛上超过百分之十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老人会得到退休金,如果他们无法赚钱的话。但是,退休金显然是不够的。他们需要做一些有意义并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他们需要一些他们可以去关爱的人,相反也需要被关爱。互助领养俱乐部满足了这些需求。”
“这听起来,”威尔说道,“有点像中国新公社的政治宣传。”
“没有什么,”她向他保证道,“会比互助领养俱乐部更像公社。俱乐部不由政府运作,而是由它的成员管理。我们并不是军国主义者。我们对培养虔诚的党派成员不感兴趣,只对培养优秀的个人感兴趣。我们并不灌输教条,我们也不把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相反地,我们给孩子带来另外的父母,给予父母另外的孩子。这意味着即使是在幼儿园,我们也可享受某种程度的自由。我们的自由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而增加,并且使我们能接触更广范围的经验,承担更大的责任。而在有些国家,这种自由是没有的。孩子交给政府的保育员,这些宝宝的驯养员会把他们变成对国家恭顺的仆人。你们世界里的情况会好很多——好很多,但是仍然很糟糕。你们摆脱了国家指定的宝宝驯养员;但是你们的社会把你们的童年禁锢在一个特定的家庭里,只有固定的兄弟姐妹和父母。这些家庭遗传注定成为你的命运。你无法摆脱他们,无法离开他们休息一阵,不能去找别人换换道德和心理方面的空气。有自由,如果你愿意的话——只是在公共电话亭里有片刻的隐私和自由。”
“同一位喜欢讥笑他人的霸主,”威尔详细地解释道,“(我现在想到的是我自己的情况)一位虔诚的基督殉道徒,还有一个被霸主吓坏、被道徒影响变得十分愚蠢的小女孩,关在一起。直到十四岁,我的玛丽姑姑搬到我们隔壁居住,我才能从这样一个家庭之中逃离。”
“并且你不幸的父母也从未能从你身边逃离。”
“说得很对。我爸爸常常借白兰地酒逃避现实,妈妈则变成了盎格鲁天主教徒。我在家里如服刑一般丝毫没有改善,十四年的家庭刑罚呀!我多么羡慕你啊!像小鸟一样自由。”
“也并非都那么浪漫!自由,这么说吧,只是作为一个成长的人,一个未来的女性——但是不会更自由了。互助领养只是确保孩子免受不称职的父母带来的不公正对待与产生恶劣的后果,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受管教,不承担责任。相反,这增加了他们身上的责任,使他们暴露在更多样的训导之下。在你本来的家庭模式中,孩子,正如你所说,只是像在一组父母的‘看守’下服长役。这些看守的父母当然可以是良善、明智和聪慧的。在那样的情况下,‘小囚犯’在成长中差不多是不受伤害的。但从实际来看,大多数的‘看守’父母都不是那样良善、明智和聪慧的。他们有的动机良好但是行事愚蠢,有的是动机不良并且草率,抑或神经过敏,抑或有时完全恶毒,抑或干脆说精神失常。让上帝的仁慈帮帮这些被法律、习俗和宗教禁锢在家庭里的年轻‘囚犯’们吧!现在考虑一下新型家庭中的情况。不存在公共电话亭,也没有所谓的‘囚犯’。孩子们成长的环境是整个社会运行的一个缩影,一个他们长大之后将要在其中生活的小规模但精确的环境的翻版。‘神圣’‘健康’‘完整’——它们同根同源但寓意不同。从词源上和事实上来说,我们这类家庭,是兼容且自发的,是真正神圣的家庭。你们的家庭则不是。”|||||
“阿门。”威尔说,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也想到了在拉尼紧紧控制下的可怜的小穆卢干。“当小孩迁往他们所属的另一个家庭,”他停了一会儿问道,“情形如何?他们在那里待多长时间?”
“要视情况而定。当我的孩子厌倦我的时候,他们很少在外面停留超过一到两天。那是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待在家里很幸福。当我心情不好走出去的时候,我有时会整整待上一个月。”
“你的养父母支持你离开亲生父母吗?”
