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不安之书 [book_author]佩索阿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14585 [book_dec]《不安之书》(又名《惶然录》)是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在华语市场上失落已久的经典之作。它是曾经长期散佚的作品,多为“仿日记”片断体,由众多研究专家搜集整理而成。本书是最完整的中文译本,也将打开一扇我们窥见他浩淼哲学宇宙的大门。佩索阿在散文和诗歌中几乎不使用本名,而是通过“异名者”的身份进行写作。在其他的作品中,这些“异名者”甚至有自己的传记、个性、政治观点和文学追求。佩索阿穿梭在数十位“异名者”之间,不断变换随笔的立场,其中以会计身份出场的“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与他本人最为接近,也在最大程度上呈现了他对生活、对命运、对世界的深刻认知,以及一个濒于崩溃的灵魂的自我启示。 [book_img]Z_9179.jpg [book_title]作者简介 费尔南多·佩索阿,(葡萄牙语:Fernando Pessoa,1888年6月13日-1935年11月30日),生于里斯本,是葡萄牙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哲学家。 父亲在他不满六岁时病逝,母亲再嫁葡萄牙驻南非德班领事,佩索阿随母亲来到南非,在那儿读小学中学和商业学校。在开普敦大学就读时,他的英语散文获得了维多利亚女王奖。1905年他回到里斯本,次年考取里斯本大学文学院,攻读哲学、拉丁语和外交课程。 佩索阿生前不得志,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他却变成了西方文学的旗帜性人物。他以诗集《使命》闻名于世,被认为是继卡蒙斯之后最伟大的葡语作家。文评家卜伦在他的作品《西方正典》形容为佩索阿是与诺贝尔奖得主巴勃鲁·聂鲁达最能够代表二十世纪的诗人。 我的爱啊,我在不安的静寂之中,在风景变成“生”的光环而梦只是梦的这个时辰,我举起这本奇怪的书,像空房子敞开的大门。 我搜集每一朵花的灵魂去写它,用每一只鸟唱的每一个流逝的旋律织出永恒和静止。 请我读它,那就是为我祈祷,请你爱它,那就是为我祝福,然后忘记它,像今天的太阳忘记昨天的太阳…… —费尔南多·佩索阿— [book_title]英文译本译者序 每次完成一篇作品,我都会觉得震惊,震惊且沮丧。我的完美主义天性妨碍我去完成它,甚至从一开始就在妨碍我写作。然而,我竟然分了神,并开始写作。我能完成并不是意志力在起作用,而是意志力在缴械投降。我动手去写是因为没有力量去思想,我写完是因为没有勇气去放弃。这本书代表着我的怯懦。(第152篇) 费尔南多·安多尼奥·诺盖拉·佩索阿(1888-1935年)生于里斯本。成年后,佩索阿很少离开这座城市,直至去世。但他曾在英属的南非德班城度过九年的童年生活。他的继父是葡萄牙派驻此地的外交官。佩索阿五岁时,他的生父死于肺结核。佩索阿长成为一名羞涩、想象力极为丰富的男孩,一名才华横溢的学生。过完十七岁生日不久,佩索阿回国进入里斯本大学。因更喜欢在国家图书馆自学,佩索阿很快辍学。在图书馆,为补充和扩展所受的传统的英文教育,他系统地阅读哲学、历史、社会学、文学(特别是葡萄牙文)领域的主要作品。在这期间,他创作了大量的英文诗和散文,到1910年为止,他也大量地用葡萄牙文写作。1912年,他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文学评论随笔。1913年,他的第一篇富有创造力的散文(《不安之书》的一段文章)发表。1914年,他的第一组诗歌发表。 佩索阿有时和亲戚们住在一起,有时租房子住,他偶尔做翻译,用英文和法文为在海外经商的葡萄牙公司草拟书信,以此来维持生活。尽管他天性孤独,生活中社交有限,几乎没有爱情,可他仍是1910年以来葡萄牙现代主义运动的活跃领袖。他创立了自己的乐章,例如受立体主义启发的“交叉主义”和尖锐的、类似未来主义的“感觉主义”。尽管佩索阿不受关注,但他通过作品和诸多引人注目的文学人物的对话来施加影响。在里斯本,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和诗人,他因定期在一些杂志发表作品而受到尊敬。几本杂志还因他之助而得以经营下去。可他的文学天才在他去世前很大程度上并不为人所知。然而,佩索阿认识到自己的天赋,他为写作而活。尽管不急于出版,但他有着出版葡萄牙文和英文版本全集的宏大计划,他最大程度地坚持他的写作。 佩索阿的遗稿包括一大箱诗歌、散文、戏剧、哲学、文学评论、翻译作品、语言理论、政治评论、占星术以及混杂的其他文章,各种打印、手写或葡萄牙文、英文、法文的晦涩难懂的涂鸦之作。他的作品写在笔记本上、活页上、信封的背面、广告和传单上、来自他谋职的公司以及频繁光顾的咖啡馆的信笺上、信封上、碎纸屑上、早期课本的空白处。为调和这种混乱,他用了许多笔名。这是他童年时开始养成的一种习惯——或者是强迫症。他把最重要的人物角色称作“异名者”,他们有自己的传记、体格、个性、政治观点、宗教态度和文学追求(见《异名表》,505页第九行)。 佩索阿的葡萄牙文作品中,最著名的作品主要出自那三位异名诗人——阿尔伯特·卡埃罗、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普斯——以及“半异名者”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之手,而他的大量英文诗和英文散文主要由“异名者”亚历山大·舍奇和查尔斯·罗伯特·艾侬所写,他的法文作品的作者则是孤独的让·瑟尔。他的其他密友还包括翻译、短篇小说作家、英国文学评论家、占星家、哲学家和自杀的忧郁贵族。他的众多异名中,甚至还包括一个女性身份:饱受相思之苦的驼背无助的玛丽亚·若泽。世纪之交,佩索阿去世六十五年后,研究者们仍然没能完全廓清他的浩瀚文字世界,他的很多重要作品仍然有待进一步出版。 “严格地说,费迪南德·佩索阿并不存在。”阿尔瓦罗·德·坎普斯这样说道,佩索阿为了避免给现实生活带来麻烦,虚构了坎普斯这个人物。为了避免在组织和出版他的大部分散文时出现麻烦,佩索阿虚构了《不安之书》,它从来就不存在,严格地说,永远也不会存在。我们在此读到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对它的颠覆和否定:书的作料随着食谱不断变化,一本书的胚芽突变,长出奇怪的繁茂分枝,建造一本书,有房间和窗户,却没有平面图和地板,一本纲要,里面许多书可能存在,可能已被毁坏。这些纸页里记载的是一种反文学,一种原创,一个痛苦灵魂的文字扫描。 早在解构主义者开始猛烈抨击观念的大厦(它庇护我们信奉的笛卡尔哲学“感觉的人格同一性”)时,佩索阿就已进行了自我解构,并且没有做出任何抨击。佩索阿从不打算毁灭自我或毁灭任何事物。他没有像德里达1一样,抨击语言具有解释力的假设,也没有像福柯2一样,打破历史和我们的思维系统。他只是对镜自视,去看我们所有人: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几个,是一些,是极大数量的自我。所以,那个鄙视周遭的自我,不同于那个在周遭中受难或自得其乐的自我。我们的存在是一块辽阔的殖民地,有不同种类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和感知。(第396篇) 对于佩索阿而言,“我思故我在”的问题并非出在哲学原理上,而出在语法的主语上。“我思考了什么?我不过是想起了如此多的事物!”“异名者”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在《烟草店》里这样喊道。那些数不清的想法和各种潜在的自我并没有暗示一个一元化的我。异名不仅仅是一种文学手法,更是佩索阿——在缺乏稳定性和中心的自我意识里——存在的方式。实际上,“我思故我在”也正是佩索阿所说的。即便这种自我肯定的方式也变化不定,因为在满怀疑问和客观超然的时刻,佩索阿内省时不无惊恐地默念:“他们思,故他们在。” 疑惑和犹豫是一对荒谬的双能量,支配着佩索阿的内心世界,为《不安之书》提供了素材,是它的零碎地图。佩索阿在写给一位名叫阿尔曼多·科尔特斯·罗德里格斯的诗人朋友的一封信(1914年11月19日)里,解释了他和他的书中存在的问题:“与我的意愿相反,我的心态迫使我为《不安之书》努力写作。可写出来全是片断,片断,片断。”而在之前的一个月,他在写给那位诗人的另一封信里提到,“深切而平静的忧愁”使他只能写一些“琐事”和“《不安之书》的零碎片断”。就这一点来说,由于总是写些片断,作者和他的书永远忠实于他们的法则。如果佩索阿将自己分裂成无数文学角色,这些角色互相矛盾,甚至自相矛盾,那么《不安之书》同样是一本无限裂变下去的书,先是这本书,后又变成那本书,先是被这个声音讲述,后又被那个声音讲述,然后是另一个声音,其他声音,一切纷乱繁杂,变幻无常,像佩索阿坐在咖啡馆或窗边观看生活的流逝时,指间升腾起的缭绕香烟。 佩索阿的三个主要“异名者”——被泽尼斯称作牧羊人的阿尔伯特·卡埃罗,古典学者里卡多·雷斯和旅行者阿尔瓦罗·德·坎普斯——1914年突然同时出现在佩索阿的人生舞台上。《不安之书》写于1913年,当时佩索阿的第一篇创造性作品《在隔离的森林里》发表,在这篇作品中,“半醒半睡”的叙述者停滞在“一种清醒的、沉重的无形麻木中,在一个仅仅是梦影的梦里”,讲述起带着双重柔弱虚幻的想象中的漫步: 多么新鲜愉快的惊诧,那里什么人也没有!甚至漫步在那里的我们也不在那里……因为我们什么人也不是。我们根本就什么也不是……我们没有生命可供死神掳去。我们太过纤细脆弱,风都能将我们吹倒。时间的流动爱抚我们,就像微风拂过棕榈树顶。 他以自己的名义写下了这篇慵懒的长篇散文,作为筹划中的《不安之书》的摘要发表在一本文学刊物上。佩索阿余生都在致力于这本书的写作,但他“准备”地越多,就越难完成它。未完成也无法完成。没有情节,没有计划,正如写一部文学作品所应担心的,这本书的界限愈发变得模糊不清,它作为一本书的存在也变得不那么可行——就像费迪南德·佩索阿作为世界上的公民的存在。 20世纪20年代早期,这本失去方向的书似乎不知不觉地陷入一种停滞状态,但到了20年代末——当人们几乎听不到阿尔伯特·卡埃罗(或者他的鬼魂,因为据说这个牧羊人1915年死于肺结核)的声音,也完全没有了里卡多·雷斯(他扮演着葡萄牙的“希腊诗人贺拉斯”角色)的消息时——佩索阿创造了伯纳多·索阿雷斯这个新生命,也就是《不安之书》的最后一个虚构的作者,来完成这本书的撰写工作。在《不安之书》中,超过一半的篇幅写于佩索阿去世前的六年间,角逐他的注意力,我们甚至可以说,佩索阿对这个狂放不羁的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情有独钟,这个诗人角色和佩索阿相伴到老,在他这个创造者的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助理会计索阿雷斯和造船工程师坎普斯在佩索阿的异名所写的角色扮演游戏中从未谋面,他们常常互相竞争,但这两个人物作者是精神上的兄弟,即便他们在现实中的职业相去甚远。坎普斯写散文和诗歌,很多都像是出自,可以这么说,出自索阿雷斯之手。佩索阿在写作时常常不确定是谁在写作,令人好奇的是,在里斯本国家图书馆佩索阿档案馆的25000篇文章中,第一篇的标题就是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或者《不安之书》。(或者别的名字) 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与佩索阿如此接近——比坎普斯要更接近佩索阿——以至于不能将他看作是独立的异名。“他是一个半异名,”佩索阿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写道,“因为他的个性,尽管不属于我,但和我并无不同,不过是我的个性的残缺版本。索阿雷斯的很多美学的和存在主义的反思无疑成为佩索阿自传的一部分,尽管被他写下来,但我们不应当把创造物和他的创造者混淆起来。索阿雷斯不是佩索阿的复制品,甚至也不是缩影,而是残缺的佩索阿,遗漏了某些部分。索阿雷斯爱讽刺,但幽默感不强。佩索阿天生具有双重性格。尽管羞怯孤僻,佩索阿不会说他感到有人把一块清洁房屋的潮湿抹布被放到窗户上晾干,却被人忘在了脑后,此时抹布落到了窗台上,揉成一团,慢慢地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片污渍。”(第29篇)就像他的“半异名者”,佩索阿是一名办公室职员,在里斯本旧商业区的贝克萨街区上班,他有段时间经常去道拉多雷斯大街的一家餐馆吃饭,而那里正是索阿雷斯的出租屋和他的老板维斯奎兹的商业公司所在地。然而,索阿雷斯在做着将价格和织物货品数量计入账簿这类苦差事时,佩索阿有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也就是用英文和法文为在海外做生意的公司书写商业信件。他来去相当自由,从来不用按点上班。 至于他们各自的内心生活,索阿雷斯视自己的原初为模范:“我在内心创造了各种不同的个性。……我在内心使自我具体化,我在获得外化时才存在。我是一个空空的舞台,等着各种演员登台做各种演出。”(第299篇)从索阿雷斯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奇怪的宣言。我们是否应该去相信,那个助理会计,也就是在佩索阿的生活舞台上演戏的演员,是否也有自己的异名?如果是这样,我们是否应该进一步设想,这些子异名下面还有子异名?将异名无限推演下去的想法或许给佩索阿带来了愉快,但他为自己创造密友的目的是为了解释和表达自己,或许也是为了给自己提供一个沉思的友伴。文章里引用的索阿雷斯,被佩索阿描述成戏剧性手法的残存。无论索阿雷斯怎么描述自己,在写于1930年的那篇文章(第235篇)的开头那句“我曾真正被人爱过一次”,他显然是代表佩索阿在说话,因为当时佩索阿和他一生唯一的情人奥菲利亚·凯萝丝分手了。在“文学是忽略生活的最佳办法”(第116篇)这句中,这里的索阿雷斯无疑就是佩索阿,无论他是否相信,或是否希望相信。但他有一天碰巧在看邻居家的窗户时,看见窗帘布的褶皱一模一样,这难道不是佩索阿吗? 索阿雷斯没有自己的内心生活,完全的异名者很难有更多的内心生活。小说家的角色常常以朋友或家庭成员为基础,但是,佩索阿的所有人物角色都是从他的心灵中剥离出来的——正是他自己(比如索阿雷斯)或者他渴望自己成为的角色(比如早期爱冒险的坎普斯)——他们只是他的冰山一角。当我们读到索阿雷斯或坎普斯时,我们迷失在他们的世界里,忘了他们的作者,但他们是佩索阿,或佩索阿的一部分,佩索阿把自己缩小至虚无,以便能成为一切事,一切人。佩索阿是第一个忘记佩索阿的人。 如果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和佩索阿不完全一样,那么他的反思和梦想都不能构成《不安之书》的全部内容,因为他终究是个迟来的人。那个会计带来他感情直接的精美散文前,《不安之书》的文章被反复排列调整,随着时间的过去,甚至“不安”这个词都改变了含义。 起初那段时间,《不安之书》被认为是佩索阿自己所作,大部分后期象征主义的文章都带有《在隔离的森林里》那样的纯化色彩,通常没有精彩的结尾,部分文字根本就没有结尾。这并未影响它们的美感,但对它们的作者来说,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挫折。“片断,片断,片断,”佩索阿写信给他的朋友科尔特斯·罗德里格斯时说道,因为某些文章充满空白间隔,等着过后将词语、短语或整段话补充进来(但从未得到补充),而有些“文章”只是草拟了一个开头,或者做了个记号,从来就没有成形。《不安之书》总是保持一种——就好像这是它存在的条件——等待被完成的作品状态,还需要进行大量的补充,部分需要重写,进行调整,使它前后连贯,或者,整本书都需要重新思考一番?佩索阿对此也从来不确定。 《不安之书》最初的设想是一本每篇都有标题的书,他留下各种列表。有些标题,像《悲伤的间奏》和《雨景》成为某类文章的命名,应用到有共同主题或氛围但保持独立的各类文章里。而有些标题,像《我们的静默夫人》指明了有待酝酿发展的雄心,由写于不同时期的短文组成,各篇长短不一,有的是几句涂鸦,有的是填满了小字母的几大页纸。还有些只有标题没有正文,或许从来就没有写出来过。(佩索阿的档案里包含了许多标题列表,这些标题属于不存在的诗歌、故事、论文和整本书。他的所有写作计划哪怕完成了一半,那些书都能将一个不小的图书馆装满。《不安之书》,不存在的图书馆的不存在的书,象征了反复无常的作者所遭遇的困境。)这些早期作品试图通过刻意使用一种哥特式的和浪漫情怀的古体手法,来阐明一种心理状态或心境。对宫廷生活、无性女性、古怪天气和虚构风景的大量描写占据了主导。这种潜在的灵魂属于佩索阿,但从他身上剥离出来。这部作品不带个人色彩,叙述的声音虚无缥缈,那些事物和给事物命名的文字就好像盘旋在微黄的空间里。“不安”这个词指的不是人类存在的烦恼,而是无处不在的不安宁和不确定性,由夸张的叙述者纯化得出。但是,不安的其他形式开始影响着作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变。 