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book_author]川端康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94098
[book_dec]选收了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最具代表性的短篇作品,这些作品集于一卷,概括地反映了川端康成的主要思想、艺术特点和创作成果,使读者可以在获得艺术享受的同时,对作家及其大致创作活动得到比较全面系统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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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夏季的友谊
“妈妈,对门的前田先生,还有,天野先生、原先生,大家已经到了。我还以为我们算是最早的哪,结果是今年谁家都早啦。”
和子今天早晨刚刚到达彻底打扫过的别墅,立刻换上衬衣。短裤,骑上自行车转了一圈,向坐在面向草坪的阳台上的母亲报告近邻各幢别墅的情况。
“是么?是今年突然热起来的缘故吧。”
母亲面对和子完全夏季装束的身姿微笑着说:
“到各处走走,还有老爷子那里,都去看看,见见面嘛。”
虽然不是往常来往,但是每年夏天到海边来的家族们,在住别墅的夏季,倒是彼此相当亲密的。
这也是避暑地具有的开放性气氛造成的。
所以,附近只需有一家不开门的别墅,大家就放心不下,总是不约而同地念叨:
“怎么回事?”
本地街上的情况,一年之间变化很大,尽管每年夏天都是这样,但是每年夏季必然是夸大的谈个没完的话题。
特别好动的和子,一来到别墅,仿佛身体忽然轻了。她再也不把在东京时那些麻烦烦人的规矩看作什么天下的好事,如果那样,根本就别想消停一会儿了。
喝完茶就去跳绳,边跳绳边沿着草坪的小径跑出去了。
含着海潮的风掠过松林,亲吻人们的皮肤,使皮肤略有湿意。
上了新换过草席的客厅,只见母亲正展开罗纱刺绣的饰带仔细观看。
后院晾晒着刚从被褥罩子里拿出来的被褥和蚊帐,它们散发着因棉花被晒得膨胀而冒出来的那种气味。那上面落着晴蜒。
母亲安安静静地在思考什么,这时和子从后院的木门进来。
“妈!”
匆匆忙忙,仿佛前来报告一件什么大事。
“我跟你说,后边的酒井先生的别墅啊,挂上了新的名叫‘芦庵’的姓名牌。院子里的布局也变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老太婆在打扫前边的道,也听不到容子的钢琴声了。”
母亲颇感奇怪地皱起眉头。她说:
“没看见他们家里的人?奇怪呀。容子如果不在,头一个感到难受的就是你和子,只要有她一个人,别人就都高兴。那样的什么都拿得起的人物,实在不多见哪。”
“是啊。就说前田家的小家伙吧,说得好好的,说明年把他的快艇换上新帆,一定请你坐上出海,可是……”
“啊,过几天就到吧。”
看来她母亲并不想停下手,又开始把她的罗纱刺绣往木框上绷。
和子躺在藤躺椅上,眺望海上夏季云彩,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夏季一直在一起畅游的容子的影象。
沙滩上排列整齐的遮阳伞阴凉里,每年夏季都能碰头的一家一户,总是过了一年又在此亲切地相会。
这些家庭的小姐们之中,声誉最高的是酒井家的容子,因为她一直还没有露面,相识的人们似乎失掉了她们的中心,所以每天都在盼望容子到来。
“容子怎么啦?”
“是不是进山避暑去啦。”
有的人这样议论。
“问问和子大概就能知道吧。”
“对!和子,你知道不?”
刚从海里出来,忙着用沙子埋自己而且已经埋上一半的和子,默不作声,只是摇头。
“连和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让人感到有些凄凉?”
“不是有些凄凉,而是最大的不够意思,本来嘛,俩人的关系那么好。和子一定是隐瞒了什么。”
从旁插上一杠子的是龙子。她话里带刺。不过和子老实厚道。她说:
“你那可是说歪理儿。我和容子就像七夕的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之间只有夏季才见上一面。其余的秋冬春三季,她容子有什么事我可没法知道。”
“得了吧,够啦,够啦。除了夏季之外,不是都在东京么?并不是见不着面吧,你们没有书信来往?你们俩是书信概不来往那种程度的友谊么?”
和子紧紧咬着嘴唇,浓密的睫毛仿佛颤抖一般地扇动着,强压着一股火,终于从沙子里猛地站起,跑进大海。
“哎呀,和子发火啦。”
留在伞里的三个人不由得互相看着。不过。好像龙子也怒不可遏似地:
“好!让她在海里说实话。”
说完就一拍胸脯,扔下她们俩踢着细浪追下去了。
和子已经朝深处游去,只看得见她那顶红帽子飘浮在波浪的起伏之中
龙子往前游,可是和子却很快地游向远处。
龙子在沙滩上的两位朋友面前,想赶快抓住和子,但在游泳的本领上毕竟赶不上和子。
过了一阵,和子发觉龙子追来,好像淘气孩子一般,在波浪上举起两手,向龙子示意“过来,过来!”大概她知道龙子游不到那里,所以故意取笑她。
“啊,真可恨!”
龙子勃然大怒的同时也大吃一惊,因为她感到要沉下去。
不仅现在的遗憾,龙子也回忆起去年夏季甚至前年夏季的遗憾。
龙子同和子不在同一女校学习,龙子比和子大一岁,今年是三年生,她为了要得到这一带海滨女王一般的容子的友谊,内心深处下定决心要和容子争个高低,但是,每年夏季总是败下阵来。
龙子想,自己游得比和子还差呢。
容子或者和子,她们总是穿着鲜艳的游泳衣游到远处,自由自在地戏水。被留在浅处的龙子想:
“哪怕淹死也行,真想游到那里去。”
她为此不知道怀着羡慕的心情眺望过多少次。
她想,现在是只有和子一个人知道容子为什么今年还没来,她一个人在远处欣赏个秘密的乐趣呢。想到这里就想必须游到和子那里,问个清楚。
但是,手脚疲乏,不听使唤,毫无办法。
她仰在水面上休息,累得直喘粗气的时候,拖着一条白色水花的小艇开到她跟前:
“怎么啦?原来是龙子啊。我以为快淹死了哪!”
来者是前田的好哥们儿。
“啊,真费劲!”
小艇一靠近,龙子就想起腰来。
“让我上小艇吧,我去追和子!”
“还在欺负和子?”
“哎呀,在水里我是挨欺负的。陆上的敌人还能对付。”
“这可活该呢。既然这样,你还上小艇,那不显得太不光明正大了么!”
可是龙子不管这些,依旧攀着船舷爬上了小艇。
“让我来划!”
她接过弟弟的船桨,急忙把船头调到朝向和子的方向。
和子离得老远看着这边,她决定浮在平静的波浪之间,微笑着等待她们。
“用不着那么拚命着急划,和子跑不了。你追她干什么?”
前田家的那位哥哥颇觉奇怪地问。
“对!”
龙子扭头朝后面看看:
“可是,她一直在跑哪。不管她和子游泳上多么高明,她也快不过小艇。”
“你们为什么又吵架啦?”
“嗯,因为容子的事儿。”
“因为容子?”
“真讨厌!”
龙子停下手里的桨:
“一提容子立刻脸就通红啦?”
兄弟俩的脸稍微红了一些。他们说:
“没有王后,牌就没意思了嘛。”
和子想通了,别等着让龙子抓住,自己主动上了小艇,对于龙子的提问,一概大大方方地痛快回答。
“真的。除了到这儿的别墅来的时间以外的容子,我根本一无所知。只有夏季这个时间我们还算得上朋友间的关系。”
“你们二位的耐性可真好。要是我,凡是我和我相好的朋友,一年到头如果不是每天见面,那就放心不下。光一个夏季的友谊,算得上友谊?”
龙子这么一说,和子也静静地点点头。她随后说:
“可是容子说,这样更好,她说,一年之中只在夏季这个短暂时刻亲亲热热,显得俏皮……你想一想看,平常是忍耐着的,忍一年再相逢的时候那个高兴劲。……远比一年到头天天相逢好得多哪。”
“是么?那么说,也许就是那么回事。”
前田兄弟中的那位哥哥似乎深有所感地:
“女孩子都喜欢这种梦啊。”
“女孩子?容子可比你年纪大着呢。”
经和子这么一说,那位中学生缩了缩脖子。
容子是前年女校毕业的小姐。
龙子现在相信和子的话似乎言之有理,可是又有些冷嘲热讽地:
“不过也得记住,一年固然有一个必然到来的夏季,但是也有见不到人的时候。”
不过龙子说这话的时候也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凄凉的。
对容子寄以含有憧憬的友情,龙子丝毫不劣于和子,所以,容子不来,龙子就总是念念不忘,容子的形象无时无刻不浮现在脑于里。
四人无可解释地望着远处的海面。
仿佛容子朝着水平线的远处一直地走去,直到消失。
也像容子从水平线后面遥远之处,恰如一个美丽的幻影,越来越清晰地姗姗而来。
小艇任凭波浪摇荡,不知来自何处带有秋日气息的海上微风频频吹来。
“口头约定这东西不可靠啊!”
“没那回事儿!”
母亲为了鼓舞和子这么说。
“相信一定能见到的人,有的时候却见不到,这事是有的呢。”
“你还在想容子的事?对方也有自己的情况嘛。”
“情况,什么事情?”
“说不定有什么事呗。”
“妈,我问的是你所说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你净强人所难。人是没法知道什么时候会怎么样的。”
“我可讨厌人的这些事。我已经懒得听人这么的那么的了。约定啦,友谊啦,不是比这情况那情况更重要么?”
和子和母亲每天几乎总要念叨念叨这些事才算过日子似的。某一天,酒井家别墅管院子的老爷子,穿着印着店名的新外衣,忽然到和子家的别墅来了。
和子连忙抢在母亲之前跑了出去。
“啊,老爷子,大家到啦?容子呢?”
老头只顾行礼,行了三四次礼之后才对和子母亲说:
“啊,总得到您关怀,谢谢。东家已经把别墅出手啦。”
“啊?!”和子听了这话身体有些发颤,她抓住母亲的袖子,和母亲对视着。
她母亲担心地问:
“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们这些人难以知道……”老头子噤声不语,俯视地面,然后说:
“酒井先生说,你对新的房主仍然给以关照,一切仍如既往。”
“是么,那可是……”
母亲好像有些泄气似地说。
老头子也讪讪地说:
“酒井家小姐叫我给府上的小姐带来口信……说的是院子里栽的树,一直到去年为止,两位小姐总在一起赏花,府上的小姐喜欢那里一的棵老百日红,还有一棵合欢树,说是如果对府上的别墅没什么妨碍,就移栽到这边院子里……”
老头子回头瞧了瞧,顺着他目光所示的方向望去,原来门前的板车上已经把两棵树给运来了。
老头子递给和子一个白信封。
那是容子给和子的信。
和子:
我们像天上的牛郎织女一样,只有夏季才能有极其愉快的相约,几年来我们都是如约完成,但是那样的梦已经消失了。
希望你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责备我。
人的命运这种东西,直到你撞上它的那一瞬间之前,那是谁也无法知道的。
它是什么呢?即使和你说你也是不懂的。为了不使你和子天真烂漫的心蒙上一层阴影,我只能怀抱着在海滨时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默默地向你道别。
我确信,等你更大一些的时候,一定会有彼此互相安慰的时候。从年龄说,本来差不了几岁,可是我却必须生活在另一种心灵的世界里……
其次,要送给你的是这两棵花树。
作为我们两个人夏日相聚的纪念,愿它能久久地在你身旁,得到你的培育。
像柔软的梦一般的含欢花,像在强烈的阳光之下燃烧起来的百日红,从此以后每年夏天都要代替我同和子相会吧。
和子靠着游廊的排柱,看着老头在傍晚的院子栽那两棵花树,同时一任思惟驰向遥远。好像生下以来的第一次用被纯洁无垢的眼泪濡湿的眼睛真心眺望这广阔的人间世界,以及与生俱长的年龄之为何物。
[book_title]波斯菊的朋友
一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优美温柔的波斯菊
愿你常留芳香
弱茎托着花朵
你高高开放
深知秋意的波斯菊呀
总是擎着轻轻的粉红
仰头望着秋阳
道代用清脆的声音唱这首歌。
“啊,挺好的歌呀!”
“在哪儿学的!”
“教给我嘛!”
四五个人这么说,都想和道代一起唱,但是不容易唱,连口型也学不好。
(这个歌是作家与谢野晶子作词,宫城道雄作曲,用筝和尺八伴奏。小学六年级的少女唱它,过于困难。)
“连我也唱不好。只是凑合着唱哪。”
道你也这么说。
但是民枝特别起劲:
“波斯菊之歌这个歌呀,怎么也得把它学好。教给我吧。”
“嗯”
道代点头,但是有些得意地说:
“波斯菊,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净废话。波斯菊就是波斯菊呗。”
“嗯,我问的是波斯菊这话的意思!”
“波斯菊这种花的名字。”
“据说,波斯菊是译名,原名为柯斯莫斯,意思是美好,是希腊语。”
道代大摆一付“柯斯莫斯专家”的派头,这时,信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啦!”
“啊,怎么啦!真吓人!”
道代她们一齐扭头看着她。
“真的不得了啦。波斯菊呀,那花被人割了许多呀!”
“啊,波斯菊?”
“对,花坛给弄个乱七八糟。太野蛮啦。而且还……”
信子悲不自胜,紧着说:
“不仅割了花,枝叶也统统被割光,剃光头啦。本来长得那么茂盛,现在变成了光秃秃的,像个波斯病美人了。”
“啊,给糟蹋得这么厉害?”
“可不是么,去看看就知道啦。”
“去看看吧!”
大家立刻背上书包,走出教室而去。
存放运动器械的仓库后边有一小块空地。这年春天,按老师的指示,六年级学生总动员,翻了土修了花坛,播下种子。后来勤于管理,终见效果,波斯菊的芽日渐长大,夏天酷热也没有一片枯叶,秋季一到,枝叶更加繁茂,美丽的花陆续绽放。六年级学生无不兴高采烈。
“我们的花!我们创造的花!”
不约而同地这么说。休息时间都集于花坛,看着一天一个样地长起来的花,十分高兴,在学校里以此为自豪呢。道代想把她唱的《波斯菊之歌》不论多么难也要教会大家,原因就在这里。
现在来这里一看是什么样子了呢。信子大吃一惊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波斯菊花茎被割了个七零八落。它那细长而柔软的叶子,本来是茂盛得挤在一起的,现在茎与茎之间显得稀稀拉拉。
“昨天哪,开了28朵,现在数了数,只有16朵了,被偷走12朵。”
“成了一派荒凉的花坛,没个看头儿啦。”
彼此面面相觑,说起话来都一脸的怆然。
想起费那么大力气和精神让它开了花,大家都来高高兴兴地看花,所以对于偷花的人恨得没法说。
“偷的是花,用不着把秆也给割了嘛。”
“就是嘛!这人好像不是喜欢花而是恨花呢。”
“谁干的?男孩子之中也不会有这么浑这么蛮干的吧?”
“首先要想的该是:这是校内的人干的呢,还是校外的人干的混帐事?”
一位喜欢装腔作势硬充侦探的人,开始琢磨起犯人来了。他接着说:
“其次是必须查明被割的时间。”
“民枝和信子说,昨天她们到花坛这儿来的时候还什么事也没有呢。”
“今天午间休息时也什么事儿没有嘛。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跑到这儿来,藏在花荫里了。”
一直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的芳子终于开口了。
“那么说,也就是今天的事儿啦,从午间休息到我发现,这段时间之内发生的。”
信子作了这样的判断,据此可以推断花被盗的时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线索,所以大家只有呆呆地看着那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花坛了。
这时,老实厚道的芳子仿佛悄声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个叫澄子的,就那个这学期转校过来的澄子,她最近这几天总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波斯菊的花骨朵。我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也就是10天之前的事吧。”
“要说澄子嘛,我也看见过她。”
民枝想起来似地接着说:
“也是昨天,她呆呆地看着这儿的花。”
“真奇怪,澄子不和任何人在一起玩。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啊?”
信子这么一说,大家一言不发地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大家都觉得这事可能就是澄子干的,怀疑的念头涌上心来,只是谁也没有明确地说出口,因为都觉得那样不好。但是民枝终于下了决心似地:
“说不定就是澄子弄的花!”
她这么一说,别的人也随声附合道:
“也许就是她!”
“一连几次,只是她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波斯菊,这可是怪事。”
“就是嘛。大家费好大劲才使它开了花,偷花的人不可能是六年级的。只有澄一千一个人是最近从别处转来的,和这里的波斯菊没有关系。”
如果这么说,那就是这里的波斯菊完全是六年级生共同努力种的花,也就是友谊之花。澄子还没有熟悉新到的学校,似乎还没有合群,所以,可能由于感到孤零,或者嫉妒大家非常和睦,就把作为友谊标志的波斯菊当作泄愤的出气筒,狠狠地糟蹋了一通。
想到这些,只能加深了怀疑。
但是,只有班长道代一个人一直一声不响地思索,民枝似乎是诱导她表态:
“道代也觉得澄子值得怀疑吧!”
