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岛在湾流中
[book_author]海明威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38785
[book_dec]美国作家海明威作品,发表于1970年,是海明威的遗作之一。讲述画家托马斯的坎坷经历人生。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画家托马斯历经坎坷,先后有过两次婚变,婚后所生三子均归前妻抚养。他热爱自己的事业和孩子,常常陪孩子出海钓鱼。父子之间感表深厚。不幸的是两个儿子死于车祸,仅剩的一个儿子又有二次大战中牺牲。最后,托马斯决定入下画笔,抛却个人悲欢,投身于反法西斯战争的洪流中。
[book_img]Z_9800.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比美尼
[book_title]1
第一部 比美尼[位于佛罗里达半岛的东南方,是巴哈马群岛中的两个小岛。巴哈马群岛当时属英国]
一道狭长的岬角地把港湾跟外海隔开了,住宅就盖在这岬角地的最高处。房子已经经受过了三次飓风的考验,分毫无损,可见其结构之结实,简直就是当海船设计的一般。上有遮荫,是让信风吹弯了的高高的椰子树;一面临海,出了门只要爬下崖壁,穿过白灿灿的沙滩,面前便是墨西哥湾流[即墨西哥湾暖流,简称“湾流”。这是北大西洋最强盛的一股暖流,沿北美洲东海岸自西南向东北运行。流经佛罗里达东南海岸时,宽度约有170公里。]了。平静无风的时候远远望去,湾流的海水通常是深蓝色的。可是索性走到水里细细一瞧,荡漾在那白灿灿细沙上的海水便只是泛着一派青灵灵的光了。大一点的鱼还远远的没游到海滩边呢,你在海滩上早就连鱼影子都见到了。
白天在这里洗海水浴倒是又惬意又安全,可是晚上在这里游泳就不行了。晚上鲨鱼专在湾流的边缘附近捕食,可以一直游到海滩边,每当无风无雨的夜晚,你只要上楼到阳台上去望望,就能听见不时有鱼落鲨口,挣扎得泼剌泼剌水声直响,要是你索性来到海滩边,那就连鲨鱼过处留下的一道道水花都看得见,望去亮晶晶的。到了晚上鲨鱼没有一点顾忌,谁都要怕它三分。不过在白天鲨鱼总还是离得远远的,不会游到这白灿灿一大片的沙滩跟前来,就算真有游来的,只要鲨影一出现,你老远就发觉了。
住在这房子里的是个叫托马斯·赫德森的,是一位很有才能的画家,他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就在屋里作画,不在这屋里也总在这岛上。这里虽是低纬度的地区,可是日子住长了,人对季节的更迭也自会经心在意起来,何况托马斯·赫德森又是对这小岛很有感情的,所以他就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哪一季都舍不得离开了。
夏天,有时才到八月里风势就减弱了,也有六七月里信风根本就没来的,逢到这种年头,就热得够受了。到了九十月里又常有飓风肆虐,有的年头到十一月初还有来飓风的,有时候天气邪门起来,从六月份起就随时可能有热带风暴生成。不过就是在通常的飓风季节里,只要不起风暴,天气一般还是相当宜人的。
提到热带风暴,托马斯·赫德森私下琢磨的年头也多了,如今只要一有热带风暴的苗子,晴雨表上还没有反映出来,他就早已从天色的变化中观测出来了。他懂得怎样推算风暴的来龙去脉,应该采取些什么样的措施来预防。他也明白在飓风袭来时团结全岛居民共度患难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战胜了一次飓风,大家相互间的情谊也就加深了一分。他心里还挺清楚:飓风之猛,可以猛到人亡屋毁,无一幸免。不过他却始终抱定了一个宗旨:如果真要来了这么个厉害的飓风,他倒很愿意亲身尝尝那个滋味,如果真要刮倒了房子,他也很情愿就跟房子共存亡。
这座房子与其说是一座房子,给人的感觉倒不如说有点像条海船。为了要能顶住狂风暴雨,屹立在高处,房子特意造得深嵌在地里,跟这岛子俨如浑然一体,可是从屋里却又扇扇窗子都能望见大海,而且窗窗相对,四面通风,就是在最炎热的夜晚,睡在这里也照样很凉快。考虑到夏天可以多散些热,房子刷得雪白,非常显眼,你随着湾流从海上而来,老远便能望见。如果不算那一大片高高的驳骨松林[驳骨松,又称木麻黄,常绿乔木,高可达20米,往往栽种作防风林。],岛上就数这座房子最高了。你在海上远远望见这小岛,扑面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那驳骨松林。先是望见海平线上隐隐出现了黑乎乎驳骨松的树影,过不了一会儿,就看到这房子雪白的身形了。再靠近些,就整个岛子都看清了:那椰林,那一座座墙板围护的房子,还有那白灿灿的一长溜儿是沙滩,沙滩背后好大一片是南国小岛的一派葱茏。托马斯·赫德森每次只要一看到自己的房子耸立在这岛上,心里就总会感到不胜快慰。他一向把这座房子看作他的宝贝儿,那种感情跟他珍爱自己的船简直一般无二。到了冬天这里北风劲吹,冷得可真够瞧的,可是自己的屋里却是又暖和又舒坦,因为岛上唯有他家有个壁炉。壁炉是敞口的,还相当大,托马斯·赫德森就把海上漂来的木头拿来当柴烧。
这种海上漂来的木头他积起了一大垛,都堆放在朝南的屋墙下。木头都被太阳晒得发白了,且又被风刮得像叫砂纸打磨过一般,有的木头样子显得很别致,他看得喜欢,往往有点舍不得烧掉。不过来一次大风暴,海滩上就又会漂来一批木头,再说,他发觉看得喜欢的木头烧起来也自有一种乐趣。反正大海还会弄上些姿态造型各异的木头源源不断送来,所以每当寒夜,他总要搬把大椅子来在炉火前一坐,移过盏灯来在厚木板桌上一放,就在炉边灯下捧了本书看,时不时抬起头来,听听屋外西北风的怒号、拍岸惊涛的澎湃,看看这形态各异令人叫绝的根根白木在熊熊的炉火中燃烧。
有时他就熄了灯,索性就地在地毯上一躺,看附在木头上的盐分和沙粒在火里发出色彩斑驳的光焰。躺在地上,他的两眼正好同燃烧的木头一般高低,因而可以把木头上腾起的火焰看得轮廓分明,这叫他看得又是欢喜又是伤感。烧什么木头都好,他见了都会生出这样的感触。不过看烧海上漂来的木头,那份心情就更觉难描难摹。他想,那大概是因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不该烧掉吧;不过既然烧了,心里也没有什么可不安的。
他这样躺在地上,似乎觉得风就吹不到他身上了,可是其实那哗哗的风却尽往屋子低处的角落里钻,尽往岛上洼洼沟沟里的草上扑,直扑到海草和苍耳的根根儿上,直钻到沙滩的内层儿里。身子贴着地,他感受得到那拍岸怒涛的搏击,他记忆中就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他躺在一个炮台附近的泥地上,感觉到大炮的轰击也正是这样的。
壁炉在冬天当然是个宝贝,就是在其他的季节里,他见了这壁炉也还是难以忘情,内心里就会无限憧憬到了冬天又可以在炉前享受怎样的温馨。在这岛上,一年四季就数冬天最美妙了,他从春天盼到秋天,一直在巴巴儿的盼望冬日的到来。
[book_title]2
那年,冬天早过了,春天也快到尽头了,托马斯·赫德森的三个孩子来到了岛上。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他们哥儿三个约好在纽约会齐,然后一同搭火车南下,再乘飞机离开美国本土,来到岛上。可是其中两个孩子的那位母亲总要闹出点疙瘩事儿来。她打算好要到欧洲去作一次旅游,事前自然也不会先跟孩子的爸爸通个气,而是自己的主意打定了,才说她要两个孩子跟她一块儿去度夏。孩子们夏天跟妈妈过,到圣诞节就让他们跟爸爸一块儿过好了;当然,那也得过了圣诞正日。正日还是要在妈妈那儿过的。
她这种花样,托马斯·赫德森如今已领教惯了,最后照例总还是折中了结。折中的办法是:那小的两个孩子先到岛上来跟爸爸团聚,以五周为期,到时候就回纽约,在纽约买学生票搭法国班轮去巴黎,他们的妈妈在巴黎买上一些应用的衣物以后,就在那里等着带他们走。这去法国的一路上,则自有他们的兄长小汤姆照看。小汤姆到了法国就找他自己的母亲去,他的生母这一阵正好在法国南部拍一部电影。
小汤姆的妈妈并没有要儿子去,她倒是希望儿子跟爸爸在小岛上过一阵的。不过她觉得能见见儿子也好,所以一说她就同意了,相比之下这确实显得相当大度,不像那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向是说一不二的。那一位论人儿倒是挺有魅力、挺讨人喜欢的,可就是一辈子改不掉那个脾气:打定了主意就决不更改。她有事总是在心里暗暗作出打算,倒很有一名良将的运筹决策,更有一名良将计出必行的那份雷厉风行。也不是说她就不能作些妥协,但是计划既定,就决不容许作涉及根本的修改,不管这是苦思竟夜拟定的计划也罢,是大白天一时气愤或到晚来酒兴之余冒出来的主意也罢。
计划好歹总是计划,决定也毕竟总是决定,托马斯·赫德森完全掂得出这个分量,再说经过了两次离异,他也是个过来人了,所以既然达成了折衷,孩子可以来住上五个星期,他也就感到很满意了。如果说时间只有五个星期,未免短了点儿,他想那也只能怨自己只有这么点福分。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是自己一向乐与相处的人,能有五个星期的相聚也满不错了。说到头来,我当初跟汤姆他妈分手实在是何必呢?可是想到这里他马上就对自己说:好了好了,这就不要去多想了。这档子事儿不想也罢。那后一个妻子生下的两个孩子不也是挺好的么?这种事情难说得很,也复杂得很,你不看看,两个孩子身上优点还真不少呢,其中有很多不就是从她那儿承袭来的么?这女人还是不错的,你跟她分手实在也是很不应该的。可是继而再一想:不!不分手哪儿行呢。
不过他如今想到这前后两次离异的事,心上已经根本没有多大苦恼的感觉了。他早就已经不再感到苦恼了。他排解内心的歉疚有个好办法,就是尽量把心思扑在工作上,所以现在他别的什么都不在心上,他只盼着孩子们快来,让他们这个夏天能过得快快活活。遂了这个心愿以后,他就可以去埋头画他的画了。
除了孩子以外,别的他简直什么都可以不要,画画可以抵偿一切。他已经在岛上养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规律化的画画生活,这就可以抵偿一切。他相信自己在岛上已经画出了一定的成绩,那不但将传之久远,而且还激励他一定要留下来、画下去。现在他就是怀念起巴黎来,也只是限于回味回味而已,去是不会再去的了。不仅怀念巴黎时是这样,对整个欧洲,对亚洲非洲好多地方,他也都只是怀念到这一步。
他记得当年雷诺阿[皮埃尔·雷诺阿(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听说高更[保尔·高更(1848—1903):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成员之一。1891年去南太平洋上的法国殖民地塔希提岛,作品多表现岛上的风土人情和古老神话。]要到塔希提去画画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在这儿巴铁诺尔[巴铁诺尔是巴黎北部一个地区。]作画不是挺好的吗,何必非要花那么多钱、跑那么远去画画呢?”用那法文的原话说起来就更传神了:“quand on peint si bien aux Batignolles?”[“在巴铁诺尔不是画得好好的吗?”]他托马斯·赫德森可早已把这个小岛看作了自己的quartier[法语:根据地。],他在岛上安了家立了业,跟左邻右舍都交了朋友,现在作画的那个刻苦劲儿,比起在巴黎的那时候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小汤姆还只是个小娃娃哩。
他有时候也出了小岛,到古巴沿海去捕捕鱼,到了秋天则去山里逛逛。不过他在蒙大拿[美国落基山区最北面的一个州。]原有的牧场已经租给人家了,因为那里的黄金季节就是夏秋两季,如今一到秋天孩子们都得上学去了。
他时而还得跑跑纽约,去会会跟他打惯交道的那位画商。不过现在多半还是那位画商到岛上来跟他碰头,取了画便携画北返。他已是个很有地位的画家,在国内、在欧洲都颇受尊崇。他祖父本来还有一块地,是块放牧地,地虽然已经卖给人家,采矿权却还在手里,如今把采油权租给了石油公司,按时就有一笔收益归他承袭。这笔收入,有约莫半数就充作了赡养费,他靠了剩下的部分,生活也有了保障,完全可以摆脱“生意经”的压力,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而且还可以要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去旅游就去旅游。
除了结婚两次先后离异以外,在别的方方面面他真可说是无往而不利,不过说实在话,他的心也并不在这利字上。在他心上的,一是画画,二是孩子,还有就是:他当初所爱的第一个女人,他至今还旧情难断。这以后他爱过的女人也多了,有时候也有来岛上小住的。他总得接触接触女人吧;来了,也会欢喜一阵。他很乐意把她们留住在岛上,有时留住的时间还相当长。不过结果总是,等她们走了才觉得心里一痛快,尽管有时候来的女人还是他挺喜欢的。他现在涵养已经到家,再也不屑去跟女人吵架了,而且他也学了一手,自有办法可以避免结婚的麻烦。学会这两条可不是容易的,其艰巨简直不下于使自己定下心来,把画画的生活纳入固定化、规律化的轨道。不过他到底还是学会了,学会了但愿就能终身不忘。至于画画,他早就很有些道道儿了,他相信自己每年也总还有些长进。不过他学会定下心来,刻苦作画,那可真是不易,因为他以前有个时期为人不知检点。真要说胡来一气,那还谈不上,可就是不知检点,狠心自私。他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不只是好几个女人当面这么说过他,连他自己也终于看出来了。于是他就下了决心:自私,只能用于爱惜自己的画作;狠心,只有工作起来才不怕心狠;为人,一定要知所检点,有所约束。
他给自己规定了行为准则,在努力工作的同时,他就打算在这个范围内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今天他就非常愉快,因为小家伙们明天早上就要来了。
“汤姆先生,你不需要什么了吗?”家里的听差约瑟夫问他。“你今天不是已经收工了吗?”
约瑟夫高高的个子,手大脚大,一张脸儿怪长、怪黑的。他穿一件白色短上装,长裤底下却光着一双脚。
“谢谢,约瑟夫。我看就不需要什么了。”
“来一点金酒补汁[金酒(杜松子酒)掺奎宁水喝,通称金酒补汁或金酒开胃汁。]?”
“不了。我打算待会儿到博比先生的店里去喝一杯。”
“还是在家里喝一杯吧。又不花什么钱。我刚才到过博比先生的店里,见他一张嘴就没好气。说是调和酒的名堂多得天花乱坠,谁闹得清呵。敢情是一条游艇上下来了一位女客人,上他店里去要喝一种叫‘白丽人’的什么玩意儿,他没有法子,看见一种美国矿泉水的招牌纸上画着一个穿白网眼纱衫的女人坐在泉水旁,就拿来充了数。”
“我还是想去一趟。”
“那你先喝我一杯。领航船上给你捎来了几封信。你不妨一边喝酒一边就看信,完了再去博比先生的店里。”
“也好。”
“好极了,”约瑟夫说。“因为我早就把酒调好了。信好像都不是什么要紧信,汤姆先生。”
“信在哪儿?”
“还在厨房里。我就去拿来。有两封是太太们的笔迹,一封是纽约来的,一封是棕榈滩[在佛罗里达东南沿海,为海滨度假胜地。附近有一城镇,名西棕榈滩。]来的。字写得好秀气。有一封是纽约那位替你卖画的先生寄来的。还有两封我就认不出来了。”
“你愿意代我回信吧?”
“行啊,先生。只要你吩咐。别看我是个底下人,我还是上过好两年学的。”
“你去把信拿来吧。”
“就拿来,汤姆先生。另外还有一份报纸。”
“报纸不忙给我,留着明天吃早饭的时候再看吧,约瑟夫。”
托马斯·赫德森就坐在那里,一边看信,一边喝喝清凉的金酒补汁。有封信他又重新再看了一遍,看完这才把信全都收了起来,在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放好。
“约瑟夫,”他喊了一声。“孩子们快来了,你替他们都准备齐全了没有?”
“都好了,汤姆先生。我还特意多备了两箱可口可乐呢。小汤姆该长得比我还高大了吧?”
“还不会吧。”
“现在打起来我恐怕要打不过他了吧?”
“哪能呢。”
“我跟这孩子,以前在私底下是常打常闹的,”约瑟夫说。“真是太有意思了:如今可要叫他先生了。要叫汤姆先生,还有一个叫戴维先生,一个叫安德鲁先生。三个全是数得着的呱呱叫的小伙子,真没说的。特别是安迪[安德鲁的昵称。],最是机灵过人。”
“他小时候是很机灵,”托马斯·赫德森说。
“哎呀呀,他简直愈长愈机灵了,”约瑟夫对他欣赏极了。
“你今年夏天可要做个榜样,让他们跟着你学学咯。”
“汤姆先生,这话你可千万别说,要我今年夏天给他们哥儿做榜样,我哪儿当得起呢。倒退个三四年,那时我还不懂什么事,你这么一说我也许就胡乱应了。可今天呀,我倒还要跟着汤姆学学呢。他现在上了挺阔气的学校,学会了阔气人士的种种好规矩。要模样儿都跟他一般无二我办不到。可要学他的言谈举止那行。要像他那样,做到能不拘形迹,却又彬彬有礼。我还要学戴夫[戴维的昵称。]的那份精明。那可是最不好学的。我还要好好琢磨琢磨:安迪他能这样机灵到底有什么门儿?”