或许,理论和说教方面出现在书里也在预料之中,因为佩索阿的作品中几乎随处可见这种内容。《不安之书》中关于梦的文章变成了说明文(提出了做梦的原因和方法),也是自然的事情,甚至是一种必然。比如标题为《有效做梦的技巧》的四篇文章,构成了名副其实的手册,针对从初级到高级的各个层次的做梦者而写。《情感教育》以大致一样的方式充当了许多“感觉论者”的初级读本。 本着同样的说教精神,佩索阿所写的《对不幸的已婚妇女的忠告》带来了更匪夷所思的结果。他告诫失落的妻子通过“在与B男媾和的同时想象与A男的性高潮”来对丈夫不忠,通过“做这些事情的最佳时间是在生理期前的那些日子”来进行实践。 按照佩索阿自己的说法,他的禁欲(他去世时可能是处男,尽管没有得到证实)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他显然在设法为《不安之书》做出解释。他在文章里坚称,我们不可能占有别人的身体,在二维空间里的爱具有优越性(为栖居在画里、彩绘玻璃和中国茶杯上的情侣所喜欢),他还鼓吹放弃和禁欲主义美德。诚然,这本书里充斥着宗教词汇,尽管佩索阿宣扬神秘主义,也许除了信奉自己,他什么神也不信奉。(他在《对于形而上学思想的有效的做梦技巧》一文中得出结论:“我就是上帝”)。 但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种针对通用层面和个人层面的存在主义关怀,它颠覆了《不安之书》的最初计划。在通用层面,由于《不安之书》的作者“属于这样一代人,继承了对基督教的不信仰,从而也不信仰其他宗教”。“因此我们离开了,每个人对他自己而言,在孤寂中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这一代人的迷惘感很快就转变成对身份和意义的个人追求(第306篇)。佩索阿的内心生活——记录在“自传的片断”、“世界末日的感觉”和有标题或没标题的类似文章里——占了不少篇幅,这本书一开始就是一本与众不同的书。佩索阿发现,这个计划从他手中滑落(即便他事实上已紧紧抓住了它),因为在另一封写给科尔特斯·罗德里格斯的书信中,他写道,《不安之书》这本“病理学作品”在“杂乱地、艰难地”撰写中,这似乎符合书的本意。 因此,佩索阿继续写下去,在各类文章的开头随手加上“不安之书”的标记,有时把它当做事后的想法,或者添加一个问号以表示疑惑。《不安之书》——永远处在踟蹰、不确定和过渡中——是罕见的作品之一,它的印版和字体彼此映照出对方。佩索阿总是打算将各类手稿和打印的书稿润色定稿,却从来没有勇气或耐心去做这个工作,佩索阿不断添进材料,文稿已达到一定数量,使他难以掌控。除了后期象征主义的天马行空和日记体的感言,佩索阿将格言、社会学观察、美学信条、神学反思和文化分析加入到书中。他甚至在给母亲的书信副本上也加上“不安之书”的标记(附录二)。 尽管佩索阿有很多写作出版计划,他生前只出版了一部作品《音讯》(他自己出版过几部英文诗集)。佩索阿如此沉迷于写作和制定计划——这些计划包括希望渺茫的商业冒险和作品的出版——以致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将这些作品整理成书出版。或许因为太过沉闷,以致他不能思考。没有什么比《不安之书》——佩索阿作品世界的大混乱中的小混乱——更能阐明问题之所在。但是,正是这种至高的无序赋予了这本书以独特的伟大。就像一座宝石未打磨和雕琢的宝库,这本书能够在无限重组中排列和重新排列,恰恰要感谢这种没有预设的秩序。 没有什么作品像佩索阿的作品一样如此紧密地互相作用。如果贝尔纳多·索阿雷斯说他的“心灵之水流尽,像一个坏掉的桶”(第154篇),或者他的精神生活像“被掀翻的桶”(第442篇),那么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则宣称“我的心灵是往外倒水的桶”(在《烟草店》里),而把他的思想比作“倾覆的桶”(在写于1934年8月16日的一首诗里)。如果索阿雷斯认为“没有什么比他人的爱更令人痛苦”(第348篇),那么里卡多·雷斯的颂歌(写于1930年11月1日)则坚称“爱我们的爱,同样用欲求压迫我们。”当那个助理会计渴望“能第一次注意到所有的事物,不是对生活的玄秘的预示,而是现实的直接表现”,我们不由得会想起阿尔伯特·卡埃罗,他频频写诗赞美事物的直观景象。 我们可以快速翻阅《不安之书》,就像翻阅一本通过不同异名展现自己的艺术家的终身随笔录。或者,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本旅行札记,一本“关于随机印象的书籍”(第442篇),贯穿佩索阿文学史诗始终的忠实友伴从未离开过里斯本。或者,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某个人终其一生不生活的“没有材料的自传”(第12篇),他“像培育温室的花朵一样培育仇恨行为”(第103篇)。 《不安之书》有不同的写作形式,也有不同的作者。起初只有一本书时,它包含了后期象征主义的带标题的文章,而它对外公布的作者是费迪南德·佩索阿,但是,当它突变以适应日记体手记时,就必然变得更私密,也透露了更多的真情实感。佩索阿习惯于将自己隐藏在其他名字下面,最初选用的名字是文森特·格德斯。事实上,只有最初的那些日记是以格德斯的名义写的,它们也为《不安之书》的写作风格铺展了道路。据佩索阿的一篇用作序文的短文描述,格德斯这本“措辞温和的书”中“自传的主人公从不曾存在”,这在另一篇日记中也有所提及,就好像这是它的真实书名。按照佩索阿的出版计划,他开始引用文森特·格德斯作为《不安之书》的虚构作者,这意味着这本书和“温和”的日记是同一本书。另一方面,文档集还包含摘自写于1914年8月22日的“文森特·格德斯日记”的片断,这则片断对一位二流的葡萄牙作家进行了嘲讽,这当然不属于《不安之书》的内容。日记通常都写有日期,但是,1929年以前,《不安之书》几乎没有将注明日期的材料收录进去,当时文森特·格德斯已被解雇。不管佩索阿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绝不会将《不安之书》归结为一本日记,尽管书中收录了“杂乱无章的日记”和“清醒的日记”——或者以日记命名的简单记录——还有“自传的片断”的引用,这些文章都写于1915至1920年期间(根据手稿和体裁上的迹象可推知),当时正是格德斯的活跃时期。 1910年以来,文森特·格德斯是佩索阿笔下最繁忙、最有才华的伙伴。除了写日记,格德斯还做翻译,或者被认为翻译了像埃斯库罗斯3、雪莱4和拜伦5这类诗人的戏剧和诗歌,以及亚历山大·舍弃(佩索阿最多产的英文异名者)的怪诞小说《一顿十分奇特的午餐》。尽管格德斯推掉他的翻译职务,但他“的确”写了一些诗歌、若干短篇小说和几篇神话故事。其中一则故事《禁欲者》,剧名角色告诉他的对话者,天堂和涅槃是“幻觉中的幻觉。如果你梦见你在做梦,你梦见的梦是不是没有你在梦里梦见的梦真实呢?”这类沉思令人隐约联想起《不安之书》的诞生阶段,这便是为什么佩索阿决定委托格德斯来完成的原因,后者的博学多识使他具有为这部恢宏巨作管理作者的出色潜力。 作为《日记》的作者,文森特·格德斯的手稿还被认为是《不安之书》的早期部分,它还包括一篇题为《纸牌游戏》的短文(第351篇),叙述者像一个孩子一样,与他的老伯母在乡村住宅度过夜晚。这篇短文前面被标记上: 不安之书 标题为:纸牌游戏(是否包括《在隔离的森林里》?) 就语言和语气来说,《在隔离的森林里》和那篇短文(关于老伯母玩单人纸牌游戏时昏昏欲睡的女仆在泡茶的那篇)毫无相同之处。或许这篇短文不过是被当做某个章节的一个开头,和这个章节有着一样的标题,《单人纸牌游戏》和《隔离》这样的白日梦散文一样,成为一种练习,佩索阿写它们和我们玩纸牌有着同样的理由:打发时间。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本书都遇到了麻烦。佩索阿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漂浮在迷雾笼罩的古怪森林里的早期作品,他或许打算把它们都剔除出去。它们在日记中何以能安身?或许,除了日记呢? 十几年以后,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再次修订了《纸牌游戏》(第12篇): 我将我所感绘成风景,我用感觉创造出假日……我的老伯母用纸牌度过那漫长的夜晚。我的这些自我感觉的自白便是我的纸牌。我不会像那些用纸牌占卜未来的人一样去阐释它们。我不去研究它们,因为纸牌里没有蕴含任何特殊的意义。 在同一篇文章里,索阿雷斯把它的心理活动和文学活动比作另一种家庭消遣:钩织,正如阿尔瓦罗·德·坎普斯1934年8月9日在一首诗里写道: 我也在钩织 在我开始思考时 一针一针勾出没有完整的完整…… 一件衣服,我不知道是为钩织衣服还是什么也不为 一个灵魂,我不知道是为感觉还是生活 这个助理会计钩织的最大意义是,“象牙钩针一勾一挑间,被施魔法的王子们漫步在花园里”。若不是针对那些王室梦想和遐思(它们在早期的《不安之书》中占有大量篇幅),这种观察似乎有些不寻常,或者十分荒诞。在索阿雷斯笔下,正如我们将看到的,佩索阿设法在早期的《不安之书》中华丽的皇室梦想和二十世纪的卑微小职员之间做出某种调和(尽管不甚满意)。文森特·格德斯也是一名助理会计,他似乎更胜任调和角色。尽管格德斯写过几篇神话故事,但他在日记中表现得太过冷酷理性,使人难以相信他是撰写飘渺作品的后期象征主义作家,佩索阿从未直接点名把他当成作者。但是,格德斯担任《不安之书》的总作者至少有5年,甚至可能长达10年时间,不管怎样是值得的,因为手稿证据显示,20世纪2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如前文所述),《不安之书》处在休耕期。 大概在1928年,戴着贝尔纳多·索阿雷斯面具的佩索阿回到《不安之书》的撰写中,这本书完全变成一本日记,带有尖锐的个人色彩,同时也具有客观性——就好像日记作者的外在世界和内心世界重合成一部影片,他心无旁骛地凝视着它,偶尔倾听,但从未受感动。许多文章都有写日期,尽管这种惯例不成体系,似乎只是渐渐被人接受。奇怪的是,写于这段时期(1929年3月22日)的第一篇文章带有后期象征主义的风味,有鼓声,号角声,还有“其他人梦境里的公主们”,但没有提及那位助理会计,他的虚构或许太过朦胧,有待被具体化。到了1930年,佩索阿才开始给为《不安之书》而写的大量文章标明日期,并最终把地点锁定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索阿雷斯在那里的一间办公室里上班,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用写作来打发时间。而索阿雷斯说,“艺术与生活同在一条街上驻留,但不在同一个地方。……是的,对我而言,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义,还有一切谜语的谜底,除了谜语本身存在的理由——这永远没有谜底”(第9篇)。 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在搬到道拉多雷斯大街前,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佩索阿的一本记事本里,有十篇小说是以索阿雷斯的名字写的,在那里,我们还能找到更宏伟的出版计划(出版佩索阿的作品),索阿雷斯仅仅被当做一个短篇小说作家。被列在同一个出版计划的《不安之书》还没有任何作者。文森特·格德斯已被解雇了吗?或许还没有。但是,一旦索阿雷斯获得作者身份,他或多或少还承接了旧作者的传记的撰写工作。更确切地说,文森特·格德斯早逝(佩索阿打算将书出版,并且把他的手稿呈献给公众),显然投胎到贝尔纳多·索阿雷斯身上(只是街名变了),而索阿雷斯是一个积极性很高的日记作者。通过他的老伯母玩纸牌打发漫长的夜晚可以判断,索阿雷斯甚至继承了格德斯的童年。 尽管和格德斯不同,索阿雷斯替代了他,由于佩索阿可以前后调整他的兵卒,这种替换能够带来反响。1929年到1934年间发表在杂志上的《不安之书》的十一篇摘录,自然被认为是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写的,但是,佩索阿还将先前发表过的一篇摘录(早在索阿雷斯被虚构出来以前,此文就已发表),即《在隔离的森林里》当做索阿雷斯所为,并记录在索阿雷斯文学创作的详细目录上。从1930年开始,佩索阿在注释和大量信件里详细讨论异名的创立,绝少提及格德斯,《不安之书》中的十几篇短文里,提到佩索阿的那三篇被遗落在一个大信封里,佩索阿在去世前的一段时间里将它们搜集起来,以备出版之用。那个信封还装有一篇打字的“注释”(见附录三),解释称要修订早期文章,以便使它们符合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的“真实心理”。有人可能认为,由于佩索阿从未真正将这种修订付诸实践,他的早期作品保持着文森特·格德斯的风格和口吻——和索阿雷斯相比,分析性更强,情感表达更少一些——从而保持着他的作者身份。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超过了佩索阿的控制。事实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叙述者——无论他的名字是格德斯还是索阿雷斯——年龄是富有创造力和鼓舞精神的佩索阿的年龄,而声音自然有所改变,但不如阿尔瓦罗·德·坎普斯的声音引人注目,后者写于三十年代的忧郁短诗和1910年的颂歌《感觉论者》大为不同。 另一个不安人物巴伦·特伊夫多少可能和《不安之书》有点关系,他不是该书的作者,而是它的投稿者。佩索阿1928年创造了贵族特伊夫。大概也是在同年,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从一个次要的短篇小说家变成佩索阿主要散文作品的作者。和索阿雷斯一样,特伊夫也过着沉闷的生活(沉闷这个词在书中再三出现),也发现生活无聊乏味,毫无意义,对不归路和无救赎的观点也心存怀疑。他写于自杀前的“唯一手稿”《禁欲主义者的教育》在旅馆抽屉里被人发现,据推测作者是佩索阿,后者在一篇序言片断中对巴伦和那个会计进行了比较(见附录三)。佩索阿写道,他们的葡萄牙语相当,然而,贵族巴伦思路清晰,文笔明快,能控制情绪而不是感觉,而会计索阿雷斯对情绪和感觉都失控,他的所想取决于他的所感。对于这种微妙差异,佩索阿自己也并不总是有把握,因为他给一篇短文(第207篇)标上“不安之书”(或者特伊夫),还有少量其他短文明确标上特伊夫的名字,随后将它们放进装有《不安之书》素材的大信封里。难道他要夺走巴伦的“唯一手稿”的部分内容为贝尔纳多·索阿雷斯所用吗?很可能是这样,因为特芙夫的作品和它“唯一”指定的暗示相反,是一堆相互没有关联的片断拼接成的大杂烩,佩索阿或许已经没有信心将它们整理出来,《不安之书》内容更广,更无序,但佩索阿因太过热衷清晰而放弃了整理。 除了威胁到巴伦的著作成果,外表谦逊的会计索阿雷斯还借用了大量署名为佩索阿自己的诗歌。上面提到的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的文学作品详细目录不仅包括早期的诗散文,还包括《斜雨》(写于1914年,发表于1915年)、《十字路口的车站》(写于1914至1915年间,发表于1916年)和其他佩索阿的诗歌,它们基于“极端感觉主义的体验”而写。这些诗歌几乎和《在隔离的森林里》写于同一个时期,共饮后期象征主义之水,因此,佩索阿有段时间认为,不妨将它们拉到同一个屋檐下,也就是详细目录开头引用的道拉多雷斯大街。事实上,这个详细目录可能既是索阿雷斯的摘要信息,又是《不安之书》的目录表。在那一页的底部,我们发现这样一句奇怪的观察:“索阿雷斯不是一个诗人。他的诗歌不符合标准,它不像散文那样持久。他的诗歌是对散文的一种抵触,是他的一流作品的败笔。” 二十年代后期,佩索阿对过去十五年里以自己的名义写作的“交叉主义”和“极端感觉主义”诗歌产生一种矛盾感。将它们重新纳入到《不安之书》,不仅能把佩索阿的名字从一时的尴尬中解救出来(他因作为这些文章的作者而感到尴尬),还能通过对上下文语境的强化来补救它们。但这只是一时之念。在和详细目录一样被打出来的增补注释中(见附录三),我们读到: 后来,对于我曾经误认为应收录进《不安之书》的多首诗作,已另外编撰成书;这本诗集应该选取一个合适的标题,从而说明该诗集中收录了如同废物一般的诗作,或应该加有旁注——即可以使人联想到超然的文字。 佩索阿总是和他的“半异名者”一样犹豫不决,他又回归到自己的原计划:一部用优雅甚至有诗意的葡萄牙语撰写的散文,但仍然且始终是散文。是什么使他产生了将诗歌融入进去的想法呢? 《不安之书》成为受佩索阿钟爱的计划,即使有些不恰当,他竭力试图将迥然不同的各个部分聚集在一起。被编入《不安之书》的散文如此多样,以致聚合它们的新作者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的职责要远远大于一个日记作者。为了把索阿雷斯打造成一个可信的多面手作者,佩索阿决定彻底扩宽他的文学领域,使他甚至成为一个诗人。