“我不觉得。”
道代坚定地摇摇头。她说:
“这事不能成为怀疑澄子的理由。”
“可是,到波斯菊花坛那里悄悄地去了两三次,这是为什么?”
“因为喜欢呗。就跟我们喜欢波斯菊一样,澄子也喜欢这种花。好看的花谁都想看哪。澄子来看花不是坏事吧?”
“这是当然的啦。不过,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看。根本用不着一个人来看嘛。”
“那么说可就显得我们心眼儿不好了。是我们没有和澄子处好,好到能和我们大家一起活动一起看花,错在我们。动不动就怀疑人可不美,为了美好的名字的花而起了坏心,花是要哭的呀!”
道代边说边伤心,就像她自己快要和那花一起哭一番似的。诚恳的态度和通情达理的语言,使大家深受感动。
但是,民枝好像并没有完全打消疑点。她说:
“可是,关于澄子,确实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哪。”
“传闻什么的,特别是那样的传闻,根本不可信。”
道代仿佛要把此事压下去一样这么说了一句。
不过,人散了之后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忽然有什么担心事而面露愁容。因为尽管她纠正了同学们无关紧要的疑问,但是道代自己对于澄子的怀疑并未消除,而且越想越觉得可疑。
二
那还是这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
一位据说转校未的少女进了教室。
“她是新参加你们这个班的坂本澄子。”
班主任吉田老师作了这样的介绍。澄子往讲台上一站,简直就是汗在黑板前的一朵波斯菊。
“好像是个挺厚道的人哪!”
“真漂亮!”
“不过有些冷漠!”
“不过有些冷漠!”
就在大家悄悄的评论声中,澄子白净的脸好像一朵波斯菊,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眼睫毛后面浓黑的眼睛却目不斜视地低垂着。
“坂本君从遥远地地方来,一切情况还不了解,所以,不要让她感到孤单冷清,大家都和她成为好朋友才好。”
用不着老师嘱咐,每个同学无不争先恐后地想成为她的好朋友,并且为此而兴奋、紧张。
但是,不论谁邀她,澄子一概不参加任何伙伴们的游戏。这方面本来是盛情相邀,表示了不凡的友谊,对方却是扭过头去,躲得很远。澄子和大家概不亲近,吉回老师也很担心,每当道代去教员室的时候,总是作为一个女老师亲切地对道代说:
“坂本好像不和大家在一起玩。原因可能还和大家不熟,但你是班长,这事你应该特别注意。”
老师也这么说了,所以道代对澄子总是倍加亲切,澄子也对道代敲开胸怀,上一周的周六还去了道代家玩过。那首《波斯菊之歌》,就是道代在澄子家学来的。
这样,澄子和波斯菊的关系,道代就远比别人知道得多,所以,虽然不像民枝她们那样草率,但是对于偷花人说不定就是澄子,这种怀疑,也在胸中掠过。
上周六早晨,道代比往常到校稍早,因为她想知道开了几朵花,就去了后院。到了那里一看,只见澄子一个人站在地藏菩萨前,她就蹑着脚她后边靠上前去。
“澄子!”
她敲着澄子肩头叫了一声。
“啊!”
澄子啊地一声差点儿跳起来,显然她吓了一大跳。更吃惊的不是澄子而是道代。
“怎么啦?澄子!”
“什么事儿也没有。”
“哭啦?”
“嗯。”
“生气哪?”
“嗯”
“你对地藏菩萨许愿啦什么?”
澄子不回答。
“你伤心啦?”
仍然不回答。
澄子的脸既像哭,也像愤怒,又像对佛像祈祷。肯定是有什么隐密的思绪涌上心头,道代突然把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作了错事。
“请原谅!”
“嗯。”
“来看波斯菊?”
“对!”
“你喜欢波斯菊?”
“对!以前我家的院子里,开满了波斯菊哪!”
说完这话,仿佛处在梦境一般地接着说:
“那是我姐姐喜欢的花。”
“啊,澄子还有姐姐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姐姐也和你一起转校到东京的哪个女子中学吧?”
澄子又低头不语了。
“怎么啦!把你姐姐一个人留在青森了,她一个人准寂寞吧?”
“这事,我以后告诉你!”
“好,现在不问。”
道代明白一定有什么原因,似乎安慰澄子,搂住她的肩头说:
“到那边去。我们相好吧。”
澄子坦率地点点头,但立刻就结结巴巴地:
“可是……”
“‘可是’,怎么啦,别说‘可是’吧。”
“可是,我和谁都不交朋友!”
“哎呀,真浑!干嘛那么别扭?”
“不是别扭!”
“你,刚才不是说了那奇怪的话了么?”
“就算奇怪吧,现在就是不行嘛。”
“为什么?”
“我们已经说定了。”
“说定了?那种让人讨厌的口头约定,谁让你那么干的?你姐姐吧?”
“嗯。”
道代看看澄子好像伤心的面孔,仿佛勉励她似地:
“那种约定,我给你打破!”
“现在不行,稍微等一等。”
“行啊,你澄子不把我当成朋友,可我还是把你当成朋友,行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澄子也无话可说了,她那黑黑的大眼睛露出感谢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道代。道代乐呵呵地:
“今天上澄子家去玩儿哪。”
“好。”
澄子点点头。与其说她同意,不如说她无可奈何更恰当。
道代从学校先回一趟家,得到母亲允许之后再往澄子家跑。
坐电车也就是一站之遥,所以徒步也很快就到。
一进澄子家门,就听见唱盘在放歌曲。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优美温柔的波斯菊
愿你常留芳香
“我来啦!”
道代完全像个熟朋友一般这么喊了一声。然后说:
“是波斯菊之歌吧。你那么喜欢波斯菊?”
唱片的歌声是从澄子的学习房间传来的。
道代看到桌子有一张少女的相片,她漫不经心地边凑上前去边说:
“你姐姐?”
“嗯。”
“照片前插着波斯菊,所以我想可能是你姐姐。仔细看哪,一点儿也不像你。朋友?”
“是
“也喜欢波斯菊?”
“对,因为是我的朋友,所以每天到我家来。我姐挺喜欢她。我姐喜欢的花她喜欢上了。”
“啊,明白啦。和你约定的,就是这个人吧?”
道代不由得加大了声音,更近地窥视那张照片。
“有点像信子。很精神,很可爱的人呢。看不出就是她让你同意那种心术不良的口头约定。”
“不是心术不良啊。”
“嫉妒心特厉害?”
“也不是。这么说吧,约定啊,是这么个内容:要是交新朋友,希望先和她商量一下。详细介绍你情况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我信上说,现在我想和这个人交朋友,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好?”
“原来这么回事?那就马上商量吧。如果回信说不行,我再写信。”
“没法商量了。”
澄子那悲伤的心情,不由得感染了道代,她问:
“是么?死啦?”
“哎呀,讨厌,讨厌!”澄子带着哭腔说罢,就激烈得摇晃着道子的身体说:“收回吧,啊,你收回吧!”
澄子急急忙忙地这么说,睫毛已经湿了。道代这时非常激动,她抓信澄子的手说:
“收回了,收回了!”
“再别说那讨厌的话啦!”
“是!”
道代连连点头,一声没响。
镶在绿色镜框里的照片上的少女,肯定是澄子独一无二的好朋友”
跟她商量,得到她赞成之前决不交新朋友,这是多么深的友谊啊!从遥远的地方转校而来,即使如此,澄子依旧坚决遵守彼此之间的约定,这两人之间的友情是多么深哪!
道代被澄子的痴情打动了心,想到和这样的人才值得建立起友谊,但是仍然有未解之谜。
如果是关系那么好的朋友,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住处,那么,照片上的少女还能是死的么?照片上花瓶里的波斯菊,总觉得像佛前的供花一样,那么虚幻,那么无常。
如果对方已死,每当回忆友谊之情时总是伤痛很深,所以,这种约定也许直到今天依然坚守如初。道代漫不经心地问她:
“死了吗?”
当时澄子坚决要求撤消这话。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这话触到了她自己的悲伤之处而感到痛楚的缘故。
“这事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过了一会儿道代这样问她时,澄子也恢复了平静,微笑着说:
“好,最近就谈。”
“好,现在不听,我想听唱片。既然是波斯菊之歌,我就想把它学会了。”
“好!”
结果两个人反复听了几遍那首歌,然后是两人合唱。
三
柯斯莫斯在希腊语中是美丽的意思,是道代上周六听澄子说的。
澄子是从姐姐那里现趸现卖的。
道代又把它转手倒卖给民枝她们了。时间是唱从澄子家学来的《波斯菊之歌》时,谈起了偷花人那件事的时候,也就是周六后的第三天周二那天的事。
道代之所以怀疑澄子,是比其他人多知道澄子和波斯菊如此这般的关系。
也许是波斯菊之花引起了澄子对和照片上少女友谊的回忆,现在再看一看新学校,仍然把波斯菊之花当作六年生的友谊标志,可能由于澄子的心已经紊乱,或者偷了花,或者肆意糟蹋了吧。
澄子家的那张照片前边,如果今天插上许多波斯菊,肯定会以为那犯人就是澄子无疑了,道代想去实地看一看,但是又怕去看,拿不定主意,定不下何去何从。
第二天早晨,因为担心得不得了,所以道代比平常早到学校,绕到后院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非常安静,草木上朝露未干,地藏菩萨石像的头还是湿的。看那心境坦然的石菩萨,真想双手合十向它祈祷,保佑偷花犯人千万别是澄子。
“啊,道代,你真早啊!”
有人招呼,她便回头望去,原来那是信子。
“你也来啦?”
“是,如果今天也来偷,我想一定碰见他呢。波斯菊没有变化?”
“是,跟昨天一样。”
这时,民枝来了。
过了一阵,芳子和礼子一起来了。
“啊!”
“啊!”
少女们无不感到大家的精神是一致的,互相报以明朗的微笑。大家喜欢用自己的手种的花,这种心情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花蕾这么大了。花被偷去一些也不要紧,陆续地开哪。”
道代说这话的时候,听到从仓库后面传来好大的脚步声。大家彼此看了看对方,一时想起应该藏在石头地藏菩萨像那边的树荫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啊,你们真早!”
来的是满脸笑容的大泽老师,他一出现,大家立刻一脸茫然,有些发呆。
大泽老师是六年级男生的班主任。他大概是来巡视花坛的吧,一只手拿着打虫子药的喷雾器,不穿上衣只穿衬衫,而且两只袖子全卷得老高,认认真真干一番活的架势。
“老师早上好!”
道代她们行礼的时候还一直担心,老师发现波斯菊被偷会说什么呢?
“波斯菊开得挺好呢!”
老师心平气和的面孔。说完这句话之后接着说:
“帮帮忙好吧。到杂役室,我喷壶和水桶,统统灌上水提来。带把扫帚来更好。还有,找一些细竹子,锯,绑花的细绳。波斯菊的杆软哪,不绑个什么扶它一扶不行。”
她们五个人跑到杂役室把工具全弄回来了。老师照着波斯菊的杆定下尺寸,然后用锯截竹子,往花上绑就是道代她们的活了。
“啊,辛苦啦。这么弄一弄,就是有点儿风雨花也不致于倒啦。”
老师说完直起身来活动活动腰,看了一阵经过修整的花之后说:
“嗯,还是稍微剪短些好!”
他边说边从皮带上取下剪枝的剪子,毫不可惜地把挺好的花杆也剪下去了。
“哎呀!”
“哎呀!”
“哎呀!老师!”
大家都不由得变了脸色发出喊声,可是老师根本不当回事似地:
“嗯,不这么适当地人去掉一些枝子不行。过于茂盛了杆就软,很不好看,只会这样,没别的好处。花也是这样,让它随便开,杆马上就软了,开不出好花来。要想让它开的花漂亮,花期又长,那就无论如何也得修剪。昨天下课之后我就剪了剪枝,还得剪去一些才行哪。”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同时又绕着花坛恰到好处地剪短那些过于繁茂的枝干。
少女们面面相视。然后是彼此相视,彼此灿然一笑。
“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
“怀疑到澄子头上,大错特错了。”
大家都放下心来似地小声谈论着,这时传来轻轻的皮鞋声,原来澄子来了。
和往常不同,今天早晨的澄子神采奕奕,什么原因却无人知道。就像波斯菊的花朵映在秋光里一般,脸色是那么莹润,水灵。就说那脚步声吧,也和昨天大不相同。
“澄子,澄子来啦!”
道代说着跑上前去握住澄子的手。她说:
“有个事我得向你道歉。这里的花被人拿走了,偏巧就怀疑到你。现在明白了,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请原谅吧。”
“嗯,这算不了什么,有个事可是让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姐姐来信了,信上说,照片上那位朋友的病快要好了。”
“哎呀,是病么?怎么说没有商量啦?难怪嘛,我问死了么就太不应该了。”
“是的,那时候,是活着呢还是死啦还不知道呢。好,算啦,事情已经过去。我只要告诉已经有了许多好朋友,她一定高高兴兴地写回信来呢。”
她谈得很愉快。澄子头一回挑明的事是:澄子的父亲调工作前来东京,所以邀请朋友参加告别宴会,但是没想到澄子的姐姐得了伤寒,她的朋友也因为同一种病而病例。两个人都人了医院,姐姐较快地见好,可那朋友却一直处于病重状态。澄子和姐姐的悲痛是难以言喻的。当她想到那病也许是自己家传染上的,就更加痛苦了。澄子甚至哭着下了决心,朋友如果死了,她就一辈子也不交朋友了。
“你说等哪天告诉我的,就是这事?”
“对!所以现在我说了。”
澄子说话的声调和昨天完全不同,声音非常爽朗清脆。道代把澄子这“波斯菊的友谊”对民枝和信子一说,她们完全激动了。她们对大泽老师说:
“老师,剪下来的花给我行么?”
“啊,当然行!”
“和澄子的姐姐做朋友啦。”
“不能送花,只好在图画时间大家一起写生波斯菊,把这些画送到医院去吧。”
喜欢波斯菊的少女们,就像那花的名称一样,现在心里也开了美丽的花。大家手挽着手,道代和澄子合唱《波斯菊之歌》: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
……
[book_title]娶新娘的车
下雪天,鹿从后院的竹林跌到小学校的院子里了。学校的孩子们把它活捉住之后养熟了。——就凭这件事,大体上明白了这个温泉村的山如何青,人情如何美了。
这个村,只有一辆人力车,而且很滑稽。
看起来足有150斤重的一个大汉坐在车上,一个豆大的小个子家庭妇女摇摇晃晃地拉着车走。
“这可不是笑话。大叔腿有毛病,所以大婶只好那么拉着他去洗温泉的呀!”
家长虽然这么叱责,可是孩子们对于这可笑的事儿还是不能不笑。有的孩子不仅仅笑,而且还要干些淘气的事。
孩子们跟着那个滑稽的人力车,不离左右,吵吵嚷嚷地喊:
“喂,瘫子胜五郎!”
“这不是蚂蚁拉着讨厌鬼么?”
开头,主妇还有些难为情,脸还红一阵,觉得遗憾而悄悄地流过眼泪,但是习惯了之后就毫不在乎了。因为每天都这个样子,总不能为了这个每回都生气吧。
这主妇每天早晨和傍晚让丈夫坐在车上拉着他去温泉。
丈夫是抬着本村山上伐的木材往山外运的半路上,从崖上跌下来,挫伤了腰。外伤不久就好了,但是腿站不起来。洗温泉能见好吧……但是到达山溪边上那个温泉总有一公里之远,一个大汉子,既不能把他抱去也不能背去。
因此,她从遥远的火车站所在地的街上买了这辆旧人力车回来。
不仅上温泉能够去了,即使丈夫说去看看以往自己种过的地,主妇也能拖着分量很重的车把丈夫拉去。
小学校发生了很大的骚动。大概是因为碰上了山溪也快要干涸的炎热天气了吧。小学二年的女生晕倒在操场上了。经过急救立刻就醒过来了,但是必须带她去医生那里,所以得先送她回家。这就需要问板啦,抬的人啦,但是哪里也找不到门板。
“这事好办极啦!”主妇赶到学校来这么说。“坐我的车去不就行了么?”
“不错,真是个好主意。谢谢。就便求一个男的给帮忙拉车好不?”