“可别摸着了门儿就到我这儿来弄鬼啊。”
“这我哪儿能呢,汤姆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学得机灵点儿,不是为了对付你东家的。我自己过活,机灵点儿可管用了。”
“孩子来了你挺开心的吧?”
“还用说吗,汤姆先生,这是从来没有的开心事儿。我看这样的大喜事简直比得上基督再次降临。你还问我开心不开心呢。不瞒你说,我开心都还来不及呢。”
“我们得好好想些点子,让他们玩个痛快。”
“不行啊,汤姆先生,”约瑟夫说。“我们倒是应该多想些办法别叫他们闯祸才是,他们自己的花样就已经够多了,可吓人啦。这事还得请埃迪来帮个忙。对付这些小哥儿们他比我有办法。我跟他们混在一起惯了,事情反倒难办。”
“埃迪可好?”
“王太后陛下的华诞快到了,最近他就借这个名目总要喝两口。身体倒是棒得呱呱叫。”
“我还是赶紧去博比先生的店里看看吧,你不是说他这会儿正憋着一肚子的气么?”
“他刚才还问起你来着,汤姆先生。像博比先生这样有教养的人,这世上也真是不多见的,可游艇上来的那班无赖却常常要招惹他,连他都给弄得按捺不住要发火了。我临走的时候看他那光景,火儿都已经冒到嗓子眼里啦。”
“你去干什么了?”
“我是去买可口可乐的,顺便就打了几盘‘落袋’,免得把球艺荒疏了。”
“打得还顺手吗?”
“越发差劲了。”
“我还是赶紧去吧,”托马斯·赫德森说。“还得先冲个凉,把衣服换一换。”
“替换衣服我已经给你摆好在床上了,”约瑟夫对他说。“可要再来一杯金酒补汁?”
“不喝了,谢谢。”
“罗杰先生船已经到了。”
“好。我会去找他的。”
“他今天是不是在这儿过夜?”
“没准儿会。”
“反正我替他准备下一张床铺就是。”
“那敢情好。”
[book_title]3
托马斯·赫德森就去冲了个凉,先把头发抹了肥皂揉上一通,然后凑在莲蓬头下冲洗,一股飞迸而出的急骤水花打得他针刺般痛。他个子高大,光着身子看去比穿着衣服更觉高大三分。皮肤晒得奇黑,连头发也晒得褪了色,深一道浅一道的。论体重他倒还不算超重,自己也登上磅秤看过,是192磅。
他心里想:按理我是应该先去游泳再来洗澡的。不过今天早上我在开始工作以前就已经游过好一阵了,这会儿也真有点累了。反正小家伙们来了,以后这游泳可是有得我们游的。何况罗杰也来了。这还不够劲儿么?
他换上了一条干净的短裤,套一件旧的水手领横条套衫,把软帮鞋一穿,就出门下坡而去。脚一跨出篱笆门,面前便是白晃晃亮得耀眼的王家国道,珊瑚岩质的道路叫太阳晒得都发白了。
前面路边两棵高高的椰子树下有几座白板条小屋,从内中一座小屋里出来了一个老黑人,走路腰板笔挺,上身穿一件黑羊驼呢上装,底下浅黑色的裤子还特意熨过,他比托马斯·赫德森先一步拐上了大路。就在这转身的一瞬间,托马斯·赫德森看见了:那张黑黑的脸儿还挺细气。
也就从那座小屋的背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嗓音,合着一支古英格兰乐曲的调子,编了个歌在那里取笑他:
“爱德华大叔拿骚[拿骚系巴哈马的首府,在主岛新普罗维登斯岛上。]来,
贩来糖果上街卖,
我买,他伤兵大爷也来买,
尝一口,苦得我们忙不迭地把头甩……”
爱德华大叔扭过脸来,下午阳光灿烂,照出那张细气的脸上除了气忿,还有几分伤心。
“我认得你,”他说。“你别以为我看不见你,我知道你是谁。我要到警察那里告你去。”
那孩子越发提高嗓门唱了起来,清脆的歌声唱得好开心:
“爱德华啊,
爱德华!
你这个凶大叔、狠大叔、悖晦大叔爱德华,
你卖的糖果实在太不像话。”
“你这些话我要叫警察来听听,”爱德华大叔说。“警察有办法收拾你的。”
“你今天还有蹩脚糖卖吗,爱德华大叔?”只听那孩子又喊了一声。小家伙有心眼,始终躲得不见人影儿。
“做个人好苦呵,”爱德华大叔一路走去,嘴里自言自语。“好好儿的就会遭人羞辱,搞得哪还有一点尊严。老天爷可也别怪罪他们,因为他们都是糊涂油蒙了心。”
前边,王家国道的那一头,庞塞·德莱昂酒店[庞塞·德莱昂是一个西班牙姓。16世纪时有一个西班牙探险家胡安·庞塞·德莱昂曾在这一带活动,这酒店大概就是以那个探险家的名字作了店名。]楼上的房间里也飘出了歌声。一个黑人小伙子顺着这珊瑚岩大道匆匆赶来,悄悄追上了托马斯·赫德森。
“那边打过架啦,汤姆先生,”他说。“不是打架准也是吵了嘴什么的。有位开游艇来的先生,尽把东西往窗外扔。”
“都扔些什么啦,路易斯?”
“什么东西都扔,汤姆先生。那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什么就扔什么。太太想去劝劝他,他倒说要连太太也扔出去。”
“那先生是哪儿来的?”
“北边来的,是位大人物啦。说是做大买卖的,别说店了,连整个岛子他都买得起,买进卖出没啥稀奇。依我看,要是他还只管这么把东西扔下去,他也用不到花多少钱,就可以买下来了。”
“警察采取什么措施了吗,路易斯?”
“没有,汤姆先生。还没有谁去叫过警察呢。不过我看大家的想法都一样,觉得该是警察出场的时候啦。”
“你是在替他们当差吧,路易斯?我还得要你帮我弄些鱼饵准备明天用哩。”
“没问题,我一定替你把鱼饵弄来,汤姆先生。鱼饵的事你就放心好了。这一阵我是一直在替他们当差来着。今儿早上他们说好雇我带他们捕大海鲢去,我倒是一早就来他们手下伺候了。可他们根本没有去捕大海鲢。还捕鱼咧!他们就知道扔盘子摔杯子,小杯子摔完了就摔大杯子,扔椅子,博比先生送上去的账单,那先生见一张撕一张,还骂博比先生是王八蛋,存心要敲诈讹赖,是骗子,存心要宰他这条大海鲢。”
“看来那先生还挺难伺候哩,路易斯。”
“汤姆先生呀,这样混蛋透顶的主儿真叫前半辈子少见,后半辈子难寻。他要我唱歌给他们听。你也知道,要比起乔西来,我是没有他唱得好,不过我唱歌一向卖力,有时还有超水平的发挥。这一回我就唱得卖足了力气。这你都是了解的,你听我唱过。他别的都不要听,就爱听那支‘妈妈不要豆、不要米、不要椰子油’什么的。翻来覆去就叫我唱这一支。这么支唱烂了的老歌,多唱连我也觉得腻味了,因此我就对他说:‘先生,我会唱新歌。新歌可好哩。新歌可妙哩。就说老歌吧,我会的也还有很不少,比如有支歌就唱大老板约翰·雅各布·阿斯特,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沉没那会儿他也遭了难[泰坦尼克号是英国的一艘豪华大客轮,1912年在赴美的首航途中撞上冰山而沉没,全船乘客两千余人大半遇难。约翰·雅各布·阿斯特(1864—1912)是美国有名的资本家、房地产老板,还是个发明家,他也在这次沉船事故中遇难。],这歌我会唱,我倒很乐意给你唱上几支这样的歌,别尽唱不要豆啊不要米啊什么的,不知你说好不好?’我这话说得真是要多客气有多客气,要多和气有多和气。你是知道的,我说话一向这样。可这位先生倒好,他说:‘听着,你这个屁也不懂的黑小子,约翰·雅各布·阿斯特能有几个钱罐好当尿壶用?老子开的大商号、大工厂、大报馆,比他多得多了。你要是还这样老三老四的,要来教训我听这个好听那个好,我就一把揪住了你,非把你的脑袋硬是按到尿壶里去不可。’他太太听不过去,就说:‘亲爱的,跟这小孩子这样呼幺喝六的,你这真是何必呢?我看他唱得蛮好嘛,我倒很想听他唱两支新歌。’那先生就说:‘你也给我听着。什么新歌不新歌的,你别打算听,这小子他也别打算唱。’汤姆先生,你看这先生有多怪。不过那太太也只是说了句:‘喔,亲爱的,你这个人真难弄。’汤姆先生,那先生才难弄呢,碰上了他就好比刚出娘胎的野猴儿崽子碰上了一台柴油机,真不知道该怎么弄好。我太饶舌了吧,你可别见怪啊。我是见了这情景实在心里不平。也真亏他说得出来,弄得那太太心里委屈死了。”
“你这又是替他们干什么差事去了?”
“我是给他们弄海螺珠去的,”他说。
说着说着,他们早已在一棵棕榈树的荫头里停了下来,这时那黑人小伙子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六颗亮晶晶透着淡红珠光的不像珍珠的珍珠,那就是当地人捕得海螺挖开清洗时常能意外发现的海螺珠。对这种海螺珠居然也会看得上眼的女人,除了英国的玛丽王太后[玛丽王太后(1867—1953):英王乔治五世(1865—1936)的王后。按乔治五世于1910—1936年在位。继位者为其子爱德华八世(即温莎公爵)。爱德华八世于接位当年(1936)即退位,由其弟乔治六世继位。前文约瑟夫提到的王太后就是指的她。]以外,托马斯·赫德森可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第二个。托马斯·赫德森跟玛丽王太后当然并非相识,他对玛丽王太后的了解无非得自报纸、电影,另外在《纽约客》杂志上还看到过一篇介绍她的“人物特写”,可是一看到说王太后喜欢海螺珠,他立时觉得王太后仿佛就成了他的老朋友,比他的一些多年老友还熟的老朋友。不过此刻他心里想的却是:尽管玛丽王太后喜欢海螺珠,而且今天晚上本岛居民还要庆祝她的华诞,可是要用海螺珠去博得那位太太转愠为喜,只怕是徒劳妄想。再说,玛丽王太后说她喜欢海螺珠,也说不定是为了笼络她在巴哈马的老百姓哩,这种可能性还是不能排除的。
两个人一起来到了庞塞·德莱昂酒店,路易斯还在那里一路往下说:“那太太委屈得哭了呢,汤姆先生。哭得才叫伤心呢。因此我就出了个点子,说要不要我到罗伊的酒店里去弄几颗海螺珠来,让她玩赏玩赏。”
“她见了总该开心了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就怕她根本不喜欢海螺珠。”
“但愿她开心。我这就给她送上去。”
托马斯·赫德森管自走进了酒吧,酒吧里是一派荫凉,在亮得耀眼的珊瑚岩大道上待久了,乍一入内简直就像踏进了一个黑房间。他要了一杯金酒补汁,酒里加了一片酸橙皮,还滴了几滴安古斯图拉苦味汁[安古斯图拉苦味汁是安古斯图拉树皮制剂,味苦,有滋补和解热作用。]。博比先生站在吧台的后边,面色难看极了。四个黑人小伙子在那里打台球,有时为了要把难以做成的“开伦”[打“落袋”时,击出的母球如能连续撞到另两个球,叫做“开伦”,可以得分。]硬是做成,竟还翘起台角来帮一把。楼上的歌声已经停止,酒吧里悄然无声,唯有那台球,还打得嗒嗒直响。那阔佬的游艇还停泊在码头上,艇上有两个水手也在这吧台上喝酒。托马斯·赫德森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觉得这里虽然暗了些,倒也挺凉快。这时路易斯下楼来了。
“那先生睡着了,”他说。“我把海螺珠交给太太了。她一边望着珠子,一边还直掉眼泪。”
托马斯·赫德森见那两个游艇水手对看了一眼,却没吭一声。他站在那里,端起那苦得却挺爽口的大杯金酒补汁,先呷上一口,细细品尝。这酒味使他想起了坦噶[坦噶是今坦桑尼亚东北沿海一港口城市,当时属坦噶尼喀。]、蒙巴萨和拉木[蒙巴萨和拉木均为肯尼亚的东部沿海港口城市。],想起了那一带的沿海,心头不由蓦地冒起了对非洲的一片怀念之情。他现在已经在这个岛上定居了下来,其实定居在非洲倒也未始不可。可是再转念一想:得了,要去非洲随时都可以去嘛。一个人住在哪儿都好,要紧的是一定要做到自己能觉得对劲。你住在这里,不是就觉得心里很对劲吗?
“汤姆,这种酒真那么对你的口味?”博比问他。
“是啊。要不我也不喝了。”
“我有一次开错了瓶子,尝过味道,那个味道就跟奎宁水差不多。”
“这里边是有奎宁水。”
“我看这世上的人准是神经出了问题,”博比说。“只要喜欢,简直什么名堂都可以弄来喝。反正有钱嘛。说是有得享受就要尽量享受,于是金酒就给掺在什么稀奇古怪的补汁里,那里边连奎宁都有,好好的金酒就这样白白糟蹋了。”
“我倒觉得味道不错。奎宁水里加一片酸橙皮,我就是喜欢这种味道。一口喝下去,觉得好像胃里那些细微的毛孔一个个都张了开来似的。我觉得喝这种酒痛快,金酒掺别的饮料都不如这种酒够味。我喝了就觉得心里舒畅。”
“我知道。你喝了酒就心里舒畅。我却喝了酒就满肚子不好受。罗杰在哪儿?”
罗杰是托马斯·赫德森的一个朋友,在岛上自有一所棚屋,作他钓鱼的基地。
“他这就该来了。我们约好跟约翰尼·古德纳三个人一块儿吃饭的。”
“我真弄不懂,像你和罗杰·戴维斯、约翰尼·古德纳这样的,都是很见过些世面的人了,你们何苦要长住在这个岛上呢?”
“这个岛不错哎。你不是也长住在这儿吗?”
“我是为了混口饭吃。”
“到拿骚去不也可以赚钱吃饭?”
“拿骚有个屁好。还不如这儿有趣多了。要找些乐趣,还是在这个岛上好。再说,在这儿钱也赚得多。”
“我就喜欢住在这儿。”
“是啊,”博比说。“我也喜欢住在这儿。不过有一点,就是一定要混得下去才行。你画的画儿,一直很有销路吗?”
“现在的销路相当不错。”
“有意思,人家居然肯掏出钱来,买你画爱德华大叔的那种画儿。你的笔下尽是些黑人,不是在海水里的,就是在陆地上的,再不就是划船驾船的。又是捕海龟的船。又是采海绵的船。要不就画大风暴,画海龙卷,画船是怎么掀翻的,画船又是怎么造起来的。这些都是人家不用花一个子儿就能看到的。真有人会来买这种画?”
“那还会有假?每年到纽约去办一次画展,在画展上就都卖出去了。”
“是拍卖的?”
“不是拍卖,是举办画展的画廊老板在画上都明码标了价,人家看得中意就买回去了。有时候博物馆也会来买几张作为藏品。”
“你的画就不能自己直接卖给人?”
“当然能啦。”
“那我倒很想买一幅海龙卷,”博比说。“要特大特凶的海龙卷。要黑得昏天黑地的海龙卷。我看最好是画两个海龙卷连在一起挟着呼啸在海面上席卷而过,要让那震天巨响虽听不到却可以感受到。所过之处海水都要被倒吸而起,真能把你活活吓死。还要画上我,划着只小划子在采海绵,吓得手足无措。拿在我手里的水底观察镜也给龙卷风刮飞了。小划子也差点儿给掀起在半空中。就是这么一个排山倒海、天翻地覆的龙卷风,请你画一画,要多少钱?我把画就挂在这儿好了。要不挂在家里也不错,只要别把我那老太婆吓死就成。”
“那得看你这画打算要画多大。”
“你觉得画多大好就画多大,反正愈大愈好嘛,”博比拿足了腔说。“这样的画你画得再大也决不会嫌过头。你索性画它三个海龙卷吧。我就见过一连三个海龙卷,都离我没多远,比上回扫过安德罗斯岛[巴哈马群岛中最大的一个岛。就在比美尼岛的东南方。]附近海面的那一个还看得真切。简直就是直冲云霄,内中一个卷起了一条采海绵的船,掉下来的时候引擎正好砸在船身上,打了个对穿。”
“倒是这方画布要花不少钱呢,”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就只收你买画布的费用吧。”
“那好,你一定要买一方很大很大的,”博比说。“画上这么几个大龙卷,把闯进这个酒吧里来的人统统吓跑,滚出这个该死的小岛。”
好大的口气,他说得都激动了起来,不过他还不能自已,愈说口气就愈大。
“汤姆老哥,你看你能不能就画一幅飓风的全景图?能不能这样:先画飓风的风眼,这个方向的风已经刮过,刚刚平息,那个方向的风又快要刮起来了。椰树林里黑人给吹得七歪八倒,船只被刮上岛子掀翻在山冈顶上,凡此种种都要画进去。还要画上大饭店轰然倒塌。要画碎木片四下横飞,好似标枪;豪雨里有死塘鹅随风刮来,就像天上下了塘鹅雨。要画气压表降到了最低点,连风速计都给刮得无影无踪。要画大海深处都在汹涌搏击,而风暴眼里却出现了一轮明月。要画狂浪有如大潮一般涌来,不论人畜草木,一切尽被淹没。要画些吹下海去的女人,被风刮得成了一丝不挂。还要画些黑人的尸体,漂得到处都是,有的还被吹到了半空中……”
“那你这画布就大得了不得啦,”托马斯·赫德森说。
“画布大些怕什么!”博比说。“我可以去把帆船上最大的主帆弄来给你当画布。我们要画出天上少有、地下难寻的最大最大的画来,名垂千古。你以前画的都是些小不点儿,太平淡无奇了。”
“我就先来画海龙卷吧,”托马斯·赫德森说。
“好吧,”博比伟大的计划正说在兴头上,一下子拉回来,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也好。不过说真个的,你我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了,你又有那样深厚的功底,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创造出一些伟大的画来。”
“我明天就动手先画海龙卷。”
“好,”博比说。“先开个头做起来。不过说实在的,我倒很希望我们能把刚才说的飓风也画出来。泰坦尼克号沉没的题材有人画过没有?”