如果从根本上说,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和里卡多·雷斯这样的诗人也写散文,为什么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就不能写诗呢?但是不:这只会把事情搞复杂。佩索阿意识到这一点,他放弃了之前的想法,重新收回安在索阿雷斯名下的诗作。从一封写于1935年的书信中,我们可以推知这一点,信里援引《斜雨》作为“本名”作品(属于佩索阿自己的作品)。然而,索阿雷斯保留了已继承的诗散文,他通过自己的实践使这种继承合理化,在写于1932年11月28日的那段节选(第386篇)中大显身手,那篇文章显然是《在隔离的森林里》的续篇。在另一篇文章里(第420篇),索阿雷斯巧妙地将《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丧礼进行曲》带到了道拉多雷斯大街。在和自己的创造性和理智上不可救药的混乱倾向作斗争时,佩索阿至少为《不安之书》找到了一种相对统一,“但不要放弃其深刻表达方式所具有的梦幻状态和逻辑上的支离破碎特点”(见附录三的“说明”)。 至于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写诗的散文家,思考的梦想家,没有信仰的神秘主义者,不犯瘾的颓废者——佩索阿创造出的最合适的作者(索阿雷斯正是佩索阿自己的残缺复制品)为这本书提供了一种统一性,就其本性而言,它无法成为一本书。被称作索阿雷斯的半虚构人物使这本纷杂散乱的书变得更正当合理,或者说,他的出现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对于那些难以适应现实、常态和日常生活的人而言,他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典范。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继续做梦,由于梦的实现永远也达不到我们的想象,我们永远也无法使梦实现——这是佩索阿留给我们的、最接近启示的东西,他通过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告诉我们怎么做到这一点。 怎么做到这一点?通过无为。通过坚持做梦。通过履行日常职责的同时活在想象中。在心灵的版图自由漫步。像恺撒一样去征服,沉浸在幻想的响亮号角声里。在幻想的隐秘处体验激情性爱的愉悦。以一切方式感受一切,用想象而不是总会疲劳的身体去感受。 比方说,梦见自己同时、分别而又各自成为在河边散步的一男一女,看见自己同时以同一种方式、同样精准而又互不重叠、相等而又彼此分开地融入两个事物——比如南太平洋的一艘意识之船和一本旧书里的一页。这似乎是多么的荒谬!然而,一切皆荒谬,唯有做梦不荒谬。(第157篇) 让我们梦见自己的生活,在梦里生活,我们对梦想和生活的感受如此强烈,使得两者之间的差别变得毫无意义——这个信条几乎贯穿佩索阿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索阿雷斯是最好的实例。当其他“异名者”谈论一切梦和感觉时,贝纳尔多·索阿雷斯对他在道拉多雷斯大街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真正产生了绚丽多彩的梦和感觉。后期象征主义文章中,雾气缭绕的森林、湖泊、国王和宫殿至关重要,因为它们是虚构的物质,索阿雷斯将他的奇异梦境用语言表达出来。不同的《雨景》对雷雨极尽描述,是我们真正感受天气,以及引申开来,感受一切自然和周围生活的图解。 佩索阿敏锐地意识到“自然是没有整体的部分”(摘自卡埃罗《牧羊人》,XLVII),统一的概念总是一种幻觉。很好,但并不绝对。一种相对的、暂时的、转瞬即逝的统一,一种没有假装流畅和绝对、或者甚至单意义的单一的统一,围绕一个幻想物、一篇小说、一种写作手段而建立——这就是费迪南德·佩索阿在贝纳尔多·索阿雷斯身上就统一打的赌。他赌赢了。《不安之书》的最终目标是反映栖居在人身上的参差不齐的思想和支离破碎的情感,实现这适度但真实的统一。在二十世纪,或许没有一本书像这本书一样坦诚,可以说几乎绝无仅有。 坦诚。它直至今天才被提起。坦诚是《不安之书》最突出的特点。把坦诚说成一个伟大作家的优秀美德,这样说可能并不为过,因为对他们而言,通过真理炼金术,最私人的东西变成通用的东西。奇怪或不奇怪,恰恰是他的掩饰,他的自我他者化——一种深度的个体过程——佩索阿对自己表现出令人吃惊的真实和坦诚。他先是他自己,再是特别的葡萄牙人,他成功地变成最外化、最具有普遍性的作家。“我的国家是葡萄牙语,”他通过贝纳尔多·索阿雷斯(第259篇)宣布,但他还说:“我不是用葡萄牙文写作。我用我自身的全部来写作。”这句话的前面,他喊着:“在我的内心中,有着何等的地狱、炼狱和天堂啊!可谁能看到,我所做的一切都与生活相悖——我,是如此平静,如此安详?”(第443篇) 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的散文清晰明快,在他的散文中,佩索阿写他自己,写他的世纪,写我们——下到地狱和将我们庇佑的天堂,即便我们像佩索阿一样,也是无信仰者。佩索阿把这本不真实的书称作他的“自白”,但那些自白和宗教或文学多样性毫无关系。在这些纸页里,我们看不到宽恕或拯救的希望或者甚至欲念。书里也没有自怜自艾,以及对叙述者无可救药的人类处境所做的美化的尝试。贝尔纳多·索阿雷斯没有做自白,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承认”,而他“承认”的对象并不重要。他描述他自己,因为那里的风景离他最近,最真实,他能够最好的描述出自己来。血肉丰满的人物跃然纸上。这里是这位助理会计的自白: 在很大程度上,我与自己写下的散文几乎一致……我使自己成为书里的角色,过着人们从书里看到的生活。我的一切所感都只是感觉(与我的意愿背道而驰),以便我能记下我的所感。我的一切所思都立刻化为词语,混入扰乱思想的意象,铸成别样完整的韵律。经过这么多的自我修改,我毁掉我自己。经过这么多的独立思考,我不再是我而是我的思想。我探测自己的深度,并放弃这种探测。我终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是否深刻,唯有用肉眼来探测——像井底幽暗而生动的倒影——映出我那张对自己的观察进行观察的脸。 (第193篇,1931年9月2日) 没有一个作家能如此直接地将自我化作笔下的文字。《不安之书》是世上最奇特的画像,由文字画成,文字也是唯一能用来捕捉灵魂深处外露部分的物质。 理查德·泽尼斯,2001年 (《不安之书》英文译本译者) [book_title]自序 里斯本有一定数量的餐馆,其中一家外观体面的酒楼上,有一间标准的餐室,它有着不通铁路的小镇饭馆所特有的坚实感和家常风味。在这些二楼的餐室,除了星期天,顾客寥寥无几,你总能遇到一些相貌平平的怪人,那些生活舞台的配角。 有一段时间,我手头拮据,又想图个清静,便成了某家这类二楼餐室的常客。每次我七点左右去那用餐时,几乎总能看到这样一个人,起初并未引起我的注意,后来我才开始对他产生兴趣。 他个头很高,身材相当瘦,约摸三十岁。他坐着时背弓得厉害,但站着时没那么明显。他衣着随便,但不完全算是不修边幅。他那苍白无趣的脸上,露出一种饱受磨难的表情,看不到任何趣味,也很难说那种表情暗示着什么样的磨难。它似乎暗示着各种磨难:艰难困苦、焦虑和饱经沧桑后的波澜不惊。 他总是吃得很少,饭后抽一支自己卷成的纸烟。他大胆观察着其他顾客,谈不上有什么疑惑,而只是出于超乎寻常的兴趣。他并未细细打量他们,似乎只是兴致使然,无意要分析他们的外在行为或记住他们的外貌体态。正是这点特征使我对他产生了兴趣。 我开始更密切地观察他。我注意到,某种才气以某种模糊的方式使他的容貌变得生动起来。但沮丧——冷淡苦楚的郁积——始终笼罩在他的脸上,所以很难再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别的特征。 我偶尔从餐馆的一个侍者那里得知,他在附近一家公司工作。 有一天,楼下的街上发生了一件小事——两个人在互相殴打。二楼餐室的每个人都跑到窗户边观看,包括我和眼下正描述的这个人。我随口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同样附和了几句。他的声音迟疑不决,平淡无奇,仿佛因完全没有指望而变得万念俱灰。然而,我这样看我的晚餐同伴,或许是荒谬的。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们就互相打招呼了。后来有一天,或许因为可笑的巧合,我们都迟至九点半才去吃晚餐,竟因此而随便聊了起来。在某个适当的时刻,他问我是否写作,我说是的。我提到了最近刚刚出版的文学评论杂志《奥尔弗斯》。他称赞了它,而且是高度称赞,这令我大为吃惊。我告诉他,我很吃惊,因为这本杂志的撰稿人只对少数人说话。他说或许他就属于少数人中的一个。此外,他补充道,这种艺术对他来说并不完全新奇。他羞怯地说,由于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事情可做,没有朋友可供拜访,也没有兴趣去看书,他通常晚上呆在家里,在他的出租屋里写点东西来打发时间。 他的两个房间放置着表面奢华的家具,无疑,不能不牺牲某些基本物件。他颇费心思地挑选座椅,它们有着柔软舒适的坐垫。他同样精选了窗帘和地毯。他解释说,这样的室内设计使他能够“为单调生活保留尊严”。以现代风格装饰的屋子里,单调生活变成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一种生理不适。 没有什么东西驱使他去做任何事情。他独自度过自己的童年,从未参加过任何团体,也没有修过什么学科,从不属于任何群体。他的生活环境有一种奇怪但又普遍的现象——事实上,或许所有人的生活环境都是如此——按照他的惰性和逃避倾向,被剪裁成本能的画面和相似物。 他从来不必面对社会或国家的需要。他甚至逃避自己本能的需要。他从来没有动力去交朋友或谈恋爱。在某种意义上,我算得上是他唯一的知己。但即便我总是假设自己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也未必真正拿我当做他的朋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需要托付一个人来保存这本他留下来的书。起初,我感到很难办,但我现在很高兴能够从心理学者的角度来看问题,尽可能将自己当做他的朋友,致力于完成他将我拉进来的目标——出版这本书。 即便在这方面,客观环境看来竟然对他有利,因为我这种性格的、对他有用的人出现在他身边。 [book_title]没有材料的自传 在这些随意的印象中,除了随意,没有欲求,我冷漠地叙述我没有材料的自传,我无趣的历史。这是我的自白,如果我什么也没说,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第12篇 1.信仰的背离 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不再信仰上帝,和他们的前辈信仰上帝一样,同样出于未知的原因。由于人类精神生性倾向于凭感觉而非理性做出判断,大多数年轻人选择人类作为上帝的替代。然而,我属于这样一类人,总是处在所属群体的边缘,不仅看到了自己所属的群体,而且还看到了群体周围的那片广阔的空间。这便是为何我不像他们那样彻底放弃信仰上帝,但也决不接受人类的原因。我相信,上帝虽然未必可信,但也可能存在,在某种情况下应当被崇拜。然而,人类只是一个生物学概念,仅仅指明了我们所属的动物物种,和其他动物物种一样不值得被崇拜。宣扬人类自由平等的教派,在我看来就像古代一些教派的复活,他们的神长得与兽类无异,或有着兽类的头。 同样,因为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且无法去信仰诸兽,我和其他边缘人一样,对一切事物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通常被称作“颓废”。“颓废”是作为生命基础的无意识的全面缺失。颓废一旦思想,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对于像我这样活着却不懂得如何去生活的少数人来说,除了将“放弃”作为生活方式以及将“观照”当成命中注定,还能做些什么?既然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宗教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信仰无法通过理性思考获得,又不能相信乃至反对“人性”这个抽象概念,我们只能对生活进行审美观照,以此来表明我们拥有灵魂。我们对任何乃至整个世界的严肃事物漠不关心,对神灵毫无兴趣,对人类满不在乎,徒劳之下,我们向毫无意义的感觉缴械投降,这种感觉经受过享乐主义的提炼和教化,适合我们的脑神经。 我们仅从科学中获得基本定律——即万物皆遵从于宿命法则,我们无法任意做出反应,因为宿命法则已对所有反应做出限定——鉴于这则基本定律与更为古老的万物宿命论相一致,我们放弃一切努力,就像身体虚弱者放弃体育训练。我们埋头阅读关于感觉的书籍,就像谨小慎微、钻研感觉的学者一样。 我们无法严肃对待事物,我们视感觉为唯一确凿的真实,我们躲避在感觉里,探索感觉,就像探索一片辽阔而陌生的国度。倘若我们不仅孜孜不倦地进行于审美观照,还对美学研究方法和研究结果寻求表达方式,那是因为我们所写的诗歌和散文——并非意在改变任何人的意愿或禁锢任何人的理解——就像一位读者,做大声的朗诵仅仅为了将阅读的主观愉悦完全地客观化而已。 我们清楚地知道,一切创作都是不完美的,我们所写下来的正是最令我们难以把握的审美观照,然而一切皆不完美。没有一次日落能美地不能再美,没有一次微风能让我们安稳地不能再安稳地入睡。因此,雕像与高山的观照者不无二致,无不从书籍和流逝的岁月中汲取乐趣,做各式各样的梦,以便将它们转化为我们的实质。我们还将所作的描述和分析写下来,完成这一切后,它们便成为可供我们欣赏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们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事情一样。 像维尼这样的悲观主义者并非持此观点,在维尼眼中,生活是一座监狱,他置身其中,编织稻草以打发时间和忘却自我。悲观主义者带着悲观的视角看待一切,这种姿态既有些过头又令人不适。诚然,我们所写下的文章并无任何价值,我们写作也不过为了打发时间,但与靠结草以打发时间、忘记命运的囚徒不同,我们就像为打发时间而在枕头上绣花的姑娘一样。 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呆在那里,直到马车从深渊开来。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处,因为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社交中心,因为在那里我结交了其他人。但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与人交往。我既远离那些闭门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等待的人们,也远离那些在大厅高谈阔论,欢歌笑语飘然入耳的人们。我坐在门边,耳目尽享声色景致,轻声吟唱——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作于漫长等待之中的飘渺歌曲。 夜幕即将降临,马车也即将来到。我享受着为我而吹的微风,感受着为享受微风而被给予的灵魂。我不再有疑问或索求。我写在旅行者日志上的东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读到并能给他们的旅途带来愉悦,那自然很好。但倘若他们不读,或者没有带来愉悦,那也没关系。 2.做梦或行动 我不得不去选择,哪怕是我所憎恶的——无论是我的智力所憎恶的做梦,还是我的感觉所厌烦的行动,皆是如此;无论我并非生而为之的行动,或者没有人生而为之的做梦,亦不例外。 两者皆为我所憎恶,我都不去选择。不过,既然我不得不偶尔做梦或行动,我将两者混在一起。 3.黄昏的倦怠 我喜欢初夏黄昏笼罩下的闹市那份寂静,尤其是在白日的喧嚣对比之下,更添几分宁静。阿尔塞纳尔大街,阿尔范德加大街,幽暗的街道从阿尔范德加的尽头向东延伸,沿着静静的码头伸展开来——这些傍晚的日子里,我走进它们的孤寂之中,它们用忧伤将我抚慰。我仿佛远离现在,回到遥远的过去,那个更早的时代。我乐于想象自己是当代的西萨里奥·韦尔德,在我心中流淌的不是他的诗句,而是与他诗句不无二致的本质。 漫步于这些街道,直到夜幕降临,我的生活与它们并无什么差别。白天这里充斥着毫无意义的活动,夜晚活动的缺乏并未使它们变得有意义。白天我什么都不是,晚上我回到自我。我和这些街道并无什么差别,除了它们是街道,我有一颗人类的灵魂。然而,当我们看到事物的本质时,这一点或许便显得无关紧要。人与物同样拥有一个抽象的命运:在世界之谜的代数学里同样成为一个中性值。 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在这些倦怠而空虚的日子里,一种忧伤从心灵油然而生,传递至大脑,传遍整个自我——一种万物始于感觉,却又外在于感觉,不为我所左右的苦涩之感。