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巴黎的异乡人 [book_author]毛姆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6937 [book_dec]Stranger in Paris又名《圣诞假日》 Christmas Holiday,1939出版。描绘一位英国青年只身来到巴黎,在短短四天内惊人的体验和转变。它包含了不凡的爱情、社会伦理、人性的透视、犯罪心理学、政治的动荡与生命苦难的探讨。是毛姆创作于二战前夕的一部作品,小说讲述了来自英国中产阶级家庭的查理在巴黎度过圣诞假日期间的一段不平凡经历。毛姆通过刻画主人公巴黎之行后自我认知的转变,真实地展现了二战前夕英国社会浮华外表之下,暗流涌动,危机四伏的社会现状,同时反映了在幻象与现实的较量中,英国中产阶级所面临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困境。 [book_img]Z_9812.jpg [book_title]一 查理·马逊就要出门旅行了,他母亲很想叫他好好吃一顿早餐,但是他却因太兴奋而吃不下。 那天是圣诞前夕,他就要到巴黎去。他们已做完了季末结账日【译注:即圣诞日。】所应做的一大堆工作,他父亲因为不需要到公司去,就用车子载他到维多利亚车站。他们在格罗斯文诺花园为一群车辆所阻而停了几分钟,查理怕赶不上火车,脸色变得苍白。他父亲吃吃地笑。 “你还有半小时的时间咧。” 终于到达车站总算放心了。 “好了,再见了,大孩子。”他父亲说,“祝你好运,尽量避免制造恶作剧。” *** 轮船倒退入港口,看到卡来斯灰色、高大而脏污的房屋使他心中充满兴奋之感。那是一个湿冷的日子,风严酷地吹着。他走在站台上,好像走在空中一样,那列停在那儿等他的有力、贵重而动人的火车,金箭号,并不是一列普通的车,而是一篇罗曼史的象征,趁着灯光亮着的时候,他向窗外望去。他认出了他在长廊看到的图画,他在心里笑着。在蓝灰色天空下可以看到沙丘上面块块的灰色草堆,还有石板屋顶的贫民房子挤在一起形成的村子,然后是布有耕过的田野及散离的秃树的宽广而令人忧伤的景色。 但是日子似乎很快地从不欢乐的景色中逸去了,而瞬间,他再向外看时,只能看到自己映影和其后的普尔曼式卧车里磨光的桃花心木。他希望他是坐飞机来的。这就是他以前想要做的,但是他母亲表示了她的决心。她说服他的父亲,说在严冬里那是一种愚笨的冒险,而他的父亲却是个很合理的人,就以他应乘火车为这次旅游的条件。 当然,查理以前是到过巴黎的,最少有六次了。但是这次却是他第一遭自己一个人来。这是父亲因一种特殊的理由而赐给他的特别可喜假日;他已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了一年,并且通过了职业的考试。就查理记忆所及,他的父亲、母亲,妹妹蓓西和他自己,以往都是在哥达明和他们的堂兄姊——特里·马逊一起过圣诞节的。为什么,李斯里·马逊在跟他妻子商量后,一天晚上,和蔼的脸上带着微笑问他的儿子,是否愿意自己一个人(不像往常一样跟他们一起)去巴黎住几天?这可要倒叙一些了。我们真得需要回到十九世纪的中叶呢。 那时有个勤勉而聪明的人叫西伯特·马逊。他一直是苏塞克斯一个广大地方的园丁领头。他娶了一位厨子,用他和妻子的积蓄在伦敦北部买了几亩地,以一个供应市场蔬菜的花园园丁自立的生活着。虽然那时他四十岁,他妻子年纪和他差不多,他们却已经有八个孩子,他发迹之后用赚的钱在那时仍是空旷的乡野地方买下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城市扩展了,而他供应市场蔬菜的花园得到了建筑位置的价值。他用银行借来的钱建起一排别墅,并且在短短时间内全部租出了。 要详述事情进行的经过会显得太琐碎了。