“求一个男的?我可不是说大话,能拉人力车的,这个村只有我一个人!”她很神气地这么说。
而且,把那病女孩子放在车上之后,她居然开始小跑起来。
确实如这位主妇所说,从她的角度来说,拉个女孩子根本不算回事。自从这件事以后,纯洁的孩子们很受震动,再没有一个人笑她拉人力车了。
还不仅如此,后来孩子们有个什么事的时候,学校一定求她出一趟车,因此,孩子们对于这辆人力车更加感到亲切了。
因为温泉的疗效,她丈夫的疼痛止住了,但是挫伤的腿却永远也不能活动自如了。农活全靠这位主妇和她的女儿,丈夫就专门在家里编竹篮什么的。
三年五载之后,随着丈夫的竹编手工越来越精,尽管生活上有些帮助,但是主妇却必须干两个人的活,而且还得用车拉着他去温泉,所以她的劳动的确够重的了。况且,好不容易把姑娘抚养大,能干活了,可是又不能不嫁出去。姑娘有一个弟弟可是不小呢。
这姑娘出嫁的形式却奇妙绝伦。女儿完完全全新嫁娘打扮,坐上人力车,她母亲亲自拉着车送去。村民们当然笑口大开。不过这次的笑和以前的笑不同。一丝一毫嘲笑的意思也没有,而是满怀祝贺之意的兴高采烈之笑。
这个送亲行列——在这古老的山村,充满淳朴的母女之爱的送亲行列,恐怕不会有第二份吧。村民深为感动的佐证便是,从此之后,结婚的人家总是求主妇帮忙,用她的人力车迎娶新娘。
所以,不知不觉之间,人们为主妇那辆古老的人力车起了一个很美的名字:“娶新娘的车。”
它的全部功能还不只娶新娘,有闹病的或受伤的孩子,全是用主妇那辆车往家送。如今,他们都大了。
有的年轻人就说:
“大婶年纪老了不能动了时我就让她坐上我的车,带她去温泉,作为我们的回报。”
[book_title]隅田川
你在何处?
那是吾儿乎?抑或母亲乎?互牵其手,渐次消失。吾心愈明如镜,面容幻影隐约时现,俟拂晓天色微明,进消失无影。视为吾子处乃冢上萋萋芳草,唯见些做白茅原野,实为哀怜。
就像虐待继子的《住吉物语》一样,这也是我小时候听妈妈讲的一则《隅田川》故事。妈妈讲住吉故事的时候,把家里的奈良小人书拿出来,一边讲一边翻给我看。但是,妈妈讲这一则《隅田川》故事的时候,既没有小人书也没有谣曲的本子。
谣曲里是艄公一边摇船一边讲述这段故事。说随行商似乎来自京城的一个名叫梅若丸的孩于病重被扔在隅田川岸边死去,当地人怀念这个京城人生前音容,便在路旁砌坟葬之,并虔诚祈祷,植柳树以为纪念,念佛四五遍,遂终。这则故事何等悲哀。当艄公说完这则无聊的故事时,船也靠了岸。
但是,听了这则故事后,有一个女人失声痛哭得几乎站不起来。她就是梅若丸的母亲。一个疯女人。艄公心中哀怜,带她来到墓旁。众人皆无奈叹息,恨不得开坟让母亲再见儿子一面,重睹生前姿容。母亲悲恸之极,甚至未能顾及念佛,唯跪伏坟上惨然哀泣。艄公不禁思之,众人虽多,皆为他人;只有母亲凭吊,死者方能含笑九泉。遂将钲递给女人。母亲手持征一边敲击一边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突闻冢下有童生唱应南无阿弥陀佛。母亲念佛之时,确实听见儿子的回声,像是发自坟中。
于是……
我的母亲给我讲悲哀伤心的故事的时候,这则《隅田川》讲过好几遍。母亲讲的《隅田川》的故事似乎比谣曲《隅田川》情节更长更详细。即使《鲸鱼》的故事另归一大类,五六十年前,我小时候,拐卖儿童的传说还是很多的。同时,小孩子相信拐卖儿童实有其事。另外,大人给小孩像童话一样讲这些故事,也是告诫小孩子不要随便到外面乱跑。故事的内容多为女子卖身、小孩拐卖之类。母亲给我讲的隅田川的梅若丸及其疯母亲的故事里也许就掺杂着拐骗儿童的内容。
谣曲原本就不是用于阅读,而是用于演出能乐的。退而言之,可说是用于歌唱的。我十二三岁那年春天,父母亲带我去京都能乐堂第一次看《隅田川》后,我把家里的谣曲书《隅田川》找出来阅读。因为刚刚看过能乐,脑子里还有印象,似懂非懂地还能看得下来。那种囫囵吞枣式的阅读姑且不论,但我成年以后所读的《隅田川》和《住吉物语》,其优劣才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当然,《住吉物语》古本已失,唯今本传世,可见话本书籍命运之可悲。
当然,《住吉物语》故事内容也凄怆悲痛,但远不及《隅四川》语言简洁、文字哀切。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这两则故事,似乎《住吉物语》比《隅田川》更打动人心。小时候的确是这么感觉的,多少年以后想起来显然还是这个印象。这究竟什么缘故呢?
这两则故事都出现乐器,《住古物语》里是古琴,《隅田川》里是钲,在故事中都起到共鸣的作用,但我并非对古琴尤感亲切,容易勾动酸楚之情。
我的母亲有一张古琴。母亲给我讲《住吉物语》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住吉。在往吉神社的拱桥上,母亲把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是我母亲的姐姐的孩子这个我一直毫无所知的秘密告诉了我。
《住吉物语》的住吉里有母亲往昔的回忆。《隅田川》的隅田川岸边有妓女往昔的回忆。
“秋天来临,您都想些什么呢?”
现在,我投宿海边一家偏僻的旅馆。昨天,我在东京站时,突然一个话筒伸到我的眼前。好像是广播电台的街头采访。
“请您说一两句对季节感受的话。”
“我想和年轻的姑娘一起情死。”
“情死?和女人一起自尽。这是老人的秋日寂寞感吗?”
“咳嗽亦一人。”
“您说什么?”
“据说这是有史以来最短的俳句。”
到达旅社时已是夜间,涛声阵阵,院子里秋虫鸣叫,喧嘈得令东京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问送晚饭进来的服务员:“院子里的虫子是你们放养的呢还是自然就有的?”
“嗯,是自然的。”
“金钟儿、金铃子,还有其他的虫子,倒还什么都有,好像就是没有蟋蟀。我最喜欢蟋蟀。”
人是否常有这样无聊的谈话?
我的朋友须山有一次问他在浅草经常冶游的双胞胎妓女中的一个:“您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吗?我叫泷子。”
“泷子,是水从高处落下来的那个‘泷’字吗?”
“是。”
“看你不像瀑布的样子。”
“瀑布也有各种各样,不单单是那智瀑布和华严瀑布呀。”我插嘴说,“也有隐蔽在树林里像白线一样的小瀑布。”
接着,须山间另一个妓女:“你呢?”
“泷子。”
“什么?你这是信口胡说还是花名?”
“不,是本名。父母亲起的名字。”
“算了。可是,区政府管户口的还居然受理同名同姓的双胞胎所登记。”
“是不是一个写汉字,一个写假名?也说不定一个写平假名,一个写片假名。”
“嗯,是哪一个客人出的鬼点子吧?”
“因为尽问名字什么这些无聊的问题。”
“要是连名字都一模一样,不是更罕见吗?”须山对我使了个眼色,点头说,“这往往是地狱之火。”
即使双胞胎姐妹长得毫发不爽,但跟她们数次交合之后,就会感觉到姐妹之间还是存在着微妙的差异。
等到我不再见这两姐妹以后,回想起来,这种微妙的差异确实存在。那时,须山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和须山对这姐妹俩神魂颠倒,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地分辨不清,寻欢作乐的日于完全沉溺于虚幻的淫逸、堕落的麻醉。但是,偶尔也有从这淫逸麻醉中惊醒的瞬间。当姑娘用指甲挠我的后背时,“啊!别挠!”我几乎跳起来,慌忙躲开。
“怎么啦?疼吗?还是痒痒呢?”
“我不愿意!”
“我轻轻挠,不会疼的。”
我情绪平静下来。
姑娘似乎大为扫兴,心不在焉地不痛不痒地继续挠着。
那是我六七岁时候的事,一个下雪天,我缠着母亲要她用弹古琴的假爪挠我的后背。刚才被姑娘的指甲一挠,我突然想起当年母亲用假爪挠我后背的感觉。
“挠挠我的脚指头,行吗?”我对姑娘说。
姑娘爽快地说:“行。用牙齿咬舒服。”
“不,还是挠。”
那时候,母亲没有挠我冻疮的脚丫。
“太可惜了。这个百琴的假爪是姐姐的遗物,不是行平的妈妈的。”母亲神情严肃地说。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神情含着悲伤。
像这样让姑娘挠脚指头挠得心头舒畅恐怕也是少有的吧?
“怎么啦?这么老实,要不要再重一点?”姑娘把手停下来看着我的脸。
母亲长得很漂亮。小时候,我渴望知道母亲的长相和她的姐姐、即我的生母是否一模一样。但是,我不便到处翻找,但相册和零散的相片里都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行平,这一阵子你偷偷摸摸地找什么呀?”母亲说,“是找妈妈的相片吧?没有妈妈的相片。”我也知道母亲所说的妈妈指的是我的生母。
“出嫁时候的相片呀、我参拜神社的相片呀也没有吗?”
“这可叫你说着了。”母亲似乎掩饰自己的惊愕,“也许以前有过,可说不定都被妈妈撕毁扔掉了。”
“为什么?”
“嫉妒。因为妈妈嫉妒姐姐。”
我知道了,我的生母为了不让孩子看到自己的相片,全都毁掉了。
“长得像吗?”
“不像。妈妈和姐姐毫无相似之处,真叫怪了。”母亲歇口气,说,“行平也不像姐姐,像爸爸,是吧?”
母亲说的不是真话。我小时候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像爸爸。其实,我觉得自己更像母亲、即养育我的母亲。这样,能否说生母的长相像养母呢?母亲的娘家一定与我妈妈的相片。但是,一个小孩子,还不敢到母亲的娘家去寻找相片。于是,我不仅时常从养母的脸上看出生母的幻影,更觉得两个母亲的容貌身姿毫无二致,两人其实就是一个人。
于是,我有缘认识那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妓女。这也已经成为往事。
[book_title]比王位高尚的誓言和爱
暮春三月的满月之夜,王妃们亲自动手,挥着寒光闪闪的月牙刀,宰了黑骏马,用它牺牲的祭坛,祈祷众神,保佑王子诞生。多蒙诸神福荫,没过多久,在柯萨拉国香花都城的阿耀托亚王宫里生了四个王子。其中,第一王妃的儿子拉阿玛最受宠爱,如果睡在白色的摇篮里,就像开放于恒河清波上的青莲之花。在一个满月之夜,这孩子曾经把手伸向夜空的明月,又哭又闹地缠磨人。
“王子啊,闪闪放光,美得很吧?”母妃让他手里拿上宝石他还哭。
“肚子饿了吧?”侍女给他奶喝,他仍然不停地哭。
“是魔女作祟吧?”供养了女神之后哭得更厉害。无计可施的人们,和宫廷的顾问高僧一商量,那位高僧让孩子手拿镜子照空中的月亮。拉阿玛立刻停止哭泣笑逐颜开,而且笑得很美。原来这孩子是想把圆圆的月亮当玩具玩。拉阿玛像镜子映出来的空中月亮那样高雅地、美好地成长起来了。从贤者那里学习语言、音乐、舞蹈、绘画等等学问的时候,拉阿玛在四个王之中,就像塔顶上飘扬的旗帜一样,特别出色。16岁的时候,消灭了森林的恶魔们,很早地显示了他的武功高强和性格勇敢,参列邻国国王祭典的时候,国王下令把著名的湿婆强弓抬出来,并且说:
“从很久以前,曾有几百勇士,至于罗刹和阿修罗那样的恶鬼不用提了,就连众神也没有一个能把这弓拉满的。把这强弓拉满的勇士才值得考虑把王女希塔公主嫁给他。”
拉阿玛微笑着把神弓的弦拉开,他用金刚力拉满。看吧,强弓发出雷一般的声音,折成两截了。
“啊,我看见奇迹了。拉阿玛才是无与伦比的勇士,无比美貌的希塔公主应该找这样的王子作丈夫才是。”
根据国王的这些话,拉阿玛娶了邻国的公主作新娘,然后是新婚夫妇一起回到故国的都城。父王的高兴自然非同寻常。他决定把王位让给新婚的王子了。都城所有的街道都装点了灯饰,市民们为了明一的登基典礼忙着编花环,荒野山村,祝贺王子登基的欢声也充溢四野。但是只有一个人很不高兴,她就是第二王子巴拉塔的乳母。这个丑得很的驼背女人对巴拉塔的生母第二妃说拉阿玛的坏话。她说:
“王妃殿下为什么高高兴兴地看那应该诅咒的街灯?难道殿下就没有看到您和王子巴拉塔眼看着就要掉进悲哀的深谷里么?”
“别说拉阿玛的坏话吧!拉阿玛虽然是第一王妃所生的王子,但是他待我非常亲切,把我当作生身之母看待。”
“啊,心地善良的王妃殿下!如果拉阿玛当了新的国王,王妃殿下您就是第一妃的侍女,巴拉塔王子那就很可怜了,他给拉阿玛当下等仆人。不用说,心黑手毒的拉阿玛就会把殿下您赶出王宫。”
第二王妃被驼背女人恶毒的话所惑,怀着满腔妒火对国王说:
“国王陛下,从前您和恶魔战斗时曾受过一次重伤,是我精心护理才把命拎了回来。您说过,作为对我的谢礼,答应我两个要求。我如果有这个要求,您还答应么?”
“神作证,我答应。”
“我的要求之一是把我的王子巴拉塔定为新王,之二是让拉阿玛穿着树皮衣服,以苦行者的形象,在树林里生活十四年。”
因为太可怕了,国王像被暴风雨刮倒的树一般跌倒,晕了过去。人们上来赶紧急救,这才渐渐苏醒过来,他像面对恶魔一般气得浑身发抖,过了一阵才怒斥道:
“你这个反叛女人!你打算把王室的尊严与和平毁灭个一干二净么?你为什么让把你当亲母亲看待的拉阿玛受这么大的苦?与其让我和那气质高尚而且生性勇敢的王子诀别,你还不如让我死掉!”
“对神发的誓,对于救命恩人的诺言,不论国王或者一般的人,只要他不遵守而予以破坏,那么,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一个人信守诺言了。”
“啊,像女神那么美的你,为什么心却那么狠毒?我诅咒你那曾经抓住我心的美貌。创造美女的神实在可恨。啊,我是喝了甘甜的毒酒了。不过,你想没想过,你这做母亲的这么做,是给你孩子制造耻辱和痛苦呢。群星点缀的天空啊,可怕的明天,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再来,时间停止流逝!不要把丧失国王威德的我曝于灿烂的白日之下,让我死于暗夜之中。
他既愤慨,也叹息,泪流满面之中迎来晨光的,登基典礼的大殿上已经设下黄金宝座,所有大街小巷全是旗帜花环和市民的欢呼声。第二王妃无情地告诉即将登基的王子拉阿玛的,却是国王遵守的两个诺言。然而王子毫无怨愤神色,他说:
“作为国王的父亲如果为了遵守诺言,我将干脆利落地抛弃王位,离开都城。”并且向他的敌人第二王妃恳切地道别,当他正要离开王宫而去的时候,他的生母第一王妃哭喊着跑来,她哭着说:
“你根本没有遵从迷于女人的美色,有悖于正确的为王之道。为父之道的人的义务。即使你洁身引退,国民也要大兴义军,拥你为王,这是定不可移的。你必须以长男的权利,以自己的力量为王。你父亲如果反对此事,那是错在你父,即使不得已杀了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此外还有第三王子也持同样见解,劝他造反,他也充耳不闻。他说:
“为子者必须从父。为王者必须信守诺言。”说完便对他的妃子希塔说:
“你留下来以慰老母。对新王巴拉塔忠心尽职。不得编造关于我的流言,也不能蓄意赞美我如何贤明。”
“此话说得如此绝情。走森林之路,走在前面披荆斩棘的,是作妻子的本分。相扶相偕,不离左右,才为林中艰苦行程增添乐趣。如果抛我而去,让我一人身居王宫,我将饱尝离别之苦,徒自伤悲,必将日渐瘦弱,难免一死。”
“你根本不知森林之中多么可怕,有猛虎追赶,有大蛇威胁,嚼木实草根以充饥,睡在大地之上、哪顾潮湿露冷。在我眼里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你,我决不能让你忍受如此痛苦与我相伴。”
“睡在那样的大地上,也决不会比与丈夫离别,独居宫殿的床上冷呢?”