“这并不是做什么来反对谁的问题。大家支持的是智慧和良好的感觉,反对的是不幸福和错误。如果孩子在他的第一个家庭里无法感到幸福,我们会尽力为他在其余那十五个或是二十个家庭中找到幸福。同时,父母会从其他互助领养俱乐部成员那里得到一些合适的孩子。几周之后,家长会适应同他们新的孩子相处,孩子也适应同他们新的家长待在一起。但是你不要认为,”她补充道,“孩子只有在陷入困境的时候才求助于他们的代理父母和祖父母。他们随时随地可以这样做,只要他们想做出改变或者需要某种新的经历。并且,这不仅仅是个社交活动。他们作为代理孩子不论去哪里,都享有权利同时也承担着责任——给狗刷毛,清理鸟笼,当妈妈很忙的时候帮忙照看婴儿。责任和特有的权利——但不是在你们那个封闭的小电话亭里面才有,是在一个巨大、开放、并非与生俱来的、兼容并蓄的家庭体系中享有。在这里,展示着人生七个阶段各个年龄层的不同的技能和才干;在这里,孩子们体验到了人类所做和所需忍受的所有重要且有意义的事情——工作,玩耍,恋爱,变老,生病,死亡……”她沉默了,想到了杜加德和他的母亲;而后,故意转换了语调,“那你的经历如何?”她继续说道,“我一直在忙着谈论家庭,都没有问你的感受。你确实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看起来好多了。”
“多亏了麦克费尔医生。也感谢某个行医的人,我猜,她一定是没有执照。你昨天下午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苏茜拉笑了。“你自己做的,”她肯定地对他说,“我只是按下按钮而已。”
“什么按钮?”
“记忆的按钮,想象的按钮。”
“足以使我进入催眠性迷睡?”
“如果你愿意这么命名的话。”
“那还可以怎么命名呢?”
“为什么要给它命名?名字只是问题的触发器。为什么不尝试去了解发生了什么呢?”
“但是发生了什么?”
“嗯,首先,我们作了某种交流,是吧?”
“我们确实交流了,”他同意道,“我真的很难相信当时都没有看你。”
威尔此刻却看着苏茜拉——看着她,同时边看边想,这个奇怪的人究竟是怎样的,这张光滑严肃的面具后是什么模样,这双他审视的漆黑的眼睛,此时也正审视着他,它们是否能告诉他她此刻在想什么。
“你那时怎么能看到我呢?”她说,“你那时已经沉睡去度假了。”
“或者我是被赶去的?”
“赶去?不是。”她摇了摇头,“可以说是送去,协助你睡去。”她沉默了一会儿。“你做事的时候,”她继续说道,“旁边有小孩陪伴过吗?”
威尔想起了他的小邻居,在他粉刷餐厅家具的时候,小孩提出要帮忙。威尔恼羞成怒的样子,邻居家小孩每每想起,总要大笑一番。
“可怜的小家伙!”苏茜拉继续说道,“他怀着善意,如此热心地想帮忙。”
“但是涂料都掉在了地毯上,手指印按得满墙都是。”
“所以,你得摆脱他。‘走吧,小孩!去花园里玩去!’”
接着是一阵沉默。
“嗯?”他最后问道。
“你没明白吗?”
威尔摇了摇头。
“当你生病的时候,当你受伤的时候会怎样?谁来修复?谁来疗伤并且去除感染?是你吗?”
“还有别人吗?”
“你?”她坚持道,“你?感受到痛苦、发愁,并考虑着罪恶、金钱和未来!你能做这些需要完成的事情吗?”
“哦,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了。”
“终于明白了!”她嘲弄地笑了笑。
“让我去花园玩,所以大人能平静地工作。但谁是大人呢?”
“不要问我,”她回答道,“这是一个神经宗教研究家才能回答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他问。
“完全是字面意思。神经宗教研究家是对佛教的真空明光、植物性的神经系统进行思考的研究者。成人是思想和生理的统一体。”
“那孩子呢?”