让我们这么说就够了:当他八十四岁死时,他买来建科本花园,在里面种植蔬菜的几亩地,以及他随时利用机会继续所得到的土地,都已铺盖着砖头和泥灰了。西伯特·马逊注意着使他的孩子都要受到他自己没受到的教育。他们进到社会上层阶级。他把马逊家产(他常常堂皇的这样称呼)变成一种私人的公司。就这样,在他死时,他的每个孩子都得到了一定数目的股份作为遗产。马逊家产管理得很好,虽然由于它位置的隐僻,以及由于长久失去作为住宅区的价值,而无法在重要性上与西敏或波特曼家产相比,但是,商店、仓库、工厂、贫民窟以及长排的脏污楼屋,却使他的财产业主们充分有利地,且不靠他们自己的劳力,去过着像现在一般的绅士与仕女般的生活。 真的,如今硕果仅存的老西伯特的大儿子,是一位富翁呢!他一个弟弟在战争中阵亡了,一个妹妹在猎场里摔死了。他是国会的一员,并且在乔治第五登基五十周年纪念时被封为从男爵。他把妻子的名字附在自己的名字里面,而以卫弗雷·特里·马逊为众所周知。这个家族靠着对拖利党的坚强忠心和他拥有的一个安全议席,有希望跻身进入贵族阶级。李斯里·马逊是西伯特很多孙子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在一间公立学校里受完教育,然后到剑桥读书。他在家产中的股份使他每年有两千镑的收入。此外,他还做公司的秘书,又另加一千镑的收益。在英国的这种家庭的各分子一年要集会一次。因为第三代中,有些是在帝国的远方服务,有的是常待在国外的有闲绅士。现在,卫弗雷男爵坐在椅子上,拿出特许的会计师准备好的,令人高度满意的一览表。 李斯里·马逊是一个具有多方面兴趣的人。这时他刚好五十出头,身躯高大、体格好,有着蓝色的眼睛、好看的灰色头发,头发长长,颜色浓厚,使人悦目舒服。他看起来像一位军人,或者像一位回家渡假的殖民地总督,而不像一位房屋经理人。你从不会猜想到他的祖父是一个园丁,祖母是一位厨子。他是一个高尔夫球好手,具有充分的闲暇去从事这种消遣运动。同时他也是一个好射手;但是,李斯里不仅止于一个运动家而已,他对艺术也有强烈的兴趣。 家庭的其余分子都没有这些缺点,他们对李斯里的偏好以取乐的容忍态度待之。但是假如为了某种理由,他们其中有一人要买一件家具或一张图画时,还是要取得他的同意的。很自然的,他应该知道他所谈的事,因为他娶了一个画家的女儿。约翰·培龙——他妻子的父亲——是皇家学院的一员,并且在八〇年代和这个世纪末了之间,有一段长时间,他借着画一些着十八世纪装的年轻女人狎戏着同样装饰之年轻男人的图画而拥有相当的收入。在种植着古老世界的花卉中,在布满树叶的凉亭中,在好端端地供有那时代桌椅的客室中,他为这些年轻男女作画。 但现在,这些图画出现在克利斯时,却是以三十先令或两镑的价钱卖出的。维尼西亚·马逊在父亲死时继承了一些他的画,但是很久以来,这些画一直都放在小屋里,上面积着灰尘,正面对着墙放着。因为在那时候,甚至孝顺之心也无法使她否认这些画的可怕。李斯里·马逊家,一点也不以他的祖母曾是一个厨子而感到羞耻。说实在的,和他们的朋友一起时,他们容易把那件事诙谐地谈笑置之。但是谈到约翰·培龙时,却使他们感到窘迫。马逊的一些亲戚们在他们墙上仍然挂有他作品的范样。这样的范样对维尼西亚是一种屈辱。 “你这里仍然保有父亲的画。”她说,“你不认为那已有点过时了吗?你为什么不把它放置在一间不用的房子里呢?” “我的岳父是一个很令人着迷的老人。”李斯里说,“有着美丽的仪态;但是恐怕不是一个很好的画家。” “好了,我的总督出了一个颇大的价钱。把一张价值三百镑的画放在一间不用的房子里,真荒谬。但是假如你喜欢的话,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做,我卖给你一百五十镑。” 虽然在三代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变成仕女绅士,但马逊家的人并未失去对事业的敏锐性。 