“真正称得上大型之作的还没有。”
“那我们也大可以画一画。这个题材老是要引起我的想象。你不妨把冰山撞了船又往前直闯的那个冷森森的形象也表现出来。整个场景可以安排在漫天的浓雾里。细节要画得愈详细愈好。把那个混在女人堆里挤上救生艇的男子也画进去,这男人说是自己有丰富的经验,能替她们驾驶救生艇,所以就挤上去了。可以画他上救生艇的时候还踩了几个女人,要画得形容体貌全都一清二楚。说到这个人,我就想起了现住在我们楼上的那一位。你何不上楼去看看,趁他这会儿还正睡着,就把他画下来用在我们的画里呢?”
“我想我们还是先画海龙卷吧。”
“汤姆,我是一心巴望你能成为个带‘大’字的画家,”博比说。“那种小打小闹的玩意儿还是干脆别去弄了。你那不是在糟蹋自己的才华吗?你不看看,还不到半个钟头工夫,我们一起就把三幅大画的轮廓都构思好了,老实说我的想象力还没有好好发挥呢。瞧你以前都画了些什么呀?画黑人在海滩上捉红海龟!连绿海龟都捉不到一只。只捉了只最不稀罕的红海龟。要不就画两个黑人划条小船,乌七八糟捞上了一堆小龙虾。你的一生都这样虚度了,老兄!”他顿了一下,从吧台底下拿出一杯酒来,一饮而尽。
“这个酒还算不了什么,”他说。“你没见过我呢,再凶的酒我都不怕。听我说,汤姆,这三幅画才称得上是伟大的作品。是特大型的画作。是世界级的画作。完全可以拿到水晶宫[指英国伦敦海德公园里一个用玻璃和钢架建造的展览大厅。按该处已于1936年毁于大火。]里去,跟古往今来的许多传世名作并排挂在一起。不过当然啦,那三幅画里第一幅到底不能算是个重大的题材。好在我们还没有动笔。我们索性就画一幅比这三幅还伟大的,有何不可?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他咕嘟又是一杯,一饮而尽。
“什么主意如何?”
博比隔着吧台探过身来,怕叫人偷听了似的。
“你可千万别一听就想溜啊,”他说。“这画的规模可大了,说出来可别吓了你才好。画这样的画是要有想象力的,汤姆。我们可以来一幅《世界末日图》!”顿了一下,才又说道:“而且尺寸大小,要一如真人实物!”
“就是画地狱咯,”托马斯·赫德森说。
“不,要画打入地狱前的一刹那。阴阳岭上的教堂里狂热的信徒都在乱扭乱喊,说的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话。有个魔鬼操起了干草叉,一叉叉把他们叉起来往车上装。他们又是号叫,又是哼哼,还在那里求耶和华保佑。到处都有黑人倒在地上,四下爬满了海鳝啦,小龙虾啦,蜘蛛蟹啦,连身上都是。有个类似舱门一样的所在,张着大口,那些魔鬼把黑人啦,教堂里的教士啦,信徒啦,反正只要是人,就都往那黑洞里送,扔进去就没了影。海水围着孤岛一个劲儿往上涨,什么槌头鲨、双髻鲨,什么鼠鲨、鼬鲨,都在水里不断打转,见有人下水便张口来吃,因为也有人不愿意被穿在叉上给扔进那直冒热气的舱门般的大黑洞,就跳了水想逃走。醉鬼还在痛饮最后一醉,抡起了酒瓶朝魔鬼身上乱打。可魔鬼还是叉起他们往洞口里扔,就是没有扔进洞口的,也都给汹涌的海浪吞没了,而海里呢,除了内圈有大鲨鱼在抓落水的人以外,外层还有鲸鲨、大白鲨、逆戟鲨之类超级大鱼在巡回觅食。岛上的最高处尽是猫狗,对它们魔鬼也不放过,照样叉起来往洞口里扔。狗汪汪乱叫,往后直退,猫却能逃就逃,碰上魔鬼也要用爪去抓,全身的毛根根竖起,最后就纵身往海里一跳,好在猫的泅水本领总是不会让人失望的。有时也有个别让鲨鱼咬住的,那就逃脱不了没顶的命运了。不过大半的猫都一下子泅水逃脱了。
“洞口冒出的热气里渐渐带上了臭味,一次魔鬼用干草叉去叉教堂里的几个教士,却把草叉叉折了,于是只好用手去拉,揪住了人就拖过来扔到洞里去。你我则站在画面的正中,安然自若地观察着这一切。你边看边记,我带着瓶酒,喝两口提提神,时而也请你来一口。有时跟前也会跑过一个干得浑身大汗的魔鬼,手里拖着个大个子教士,那教士死命挣扎,不肯入洞,指头都抠进了沙里,嘴里直嚷耶和华救命。魔鬼一路过来一路打招呼:‘劳驾请让一让,汤姆先生。劳驾请让一让,博比先生。今天真忙得够瞧的。’
“那魔鬼满头大汗,一脸泥垢,回身再去拖一个教士,趁他走过的时候我也请他喝一口,他却说:‘多谢你,我不喝,博比先生。我干活的时候不碰这玩意儿。’
“汤姆呀,这么许多情节,这样宏伟的场面,要是都能在一幅画里表现出来,我看那真该算是一幅千古奇画了。”
“今天我们构思的成绩还真不小,我看谈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吧。”
“的确,你说得也是,”博比说。“你瞧这不是,为了构思这样一幅巨画,我说得嘴巴都干了。”
“有个叫博斯[希朗尼默斯·博斯(1450—1516):荷兰画家,以画面复杂而别具风格的圣像画著名,代表作有《天堂乐园》、《圣安东尼受诱惑》等。]的,画这一路的画可出色了。”
“就是搞磁电机的那个人[博比把画家博斯跟德国实业家罗伯特·博斯(1861—1942)当成是一个人了。罗伯特·博斯于1886年在斯图加特开厂,专门制造汽车中的电气装置。所谓磁电机是在内燃机中利用永磁产生电流供点火用的。]?”
“不是的。这人叫希朗尼默斯·博斯。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前辈了。画画得好极了。皮特·勃鲁盖尔[皮特·勃鲁盖尔(1525—1569):荷兰画家,善画农村景色,反映农民生活和社会风俗,也以风俗画的手法处理宗教题材。]也画这种题材。”
“也是位老前辈?”
“很老很老的老前辈了。画也画得好极了。你见了他的画一定喜欢。”
“得了,”博比说。“什么老前辈,我们别信那一套。再说世界又还没有到末日,对世界末日他又怎么会知道得比我们多?”
“要画得超过他只怕没那么容易。”
“这话我就压根儿不信,”博比说。“我们的画一旦问世,管保他的画就再也没有人领教。”
“大家再来一杯怎么样?”
“哎呀,要命!我把这里是酒吧都忘了。上帝保佑,还有王太后呢,汤姆——我们还把今天是什么大日子都给忘了。来,我请客,大家一起来为王太后的健康干一杯。”
他自己斟了一小杯朗姆酒,给托马斯·赫德森递过来的是剩下的半瓶布思牌纯黄金酒,盘子里半只酸橙、一把小刀,外加一瓶施韦普斯牌印度奎宁水。
“你爱喝那个鬼名堂你就自己调吧。喝酒还玩那么多新鲜花样,真是活见鬼。”
托马斯·赫德森调好了酒,又拿过个瓶子来,瓶塞上插着根鸥鸟的羽毛管,他摇摇瓶子滴了几滴苦味汁在酒里,博比见他都弄好了,这才举起酒杯来,可是眼睛却又对吧台的那一头瞅了一眼。
“你们两位喝些什么?不是什么新鲜花样的话,请点吧。”
“‘狗头’啤酒,”一个水手说。
“‘狗头’啤酒,给!”博比伸手到冰桶里,取出两瓶冰啤酒来给他们递了过去。“酒杯没有了。叫一些酒鬼成天摔的,都摔光了。大家这都有酒了吧?好,各位,为王太后干杯。虽说本岛不见得很在王太后的眼里,也不见得能沾王太后太大的光,可我还是要提议:各位,为王太后干杯。愿上帝保佑她。”
大家都为王太后的健康干了一杯。
“王太后应该说是位伟大的女性吧,”博比说。“只是在我看来似乎总嫌古板了点。我总觉得亚历山德拉王太后[亚历山德拉王太后(1844—1925):英王爱德华七世(1841—1910)的王后。爱德华七世于1901—1910年在位。继位者为乔治五世,王后即为玛丽(亦即文中所说的当今王太后)。]比较合我的意。比较和蔼可亲。不过今天是当今王太后的华诞,我们还是要表示我们衷心的庆贺。本岛虽小,爱国却不甘后人。上次大战,本岛就有一个同胞上了战场,结果给打断了一条胳膊。这样爱国,总也数得上了吧。”
“你说今天是哪个的生日?”有个水手问。
“英国的玛丽王太后,”博比说。“当今王上的母亲。”
“‘玛丽王后号’的那个玛丽王后就是指的她啦?”那另一个水手问。
“汤姆,来,”博比说。“咱们就哥儿俩,再来为她干一杯。”
[book_title]4
天已经黑了下来,好在有些微风,所以并无蚊蚋扰人。船舶早已收起了挑出在船外的支杆,顺着航道一一进了港,此刻就都停泊在码头前边的泊位上——海滩上一溜儿共有三个码头伸出在港湾里。潮水退得很快,船上的灯光映照着水面,海水给照得绿幽幽的,流得好急,连码头的脚桩都像要被一并吸了去似的,他们两个人所在的那条大游艇的船尾也给搅得旋涡连连。游艇外壳木板上的反光向码头的白木脚桩射去,脚桩上绑着一个个汽车卡车的旧轮胎以防船只碰撞,在黑魆魆的水下岩石间投下了一圈圈浓浓的倒影。亮光吸引了附近水里的颚针鱼,都来这里顶着水流,浮在那里不进不退。这些又细又长,也像海水那样给照得绿幽幽的颚针鱼,只有尾巴在摆动;那可不是在觅食,也不是在嬉戏,是见了灯光看入了迷,浮在那里不想游走了。
他们两个正在游艇上等候罗杰·戴维斯。游艇是约翰尼·古德纳的,叫“独角鲸”号,此刻船头正迎着退潮。船后相连的泊位上也是一条游艇,船主人正是成天混在博比酒店里的那对男女。两条舱式豪华游艇各自把缆绳拴得牢牢的,所以始终保持着船尾对船尾的架势。约翰尼·古德纳就在船尾,坐在一把椅子里,脚搁在另一把椅子上,右手是一杯“汤姆·柯林斯”[以金酒(杜松子酒)加上柠檬汁、苏打水、糖汁和冰块调和而成的一种酒。汤姆·柯林斯据说是一个善调此酒的酒店侍者的名字。],左手是一根青皮的墨西哥长辣椒。
“妙啊,”他说。“这边咬上一点,辣得满嘴生火,只消那边再喝上一口,可以马上烟消火灭满嘴生凉。”
他吃第一口辣椒,咬了一口就咽下去,卷起了舌头,“嘘”的一声,哈出了一口长气,赶紧端起大酒杯猛灌了一大口。丰满的下嘴唇撅起来舔了舔那爱尔兰人特有的上嘴唇,一双灰眼睛一眯,笑了出来。他的两个嘴角生来就有些往上翘,看去总像要笑,又像刚刚笑过,不过从他那张嘴巴上却很难看出他有什么性格特点,恐怕只有那薄得出奇的上嘴唇,比较招人注意。倒是他那双眼睛,总引得人要忍不住多看上几眼。论身量个头,他属于中量级略偏重的类型;不过此刻他浑身舒坦靠在那里,看去神气倒还不错。在他这神气算是不错了,可要是出现在常人脸上那就是面色欠佳,肯定是有什么病了。他脸上晒得黑黝黝的,可是鼻子和前额都已晒得脱了皮,头上已经有些谢顶,所以脑门显得特别的高。下巴上有一道疤,要是能再往中间挪过点儿的话,人家还会当是个酒窝呢。他的鼻梁稍有点扁平,不细看很难觉察。还说不上是个塌鼻子,只是让人觉得就像一位现代雕刻家拿块石头即兴雕个头像,在鼻子的部位下手略重,多凿去了那么一点点。
“汤姆,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近来在干些什么呀?”
“一直在画画。”
“我知道你就会画画,”说完他又咬了一口辣椒。那辣椒有半尺来长,皱巴巴、瘪塌塌的。
“辣椒就辣第一口,”他说。“爱情的创伤也是这样。”
“胡说八道!辣椒两头都辣。”
“那爱情呢?”
“爱情?全是放屁!”托马斯·赫德森说。
“你也太动感情了。说这种气话又是何苦呢?这样下去看你要变成什么样的人了?这个岛上的牧羊人都有疯病,难道你也想跟着他们发疯?”
“这个岛上是不养羊的,约翰尼。”
“不养羊可养蟹哩,那就准是养蟹户都有疯病,”约翰尼说。“我们不希望看到你硬是钻进了牛角尖出不来。来,拿根辣椒,也尝尝味道。”
“味道我早尝过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唉,你的身世我了解,”他说。“你用不到向我吹嘘你的光辉历史。那八成儿都是你编出来的。我还会不清楚?大概辣椒还是你传入巴塔哥尼亚[南美洲东南部的一片高原。一部分属阿根廷,一部分属智利。]的吧,还是用牦牛驮的哩!不过我这个人的思想是很新的。我告诉你说,汤米,辣椒我也吃得多了,有塞鲑鱼肉的,有塞鳕鱼干的,有塞智利鲣鱼的,也有塞墨西哥斑鸠胸脯肉、火鸡肉,甚至鼹鼠肉的。塞什么馅子的都有,我也什么都买来吃。吃得那个得意,活脱儿就像当了王上。不过这许多吃法其实都是搞的邪门歪道。倒还不如这瘪塌塌、干巴巴长长的光杆辣椒一根,没塞一点馅子,虽然貌不惊人,蘸上些浓浓的‘楚潘戈’沙司吃起来,那味儿却最妙了。啐,去你的混蛋——”他又缩起了舌头,嘘出了一口长气——“这一口我咬大了,给你辣的!”
他端起“汤姆·柯林斯”猛灌了好大一口。
“吃了辣椒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喝酒,”他还挺有理由。“嘴里辣得要命,总得喝一口清凉清凉。你再来点儿什么?”
“我就再来一杯金酒补汁吧。”
“来呀,”约翰尼喊了一声。“给姆库布瓦老爷[原文系斯瓦希里语,想是托马斯·赫德森在东非时有这么个称呼。]再来一杯金酒补汁。”
约翰尼游艇的船老大在岛上雇了几个小厮,其中一个叫弗雷德的,把酒送了上来。
“您请,汤姆先生。”
“多谢,弗雷德,”托马斯·赫德森说。“为王太后干杯,愿上帝保佑她。”两个人就一同举杯而饮。
“那个老色鬼哪儿去了?”
“还在他自己的屋里。一会儿就来。”
约翰尼又吃了几口辣椒,也没有再辣椒长辣椒短的叨叨,这样把杯里的酒都喝完了。他说:“你到底过得好不好,汤姆老兄?”
“挺不错嘛,”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已经学会了独自一人自自在在过活,画画也很用功。”
“你真喜欢在这儿画画?真愿意在这儿一直画下去?”
“是的。到东到西地画画,我已经厌倦了。我倒宁愿就在这儿画画。在这儿我过得挺好的,约翰尼。不骗你,真过得好极了。”
“论地方这儿还不坏,”约翰尼说。“像你这样胸中有些才华的人,当然会觉得这个地方还不坏。可像我这样的人,一向是喜欢起来恨不得就要,讨厌起来恨不得就甩,我哪儿能受得了这样的地方?听说罗杰觉得没有脸见我们,是真的吗?”
“这么说,事情早已传开了。”
“我是在大陆沿海一带听说的。”
“他在那边怎么啦?”
“我也不十分清楚。不过事情反正相当不光彩。”
“真的很不光彩?”