啊,梦境曾多少次变成实物出现在我面前,它们并非要替代现实,而只是要宣称它们和现实一样,只要我表示轻蔑,它们便脱离我而存在,就像电车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掉头,抑或傍晚街头的叫卖声,尽管我不知道他们在叫卖什么,但是一种声音——一支突如其来的阿拉伯歌曲——却打破了黄昏的单调。 新婚夫妇走了过去。针线女工们聊着天走了过去。年轻小伙子们找着乐子匆匆走过。归隐退居的人像往常一样抽着烟漫步而过。这家店或那家店的某个店主像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一样站着,对周围的事情毫不留神。一些新兵——有的身强力壮,有的弱不禁风——组成一支嘈杂抑或更糟的队伍缓缓走过。偶尔也会有普通人走过。这个时间过往车辆稀少,车声悦耳。在我心里,有一个宁静的苦痛,顺从构筑我的平静。 这些走过的人和我毫不相干。他们和我的命运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毫无关联。这只是对机缘投掷的石子,发出未知的声响做出的一种无意识的抗议诅咒——一个充斥着纷繁嘈杂的人生。 4.落差 ……我从壮丽的梦境,回到里斯本市的助理会计身份。 但这种落差并没有击倒我,反而解放了我。它的讽刺渗进我的血液里。我理应感到羞辱的东西,却成了我扬起的旗帜,而我应当用于自嘲的声音,却成了我吹响的号角,用来宣告——和创造——即将来临的黎明。 什么也不是的伟大的暗夜荣耀!不为人知的阴郁的威严显赫……我突然体验到一种荒野僧侣或幽居隐士的崇高感觉,对远离尘世的沙漠上和洞穴里的基督徒的实质有了某种认识。 在这个荒唐的房间里,我这个卑微的无名小职员在桌子上写着似乎是救赎灵魂的字句。我用远处的崇山峻岭那头不存在的日落将自己镀成金色,用放弃生命中的欢乐换来的雕像装饰自己,用我强烈鄙夷的俗世珍饰——我布道指头上的出家戒指,将自己修饰。 5.记账 我面前这张旧书桌有些倾斜的桌面上,摆放着一本账簿,我疲惫的双眼从两页大纸上抬起来,心灵更是疲惫不堪。除了无关紧要的账簿,货栈里是清一色的架子,清一色的职员,人类秩序和毫无风浪的平庸——这一切延伸至临近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面墙上。透过窗户传来的,是另一种现实到来的声音,声音平淡无奇,就像将架子笼罩的平静氛围。 我目光低垂,重新回到那两页白纸上,那里是我小心翼翼记录下来的公司业绩数据。我自嘲之余,想起我的生活包含了这些记录着面料种类、价格和销量、空白间隔、字母和通栏画线的东西,还包含了伟大的航海家和圣人、每一个时代的诗人,没有一个人被载入史册——被那些决定世界价值的人放逐的子孙后裔。 正当我将一个不大熟悉的布料记录下来,印度河和撒马尔罕的大门豁然打开,波斯诗歌(那里的诗歌也是从别的地方发展过来的)的四行诗(第三行不押韵)是停泊我的不安的遥远锚点。但毫无疑问:我在写,在添加记录,一名职员像往常一样在这间办公室里记账。 6.我用忧伤去写作 我对生活要求很少,而这点微薄的要求都无法实现。一片邻近的旷野,一缕阳光,一点点宁静外加一小片面包,不被自己的存在感所压抑,不向人索取也不被人索取什么——这点要求也无法实现,就像我们拒绝施舍乞丐零钱,并不是因为我们吝啬,而是因为懒于解开我们的外衣纽扣。 我在寂静的房间里忧伤地写作,曾经是这样孤身一人,将来也是。我在想,我那显然微不足道的声音里是否包含成千上万个声音的本质,那成千上万个生命对自我表现的渴望,那成千上万个灵魂像我一样安于对日常命运的坚忍,以及他们失落的梦想和无望的希望。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心跳因意识到这一切而加速。我因为站在高处而活得更充实。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宗教的力量,一种祈祷,一种发自公众的呼声。但理智迅速将我拉回到我本来的位置…… 我才想起我身处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幢房子的四楼,我似梦非梦地自我审视。我的视线从这未完成的纸张上移开,瞥向那毫无意义而又缺乏美感的生活,瞥向那支马上要被我掐灭的廉价香烟,我将它掐灭在破损不堪的记事本上的那个烟灰缸里。我在这间位于四楼的房间里拷问生活!叙述灵魂的感觉!像天才或著名作家一样写散文!我,这里,天才! 7.被上帝剥削 今天,在我的那些毫无意义而又缺乏价值的白日梦里(我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由这些白日梦构筑),我在其中的一个白日梦里想象着自己永远摆脱了道拉多雷斯大街,摆脱了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摆脱了主管簿记员莫雷拉,摆脱了所有职员,摆脱了送报员,摆脱了小杂役和那只猫。在梦里,我所体验到的自由,就像南太平洋赐予我的一些风景奇特的岛屿,等着我去探索和发现。自由意味着休眠,意味着艺术成果,意味着我的智慧实践。 然而,尽管我在小餐馆里用这个短暂的午休时间去想象这些事情,一种不悦之感侵袭了我的梦:我意识到我应当感到悲伤。是的,我这样说,就好像真实境遇是如此:我应当感到悲伤。我的老板维斯奎兹、主管簿记员莫雷拉、出纳员博格斯、所有的年轻人、那个将信送到邮局的快乐小伙子、那个送报员、还有那只温顺的猫——所有这一切都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无法做到在离开这一切时不哭泣、毫无感觉——不管我是否愿意——我的某一部分将与这一切共存,与他们的分离将意味着我局部的死亡。 此外,如果明天我对他们做出道别,然后脱下我的这身道拉多雷斯的套装,那么我终将做点什么其他的事呢?(因为我总得做点什么事)或者我终将穿上其他什么样的套装呢?(因为我总得穿上什么套装) 老板无影无形。我的维斯奎兹有名有姓,他身强体壮,和蔼可亲,偶尔脾气暴躁,但绝不两面三刀。他自私,但总体上公道、有正义感,而这正是许多伟大天才、人文奇才以及左翼和右翼分子所缺乏的。其他人被虚荣、财富、荣誉和永垂不朽所控制。我情愿让维斯奎兹这样的人做我的老板,在某些困难时刻,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抽象的老板更容易打交道。 我的一位朋友认为我薪水太少,他是一家经营成功、与政府有很多生意往来的公司的合股人。有一天,他对我说:“索阿雷斯,你被剥削了。”我进而想起的确如此。但是在生活中,我们人人都被剥削。我在想,被维斯奎兹和他们的纺织品公司剥削,是否会比被虚荣、荣誉、愤恨、嫉妒或无望剥削要来得更糟糕呢? 先知和圣徒行走于虚无的世界,他们被上帝剥削。 我用和其他人一样的回家方式回到这个不属于我的家: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那间大办公室。我回到我的办公桌,就像回到抵御生活的堡垒。我的内心一阵痛楚,痛楚到想要哭泣——为我那用于记账的账本、为我那用过的旧墨水瓶、为在我附近弓着背写提货单的塞尔吉奥的背影。我爱这一切,或许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爱,或许,即便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类的灵魂去爱,我仍然——不得不给予我的爱——不论它渺小到区区一个墨水瓶,或大到冷漠星空。 8.象征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有时,我不可思议地被维斯奎兹先生催眠。这个人除了偶尔是个障碍,还主宰着我的时间,主宰着我白天的日子,他对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待我不错,对我说话时很客气,除了发脾气的那些天,当时他因某事而烦躁,对每个人都不客气。但为什么他能占据我的思想?他是一个象征吗?还是一个理由?他到底是什么?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我已在未来带着某种怀旧之情去回忆他,我知道我必将有这样的感觉。我将平静地安坐在某个郊区的一间小屋里,享受这份宁静,不去写如今也没有去写的作品,为了逃避自我,我在未来坚持不去写作的理由要比现在的还更胜一筹。我将呆在贫民窟里,为我彻底的失败而高兴,与冒充天才的乌合之众厮混在一起,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拥有梦想的乞丐。我被扔进一群无名之辈中,他们既无力取胜,又无法彻底放弃不靠竞争而取胜。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怀念维斯奎兹先生和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我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会像我对从未遇到过的爱情的回忆和从不属于我的胜利一样。 或许,在我周围的世界里,缺乏更与众不同的人物,这便是为什么维斯奎兹先生,这个普通甚至有些粗俗的人,有时占据了我的思想,使我忘记了自己。我相信,这里存在一种象征。我相信,或者说几乎相信,在遥远生活的某个地方,这个人对我的重要性,要胜过今天的他对我的重要性。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今天我在未来看到的他和我在此时看到的他并无二致:他中等身材,健壮结实,有点粗鲁但重感情,性格直率,通情达理,和蔼可亲。不仅仅在处理金钱上,单从他慢条斯理的手势,青筋暴起而多毛的手上,粗壮但不肥胖的脖子,以及胡须总是刮得很干净的结实红润的脸颊,就能看出他是一个老板。我看着他,看着他精力充沛地做着从容的手势,他的眼里折射着洞察世事的神情。当我莫名其妙让他不高兴时,我也会不高兴,他裂开嘴笑时,富有人情味的笑容像正在股掌的人群,使我的灵魂也感到欢欣。 9.艺术与生活 啊,我总算恍然大悟!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就是生活——单调而必不可少,威严而不可测知的生活。这个平庸的人代表着生活的平庸。表面说来,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切,因为表面看来,生活似乎就是我的一切。 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间办公室对我而言代表了生活,那么在同一条街上我所居住的那间四楼的房间对我而言代表了艺术。是的,艺术,与生活同在一条街上驻留,但不在同一个地方。给生活减压的艺术并没有给生活减除任何东西,它和生活一样单调,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是的,对我而言,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义,还有一切谜语的谜底,除了谜语本身存在的理由——这永远没有谜底。 10.两个自我 我可以很暴力,也会有强烈的冲动,有时缺乏斗志,有时敏感,时好时坏,时而高贵时而卑贱,可从没有一种情绪能够持久,从没有一种情感能经久不衰,能够融入我的灵魂。我的内心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的灵魂对自身很不耐烦,仿佛和一个讨人嫌的孩子在一起;灵魂越来越不安宁,且始终如一。我对一切兴致盎然,却不会受到任何控制。我留心万物,始终怀揣梦想,与我交谈之人,我会注意到他最细微的面部动作,亦会记录他说话时语调的抑扬变化;可我在听,却没有听进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谈话时所谈内容的意义乃我最不为之所动之处,无论这话出自我之口还是那人之口。因此,我总在重复已经重复多次的话,问出那人早已给出答案的问题。但我可以用四个词描述他说出那些我不曾记忆的话语时的面部肌肉变化,就如同给他拍了照片一般,或者准确地讲出他双眼圆睁、听我讲那些我不记得告诉他的话语时的样子。我有两个自我,两个自我距离遥远,如同一对从不依恋彼此的双胞胎。 11.祷文 我们从不知实现自我是何情景。 我们是两个深渊,乃在天空中闪烁的深井。 12.我钩织无望的生活 我嫉妒——但不确定我是否真的嫉妒——那些可以让人写传记或自己写自传的人。带着这些杂乱无章的印象,除了杂乱无章我没有其他意念,我漠然写下这没有事实的自传和没有故事的历史。这些便是我的自白,如果我在里面什么也没说,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有哪些有价值抑或有用的东西是值得去坦白的呢?有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发生在所有人身上,或只发生在我们身上;如果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便无新奇之处。但如果只发生在我们身上,便不被人理解。如果我写我所感,便是为感觉的热度降温。我所坦白的无关紧要,因为一切都无关紧要。我将我所感绘成风景,我用感觉创造出假日。我很容易理解那些用刺绣忘掉悲伤、或用钩织打发生活的妇女。我那上了年纪的伯母用单人纸牌度过那漫长的夜晚。我的这些自我感觉的自白便是我的单人纸牌。我不会像那些用纸牌占卜未来的人一样去阐释它们。我不去研究它们,因为单人纸牌里没有蕴含任何特殊的意义。我解开自我,就像解开一卷多彩的毛线,或者自己玩翻绳戏,就像勾在伸直手指头上的翻绳图案,从一个孩子手上传到另一个孩子手上。我所关心的只是我的拇指不要从线圈里滑出来,我手指一翻,图案改变了。然后我重新开始。 生活是按照既定的图案钩织。当我们钩织时,思绪自由自在,象牙钩针一勾一挑间,被施魔法的王子们漫步于花园里。钩织品……间歇……无关紧要…… 此外,我还能指望自己怎么样呢?我的感觉敏感地可怕,我的意识如此地深刻……我的敏锐思想将我毁灭,一种不同寻常的做梦能力使我快乐……一种不复存在的意志和将婴儿放进摇篮的冥想……是的,钩织…… 13.梦境 我境况凄惨,渐渐地,丝毫不受那些我有份参与写出之言的影响,也就是我那偶尔写成的沉思之书。我那毫无价值的自我生活在每一种表达方式的底部,如同位于玻璃底部的那牢不可破的居所,只有水可供饮用。我进行文学创作,仿佛是在记账——小心翼翼且满不在乎。比起布满星辰的巨大夜空和那神秘莫测的诸多灵魂,夜晚的巨大深渊和混沌虚无合乎情理——相比这一切,我所记下的账目和我在这篇文章里写下的内容在述说,我的灵魂只能在道拉多雷斯大街里游荡,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面前,我只一粒微尘,渺小又可悲。 所有这一切乃是梦境,乃是千变万化的幻境,记账的梦境抑或精心写成散文的梦境则无关紧要。梦到了公主比梦到了通往办公室的前门作用更大吗?我们所知都是我们的印象,皆乃外在印象,在那一出情景剧中,我们是有自知之明的演员,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的旁观者,我们自己的神明,而这一切都得到了市政厅某个部门的允许。 14.成为自己 我们或许明白,我们将工作继续拖延下去是件糟糕的事情。然而,更糟的是,我们永远也不去做。完成了的工作,至少它被完成了。尽管做得不好,但至少做了,就像将可怜的种子种进隔壁那个跛子的孤独花盆里。种子是她的幸福,有时甚至也是我的幸福。我所写下的东西,尽管写得很糟糕,但它带给灵魂以伤痛或忧伤,使我们暂时从更糟的东西中分出心来。这对我来说就已足够,或者说,尽管不够,但它起到一些作用,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一种比预期更沉闷的沉闷;一种很快就感觉到的遗憾,我今天就已经感觉到明天将感觉到的遗憾——一种无边的混乱,没有意义,没有真理,无边的混乱…… ……我蜷缩在火车站的长凳上,沮丧地裹着披风,满怀鄙夷地打着瞌睡…… 梦中的世界是我的知识和生活的总和…… 对现状的关心并不是一种对我的极大的或持久的关心。我渴望时光能够为我驻留,我想毫无保留地成为我自己。 15.裂变 我一寸一寸地征服了与生俱来的精神领域。我一点一点地开垦着将我困住的沼泽。我无穷无尽地裂变自己,但我不得不用镊子把我从自我中夹出来。 16.往返途中 我在卡斯凯斯和里斯本之间的路上做着白日梦。我去卡斯凯斯替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为他名下地处埃斯托里尔的房产付税。我对这次来回各花一个小时的旅途满怀欣喜,期待见到那条总在改变面貌的宽阔河流及其流入大西洋的入海口。但实际上我去往卡斯凯斯的途中沉溺于抽象观照,对于眼前那些我一直神往的河上风景并未认真欣赏。而回来的路上我又沉溺于理清这些感觉。我无法描述出旅途中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以及那些沿途所见最微不足道的小片断。我所写下的这些页面便是我自相矛盾和自我遗忘的产物。