李斯里·马逊在艺术的欣赏方面,自从结婚以来有了很大的进步,而在伯彻斯特围场,现在居住的漂亮新房的墙上,都挂着威尔逊·斯帝尔和奥古斯塔斯、约翰·邓肯·格兰特和维内萨·贝尔的画,还有一张尤特罗和一张味拉德的画。这两张都是在这两位大师的画价正值低廉时买的。此外还有一张德软,一张马奎特和一张齐里哥的画。你一进入他们那间设备简陋的房子,就会马上晓得他们正在作画了。他们很少错失过一个秘密的画景。他们一到巴黎,就到罗森贝格家及住在鲁得森的商人家去看看有什么值得看的。他们是真的喜欢画。假如他们在当日上流教化的意见还未决定画的优劣,而没有买任何画的话,其原因一部分是由于缺少一些自我判断的信心,一部分则由于怕会从事一次不合算的交易;而约翰·培龙的画曾被最好的批评家赞美过,而且也曾以每张几百镑的价钱卖过,现在它们售到什么价钱呢?两镑或三镑。这事会使你小心点。他们不仅对图画感兴趣,他们也爱音乐。整个冬天,他们都不断参加交响音乐会。他们有自己喜爱的音乐指挥家,且不让社会的束缚来阻止他们欣赏这些指挥家的表演。 他们每年都要去参加一年一次的“铃会”。听音乐对他们两人是真正快乐的事。他们有美好的鉴赏力与鉴别力,并固定成为戏剧开演第一天的客人。他们属于从事创作普通人无法了解的剧本的社团。他们总是很迅速地去读为人们所谈论着的书。这样做,不仅因为他们喜欢这样,还因为他们感到与时代并进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是真心地对艺术有兴趣。如果因他们的趣味缺少奔放,或者因他们的欣赏缺少独创,而对之有一点鄙夷的暗示的话,那是不公平的。可能他们的审断是传统的,但是他们的传统却是当时最高教化的那一类。他们无法创新,但是却能很快去欣赏别人的创新。虽然他们本身无法在塞尚的画里看到值得赞叹的东西,但是只要人家告诉他们说他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们就会全心诚意地亲身去认识这种事实。他们对自己的兴趣不显示骄傲,态度也没有势利的迹象。 “我们只是大众群里很平常的分子。”维尼西亚说。 “对艺术家而言,我们是被轻蔑的对象,是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的人。”李斯里加上一句。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巧合:他们都喜欢德布西甚于阿瑟·苏利班,喜欢维吉尼亚·吴尔芙甚于约翰·高尔斯华滋。 这种对艺术的偏执使他们很少有时间过社会生活。他们既不寻求伟大也不寻求出众,他们的朋友都是很美好的人物,家庭小康而不富有,对于心智方面的事都有适宜的兴趣。他们不大喜欢宴会,不常举行宴会也不会无礼的要求去参加宴会;但是他们喜欢在星期天晚上款待朋友。只要朋友喜欢,他们可以穿着他们喜爱的衣服路过进来吃顿炒饭、腊肠及麦芽汁,还有好听的音乐及蛮不错的桥牌赛。他们的谈话都很有智慧,这些聚会都如同李斯里·马逊本人一样令人感到愉快,一点也不做作。虽然所有的客人都有自己的车子,他们之中也很少有人每年收入少于五千镑,但他们却很欣慰,认为气氛十分随便、放浪。 但是李斯里·马逊最快乐的时候还是在没有音乐会或第一夜戏已看完时,能与家人团聚在一起消磨一个黄昏。能这样,他便感到很幸运。他的妻子曾是个漂亮的女人,而现在已是一个中年女人了,但仍然很标致。她和丈夫几乎一样高,有蓝色的眼睛,柔软而棕色杂着灰色的头发。她似乎有肥胖的倾向,但是高挑的身材使她的肥胖显出尊严。由于严格的注意节食,她这种肥胖的倾向并不会使她感觉不舒服。 她有一弯宽广的眉毛,一副开阔的容貌和一种过虑的笑容。虽然她的衣服不是买自巴黎时髦的服饰店,而是买自街角的小妇人;但她总是彻底地以英国眼光看任何事物。她不论穿什么都要使之自然合身。虽然她偶尔会在雷克斯街买一顶奢侈的帽子,但是一俟她戴在头上,那顶帽子却像是买自陆海军商店了。她看起来总是恰像她本来的样子,一个生活在舒适环境中的诚实中产阶级女子。她嫁给她丈夫时就爱着他,现在仍然爱他。