“孩子都是认为他们自己比成人懂得还多的小家伙。”
“所以必须得告诉他们去花园里玩。”
[book_title]第八章
“晚上好,亲爱的。晚上好,法纳比先生。”
语调很欢快——不,苏茜拉很快注意到,有点刻意的勉强,但很自然,很真诚。她猜测,在来这之前,罗伯特医生一定是去过医院,一定是看过拉克西米,因为苏茜拉本人也是刚刚在一到两个小时之前看过她。拉克西米比之前情况更糟,像个骷髅似的,面无血色。半生的爱,相互理解和宽容——再过一到两天,这一切都将结束;医生将孤独终老,但是病魔还在继续。“人没有权利,”有一天一起离开医院的时候,她的岳父对她说,“人没有权利将悲伤施加给别人。当然,也没有义务,假装不伤心。人只应该接受自己的悲伤,或尝试做一个斯多葛派人。接受,接受……”他的声音中断了。抬头看看,他已泪流满面。五分钟过后,他们坐在莲池边的一个长椅上,一座很大的石佛投下阴影。在一个长满草叶的圆形平台上,忽然有只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从落水声响判断,这只青蛙一定很肥。泥土里,厚密的青茎承载着健硕的花蕾伸向空中。这儿,那儿,蓝色或玫瑰般的象征启蒙的花朵向着太阳打开花瓣。从森林中飞出来的苍蝇、纤小的甲壳虫,还有野蜜蜂在四处试探。俯冲,半空停留,再俯冲,一群闪闪发光的蓝色和绿色的蜻蜓在寻找食物。
“真如,”罗伯特医生低声说,“真如。”
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接着,忽然,他触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看!”
她睁大眼睛,朝他指的方向看。两只小鹦鹉停在石佛的右手掌里,正在叽叽喳喳求爱。
……
“你又在莲池那儿逗留了?”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的苏茜拉问道。
罗伯特医生给她一个微笑,点点头。
“希瓦普莱姆怎么样?”威尔又问。
“很不错,”医生回答,“唯一的缺陷是太接近外部世界。在这儿,我们可以忽略种种愚钝,并安心工作。而那里,借助市政天线、通讯站和通讯频道,外部世界永远如影随形。人们可以听到,感觉到,闻到一切——对,闻到。”
“我来这之后,外面发生了一些超常的灾难吗?”
“在你们那的世界里,没什么特别的。真希望我也能够说,我们这边也一样。”
“出了什么麻烦?”
“问题就是我们隔壁的邻居,迪帕上校。首先,他又和捷克达成了协议。”
“购买更多军备?”
“价值六千万美元。今早广播刚说的。”
“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通常的目的:荣耀和权力,名利和盛气凌人的乐趣,本土的恐怖主义和军事演习,国外征服和赞美诗。接着,我该说第二条不令人振作的新闻了——上校又发表了他著名的大壬当共荣演说。”
“大壬当?是指什么?”
“你问得好,”罗伯特医生说,“在1447年到1483年期间,大壬当是由壬当罗布的苏丹王控制的领土。包括壬当、尼科巴群岛、大约百分之三十的苏门答腊和整个帕拉岛。如今,它是迪帕上校的统治区。”
“真的?”
“迪帕上校可是一脸严肃宣称的。不,我说得不对。他是扭曲着那张紫色的脸,用最高的分贝宣称的,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后,他的声音很像希特勒的语气:否则大壬当要灭亡!”
“但是,大国不会允许的。”
“也许,大国不想看到他在苏门答腊这么说。但是帕拉岛——那是另外一回事。”他摇头,“帕拉岛,很不幸,没有庇护伞。我们不想要军国主义,我们也不想要资本主义。两方阵营急于向我们推销的工业化——因为不同原因,当然,我们更不想要。西方向我们推销工业化,因为我们的劳动力廉价,相应地,投资者收益就高。我们对它说不,所以我们没有庇护伞。我们没有接受所有大国的理念,所以他们偏向支持由壬当控制的帕拉,这样他们会从油田中受益。而面对独立的帕拉岛国,他们则不会受益。如果迪帕进攻我们,他们会说,多可悲,但他们不会支持。迪帕接管我们后,会招来石油商,他们会很开心。”
“对于迪帕上校,你们能做些什么呢?”威尔问道。
“除了消极抵抗,什么也做不了。我们没有军队,没有强势力的盟友。而这两者,上校都有。如果上校挑衅,我们能做的顶多就是向联合国申诉。同时,我们会就最新的大壬当演讲向上校抗议,对我们在壬当罗布的部长提出抗议。十天后,这位大人物来帕拉岛进行国事访问时,我们也会提出抗议。”
“国事访问?”
“小王子的成人礼。早就邀请过上校,但他尚未做出回应。今天才最终确定。我们将召开一个峰会和一个生日宴会。让我们讨论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吧。你今天感觉如何,法纳比先生?”|||||
“不只是好——而且很棒!我有幸接待你们执政君主的到访。”
“穆卢干?”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是你们的执政君主?”