“其实呢,光彩不光彩,在那边自有另外一套观念。你的意思我懂,不过事情并不是这样,逗得他着魔的那个俏妞儿,其实还不能算不够年龄。那边气候条件特殊,吃的蔬菜又新鲜,再加上其他的种种因素,所以人的‘规格’也大,这只要看他们那里出的橄榄球球员就知道。乖乖,十五岁的小丫头看去就像二十四岁的大姑娘。真要到了二十四岁上,就都成了梅·惠蒂女爵士[梅·惠蒂(1865—1948):英国著名戏剧演员,70岁后又登上银幕,演老妇人角色堪称一绝,参加过《居里夫人》、《深闺疑云》、《忠勇之家》等片的拍摄,曾两次获奥斯卡奖的提名,并因其艺术上的成就获得了英国的女爵士称号。]啦。你要还是个光棍的话,可真要仔细看看她们的牙口才好哩。当然这只是说个笑话,看牙齿又能看得出什么名堂来呢?另外,这些丫头大都还上有父母,没有双亲也必有个单亲,而且她们个个都饿得慌。当然这跟气候也大有关系,没有那样的气候就不会有那样大的胃口。毛病,就在于人们有时候心太热,心里一热就不会想到问她们要驾驶执照或社会保险卡来看看了。依我看,衡量成人未成人的标准,应该看身材、看体重、看总的行事能力,而不应该光看年龄。光看年龄,造成的冤案就太多了。真是比比皆是。玩别的什么,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早熟还要受责罚的。倒是正相反:当学徒拿几个月例钱,谁都认为那是天公地道。还有赌赛马也要当心。我就是在这档子事上让人抓住了辫子,给整苦了。不过罗杰老兄让人家抓住的把柄却不是这个问题。”
“人家抓住我什么把柄啦?”罗杰·戴维斯问。
原来他早已从码头上下来,跳到了甲板上,因为穿的是麻底鞋,所以没有出一点声响。他上身套一件宽松的运动衫,至少大了三个尺码,下身穿一条粗蓝布的旧工装裤,却又裹得紧绷绷的,所以站在那里看起来显得身影儿奇大。
“嗨!”约翰尼说。“你呀,铃也没按门也没敲。我正告诉汤姆来着,我说我也不清楚人家抓住了你什么把柄,反正绝不是搞了未成年的‘祸水小妞’。”
“好了,”罗杰说。“不谈这些。”
“你怎么那么横啊?”约翰尼说。
“我这不是横,”罗杰说。“我是客客气气求你们。你船上还有酒喝啊?”他瞅了瞅后边船尾对着他们的那条舱式豪华游艇。“那船是谁的?”
“就是混在庞塞酒店里的那对男女的。你没听说吗?”
“哦,”罗杰说。“这些家伙,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甭管他们,我们且来喝一杯。”
“来呀,”约翰尼叫了一声。弗雷德从舱里钻出来,过来问:“有什么吩咐,先生?”
“问问两位老爷想要喝点什么。”
“两位请吩咐,”弗雷德说。
“汤姆先生喝什么我也喝什么,”罗杰说。“他是我的向导兼顾问嘛。”
“今年来野营的人多不多?”约翰尼问。
“迄至目前还只有两个,”罗杰说。“就是我和我的顾问两个。”
“说‘我和顾问俩’岂不省点事,”约翰尼说。“真是,你的书都是怎么写的?”
“语句上有什么不到之处,我反正可以花两个钱请人替我修改。”
“不花钱岂不是更好,”约翰尼说。“我跟你的顾问刚才是在这儿聊天来着。”
“顾问说他在这儿的日子过得真是心满意足。他就打算在这个岛上一辈子住下去了。”
“你真应该去那个地方看看,”汤姆也对约翰尼说。“他有时也请我去喝两杯。”
“可有娘们?”
“这倒没有。”
“那你们两位老兄都在干些啥呢?”
“反正我一天到晚就没有闲过。”
“可你以前也常来这儿住。那时候你们都干些啥呢?”
“游泳,吃饭,喝酒。汤姆得画画,我就看看书,谈谈天,再看看书,想钓鱼可以一直钓下去,不钓鱼就去游泳,回来再喝点酒,睡上一觉……”
“也没有娘们?”
“也没有娘们。”
“我总觉得这不大正常。这种生活的气氛似乎不大对头。两位老兄鸦片总该抽了不少吧?”
“汤姆你说呢?”罗杰问。
“非头挑的不要,”托马斯·赫德森说。
“大麻该种得很不错吧?”
“种了没有,汤姆?”罗杰问。
“去年年成不行,”托马斯·赫德森说。“雨水太多,收成给冲了个精光。”
“你们说的,我听着觉得压根儿就不对头,”约翰尼喝了口酒说。“只有一点我听了还高兴,就是:酒,你们倒还照喝不误。两位老兄大概已经出家修行了吧?汤姆大彻大悟了没有呀?”
“汤姆你说呢?”罗杰问。
“对待上帝的态度,还跟以前差不多,”托马斯·赫德森说。
“信得很虔诚?”
“我们是主张信仰自由的,”托马斯·赫德森说。“愿意信什么教就信什么教,只管搞你的活动好了。反正岛上有个棒球场,要活动活动有的是地方。”
“要是轮到上帝上场击球的话,我就一定投给他一个快球,管保又高又刁,”罗杰说。
“罗杰,”约翰尼责备他说。“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你难道没看见,暮霭四合,夜幕降临,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亏你还是个作家呢。天黑以后说话还这样不尊重上帝,可要不得啊。说不定他这会儿正举起了球棒,就在你的背后站着呢。”
“我说他会不出来击球才怪,”罗杰说。“最近我就见过他来击球。”
“可不,”约翰尼说。“他还管保会一棒就击中你投出的快球,把你打得狼狈下场哩。我就见过他打出了一个安打。”
“是啊,你还会没见过吗,”罗杰顺着他的话儿说。“别说你见过,连汤姆也见过,我也见过。可我还是要投出漂亮的快球,把他杀出局。”
“咱们不谈上帝了,”约翰尼说。“还是弄点儿东西来吃吃吧。”
“替你开着这玩意儿在海上到处跑的那个糟老头儿,现在做的菜还行吗?”托马斯·赫德森问。
“做海鲜杂烩浓汤是拿手,”约翰尼说。“今天晚饭还有黄澄澄的蛋炒饭外加清烧鸻鸟。一身金黄的金斑鸻鸟。”
“听你这满口金啊黄的,倒很像个专门搞室内装修的,”汤姆说。“不过随你怎么说吧,这种季节鸻鸟是决不会一身金黄的。你这鸻鸟是哪儿打来的?”
“在南岛[比美尼双岛中的另一个岛。]打的。我们的船开到南岛靠岸停泊,我们下水游泳。我打个唿哨,鸟群飞了回来,这样一连两次,每次都打下了几只。每人有两只可吃。”
夜里天气晴和,吃过晚饭,他们就到船尾的甲板上一坐,喝喝咖啡抽抽雪茄。这时从另外一条船上又过来了两个人,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浪荡汉之类,一个带吉他,一个带班卓琴,码头上也聚起了一帮黑人,当下断断续续唱了几支歌。都是码头上黑咕隆咚中的那帮黑人先找支歌唱开个头,弹吉他的弗雷德·威尔逊就边弹边唱,弗兰克·哈特的班卓琴只能在一旁胡乱凑合。托马斯·赫德森对唱歌是不在行的,所以就坐在一边,在黑咕隆咚中当听客。
博比的酒店里庆祝活动搞得正热闹,从水面上望去,看得见那里店门大开,灯火辉煌。潮水退落的势头依然很猛,水上照得到灯光的地方看得见有鱼儿在那里乱窜乱跳。汤姆明白,那多半是灰鲷,潮水里裹挟着许多小鱼一起往外涌,正好给灰鲷当了美餐。有几个黑人小伙子不用钓竿就凭钓线在那里垂钓,有时上钩的鱼儿逃了,可以听见他们一片骂骂咧咧,但声音不大,有时钓上了一条,便又听见鲷鱼在码头上直扑腾。那边水里是有大鲷鱼的,所以这帮小伙子就用大块的旗鱼肉做钓饵。当天下午早些时候有条船捕得了一条旗鱼回来,把鱼吊起来拍了照,过了磅,就宰了。
歌一唱起来,码头上就围上了许许多多人。黑人里边有一个叫鲁珀特·平德的,是个特大号的彪形大汉,据说有一次他曾独力背起一架钢琴,从官家码头顺着王家国道一直背到现已被飓风刮倒的老夜总会。而且此人总是以一名战士自命。当下他便从码头上向船里喊道:“约翰船长,弟兄们说他们嘴巴干啦。”
“那就去买点喝的,可要少花钱,别喝那种有伤身体的啊,鲁珀特。”
“遵命,约翰船长。就喝朗姆酒[低度糖酒。]。”
“我也就是这个意思,”约翰尼说。“那何不干脆去买一坛来呢?我看还是去买一坛划得来。”
“多谢你啊,约翰船长,”鲁珀特答应一声,就挤过人群,打头走了。人群也一下子就散去了很多,都跟着他去了。托马斯·赫德森看他们都是往罗伊的酒店去的。
就在这个当儿,停泊在布朗码头的一条船上呼地飞起了一枚烟火,高高地直蹿到半空,啪的一声开了花,照得满港通明。跟着又是呼地飞起了一支,这一回却是斜着放出去的,飞到他们那个码头的左侧尽头处,就在头顶上炸开了。
“他奶奶的,”弗雷德·威尔逊说。“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差人到迈阿密去买一些来呢。”
这时候呼呼之声、啪啪之声早已响成一片,各路烟火齐起,照亮了夜空。借着亮光看去,只见鲁珀特他们又一起回到码头上来了,鲁珀特的肩上还扛着一个套在柳条筐里的大酒坛。
这边一条船上也有人放了一支烟火,就在码头的顶上炸开了,把人群照得一清二楚:都是黑黑的脸,黑黑的脖子,黑黑的胳膊,鲁珀特是扁脸盘、宽肩膀、粗脖子,套着个柳条筐的酒坛紧偎在脑袋边,一副爱惜而又得意的样子。
“拿杯子来,”他回过头去对跟在后面的人说。“都拿搪瓷杯子来。”
“我们只有铁皮杯,鲁珀特,”有个小伙子说。
“要搪瓷杯子,”鲁珀特说。“没有就去买。上罗伊的店里去买。我这儿有钱。”
船上的弗雷德·威尔逊对弗兰克·哈特说:“去把我们的信号枪拿来,弗兰克。把旧有的信号弹打掉,趁此另换些新的,岂不是好?”
鲁珀特一副神气的样子,正等着人家拿杯子来,有人却拿来了一只长柄锅,鲁珀特就先给倒上一锅,大家便传来传去喝了起来。
“让小兄弟们先喝,”鲁珀特说。“喝吧,小子们。”
歌还在不断往下唱,都各唱各的。除了放烟火,有的船上还鸣起枪来,长枪短枪都有。布朗码头上有人还开起了冲锋枪,曳光弹像打水漂似的在水面上掠过。先是三四发的短点射,后来干脆扫上一梭子,嘟嘟的一连串红色曳光弹在港湾上空飞了过去,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弗兰克·哈特取来了信号枪和各色信号弹,提着箱子下了船,来到船尾,那边码头上也正好把杯子拿来,鲁珀特的一个帮手就动手斟酒,一杯杯递给大家。
“上帝保佑王太后!”弗兰克·哈特嘴里念了一声,手上早已装好信号弹一扣扳机。信号弹越过码头的尽头,向着博比先生大开的店门直飞而去。结果打在门旁的混凝土墙壁上,炸开的弹药落在珊瑚岩大道上熊熊燃烧,白晃晃的光芒照得四下通明。
“小心哪,”托马斯·赫德森说。“这种信号弹弄得不好也会烧伤人的。”
“小心个屁,”弗兰克说。“老子倒要试试,看能不能叫专员官邸也吃我一家伙。”
“可别烧着了房子啊,”罗杰提醒他。
“烧了我赔嘛,”弗兰克说。
信号弹向上划出一道弧线,直奔那白色门廊的高大府邸而去,可惜距离够不着,还没到专员府上的门廊就烧成了亮堂堂的一片。
“亲爱的专员大人,”弗兰克又是一颗信号弹上了膛。“我倒要叫你这个混蛋看看我们到底爱国不爱国。”
“还是小心点儿吧,弗兰克,”汤姆劝他。“耍火爆性子,多没意思。”
“今天晚上我要痛快一下,”弗兰克说。“当然首先得为王太后祝寿,可我自己也要痛快一下。闪开点儿,汤姆,看我一枪打到布朗码头上。”
“布朗码头上堆着汽油桶哪,”罗杰说。
“放心,我一会儿就好,”弗兰克向他保证。
是他为了要逗逗罗杰和托马斯·赫德森,故意枪枪都没打中呢,还是他当真枪法不济,这就很难说了。罗杰和托马斯·赫德森也谁都吃不准,不过有一点他们是有数的,那就是,拿一支信号枪要打得这么准,世界上还没有人有这样的能耐。何况码头上还堆着汽油桶哪。
弗兰克站直了身子,摆开了决斗那样的架势,垂下了左臂,细心瞄准。信号弹打着了码头远的一头,也就是大堆汽油桶的最前端,蹦起来又反弹到水里。
“嗨!”停靠在布朗码头的船只里有人嚷嚷起来。“闹什么鬼把戏啦?”
“我这一枪跟神枪手的枪法也差不离了,”弗兰克说。“好,我就再来把专员的官邸打打看。”
“你还是识相点儿,趁早停手吧,”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
“鲁珀特,”弗兰克不睬托马斯·赫德森,管自招呼码头上。“让我也来一口,行不行?”
“行啊,弗兰克船长,”鲁珀特说。“你有杯子吗?”
“给我拿只杯子来,”弗兰克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小厮弗雷德说。
“遵命,弗兰克先生。”
小厮弗雷德急忙忙去取来了杯子。他是满面的兴奋和欢喜,连脸都发亮了。
“你打算要把专员大人的官邸烧掉啊,弗兰克先生?”
“真要着了火,那就烧掉吧,”弗兰克说。
他把杯子递给码头上的鲁珀特,鲁珀特给斟了足有大半杯,递到船里。
“为王太后干杯,愿上帝保佑她,”弗兰克举杯一饮而尽。
虽说是朗姆酒,这样喝法也真可算是痛饮了。
“愿上帝保佑她。弗兰克船长,愿上帝保佑她,”鲁珀特郑重其事地也祝了酒,于是在场的人都同声应和:“愿上帝保佑她。对对,愿上帝保佑她。”
“好,这就可以来专心对付专员大人了,”弗兰克说。他笔直举起信号枪对天就是一枪,跟风向却稍有些背。这次装的是颗伞投照明弹,一团耀眼的白光被风一吹,就飘飘荡荡落到游艇的后面去了。
“这哪儿能打得到专员大人的公馆呢,”鲁珀特说。“你这是怎么啦,弗兰克船长?”
“我是想把这一派美景照亮了看看,”弗兰克说。“专员大人的事嘛,咱们不忙!”
“专员大人的公馆烧起来容易得很哪,弗兰克船长,”鲁珀特替他“参谋”开了。“我这倒不是有意要煽动你,可岛上已经有两个月没下雨了,专员公馆早成了一堆干柴,包你一点就着。”
“附近哪儿有警察?”弗兰克问道。
“警察都躲着哩,巴不得什么都不看见呢,”鲁珀特说。“警察你就不用操心了。枪只管开好了,这码头上保证谁也没看见有人开枪就是。”
“这码头上的人个个都面孔朝下趴在地上,啥也不看见,”后面的人堆里有个声音说。“什么也没有听说。什么也保证不会看见。”
“我来下命令好了,”鲁珀特拼命为他打气。“大家保证会刷的都背过脸去。”接着又是一派煽风点火的口气:“专员大人的那幢老房子简直就是一堆干柴,包你一点就着。”
“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说到做到,”弗兰克说。
他又装上一颗伞投照明弹,迎着风对天就是一枪。在徐徐飘落的耀眼的白光下,只见码头上的人无一例外不是扑面卧倒,就是趴在地下,掩住了双眼。
照明弹熄灭了,从黑暗里传来了鲁珀特深沉的嗓音,语气也变得严肃了:“愿上帝保佑你,弗兰克船长。愿无限仁慈的上帝赐给你勇气,去把专员公馆烧了。”
“他的太太和孩子在哪儿?”弗兰克问。
“我们会去把他们救出来的。你只管放心好了,”鲁珀特说。“我们决不会让一个无辜的人受到半点伤害的。”
“你们说呢,要不要烧?”弗兰克向后舱里的那几位征求意见。
“唉,快别干了,”托马斯·赫德森说。“这号事千万干不得啊。”
“我反正明天一早就走,”弗兰克说。“不瞒你们说,我已经连结关手续都办妥了。”
“烧吧烧吧,”弗雷德·威尔逊说。“看本地人的态度好像都很赞成烧。”
“烧了吧,弗兰克船长,”鲁珀特拼命为对方打气。他冲着大伙儿问了一声:“大伙儿说呢?”
“烧了!烧了!愿上帝赐给你力量,快去烧了,”码头上的那帮子人齐声说道。
“没有人主张不烧吗?”弗兰克问他们。
“烧了吧,弗兰克船长。保证没人看见。大伙儿啥也没听说。连个屁也没放。烧了吧。”
“还得先打两枪练习练习,”弗兰克说。
“你真要烧专员公馆,我就要不客气撵你下船啦,”约翰尼说。
弗兰克瞅了他一眼,头微微一摆,因为动作极其细微,所以罗杰和码头上那帮子人都没有看出来。
“他已经吓得不像人样了,”他说。“鲁珀特呀,为了让我能铁下心来干,给我再来一杯吧,只要一杯!”