王子妃反复哀求,第三王子也决定抛弃宫廷生活随大哥而去。结果是这三个人以凄惨的形象,赤着双足离开王宫。当他们三人走在大街上时,市民们无不为第三王妃和新王无道而愤恨不已。他们纷纷说:
“跟随我们的国王而去吧。我们的新王只能是拉阿玛。”
“对!哪个愿意呆在拉阿玛不在的都城?巴拉塔当一个没有人民的国王遭到嘲笑活该。”
人们纷纷喊叫着,追随一向敬慕的拉阿玛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没过多久竟然成了大队人马大进军的气势,这样,就可能被诬为对父王的造反,所以,拉阿玛他们三个人只好趁夜间离开人民逃出城去。
另一方面,父王失去了最爱的儿子十分悲痛,那天夜里郁闷而死。第二天早晨,从旅行途中被召唤回来的第二王子,由他的生母第二王妃向他讲了这一切,第二王妃满以为他听了自己当了新王一定高兴,但是出乎意外,他却伏在父王遗体上大哭大叫着说:
“可怕的母亲!母亲您从我这里夺走了远比王冠珍贵的待我像宝贝一般的父亲和哥哥。一个没有骨肉之间至亲相爱融融之乐的王室,除了灭亡之外没有别的。我必须把应该是真正国王的哥哥拉阿玛找回来。”
结果是他率大军从这个森林找到另一个森林地搜寻哥哥,几天过后尝尽辛苦终于找到了,两人互相跑向对方,紧紧相抱,高兴得热泪滚滚,忘掉了王位之争,也忘了异母所生。流在一起的惟有兄弟间的真诚之泪水。过了一阵,巴拉塔向众多的军人高声宣布:
“我现在把违反我本意而给我的王位,交还给我哥哥拉阿玛,惟一的愿望就是由于我真心的谢罪,能多少减轻一些我母亲的罪,那就是我莫大的侥幸了。”
拉阿玛把巴拉塔推开。他说:
“王者必须信守诺言。孝子即使在父亲死后必须尊重父亲的意志。我不能因为溺爱弟弟而脱离做儿子之道。新王是我弟弟巴拉塔””
巴拉塔把王者标志的黄金鞋拿出来让哥哥穿了一下,然后举过头顶,一边让人们看一边说:
“我要按照和父亲约定好那样做,哥哥在森林里的14年时间,我把这鞋放在宝座上,就把它当作拉阿玛王来对他尽忠。如果过了这个期间哥哥也不回来,那就应该自叹对哥哥的爱还不够,自己就跳进火葬坛一死了之,但是决不继承本该属于哥哥的王位。”
他说的话确实不假。王子巴拉塔回到阿耀托亚的都城之后,也怕招致世间的误解而不进王宫,住在都城近郊的树林里,作为国王拉阿玛的代表广行善政。过了14年之后,他和人民一起欢迎从森林归来的第一王子拉阿玛,请他继位。
这种坚守义理的兄弟之爱的地方,不管是民家,也不论是王家,不可能不繁荣发展,拉阿玛的王室和柯萨拉之国,永远是爱与和平的花园。
[book_title]慰灵歌
映照在理发店镜子里的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的头发,对了,镜子里还有百日红。但是,占满整面墙壁的大镜子与鲜花盛开的百日红的搭配,随着夏去秋来的季节变迁,变成清纯透亮的颜色。所以,我想,露在这颜色上面的黑头发无疑鲜明清丽,唯独今天所有女人的头发都显得漂亮也是这个缘故。然而,当剃刀即将上脸、让我躺倒着不见镜子并且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想起铃子难看的红头发。啊,对了,原来这样子女人的头发都显得漂亮呀。我感到喜悦。如果铃子的头发比路上所有女人的头发都难看,这似乎是我的悲哀;因此,反而第一次懂得了女人头发之美。这种喜悦,无疑暗示我非常爱着铃子。
这么说,我必须赶紧理完发去铃子家,不去她就会出门,我开始心神不定,但理发舒服得整个脑子陶醉,于是心旷神信地听着挂在镜子上方鸟笼里的黄道眉的鸣叫。可玲玲玲,叫声如三颗银铃交响。这是理发店老板引为自豪的鸟儿。正对着黄道眉的入口处的正门上挂着知更鸟鸟笼。老板多次对我说过,早晨听知更鸟叫恍若身处深山。
候鸟,啊,对了,还有那只候鸟,我记忆中鸟儿的不是春来秋去的夏季候鸟、秋来春去的越冬的候鸟、春秋两季路过的候鸟、漂鸟的这些真正的候鸟,只不过是那些朝出晚归的小鸟群。将近5点天空泛白的拂晓,5点左右暮色苍茫的傍晚,这一阵子,每天几乎都在同样的时间,一群小鸟从我家上空飞过,响动着不是金属般清脆的铃声,而是如同摇动几百根竹铃一样的叫声伴随着拍动翅膀的声音。我虽久居东京,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鸟鸣,觉得很新鲜,有两三次睡意蒙胧地爬起来打开木板窗,但什么也没看见。有一天早晨,我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去,啊!只见一群小鸟正从高空飞过。我惊异它们怎么会飞得那么高。其实,真正的候鸟都是从高空疾飞而去,那高度、速度才令人惊异,所以这一群小鸟飞翔的高度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令人不解的倒是为什么小鸟只在今年初秋从我家上空飞过?换句话说,就是为什么今年初秋候鸟飞渡的叫声才把我从梦中唤醒?候鸟从这儿飞渡恐非始于今年吧。然而先前我也有时毫不留意黄昏时候飞过的候鸟,街上的人们恐怕大多和去年以前的我一样,对候鸟漠不关心,我一边理发一边发现自己现在每天拂晓必定被候鸟的叫声唤醒,大概因为深深爱着铃子的缘故吧。
我如此体验着未曾有过的感觉,去往铃子家。她很有礼貌地站在们口迎接。屋子里已备好茶点。于是我说:
“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这样备好食撰、亲自倚门恭候我来吗?”
“哎哟,门铃都响五分钟了。一听就是你摁铃的习惯。”
“不会呀,我还一次没摁呢。”
“哦,不过,我知道是你摁的铃。”
一会儿,当铃子俯身低头泡红茶的时候,在黄昏的薄暮里,她的一头红褐色的头发似乎被烈火烧得枯焦。我仿佛独自来到这一场山火悄悄烧焦的高山,因为房间里开始有一股臭氧般的气味,空气渐渐冷下来。但在她身后,没见有人弹钢琴,钢琴自动地响起琴声。
“是安魂曲吗?似乎很耳熟。”我们倾听着由远而近的脚步般的琴声。她都不屑回头看一眼钢琴地说:
“什么曲子?好像是没有曲名的练习曲。”
“钢琴上面的蔷薇摇晃起来了。是使劲摁琴键呢还是我的耳朵有毛病?”
“是花子。花子来了。”当铃子手中的钥匙没留神掉在放着红茶茶杯的小盘子上发出一声响声时,钢琴声更然而止。她神经质地用右手把缠绕在左手上的蜘蛛网、用左手把缠绕在右手上的蜘蛛网,又用双手把缠绕在脸上的蜘蛛网搓扯下来,脸色从额头青到两颊,只有如同镶嵌在瓷器般的肌肤上的一双少女的眼睛灵活明亮、熠熠生辉,而且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说:
“关上窗户,快点儿!把那个厚窗帘拉上!千万别碰花子的幽灵,也别碰我。我要是被幽灵捉弄,不是受重伤就会得重病。”
我看着窗户,虽然才是初秋,在夏天的白色窗帘里面却已经挂着卷起来的暗红色花纹的冬天的窗帘。我慌忙把卷着的窗帘打开。
“还必须再安静一点儿。花子在这儿的时候,即使我装作睡觉,你手表的滴答声听起来比挂钟的声音还要响;你脑子里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
铃子的身子被白云包裹,不言而喻,我看不见这白云,步履蹒跚地走着,但我不能上去扶她一把。虽然知道她就要倒在长沙发上,然而似乎她在告诉我这就是踏云行走的姿势,不必抱住这摇摇欲倾的身躯,而且屋子里只有她和我二人,所以为了减轻像S.P.R的众多著名巫神一样会同实验时的人们的疑心,无须忧虑会被捆住身子、剥得一丝不挂,头发用钉子钉住,轻飘飘地躺在钢琴旁边的长沙发上。
“如果花子对你说些什么,必须认真诚实地回答,不然幽灵一生气,就会停止说话。”
这声音听起来给人今生今世不再开口说话的感觉,但是我双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注视仿佛即将睁着眼睛入睡的铃子。她的手指头对着从厚窗帘漏进来的黄昏的微光痉挛,像钻进白花花蕊里的蜜蜂的翅膀抖动花瓣似的颤抖,脚关节僵硬地伸得很直。但是,比如尤萨皮亚·帕拉蒂诺(1854—1918),出生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附近,母亲在生下她后死去,父亲在她8岁时为强盗所杀,她被遗弃路旁被孤儿院收养,所以尽管她做巫女长达二十五年,还准备接受萨布罗索、奥利佛、洛奇、里谢、佛拉玛利昂、麦尔斯、奥肖罗伊奇等第一流的科学家的实验,但她生性卑鄙,蒙混过关更是家常便饭。在接受实验时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表演一番,声称如同艺术家受到创作欲刺激一样,自己首先被想制造心灵现象的无法抑制的强烈冲动所驱使,接着身体麻木,手指起鸡皮疙瘩、脊骨下面好像有液体流动的感觉,这种感觉扩散到双臂,到达臂肘的时候就开始产生心灵现象。但是,就在出现空中飘浮、桌子浮动,即桌子没人抬动却自己浮在空中这种最一股的心灵现象时,膝盖开始疼痛;接着在出现其它现象时,手腕、臂肘开始疼痛。根据莫西里提出的有关尤萨皮亚临床研究的详细报告以及其他人亲眼所见,实验开始后她发出嘶哑的声音、抽泣、出汗、呻吟、相貌变形、神情渐渐恍惚、翻白眼、盛气凌人地发号施令,于是桌子按照她的命令浮动;她嘴一吹,桌子被吹得到处转动。带着舞台表演般的夸张,当她处在愉悦欢乐的销路魂巅峰时仿佛发狂,当她即将醒来时也如同产妇一样叫喊痉挛。
所以实验结束后,她就像泡在水里的碎纸一样疲惫不堪,突然间老了10岁似的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与尤萨皮亚相比,铃子显得多么安静啊。据说尤萨皮亚小时候从高处摔到地上,头顶受伤,留下一个小坑,现在从这个小坑里时而吹出一阵温乎乎的风,时而吹出一阵阵冷风,手放在头顶上都有感觉,纸片在上面被吹得飘动。莫西里教授考虑这种现象能否解释为一种新的神经力。就在这时候,我觉得铃子的房间里也飘溢着菊花一样的香味。这难道也是随着灵魂的力量从铃子的头顶散发出来的吗?或者是我神经过敏?我依然支颐盯着铃子,突然听见头顶上有声音说:
“花子来了。”
“什么?”我环顾一遍房间,又把目光收回到铃子身上。那不是铃子的声音。好像拧开收音机开关的那个瞬间,一个年轻的女人把嘴巴贴在喇叭状的乐器上发出来的娇滴滴的声音。
“我已经来到这里,如果说自报生前姓名使死者感到有点为难,您认为有点不可思议吧?”
“不过,姓名也是语言。你不是使用明确清晰的语言吗?”
“比起语言和文字来,我们灵魂更懂得象征,送您一朵蔷薇花。”
于是,我看了一眼钢琴上的花瓶,只见一朵蔷薇伸展出来,从空中飘流过来。如果现在有三个人在这儿,第一个人看见的是持花的如云朵般的手腕的形状,第二个人看见的是飘浮在花四周的雾一样的东西,第三个人看见的可能只是花的飘动,而且大概就是这第三个人吧。蔷薇花飘到我的鼻子面前,一动不动,那意思就是要我收下,而铃子刚刚告诫我不许碰幽灵,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幽灵的手并不冷还很温暖,根据威廉·克鲁克斯勋爵的调查,幽灵的脉搏每分钟跳七十五次、同一时间巫神的脉搏跳九十次;另外,波士顿的克朗顿夫人实验室可以把一个幽灵的指纹制成正片、负片、镜像等多种形式,然而当时我坚守铃子的告诫,双手依然支颐,纹丝不动,这样子花子是否以为我不喜欢蔷薇花呢?于是蔷薇又从空中飘回花瓶里,可是就在这时,从我眼前的茶杯的红茶里突然长出一颗草。转瞬之间,草茎窜到一尺多高,长出菊花的叶子,昏暗中也能看出是黄色的重瓣小花被一只无形的手在空间贴花一样一朵朵绽开,数一下,居然也有九朵。要说这是菊花的幽灵也可以,但我的感觉是看见充满空间的各种亡灵恰好在这儿做出一种形状,于是一种白色的火焰的光,说它是火焰或者是光都是我对感觉的形容,一种如云似雾的东西、一种一边摇曳翻腾一边竖立起来的确确切切的东西,这样一种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桌子那一头。那摇摆晃动的东西仿佛是即将凝固的气体,更确切地说,具有某种化学现象似的正在自然凝固的感觉,而且当那白雾般的东西明显地变成一个人的形状时,我想原来这就是自古以来许多人所见的幽灵吧,先是化做一袭闪动柔光的白色衣裳,接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
是光线伸延到薄薄的布上,还是用光丝织成的?轻柔的面纱从脑袋上整个罩下来。面纱的边在什么地方?或者面纱与衣裳本来就连在一起?不仅仅因为黑暗看不清楚,我也如回忆梦境般含混朦胧。但正因为穿在身上的东西如此含混朦胧,我才看得清如闪烁着微弱磷光的瓷器般的白脸、玻璃假眼般一动不动的眼珠、一言以蔽之比活人更活人的死人相。我想,神佛总是腾云驾雾、周身光环,并非为了增添其显贵,恐怕是为了增加其现实性吧。
“看不出我是活人吧?”幽灵稍稍歪着头嫣然一笑。
“不,看起来你比活人还活人,简直叫我不可思议。你死后为什么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样?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悲剧吗?”我口气坚决地说。
“别盯着我。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的身体可受不了。”
“可是,你和铃子非常相像呀。”
“这我也知道。”幽灵悲哀地垂下脑袋。“可是没有办法。如果您把我抱在您的膝盖上就会知道,我的身体比铃子重。”
于是,幽灵笃笃地轻敲桌子,然后一边伸出右手一边说:“别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您摸摸我的手。”
她的举止动作和活人毫无二致,说话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而且是温暖的呼吸,只是牙齿似乎没有坚固地镶在牙龈里,就像轻轻插在牙科大夫用的蜡模里一样,一碰就会掉落下来,但肌肤随着光线的淡薄生色增辉。我在心里一直琢磨着刚才的疑团。
“你为什么像铃子?”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没有办法吗?您问死后为什么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样?就是问为什么像铃子的意思吧?您这么爱铃子吗?您早晚会明白,对于铃子这样灵魂的女人来说,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面带温色地说:“我不过觉得你是铃子的双重人格而已。”
“您还是不相信我。死人如果不借助铃子这样的人的力量,就不能以人的模样出现在活人面前。我活着的时候比铃子漂亮多了。我想让您看看我的真正容貌。您过来。”
幽灵招引我似的往前走。她的神态姿势跟黄花姑娘铃子截然不同,极其妩媚妖艳。听得见她的脚步声。但幽灵的身体不是如烟消失在通往隔壁房间的门后,也不是变得薄如纸细如丝,而是径自穿过虚幻的房门似的、幽灵是活人而房门倒是幽灵似的穿过去。我甚至仿佛看见她从变得透亮的木门中穿越而过的身影。总之,她倏然进到紧闭的门后。
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让铃子诘问的程度,但我早就知道隔壁房间是她的卧室,所以有点犹豫地走到长沙发旁想问她“我可以进去吗?”一见她已经坠入深沉的梦乡,便返身走回房门旁边把手搭在上面。这卧室如深夜漆黑一团。怪不得。可以视为床铺边框的窄小的长方形房间里,只有床尾那个方向开着一口大窗。
“您可以开灯。就在枕头边上。”幽灵说。
我摸黑拉了一下小桌上的台灯的灯链,黑色厚窗帘把那唯一的窗户遮住,简直就是冲洗相片的暗室。电灯也是红玻璃球,大约有十烛光,筒状的烟罩紧裹着灯泡。灯罩是金属制品,不透光,照在桌面上的红光圆圈直径恐怕还不到七寸。这七寸红光的反射就算是房间的些微照明,能勉勉强强地分辨出物体的模糊形状。但是,红色光线不仅不会感光相片底版,而且如此微弱,映照在人的眼睛里,会产生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感觉。我想,所以这样子才能像忍耐磷火、气体发光一样容易忍受幽灵吗?铃子就因为幽灵才在这样的光线中睡觉吗?我的眼睛扫了一下周围,看见枕边的另一张小桌上有一盏少女形状的台灯,还散乱着一些相片似的东西。这么看来,红色电灯还是冲洗相片用的,只是在此时此地,令人想起霍普和巴克斯顿夫人的《水手团》的幽灵相片。
“也有你的相片吗?”我问幽灵。
不知道什么缘故,幽灵从刚才就一直不靠近灯光。
“有啊。不过,看那些呆板的相片,还不如看就在您眼前的大活人。我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请转身过来啊。”
我转过头去,立刻“啊!”地惊叫一声,眼珠子就像粘在她身上。
“我不是铃子那样的红头发吧。”
面纱已经揭去,比面纱还长的蓬松丰厚的绿发从肩膀流泻下来,如此娟秀丽人。不管怎么说,这是在卧室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突然觉得万分羞耻。幽灵看出我的羞愧,脸上浮出女人特有的喜悦神情。
“我比铃子漂亮得多吧。”
“嗯。”
“您对我的美貌一定比我以人的模样出现更加吃惊吧?”