我不知道这一切的对立面是否会更好会更糟糕,我也不知道它的对立面会是什么。 火车缓缓地进站了,我们到达索迪拉车站,我回到里斯本,但那不是我的终点。 17.自省 或许终于是时候做出这种努力了:好好回顾一下我的生活。我看见自己身处一片广袤的沙漠中间。我绘声绘色地告诉自己,昨天我是什么,我想向自己解释,我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18.梦想与现实 带着心灵中仅有的一种微笑,我消极地思忖着自己明显受到限制的生活,我被限制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里,被这些人群包围。我的收入只够吃喝,有安身之处,也有足够的闲暇来做梦、写作和睡觉——我还能对上帝和命运奢求什么呢? 我有伟大的抱负和无尽的梦想,而那个送货员和针线女工同样也有,因为每个人都有梦想。是我们实现梦想的能力或梦想被实现的命运将我们区分开来。 在梦里,我和送货员以及针线女工并无区别。唯一能将我们区分开来的,就是我知道如何去写作。是的,写作是一种行为,是我的个人情况,将我和他们区分开来。但在我心里,我和他们一样。 我发现,在南海有一些岛屿,有宏伟的世界主义激情,让人四海为家的巨大诱惑…… 如果世界在我手里,我敢肯定我会把它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车票。或许我的命运就是永远当一名簿记员,而诗歌或文学只是一只落在我头上的蝴蝶,用它的美丽来衬托我的可笑。 我会想念莫雷拉,但那怎么能和晋升相比呢? 我知道,如果某一天我成为维斯奎兹公司的主管簿记员,那将是我的人生最伟大的日子之一。我预先体会到苦涩和嘲讽,凭着确定无疑的智力优势明白了这一点。 19.海滩漫步 在海边的小湾里,在海滩前面的树林和草丛之间,变幻无常的欲火从饱含不确定性的虚无深渊里袅袅升起。选择麦子和选择很多其他东西并无区别,道路沿着柏树丛向前延伸开来。 文字的魔力在于,无论单独使用,或在发音的基础上连起来使用,即使这些词汇集在一起,都有它内在的余韵和各不相同的含义,某些措辞的内涵混入其他措辞的光辉,残余的毒性,树林的希望,以及我玩耍的童年时代那农庄池塘的绝对宁静……此外,在荒谬的厚颜无耻这座高大围墙里,在那一列列的树丛里,在凋零的惊恐慌乱里,除我之外会有人听到悲伤的嘴唇里发出的忏悔,匆匆忙忙的同伴是无法听到的。即使骑士们从那条墙头上看得见的大路上返回来,“末日灵魂的城堡”也永远无法重现和平了。那里那些看不见的庭园里曾闪现着刀光剑影。那条大路的这一边,没有人能再记起他们的名字,只有那夜间摩尔人鬼魂的幽幽哭泣,为那失去生命、死于异象的孩子。 草地的低洼处,传来最后几个迷途者的脚步声,声音如此之轻微,仿佛来自未来的遥远记忆。他们拖曳步伐的脚步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空洞万分。回来的只有老人,年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锣鼓在路边隆隆作响,号角毫无用处地垂在筋疲力尽的手臂上,似乎要落下来的样子,仿佛他们还有力气将它扔下来。 幻觉过去后,死亡的喧闹声又响起。丧家犬在林阴小路上不安地徘徊。一切皆如此荒谬,就像哀悼逝者,而其他人梦境里的公主们在自由自在、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20.窒息 当我试着使自己的生活从持续不断压迫它的各种环境中解脱出来,我就立刻被其他同等数量级的环境包围,就好像造物主的神秘之网无可挽回地和我过不去。我用力拉开扼住我脖子的一只手,当我想把陌生人的手从脖子上拉开时,看见我自己的手被脖子上的套索套住。我小心翼翼地解开套索,它套住我的双手,我几乎要把我自己勒死。 21.上帝之奴 不管上帝是否存在,我们都是他们的奴隶。 22.镜子里的我 我在镜中所见到的形象和我与灵魂相拥的形象没什么两样。我永远只是虚弱无力、身形佝偻,甚至于我的思想也是如此。 与我有关的一切,属于贴画上的王子,还有一些其他的贴纸,以及一个死于多年前的小男孩的旧相册。 自恋便是自怜。或许有一天,在未来的尽头,某人写下一首关于我的诗歌,然后我开始统治我的王国。 我们活着,而且不只是活着,这便是上帝的真相。 23.荒谬是我们的状态 让我们像斯芬克斯一样,直到我们忘记自己是谁,尽管这样做不真实。事实上,因为我们是虚假的斯芬克斯,我们不知道在现实中的我们是什么。认同生活的唯一办法就是否定自己。荒谬即神圣。 让我们研究理论,带着孜孜不倦、求真务实的态度理清思绪,以便能够马上用行动将它们否定——我们否定,然后用新的对立理论来为我们的否定行为做辩护。让我们为生活开辟新路,然后立刻沿着这条新路往回走。让我们选择这样的身姿手势,它们既不不属于我们,也非我们所愿,甚至我们不希望被人们认为它们属于我们。 让我们买书,以便不去读它们;让我们参加音乐会,却对音乐充耳不闻,抑或不去关注那里有谁;让我们花时间散步,因为我们讨厌散步;让我们整日呆在乡下,仅仅因为那里的生活令人感到沉闷。 24.莫可名状的忧虑 今天,日久年深的忧虑偶尔涌上心头,我感到像是生病了。在我维持生命的那个餐馆的二楼餐室,我比平时要吃得少。我正要离开时,侍者注意到那瓶酒还剩一半,转身对我说:“再见,索阿雷斯先生,我希望你能感觉好点。” 像一阵狂风驱散了天空的阴霾,这句简短的话像一声号角抚慰着我的灵魂。我发现一些自己从未想过的东西:有了这些咖啡馆和餐馆侍者,有了理发师和街头的送货员,我享受着一种自然的、自发产生的默契,我不能说我恐怕还能有比这亲切的东西。 友情有它的微妙之所在。 一些人统治世界,而另一些组成世界。美国百万富翁、恺撒或拿破仑、列宁或一个小镇的社会主义领导人,他们之间只有量的差别,没有质的不同。在他们之下的就是被忽略的我们:鲁莽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教育家约翰·弥尔顿,流浪者但丁·阿利吉耶里,昨天还替我跑过腿的送货员,给我讲笑话的理发师,以及那个此刻注意到我只喝了一半酒,便出于友情对我表达良好祝愿的侍者。 25.画中的眼睛 这是一张绝望的版画。我凝视着它,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见了它。它和橱窗里的其他版画混在一起——摆在台阶下的橱窗中间。 她胸前握着报春花,用哀怨的目光凝视着我。她的笑容因画纸的光泽而显得灿烂,面颊红红的。她身后的天空是画布的浅蓝色。她有着一张精雕细琢的小嘴,带着明信片上常有的表情,而嘴唇上方,那双眼睛饱含着极大的哀愁注视着我。她握着花束的手臂让我想起其他什么人的手臂。她的连衣裙或衬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半边肩膀。她的双眼流露出真正的哀伤:它们从画面中带着某种真相的现实深处向我凝望。她来自春天。她的双眼并不是因为大而显得忧伤。我猛地加快脚步,勉强使自己离开橱窗。穿过街道后,带着无力的愤慨我又走了回来。她仍然握着别人给她的报春花,眼里的悲伤像我在生活中错失的一切东西。远远望去,那幅版画显得更生动鲜明。一条粉色丝带将画中人的头发高高束起,我之前并未注意到这些。在人的眼中,甚至在画中人的眼里,有一些惊人的东西:那是意识不可避免的警醒,一种静静的呐喊,提示着一个灵魂的存在。我竭力将自己从沉湎其中的梦幻中拉回来,像一只努力抖掉黑雾水的狗。在我们从远处看到的形而上学的版画中,那些表现出生活的全部忧伤的眼睛在凝视我,就好像我了解什么神明的东西,它们并不在意我的离开,仿佛在告别什么东西。那幅版画的底部有一张日历,版画由上下两条平坦的倒弧角黑线框住。在这上下两条界线之间,在“1929”的字样以及必然是1月1日的老式装饰字体上方,那双忧伤的眼睛不无讽刺地朝我笑着。 有趣的是,我知道画中人从何而来。办公室后面的角落里,有一本完全相同的日历,我曾无数次看到过。然而,出于某些画的神秘性,或某些我的神秘性,办公室里的画中人眼里没有哀愁。这只是一幅版画。(印在光滑的纸上,在阿尔维斯这个左撇子的头上,用睡眠打发被压抑的生活。) 这一切使我想笑,但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忧虑。我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急性发病的战栗感。我没有力量去避开这种荒谬。我在对抗自己的意志时,站在什么样的窗口,俯瞰到什么样的神的奥秘?楼下的窗口要将我带向何处?是什么样的眼睛从画里向我凝望?我几乎就要颤抖起来。我抬眼向办公室角落里的那幅现实中的版画看去。我一次又一次抬眼向角落里看去。 26.个性与心灵 给每一种情感赋予一种个性,让每一种心境拥有一颗心灵。 姑娘们成群结队地溜达过来,她们边走边唱,歌声里充满着欢乐气氛。我不知道她们是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我站在远处聆听片刻,我听到一种悲伤,不为我,而为她们,这种悲伤打动我的心灵。 为她们的未来?为她们的无意识? 或许,并非直接为她们,终究,只是为我自己。 27.写作是什么 文学是艺术与思想的结合,是未被现实玷污的领悟——文学于我而言是人类倾其所能想要达到的目标,如果这些努力出自真正的人性,而非我们的兽性流露。人的表达意味着保留善而剔除恶。人类笔下的田野,比现实中的田野更碧绿青翠。我们在弥漫着想象的空气中做出定义,耗费笔墨刻画的花朵,有着任何细胞生物所不具有的经久不衰的色彩。 是什么让生命延续?什么是坚忍?任何事物都比有关它的美丽描写来得真实。目光短浅的评论家评论某一首诗,赞扬它的持久韵味,最终无非是说: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但是,说出“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并非易事,因为美好的一天已经过去。这需要我们将这美好的一天保存在冗长而华美的记忆之中,用崭新的鲜花和群星去点缀空旷的田野和天空,在外在世界自由驰骋。 万物取决于我们,对于处在不同时代的我们的后来者而言,万物取决于我们是如何热情洋溢地做出想象——我们使我们的想象具体化,从而使世界成为这个样子。对我而言,宏伟而受到玷污的通史记载,不过是一种动态的解说,一些不可靠的目击实录的杂乱共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小说家,我们叙述我们的见闻,因为见闻像万事万物一样复杂难解。 此刻,我有如此之多的基础性思想,有如此之多的真正形而上学的事物去叙说,而我突然感到疲惫,我决定不再写下去,不再思考下去。我要用写作的狂热催我入眠,然后闭上双眼,抹去一切我本打算写下来的东西,就像抚慰一只猫一样。 28.无法思考 一段乐曲,一个梦境,一些事物令我依稀有所感觉。置身其中,我无法思考。 29.假期随笔(一) 房顶上最后的雨水开始更为缓慢地落下,用石头铺成的街道上的蓝天面积越来越大,跟着汽车吟唱出了一曲不一样的欢歌,声音渐大,愈发快乐,你能听到家家户户打开窗户,面对那不再健忘的太阳。下一个街区尽头的狭窄街道中,第一个兜售彩票的人在大声吆喝,吆喝声清晰可闻,商店里,人们把钉子被钉在板条箱上,平静的空间里回荡着嘈杂的声响。 这是一个含糊不清的假期,虽是官方规定,却并无人严格遵守。工作与休息并存,而我则无事可做。早早地便起了床,花了很久来准备让自己存在,从屋子一端踱步到另一端,凭空想象那语无伦次的大声喧哗和毫无可能的事物——我忘记去做的事儿,无望的野心偶然间得以实现,流畅且活泼的对话曾经的旧貌依然是今后的新颜。我幻想着,一不庄严,二不平静,我虚度光阴,毫无希望,毫无止境,在这个无拘无束的早晨我来回踱步,我在低声呐喊,我的话在我那可耻的与世隔绝的隐居地里层叠累加,不住回旋。 从外面看,我的身形可笑至极,如果所有人私下里的状态一样。我放弃了睡眠,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旧外套,这些日子以来,清晨无眠,我习惯了这样一副穿戴。我的旧拖鞋都坏了,特别是左脚那只。我把手插进我那破旧外套的口袋里,迈着坚定的大步,在我的小屋里的“大道”上散步,把我那无用的幻想进行到底,而我的梦幻与他人的别无二致。 我把唯一的窗户打开,冷风迅进吹了进来,依然能听到房顶上残余的雨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下雨了,天气依旧潮湿与阴冷。然而,天空湛蓝无比,雨要么是被打败了,要么是筋疲力尽,而雨后残余的乌云撤退到了城堡后面,向蓝天投降了,这才是它们正确的选择。 快乐偶尔有之。可有什么东西重压在我身上,那是一份神秘莫测的渴望,这向往难以描述,甚至非常高贵。或许我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赶到自己活着。当我将身体探出我那高高的窗户,看向低下的大街,却对街上的景象视而不见,电光火石间,我感到,有人把一块清洁房屋的潮湿抹布被放到窗户上晾干,却被人忘在了脑后,此时抹布落到了窗台上,揉成一团,慢慢地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片污渍。 30.我的父亲母亲 令人遗憾的是(或许也并非如此),我认识到,我有一颗干涸的心灵。我对一个形容词的关注,甚至要超过对人类灵魂的真切哀悼。我的主人维埃拉…… 但我偶尔也会有所不同。有时候,我会像那些没有母亲或从来不曾有过母亲的人一样热泪盈眶。我的双眼,我的内心,都充满着流尽的眼泪。 我对我的母亲没有记忆。我一岁时她便离开人世。我的惆怅和冷酷无情的情感归咎于温暖的匮乏,以及对我已无法再忆起的亲吻的无望期待。我是人造的。我总是依偎在陌生的胸膛醒过来,就好像被母亲的替代所拥抱。 啊,我对自己可能成为那样子的渴望感到惆怅不已,痛苦万分!如果我收到来自子宫的慈爱,婴儿的小脸被亲吻,我将成为什么样子呢? 或许我冷漠无情的情感,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自己从来不曾当过一个儿子的遗憾。当我还是孩子时,抱我的人只是将我贴近她们的脸,而无法贴近她们的心。唯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在遥远的坟墓里——她本应当属于我,却接受了命运之神的安排。 后来她们告诉我,我的母亲很漂亮,她们是那样说的,当她们告诉我时我什么也没说。我的身心业已定型,但我的情感麻木不仁,人们的话就像来自难以想象的页面,对我而言不再新鲜。 我的父亲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三岁时他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此,我从未见过他。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住的那么远。我从未想过去找出原因。我记得在得知噩耗后吃的第一顿饭时笼罩着的那种静默气氛。我记得其他人时不时地看着我。然后我不解地回头看他们。我更聚精会神地吃下去,没注意到他们可能仍然在看着我。 这便是我,在命中注定的情感里那混沌不堪的深处,不管我是否喜欢。 31.无眠之夜的忧伤 空寂的房后(人们正在酣睡),缓缓传来凌晨四时的清晰钟声。我仍无法入睡,也不打算入睡。并非有什么心事让我彻夜难眠,也不存在什么身体上的疼痛让我无法休息。我陌生的身体带着沉闷的寂静躺在黑暗之中,在街灯和微弱月光下更显落寞。我困倦到无法思考,夜不成寐,无法感觉。 周围的一切是赤裸裸、抽象难解的宇宙,包含着夜的否定。在困倦和无眠之间,我接触到——我的身体感受到——玄秘事物的形而上学知识。有时候我的心灵变得虚弱,进而日常生活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细节浮上意识的表层。我发现我进入那些细节,挣扎于失眠之中。有时我从即将入睡的半梦之中醒来,带着诗情画意、变幻莫测色彩的模糊画面悄无声息地展现在我漫不经心的脑海里。我的双眼并未完全合上。我微弱的视线被遥远的灯光装饰;那是一盏来自楼下寂寥的街边的路灯。 停下来,去睡觉,用更美好、更忧伤的事情来取代这断断续续的意识,和陌生人说着悄悄话!……停下来,像潮水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此起彼伏,沿着真实的海岸线缓缓流淌,一个人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才能真正入睡!……停下来,成为默默无闻的外界之物,成为远远的一排树丛中随风摆动的树枝,成为悄无声息、飘然落下的树叶,成为遥远的喷泉溅起的无数水珠,成为夜间公园里的一切未知数,迷失在无休无止的混乱之中,迷失在黑暗中的天然迷宫里!……停下来,归于终结,但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就像书本翻过去的一页,像一簇散乱的头发,像一株紧挨着半开窗户的匍匐植物的瑟瑟颤抖,像一条曲径小道上踏着沙砾、漫无目的的脚步,像即将入眠的村庄升起的最后一缕青烟,还有清晨路边车夫的挥鞭声……荒诞、混乱、湮没——不属于生活的这一切……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入睡,我并未沉睡,也并未休眠,这种充满想象的植物般的生活方式,和落寞街灯的遥远怀想,就像漂浮在暗淡海面的寂静泡沫,在我不安的眼皮底下徘徊。 