他把杯子递了上去。
鲁珀特弯下腰来凑着他说:“弗兰克船长,你要是干了这件大事,这就是你一辈子的光彩。”
码头上的那帮子人早已唱开了一支新歌:
“弗兰克船长来咱们港,
今晚大伙儿乐了个畅。”
顿了一下,再来一遍,这回的调门越发高了:
“弗兰克船长来咱们港,
今晚大伙儿乐了个畅。”
那后一句唱得一声声简直就像咚咚的擂鼓。然后又接着往下唱:
“专员骂鲁珀特理不当,
骂‘肮脏的黑狗’多够呛,
弗兰克船长信号枪一响,
把他的公馆烧个精光。”
接下来又重新唱起了原先的那个调子,那是一支起源于非洲的老调,游艇上的这些人里就有四位是听到过的。当年在非洲,往来于蒙巴萨、马林迪和拉木[都是肯尼亚东部沿海的城市。蒙巴萨和拉木已见前注。马林迪位于拉木和蒙巴萨之间。]之间的沿海大道上,过河都得靠渡船摆渡,替渡船拉纤的黑人一齐使劲时总要现编些劳动号子按这个调子来唱。他们的号子往往就拿渡船上的白人乘客作编派取笑的对象。
“弗兰克船长来咱们港,
今晚大伙儿乐了个畅,
弗兰克船长来咱们港,”
唱到这里一连串的小腔翻得好高:一派挑战的意味。这挑战里满含着轻蔑,似乎已经看准了对手准得完蛋。然后才是咚咚咚擂鼓般的一声声,唱出了后面的一句:
“今晚大伙儿乐了个畅!”
“你瞧见没有,弗兰克船长?”鲁珀特弓着腰,探身到后舱里来继续给他打气。“你光彩的大事业还没有干出来呢,人家就已经在替你唱赞歌了。”
弗兰克向托马斯·赫德森表白了一句:“看这样子只怕不容我不干了。”然后对鲁珀特说:“让我再打一枪练练。”
“是啊,枪法愈练就愈精,”鲁珀特好不欢喜。
“弗兰克船长练了枪要开杀戒咯,”码头上有人说。
“弗兰克船长撒起野来可比野猪还凶哩,”又一个声音说。
“弗兰克船长真不愧是条好汉子。”
“鲁珀特呀,”弗兰克说,“请再给我来一杯吧。倒不是要靠它壮胆。就巴望它能帮我瞄得准点儿。”
“愿上帝给你当准星,弗兰克船长,”鲁珀特把酒递下船来。“弟兄们,把弗兰克船长的歌再唱唱啊。”
弗兰克举杯就干。
“再练最后一枪,”说完他就一枪打去,信号弹掠过船后那条舱式游艇的头顶飞了出去,在布朗码头的汽油桶上弹了一下,落在水里。
“你这个混蛋,”托马斯·赫德森悄悄骂了他一声。
“给我闭嘴,你这个煞风景的假正经,”弗兰克也回敬了托马斯·赫德森一句。“这一枪是我的得意杰作哪。”
就在这时候,从后面那条游艇的后舱里钻出一个人来,身穿睡衣却有裤无衫,这人来到船尾大喝一声:“听着,你们这些猪猡!你们别再闹了,行不行?下面舱里有位太太要睡觉哪。”
“太太?”弗雷德·威尔逊问。
“对,难道还会骗你,是位太太,”那人说。“她就是我的太太。可今天偏偏碰上你们这帮混账家伙,弄了那么些信号弹来打个没完,害得她别想合得了眼,害得谁都别想睡会儿觉。”
“那你为什么不给她吃两片安眠药呢?”弗兰克说。“鲁珀特,派个弟兄去买几片安眠药来。”
“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呀,老总?”弗雷德·威尔逊说。“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你这个当男人的当好了没有?你当好了她也就睡得着了。她睡不着,说不定是因为一团火硬是压着呢。也许正苦闷着呢。我太太去看精神分析医生,医生总是这样给她解释的。”
这几位都是蛮不讲理的粗汉,论理其实弗兰克本是错尽错绝的,可是那个已经灌了一天酒的家伙用这种态度来交涉,这第一步棋就下出了一个大败着。约翰尼、罗杰、托马斯·赫德森,他们三个谁也没吭一声。那另外两个,却从对方踏上船尾、大骂“猪猡”的那一刻起,就搭了档一吹一唱了,仿佛棒球场上一对配合默契的游击手和二垒手似的。
“你们这些肮脏的猪猡,”那人还是直骂,看来他肚子里的词汇相当有限。他的年纪看去约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尽管后舱的灯已经开亮,毕竟还是很难看仔细,也说不准他的确切年龄到底有多大。托马斯·赫德森今天一天听到说他的闲话不少,原以为他的样子一定弄得很不堪,现在一看倒还远没有这样糟糕,托马斯·赫德森寻思他准是合过会儿眼了。再一想:对了,他不是一直在博比的酒店楼上睡大觉么?
“我倒觉得宁比泰[安眠镇静药戊巴比妥钠的商标名。]这药可以一试,”弗兰克装得十分体己似的对他说。“除非太太对这种药有过敏反应。”
“我真不明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弗雷德·威尔逊又对他说开了。“瞧你这不是,一身精壮,看上去挺不错哎。真个的,看上去还真棒得很呢。我说你一定是拉盖特[又称回力网球,或网拍式墙球。在四面有围墙的场地内用球拍击球,利用围墙反弹的一种球赛,有单打也有双打。]俱乐部里的一员狠将吧。倒要请问尊驾,你舍得花了多少本钱,才把贵体保养得如此剽悍精壮?弗兰克,你瞧瞧他。这样华贵这样漂亮的男式上衣,你以前见识过吗?”
“不过老板,有一点你就办得不地道了,”弗兰克也对他说。“你的睡衣可是上下穿倒了。说老实话,男人家就这么套一条裤子,这样的穿法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识过。你就这么穿着睡你的觉?”
“你们这些满嘴巴脏话的猪猡,就不能让人家太太好好睡个觉?”那人说。
“你怎么就不老老实实回你的舱里去呢?”弗兰克反问他。“你在这儿开口‘猪猡’闭口‘猪猡’,弄得不好可是要惹上点儿麻烦的哪。你的汽车司机又没有来,照看不了你哪。你不是每天都要由汽车司机送你上学的吗?”
“他还上什么学呀,弗兰克,”弗雷德·威尔逊放下了手里的吉他说。“他早长大啦,是个大孩子啦。干上大买卖啦。你连这么个大买卖人都认不出来?”
“你真是个买卖人吗,老弟?”弗兰克问道。“那你一定会算这笔账啦,你呀,还是赶快回你的舱里去来得上算。留在这儿没你一点便宜。”
“他这话有道理,”弗雷德·威尔逊说。“你在这儿跟我们胡闹,不会有你的好处。还是快回你的舱里去吧。声音大点儿嘛,多听听就惯了。”
“你们这些肮脏的猪猡,”那人一边骂,一边拿眼睛一个个盯住了他们。
“快请护好你健美的玉体回舱里去,好吗?”弗雷德·威尔逊说。“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能叫太太睡着的。”
“你们这些猪猡,”那人还是直骂。“你们这些下三烂的猪猡。”
“你还有什么别的名堂可以骂骂吗?”弗兰克说。“老是‘猪猡’长、‘猪猡’短的,叫人听得怪腻味的。你还是快回舱里去吧,免得着了凉。我要是有你那样的美男子胸膛,我才不会冒险跑到外边来呢,今儿晚上外边有风,着了风那还了得?”
那人还是一个个盯着他们直瞅,仿佛想把他们都牢牢记住在心里似的。
“你忘不了我们的,”弗兰克对他说。“真要是忘了,以后见到你我提醒你就是。”
“你们这些下流种子,”那人又骂了一句,这才一转身,钻进舱里去了。
“这人是谁?”约翰尼·古德纳问。“我记得在哪儿见过他。”
“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弗兰克说。“反正这人不值一提。”
“你可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约翰尼问。
“这人是个草包,”弗兰克说。“反正是草包一个,记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还不是一样?”
“我看也是一样,”托马斯·赫德森说。“你们两个把他围攻得够呛。”
“对草包嘛,就是应该这样。就是应该一起对他围攻。对他我们其实还不好算不客气。”
“听你的话音,我看你就是缺少点同情心,”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刚才听见有条狗在哇哇乱叫,”罗杰说。“大概是信号弹吓着了他的狗了。我们还是把信号弹收起来吧。我知道你玩得正在兴头上,弗兰克。可你这已经是万幸了,总算没有闹出人命案子来,也总算没有闯下什么大祸。那你何必还要去吓唬一条可怜巴巴的狗呢?”
“那哇哇乱叫的是他的老婆呢,”弗兰克喜滋滋地说。“我们来给他的舱里也打上一颗信号弹,把他的房中情景来个彻底大曝光。”
“那我可要不客气走人啦,”罗杰说。“你这样开玩笑我真不赞成。比如开汽车,我觉得那就没有什么玩笑可开的。酒后开飞机,我觉得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现在你吓唬狗,我觉得那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好玩。”
“你要走谁也没有拉着你呀,”弗兰克说。“反正近些时候来大家见了你也都觉得头痛。”
“是吗?”
“怎么不是?就是你,还有汤姆,到处装正经,老是败人家的兴。你们这些混蛋,都算是改邪归正了。你们当初寻欢作乐都乐够了,现在就不许人家乐了。哼,居然还抬出了一块崭新的招牌,叫什么社会公德心哩。”
“照你这么说,我劝你别把布朗码头弄着了火,这就叫有社会公德心咯?”
“怎么不是?可那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你们的门面装点得也并不高明。你的事我在大陆沿海早都听说了。”
“你为什么不带上你的信号枪到别处去玩呢?”约翰尼·古德纳对弗兰克说。“大家本来都兴致挺足的,可你就偏要来这样胡闹一气。”
“这么说你也跟他们是一个毛病,”弗兰克说。
“我劝你还是冷静点,”罗杰警告他了。
“反正这儿就我一个还想找点乐儿痛快痛快,”弗兰克说。“你们个个都是活腻了的苦行狂!大善士!伪君子!……”
“弗兰克船长,”鲁珀特从码头边上弯下腰来叫他。
“只有鲁珀特才够朋友。”弗兰克说着便抬起头来:“怎么说啊,鲁珀特?”
“弗兰克船长,专员那边的事还干不干?”
“照烧不误,鲁珀特老弟。”
“上帝真该保佑你,弗兰克船长,”鲁珀特说。“可要再来点朗姆酒?”
“我已经打足精神了,鲁珀特,”弗兰克对他说。“现在大家都快趴下。”
“大家快趴下,”鲁珀特一声令下。“都卧倒了!”
弗兰克朝码头后边的专员公馆一枪打去,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信号弹没有打到公馆,却落在门廊前面的细石子走道上,在那儿烧了起来。码头上的那帮子人见了直叫苦。
“真倒霉!”鲁珀特骂了一声。“差那么点儿就打着了。不走运哪。再来一个吧,弗兰克船长。”
后面那条游艇的后舱里灯亮了,又是那个人走了出来。这一回他穿了件白衬衫,套了条白帆布裤,脚登一双胶底运动鞋。他把头发梳过了,一张脸儿却涨得红一块白一块的。这边船尾上的几个人里,离他最近的是约翰尼,不过约翰尼是背对着他,约翰尼旁边是罗杰,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管自坐在那里。两条游艇尾对着尾,中间隔着三尺来宽的水面,那人就隔船站在那里,拿指头冲罗杰一指。
“你这个蠢货,”他开口就骂。“你这个肮脏的蠢货,下三烂的蠢货!”
罗杰只是露出了吃惊的神气,抬头对他看看。
弗兰克冲那人喊了一声:“嗨,你要骂的是我吧?不是骂‘猪猡’的吗,怎么骂‘蠢货’啦?”
那人没有睬他,只顾把矛头对准了罗杰。
“你这个大胖蠢货!”那人激动得差点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这个冒牌货!你这个骗子手!装得倒像,不要脸!还作家哩,狗屁!还画家哩,没羞!”
“你到底在跟谁说话?说的到底又是哪门子的事?”罗杰站了起来。
“跟你!跟你这个蠢货!跟你这个冒牌货!就是跟你嘛!你这个孬种!呸,你这个蠢货!你这个肮脏的蠢货!”
“你准是疯了,”罗杰还是没有提高嗓门。
“你这个蠢货!”那人在对面船上隔水嚷嚷,一副架势就像在眼下新式的动物园里,一个游客正隔着水沟(现在不用栅栏了)在那里骂一头动物。“你这个冒牌货!”
“他要骂的是我呢,”弗兰克乐呵呵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才是你骂的‘猪猡’啊。”
“我骂的是你,”那人的手还是指的罗杰。“你这个冒牌货。”
“你瞧瞧,”罗杰对他说。“你这哪里好算是在跟我说话?你这是有意不分青红皂白乱骂一气,目的是想将来回到了纽约可以在人家面前吹嘘,说你就是如此这般把我骂了个够。”
他的话还是说得很有道理,也很有耐心的,叫人觉得他是真心希望那人能够醒悟,不要再骂人了。
“你这个蠢货!”那人还是直嚷嚷。他本来就是穿着整齐了存心要来个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所以愈骂火劲就愈大,也愈进入角色。“你这个肮脏的冒牌货!下三烂的冒牌货!”
“你这哪里好算是在跟我说话?”罗杰还是回他那句老话,如今他的口气已是非常平静,托马斯·赫德森看出他已经把主意打定了。“你少在这里噜苏。如果有话要跟我说,到码头上说去。”
罗杰说完就跳上了码头,说也奇怪,那人跟脚也就爬了上来,真是要多快有多快。他骂了那么一大堆,动了那么大的火,收不了篷了。总之他也上了码头。那帮黑人先是往后直退,随即又都围了上来,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不过中间还是留出了不小的空地。
托马斯·赫德森摸不透那人登上码头的时候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算计。双方谁也没说一句话,就在那么许多黑人的围观下,那人首先一个摆拳向罗杰打来,罗杰却一记左拳正中他的嘴巴,打得他嘴巴顿时鲜血直流。他冲着罗杰又是一个摆拳,罗杰却一连两记重重的勾拳照他的右眼打去。他拼命揪住了罗杰,罗杰拿右手对准他的肚子一阵猛捅,把他推开,腾出左手来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反手耳光。就在这一揪一推之间,罗杰的运动衫给撕破了。
那帮黑人谁也没吭一声,只是围住了他们两个,可也不是逼得很近。不知是谁已经把码头上的灯开了,所以大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汤姆估计这开灯的大概是约翰尼船上的小厮弗雷德吧。
罗杰乘胜追击,他对准那人的脑袋上部,连珠炮般连出三记勾拳。那人揪住了他,他使劲推开,又在那人嘴巴上连揍了两拳,这一来他的运动衫就又撕破了一大块。
“甭打左拳了,”弗兰克嚷嚷。“快出右拳打,揍死这个王八蛋!揍死他算了!”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罗杰话刚出口,狠狠的一记勾拳就击中了那人的嘴巴。那人嘴里鲜血往外直流,右边半个脸儿完全肿了起来,右眼几乎已经撑不开眼皮了。
那人还是揪住了罗杰,罗杰就把他一把裹在怀里,夹得他压根儿没法动弹。那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始终一句话都没有。罗杰在那人的两个肘弯里各按上一个大拇指,汤姆见他拿大拇指在那人二头肌和下臂之间的肌腱上来回揉摩。
“你可别把血都淌在我身上,你这个王八蛋,”罗杰说着,就像戏耍一般抬起左手,把那人的脑袋往后一揿,随即又给了他一个反手耳光。
“看我替你换个鼻子,”他说。
“揍死他,罗杰。揍死他,”弗兰克还在一旁打边鼓。
“都打到这个分儿上了,你还看不出来,你这个呆子?”弗雷德·威尔逊说。“早已揍得他命都快没啦。”
那人还是揪住了罗杰,罗杰又一把夹住了他,把他推开。
“来打我呀,”罗杰对他说。“来呀来呀。来打我呀。”
那人挥拳打来,罗杰一闪身避过,一把把他抓住。
“你姓什么叫什么?”他问那人。
那人一言不答,只顾呼哧呼哧喘气,仿佛气喘病大发,眼看就要断气似的。
罗杰又夹住了那人,拿两个大拇指往他的两边肘弯里掐去。“你这个王八蛋还挺壮实咧,”他对那人说。“是哪个混蛋教你的招法呀,怎么这样不经打?”