罗伯特医生大笑起来:“你可能会提出采访的。”
“不,我并没有,也没有采访他的母亲。”
“老拉尼也来啦?”
“她在耳边声音的命令之下来了。我的老板,乔·阿德海德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想让你的老板来开采我们的石油?”
“她的确和我说过。”
“他的最新提案,我们在一个月前拒绝啦。这件事,你知道吗?”
威尔松了一口气,很诚实地回答,他不知道。关于最近的这次断然回绝,乔·阿德海德和老拉尼都没和他说过。“我的工作,”他继续说道,听起来有点不太真实,“是木浆部,而不是石油领域。”威尔停了一会儿。“我在这儿是什么情形呢?”他最后问道,“不受欢迎的老外?”
“嗯,幸运的是,你不是武器推销员。”
“也不是传教士。”苏茜拉说道。
“也不是石油商。”
“也不是铀矿勘探员,就我们所知。”
“以上这些,”罗伯特医生总结道,“都是‘阿拉法加级’不欢迎的。对于一名记者,我们的态度是‘贝塔级’。不属于那种我们最希望邀请到帕拉岛的人;但也不属于那种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就要被我们驱逐出境的。”
“只要合法,我愿意待在这儿。”威尔说道。
“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威尔犹豫了一下。作为乔·阿德海德的秘密代理和一名对文学很感兴趣的记者,他需要待在这儿和巴胡谈判,赢得他的酬劳与一年的自由。但是,还有一些其他可以言明的原因。“如果你不反对个人意见的话,”他说道,“我可以告诉你。”
“说吧。”罗伯特医生说道。
“事实是,我和你们的人接触得越多,就越喜欢。我想更多地了解你们。在这个过程中,”他补充道,看着苏茜拉,“我或许可以找出一些关于我自己的有趣的东西。我可以在这待多久?”
“正常来讲,只要你走路方便啦,我们就会让你离开。但是,如果你对帕拉岛很感兴趣,特别是,如果你对自己很感兴趣——那我们会延长一些。或者,我们应该这么做吗?你怎么说,苏茜拉?毕竟,他的确是为阿德海德工作的。”
威尔本想再次抗议,他是在木浆部工作;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忍住了。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罗伯特医生又重复了他的问题。
“是的,”苏茜拉最后说,“我们需要冒些险。但是,从个人角度而言……个人角度而言,可以试试。这么做对吗?”她看着威尔。
“那么,我认为你可以信任我。至少,我希望你能。”他大笑,尝试着开玩笑;但是,让他不安和尴尬的是,他脸红啦。为什么脸红?他愤怒地在拷问自己的良心。如果有人被出卖,那应该是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迪帕一旦进来,谁获得石油开采的许可权又有什么分别呢?你更愿意被什么吃掉——狼还是虎?从羔羊的角度来看,几乎没有区别。乔不会比他的竞争对手更差。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自己没有那么着急给阿德海德送信。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可怕的女人不能让他平静呢?
透过床单,他感到有只手放在他没有受伤的膝盖上。罗伯特医生朝着他笑。
“你可以待一个月,”他说道,“我会对你完全负责。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向你展示我们的一草一木。”
“我很感谢你们。”
“有疑虑的时候,”罗伯特医生说道,“应该去相信他人。这条建议是老拉贾给我的。当时我还年轻。”他看着苏茜拉:“让我们想想,老国王死的时候,那时你多大?”
“只有八岁。”
“那么,你对他的记忆应该很清晰。”
苏茜拉大笑起来:“有人会忘记他通常谈论自己的方式吗?‘“我”喜欢我茶里的糖。’多么亲爱的人!”
“而且,他是多么伟大的人!”
麦克费尔医生站起来,走到书架那儿。书架在门和衣橱之间。麦克费尔医生从书架的最底层拿出一本很厚的红皮相册,因为热带气候和虫鱼的破坏,相册显得很旧。“这里,有他的照片,”他在翻相册的时候,说道,“这儿。”
威尔看到一张褪色的照片,一个小个子的印度人,戴着眼镜,围着腰布,正把一个装饰豪华的银质船形调味碟里的东西往外倒,倒在一个低矮的小蹲柱上。
“他正在做什么?”他问道。
“把融化的黄油涂到一个类似阴jing的符号上,”医生回答,“我可怜的父亲总是忘不了这个习惯。”|||||
“你的父亲不赞成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
“不,不,”麦克费尔医生说道,“我的父亲绝对认同。他不赞成的是符号。”
“为什么是符号?”