由于存在他们中间的共同利益团体,无疑地,他们应该和谐地生活着。他们在婚姻生活开始时就同意说,她要比他更懂得图画,而他要比她多懂得音乐。所以在这两件事情上,各人该向另一人优势的判断低头。譬如说,谈到毕加索后期的作品,李斯里就说: “是的,我无妨老实说,学着去喜欢那些画要花费我很多时间,但是维尼西亚却从未有一刻的迟疑,她像一道闪光似地用鉴别力了解它们。” 而马逊太太承认她必须听西贝流士的第二交响曲三次或四次,才能真正了解李斯里所谓的“那曲子如同贝多芬的曲子那么美好”的意思。 “但是,当然,他对音乐有真正的了解,和他比起来,我几乎是一个思想浅薄的人。” 不仅李斯里和维尼西亚本身是幸运的,他们的孩子也是一样幸运。他们有两个孩子,这个数目他们认为很完美。因为一个独子可能被惯坏,而三个或四个等于是一笔大费用,使他们无法如同他们喜爱的那样过得舒服,也不能得着供养,而心中感到他们将来的生活能得到确保了。他们严肃地尽父母的责任。在育儿室的墙上,他们并不愚蠢地挂些儿童图画,而是饰以梵谷、高更和玛丽·劳伦幸的复制图,这样从早年起孩子的兴趣就形成了。他们同样小心翼翼地为育儿室的留声机选择唱片。结果是他们两个小孩能够骑脚踏车前,就已经熟悉了莫扎特、海登、贝多芬和华格纳了。等到他们长得够大时,他们就开始跟很好的老师学习钢琴,而查理更能显示出他的才能。 两个孩子都是热心的音乐会迷,他们会挤入一个星期日音乐会,以一张总乐谱领会着音乐,或者在科本花园的台座里等待几小时,为的是想得到一个座位。因为他们的父母心想:如果他们能在不舒服的状态中听音乐,那就证明他们具有真正的热诚,所以不需要为他们买昂贵的座位。李斯里·马逊家的人并不很喜欢“老大师们”,很少到国立陈列馆去,除非一件买卖品正好在报纸上惹起一阵骚动;他们认为使他们的孩子熟悉过去的伟大作品才是正途。所以当他们长得足够大时,就定时带他们到国立陈列馆。但是不久就发觉,假如他们要给孩子更多快乐的话,必须带他们去德国。在他们发现真正使孩子兴奋的是最现代的作品时,他们感到很满意。 “那使人不得不稍微想一想,”李斯里向他的妻子说,温和的眼珠里闪着一抹骄傲的微笑,“看着那样的两个年轻家伙像鸭子戏水般的喜爱着马蒂斯。” 她半高兴半忧伤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认为我旧式得可怕,因为我仍喜欢莫内。他们说他的作品只是巧克力盒。” “其实,我们只是培养他们的品味,假如他们向前进,而把我们抛在后面的话,我们不应诉冤。” 维尼西亚甜甜而热情地笑了一笑。 “祝福他们。假如他们认为我是不可救药地落伍,我也不嫌恶。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会继续喜欢莫内、马奈和狄更斯的。” 但他们对子孙们,不仅思虑到艺术教育,还注意到他们是否有浮华的表现,同时也注意他们必须精通竞技运动。他们两人都很会骑马,而查理压根儿不能算是坏射手。蓓西刚十八岁,正在皇家音乐学院学音乐。五月她就要进入交际界,她的父母要在克拉雷吉家为她开一个舞会,特里·马逊女士希望她在宫廷露面。蓓西很漂亮,蓝色的眼睛,漂亮的头发,身材苗条,微笑迷人,衣饰华美。这些都会使她很快地被沽之而去。 李斯里希望她嫁给一个有政治野心,前途有望的律师。以她终究要继承马逊的家产钱财,以及她的教养这两点看来,她会为这样一个男人做一个令人艳羡的妻子的。但,这也会是愉快、舒适、合一的家庭生活的终了。在令人愉悦,有家庭气氛的黄昏里,四个人在设备美好的餐厅吃饭,齐奔达式的食器架上放着斯帝尔式的餐具,餐桌上闪亮着瓦特福特玻璃杯和乔治亚银器,旁边有训练得很好的侍女穿着整齐的制服服侍着,煮得完好的简单英国食物,饭后生动地谈论艺术、文学和戏剧,一杯红葡萄酒,然后客厅放点音乐,玩一场桥牌,所有的这些都不会再有了。维尼西亚怕这样想会很自私,但是想到最少还要几年,查理才会结婚,她就不禁感到高兴。 查理是战争中出生的,现在二十三岁。