那人一拳打来,却已是有气无力了。罗杰把他一把抓住,拉到跟前,提着他打了个转,用右拳的底面扇了他两个耳光。
“你以为你对人家来个不开口就是你的能耐了?”他问那人。
“瞧他的耳朵哎,”鲁珀特说。“简直成了一串葡萄啦。”
罗杰再次夹住了那人,拿大拇指使劲去抠他二头肌下部的肌腱。托马斯·赫德森对那人的脸色看得很注意。那人的脸上起初并无惊慌之色;看去只是一脸凶相,活像一头猪,一头穷凶极恶的公猪。但是现在不同了,说惊恐万状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他大概从没听说过打架也会有无人出来解劝的。他大脑的哪个角落里大概想起了以前在小说中看到过的情节:打架的人要是一倒下,那就只有给踢死的分儿。所以他还硬是要打下去。只要罗杰向他喝一声“来打呀”,或是把他一把推开了,他总要挥拳再来打上那么一下。他还不肯认输。
罗杰又一次把他推开了。只见那人就站在那儿,对着罗杰直瞅。他被罗杰夹得不能动弹的时候固然感觉到走投无路,可是一旦对方松了手,他的恐惧便会稍有缓和,那份凶相便又显出来了。此刻他站在那儿,先还心中惶惶,因为这伤着实不轻,脸给揍坏了,嘴里直淌血,特别是那只耳朵,看去已像一个熟得快要烂掉的无花果,皮下的一个个出血点已汇合而为好大一个血包。可是如今罗杰的手既已松开,他站不上一会儿,恐惧便又消退了,那股打不怕的凶恶劲儿又冒起来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罗杰问他。
那人张口就骂:“蠢货!”骂声出口的时候,他还把下巴一缩,双手一举,头微微一扭,一副架势活脱儿就像一个劣性难改的顽童。
“好,来了,”鲁珀特叫了起来。“快看,好戏就要登场了。”
可是那既没有一点戏剧性,也没有什么技巧值得一看。罗杰飞快抢前一步,来到那人的跟前,左肩向上一耸,右手在底下攥起了拳头,一使劲猛地往上一拳,啪的一声就打在那人的半边脑袋上。那人倒了下去,双膝着地,两手支在地上,脑门子也撞上了码头铺板。他就这样脑门子顶着码头铺板,在那儿跪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只见身子一歪,便软绵绵瘫了下去。罗杰对他瞧了一眼,就管自来到码头口,一纵身跳上游艇,进了后舱。
那人游艇上的人手这时也就来把他抬上了自己的船。刚才码头上打成那样,他们一个也没有出来干预,现在他歪着身子倒在了码头上,他们这才过来把他抬了起来,抬在手里他已是沉甸甸瘫成一团了。几个黑人还帮着他们把他抬上船尾,送下舱去。把他送进了舱里,里边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应该找个医生来替他看一看才好,”托马斯·赫德森说。
“撞在码头上的那一下撞得并不厉害,”罗杰说。“我想过,码头是木板的,碍不了事。”
“我看他最后一记耳光挨得恐怕不大受用,”约翰尼·古德纳说。
“你把他的脸打得不像样了,”弗兰克说。“特别是那只耳朵。肿得那样快法,倒真还从来没有见过。起初还只像一串葡萄,一下子就肿得胖乎乎的像只橘子了。”
“赤手空拳反而坏事,”罗杰说。“一拳头打出去也根本不去考虑后果了。唉,要是我以前没见过他,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嘿,你以后再见了他,就包你再也不会认不出他了。”
“但愿他一会儿就醒过来,”罗杰说。
“你这一架打得出色啊,罗杰先生,”小厮弗雷德说。
“得了,你还提呢,”罗杰说。“闹出这样的事来,想想真又是何必呢?”
“那位先生根本是自作自受,”小厮弗雷德说。
“我说你就别再放在心上了,好不好?”弗兰克对罗杰说。“死人的事我也见得多了,那个小子绝对死不了。”
码头上那帮黑人渐渐都散去了,对打架的事还一路议论个没完。刚才那白人被抬上船去的时候看那光景可不大妙,他们心里都有些不自在,先前嚷嚷着要烧专员公馆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都消失得了无影踪了。
“好,再见了,弗兰克船长,”鲁珀特说。
“要走啦,鲁珀特?”弗兰克问他。
“大家都想上博比先生的酒店去看看那边可有什么热闹的玩意儿。”
“再见了,鲁珀特,”罗杰说。“跟你明天再会。”
罗杰只觉得满心不快,他的左手肿得有个葡萄柚子那么大。右手也肿了起来,不过没有左手那么厉害。除此以外,打架留下的明显痕迹便只有他身上的运动衫了,运动衫的领口已经撕破,耷拉下一大块挂在胸前。他头上近顶的地方曾挨过那人一拳,那儿也留着个小小的疙瘩。指关节有几处给擦破了皮,约翰尼替他搽了些红药水。罗杰对自己的手根本连看都没看。
“我们上博比的酒店去吧,看看那儿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弗兰克说。
“你什么也别放在心上,老罗,”弗雷德·威尔逊说着便管自爬上了码头。“只有傻瓜才会有一点事就放不开。”
他们带上了吉他和班卓琴,穿过码头,就往庞塞·德莱昂酒店而去。酒店店门大开,透出一派灯光,还传出来一片歌声。
“弗雷迪[弗雷德的昵称,指弗雷德·威尔逊。]这人还是挺不错的,”约翰尼对托马斯·赫德森说。
“本来倒一直是不错的,”托马斯·赫德森说。“可现在跟弗兰克混在一起就坏得很。”
罗杰一言不发,托马斯·赫德森真为他担心。不只是为罗杰担心,他的担心还另有一些原因。
“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安歇了?”他对罗杰说。
“我的心总还放不下来,也不知道那人怎么样了,”罗杰说。
他是背对着船尾坐的,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气,左手托在右手里。
“得了,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约翰尼一副若无其事的口气。“他人都能走动啦。”
“真的?”
“你瞧,他这不是出来了吗,还端着把猎枪呢。”
“我才不信呢,”罗杰说。不过听他的口气早又高兴了起来。他还是背对船尾坐在那儿,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
那人来到了船尾,这一回他睡衣睡裤都穿齐全了,不过令人瞩目的还是那把猎枪。托马斯·赫德森把目光从枪上收回来,再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儿实在惨不忍睹。算是已经有人替他拾掇过了,脸上纱布橡皮胶一大堆,红药水也搽了很不少。但是那耳朵就没法给他收拾了。托马斯·赫德森估摸那大概是一碰东西就痛的,所以就不包不扎,很触目地露在那儿,肿得好大好大,紧绷着一层皮,成了他这张脸上最扎眼的目标。当下谁也没开口,那人也就鼓出了他那张开花脸,端着猎枪,一声不吭站在那儿。他的眼睛肿得上下眼皮紧挤在一块儿,恐怕看人都未必能看得十分清楚。他只是站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旁人也一个都不开腔。
罗杰终于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去,看见了他,于是就侧着脸儿扔了句话过去:
“快收起了枪去睡觉吧。”
那人还是端着枪站在那儿。那肿起的嘴唇动了两下,却始终一句话也没有。
“你这小子不要脸,背后打冷枪的事你是干得出来的,但是量你也没有这个种,”罗杰还是侧着脸儿对他说,没有提高一点声气。“快收起了枪去睡觉吧。”
罗杰照样还是背对那人坐在那儿。接下来他却冒了个险,托马斯·赫德森觉得他这个险冒得实在太悬了。
“大家瞧瞧,这小子这样穿着睡衣睡裤跑出来,一副德性是不是有点儿像麦克白夫人[莎士比亚《麦克白》一剧的女主角。]?”他问跟他一起在船尾的那另外三个人。
一听这话,托马斯·赫德森心想这下要出事了。可是结果倒什么事儿也没有,过了会儿那人就一转身,提着猎枪钻进舱里去了。
“好了好了,我心里真是一松快,”罗杰说。“刚才我只觉得胳肢窝里汗水直往下淌,都淌到了大腿上。汤姆,咱们回去了吧。这人没事了。”
“怕不会一点都没事吧,”约翰尼说。
“出不了事了,”罗杰说。“看他的光景又是活灵灵的人儿一个了。”
“走吧,罗杰,”托马斯·赫德森说。“一块儿上我家里去坐会儿。”
“好吧。”
他们对约翰尼道了“再见”,便顺着王家国道,向托马斯·赫德森的住处走去。庆祝活动到此刻还搞得很热闹。
“庞塞·德莱昂酒店里你还去不去?”托马斯·赫德森问。
“得了吧,我是不想去了,”罗杰说。
“我想我应该去告诉一下弗雷迪,就说那人没事了。”
“你去告诉他吧。我就直接到你家里去了。”
托马斯·赫德森到家时,只见纱窗游廊里边靠内陆一头的一张床上,罗杰面孔朝下扑在那里。四下一片乌黑,庆祝的闹声隐约可闻。
“睡着啦?”托马斯·赫德森问他。
“没有。”
“来一杯如何?”
“我不想喝了。多谢。”
“手上怎么样了?”
“就是觉得胀痛。不碍事的。”
“心里又不痛快了?”
“是啊。憋得慌。”
“小家伙们明天早上可以到了。”
“那敢情好。”
“你真的不想来一杯了?”
“不喝了,老弟。你就自己喝吧。”
“我倒想来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喝了好快一点睡着。”
托马斯·赫德森到冰箱里取了酒,调好以后又回到纱窗游廊上,就那样在黑咕隆咚中坐着,罗杰则还照旧扑在床上。
“你也知道,无法无天的大恶棍大坏蛋真多的是,”罗杰说。“汤姆呀,你看这个家伙就恶劣透了。”
“你好歹总给了他一点教训。”
“不,我看不见得。我叫他丢了脸,吃了一点亏。他会把气出在别人身上的。”
“他这都是自作自受嘛。”
“话是不错,可我这事总还干得不彻底。”
“你也只差没有宰了他。”
“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他今后反而会越发变本加厉的。”
“我看你给他的这顿教训也蛮够他受的了。”
“不,我看未必。我在大陆沿海碰到的那件事还不就是这样。”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回来以后还半个字都没有跟我说起过呢。”
“还不是打了一架,跟今天的情况有点相像。”
“跟谁呢?”
他报了一个人名,此人在一般所谓的实业界是个地位颇高的人物。
“我根本就不想吵这个架,”罗杰说。“事情出在个旅馆里,我呢,当时正好跟个女人有点纠缠不清的事儿,其实严格说起来,我恐怕是不应该上那儿去的。反正那天晚上我对这个家伙是一忍再忍,忍之又忍。那情况真比今天晚上还要气人。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我就给了他一顿揍,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给了他一顿揍,也偏不巧,他的脑袋撞在了游泳池入池处的大理石台阶上。因为事情都是在那个游泳池旁边闹起来的。他在这个叫‘黎巴嫩雪松’的旅馆里大概躺到了第三天吧,总算醒了过来,这样我也总算免了个过失杀人的罪名。其实那时他们已经什么都准备妥当了。凭他们弄来的那些所谓证人,真要打起官司来我给判个过失杀人罪还算是走运的哩。”
“后来呢?”
“后来他又回去干他的买卖了,可是他没忘记来狠狠地算计我。弄了个十足的圈套来陷害我。那鬼点子才叫多哩。”
“怎么回事?”
“反正是无所不用其极吧。花样一套接着一套。”
“愿意给我说说吗?”
“不说也罢。你知道了也没有意思。反正我不骗你,这是设了圈套故意陷害。事情弄得真够呛,因此大家对此也都绝口不提。你难道没注意?”
“我有点察觉了。”
“所以我对今天晚上的事觉得不大痛快。横行不法的坏蛋实在太多了。那都是些十恶不赦的恶棍。你揍他们也不解决问题。我看他们所以敢来惹你,这就是一条原因。”他在床上一翻身,把脸朝着天。“汤米,你知道一个人的心一坏就不得了。就会像猪一样无耻。你知道从前的人讲要扬善斥恶,是很有些道理的。”
“只怕在不少人看来,你也不见得就是一个十足规矩的好人,”托马斯·赫德森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
“那是。我自己也不敢这样高攀。我连自己是个好人,或者能跟好人两字勉强沾点儿边,都不大敢说。不过我还是巴不得自己能做个好人。反对恶人,并不就能成为好人。今天晚上我反对了恶人,可是自己也变成恶人了。当时种种恶念简直就像浪潮一般汹涌而来,我自己也感觉到了。”
“打架总是要不得的。”
“这我也知道。可是碰到了这样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一动手,你就得把他们立即制伏。”
“话是不错。可一旦动了手,我就觉得这倒挺开心的。”
“他当时要是还能再打下去的话,我看你大概还要开心些呢。”
“倒恐怕的确是这样,”罗杰说。“不过我现在也说不准了。我是一心只想要把他们打垮。可是你一旦觉得打他们开心,这就说明你跟你要反对的对象只怕也相去无几了。”
“这个家伙也特别恶劣,”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上次在大陆沿海碰到的那一个也不见得有哪点儿比他差。汤米呀,问题在于这种人实在太多了。走遍天下哪儿都有,而且总是愈来愈多。都怪这年头世道不好啊,汤米。”
“你几时见到过有好的世道?”
“以前我们不是一向过得很快活吗?”
“对,以前我们过得很快活,各种各样的好地方都到过。不过要说世道,就没有好过。”
“我也真弄糊涂了,”罗杰说。“人人都说自己是好人,却人人都没有好结果。人家都很有钱的时候,我没有一个子儿。可是等我有俩钱了,却就成了这么个世风日下的局面。不过不管怎么说,从前的人好像不都是这样卑鄙邪恶、活该天打雷劈的。”
“你历来交往的一班朋友,只怕也是蛮够呛的哩。”
“我有时也能碰上一些好的。”
“不太多吧。”
“不,还是有一些的。我的朋友你也不全认识。”
“你老是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那倒要请问,今天晚上那几位又是谁的朋友?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
“是我们大家的朋友。他们也不见得就坏到怎么样。无聊是有的,不过要说真是恶人,那还算不上。”
“是啊,”罗杰说,“恐怕是还算不上。可弗兰克就相当坏。真坏得可以。说是恶人固然还算不上,不过他的品质作风有好些我实在看不惯。他和弗雷德搭了档往邪路上走,变得可是够快的。”
“是善是恶我好歹还弄得清楚。我不想冤枉了人家,也不会故意装糊涂。”
“我就不大弄得清楚到底怎样才叫善,因为我想归善却总是失败。倒是那恶,是我打惯了交道的。是恶人我就看得出来。”
“真遗憾,今天晚上弄得这样大煞风景。”
“我不过是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
“你想要睡了吗?就在我这儿过一夜吧。”
“谢谢。你留我的话我就遵命了。不过我倒很想先到书房里去看会儿书。我上次来的时候看见你手里有本澳大利亚短篇小说,不知你放在哪儿?”
“亨利·劳森[亨利·劳森(1867—1922):澳大利亚作家、诗人,所著短篇小说颇丰,多能反映劳动人民的生活。]写的?”
“正是。”
“我去替你找出来。”
托马斯·赫德森后来就睡了,可是夜半醒来,却看见书房里还亮着灯光。
[book_title]5
托马斯·赫德森一觉睡醒,起来一看,原来已经吹起了微微的东风,外边的海滩上上有蓝天,底下是白森森的平沙一片,小朵小朵的高积云随风飘浮,在青灵灵的海水上投下了一路移动的斑影。小风车发电机的叶片在和风中打转,好一个晴朗的早晨,令人感到一阵清新。
罗杰不在了,托马斯·赫德森就一个人吃早饭,一边看看马里兰来的报纸。报纸是昨天到的,他没有就看,特意留着今天吃早饭的时候看。
“小家伙们什么时候到?”约瑟夫问。
“大概中午时分。”
“看来还是要来吃午饭的咯?”
“是啊。”
“我来的时候罗杰先生就已经不在了,”约瑟夫说。“他早饭都没有吃。”
“大概马上就要回来了。”
“底下人说看见他是划着小船去的。”
托马斯·赫德森吃罢早饭,看完报纸,就来到临海一边的游廊上,坐下来画他的画。他画得倒也顺当,到快要完工时,听见罗杰进了屋,上楼来了。
罗杰站在他的背后看他画,说:“这画画好了一定错不了。”
“是吗。”
“这样大的龙卷风你是在哪儿见到的?”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这画的是人家的‘点品’。你那手怎么样了?”
“还肿着呢。”
罗杰还看着他画画,他呢,也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要不是这手还肿着,我真还当是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呢。”
“是够可怕的。”
“那家伙出来的时候,你看他真是端着把猎枪?”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托马斯·赫德森说。“嗨,管他呢。”
“对不起,”罗杰说。“是不是我不该来打搅你?”
“没关系,你待在这儿好了。我也快就要画好了。你在这儿碍不了我的事。”
“他们天一亮就走了,”罗杰说。“我看见他们走的。”
“那么早你干什么去了?”
“我看完了书,还是没有一点睡意,一个人又待不住,因此就去了码头,跟着那帮子人去打发时光。庞塞·德莱昂酒店压根儿就没打烊。我也见到约瑟夫了。”
“约瑟夫说你划船去了。”
“我是单用右手划的。想把这单手功夫练出来。果然练得不错了。现在心里也舒畅多了。”
“我今天恐怕也只能画到这儿为止了,”托马斯·赫德森说完就动手收拾,把画具一一放好。“小家伙们这会儿该就要出发了。”他瞧了瞧表。“我们何不先来喝一杯呢?”
“好啊。来一杯我倒用得着。”
“可现在还没到十二点。”
“那我看也没关系。你已经工作完毕,我呢,又正在度假。可假如不能破坏了你规矩的话,那还是到十二点再谈吃喝吧。”
“也好。”
“我也是一直守着这规矩的。有时想想也真窝火,要是能喝上一杯该有多痛快呢,可就是因为还没到中午,得硬是憋着。”
“那我们今天就破一次例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一会儿就可以见到三个小家伙了,我心里实在太兴奋了,”他还特意说明了理由。
“我知道。”
“乔!”罗杰就招呼约瑟夫。“把调酒器具拿来,我们要调些马蒂尼[马蒂尼是一种鸡尾酒,以金酒(杜松子酒)为主料,加苦艾酒等混合而成。]喝。”
“是,先生。酒我已经都调好了。”
“你干吗这么早就把酒调好了?你当我们是酒鬼?”