我睡着了,我亦无法入睡。 在我身后,房子的寂静在我所躺之地的另一边无限延伸。我听见时间在一滴一滴地落下,但我听不见每一滴落下的声音。在生理上,我的肉体心脏受到压迫,这种压迫来自几乎被遗忘的关于一切抑或关于我的记忆。我感到我的头被枕头强有力地支撑着,枕头上压出一个窝。我的肌肤紧贴着枕头套,就像两个人在黑暗中亲密接触。甚至我落在枕头上的耳朵精准地贴着我的脑袋。我疲惫地眨着眼睛,眼睫毛触碰到斜着的枕头上洁白的毛毡上,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呼吸着,叹息着,我的呼吸——已不属于我。我遭受着不能感觉和思考的痛苦。这座房子里的时钟,被放置在无限空间的正中间,它敲响四下半,声音干枯而空洞。一切是如此丰富而又深刻,如此黑暗而又寒冷啊! 我消磨着时间,消磨着寂静;虚无缥缈的世界从我身边流逝。 突然,一只雄鸡像神秘之子开始啼叫,并未意识到现在还是夜间。我能够入睡了,因为在我心里已是早晨。我感觉到自己嘴角的笑容,轻轻地将头埋向枕头的柔软褶皱里。我可以向生活缴械,我可以入睡,我可以忘记自我……就像黑夜的最初困意将我包裹,我想起啼晓的雄鸡,它或许会再次啼叫。 32.不安之夜交响曲(二) 万物都已入眠,仿佛宇宙是个错误。风变幻莫测地吹打,仿佛一面插在军队哨岗上的随风飘扬、不断变换形状的旗帜。一阵狂风刮过一片虚无,窗棂摇晃着玻璃,弄得边框咯咯作响。在万物的陪衬下,寂静之夜是上帝之墓(我的心灵为上帝感到难过)。 突然,万物在这座城市组成一个新秩序,风渐渐平息,天空那无穷无尽的喧嚣声归于一片宁静。然后,夜像一扇门关闭。无边无际的寂静催我入眠。 33.黑夜与命运 刚入秋那些日子,夜幕突然降临,仿佛时间提前了,就好像我们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做白天的工作。当我仍在工作时,黑暗中不用工作的想法令我感到欢欣,因为黑暗意味着夜晚,夜晚意味着睡觉、回家以及自由。当灯光亮起,将黑暗从偌大的办公室驱走,我们在夜晚开始时继续做着白天的工作,我感到一种荒诞的宽慰,像一种属于别人的回忆,我平静地记着账,仿佛睡前在看书一样。 我们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一个晴天就能将我们从窄巷路边的一个咖啡馆里带到一片开阔的旷野,而乡村的阴天使我们关闭自我,尽可能躲在没有自我之门的房间里寻求庇护。即便在做着白天的工作时,夜的开始使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像缓缓展开的扇子——应当去休息了。 然而,我们并没有放慢工作的步伐,而是变得更有活力了。我们不会继续干活,只会做完我们该做的工作。突然,会计命运的巨大圆柱状纸张上出现了我年迈的伯母与世隔绝的旧房子,十点喝茶休憩的避难所,失去的童年的煤油灯,仅在铺着亚麻桌布的桌子上微微闪光,使我看不清被离我无限遥远的昏暗灯光照亮的莫雷拉。那个上茶的女佣甚至比我的伯母年龄更大,她有着老资格侍者的慵懒之态,以及亲切耐心之下的唠叨抱怨。在对毫无生气的往昔回忆过后,我继续逐条记着账,没出一个差错。在未被责任和世界、神秘和未来污染的遥远之夜,我回到自我,迷失自我,忘记自我。 如此轻柔的感觉使我从借方和贷方的账目中解脱出来,如果碰巧有人提问,我会用柔和的声音去回答,仿佛我已空洞无物,仿佛我只是一台我随身携带的打字机——它方便携带,已开启并随时待命。如果我的梦被打断,我也不会感到难过。往日的喝茶时间已经结束,办公室就要关门……我缓缓合上账本,抬起眼睛,眼里含着酸楚的泪水,但没有流出来。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接受,因为不得不接受办公室即将关门,我的梦也即将结束的事实。我的手在合上账本那一刻,也盖上了我回不到的过去。我将躺在生活之床,没有困意,没有同伴,没有安宁,陷入困惑意识的潮涨潮落,像黑夜的潮水起伏,那里是怀旧命运和孤寂的汇合处。 34.我不会离开 有时候,我认为我将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一旦写下这话,它对我而言就成为永恒。 没有欢乐,没有荣誉,没有权力……自由,只有自由。 从信仰的幻影跨进理性的幽灵,不过就像换一个监狱。如果艺术使我们从陈腐的抽象神像中解脱出来,它同样可以使我们从高尚的理念和社会关怀中解脱出来,而它们和神像并无二致。 通过迷失去寻找我们的人格——信仰自身赋予了我们这样的命运。 35.我厌恶努力 ……深刻而疲倦的鄙夷献给所有那些为人类而工作的人,献给所有为他们的国家而战的人,他们献出了生命,以便人类的文明得以延续…… ……充满了厌恶的鄙夷献给那些人,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每个人的灵魂才是唯一的本真,而外在世界和其他人这些其他方面仅仅是缺乏美感的噩梦,如同在梦幻之中,精神上的消化不良带来的恶果一样。 我厌恶努力,在所有形式的强烈努力面前,演变成了一份几乎令人痛苦的惊骇。战争,精力充沛且高效的劳动,帮助他人,所有这一切令我感觉如同一份鲁莽的产物…… 鉴于我的灵魂真实无比,相比我最初那些经常出现的既纯粹又无上荣光的梦境,一切有用且外在的事物全都显得微不足道。于我而言,这些更为真实。 36.某种遗忘 既不是因为我租来的房子那有很多裂痕的墙壁,也不是因为我工作的办公室里那破旧的桌子,更不是因为那一成不变的破落旧城区街道,我来来回回无数次穿越其间,街道似乎静止了——所有这些都不是我时时深恶痛绝悲惨的日常生活的原因。经常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才是原因所在,这些灵魂通过对话与日常接触认识我,却并不了解我——他们造成了生理上的厌恶,导致唾液在我的喉咙里积聚成结。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悲惨的单调,从表面上这与我的生活一模一样,同时他们还认为我是他们的同类——正是这两点让我穿上了罪犯的外衣,将我置于囚牢之中,使我变得可疑与愚笨。 有时候,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吸引我,我对万物都怀揣喜爱之情,因为我可以非常清晰地读懂它们。跟着我看到——如同维埃拉对苏萨的描述那样——普通事物存在奇特性,而我则拥有诗意的灵魂,正是这样的灵魂让希腊人开始了文化诗歌时代。然而,也有很多时候,比如说我受到压迫的此刻,这时候我对自我的感觉远远超过我对外在事物的感觉,万物转化成为一夜的风雨与泥泞,我孤身迷失在偏僻的车站里,漫无止境地等待着下一趟列车以及属于我的三等车厢。 是的,我拥有特殊的美德,那就是我往往非常客观,因此我不再总想着自我,承受着肯定消逝之苦,如同所有的美德和甚至所有的邪恶之行。我开始想弄清楚,我要如何继续下去,我如何敢在那群人中表现出懦弱,和他们一模一样,与他们那卑劣的幻觉真正一致。仿佛远方灯塔闪烁的光芒一样,我看到了想象的女性一面提出的所有方法:飞行,自杀,放弃,我们贵族式自我意识的壮阔行为,虚张声势的小说,然而,在最有可能的现实中,理想朱丽叶关闭了那扇高高的窗户,也就不再可能在文学上与我血液中的罗密欧相遇。她对她父亲唯命是从;他也对他父亲同样唯命是从。坎普莱特和蒙塔古两个家族的世仇还在愈演愈烈,事情尚未发生就已经落下了帷幕,我回家了——回到我租来的那间屋子里,我讨厌的那个女房东不在家,而我也几乎没有看到过她的孩子们,我明天才会见到办公室的同事——职员模仿诗人,把外套的领子向上卷起,而我的靴子(总是在同一家商店里购买)不由自主地避免踩到冰冷的雨水积聚成的水洼,带着一份混杂的关心,我又一次忘记了我的雨伞以及我那高贵的灵魂。 37.悲伤的间奏(二) 我是一件被扔进角落的物体,一块落在街上的碎布,我卑微地活着,在世人面前装模作样。 38.我羡慕所有人 我羡慕所有人,因为我不是他们。由于在一切不可能中,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也成为我日日企盼之事,我为之每时每刻伤心绝望。 烈日灼灼,沉闷的热浪灼伤我的视觉。树丛的暗绿中泛起一抹炙热的黄。倦怠…… 39.我看见记忆中的我 突然,仿佛命运之手对我的长期失明所做的一次手术很快就有了很好的效果,我从毫无特征的生活抬起头,以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我看到自己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种幻觉或疯狂。曾经没有看到的东西令我吃惊。我惊叹于自己的种种过去,而如今看来那不是我。 我回望自己的昔日时光,仿佛站在被刺破云层的太阳照亮的田野。带着形而上学的惊愕我发现,我最深思熟虑的行为、最清晰明朗的想法和最合乎逻辑的打算,终究不过是天生的醉态、与生俱来的癫狂和巨大的无知。我甚至什么也没表演。我只是被扮演的角色。我最多不过是演员的那些动作。 我曾经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连串的屈服,既是对我以为属于我的虚假自我(因为我通过它向外界表达自我)的屈服,又是对一定分量的周围环境的屈服(我认为这是我呼吸的空气)。在这个恢复视觉的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孤立,被放逐出境,我曾一直以为我是那里的公民。在我的思想深处,我不是我。 生活以不无讽刺的惊骇使我惶惑,一种消沉意志使我茫然,这种消沉超过了我的有意识存在的界限。我发现,我的一切不过是错误和背离,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于充斥着意识和思想的时间范围之中。此时,我感到自己像是大梦初醒的人,刚刚做了很多真实的梦。我又像是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人,在一次地震中获得解脱。 我突然意识到真实的我,这个我常常在梦里游走于我的所感和所见之间,他像一道未被透露、等待执行的判决压在我的心头。 当我感到自己真正存在时,并且我的灵魂是一个我不知道可以被什么样的人类语言来界定的真正实体,这样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我不知道,我是否像自己感觉的那样在发烧,或者说,是否已在生活的睡眠中退烧。是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就像一个旅行者,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那里。这使我想起那些失忆的人,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是别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别人——自从出生到记事起——我在桥中间突然觉醒过来,俯身望着河水,我知道,我比活到现在的那个我更真实。但那个城市对我来说很陌生,那些街道都是新的,我的困惑无法被解开。我在桥上凭栏而立,等待着真相的离去,让我回到那个虚构而不存在、有智慧而自然的存在中去。 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并且已经过去。我再次看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花纹,以及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棂的阳光。那一刻我看到了真相,有了伟大人物终其一生才会产生的意识。我想起他们的言语和行为,我不知道现实之神是否也会顺利地将他们诱骗。对自己无知意味着去生活。对自己的彻底了解意味着去思考。对自己的短暂了解,正如我在那一刻的所为,意味着掌握了亲密单子的短暂概念,以及灵魂的咒语。然而,突然的光亮烧焦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它剥去我们的外衣,使我们裸露地只剩下我们自己。 我仅仅在这短暂时刻看见了我自己。我甚至无法再去说,我曾经是什么。此刻,我已入睡,因为我认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就是去睡觉。 40.我是谁 突然,仿佛命运之手对我的长期失明所做的一次手术很快就有了很好的效果,我从毫无特征的生活抬起头,以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我看到自己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种幻觉或疯狂。曾经没有看到的东西令我吃惊。我惊叹于自己的种种过去,而如今看来那不是我。 我回望自己的昔日时光,仿佛站在被刺破云层的太阳照亮的田野。带着形而上学的惊愕我发现,我最深思熟虑的行为、最清晰明朗的想法和最合乎逻辑的打算,终究不过是天生的醉态、与生俱来的癫狂和巨大的无知。我甚至什么也没表演。我只是被扮演的角色。我最多不过是演员的那些动作。 我曾经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连串的屈服,既是对我以为属于我的虚假自我(因为我通过它向外界表达自我)的屈服,又是对一定分量的周围环境的屈服(我认为这是我呼吸的空气)。在这个恢复视觉的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孤立,被放逐出境,我曾一直以为我是那里的公民。在我的思想深处,我不是我。 生活以不无讽刺的惊骇使我惶惑,一种消沉意志使我茫然,这种消沉超过了我的有意识存在的界限。我发现,我的一切不过是错误和背离,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于充斥着意识和思想的时间范围之中。此时,我感到自己像是大梦初醒的人,刚刚做了很多真实的梦。我又像是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人,在一次地震中获得解脱。 我突然意识到真实的我,这个我常常在梦里游走于我的所感和所见之间,他像一道未被透露、等待执行的判决压在我的心头。 当我感到自己真正存在时,并且我的灵魂是一个我不知道可以被什么样的人类语言来界定的真正实体,这样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我不知道,我是否像自己感觉的那样在发烧,或者说,是否已在生活的睡眠中退烧。是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就像一个旅行者,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那里。这使我想起那些失忆的人,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是别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别人——自从出生到记事起——我在桥中间突然觉醒过来,俯身望着河水,我知道,我比活到现在的那个我更真实。但那个城市对我来说很陌生,那些街道都是新的,我的困惑无法被解开。我在桥上凭栏而立,等待着真相的离去,让我回到那个虚构而不存在、有智慧而自然的存在中去。 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并且已经过去。我再次看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花纹,以及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棂的阳光。那一刻我看到了真相,有了伟大人物终其一生才会产生的意识。我想起他们的言语和行为,我不知道现实之神是否也会顺利地将他们诱骗。对自己无知意味着去生活。对自己的彻底了解意味着去思考。对自己的短暂了解,正如我在那一刻的所为,意味着掌握了亲密单子的短暂概念,以及灵魂的咒语。然而,突然的光亮烧焦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它剥去我们的外衣,使我们裸露地只剩下我们自己。 我仅仅在这短暂时刻看见了我自己。我甚至无法再去说,我曾经是什么。此刻,我已入睡,因为我认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就是去睡觉。 41.死亡预告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感受到一种死亡预告……或许这源自一种不明的疾病,因为它并未表现出具体的疼痛,而是倾向于化作精神的虚无,进而化为乌有。或许,这种倦怠需要更深层次的休眠来化解,而睡眠是无法化解它的。我只知道,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身体每况愈下的病人,直到最后,平静而无憾地松开一直抓住床单的虚弱无力的双手。 