也许由于这句话使我更加感觉到面对的是一个活人,于是发现自己在紧闭的房间里闷热得汗水津津。这样的话,看起来幽灵的肌肤好像也汗津津的。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你的身上也有血液流通,那么月经呢?”
“铃子身上有的,我也都有。过来吧。”
我走近前去,伸手可及。
“我就是这么个女人,完完整整的一个女人。”她边说边利索地脱下白色的衣裳,对了,那动作轻灵,柔软的细布从肩膀上滑落下来,但衣裳不是落在脚下的地板上,而是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啊,她赤身裸体站在我眼前。虽然微弱的红光淡淡地晕染她的肌肤,但浑身洋溢着闪光的纯洁。这不是神灵的纯洁,她纯洁得令人觉得那裸体的某个部位具有人一样的缺陷。不知道是幽灵不知害臊呢还是一心一意为了袒露活生生的肉体而把女人的自尊自重忘在脑后,她面带微笑笔直站立。
“我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吧。”
无论是怎么靡颜腻理的女人,都会有胎毛、毛孔、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皱纹这些可爱的东西。我把眼睛紧紧贴上去,一边仔仔细细地从Rx房、心口、肚脐、腰往下查看一边说:
“太美了。简直美不胜收。”
这句话包含着“与铃子相比是一个熟透的女人”的含义,于是我用与对方的态度相适应的、如医生诊病般的口吻说:
“你没生过孩子吗?黑乎乎地看不清楚。”
“真想划一根火柴让您仔细看看。”
我一边摸着口袋一边说:“这行吗?”
我划亮火柴,黑暗中突然燃起一束火焰。瞬间,眼睛里变得只有火焰的颜色。就在这时,虽然我看不真切,只见幽灵如蜡人在火中崩溃、如雪人在阳光里融化,首先脸部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眼睛凹陷、耳朵缺落、手脚消融,接着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坐在地板上,一团白色的东西像热气一样烟消云散。说起来似乎经过很长的时间,其实上述整个过程只有一二秒钟。就我来说,划亮火柴留给我的印象只是照亮她的肚皮,紧接着她的身体便荡然无存。我正怪异她的崩溃如此迅速,隔壁房间里“呀!”的一声女人的惊叫更叫我震骇。
我三步并作两步慌忙走进隔壁房间。只见铃子坐在长沙发上。她已经醒过来。但看那样子好像受到极度惊吓猛然坐起来似的。像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两眼惺松、茫然发呆,身子仿佛在微微颤抖。
“怎么啦?”我颤抖着手打开桌上的台灯。她“呀!”地叫喊一声,就像被光切伤一样双手捂着脸,“扑通”趴在长沙发上,右脚却棍棒一样僵硬,接着“哇哇”要呕吐。我赶紧走上前,手一摸她的后背,涔涔冷汗,而且身子像湿透的碎纸片一样疲软力竭,一下子显得瘦骨磷峋。
“不要紧吗?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我想把铃子抱起来,又觉得她的身子一定变得轻飘飘的,便惴惴不安地继续抚摸着。
“关灯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把窗户打开。”
当我从窗口望着初秋的星空,夜幕已经降临、星光淡淡地闪烁,我突然觉得可笑,憋不住直想笑。我“呸!”地吐出一口唾液。唾液落在清浅的泉水里,我看见绯鲤的游动。我一边想那是色彩在游动一边从正舒适地闭着眼睛的铃子身旁走过,坐到钢琴前。我没学过钢琴,但一边回忆小时候学校里淘气的事情,一边似是而非地敲出儿童歌曲的简单曲调。
听说一个名叫查尔斯·贝雷的巫神不仅被脱得精光,而且差一点还要检查直肠,因为科学家怀疑里面藏着小鸟。
我不是科学家,做梦也没想像外国著名的心灵学家那样,搬出体重汁、体温计、显微镜、X光线、验电器、血压计、悸动计等各种玩意儿对铃子和花子进行测试。我认为桌子浮游、幽灵呈现人的模样都是从巫神体内流出来的一种名叫“外质”的东西的功能作用,我也不想摸这种凉飕飕、粘乎乎、白兮兮,有时还能照进相片、肉眼可见的东西。我不会以最敬畏魔鬼附身者的波塔特族野蛮人的思维方式来看待铃子,反而希望她如果和我结婚可能会失去这种巫神的魔力。然而,我怀疑刚才她醒来的样子莫非处在死亡或者发疯前的快乐愉悦的巅峰。
钢琴随心所欲乱七八糟地唱了大约二十分钟。
我听见铃子从心底长长吐出一口气坐起来。
“已经好了。对不起。”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你的脚怎么啦?”
“没什么,睡一个晚上就好了。”
铃子疲惫颓然地一屁股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用看一种什么植物的眼光注视着我,我也用看一种什么矿物似的眼光注视着她。红头发比睡前更像灰烬,眉毛参差不齐地竖起来,如同失去圣洁的仙女,浑身隐约透出成熟女人的疲倦,一会儿,她的脸颊渐渐地淡染红晕,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显得秀媚动人,而当她很快意识到的时候,那红晕原来是羞耻的脸色。铃子以完全清醒过来的口气说:
“您做的事太可怕了。叫我震惊。”
我想她一定指的是我划火柴照看幽灵,眼前浮现出花子的裸体,也立刻面红耳赤。
“虽然我已经从睡梦中醒过来,现在要是用针尖在我的手附近扎一下,我的手指头还像真的被扎一样疼痛。我睡觉的时候,您一握幽灵的手,有感觉的不是幽灵而是我。”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不是幽灵,而是铃子感觉到自己的赤身裸体被我仔细盯着。我惊骇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要是事先知道,我刚才亲吻幽灵那该多好。她突然变得温柔妩媚,也是因为被我这个男人看过她的肉体吗?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既然铃子的心灵深处潜藏着嚷我观看她的裸体的动机。就不会也让幽灵对我袒身露体吧。总之,我觉得比直接观看铃子的身体更具性感,真想脱口而出“幽灵的行动难道不是听从巫神摆布的吗?”但话到嘴边,又改口说:
“花子到底是什么人?”
“您一点儿也没问她吗?”
“正想问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以幽灵的面目出现?”
“这我想都没想过。”
“如果说生前的爱憎恩怨、善举恶行到死后还要清算的话,来免太怨苦了。你觉得这种想法很幼稚吗?”
“您刚才详细问她就好了。”铃子显得不感兴趣,冷淡地回答。
于是我掏出香烟,点燃一支。我发现点烟的正是刚才那盒火柴,如果把火柴收起来藏在口袋里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便索性放在桌子上。她拿起火柴摆弄了一会儿,然后随手贴在耳朵上。
“哎呀,我听见小鸟的叫声。”
“是黄道眉。”
“是百日红吗?一面大镜子。”
“是我来这儿之前去的那家理发店。”
“这是历史呀。我是不接受别人的任何东西的。这是西餐馆里的火柴吧,有一股厨房的味道。”
“这要这么说,这座房子的木头也有山的历史。就是大米、黄油、糕点,在你吃到之前,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包含多少人的心意哩。”
“倒也是。只是我的感觉没那么敏锐罢了。”
“那么,这又是什么?”我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我懒得说了。您不知道我很累吗?好了,还是让您看看您不知道的您的来信吧。”
她从靠窗的桌子抽屉里拿来几叠纸包里面没有一个信封。
“我的信?我没给你写过这么多的信。”
“嗯。可我收到了呀。哎哟,您不要在这儿看。是您亲手写的吧,跟您的笔迹一模一样吧。只要您心里想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动笔替您写下来。说实在的,虽然我一天好几个小时写您给我的信,但也有感觉不到的时候。”
“那我就没必要对你说半句话、没必要见你,也没必要这样子相对而坐了。”
“不是这个意思。”她突然像小孩一样微笑起来。
我看着笑脸下的茶杯。
“呀!菊花……”
菊花随着我的声音无影无踪。似乎它本应该和花子的幽灵一起消失,现在才突然想起来一样。但是,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为什么一直没发现近在眼前的菊花呢?
虫声突然卿卿热闹起来,仿佛清凉的月光从院子的树叶间筛漏下来。
[book_title]仲夏的盛装
一
熊女——是我讲给大家听的。讲的是一个身上长着熊毛的姑娘的故事。
那还是8月份,大海的波涛声夹杂着秋虫啁啾的鸣叫。在镰仓的山庄住着许多从不光顾浅草那种下层娱乐场所的妇人们。
木谷家遗孀的肩上还残留着从舞场上带回来的粉红色彩带。
当然,这个山庄里也常有与她们过着不同生活的女人被男人带来跳舞,但这样的女人无一例外都十分年轻。不过,她们差不多都不住宿过夜。
住在旅馆里的妇人们,总把那些跳完就走的,也就是那种浑身散发着人造丝气味的女人们看成是舞女。可若要她们说东京舞场的舞女与横滨本牧的舞女有什么区别,避暑山庄的妇人们可能谁也分辨不出来。
所以当她们听到我讲的故事,如同表示一种礼节似的皱起眉头,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熊女在浅草是供人猎奇的,就是俗称的“报应。”
当她们听到熊女在浅草极受欢迎时,不由得又大吃一惊。
“其实她还是个大美人呢!”
“真讨厌!男人们。”
“美得就像神话里的仙女一般。世界上哪个民族没有人兽相恋的传说呀?要不就是男人莫名其妙,要不就是女人稀奇古怪——同野兽或半兽半人相恋的男人多呢,还是女人多?我没有进行过这一传说的统计,当然不知道。不过,依我看来,再没有第二个女子是那个熊女的竞争对手了。这足以证明美貌的力量有多大。”
“她不是对付女人的选手,所有美貌女人不都是对付男人的选手吗?”
“别再争了!”插嘴的是一位最漂亮的小姐,“您说那个熊女的上臂、脖子、背、胸部都长满了毛。像熊毛一样长长的,还带卷儿。那些毛也许是对美的一种惩罚吧。因为她太美了,神明惩罚了她。”
“您的看法非常有暗示性,充满了哲理!但您的意见显然是有缺陷的。第一、美丽的人并没受到惩罚——像你一样,又怎么说呢?”
“哎呀!可南先生从没有说我美如天仙呀!”
“小姐的美又是一种不同的美。”我才不会如此恭惟你的。
“也许是因为长了熊毛,所以没有长毛的地方就显得格外美丽。人们绝想不到没有毛的肌肤居然如此娇美无比。这大概是因为经常吃活蛇的缘故吧。”
“吃活蛇?——你亲眼看见过吗?”
“她的围裙沾满了鲜血,她用嘴咬蛇呢!”
“也许她真是我们的选手呢。女人为了美,竟然堕落到这种地步。如果熊女再有名一点,女人岂不都要吃蛇了。——这就是南先生的高见吧。”
“每天她都能收到两三封年轻学生寄来的情书。不只是浪漫的年轻学生,据说赞美她的还有画家、电影演员、公司职员等。她每天早上穿着中式服装走进小屋。因为中国的旗袍是立领,加上长发一直披到肩上,颈毛全都被遮掩起来了。她这样一打扮,完全是个美貌无比的少女。而且,听说熊女还有近2万圆的积蓄呢。”
“那可是个不错的新娘。”
“她还说希望中学生们寄去情书都用往返明信片。”
“带回信邮资的情书——她不会是把那些邮票积攒起来作为存款的吧。情书用往返明信片寄,这是个好主意。”
聊到这儿,关于熊女的话题也就告了一个段落。
但是,只有木谷家的遗孀没有笑。
因为她的丈夫,也曾经说过希望得到附有回信邮资的病中慰问信。
二
——你是会取笑呢?还是会生气呢?木谷可就是这么说的。
这是木谷夫人给我的信的第一句话。我至今也不曾忘记。
那还是两个月前木谷还在世的时候。她的信就是这么开头的——‘你是会取笑呢?还是会生气呢?’木谷可就是这么说的。
“南君也是个糊涂虫。他为什么不给我寄往返明信片呢?或是在慰问信里附上邮票也行呀!写一封回信,买信封和信纸的钱差不多可以买两盒牛奶呢!”
木谷一边这样说,一边大声笑着呢!
“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要给南君写信的。我想请他做遗言的见证人。”
可所谓遗言就是那些我每天都听厌了的话。
你见到木谷时,也许你会很吃惊,怀疑他是否已经发狂了。希望你能事先心理有所准备。——木谷所谓的遗言(不,纵然我不愿相信那个不祥的词语)就是,当他去世之后,一定要让我盛装打扮。
你也知道,我根本没有什么衣裳和化妆品。
所以,木谷现在最想要的慰问品不是蛋糕、也不是水果,而是新出版的妇女杂志。你明白吗?木谷说要从妇女杂志的封面插图、报道、广告上给我选定服饰。等他死后,一定要让我穿上最华丽的衣服、戴发饰、拿阳伞——
一听到病人说这些话,我就忍不住地哭。这倒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而是有一种强烈的被欺负作践的感觉。
也许木谷对我还不十分中意吧。
即使他还没疯,神经也一定是出了毛病。无论如何,请你务必来一趟,希望你能来解开这个不可思议的遗言之谜。
“谜?——那位美丽的木谷夫人说这是一个谜。”我看完信一边自言自语道。
这封信是估计我一定会去才写的。可是,我和木谷关系亲密到该去听他遗言的程度吗?我不过是熟悉他夫人婚前做姑娘时的事罢了。
忽然,我的眼前浮现出身着盛装的木谷夫人的样子。可真美啊,当然那还是当姑娘家时的她。
我好像突然撞上了什么冰冷的东西似的惊觉起来。
“莫非木谷的遗言真是我应该去听的?”
因为我也曾是木谷夫人——琉璃子的求婚者之一。而且她在做姑娘时也一定感觉到了这一点。况且,当初想和她结婚的男人们中,至今尚未结婚的大概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吧。
“谜?”——这位美丽的木谷夫人说这是一个谜。——而且还希望我去解开这个谜。这不就是想让我弄明白这位妻子那可怕的秘密的心愿吗?
木谷恐怕正是完全看透了这一点,才想留下这个不可思议的遗言的吧。
琉璃子在信中说,这种不可思议“让人有种被狠狠地愚弄了一番的感觉”。
“明确地说,就是木谷想象到他死后妻子会和我结合,他的心受到嫉妒的煎熬。他的遗言不过是出于对我们两个人的别有用心的挖苦。”
可是,对于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过分的意外,而且也是一个过于简单的谜解罢了。
“我仍无法忘记琉璃子的美貌,因此才这么胡乱猜疑。”
我寂寞地笑了、然后去买了七种当月的妇女杂志。但是,我总觉得木谷的“谜”里还藏着另一个“谜”。不是别的,木谷说他死后让夫人身穿盛装,可置办盛装的钱从何而来呢。贫困的妻子在丈夫死后身着盛装——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三
我想象着琉璃子盛装的美姿,去探望了木谷。
悲剧如果仅仅是悲剧那倒也罢了,悲剧如果变成喜剧,尤其是悲惨的喜剧,就是不该看的戏了。在这样糟糕的病房里,空想美丽女子的盛装,与其说不相称,倒不如说简直有种让人笑不出来的滑稽感。
药瓶都堆放在枕边的木盆里。看着那个木盆,我不禁开始责怪起木谷夫人来了。还不如把药瓶直接放在肮脏的榻榻米上,因为剥落褪色的盆子反而就像是悲哀的语气感叹词。
房里的东西都只起着和这盆子一样的作用,包括病人的被褥。
木谷若是赤身裸体地躺在荒野或是路边,也许还不至于像这样看起来穷困潦倒。
“喂,看我的老婆有点不可思议吧。”木谷后来问我。
“美女无论在哪儿,穿什么,总会让人感到惊奇。如果按照我的遗言,让她穿上伯爵女儿那样的盛装,肯定也会令人惊异的。”
岂止木谷夫人如此啊。听了他的话,我才意识到妇女杂志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对贫穷的家庭来说,那是豪华美梦的海市蜃楼。
一个瘫痪的病人,如饥似渴地读着七种杂志。
“哎,南君。把铅笔借我一下。好好记下我选中的东西,就请按照这些给琉璃子打扮吧。”
他在流行的夏装、发型、和服带扣、香水上都用铅笔做了记号。
“好了。喂,琉璃子。你算算看。五百圆的嫁妆费。超过这个限度可就麻烦了。我的葬礼里一分钱也不要用,全都留着给你买服饰。”
妻子在药袋背面用铅笔把丈夫念出的价格加了起来。
即将死亡的丈夫,和穷困潦倒的妻子正在计算着华丽的服装费。这是一种什么游戏啊。
看着这种发疯的游戏,我不禁挪开了视线。
琉璃子的心情我是难以理解的。据她信上所说——让留下的妻子身着盛装的是丈夫。但是,照现在的这种情况看,似乎想穿盛装的正是妻子自己。
她是在迎合丈夫奇怪的游戏呢?还是现在的她也被妇女杂志封面照片给迷住了呢?