李斯里战后复员到哥达明去和那时仅是一个武士,但已是议会一员的家长一起住时,卫弗雷子爵就建议应该将这小孩留着将来进伊顿,李斯里并不希望他进这个学校,他介意的并非经济上的牺牲,而是他太有见识,不愿把孩子送到这学校去,使他在那儿染上浪费的恶习,学得那种不适合于他终要亲处的生活地位的观念。 “我自己是上拉比学校,我相信再没有将他送到这学校更好的事了。” “我想你错了,李斯里,我已将我的男孩们送到伊顿。感谢上帝,我并非势利的人,但我也不是愚笨的人。不可否认的,这是一种社会资产。” “我敢说是的;但是我的立场和你很不相同。你是一个很富有的人,卫弗雷。假如事情进展良好的话,你应该结上院的事了。你给你的儿子们一种优势,使他们在社会上取得适当的地位,我想这是十分正确的。虽然职务上我是马逊家产的秘书,听起来很高尚,但是面临真正的事务时,我却仅是一个房屋的代理人而已。我不愿意把我的儿子教养成一个庄严的绅士,我要他在我之后成为一个房屋代理人。” 李斯里这样说,是在使用一种率直的外交战术。根据老西伯特的遗嘱及以前所叙述的,卫弗雷爵士现在拥有马逊家产的八分之三。这家产使他有一笔很大的收入,再加上已至偿还期的租限资产价值的增加,一定使得其收入变得更多。他是一个聪明而精力旺盛的人,他的地位和财富使他对家庭其余分子有一种影响力,他们也不怀疑这种影响力,但承认这种影响力并不会使他不高兴。 “你说让你的儿子去从事那种职业就很满意,不会是真的吧?” “那对我已够好了,为什么那不会对他也是够好的呢?人们都不晓得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他长大时会挤入一个每年一千元收入的愉快职位而大大高兴呢。不过,当然了,你是老板啦!” 卫弗雷爵士做了一个手势,这样似乎适度地减低了这个有关他的描述。 “我和人家一样是个股东;但就我来讲,假如你要的话,他也可以得到的。当然,还有一段时间等着,那时我可能死了。” “我们是一个长寿的家庭,你会如同老西伯特一样活得很久的。无论如何,让他们晓得我的孩子在我完成了我的职业时也得到我的职业,这并没有什么害处。” 为了扩展他们孩子的心胸,李斯里·马逊家人都在国外渡假。冬天在滑雪胜地,夏天在法国南部海边。有一、两次他们以同样值得称赞的意向旅游了意大利和荷兰。查理离开学校时,他的父亲就决定在到剑桥前,他应该在托尔斯学六个月的法语。但他逗留在那令人愉快的城市结果是令人料想不到的,而很可能是不幸的。因为他回来时,便宣称不愿到剑桥而要到巴黎去,而且希望成为一个画家。他的父母哑然惊呆了。 他们爱艺术,他们常说艺术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李斯里并不讨厌哲学性的省思。他以为只有艺术补救了人类生存的无意义。他对创生艺术的人保有最大的尊敬;但他却从未察觉到这种可能性:他家里的任何一分子(不要说他自己的儿子),会选择一种不固定而有几分不规则,且十之八九绝不能生利的事业。维尼西亚也不会忘记曾经降临在她父亲身上的命运。说李斯里·马逊家人,因他们的儿子存有比当初他们对艺术的偏执所存有的更严肃的意向,而致动怒是不公平的。他们当初的偏执不会更严肃,但这是以奖励者的观点来看的;虽然很少人能生活得比他们更名士派,但是要知道,他们背后是有马逊家产做后台的。任何人都会看出这使他们与众不同。他们对查理的想法所产生的反应十分确定,但是他们晓得,听到这样的想法而不使他们的态度上有一些冷漠的表现,是很困难的。 “我想不出是什么东西把这个念头放进他的脑中。”李斯里和妻子谈论这件事时这么说。 “我想是遗传性。我父亲终究是个艺术家。” “一个画家,亲爱的。他是一个伟大的绅士和一个奇妙的说故事家。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会称他为艺术家。” 维尼西亚脸上一阵红,李斯里看出自己伤了她的心,赶快弥补着说: “假如他承袭了一种对艺术的感情,那更可能是来自我祖母。