那么,我想知道被称作死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说的并不是我无法去理解的死亡之谜,而是生命终结时人的身体感受。人类惧怕死亡,但也并非绝对如此。正常人在战场上可以是个好士兵。正常的病人或老人在面对虚无的地狱时也很少感到害怕,尽管他也承认地狱的虚无。这是因为他缺乏想象力。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一个思想者将死亡看作一种休眠。既然死亡和睡眠不同,为什么要看作休眠?对于睡眠,事实就是我们睡过之后还会醒来,但我们死后大概不会再醒来。倘若死亡就像睡觉,那么我们可以假设我们死后会醒来。但这并不是正常人想象的样子。一个正常人会将死亡想象成再也不会醒来的休眠,这便意味着虚无。我说,死亡和休眠不同,因为休眠的人是睡着了的活人。我不知道死亡到底像什么,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体验,也没什么可供对比的东西每当我看见一具死尸,我都觉得死亡是一种离别。死尸看起来像是一件被遗弃的衣服。衣服的主人已经离去,不再需要他唯一的那件衣服。 42.雨季,不安的回忆 雨声渗出静寂,一种灰色的单调在我凝视的狭窄街道逐渐蔓延开来。我半醒半睡,倚窗而站,像倚着一切。垂落的雨线隐隐发亮,从建筑物污浊的墙面,尤其是敞开着的窗户外倾斜下来。我看着雨,搜寻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或者想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去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生活中郁结的苦闷,在我毫无感觉的眼前褪去包裹着日常琐碎事物的愉快外衣。我发现,尽管自己常常表现得开朗快乐,其实我总是很悲伤。那个发现到这一点的我站在我身后,似乎也弯腰斜靠着窗户,似乎在用一种更亲切的目光,从我肩头甚至头上向窗外凝望,此时的雨缓缓落下,用一种波纹装饰着灰暗而寒冷的空气。 让我们摆脱一切责任,甚至那些不属于我们的责任。让我们抛弃一切家庭,甚至那些不属于我们的家庭。让我们身穿癫狂的奢华紫袍,头戴配有假冒饰带的虚幻皇冠,靠着那些残留物和不清不楚的东西活着……让我们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既感觉不到窗外沉重的雨,又感觉不到内心空虚的痛苦……让我们不带着思想和灵魂去漫步,沿着山路,穿过峭壁间蜿蜒曲折的峡谷,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让我们消失在如画的风景里……画面的背景是五颜六色的虚幻物…… 一丝我在窗边感觉不到的微风拂过,将平静的雨搅成一团无序的空气。看不见的一小片天空开始放晴。我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透过对面那家不算干净的窗玻璃,我看见了墙上的挂历。 我遗忘。我不看。我不想。 雨停了,细细的钻石粉尘在空气中悬浮了片刻,犹如面包屑从高处的巨大蓝色桌布上抖落下来。我可以感觉到天空的一角已经放晴。透过对面那家窗玻璃我可以更清楚地看见那副挂历。上面有一张女人的面孔,其他的东西不难猜到,因为我记得,那牙膏的牌子人人皆知。 然而,在我看得入迷前,我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努力?意志?人生?突如其来的巨大光亮将已完全变蓝的天空呈现出来。但是,我的心底没有安宁——且永远不会有安宁!在农庄角落里已被变卖的一口老井,在别人屋子里的阁楼上有着我尘封的童年回忆。我没有安宁,甚至——哎!——不想有安宁…… 43.与死亡签约 仅仅由于缺乏个人卫生习惯,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我沉湎于这种平淡无奇、恒久不变的生活,从未改变的那些事物表层都蒙上灰尘或污垢。 我们应该像洗澡一样清洗我们的命运,像改变衣装一样改变我们的生活——并非像吃饭睡觉那样仅仅为了维持生命,而是出于一种对自我的客观尊重,这和个人卫生习惯没什么两样。 许多人缺乏个人卫生习惯并非出自本意,而是一种满不在乎的心智表现。许多人过着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生活,那并未他们所愿,也并非别无选择的结局,而只是他们自我意识的一种钝化,对思维的一种无意识的嘲讽。 尽管猪也厌恶自己的肮脏,但它们无法使自己远离肮脏,因为这种厌恶太过强烈,以致强烈到麻痹的地步,就像一个惊恐至极的人,不是马上逃离危险,而是吓得呆若木鸡。它们和我一样,沉湎于自己的命运,无法从每天的乏味生活中逃离,因为它们被自己的软弱无力所囚困。它们就像鸟儿被蛇的思想所蛊惑,就像在树枝间飞来飞去的昆虫,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直到落进变色龙伸过来的那带着黏性的长舌里。 我意识里的无意识,以同样的方式沿着寻常的树枝伸展开来。我的命运在向前发展,尽管我没有去任何地方,我的时间在向前推移,尽管我仍留在原处。唯一能让我的生活不那么单调的事情,便是我所作关于这一切的这些简短评注。我感到高兴的是,在我的牢狱的栏杆后面有一扇窗户,在那蒙上尘土的窗格子旁,我用大写写上我的名字,在与死亡的契约上签上我的签名。 与死亡签约么?不,这不仅仅是与死亡签约。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都不会死去:他的生命终止、衰绝、不再生长。没有他的存在,他生活的地方仍在那里,没有他的踪迹,他走过的街道仍在那里,他不去住,他的房子便由其他人来住。仅此而已,我们称之为虚无。然而,这个否定性的悲剧甚至不能肯定能够得到喝彩,因为我们甚至不能肯定这是虚无。我们在窗玻璃的内外都涂上这些真理和生命的植物性特征,当我们的父亲卡俄斯死后,变成寡妇的暗夜之神嫁给了命运之孙,即上帝的继子。 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走向不存在的地方……离开我的书桌,走向未知之地……但这场旅途与理性相交叉——告诉我们说我们存在的圣书。 44.抽象的智力活动 抽象的智力活动使人疲惫,这是一切疲惫所不能比的疲惫。它不像肉体疲惫那样重压于我们,也不像情感体验带来的疲惫使我们心神慌乱。它是我们在认知世界时产生的重负,一种灵魂的呼吸局促。 然后,它们像被风吹散的云彩,我们对生活的一切想法,以及基于我们对未来的希望所产生的一切抱负和计划,像尘雾一样散去,就像从不曾存在且永远不再存在的碎片。在这灾难性的溃败过后,阴郁而无法抚平的孤寂出现在落寞的星空。 生命之谜以各种方式困扰我们,使我们害怕。有时,它像飘渺无形的鬼魅突然出现,灵魂因极度恐惧而战栗——那是对不存在的恶魔化身的恐惧。有时,它跟随我们,只有在我们不回头看时才看得见,这种恐惧的深刻之处在于,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然而,今天正在毁灭我的恐惧不那么高贵,但是更有侵蚀性。这是一种摆脱思想欲望的渴望,一种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是的渴望,一种身体和灵魂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觉到的绝望。被囚禁在无限大的牢狱,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如果牢狱就是一切,我们还能往何处逃呢? 然后,我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又荒谬的渴望,这是一种在撒旦面前的撒旦崇拜,我渴望有一天——没有时间或物质的一天——能找到摆脱上帝的办法,让我们最深刻的自我以某种方式不再参与存在与非存在。 45.无法解释的困意 在我有意识的注意力里潜藏着某种我无法解释的困意,如果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可以被称之为侵袭,那么它屡次向我侵袭。我漫步街头时感觉自己像在坐着,尽管我的注意力对一切保持着警醒,我懒惰的身体却处在完全的休眠状态。我无法刻意去避开迎面走来的路人。假如一个碰巧和我一起过马路的陌生人问我问题,我无法用言语回答他,甚至连脑筋都不愿转上一转。我亦无法拥有一个心愿、或任何东西可以表现我的一般意愿或者更甚——如果可以这样说——表现属于我身体每一部分的局部意愿的一个动作。我无法思考、感觉或企盼。我行走,漫游,继续行走。我的动作(我注意到这一点,而其他人并未注意到)丝毫没有将我停滞不前的状态显露出来。这种无精打采的状态对于一个躺着或倚着什么休息的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故而十分舒服,但对于一个行走在大街上的人而言,则极为不舒服,甚至十分痛苦。 这感觉就像被懒惰灌醉,却丝毫体会不到饮酒或醉酒的愉悦。这是一种复苏希望渺茫的病态,一种活着的死亡。 46.心灵的高贵 让我们在充满思想、阅读、梦想和写作构思的开明氛围中,过着平心静气、有教养的生活——这种生活节奏缓慢,常常几近于单调,然而,引人思虑,从不觉其平庸。让我们远离情感和思想而生活,仅仅活在情感的思想中和思想的情感中。让我们在金色阳光下稍作停留,像鲜花簇拥的幽暗池塘。让我们在这庇荫处求得一份心灵的高贵,对生活无欲无求。让我们像旋转世界的花间尘土,在午后的空中迎着未知的风轻快地飘过,飘落在倦怠的黄昏,无论飘落何处,消失在苍茫尘世中。像这样生活,了解自己为何如此生活,既不快乐也不忧伤,对太阳的光辉和星辰的遥远心怀感恩。不再成为什么,不再拥有什么,不再期盼什么……是饥肠辘辘的乞丐的音乐,是盲人的歌声,是默默无闻的旅人走过的废墟、是沙漠里既无担子亦无目的地的骆驼留下的足迹…… 47.卡埃罗的诗句 卡埃罗写过两行朴实无华的诗句,描述了他对家乡小村庄的本能看法。他说,尽管村子很小,但他见到的东西比城市里的还要多,所以他的村子比城市大…… 因为我是我所见的尺码, 而非我的身材的尺码。 无论作者是谁,这样的诗句似乎是发自肺腑,而我机械地给生活贴上的形而上学标签也被去除。读完后,我走到窗前,眺望着狭窄的街道。我凝视着辽阔的天空和数不清的星星,感到自由自在,华美光辉羽翼晃动,一股战栗袭遍我的全身。 “我是我所见的尺码!”每当我认真思考这句话时,就越发觉得注定要重新设计整个宇宙星系。“我是我所见的尺码!”心灵的财富是多么大啊!从深邃的情感之井到遥不可及的星辰,井水映照着星光,在某种意义上,星星就在井里面! 而现在,我知道我可以看见,我将整个天空无垠的客观玄秘看作一种必然,这使我想唱着歌死去。“我是我所见的尺码!”完全属于我的朦胧月光,逐渐被蓝黑色的朦胧地平线搅乱。 我想高举双臂,大声呼喊着胡言乱语,讲述着崇高而神秘的事物,为空洞事物无边无际的广袤赋予一种崭新的浩瀚品性。 但我控制住自己,变得平静下来。“我是我所见的尺码!”这句话变成我的整个灵魂,我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寄托于它。冷硬的月光开始照亮垂下的夜幕,将一种难以捉摸的宁静洒在我的内心上空,犹如洒在心外的城市上空。 48.情感的图景 我的情感迷乱在一片忧伤的无序中…… 一种倦怠和假意放弃交织成的薄暮惆怅,一种万物皆单调的感觉,一种哽咽的啜泣或揭开真相的苦楚……一幅退位的图景在我被健忘的心灵铺展开来:道路两旁是恣意无礼的身姿,沉浸在美梦中的高高花坛甚至再也无法安心做梦,杂乱无章的树篱将荒芜的小道与外界阻隔开来,翩翩的浮想像破旧的池塘,它的喷泉早已毁坏。这一切卷入我忧伤无序的情感中,凄凉地若隐若现。 49.理解与毁灭 为了理解,我毁灭自己。理解就是忘记爱。我想不出还有比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话更虚伪却有着更深刻意义的话来。他说,我们只有在理解一个事物时,才会对它产生爱或者恨。 孤独摧毁我,陪伴压抑我。另一个人的存在打乱我的思想。我带着一种奇特的心不在焉去渴望别人的存在,我做再多的分析研究也无法解释这种方式。 50.我的孤独是一张无法摆脱的网 孤独将它的影像和样子刻在我身上。另一个人的存在——无论这个人是谁——马上就会拖慢我的思想。对于一个正常人,与他人的接触是一种对口语表达和智慧的刺激,然而,对于我,这种接触是一种反刺激,如果这个复合词在语言学上允许被使用。当我独自一人时,我的脑海里妙语连珠,无人能敌,没人说话时我有着诙谐灵活的社交能力。但是,当我亲自面对别人时,这一切就消失了:我丧失了才智,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过了半小时我就感到疲惫不堪。是的,与人交谈使我想睡觉。唯有影子般的、想象中的朋友,唯有我在梦中与人的谈话,才真正真实,有实质内容,与他们交谈时,我的才智像照在影子里的影像。 仅仅是与人交往的想法就令我紧张不安。朋友的一个简单的晚宴邀请就使我产生难以言表的苦恼。任何社交义务的念头——参加一次葬礼、与人讨论办公事务、去火车站接一个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仅仅是这样的念头会困扰我一整天。有时候,我甚至头天晚上就开始担心起来,以致无法安睡。当到了那一步后,可怕的会面完全变得微不足道,我的任何不安都是多虑,但下一次又是如此:我永远都学不会。 “我习惯孤独,不习惯与人相处。”我不知道这是卢梭还是瑟南古的话。但这也是我这类人的思想,或者说我也是这种类型有些过头。 51.对文明的怀想 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飞着。在我周围,黑暗的郊野沉入无尽的死寂中,几乎透着一股令人愉悦的气息。这一切的宁静令人痛苦和压抑。一种无形的单调使我感到窒息。 我很少去乡下,几乎没在那里呆上过一天或过夜。然而,由于我无法拒绝那个朋友的邀请(我现在住在他家里),今天我来到这里,感到十分困窘,像一个害羞的人去参加一次盛大的宴会。我来了之后,情绪很好,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和开阔的风景,午餐和晚餐都吃得很好。而此时夜已深,我呆在没有开灯的房间,周围那些令人捉摸不定的事物使我内心充满着不安。 我的卧室窗户正对着一片开阔的田野,对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田野,对着一片广袤而朦胧的繁星之夜,在那里,我听不见微风,只能感觉得到。坐在窗前,我带着感觉去凝视外界那个宇宙生活的虚无。此时此刻,一种令人不安的和谐,从窗外看不见的万物向白色窗台有些粗糙的木框延伸,我的左手侧靠在那里,它的旧油漆已有些脱落。 我曾多少次满含渴望地想象这样的宁静,而此时,如果我可以轻而易举却不失优雅地逃走,我几乎就要逃走了!在家里,在那些高楼大厦和狭窄的街道之间,我曾多少次假想宁静、散文和明确的现实应该在这些自然事物之间,而不是在那里——在那个地方,文明的桌布使我们已忘记它覆盖的那些已被油漆刷过的松木!此时此地,感受着健康和美好的一天过后的疲惫,我却不安起来,我感到困惑,竟有些想家了。 我不知道,通过文明,是否只有我,还是所有人都会获得新生。但对我而言,或许对其他像我一样的人而言,人造物似乎变成了自然物,而自然物此时却变得奇怪起来。更确切地说,并非人造物变成了自然物。简单说来,是自然物发生了改变。我不用机动车,不用科技产品——比如电话或电报——这些东西方便了生活。我也不用稀奇的副产品——比如留声机或收音机——这些东西给那些从中取乐的人创造了有趣的生活。 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它们并不吸引我。但我热爱塔古斯河,因为河的沿岸是这座伟大的城市。天空使我快乐,因为我能从闹市街道的四楼窗户里看到它。比起从格拉萨或圣·配德罗德·阿尔坎塔拉看到的这座宁静的月光之城,任何自然或乡村风光都黯然失色。对我来说,阳光下的里斯本陆离斑驳,比任何鲜花都好看。 只有穿上文明衣装的人,才会欣赏裸体的美丽。对于感官感受,节制很重要,就像对于能量,电阻很重要。 使用人造物是人们享受自然物的最佳办法。在这片旷野里,无论我享受着什么,我享受是因为我并不在这里生活。从未被约束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文明的本质是一种教育。人造物是鉴赏自然物的途径。然而,我们应当永远不要将人造物看做自然物。 自然物和人造物之间的协调构成了高等人类灵魂的自然状态。 52.塔古斯河的寒冷 海鸥扑腾着白色翅膀不安地飞来飞去,与之相比,塔古斯河南面黑压压的天空越发黑得可怕。但暴风雨已经过去,预示着下雨的大团黑色已移到河岸那一边。市区下着毛毛细雨,仍然显得湿漉漉,从地面到天空(天空的北面开始白里泛起湛蓝)绽开了笑容。春天的凉爽天气几乎让人感到有点寒意。 在这些空虚和捉摸不透的时刻,我喜欢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中。虽然这种冥想空洞无物,但在它空虚的透明中,我可以从雨后孤寂的寒冷和黑暗的天空背景中捕捉到一些东西,捕捉到某种直觉——就像海鸥——在黑暗的掩映下衬托出一切事物的神秘。 