“哪儿的话呢,罗杰先生。我看你还没有吃过早饭,以为你是准备回来喝两杯的。”
“来,为咱俩干杯,也为小家伙们干杯,”罗杰说。
“小家伙们今年该好好开心一下了。你也就在这儿住吧。回头要是被他们吵得心烦了,反正随时都可以到你的小屋里去住。”
“要是不打搅你的话,那我就在这儿也住几天。”
“这哪儿会打搅我呢。”
“小家伙们这一来,可真是太有劲了。”
果然过得很有劲。他们都是很规矩的孩子,来到这儿已经有一个星期了。金枪鱼汛已经过去,岛上现在渔船不多,生活又放慢了节奏,恢复了常态,季节也到了初夏。
纱窗阳台上添了几张帆布床,作小家伙们的睡处,所以睡在这里夜半醒来可以听见孩子们睡梦中的鼻息,倒也减去了几分寂寞之感。夜里土山坡上有微风吹来,相当凉快,没有风的时候也不热,因为这儿靠近大海。
小家伙们初来的时候有点怕生,也还能保持一定的整洁,只是后来就不大注意了。不过问题也不大,只要你督促他们进屋前要把脚上的沙子冲洗干净,湿淋淋的游泳短裤要挂在外边,到屋里去换干的。约瑟夫早上替他们整理床铺的时候,把他们的睡衣睡裤都晾起来晒过,晒好以后又都折起来放好,所以他们可以随手乱扔的也无非就是临睡前换下的衬衫线衫而已。至少从道理上说应该是如此吧。不过实际上只要是他们的东西,就没有一样不是给扔得到处都是的。对此托马斯·赫德森也不大在意。一个人独居一院,总会养成一套习惯,一成不变,日久便能引以为乐。但是偶有一二破例,倒也觉得新鲜有趣。他知道等将来小家伙们走了以后,天长日久他还会恢复这老一套的习惯的。
他坐在面海的阳台上画画,抬眼望去便能看见他们哥儿三个,个子一大一中一小,正跟罗杰一起躺在沙滩上。他们是在说话,在挖沙玩儿,看来还在争论什么,但是他听不出他们到底在那里讲些什么。
老大高高的个子,黑黑的皮色,脖子肩膀跟托马斯·赫德森活脱儿一个样,脚大腿长,天生是块游泳好手的料。他的脸型颇有几分印第安人的气质,小伙子其实倒是个快活的人,可是在不说不笑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总带着一丝哀愁的神气。
有时候托马斯·赫德森见他脸上又出现了这副忧伤的神气,便瞅住了他问:“你在想些什么呀,宝贝儿?”
“想怎么在鱼钩上扎个假的鱼饵,”小伙子一开口,脸上便会顿时一亮。他想起心思来脸上的那一丝哀愁都是从眼里和嘴上流露出来的,一说话眼睛和嘴巴活动开了,脸上也就神采奕奕了。
老二则总会使托马斯·赫德森联想起一头海獭。他的头发跟海獭的毛是一样的颜色,皮肤的肌理也细密得跟水下动物几乎不相上下,从头到脚都晒得黑黑的,乌黑里透出金色的光泽,别具风采。见到了他,做父亲的总会想起有那么一类动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得那么安然自在,却又是那么顽皮逗人。说到顽皮逗人,动物里头最顽皮逗人的要数海獭和熊了,其中熊跟人也最为近似。不过这孩子看来个子不会长得太魁梧,体格也不会长得太茁壮,跟熊是难以比拟的,他是当不了运动员,也不想当运动员的;但是他有小动物的那份可爱,加以头脑灵活,心中别有他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很重情意,有正义感,跟人也挺合得来。他又是一个笛卡儿[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生理学家。他主张抛弃所有因袭的见解,认为可以怀疑一切。]式的怀疑派,爱跟人争论,也很会戏弄人,虽说有时候戏弄起人来搞得未免太凶了些,却从不存什么坏心。他的长处还有的是,只是人家都还不了解,所以那老大老三俩尽管也拼命想找他的弱点,好丑丑他,克克他,然而对他还是感到无限敬佩。他们哥儿三个之间自然也少不了要吵架,彼此奚落起来还相当尖酸刻薄,但是对待大人却都恭恭敬敬,很讲礼貌。
最小的一个长得俊,一副身板简直就像一艘袖珍战舰。从体格上看,他十足就是托马斯·赫德森的翻版,只是具体而微,横里还宽了点,竖里却缩短了些。皮肤晒得黑了不算,还长出了一些色斑。脸相显得很滑稽,一生下来就是一副老成的样子。他还是个小捣乱,对两位兄长都要不客气捣乱,而且他性格上还有个阴暗面,这一点除了托马斯·赫德森以外,别人是理解不了的。父子俩对此也没有去多琢磨,只是彼此都看到对方身上有这个毛病,知道这可是个毛病;做父亲的更是小心翼翼不愿触及这个问题,觉得儿子有这个毛病也情有可原。尽管托马斯·赫德森跟这个儿子相处的时间最少,父子间的感情却非常密切。这个叫安德鲁的小儿子小小年纪就显出是个优秀运动员的苗子,他一学会骑马,就显得在骑术上很有一手。两个哥哥也为这位老弟感到自豪,不过他要胡闹的话,他们也是坚决不答应的。他简直有点神乎其神,要不是很多人见过他骑马,亲眼看过他纵马腾跃,领教过他那副俨然如老行家一般的冷漠矜持之态,肯定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身手会如此不凡。这孩子天生是个很坏的东西,目下却又处处表现得挺不错,他到东到西都揣着一肚子坏,却只是表现为嘻嘻哈哈的打趣逗闹。不过他骨子里是个小坏蛋,人家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挺不错只是一种有意的表现,其实心眼儿是一天比一天坏了。
从临海的阳台上望下去,只见他们四个人此刻都躺在那边沙滩上,罗杰的旁边是老大小汤姆,紧挨着罗杰夹在当中的是小儿子安德鲁,老二戴维则摊开了手脚,闭上了眼睛,仰面朝天躺在小汤姆的边上。托马斯·赫德森收拾好画具,就下楼来到他们那儿。
“嗨,爸爸,”老大说。“今天工作顺利吗?”
“你打算去游泳吗,爸爸?”老二问。
“海水里可舒服着哪,爸爸,”小儿子说。
“你好,老爷子,”罗杰咧着嘴笑道。“请问赫德森先生今天画画的功课进展如何?”
“报告各位,今天画画的功课已经完毕。”
“喔,太棒了,”老二戴维说。“那我们可以戴上护目镜下海摸鱼去啦?”
“吃了午饭再去吧。”
“够劲儿,”老大说。
“你看这风浪是不是太大了些?”小兄弟安德鲁问。
“要么你才觉得太大,”老大哥汤姆数落他说。
“别这么说,汤姆。这风浪是不算小。”
“风浪一大,鱼儿都躲在礁石缝里不出来了,”戴维说。“鱼儿也跟我们一样怕大浪。我看鱼儿也经不起在风浪里颠。爸爸,鱼儿会不会也像人一样闹晕船?”
“怎么不会呢,”托马斯·赫德森说。“有时候风狂浪大,渔帆船上活鱼舱里的石斑鱼闹起晕船来,死了也不稀奇。”
“我跟你说的没错吧?”戴维对哥哥说。
“鱼儿死掉是因为得了病,”小汤姆说。“可又怎么能证明那一定是晕船病呢?”
“我看我们可以肯定那是不折不扣的晕船病,”托马斯·赫德森说。“至于鱼儿要是不在船上,而是在海水里无拘无束地游,这病会不会犯,那就难说了。”
“可爸爸你怎么就不想想呢,鱼儿钻在礁石缝里也不能无拘无束地游啊!”戴维说。“鱼有鱼洞,出了鱼洞也有一些地方可以去游游。但是为了要躲避大鱼,往往就得留在洞里,这时要是遇到四下大浪的冲击,那光景还不是跟在渔帆船的活鱼舱里一样?”
“不大一样,”小汤姆还是不服气。
“好,就算不大一样吧,”戴维就知趣地退让了。
“得了,别再争了,”安德鲁说。他凑在父亲的耳边悄悄说道:“他们要是再争下去,我们就不去算了。”
“你不想去?”
“想倒是怪想的,可就是害怕。”
“你怕什么啦?”
“到了水下见什么都害怕。一憋不住气心里就发毛。汤米游泳的本事算得高明了,可他到了水下也照样害怕。我们哥儿三个里只有戴维是不怕往水下钻的。”
“我倒也是常常害怕的,”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
“真的?”
“我看是人就没有不怕的。”
“戴维可不怕。到哪儿的水里都不怕。可戴维现在见了马倒害怕了,因为他叫马摔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我问你,小阿弟,”戴维听到他的话了。“你知道我是怎么给摔下来的?”
“那我怎么知道?次数多了,谁还记得?”
“那我来告诉你。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老给摔下来。那年我常骑的一匹马是‘老阿花’,马夫给它系上肚带的时候那马老爱把气鼓得足足的,所以后来我骑在马上,就难免要连鞍子带人一起往下滑了。”
“我骑这匹马可就从来没有那样的麻烦事儿,”安德鲁自鸣得意地说。
“啐,那真是活见鬼了,”戴维说。“大家喜欢你,八成儿连这马也喜欢你。大概有人给它通过风报过信了,这马知道你是哪一个了。”
“我还把报上文章里怎么写我的都一句句念给它听呢,”安德鲁说。
“依我看一定是这匹马那时刚拼命跑过,累得都昏头昏脑了,”托马斯·赫德森说。“你们不知道,那回戴维也真是不巧:他刚一骑马,就偏偏骑上了那匹只有我们才骑得惯的又老又累的夸特马[善于短距离冲刺的马。夸特是四分之一英里之意,这种马专跑赛程为四分之一英里的比赛。],而且那马当时又没有可跑的场地。在那种地方,生手骑累马哪儿行呢。”
“我也不是说换了我我就一定骑得了这马,爸爸,”安德鲁说。
“你算是有自知之明,”戴维说,可是马上又改口说:“不,你说不定骑得了。你肯定骑得了。不过说实在的,安迪,你不知道这马跑得那个冲啊,要不是跑得这么冲我也不会吓慌了。我是叫那鞍头给吓慌的。唉,说什么好呢!反正我是吓慌了。”
“爸爸,我们当真得戴上护目镜去摸鱼?”安德鲁问。
“风浪实在太大就不去了。”
“这风浪算不算太大,由谁说了算呢?”
“由我说了算。”
“那好,”安迪说。“我看没问题,这样的风浪肯定太大。”
“爸爸,你那匹‘老阿花’还在牧场上吗?”安迪又问。
“我想总该在吧,”托马斯·赫德森说。“可你也知道,牧场我已经租给人家了。”
“真的?”
“是真的。去年年底租出去的。”
“可我们总还可以上那儿去吧?”戴维连忙问。
“当然可以去。那条河下游的滩地上还有我们一座很大的木头房子。”
“我住过的地方就数我们那个牧场最好了,”安迪说。“当然除了这儿。”
“我还当你最喜欢的是罗切斯特[在纽约州的西部。]呢,”戴维挖苦他说。当初每到夏天,两个哥哥都到西部去了,他安德鲁却只好托保姆带回老家去照看,那保姆的老家就在罗切斯特。
“罗切斯特我也喜欢。那个地方好玩儿极了。”
“戴夫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打死了三头灰熊,到秋天回到家里,你就把打熊的经过情形都讲给他听,可他说什么来着?”托马斯·赫德森问。
“我记不得了,爸爸。那么长久以前的事情,哪还记得清楚呢。”
“那是在饭厅隔壁的备餐室里,你们几个孩子就是在那间屋里吃饭的,记得当时你们几个小孩子一桌是在那儿吃晚饭,你还在给他讲打熊的事,后来安娜说了一句:‘哎呀天哪天哪,那一定是够惊心动魄的,戴维。可你们后来又怎么样呢?’这位调皮的老弟当时大概才不过五六岁吧,他却开了口,抢出来说:‘是啊,戴维,这种事儿喜欢的人也许会感到挺有趣的,可是我们罗切斯特哪儿来的灰熊呢?’”
“听见没有,大骑师?”戴维说。“听见没有,你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
“好了好了,爸爸,”安德鲁说。“你怎么就不说说他呢,他当初什么正经的书也不看,只知看报上的滑稽连环漫画。车子一路穿过大沼泽地,他连风景也不看,还是一味看他的连环漫画。那年秋天我们在纽约,他上了那所学校,为了看他的连环漫画,他连功课都撂在脑后,你说他将来非成为一个小无赖不可。”
“这些我都记得的,”戴维说。“用不到烦劳爸爸再来说一遍。”
“你后来都改正了,再也不犯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不改正不行呗。要是这个毛病还老样子犯下去,到今天肯定不得了。”
“把我小时候的情况也给他们说说吧,”小汤姆翻过身来,抓住了戴维的脚踝说。“你老说我小时候怎么怎么,以后会怎么好怎么好,可实际上我长大了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你小时候的情况我最了解不过了,”托马斯·赫德森说。“那时候你真有些古里怪气的。”
“那时候他住在古里怪气的外国地方,所以才古里怪气的,”那个最小的小家伙说。“我要是这会儿住在巴黎、西班牙、奥地利什么的,我也会古里怪气的。”
“你不看见他现在还够古里怪气的吗,大骑师,”戴维说。“没有异国风情的影响,他照样古里怪气的。”
“什么叫异国风情的影响?”
“反正这玩意儿你还没有。”
“那我将来也一定要争取有。”
“少啰嗦了,还是听爸爸说吧,”小汤姆说。“爸爸,你就把你带我在巴黎闲逛的情形给他们说说吧。”
“你那时候还不是那么古里怪气的,”托马斯·赫德森说。“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你倒是出奇的老实。那时我们住在楼上的一个套房里,从窗里望出去底下就是锯木厂,我跟你妈妈拿衣筐改成了一只摇篮,常常把你放在摇篮里,就让你一直睡在那儿,那只叫法国猫咪的大猫就蜷曲着身子,一直守护在摇篮的脚后头,谁也不让靠近。你说你的名字叫格宁·格宁,我们就常常叫你小捣蛋格宁·格宁。”
“我打哪儿弄来了这么个怪名字?”
“大概是乘了一趟电车或者公共汽车,学着那个声音吧。车上的卖票员关门要打铃的啦。”
“我当时还说不来法语吧?”
“那时还不大会说。”
“不久我就会说法语了,那时候怎么样,给我说说吧。”
“后来我就常常用童车推你到街上去,车子是折叠式的,不大考究,但非常轻巧。我把你一直推到‘丁香园’,我们就在那儿吃早饭,我还一边看我的报,你呢,就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车流。后来吃完了早饭……”
“早饭吃什么?”
“奶油鸡蛋卷和牛奶咖啡。”
“我吃的也一样?”
“你的牛奶里只加一点点咖啡。”
“这我还有些印象。接下来我们又去哪儿呢?”
“我推着你从‘丁香园’出来,穿过大街,经过喷泉,喷泉池里还有青铜骏马、鱼形雕塑和美人鱼像,再往前走,林荫道两边是长长的两行栗树,树荫下是法国儿童在玩儿,细石子人行道旁是他们的保姆坐在长椅子上歇息……”
“左手里是阿尔萨斯学校,”小汤姆说。
“右手里是一座座公寓房子……”
“还有通往左边的那条街上,沿街尽是一座座的公寓房子,公寓都是玻璃屋面的,为的是可以作画室用,这些房子都是石墙晦暗,一派惨淡景象,因为这里是个背阴的所在,”小汤姆说。
“那是秋天还是春天的事?还是冬天的事?”托马斯·赫德森问。
“是深秋时分。”
“那你的小脸蛋儿一定觉得很冷,两颊和鼻子都冻红了,我们于是就走北面的铁门进了卢森堡公园,一直走到湖边,绕湖一圈,然后向右一拐,去美第奇喷泉和人像雕塑,再出奥德翁剧院对面的大门,过了几条小街,便来到了圣米歇尔大街……”
“对,大家都叫它米歇大街……”
“顺着米歇大街走,过了克吕尼美术馆……”
“那是在我们的右边……”
“对,美术馆看上去黑黝黝、阴森森的,再往前,穿过圣日耳曼大街……”
“这条大街最热闹了,车辆行人也最多了。怪得很,怎么人在这条街上就会觉得那样紧张,那样危险。可一会儿到了雷恩路一带,却又总会觉得一安心,好像就十二万分保险了似的——当然我这是说的从‘双人像’到利普路口的那一段。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呢,爸爸?”
“我倒也说不上来,宝贝。”
“你们别尽报路名啦,总得讲点什么事儿来听听才好啊,”安德鲁说。“你们尽报路名我听得都烦死了,那个地方我又没有去过。”
“那就讲点什么事儿给他听听吧,爸爸,”小汤姆说。“路名,等没人的时候我们再回忆吧。”
“当时也没有多少可说的事儿,”托马斯·赫德森说。“我们往前一直走到圣米歇尔广场,于是便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上一坐,你老爸蘸着奶油咖啡在桌子上画速写,你呢,就捧着杯啤酒喝。”
“我那时候喜欢喝啤酒?”