“南,”这时木谷锐利的目光通到我身上。
“没有哪一天不想让妻子穿上跟平常人一样的服装,可是我没做到。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马上我就要死了,哪怕只能空想一下我死后妻子身着盛装的样子,这对妻子是一个安慰,对我也是一个安慰。——你一定在想这是令人可怜的话,令人悲伤的梦吧。或许会同情我。如果你这样想,那是因为你是位不会为女人身着盛装的钱而发愁的诗人。”
我当时真想说,他才真是位诗人呢。
失去了职业,长期生活在贫穷和疾病中,因而就想起描绘鲜艳的美梦来。在瘫痪的木谷身边能称其为美的,就只剩下他的夫人了。他的想像力也如同生命力一样衰竭了。所以只能梦想打扮琉璃子了。他是个失去了双翼的无能的诗人。
“你想揣摩我的心理是没有用的——”木谷望着沉默的我说道。
“我的选择怎么样?请别顾虑什么提提意见吧。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奢华的衣服和装饰品了。所以,也许欣赏情趣变差了。我妻子的盛装——要让它即使是一流美容师、公爵的千金看了也无可挑剔,十分华丽。这就要借用你的智慧了。嗯,还有一点,在买我今天用铅笔打记号的东西时,我妻子肯定会害怕而不敢进店的,就请你带她去买吧。”
“你就放心吧。不过等你病好了再去不是更好吗?”
“我现在说的可是遗言哪!——是的,我的选择肯定没有问题。阳伞的颜色就要这种吧!这种衬领与和服挺协调的。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趁现在赶快告诉我。我死后可就不能换了。因为这些选择都是我的遗嘱。有美容院的今天真是个值得庆幸的时代呀。我要让受家室之累,形容憔悴的妻子在一个半小时内变成一位贵妇人。”
木谷夫人哭了起来。
木谷却似乎很开心。他这样一个饱受人生折磨的男人也许已不可能比现在再疲惫了,因而他的脸,却与他的手判若两人,变得生气勃勃起来。
“虽然说死也有盛装打扮,但我不是在选定死的行装。给死人穿那么好又有什么用呢?我要挑选生的盛装,是给琉璃子第二次的出阁做准备呀。”
“可实际上,在你妻子的来信中也说过,你的空想令她非常难过。”
“嗯,琉璃子好像觉得我的遗言是死者对生者的讥讽。我死了,而琉璃子还继续活下去。那生存长路的行装正是由死去的人给挑选的,不是吗?因为妻子是按照我的遗言身着盛装,去尝试新的生活的。刚才我所说的出嫁准备也并非讽刺啊,我所指的并不是嫁给某个男人,而是嫁给新生,与死亡作别。”
木谷从刚才开始就再三把自己作为“死”的象征。我既然是来探病的,就应该帮他打消这个念头,但我却沉默了。
不仅如此,他简直越来越就像“死”了。
当然,美丽的木谷夫人和木谷共同生活的三四年间,也就是她无法享受美丽的权利——身着盛装的岁月,这也不禁令人想到了这就是“死亡”。即便不是死亡,那也算是一种错误的生活吧。
这样看来,真正期望在丈夫死后身着盛装的,不是木谷而是木谷夫人的美貌本身所造成的。
我突然对在一旁哭泣的那个美丽女人开始憎恶起来了。
我真想说木谷是“一个垂死的可怜的小丑”。
“喂,南君,”木谷向我伸出了手。
“别再探寻我立遗言的心理了。我的死是让我妻子能穿上盛装的惟一的——是我一生惟一的一次机会。仅仅如此而已。希望你能以观赏昙花一现般开花期短的花儿那样的心情格守我的遗言。”
这时正是梅雨时节。我心里一边琢磨着这个时候是什么花的花期,一边耷拉着脑袋沿着泥泞的小道走了回去。
四
按照旧习俗,为了祈祷木谷亡灵的冥福,我和琉璃子开始了巡礼。就是去那些妇女杂志代理部、百货店进行“巡礼”。
——去买华丽的丧服。
把它称之力丧服的确不大好。就遵照木谷遗愿称之为嫁给新生的准备吧。但是,每买一个奢华品,琉璃子的眼里就涌出泪水。
起初听木谷遗言时,我怀疑是要让我拿钱为琉璃子买衣服和装饰品。
然而却没想到他有五百圆的生命保险。这可真是笔意外的遗产哪。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一生惟一的一大笔财产。是可以让妻子身着盛装的惟一的一次机会——这些全部如木谷所言。
“木谷说要把这些钱全用来买和服和化妆品。可今后我靠什么生活呢。再说那些和眼吧,木谷挑选的尽是盛夏穿的,到秋季就什么衣服也没有了。”
还真是这样呢。妇女杂志的流行报道一般都是提前预报一两个月后的情况。所以,木谷挑选的全是仲夏的衣裳。从夏天的衣服一直到泳衣、泳鞋,他都用铅笔做了记号。而杂志上没有9月的服装。
“木谷夫人,”我心里想说,“五百圆钱即便是一点点地花,也只能维持大约半年的生活。为了夫人你今后的生活着想,木谷君的遗言也许是要教会你最佳的战术呢。身穿五百元夏季盛装的美女是不必为生计担忧的。”
但是,我并没有用这样的解释来玷污木谷的遗言。我只是说:“因为这是他的遗嘱嘛,实在没有办法呀。”
在买舞鞋时,琉璃子说:
“我从来不会跳什么舞,也从来没去看过别人家跳舞。”
然后就又抽泣起来。
“他,他简直是在对我进行侮辱。买这种东西,说明他对我一点儿也不信任。”
在买乳罩和化妆盒时,我说:
“他怎么会吩咐我来完成这项任务的呢?!”
“因为你是小说家呗。不把他那种遗言看成是神经错乱的胡话的,也只有小说家了。甚至还会在这种愚蠢的游戏中,感受到一种可悲的真实。”
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我还以为他是把我当成夫人的老朋友才这样的呢。”
“唉,那倒也是。若不是老朋友,也不会求你这样陪着我干这些事情。”
都说了些什么呀!
在买绉妙单衣时,琉璃子说道:
“我头一次理解到木谷真实的爱了。他是在说,让我穿上这样的礼装去死吧。所以,他不挑选一件秋天的东西。不明白他的用心之深,我可真笨哪!他是知道了我会追他而去,因此就想让我穿上漂亮衣服去死。木谷……”
她又抽泣起来。
我惊呆了。
木谷可是曾反复地明确提到这是“生的盛装”。
但是,琉璃子却把这看成了是“死的盛装”。这样的泪水自然也是很美的。
这美丽的泪水是因没有秋天的美丽衣裳而流下的。——要是这样的话,如果有一个给她买秋季盛装的男人出现,那会怎样呢。
不管怎样,每买到一件,琉璃子总要掉下新的眼泪。每流出一次新的眼泪,她的回忆就变得更美起来——就像同木谷生活在更舒适的家里,就像拥有更漂亮的梳妆台,就像在更精巧的餐桌旁夫妇俩相对而坐,然后,然后——就像木谷是一个更英俊更潇洒的男子……
“他真是位最聪明的丈夫呀。”我宛如从梦中惊醒一般。
美丽年轻的寡妇,用丈夫临死前给留下来的全部钱财去购买丈夫挑选的漂亮衣裳和装饰品,忘掉了明天的面包。——这的确让未亡人除了对死去的丈夫更加深爱之外,别无出路!
可是,陪着她一起去买东西的我又算是什么呢?!
对我来说,木谷的遗言有好几扇门。这些门我都进进出出一一试过,可我没能解开任何一扇门的谜。
这时,琉璃子已逐渐地被这些装饰品打扮了起来。被称为“值得庆幸时代的产物”美容院也去过了。
这是死者的遗愿,是木谷挑选的盛装。
但是,死去的木谷计算过吗?——不仅仅是被美丽衣裳装点的肉体看上去更加美丽,而且以美丽的衣裳作为“养料”,肉体本身也正变得美妙起来。
木谷的贫穷曾使琉璃子的美丽枯萎了。因此,作为对拥有美丽妻子的男人的惩罚,他在离别之时,想把具有强烈效果的“养料”一下子都送给她吗?
看着皮肤变得细嫩光润的琉璃子,我似乎想拂去什么似的摆了摆头。
“不要去解开死者留下的谜。要忘掉它。这才是生者的幸福。”
五
买了泳衣、海滨用的女式阳伞、泳鞋,还有舞鞋。
“让你去镰仓,也许是木谷君的遗言呢。”
“嗳哟!”
微笑着的琉璃子已经不再哭泣了。
旅馆的伙计们,正在整理着散场后的舞池。
天花板上的万国旗、聚光灯,爵士乐队的包厢,地上散乱着彩带和橡胶气球,并放在窗旁的桌子上,撒满了雪茄烟灰和从化妆盒里撒落的白粉。
那些伙计们,从我屋里的凉台上也能看得到。
跳舞的女人是不会看他们打扫舞场的,而是走进有些闷热的屋子里。听我讲述关于熊女的故事。
捕虫网似的白色蚊帐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将两张床罩着。
希望得到往返明信片情书的少女——当然是时髦的,也是美貌的胜利。妇人们听着都开心。
可是,说希望得到往返慰问明信片的妻子,却只会被人笑话。
木谷夫人现在在旅馆的舞会上同各种男人跳舞。甚至大胆地与停靠在横滨港的美国船上的外国人跳舞。
身上就穿着死去丈夫挑选的盛装。
“据说,熊女对衣裳有特殊爱好。”我结束了话题。
“像那个少女那样,真正懂得着装快乐的女人,恐怕在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了吧。因为那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悲伤啊。”
琉璃子咬着嘴唇。
舞场清扫完了。
妇人们去大厅玩多米诺骨牌去了。
月光下,大海静悄悄的。秋虫在松林中鸣叫着。快到琉璃子没有盛装的季节了。
她第一次倒在了我的臂弯里。
“我头一次明白了很有心计的木谷的想法。他只让你带我去买衣裳和化妆品,是因为他为我挑选了你。然后让我打扮起来嫁给你,让我嫁给你——”
说着,她又激动地哭了起来。多么容易的解谜方法!
“木谷并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我在心里反复念叨。
“虽说是出嫁准备,但并非指的是嫁给某个男人,而是嫁给泛指的人生。那就是木谷遗言的空想之美啊。”
但是——不管怎样,若是琉璃子的衣裳引起男人购买的兴趣的话……是啊,不论怎样,琉璃子都一定会“卖身”他人的。
如果同样是“卖身”——与其衣衫褴褛地“卖”,不如漂漂亮亮地打扮包装起来“卖”。难道木谷竟想到了这些吗?!
我不禁感到了死人的冷笑。
感到了温暖的泪水。
眼前出现那“卖身者”的肌肤。
我知道那附在她肌肤上的东西。那都是死去的丈夫挑选的,由我去买的。
我也哭了起来。
“在木谷之前我就爱上了你。木谷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才留下这样的遗言。他是要让我恢复美丽女子的模样,然后还给你——”
琉璃子幸福地颤抖着。
可我是个男人。
“木谷呀木谷,我不会忘记你同样是个男人哪!”
在他那难以捉摸的遗言里肯定会有琉璃子所起的——女人蛇一般的作用。
可怜的男人啊。
我想起了吃活蛇的熊女。
然而那种姿态现在反而使我变得更加异想天开起来。
“琉璃子,你找到给你买秋天盛装的男人了。”
只挑选仲夏盛装的木谷的确是个聪明的男人哪。
[book_title]致父母的信
第一封信
我要给以年轻姑娘为对象的杂志撰写一篇短篇小说,可是脑子里怎么也浮现不出一个年轻姑娘喜爱的故事来。好歹试写了这篇题为《致父母的信》。以《致父母的信》作为小说篇名,未免太平淡无奇了。然而,我有生以来还不曾给父母亲写过一封信。今后也永远不会写。这是一封我一生中不能寄出的信。所谓致父母的信,对我来说,意味着致已故父母的信。仅仅这点就多少可以牵动年轻姑娘的感情吧。过去少女们对描写孤儿哀愁的文章,都是很动感情的。据我的经验,这种文学中的优美的怜悯之情,大都是玄虚的。少女们从这种玄虚中培植了哀伤的感情。他们会不会喜欢我的信?这是值得怀疑的。
新的一年,我将迎来第三十四个春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们叫做“父母”,我的年龄与你们的年纪是不是还有些距离呢?这种说法,似乎有点奇特。但我确实不知道你们是多大年纪作古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在你们多大岁数时生下的。你们是正式结婚,我由你们的父母和兄弟抚育成人,他们多次告诉我你们的年龄,但我总是记不住。我倒不是有意忘却,或许是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感,不让我去记住它。我自己恐怕也只能活到你们辞世的那个岁数。这种恐惧感,自我少年时代起就渗透了我的心。
我结婚已经五六年,至今还没有生儿育女。决不是我不喜欢孩子。再说,人不可貌相,孩子都很亲近我。妻子常说我像个孩子。我也觉得,能让我保持童心的女性,就是我理想的妻子。然而,我不曾感到自己有过所谓“童心”。同孩子们嬉戏耍闹,是我秘密的天堂。和孩子们游玩而被人看见的时候,不知怎的,我觉得非常羞涩,就像自己偷了什么东西被人发现一样。凡是日本人也许多少都有点这种感情吧。不过,我似乎还夹杂着另一种感情,就是害怕当父亲。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我和一个年方五岁的女孩子隔着长方形火盆相对而坐,女孩子冷不防地探过头来,亲吻了我的嘴唇。我吓了一大跳,把脸躲闪开,好像觉得很肮脏,下意识地用手背揩了揩嘴唇。女孩子可能是从她父母那儿学来的。她现在该是上女子学校的年龄了,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做得更愚蠢了。被一个五岁的女孩亲亲嘴唇,在我的一生中恐怕不会出现第二次。因而我害怕自已有孩子。因为我不能容忍把像我这样的孤儿再送到社会上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身体反而结实了。妻子向来健壮。按理说我们不可能生出像我年幼时那样孱弱的孩子,孩子也不可能成为年幼的孤儿。然而,这种不合常理的感情,正是你们在我身上培养起来的。虽说父亲您体弱多病,可这不是您的罪过。您原来不是医生吗?当然,我之所以不想要孩子,还另有原因。在这里,我没有必要告诉您。
妻子也并不是很想要孩子。但是狗生下崽子,她却像自己的宝宝似的疼爱它,把它抱在怀里,紧贴在自己的Rx房上,漫不经心地喃喃自语说:人,生来还是应该抱点什么啊。我很明白,所谓抱点什么,当然是指抱孩子。狗崽子刚满月,我就将产箱搁在写字台旁,每天通宵达旦地看个不厌,照顾得无微不至,连工作也不专心了。它要是人,是赤子,我一定成了为子操心的父亲。我喂狗的目的之一,是为了享受喂狗崽子的乐趣。因为我国动物的生活比人的生活更安稳,而喂狗崽比抚育儿女要省心得多,抚养别人的孩子比生育自己的孩子更自由自在得多。根据我的印象,当父亲是一种大胆的冒险。要来的孩子,纵使将来会多么不幸,父亲还有办法搪塞其罪责。所以说,我三四岁上,你们离开尘世,倘使你们认为我是在不幸中长大,你们就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认为自己是那样不幸。我只是担心,我不能使自己亲近的人得到幸福。被迫不了解父母之爱的人,是很难令人相信能够主动了解父母之爱的。
我经常对妻子说:我不能和对生活无所追求的人共同生活。妻子没有职业,也没有一点学习绘画、音乐之类的兴趣,更不能帮助我工作。连妻子要读我所写的东西,我也加以禁止。她不热衷于梳妆打扮,也并不热心操持家务。这么一来,每天生活的希望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刻,只要我吃饭,妻子也想吃;我睡觉,妻子也想睡,就这样家庭虽然没有掀起什么风波,可眼看着妻子越来越失去生活的能力,只能认为我们等待着逐步走向别离的道路。由于逐步走向别离的道路这种想法不知不觉地渗透到妻子的脑海里,我便渐渐使妻子失去在我家中度日的希望,相反地,目前她想同我分手,自已经营类似饮食店的买卖,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这竟成了妻子虚幻的希望。要说我现在能给妻子什么,充其量给她工作,让她有信心,知道谁都会喜欢她。倘若把她一个人推到社会上去,那么她这份信心便成为我送给她的一份最好的礼物。
我就是进一步增强她这份信心,她也不会自负,以至成为笑柄。的确,无论是男是女,一般都很喜欢她。有时遇见别人,妻子就在我身边,我可以默然了事。我也乐意担任这种角色。在我看来,某些人对我不易放心,对妻子则很快放松警惕。从别人家里回来,妻子总是喜气洋洋地欢闹一番。不仅是由于外出而心情舒畅,而且也因为人家很喜欢她。妻子没有明显地觉察到这点。待我明确地对她说过之后,她这才恍然大悟。她高高兴兴,歪了歪脑袋说: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很了解妻子这种好品质,却口头禅似的说想要同她分手。那是有种种理由的。其一是,她不是我的不幸的人生旋律。十七八岁以后的她决不是幸福的,而且遭到了痛苦,犹如一夜之间头发全变白了似的。我曾一边笑一边将她的白发拔掉,足足花了一个晚上。对于不幸,她不伤心,也不想去战胜它,她就是具有这种天性。一句话,她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大概只有孩子,才使她对每天的生活充满希望。假使死人也有灵魂,我希望你们不是对我,而是对妻子赔礼道歉。妻子有许多亲人,可我不曾领受过亲人的温暖。我一想到你们的女儿,即我的姐姐,如果能活到今天,就会不寒而栗。比方说,即使我看到自己所爱的女性同她的亲人在一起,我怎么也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顺便也谈谈我爱什么样的女性吧。在和睦的家庭中成长的少女,她那朦朦胧胧的眼泪汪汪的媚态,实在让人魂牵梦萦,可是却引不起我的爱。归根结蒂,对我来说是个异国人吧。我喜欢这种少女:她同亲人分离,在不幸的环境中长大,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幸,并且战胜了这种不幸,走过来了。这个胜利,后来在她面前横下一道无边的沦落的斜坡。她性格刚强,不知道害怕。这种少女具有一种危险性,我被它所吸引。让这种少女恢复纯洁的心,自己的心也将变得纯洁,这似乎就是我的恋情。因此我爱的总是限于年龄在小孩与大人之间的女性。对已经成年的女性,首先我就没有深切的爱恋。我曾向一个可以说是已经成人的姑娘坦率地表示了爱慕之情,遭到了她的拒绝,于是我用出租汽车把她送走,下车时我说:让我们明天作为朋友再见吧。说罢,我大声笑了。我并不是觉得滑稽,而是由衷地感到喜悦。不管怎么说,笑是不严肃的,我想忍住笑,朗朗的笑声却不知从哪儿哈哈地发出来。对方如果是刚才说过的少女,岂止不应该笑,而且应该永远感到心疼呢。因为对方是不能朗笑的女性。即使她笑得很娇媚,这种笑也能使人看出她的寂寥。她们自从同我中断联系,果然以惊人的速度,向社会的深渊沦落下去了。尽管我是说“她们”,但并不是说我遇上好几个少女。虽说是联系,我的恋慕之心就像梦幻中的故事,对少女连一个指头也不想去触摸她。我这种心情,还不曾使少女了解到。然而,过了十个春秋,她们长大成人以后,又颇怀念地回忆起我的事,哭着要见我。我却非常讨厌过去。我的恋爱经历大体上就是这样。
我二十三岁上,曾打算同一年方十六的少女结婚,为了征得她双亲的同意,我曾同友人到临近冬天的北国去。她的父亲是小学勤杂工。我们和他在学校值班室里攀谈起来,我把袖管拉到掌心,然后把手伸到地炉上,因为我害怕他看见我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腕。友人冷不防地对他说,我的父亲在日俄战争中阵亡了。我顿时满脸涨红,软弱无力地笑了笑。你们并不是得了于心有愧的、特别需要隐瞒的病而逝世的。然而,我双亲早逝,本人又是弱不禁风,人家是不会马马虎虎地将女儿许配给我的。我不知多少次、对多少人辩解过,我小时候除了出麻疹以外,没有看过一次病。征兵检查时,我不愿意让人看见我瘦弱的身体,在检查之前到伊豆温泉疗养了近一个月,还特地提前两天到接受检查的镇子去静养,以便恢复旅途的劳顿,每天吃十个生鸡蛋。尽管如此,检查时仍然遭到军医的严厉斥责:文学家这种身体,对国家有什么用!