然而,与我的文学意愿相反,南方天空的黑暗深处——一些或真或假的回忆——突然让我想起了或许在另一段生活中见到的另一片天空,在小河流过的北方某个地方,那里凄凉的芦荻四处生长,没有城市。一幅野鸭编织的图景,不知道如何就在我的想象中铺展开来。而一场奇异的梦以它的清晰画面,让我感到自己就处身在那样的景色中。 掠食者和焦虑编织的图景里,芦荻沿河生长,参差不齐的河岸有很多污浊的小岬角,伸进铅黄的河水,又迂回到只能容纳玩具小船的泥泞河湾里。湿地深处闪着泥浆的光泽,长满暗绿色的芦荻茎,浓密到无法涉足…… 死气沉沉的灰色天空一片荒凉,处处褶皱成灰里泛黑的云层。我感觉不到风,尽管风在那里。河对岸原来是一个长长的小岛,小岛后面——是荒芜的大河!——可以瞥见真正的河岸,在无尽的远方延伸。 那里没有人,也不曾有人去过。即便时空可以倒流,我逃离这个世界,回到那片景色里,也没有人与我同在。我徒劳地等待,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的尽头除了缓缓垂下的夜幕,什么也不会有。整个空间逐渐变成最黑暗的云彩色,又一点一点消失在泯灭的天空中。 突然,我在这里感受到那里的寒冷。这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凉意,使我的肌肉随之颤抖。我喘着气醒过来。证券交易所的拱廊下,迎面走过的一个人警觉地凝视着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我。黑暗的天空向河的南岸沉沉地压了下去。 53.风 起风了……一开始,像吸尘器的声音,像空间被吸入洞中,像沉静的空气缺了一块。然后是一声啜泣,发自地球深处的啜泣。窗棂被吹得咔嗒作响,这是真真切切的风声。进而,声音越来越大,演变成震耳欲聋的怒号,夜深前空洞的低吟,刺耳的尖啸,碎片坠地的声响,一种世界末日的爆破声。 然后,似乎…… 54.浪漫主义的病态 当基督教精神像肆虐一夜的暴风雨席卷人们的心灵,这场浩劫造成的混乱还尚未让人感觉到。但只有在浩劫过后,它造成的实际毁损才变得明朗起来。有些人认为,这些毁损起因于基督教的背离,然而,这种背离只是揭露而非导致了它的毁损。 同样,我们人类的灵魂遭受了有形的毁损和显而易见的苦难,没有一丝虚情假意可用于遮掩它。我们的灵魂暴露出它们的本来面目。 时下,我们的灵魂萎缩成一种被称作浪漫主义的病态,它是剥离幻想和神话的基督教精神,只剩下业已枯萎和病态的本质部分。 浪漫主义最根本的错误就在于混淆了我们的需要和欲求。我们对维持和延续生命的基本物质都有一种需要。我们对完美生活、极度快乐和梦想的实现等等都有一种欲求。 人类就是这样,想要需要的东西,更对我们不需要却合意的东西有所欲求。当我们对需要的东西和合意的东西有着同样强烈的欲求,就会感到不适。就会好像缺少面包一般感受到一种完美的缺失。浪漫主义的弊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就好像实际上可以得到它一样。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无论是在政治活动的基础领域或是每个人类灵魂的隐秘避难所,这种弊病都同样存在。 在现实世界中,异教徒不知道事务这种病态的侧面,也不了解自己。作为人类,他对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也有欲求,但他并非强烈渴望得到它。他的信仰只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神秘之中,仅仅是一个开端。他远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就在于被赋予了宗教先验事物的知识,这些先验事物用世界的虚无充斥着他的灵魂。 55.一无所有 有时我在梦里试着变成一个举世无双、威风凛凛的人,浪漫主义者常常这样设想自己。一想到这里,我总是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终极形象会出现在所有普通人的梦中,浪漫主义者不过是将我们常常深藏于心的帝国展现出来而已。几乎所有人在心底都会梦见自己的强大帝国:所有男人和女人都为他臣服,人们都对他顶礼膜拜——成为一切时代最尊贵的做梦者。很少有人像我一样致力于做这种清醒的梦,在梦里清醒到足以去嘲笑那些这样梦见自己的人,嘲笑这种审美上的可能性。 对浪漫主义最严厉的指责还尚未出现:它将人类本性中的内在真实释放出来。它的无节制,它的荒谬,它对人心的诱惑力和感动力都在于,它是一种内心最深处的外在表现——一种具体可见的表现,如果人类的可能性由某些命运之外的东西决定,那么它甚至可能是真实的。 哪怕是我,尽管嘲笑这些诱惑思想的东西,发现自己常常在想,出名是多么美好,被人爱戴是多么令人愉快,成功又是多么有趣啊!但我在假想自己的这些崇高角色时,另一个我总是站在附近的闹市街头忍俊不禁。我看见自己出名了?我看见的是一个出名的会计。我感到自己被提携到声望的宝座?它发生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里,我的同事们毁掉了这种场景。我听见人群在向我喝彩?喝彩声在四楼的这间出租屋里响起,和这些破旧不堪的家具形成反差,我从厨房到梦里都被这种平庸羞辱。我甚至没有做白日梦,像一切幻想中的西班牙贵族。我的城堡由肮脏的旧扑克牌建造而成,这些不完整的扑克牌从来都没法玩:它们还没掉下来就被老女佣不耐烦的手扫到了一边,她要把堆在一旁的桌布铺开来,因为就像中了命运的诅咒,又到了喝茶时间。但是,甚至这样的幻想都有缺陷,因为在乡下我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老姑母,我无法在她的桌旁和一家人悠闲地喝着下午茶。我的梦甚至缺少隐喻和叙述。我的帝国甚至不在这些旧扑克牌里。我的凯旋队伍甚至没有一只茶壶或一只老猫走得远。我活着时就要死去,在这些郊外的垃圾堆中,在一堆废品中被人按重量称卖。 面对这蕴含在一切深渊中的无边可能性,我至少可以举起幻灭的荣耀,就像它是一个伟大的梦想,举起没有信仰的显赫,就像它是一面战败者的旗帜:一面被孱弱的双手举起的旗帜,但它仍然不过是一面在泥泞和弱者的鲜血里拖曳前行的旗帜,我们被流沙吞没,没人知道它被高高举起的原因——是反抗,还是挑战,或者仅仅是绝望。没人知道原因,因为人们什么也不知道,流沙吞没了那些旗帜,也吞没了一切。流沙覆盖了一切:我的生活,我的散文,我的永恒。 我带着挫败的意识,就像举起一面胜者的旗帜。 56.阅读与解脱 无论我的心灵是如何的师从于浪漫主义,然而除阅读古典派作家的作品外,我都无法找到内心的宁静。古典主义的思想清晰地表达出来,以其特有的精炼,用某种奇特的方式将我抚慰。通过阅读,我获得一种生命宽广的愉悦感,我凝视着一片广袤开阔的空间,虽然我实际上从未到过那些地方。甚至于异教的众神也能在那未知之地稍作憩息我们对自己感觉所做的执迷不悟的分析(有时候只是一些想象的感觉),我们的内心对风景的辨识,我们勇气一览无余的暴露,用欲望替换决心,以渴望取代思想——我对所有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以致失去兴趣,或者说当它们被其他人表达出来,亦无法带给我平静。当我感受到它们时,恰恰是因为我感受到它们时,我宁愿我感受到的是其他东西。当我阅读一部古典著作时,我获得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大言不惭地坦言:没有一篇夏多布里昂的文章或一首拉马丁的诗歌——一些文章似乎常常是自己思想的声音,一些诗歌似乎常常是为我了解自己而写——能够像维埃拉的散文一样令我欣喜若狂,令我精神振奋,或者像为数不多的古典派中的一名作家写下的某本颂歌集那样,真正追随贺拉斯的步伐。 我阅读,我解脱。我获得客观性。我不再成为我自己,我变得如此凌乱。我所阅读的东西,不再像是偶尔将我压抑的几乎无影无形的套装,而是对外部世界惊人而又不同寻常的清晰写照。太阳照射着每一个人,月亮向寂静的地面投下暗影,广袤无垠的苍天消逝在海的尽头,幽深而伟岸的参天大树枝叶横生,郁郁葱葱,农庄的池塘永远是那么宁静,斜坡上梯田齐齐整整,田间小径上爬满葡萄藤。 我像退位的君主一样阅读。当即将退位的君主将皇冠和黄袍放在地面上,它们看起来有着前所未有的高贵。我放下所有乏味的战利品,在前厅的瓷砖地板上做起了美梦,然后带着一览天下的贵气登上楼梯。 我像匆匆走过的行人一样阅读。这是一位古典主义作家,带着一种心平气和的精神,即便遭受苦难,也隐忍不语。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虔诚的过客,一个被涂抹圣油的朝圣者,一个无理由、无目的的沉思者,被放逐的王子,临行前忧伤地完成对乞丐的最后一次施舍。 57.一张合影 公司的一位大股东,常年受怪病困扰,在不犯病的间歇突然一时兴起,想要一张公司全体员工的合影。于是,前天,开朗的摄影师让我们站成一排,背对着肮脏的白色隔板,那块隔板由薄木制成,将大办公室和维斯奎兹先生的私人办公室分隔开来。站在中间的是维斯奎兹先生,在他旁边,其他人先是站定下来,后又换来换去,这些朝夕相处的人分门别类站好,成为一个主体,去完成这个小任务,上帝才知道它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今天,我稍稍有些迟的来到办公室,已经完全忘记了被摄影师两度捕捉的静态事件。我发现,莫雷拉(他比平时来得早)和一个销售代表在偷偷地弯着身子看一些黑白的东西,我吃惊地发现,那是两张照片中的第一张。事实上,两张照片是同时拍下的,其中一张拍得更好。 当然,我首先会去看自己的脸,我看到的那个我令我感到痛苦。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外表,但我也从来没有想到,站在每天与之相处的那一排人中间,紧挨着同事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的脸会显得如此渺小。我看起来像一个不伦不类的耶稣会信徒。我的脸很枯瘦,表情里既没有显出智慧,也没有显出强度或任何能够使我从死气沉沉的一张张面孔里脱颖而出的东西。也并非都死气沉沉。照片里也有一些善于表现的面孔。维斯奎兹先生和他在生活中看起来的一样——坚实而开朗的宽脸,目光坚定,脸上是坚硬的小胡须。这个人的精明能干——在全世界成千上万人的身上可以找到,显得过于平庸——但这一切被印在相片上,就像印在心理护照上。那两个旅行推销员看起来很精神,那个地方销售代表看上去也不错,尽管他的半边脸被莫雷拉的肩膀挡住了。还有莫雷拉!我的顶头上司莫雷拉,乏味单调和一成不变的化身,竟然比我显得更有生气!甚至那个小杂役(在这里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觉,尽管我告诉自己这种感觉不是嫉妒)也露出直率的表情,像是在对我的面无表情一笑置之,而我的表情令人联想到文具店里的狮身人面像。 这意味着什么?胶卷从来不会出错吗?冷冰冰的镜头记录下的是什么样的事实?我是谁?为什么看起来会是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这是一种侮辱吗? “你看起来好极了,”莫雷拉突然说,然后,他转向那个销售代表:“简直拍得和他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吗?”那个销售代表快乐地随声附和着,一席话将我扔进了垃圾箱。 58.动物 今天,当想到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时,我感到自己就像某种动物,被放进一个篮子,某个人的胳膊挎着这个篮子,往返于两座市郊的火车站。这样一幅画面枯燥乏味,但它所展现的生活甚至乏味至极。这些篮子通常有两个盖子,呈半椭圆形,一端半开着,另一端底下放着扭动着的动物。但是,挎着篮子的胳膊将中间的铰链压了个严实,里面那个弱小的东西除了徒劳无益地将盖子微微顶起,什么也做不了,像一只翅膀已飞累的蝴蝶。 我忘了我是在描述自己在篮子里的情形。我清楚地看到那只粗壮、晒得黝黑的胳膊,它属于那个挎着篮子的妇人。除了她的胳膊和汗毛,关于那个妇人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浑身不适,除非——一阵微微的凉风突然吹来,从篮子白色藤条的缝隙里吹进来,吹进我扭动的篮子。一种动物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在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的路上。我似乎被搁在一个长椅子上。我听见篮子外面的人在交谈。一切归于宁静,于是我睡着了。醒来时,我被拎起来,再次带到车站。 59.万物无灵 环境是万事万物的灵魂。每一事物都有属于它自己的表达方式,而这种表达来自于该事物之外。每一事物均是三条线的交集点,而这三条线均由一个事物而起:具有某种数量的物质,我们了解这一事物的方式以及它所处的环境。我伏案写作的桌子是一块木头,那是一张桌子,是这个房间内众多家具中的一件。我对这张桌子的印象(如果我愿意将之誊写下来的话)由一些概念组成,包括桌子是用木头做成,包括我称之为桌子,利用它来做一些事情,包括它接纳一些事物,反映一些事物,它因为置于它之上的物体而有所变化,在各个并列的物体中,桌子便有了外在的灵魂。它的色彩,即将消逝的色彩,它的斑点和裂缝——所有这些均来自它之外的世界,而这(不仅仅是它是一个木质的存在)则给予了它灵魂。那抹灵魂的核心,即它作为桌子这一存在,也都来自于外界,而这正是它的个性。 我觉得,既不是因为人,也不是因为文学误差,才让我们称之为无生命的物体拥有灵魂。成为一件物体,就要成为承载的对象。或许说树有感觉、河在奔腾、落日陷入悲伤抑或大海(那抹蔚蓝色来自于它不曾拥有的天空)微微含笑(来自于它之外的太阳)并不正确。然而认为事物具有美同样错误无比。而且说事物具有颜色、形状,抑或说它们存在也同样是个谬误。那大海不过是一滩咸水。那落日不过是在特别的经纬度上开始消失的阳光。这个在我身边玩耍的小男孩也只是一大群拥有智慧的细胞而已——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亚原子运动的发条装置,一个奇怪的电子聚集物,小小的形体内拥有百万个太阳能系统。 万事万物都来源于外界,人类灵魂本身或许不过是阳光的光线,这光线从土壤中闪耀、分离,而这土壤只是由肉体构成的一堆粪便而已。 对于某些有能力得出结论的人而言,在这些考虑之中,或许会产生完整的哲学思想。我绝不属于这些人之列。明晰却又模糊的想法,逻辑上的可能性,全都钻进我的脑海,然而,在一缕阳光的幻象下,这想法和可能性全都模模糊糊,而那抹阳光给一堆大粪镀上了金色,在石墙边上几乎为黑色的土地上,那摊粪便就如同潮湿且压扁的暗黑稻草一般。 我就是如此。当我想要思考之际,我就会看。当我想要沉降至我的灵魂中之际,站在长长的螺旋楼梯顶端,我便会突然间变得僵硬,忘却所有,在太阳下透过上层的窗户看出去,只见那阳光笼罩着不规则的宽阔屋顶,正在进行一番黄褐色的告别。 60.凭窗怀想 当我那受梦想影响的雄心壮志凌于日常生活之上,以至于在那一刻自己似乎就要飞起来。我就像一个在荡秋千的孩子,我总是——像那个孩子一样——不得不回到公园里,面对我的挫败,我没有在战争中摇摆的旗帜,亦没有足够的力量拔剑出鞘。 我在想,街上大多数偶尔擦肩而过的路人也会感觉到这一点——我从他们默默嚅动的双唇和朦朦胧胧不确定的眼中,抑或喃喃私语中偶尔提高的声调中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就像一支没有扬旗的军队在打一场希望渺茫的战争。并且,他们大概——我回过头,看见他们的肩膀耷拉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和我有着同样的、推销员才会有的卑微感,不会比落荒而逃,躲在芦苇地和泥地里的败将残兵好到哪里去,河岸边没有月光,沼泽地里也没有诗情画意。 他们和我一样有着高尚而忧伤的心灵。我认识他们所有人。有些人是店员,有些人是办公室职员,还有些人是小商人。此外,还有些人是酒吧和咖啡馆的征服者,他们以自我为中心,忘我地侃侃而谈,不经意间透露着崇高,或满足于自我为中心的沉默,亦没有必要为自己的缄默不语做辩护。但是,他们都是诗人和可怜人,吸引着我的视线,就像我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我们用同样遗憾的目光看着彼此同样的不协调。他们和我一样,把未来遗留在了过去。 此时此刻,因为大家都去吃午饭了,我无所事事,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透过沾满污垢的窗户,我凝视着一位老人,他缓慢而步履蹒跚地穿过街道走到对面去。他没有喝酒。他在做梦。他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并不存在的东西。或许他仍在希望。如果诸神的不公正里还残存着些许公正,那么他们应当让我们继续做梦,即便这些梦不可能实现;希望我们的梦可以是快乐的,即便这些梦微不足道。今天,由于仍然年轻,我可以梦见南太平洋诸岛和无法企及的印度岛。明天,或许诸神一如既往地让我梦见自己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