“因为他认为,人们应该从奶牛中感受宗教的温暖,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脱脂、消毒,或进行同质化处理。最重要的是,没有包装在任何类型的神学或礼拜仪式的容器内。”
“老拉贾偏爱容器?”
“不是所有的容器,只是这种特别的锡罐。他对家族的男性生殖器像有种特殊的依恋。这材质是黑色玄武岩的,至少有八百年的历史啦。”
“我明白。”威尔·法纳比说道。
“朝家族男性生殖器像上涂油——这是一种虔诚的行为,表达一种崇高的美好情感。但是,即使是最崇高的想法也和其被期望代表的宇宙神秘完全不同。但是,和崇高想法关联的美好想法——与神秘的直接体验有什么共同点?一点都没有。不用说,老拉贾很了解这一切,比我父亲更了解。他直接从奶牛那儿喝奶。实际上,他就是牛奶。但是,朝家族男性生殖器像上涂油是一种忠诚的做法,他不忍放弃。而且,我不得不告诉你,从来都不应该让他放弃。但是,从符号的角度来说,我的父亲是一位清教徒。他对歌德的学说做出过修订——一切消逝的都是真实。他的想法,一方面看,纯粹是实验科学;另一方面看,纯粹是实验神秘主义。每种层面的直接体验,和对相关体验清晰、合理的陈述:男性生殖器像、十字架、黄油、圣水、箴言、福音、意象、颂歌——他想废除这一切。”
“那艺术从哪儿来?”威尔质问道。
“艺术不可能来,”麦克费尔医生回答,“而且,那是我父亲的盲点——诗歌。他说,他喜欢诗歌;但是,实际上,他不喜欢。为诗歌而诗歌,诗歌有自主的空间。在那儿,直接体验和科学符号之间——那是他简直不能理解的。让我们找找他的相片。”
麦克费尔医生继续翻相册,然后指向一个轮廓分明、眉毛很浓的人像。
“典型的苏格兰人!”威尔评论道。
“然而,他的妈妈和奶奶是帕拉岛人。”
“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的爷爷,来自苏格兰皇家自治镇珀斯,最后几乎被认为是印度拉杰普特人。”
威尔看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椭圆形脸蛋的年轻人,蓄着络腮胡,胳膊肘拄在一个大理石基座上。基座上放着一顶奇特的高帽子,底朝上。
“你的曾祖父?”
“帕拉岛麦克费尔家族的第一人——安德鲁医生,出生于1822年,出生地是苏格兰皇家自治镇。他的父亲,詹姆士·麦克费尔,拥有一个制绳厂,具有象征含义。詹姆士是一个虔诚的加尔文教徒,坚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想着自己几百万同胞都被命运勒着脖子,不会有人给他们解开绳套,而且天上的神一直在掐着他们掉进陷坑的时间,他便有一种深深的自豪感。”
威尔大笑起来。
“是的,”罗伯特医生同意,“听起来很可笑。当时,则不然。当时,很严肃——比如今氢弹发展的情势还严肃。当时很确定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类都被永恒的硫黄之火所诅咒。要么,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耶稣;要么,如果他们听过,他们也没有特别相信这地狱硫黄之火是耶稣从硫黄矿那带出来的。他们不能够充分信任的证据是一些经过实证的、可观察的事实:他们的灵魂没有平静下来。完美的信仰应该是能给心灵带来平静的东西;但是,完美、平静的心灵实际上没人能拥有。因此,实际上没有人拥有完美的信仰。所有人都应该接受永恒的惩罚。”
“很奇怪,”苏茜拉说道,“为什么他们没疯狂。”
“幸运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只相信大脑的上部分。在这儿。”麦克费尔医生碰了一下他的秃顶,“凭借大脑的上部分,他们相信真理都带有最大可能的真实性。但是他们的腺体和内脏知道得更清楚——知道这纯粹是胡说。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真理只有在周日守礼拜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而且需要严格地从匹克威克意义上出发。詹姆士·麦克费尔知道这一切,并决定使他的孩子们在安息日才成为信徒。需要让他们相信《圣经》的每一个词,甚至是礼拜一,或者是节假日下午;他们都应该全身心地相信,而不仅仅是表面上相信。他们需要被迫接受完美的信仰和完美的宁静。如何办到?现在对他们进行严惩,以后还用严惩威胁他们。但是,如果邪恶任性作祟,他们拒绝接受完美的信仰和平静,就给他们更多的地狱,用更炽热的火进行威胁。同时,告诉他们,在上帝看来,善行就像肮脏的抹布;对于他们每次不端的行为,都要给予严厉的处罚。告诉他们,他们天生堕落;鞭打他们,批判他们无法逃脱的本性。”|||||
威尔·法纳比再次翻着相册。
“这位快乐的祖先,你有他的相片吗?”