一听说要征兵检查,排行第二的父亲您为了逃避兵役,曾到没有孩子的人家去当名义上的养子,一时还改成了别人的姓。我一次也没梦见过你们,可是我把这个人的姓记得清清楚楚。到了必须用假名的时候,至少是为了回忆您,我也要使这个姓名。比方说,假使我同一个不是我妻子的女人在外面过夜,我将在旅馆登记簿上书写父亲您的姓名而不是我的姓名。女方书写母亲您的姓名而不是她的姓名。这么一来,无论遭到多少次意外的盘问,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了。我一次也没遇上这种机会,但有朝一日我要试试把你们当做犹在人世的人来对待。
当然,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对你们的憧憬,在我的人生观和生死观中也表露出来了。现在将这些写出来,年轻姑娘也是不会理解的。我写这封信,也不是为了投寄给你们,而是为年轻的姑娘阅读的杂志撰写的。
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二封信
死去的父母啊!……现在我这样召唤,不过是给这篇文章修饰一番而已。正如前次给你们写信不能把你们叫做父亲和母亲一样,现在对我来说,你们也形同风声和明月。就算我给风声写这封信也未尝不可,给明月写这封信也未尝不可。我不想让我的朋友们,也不想让我所爱的少女听见我这般娇憨、软弱、感伤的牢骚。也许风声和明月才是最好的听众吧。难得的是,在我高兴时,风声和明月也异常高兴。在我悲伤时,它们也显得非常悲伤。不论我如何杜撰,它们也决不回头用一种似乎在说“你别胡诌”的目光,来看我一眼。就像决不回头的人的背影一样。我写到这里,觉得以往自己对各式各样人物的背影评头品足太多了。莫非只有人家让我看到他的背影时,我才能说真心话?这种情况也不仅限于我,也许谁都是在看到心爱的人的背影时,反而比面对面时有更多的话涌上心头吧。只是我比别人更厉害些就是了。我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说不定也是早亡的你们的罪过吧。
首先,如同我的祖父——我懂事以后唯一的亲人,在农村家中与我相依为命的祖父,也就是你们的父亲——净让我看到背影的情况一样。背影不能看见东西,祖父也看不见我。晚年的祖父几乎双目失明,我曾不时从寝室里的狗,联想起我这位祖父。特别是妻子格外可爱,夫妻两个人欢闹时,狗以为是夫妻打架,便冲着男方吠个不停,甚至咬男方的腿。不过,一般的狗并不特别理会寝室里的夫妇。另外,狗不论看到人们多么荒唐的举止,它也毫不惊奇。这的确是很难得的。对我来说,你们在这点上也是可贵的。我不记得曾听过你们说话。你们与活在人世间的父母们不一样,我即使想干点什么,你们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句不满的话也不说。听起来像是我埋怨你们,故意为难似的。一般人认为,亲人的魅力大部分在于彼此能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荒唐举止。父母在幼儿面前,丈夫在妻子面前,表现的动作是多么愚蠢。如果白天将同样的举止拿到大街上表演一番,人们还会以为你是白痴,或是疯子而前来围观呢。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着墙做一些荒唐的动作,这种姿态是相当凄凉的。因此,想讨老婆,也许同想表演一番荒唐举止是一样的吧。今后要是能找到一个为我所爱的少女,我想我决不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一句“我爱你”。更不会想到要去触模她的身体。这姑且不去说它。不过,不让她看到我的荒唐举止,这将成为我的终生憾事。哪怕对着她的背影或照片,也要让她看到我表演一番愚蠢的动作。假使她是个瞎子,我在她的面前无论做什么动作,她都是看不见的。我正在回忆双目失明的祖父,这种空想突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多年来,我时不时地仔细端详双目失明的祖父的脸,简直好像凝望照片和人头画一样。对方看不见我,所以我可以长久地盯视着对方。我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我是祖父抚育的孩子,在家里非常任性。祖父气得直打哆嗦。我带着赔不是的目光流着泪水,直勾勾地望着祖父的脸。祖父看不见我的眼泪,依然怒气冲冲。我知道祖父看不见我,也就不觉得流泪是难为情的了。就如同对着人家的背影低头抽泣一样。即使在另一种时候长时间盯视着祖父的脸,少年的我也不免会感染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寂寞思绪。我有直勾勾盯视人脸的毛病。这种毛病说不定是同盲入单独在一起生活了多年所养成的吧。
……少女没有耷拉脑袋,而是把头昂起来,拂起和服的袖子掩住了脸面。我意识到自己又犯老毛病了,脸上便露出了难堪的神色,我说:“我又在看你的脸呀。”“嗯,那也没什么。”“真不好意思啊!”“不!”“不就好,不过……”“行啦。”少女说罢,放下袖子,摆出一副努力接受我正视的神情。我却把视线移开了。“我习惯了,可还有点不好意思。”少女说着脸上泛起了红潮,闪烁着锐利的目光,“我的脸嘛,以后天天看见,就不稀罕了,我可以放心了。”
对了,早在八九年前,我已把这件事写在我的短篇小说里。只有少女这句话是虚构的,即“我的脸就不稀罕了”。“我的脸就不稀罕了”这句话,当然意味着我要同她结婚——她用袖子遮住脸,是在河畔一家旅馆里的事。刚过一个月,我们便在河对岸的旅馆里订了婚。此后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就撕毁了婚约。我上次给你们写的信,即那封只好投到墓地的信,上面写了一段关于我到北国去见她父亲的事。多少年来,我一直思念着她,现在在这里再也不想写这件事了。前天恰巧是第十个年头,那位少女来我家造访。然后又留下非常寂寞的背影走了。
这封信有好几处我写了“背影”,一个人充满着感情凝望着另一个人的背影,且深深地刻印在心间,这种机会是不会太多的。前天夜里看见少女的背影,确实是少见的背影之一。她在傍晚六点来到,十一点左右回去,已是深夜了。我把她送到正门。可能是深夜了,家中的女人洗完澡后,将挡雨板都关上了,我把它打开,先于她走出院子,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提起这件黑色和服短褂,我原先在三铺席的书斋里,还以为它本来是别的颜色,后来才染黑的。我看了大半天,心想:这种令人讨厌的事,自己何必去考虑呢。然而,这又是另一种亲切的表现。呼唤死去的你们只是一种形式,这封信要在许多读者面前公开的。阔别十年,昔日的少女又来造访,大概由于我是小说家的缘故吧。她的前半生是不幸的,十年前同初出茅庐的小说家订了婚,更增加了她的不幸,而她自己却没有觉察。不仅如此,她阅读我写的有关她的小说,而且思念我,这似乎是对她不幸的一种慰藉,也成了她的一个摆脱不幸的办法。临走前,她要求我不要将她前天来访的事告诉她昔日的相识,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今后两三年,或许七八年,她会觉得我的家更难造访了。她反复地问道:你万没有想到我会来吧?你大撅觉得我这个女人太厚颜无耻了吧?她说:小女佣在打扫庭院,她给我开了门。真不知帮了我多大的忙啊!妻子非常气恼,说她那副样子像一只贼猫。我一询问,原来是小女佣猛然把门打开的时候,站在门外的少女一溜烟地跑到前三间房的拐角处,然后又从那里悄悄地折回来,再三打听家里有没有人。她上了走廊还询问同样的问题。她可能不十分了解我家里有什么人和我家的门牌号码。昨晚一个歌剧舞女告诉我:两三天前,有位妇女到后台来打听菱沼先生目前在不在东京。她好像是从报刊杂志上了解到了我当小歌剧院顾问的事。据说,她一次也没有欣赏过歌剧,却到那里去探听我的住址。她只知道小歌剧院在上野樱木町,不知道门牌号码。她从上野公园正门穿到后门,问了两次警察,然后又问了一个推销员,这才找到小歌剧院。回去的路,她不甚清楚。本应送她到电车站,或者让她乘出租汽车才是。但是,因为怕妻子不高兴,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走在她前头,出了正门,把她送到大门口。门是她自己打开的,也是她自己关闭的。她不会故做媚态,再说我也没有闲工夫去看她的背影。可是,当她把门关上的时候,我的心潮不由得起伏翻腾,仿佛看到了一个非常寂寞的背影。像是把少女送到遥远的国度去,又像是让她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从上次少女来见我,到这次再来,相距已经十年了。我不禁想道:下次重逢是不是又要再过十年呢。
不用说,那天夜里我和妻子都难以成眠。我服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安眠药。由于药物的作用,昨天早晨我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妻子硬把我摇醒,说是又有一位少女在等我醒来。不知出于偶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昔日的少女不断来访。虽然这位少女同我阔别了整整七年才又相逢,却没有前一天的少女来得唐突。因为早晨来的少女,前些日子给我来过信。只是这封信比前一天的少女来访,更使我出乎意外。另外这又是她第一次给我写的信。七八年前我们住在附近,同她经常会面,用不着书信往来。据说,前天来的少女曾对小女佣说:也许他早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昨天来的少女在信里写道:也许你早已把我抛诸脑后了。当小女佣传达前天来的少女的旧姓时,我还误以为是与她同姓的一个年轻的小说家呢。当女佣再说“是位妇女”时我立即想到:啊,原来是她!我对她阔别十年出其不意地来访,丝毫也不觉得奇怪。恐怕是由于这五六年来,我无时不在思念她的缘故。然而,对昨天来的少女,这九年里我早已完全忘却了。我接到她前些日子的来信,还误以为是别的女性写的呢。在十年前曾同前天来的少女一起在本乡的咖啡馆工作过很短时间的那些女招待中,有一个和发信人同名同姓的。她也在前年底突然寄来一封信。记得信上是这样写的:看在朋友份上,我有一事相求,若登门拜访不便,希望能找个地方面叙。我猜想,所谓朋友,也许是我昔日的情人。我无意中迟迟未复。她特别多疑,又来信说:像我这样的女子给您写信,给您添麻烦了吧。我大吃一惊,连忙写了一封道歉信。心想:那位女子结婚以后可能改姓了吧。把信再读下去,我想起了七年前的两个女学生,尤其是那个赤身露体的。她亭亭玉立在公共澡堂更衣处。她只不过从我眼里一掠而过,然而像她这样矫健、年轻、充满美感的肉体,我还不曾看过。因此这一瞬间的记忆至今犹新,如同带有宗教色彩的新鲜的梦境一样,仍没从我的心中消逝。然而,如今的她同这种强光般的梦境结合不起来了。人世间生活的艰辛,使七年后的这位少女的信也变得模模糊糊了。她父亲一年前得了胃癌,最近故去。她只有一个九岁的弟弟。举目无亲,又找不到职业维持今后的生计,唯一的一个朋友也于上月结了婚。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一天,她从杂志的卷首插图中,看见了我的照片,倍感亲切,心想:说不定可以托他给找个职业呢。于是,就给我来信。我们四五个大学生,过去常常同她们在一起游玩。由于职业的关系,每月的杂志都印有我的名字。所以除我之外,其他人的情况她一无所知。她在信尾写了这么一句话:如有机会见到旧友,请转告他们,我还活在人世。我复信说:介绍职业一事,暂时难以实现,得便的话,愿恭候畅叙旧谊。去年,一天上午她来了。她们两个人总是在一起,我辨不出她们谁是谁了。不过,我问妻子,来访的是个美人吗?我是一边脱睡衣一边笑着问的。其实,直到会面之前,写信人究竟是那位健美的少女,还是另一位少女,我也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了。
前天来的少女,坐了五小时。昨天来的少女,呆了一个小时就离去了。这固然是因为我昨天下午一点钟有课,少女伯耽误我上课。不过,她也并不是特地来拜访我,而是到附近大街上取借款顺道前来的。为了同样的事,她还要绕到郊外去。我把她送出大门口。像前天晚上一样,我无意目送少女远去的背影。我模模糊糊地想过:近期可能还会同她再见的。事实正相反,前天晚上来的少女临走时问了一堆问题,诸如今后我可以给您写信吗?给您写信能接到您的回信吗?