“你可是个大大的啤酒迷哩。不过吃饭的时候你总喜欢倒杯水掺一点红葡萄酒拿来喝。”
“这我有印象。法语里就叫L'eau rougie。”
“Exactement[一点不错。],”托马斯·赫德森也回了句法语。“你是个十十足足的L'eau rougie迷,不过有时也爱来一杯黑啤酒。”
“我记得还在奥地利坐过平底雪橇,我们在奥地利还有一条狗叫施瑙茨,奥地利遍地都是白皑皑的雪。”
“你还记得我们在那儿过圣诞节的情形吗?”
“这倒记不得了。我印象里只有你,还有白皑皑的雪,还有我们那条叫施瑙茨的狗,此外就是我的保姆了。那位保姆很美。噢,我还记得妈妈登上了滑雪板,那模样儿有多美呵。我记得你和妈妈是穿过一个果园一路滑来的。只是记不得这是在哪儿了。不过那卢森堡公园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那都是在下午,那个树木很多的大公园里喷泉旁边是个湖,湖上还有小船。我们一路向卢森堡博物馆而去,只见脚下的林间小路一律都是铺的细石子,左手里的树下是男人在玩保龄球。说到卢森堡博物馆,那高高的顶上还有只大时钟呢。秋天树叶都掉了,我记得树都是光秃秃的,叶子都散落在石子路上。我最喜欢回想秋天的情景了。”
“为什么?”戴维问。
“值得回想的事情多呗。秋天样样东西都有那么一股好闻的气息,还有那么多欢庆节日,即使旁的东西都潮乎乎,至少细石子路的路面总是干的,而且总还有风,湖上的风刮得小船疾行如飞,树林子里的风吹得树叶纷纷落地。我还记得就在天黑前不久你每每打到了鸽子,就把鸽子藏在我的毯子里,我觉得那鸽子贴着我,身子还暖烘烘的,羽毛是光滑的,这回家的一路上我就把鸽子紧紧地偎在怀里,抚呀抚呀,手也觉得暖和了些,抚到后来,连鸽子也冰凉了。”
“你是在哪儿打到的鸽子,爸爸?”戴维问。
“多半是在美第奇喷泉附近打的,得利用公园快要关门的当儿。公园四周有高高的铁栅栏围着,一到天黑园门就要关闭,所有的游客都得离园。管门的照例先来提醒游客,然后才关门上锁。我往往等管门的前脚一走,便趁机拿起皮弹弓,见喷泉附近有着地的鸽子,一弹弓一只是稳的。法国人做的弹弓才叫好呢。”
“你既然没钱,不可以自己做一个吗?”安德鲁问。
“是啊。我起初用的一把就是我自己做的。记得还有一次我和汤米的妈去徒步旅行,在朗布依埃森林[在巴黎西南,是巴黎人喜爱的旅游点。]里我砍下一棵小树的桠杈,削成了一个皮弹弓的架子,后来我们又在圣米歇尔广场的一家文具店里买了大号橡皮筋,从汤米妈的旧手套上剪下一块皮来做了弹兜儿。”
“你拿什么做子弹呢?”
“小石子。”
“距离多远开弓呢?”
“总是愈近愈好,好尽快去把鸽子拾起来,往毯子里一塞。”
“我记得有一回一只鸽子居然活了下来,”小汤姆说。“我就按着它不让它动,回家的一路上也始终没有声张,因为我有心要把它养着。那鸽子个儿可大了,长长的脖子,灵活的脑袋,一身羽毛有点近于紫红,独有翅膀是雪白的。你让我把鸽子先养在厨房里,等以后弄到了笼子再说。你当时就拴住了它的一条腿。没想到当天夜里我们家那只大猫就把它咬死了,还把死鸽子拖到房里,衔到我床前来。那大猫还得意呢,叼着死鸽子,活像头老虎叼着个土人似的,猛地一蹦,就拖着鸽子蹦到了我的床上。那会儿我已经不睡摇篮了,我有了一张方床。摇篮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当时你和妈妈没在家,到咖啡馆去了,家里就剩了我和大猫,我还记得当时窗子都开着,看得见锯木厂的当空挂着个大月亮,时令正是冬天,我连木屑的气味都闻得到。我分明记得,那大猫拖着死鸽子过来的时候把头昂得好高,那鸽子几乎都离了地了,到了床前那大猫就猛地一蹦,简直像飞一样,叼着死鸽子就飞到了我的床上。它咬死了我的鸽子,我心疼极了,可是再瞧瞧它那个得意劲儿,那个开心劲儿,想想它又是跟我那样要好的好朋友,终于连我也禁不住跟着它一块儿得意,一块儿开心了。我记得它还摆弄死鸽子玩儿呢,玩上一阵就来我胸前拿爪子来回抓挠,喉咙里还直打呼噜,弄上一阵就再去摆弄它的死鸽子。我记得到末了它和我就抱着鸽子一块儿睡着了,鸽子上是我搭着一只手,它也搭着个爪子。后来到半夜里我醒了,一看它敢情在那儿吃鸽子呢,喉咙里的呼噜也打得更响了,简直跟头老虎似的。”
“这就比报路名好听多了,”安德鲁说。“可汤米呀,你看着那猫儿吃鸽子,心里害怕吗?”
“不怕。大猫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了。我是说,比它再亲密的朋友我也没有了。依我看,要是当时我也能陪它吃两口的话,它还正求之不得呢。”
“你其实也真应该陪它吃两口,”安德鲁说。“弹弓的事还没说完呢,再说说吧。”
“那另一把弹弓,是妈妈给爸爸你的圣诞礼物,”小汤姆说。“她是在一家枪店里看到的,她本想买一支猎枪送给你,可是一直攒不起这笔钱。她每天去那家Epicerie[法语:食品杂货店。]经过枪店,总要看看橱窗里的猎枪,一天看到了这把弹弓,就赶快买下,生怕今天不买保不定就会让别人给买走,买来以后她就一直藏到了圣诞节。为了瞒过你,她只好在日常开销的账目上耍了些花样。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说过好多次了。我记得你得了这份圣诞礼物以后,就把原来的一把给了我。可是我那时力气小,还拉不开弹弓。”
“爸爸,我们以前一直都很穷,是不是?”安德鲁问。
“倒也不是。等到生下了你们小兄弟俩,我的穷日子也总算已经熬到头了。后来虽然也几次弄得手头很窘,不过真要说很穷的穷日子,倒也没有再遇上过,我跟汤姆、汤姆他妈妈一起过的那个日子才真叫穷呢。”
“再给我们说些巴黎的事情听听,”戴维说。“你跟汤米还干了点啥?”
“我们干了点啥,宝贝?”
“你说秋天?到秋天有卖炒栗子的小贩,我们就常常去买炒栗子,我还常常用手捂着热栗子取暖。我们还去看过马戏,见识过马戏大王沃尔的鳄鱼。”
“你都还记得?”
“记得才清楚呢。马戏大王沃尔表演人跟鳄鱼摔跤(这个马戏大王把‘鳄鱼’念成了‘乌鱼’,就是一身黑毛的乌鸦的那个‘乌’字)。还有个美丽的姑娘拿了个三叉戟去赶鳄鱼。可是那最大的一条鳄鱼就是不肯动。马戏场里好漂亮呵,圆形的场子,大红地上刷着金色花纹,还闻得到有股马味儿。场子后面有个酒吧,你还去喝了两杯。一块儿喝酒的还有克罗斯比先生跟驯狮师夫妻俩。”
“你还记得克罗斯比先生的模样吗?”
“克罗斯比先生不管天有多冷,就是从来不戴帽子也不穿大衣。他的小女儿一头长发披在背后,就像《爱丽丝奇境历险记》中的那个爱丽丝。我是说,书上插图里的那个爱丽丝就是这样的。克罗斯比先生总是那样坐不住、立不定的。”
“另外你还记得谁呢?”
“乔伊斯先生。”
“他又是怎么个模样呢?”
“他呀,高高的,瘦瘦的,上面两撇八字须,下面一把山羊胡子,直撅撅挂在下巴底下。一副眼镜片子老厚老厚的,走起路来头昂得好高好高。我记得他走在街上,一声不响就跟我们擦身而过,你去招呼他,他才站住,镜片后面一双眼睛像从金鱼缸里望出来似的,这才算是瞧见了我们,于是就说:‘啊,赫德森,我正在找你呢。’我们三个人就到了个咖啡馆里。那天屋外很冷,可我们还是坐在露天座的一个角落里,旁边就是个——你说那叫什么来着?”
“Brazier(火笼)。”
“Brazier?我还一直当这是女人戴的玩意儿呢[Brazier(或作brasier,火笼)一词,与brassiere(胸罩)读音相近,安德鲁误会了。],”安德鲁说。
“那是个铁筒子,外面打了许多小孔,里面烧煤烧炭都可以,放在咖啡馆露天座那样的屋外好供人取暖,你虽在露天,只要坐得靠近些就不觉得冷了。赛马场上也有,人只要站在旁边,就暖和多了,”小汤姆插了这样一通说明。“我和爸爸跟乔伊斯先生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外边露天座里一长排都是这样的火笼,所以哪怕天气再冷,在那儿也照样可以又暖和又舒服。”
“咖啡馆,酒吧间,夜总会,我看你们这辈子大半的时光都泡在这种地方了,”那个最小的小家伙说。
“倒真是泡掉了不少时光,”小汤姆说。“倒真是呢,你说呢,爸爸?”
“还有哩,有时候爸爸说去赶紧喝一杯就来,让我等在外边的汽车里,结果我在汽车里等得都呼噜呼噜睡熟了,”戴维说。“什么赶紧喝一杯,我那时听到这句话就讨厌。还说赶紧呢,我看再磨蹭的事世界上也没有了。”
“乔伊斯先生说了些什么呢?”罗杰问小汤姆。
“哎哟,戴维斯先生,那个时候的事我已经都不大记得了。好像谈到了一些意大利作家,还谈到了福特先生。乔伊斯先生对福特先生很看不惯。庞德先生也很招他的反感[这里提到的三位“先生”,乔伊斯是指爱尔兰小说家、《尤利西斯》的作者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福特显然是指英国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和编辑福特·马多克斯·福特(1873—1939),庞德是美国诗人、评论家埃兹拉·庞德(1885—1972)。]。他对爸爸说:‘赫德森呀,埃兹拉简直疯啦。’这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我还寻思来着:这‘疯啦’的‘疯’跟‘疯狗’的‘疯’应该就是一个意思吧。我记得当时我就坐在那儿对着乔伊斯先生的脸儿直瞅,他的脸儿有点发红,面皮都精光滑溜了,那都是叫冻的,眼镜的镜片一块更比一块厚。瞅着他,我就想起了庞德先生那红红的头发、倒三角的胡子、机灵的眼睛,他的嘴角边老是要冒出点白沫挂下来,有点像肥皂泡似的。我想,庞德先生发了疯那还了得,但愿我们别碰到他。接着乔伊斯先生又说了:‘也难怪,福特早就先疯了好多年了,’我一听,眼前马上就出现了福特先生那白白的、滑稽的大脸盘儿,那淡淡的眼珠,那一口松动的牙齿,那老是掀开了一条缝的嘴巴,嘴角边也一样总要漏出点令人作呕的白沫来,顺着下巴往下淌。”
“别再说了,”安德鲁说。“你再说我晚上要做梦了。”
“不要听他,你说下去,”戴维说。“他又来了。上回就是因为安德鲁说他做了恶梦,弄得妈妈把狼人的故事书都锁起来了。”
“庞德先生咬过人没有?”安德鲁问。
“哪会有这样的事,大骑师,”戴维开导他说。“乔伊斯先生说的疯是做事疯疯癫癫的疯,不是疯狗病的那个疯。他凭什么说他们疯了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汤姆说。“比起公园里打鸽子的那个时候来,我那时就已经大得多了。不过我毕竟人还小,不是什么都能记得一清二楚的。再说,庞德先生和福特先生口角流涎,那样吓人,我提心吊胆,怕他们咬人都还来不及呢,哪还顾得上这许多呢。乔伊斯先生你认识吗,戴维斯先生?”
“认识。我和你爸爸跟他都是好朋友。”
“爸爸可要比乔伊斯先生年纪轻得多了。”
“那时候这些人里头就数你爸爸年纪最轻。”
“可还有我呢,”小汤姆俏皮话说得很得意。“我想我大概可以算是乔伊斯先生最年轻的朋友了。”
“他一定还挺想念你哩,”安德鲁说。
“遗憾的就是他没有能认识你,”戴维对安德鲁说。“要不是你老呆在罗切斯特,他也许就有幸认识你这位小朋友了。”
“乔伊斯先生可是个大人物,”小汤姆说。“他才没工夫跟你们这两个小鬼交朋友呢。”
“那是你的看法,”安德鲁说。“乔伊斯先生跟戴维做朋友不是没有可能的。戴维还常给学校里的报纸写文章呢。”
“爸爸,你再说点给我们听听,当年你跟汤米还有汤米他妈妈过的是穷日子,可到底穷到怎么个地步呢?”
“他们那时候的确是够穷的,”罗杰说。“我还记得,你爸爸一早把小汤姆的一瓶瓶牛奶都安排好,就上菜市去买菜,得在最便宜的蔬菜里挑最好的买。我出去吃早饭,总碰到他刚买了菜回来。”
“我识别poireaux好坏的本事,在第六阿朗迪斯芒里可以称得上第一了,”托马斯·赫德森告诉小家伙们说。
“什么叫poireaux?”
“就是韭葱。”
“那很像大个儿长长青青的洋葱,”小汤姆说。“但是不像洋葱那么亮光光的,只是稍有些暗光。叶子是青的,底下的根是白的。煮熟了以后冷吃,拌上点橄榄油和醋,加上点盐和胡椒粉。连茎叶带根都能吃,一点都不浪费。味道才叫好呢。这玩意儿我吃得可多了,我敢说这世界上恐怕谁吃的韭葱也没有我多。”
“那个第六什么的,那又是什么花样?”安德鲁问。
“人家在说话,就你会打岔,”戴维数落他说。
“我不懂法国话,不懂总得问吧。”
“整个巴黎市区划分成二十个阿朗迪斯芒,也就是区的意思。我们住在第六阿朗迪斯芒。”
“爸爸,咱们别谈阿朗迪斯芒了,你给我讲讲别的好吗?”安德鲁央求道。
“要你学点知识、长点学问你就受不了了,你这个运动员,”戴维说。
“我怎么不想学知识呢,”安德鲁说。“可阿朗迪斯芒什么的太高深了,我小小年纪听不懂。你不是老训我说什么什么事情高深着呢,我小小年纪听不懂么?我承认这一套高深的东西我就听不懂。我还没有这个水平。”
“泰·科布[美国著名棒球运动员(1886—1961)。]的累计安打率是多少?”
“三成六七。”
“这你小小年纪怎么又能懂了呢?”
“得了得了,戴维。人家喜欢人家的棒球,你喜欢你的阿朗迪斯芒,这又碍了你什么呢。”
“我看这大概都是因为罗切斯特没有阿朗迪斯芒的缘故。”
“啐,你别胡扯了。我不过是想,爸爸和戴维斯先生肚子里知道的事情多,大家听起来都挺有劲的,不比谈这个该死的……叫什么来着?唉,真他妈的要命!这个名字我连记都记不住。”
“当着我们的面骂娘,你这是没规矩,”托马斯·赫德森批评他。
“对不起,爸爸,”那小家伙说。“我也真没法子,都他妈的怪我年纪太小不懂事。对不起,我又犯了。我是说,都怪我年纪太小不懂事。”
他又是惶恐又是委屈。自己总是让戴维捉弄,哪一次不是上了他的当?
“你总不能老说自己年纪太小不懂事吧,”托马斯·赫德森教训他说。“我知道,感情激动起来要不骂娘也不容易。可你不能当着大人的面骂呀。没人的时候你说些什么,我也不来管你。”
“求求你别说了,爸爸。我已经赔过不是了。”
“我知道,”托马斯·赫德森说。“我这不是故意要克你。我是在给你讲道理。我跟你们兄弟三个难得见面,所以见了面就难免要跟你们多讲讲道理。”
“我们见面的机会倒确是不多,爸爸,”戴维说。
“就是,”托马斯·赫德森说。“就是因为见面不多。”
“安德鲁在妈妈的面前倒是从来不骂骂咧咧的,”戴维说。
“你就别再跟我过不去啦,戴维。爸爸,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好吗?”
“你们两个小家伙如果真想要精通骂人的本事,”小汤姆说,“那就应该去看看乔伊斯先生的书。”
“我的骂人本事已经很够应付了,”戴维说。“至少在眼前是很够应付了。”
“我的朋友乔伊斯先生,他骂人的措辞、用语,可是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我敢说,无论是谁,无论用的是哪种语言,要骂得比他还凶那是休想。”
“于是他也就由此而创造了一套全新的语言,”罗杰说。他这时正闭上了眼睛,仰面朝天躺在沙滩上。
“这种新的语言我是不懂的,”小汤姆说。“我看大概我年纪还太小,所以看不懂。反正你们看过了《尤利西斯》就明白了。”
“这书不是孩子看的,”托马斯·赫德森说。“我这话可不是哄你们。你们看了也不会懂,所以正经就别去看。我不是哄你们。等你们大一些再去看好了。”
“我倒是全看完了,”小汤姆说。“爸爸,你说得很是,我看第一遍的时候简直连半句也看不懂。可我一遍遍看下去,现在有一部分内容我已经能领会了,我不是瞎说,要给人讲解我都能。看了他这本书,我这个做乔伊斯先生朋友的,也真感到自豪呢。”
“他真跟乔伊斯先生交了朋友吗,爸爸?”安德鲁问。
“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