“我们有一幅油画,”麦克费尔医生说道,“但是帆布受潮过多,蚁虫也损坏它。他是一个很棒的人类榜样。就像文艺复兴鼎盛时期耶利米的画像。你知道,威风凛凛、鼓舞人心的眼神、先知般的胡须可以掩盖很多外貌上的罪恶。他留下的唯一遗物就是他住房里的铅笔画。”
他又把相册往回翻了一页,那就是。
“实心花岗岩,”他继续说道,“所有窗户上都有护栏。在那舒适的家庭小巴士底狱里,一点儿也不人性化!更不用说,以耶稣的名义和从正义角度来说的系统毫不人性化。安德鲁医生留下了一本没有写完的自传,所以我们能了解一些。”
“孩子们没有从母亲那儿获得任何帮助吗?”
麦克费尔医生摇头。
“珍妮·麦克费尔来自卡梅伦,像詹姆士一样也是加尔文教徒,甚至比詹姆士更虔诚。作为一名女性,她需要走得更远,还需要克服更多出于本能的限制。但是她的确克服了那些——真是一位女英雄。她没有限制她的丈夫,相反,敦促他,支持他。早饭和午饭前,进行布道训诫;守礼拜时,学习《教会问答手册》,背诵使徒书信;每天晚上,累计并评估白天的错误后,对于所有孩子,男孩们和女孩们,按年龄大小,用鲸鱼须骑马鞭鞭打他们的屁股。”
“这总让我觉得有些恶心,”苏茜拉说道,“纯粹的虐待狂。”
“不,不是纯粹的。”麦克费尔医生说道。“是应用型虐待狂。具有外在目的的虐待狂,服务于某一理想的虐待狂,就像是宗教信仰的某种表述。这个主题,”他补充道,转向威尔,“需要有人进行历史研究——神学和儿童体罚之间的关系。我有一个理论,小男孩和小女孩经常受到鞭笞时,他们长大后就会把上帝看成‘完全不相干的人’——你们那边不也是这样吗?相反,如果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遭受过体罚,他们就会觉得上帝和他们同在。神学理论可以影响孩子们屁股的状况,看看《希伯来书》,那些热衷于打孩子的人。信仰时代那些虔诚的基督徒也是如此:耶和华、原罪、被严重冒犯的罗马教父和基督新教正统主义。相反,佛教和印度教的教育总是非暴力的。没有鞭笞小屁股——因此,汝即彼,个人与上帝同在。看看贵格会信徒。他们很异端,相信内在之光,结果如何?他们不打孩子,而且是首批抗议奴隶制度的基督教派。”
“但是,打孩子,”威尔反对,“如今不流行啦。而且当今,认为上帝与己无关的观点也在流行。”
麦克费尔医生并不同意:“这只是行动之后的反应的案例。19世纪下半叶的时候,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特别流行,甚至虔诚的基督徒也受到影响,而不再鞭打孩子。更年轻一代的孩子的屁股上不再有鞭痕。随后,大家不再把上帝看成与己不相关者,开始出现新思潮,‘团结’、基督科学——这些认为上帝与被选者是完全相同的半东方邪说。威廉·詹姆士时代出现的运动,此时愈演愈烈。学说的出现总是对应着邪说的出现。在此过程中,异说演变成新正统主义。从完全相同退回为完全不相干!退回至奥古斯丁,退回至马丁·路德——退回至,一言以蔽之,整个基督教思想历史上两次最严重的鞭笞孩子的时期。奥古斯丁抱怨时,遭到校长鞭打,父母嘲笑。路德不仅遭到父亲和老师毒打,就连他最亲爱的妈妈也打过他。整个世界都为他屁股上出现的伤疤付出了代价。普鲁士精神和第三帝国——没有路德和他的鞭笞神学,这些罪行也许就不复存在。就奥古斯丁的鞭笞神学来看,加尔文得出的逻辑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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