昨天的少女定时沉默不语,却先来信了。信中写道:分别多年又见面,您音容依旧,我很是怀念。相形之下,我的境遇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我自己也惊愕不已。今后如何生活呢?想到这些,我就感到异常孤寂。昨天从您那儿出来,又到熟人那里去了,还是不能如愿。我想,反正要失身,还是在人地生疏的大阪失身好,我多想尽早离开东京啊。但一想到难得同您见面,马上又要远走他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了。
我开始给已不在人世的你们写这封全是虚构的信时,恰巧邮差送来了这位少女的来信。我陷入了无法形容的自我嫌恶的深渊之中,茫然呆了三四个小时。前天来的少女和昨天来的少女,都以为我已发迹,把我看成财主了。她们要是知道我是靠出卖这些送往坟场的信,来还清上月的房租和各种开支,她们不知该会多么震惊啊。这些姑且不说,就说我把她们称做少女这件事吧,也会吓得她们目瞪口呆的。前天来的少女一再声称:再过三年她就三十岁了。我在她十七岁以后,就没有见过她。在我的心中,她总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事隔十年再次来访,她已是二十七岁了。这毫不奇怪,听说她的长女都快十岁了。我曾在北国的市镇上,见过她的父亲一面,据说他去年也曾到东京她的家住过。她说:她父亲反正已是耄耄之年,活不长了。我曾想过:如果我结婚,就把她妹子叫来。她撕毁婚约以后,我又曾梦想过,有朝一日,也要同她年幼的妹子恋爱呢……据说,这位妹子也是由她收养成人的,去年十九岁上结了婚。今年要生孩子了。“十年,下一个十年,你又该让女儿结婚喽,”我说。“不,用不着十年,再过七八年,她就完全长大成人喽,”她说着,寂寞地笑了笑。据说,她十八岁上生了第一个女儿,此后丈夫患病,她护理了四年,丈夫故去了。去年,她同现在的丈夫生下的长子也天折了。不满周岁的女儿是靠牛奶喂养大的。她丈夫去年失业了。昨天来的少女也落落寡欢地说:那时候还有所谓青春,可是……七八年前,她还是个女学生,如今已是二十六七岁了。她们净谈生活重担一类的话,似乎想要我帮点什么忙,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依旧把她们叫做少女,写下一行好像是对风声、对明月的喃喃自语,我是个多么稚气的少年啊。这封信的对象是你们,然而哪儿都找不到你们。我也就不用担心你们会说:你净写些虚构的事寄来。这可能就是我的幸福吧。我对风声和明月,也早有种种回忆,若不追思这些回忆,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你们没给我留下什么回亿。对于所有的人来说,父母应该是最丰富最亲切的回忆的源泉。惟独我却没有任何一点这方面的感受。这是多么幸福啊。没有背影的你们啊。
夜阑人静,把门关上,少女的背影消失了。据她说: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发作起来,常常下气不接上气。有一回走路也头晕目眩,看不见东西,好在她性格刚强,紧闭眼睛,喊了声“挺住”,也就挺住了,所以还好。她若是个懦弱的人,当场倒下,不知会给陌生人添多少麻烦哩。她还说:她搽了胭脂才显得有点红光,其实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医生曾对她宣布过,如果不保持绝对安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两三天前,她曾去占卦先生那儿算过命。她生活不富裕,当然没有条件雇用女佣,她自己抚养两个孩子,再加上她又爱干净,不从早干到晚就不舒心。为了生活,她只得支撑着病体拚命干,或许还得到酒店那种同安静正相反的地方去。面对这样的背影,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觉得比较起来,还是面对死去的父母倾吐衷肠反倒轻松得多。
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三封信
这是盂兰盆会①的十六日晚上,据说地狱也要揭开饭锅盖的。我和妻子在上野大街上漫步。妻子在一家佛龛铺前停住脚步,说:
“明年咱家也买一个佛龛吧。”
“别胡说,家里要是安置什么佛龛,会死人的!”
“什么死不死的,你不死,不会有人死。”
“是啊。”
在人流里步行时的对话就此结束。我仍然不想要孩子。那么,要说死,不是妻子,肯定就是我。
我没兄弟。我想,我是应该向你们表示感谢的。这种说法,难道是没话找话吗。我是一个轻薄的人,同我写的东西有许多虚构和杜撰的一样,我说话也是非常任性的。有时我也这样自省。
①日本民间习俗,每年七月十五日以各种食物供奉祖先,向饿鬼布施,为祖先求冥福,以拯救其痛苦。
“姐姐还活着就好了,可是……”
每逢人们这样说,我都厌恶,甚至战栗。在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来说,不管怎样,这也不完全是虚饰吧。不过,这不是说姐姐是个令人讨厌的少女。
你们谢世七八年后,姐姐十五岁上也告别了人世。当时我才十一二岁。你们作古不久,祖父母把我带回故乡。这时候,姐姐寄养在姨母家。我们分两地生活。连有姐姐这件事,我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姐姐的死,我也只是通过祖父的悲伤才感受到的。我还记得,姐姐咽气前,连祖父也没能赶上见姐姐一面。再说,他也没带我去参加葬礼。自从姐姐离开我直到逝世这段时间,我总共只见过姐姐两次。一次是姐姐回故乡参加祖母的葬礼,一次是祖母去世不久,我在姨妈陪同下走访亲戚的时候。那年我已八岁了,可还是回忆不起姐姐的任何一个特征。只有一个称得上是记忆的东西,那就是正如你们所知道的,老家紧挨正门那间房子面向庭院南边,有一个两层的走廊,廊外柱与柱之间架着一根棍子,我坐在上面当马骑,姐姐就在铺席上哭叫起来……那时的心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就是说,我悔恨自己做错了事。我为了隐瞒自己的过错,反而虚张声势。由于我的过错,姐姐才啼哭的。我却不理睬姐姐,只是望着她。这意想不到的结果是我招来的,我却苦于不知如何收拾这局面。这还不算,姐姐的哭相、声音、一切的一切就都回忆不起来了。脑子里只留下她哭泣的印象。这种没有具体形象而只有感觉的东西,是不能成为把我同姐姐分离、或者切断我同姐姐的感情联系的缘由的。这反而使我了解到姐姐的秉性。“你淘气任性,姐姐经常遭你欺负,感到为难呢。”多少年以后,表姐还将姐姐回老家时的情况告诉了我。可以想象,她长期寄养在姨母家,短期回祖父母身边,或许对什么东西都感到不协调、不亲切,心情很不舒畅。我那时候,比方说,早晨我不想上学,村里的小同学习惯于每天都在神社前集合,然后一起上学。每个村子都比赛上学率,只要有人缺席,那个村子的所有孩子都有责任。所以他们就在神社前集合点名,一起到缺席的孩子家里把人带走。祖父母害怕这一手(虽然这么说,实际上祖母在我上小学那年夏天已经去世了)。他们来了,立刻把打开的挡雨板全部关上,老人害怕那些孩子来呼唤我的声音,便同我默不作声地把身子缩成一团。渐渐地,外面的孩子骂声四起,还用石子砸挡雨板。眼看快到上课时间,这伙敌人才撤离。他们一撤走,祖父如释重负地说:
“不要紧了,都走啦。”
说着,祖父打开了挡雨板。我就是这般任性。姐姐从小寄人篱下,对我这样一个弟弟,她一定有许多痛苦的感觉,这是可以想象到的。
在大阪的时候,饭吃到最后,一定要用茶水泡饭,这已成了一种习惯。事情多半发生在吃茶泡饭的时候吧,姨母对姐姐说:
“要不好好嚼,茶泡饭也会伤胃的。”
“嗯。姨妈。我连汤都好好嚼了才咽下去。”
从姨母那里听说了这个情况,我觉得太没出息了。
你们早逝,我没有留下任何记忆。这样我倒觉得更加幸运。我的情况,大概是幸运和不幸运各占一半。可你们必须向姐姐道歉。姐姐比我大五六岁,对你们恐怕会有很多记忆的。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十五岁就死了的少女。由于这个缘故,姐姐不至于像我这样想——父母早逝倒好,而这样想,确实是令人讨厌的。这就是姐姐可怜之处。你们向姐姐道歉的话,我也要让我的妻子代表我去接受你们的歉意。倘使我有孩子,你们也应该向这些孩子道歉。不仅如此,可以说你们对我接触过的所有的人都多少负有罪责。你们明白了吗?我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们以为我始终如一地想念你们的话,你们就未免太自负了。且不说你们的存在——尽管我认为是不存在——对我会有什么影响,但对我所接触的人产生了影响,这是确实无疑的。有这样一句健康的格言:没有父母的孩子也照样能成长。如果把这句格言加以不健全的解释,那么,在孩子来说,没有父母比有父母对他们的成长影响更大。无论是象征你们输,还是象征我输,那都是命运的作弄。你们早逝而不存在了,我为你们惋惜。
总之,姨母把姐姐“连汤也嚼”的回答,只当做一般的解释,说成是姐姐单纯、温顺、纯朴、谨慎的性格的表现。她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这也可能是真的吧。作为我来说,我不愿意把它歪曲,硬要从中看到姐姐的不幸。再说,我对姐弟缘分淡薄的姐姐也不那么关心。然而,我听了,也不能只报以微笑。也许姐姐当时当真是认认真真地嚼汤了。姨母家的人都愉快地笑了吧。诚然,这是一派团圞的景象。但姐姐不是这家的人。毕竟不是这家的人。
据说,姐姐学习成绩优异,聪明伶俐,博得姨母家人的喜爱。姐姐养成了非常温顺和谨慎的性格。祖父去世之后,我孤苦伶仃,每回学校放假,我都在姨母家里寄食,按理说,我可以从姨母她们那里听说许多有关姐姐的事;同时我与和姐姐同龄的表姐关系又很密切,她现在在东京居住,我也曾从她那里听到过姐姐的事。可是,听了以后,我马上露出厌烦的神色,也没有很好跟她搭话,也许是这个缘故吧,我们的交谈,总是提不起劲来。我听过的事,也没有记住。
“你看过了吗?还有一张孩提时的照片。”
“喂。”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我没有机会了解姐姐的容貌。她虽然给我看过那张照片,可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姐姐是位肌肤洁白、体态丰盈的少女,这也是我随心所欲地想象出来的。倘使要用更多的语言来描写,那就成了我荒唐无稽的虚构了。
我姐姐就是这样一个人,人家说向右转,也许她就能向右转三年。可以想象到,倘使她还健在,姨母给她选对象,不管她本人愿意不愿意,她大概都会答应成婚,度过平凡的一生。
“没什么姐弟缘分,还不如干脆没有姐姐好。”
妻子有七个兄弟姐妹,这是她眼下的口头禅。首先,只要观察一下社会,也会发觉这句话大体上是正确的。
“是啊,特别是过城市生活的人更是如此。还不如非亲非故的朋友好。一般觉得兄弟是幸福的时候,定然有一方是不幸的。我姐姐还健在的话,这会儿一定是通过她丈夫的眼睛来观察弟弟,她丈夫对我说三道四,她也就会随声附和。女人的所谓幸福,也无非如此而已。”
“没这回事。”
“总之,女人的不幸我看不下去啊。”
我边说边思索:与其说我是在想姐姐还健在这样梦一般的事,不如说我是在想表姐妹她们的事。可以说她们一个个都不怎么幸福。
据来信说,母亲您娘家的姑娘们,也就是您的四个外甥女:老大的丈夫早逝,留下一个身心孱弱的独生子,好像是为了清理财产而吃尽苦头。老二嫁给一个骑兵,在丈夫出兵青岛期间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老三从女子学校毕业不久,患了肺病,她同一个百货店的店员结婚,两年前也已故去。因此老四当了老三丈夫的填房,她母亲便同小女儿住在一起了。她们的两个兄弟,前些年失去了房屋和田地,在城市里漂泊无着,甚至连个固定住所都没有。你们的亲戚,也就是在农村的世家全都没落了。就说收养我姐姐的姨母家吧,姑娘中最大的表姐,已是四十光景,也没生个孩子。前些日子,她丈夫还得了不治之症。中间的表妹也是这样。十六日盂兰盆会的晚上,我们夫妇俩打算到这位表妹家去,于是走出了家门。具体来说,妻子去这位表妹家,我则叩访附近的友人,然后到离那儿不远的某少女家碰头,一起回家。表妹的孩子是在学龄前就得了胃溃疡,愈后情况不佳,他们托我去请在这少女家的一位僧人来作祈祷。
“搬家时她还很注意房子的方向和风水呢,年纪轻轻的,竟相信各种怪玩意儿。也许是太不幸了吧。”妻子说。
“大概是吧。”
“听说前些日子她也请风水先生来看了看现在这所房子,人家说这所房子会使主妇苦恼不巳所以她近期内还要搬家呐。”
“看了这么多家的情况,还是我这样好吧。”
即使当晚也是如此。赶上十六日盂兰盆会,我们走了好久,也没有空车驶过来。偶尔叫住一辆,司机连车钱都不谈就走了,大概是从东京这头到那头还可以接三四趟客,比较上算的缘故吧。我觉得仿佛是妻子的责任,就说了一些不得体的话:
“这点常识你应该懂得嘛。今天是十六日盂兰盆会,空车少,为什么早没想到坐省营电车去呢!这么一丁点事你都办不好,这就不好喽。”
我这般任性,这般固执,为什么还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呢?大概是天性如此,要么认真思索,要么不拘形式吧。我就是这样打发着日子。没有什么值得悲伤,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
总是坐不上出租汽车,我便决定推迟到明天再去表妹家。我们到了上野大街,来到佛龛铺附近的一家袈裟铺前,我止住了脚步,凝望着橱窗。近来我经常观赏舞蹈,我就说:
“用这种袈裟布做舞蹈服怎么样?”
这时我突然想起故乡盂兰盆会的施舍饿鬼来。憎侣们身穿这种带金银色、紫色和绯红色的袈裟,环绕着大雄宝殿的佛爷,边走边撒莲花辩——仿佛那些莲花辩就在我的眼前翩翩起舞。不知故乡的坟墓怎么样了?
我的先祖是村里的贵族,可能是这种荣誉的关系吧,他们拥有自家的墓山,远离村里的墓地。如今这山的山麓也只剩下二四十块石碑了。祖父把它卖掉了。卖给别人那部分,在我童年时代就被辟成桃山。山主把耕地渐渐扩展到墓地那边。那棵作为界标的大松树已经枯萎,界石也被掘起来,我每个假期回到故乡,看到围绕坟墓的青松和杂林都日益稀疏,好像墓标都渐渐裸露出来似的。还在中学时代,我就空想过:我早晚会飞黄腾达,到那时候,我一定要把坟墓周围被侵占的土地重新购买回来,并且修筑起漂亮的石头围墙。今年孟兰盆会也会有人给他们扫墓,将埋没石碑的青草除掉吧。像盂兰盆会这样古老的风俗,对于故乡的村庄还是适合的。
从上野的大街走进背胡同,只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焚起送火①,不知怎的,令人产生一种可怕的寂寞感。如今东京称得上过精灵节的人家还能有几家呢?
“是今晚送先祖吧?那孩子的家昨晚就办了。”我对妻子说。因为僧人常常进出的那家的少女,昨天贺中元节来了。
“今晚一点钟左右我得回去焚烧送火呢,”她说。这少女家的坟墓距我家很近,昨天我也探问过:
“今天不去扫墓吗?”
“什么,扫什么墓呀,今天他们不在呐。”
“噢,对了。今天是盂兰盆会先祖要回家来。”
①佛教在孟兰盆会最后一天,即朗历七月十六日,焚火送走祖先的灵魂。
妻子从旁插话说:
“咱家也迎迎吧,不然准没好事儿。先祖无依无靠,也怪可怜的,不是吗?”
那个所谓先祖的世界,妻子不特别相信,也不特别怀疑,她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尽管如此,她却想为你们——连照片都没见过的你们添置佛龛,在孟兰盆会迎你们回来,我对此觉得有点滑稽可笑。因此,我就写了这封信,以替代过孟兰盆会,但不知能不能用它来供奉你们。
连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四封信
在海滨避暑,的确很舒适。可是,一回到东京,家中由于拖欠费用,停止供应煤气了,电灯公司也扬言要断电,税务局通知了拍卖查封物品的日子,米铺把凭折拿走,一去不复返,又不知它们的门牌号码,女佣每天拿着五角钱去买米……竟是这么一幅景象。
我在从海滨回来的火车上,就曾对妻子说:“回到东京,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
“是啊。”
“净是跑来讨债的。”
“喂,可不是。”
“在海滨,无忧无虑,倒是很舒心。几乎没有为钱的事担忧过。近一个月里,只写了一篇少女小说和四篇新闻报道。”
就这样,我们作了一次不光彩的谈话。我一转念又想:“到哪儿找个寂寞的山,干自己的一番事业,这样更好吧。”
姑且不说这些了。我本是个乡下人,在这个镇上度过了炎炎的夏日。我一旦凝视着海,心就总被那里的风光,诸如海潮的颜色,波浪的翻腾所牵动。上了山路,只见海岸附近那些平凡的小山上,种了许多小松。就是没这么许多小松,夏日也是一片葱茂,绿意盎然。不过我不是特意去观赏风光,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我只是感到热乎乎的,心情也很坦荡。大概这是一种缱绻的乡情吧。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故乡有平凡的小山,却没有海。
我们的先祖在这些小山的一个山麓下,修建了一座黄檗宗①的庙宇。我童年时代,那庙宇是尼姑庵,庵里的尼姑是我祖父的养女,也就是你们的妹妹。寺庙的山林和田地,都是我家所有。那时节,没有地主。供奉虚空藏菩萨为主佛,每年十三参拜节②,十三岁的孩子从老远的地方,成群结队地赶来参拜。这是一年中村里最热闹的时刻。这也是父亲您少年时代最快乐的日子吧。那位尼姑去世也将近二十年了。我还记得,在小学毕业或者刚上中学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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