我知道老西伯特以前老是说,你不会知道胃腑和洋葱是什么东西,要一直到你尝到她煮的才晓得。她放弃厨师变为一个花园园丁的妻子时,世界上就失掉一个艺术家。” 维尼西亚咯咯地笑,原谅了他。 他们之间互相了解,讨论他们的迷惘简直多余。孩子们爱他们,尊重他们。他们都同意因一步的错误,而动摇查理对双亲智慧与正直的信心,是万分的憾事。年轻人是难以忍受的。你和他们谈常识时,他们很容易想到你是一个老骗子。 “我认为太坚定的反对是不明智的。”维尼西亚说,“反对只可能造成他的倔强。” “这情势很困难,我一点也不否认。” 更使事情难堪的是,查理已经从托尔斯带回几张画布。他拿出这些画布时,他们两个人都以现在已难以收回的语辞说出真心话。他们以宽纵的双亲,而非以鉴赏家的身分赞美着。 “有一天早晨你可以将查理带到那小屋去,让他看看你父亲的画。不要故意为之,要安排得似乎是偶然的事。等我找到机会,就跟他谈。” 机会来了。李斯里那天正待在为孩子设置的房间里面。曾经在他们育儿室出现过的高更和梵谷的复制品,现在装饰在房间的墙壁上。查理正在画一束插在绿色花瓶中的杂色花。 “我想我们最好将那些你从法国带回来的画装好框,挂起来,不要用这些复制品,让我再看看这些画。” 有一幅是三颗苹果放置在一个蓝白色的盘子里。 “我认为这画好极了,”李斯里说,“我看过好几百幅三颗苹果放置在一个蓝白色盘子的画。这张高过一般水平。”他咯咯地笑。 “可怜的老提香,我不晓得他会说什么,假如他知道人们画他那张画,画了好几千次了。” 还有另一张静物画,上面是一瓶红酒,一小包裹以蓝色纸的法国香烟、一双白手套、一张折起的报纸和一把手提琴。这些静物都放在一张铺着绿色及白色格子的桌布桌子上。 “很好,很有希望。” “你真的这么想吗?爸爸?” “真的。这画并非原画,这种画每个画商,在其储藏室里都有着一打存货。但是你生命中从没得到教训。那是一件可称誉的作品,你显然已经承继了你祖父的一些才华。你看过他的画没有?” “已好几年没看过了。妈咪要在小屋里找一些东西时就给我看了一些。那些画真可怕。” “我想是这样;但是在他那时候,人们并不这么想。他的画受到人们高度地赞誉,人们都买他的画。要记住,一些现在我们赞美的作品在五十年后也会被认为是可怕的。这就是艺术的困境,对二手货都不留有余地。” “一个人要等到他自己去尝试时,才知道他会成什么样子。” “当然。假如你想把画图作为职业,你母亲和我是一丁点也不愿阻碍你的。你知道艺术对我们多么具有意义。” “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比画画更愿意做的事了!” “你有着最后终要归于你的马逊家产股份,你会常以一种适度的方式去生活的。就曾经有几个业余画家获得了很好的小名望。” “哦,但是我不想成为一个业余画家。” “有一千至一千五百元的收入在后头等你,做其他事是不容易的。我不妨告诉你,那对我会是一桩令人失望的事。我正为你使这个家产秘书变成一个热烈的职业。但我敢说你的一些堂兄弟会很快同意接受这个职位的。我应该想到,做一个胜任的商人比做一个平凡的画家好。但是我们仅能希望你会变成一个比你祖父更好的艺术家。” 一阵子的停顿。李斯里用仁慈的眼神注视着儿子。 “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我的祖父以一个园丁起家而他的妻子是一个厨师。我只是约略记得他;但我有一个意念,就是他是一颗美丽而粗糙的钻石,听说要成为一个绅士要经历三代的时间。无论如何,我不用刀子吃豌豆,你是第四代的一员,你可以认为我在这方面很势利。不过,我不喜欢你那种沉沦于社会阶级的想法。我喜欢你上剑桥取得学位,然后,假如你要去巴黎学画的话,你可以带着我的祝福去。” 这对查理似是一个很慷慨的提议。他感激地接受了。他在剑桥过得很写意。虽然他找不到很多机会去画画;但是他却对戏剧感到了固定的兴趣,而在第一年内写了几篇独幕剧。这些剧都在a·d·c【译注:英国业余戏剧俱乐部。】上演过。马逊家的人也去剑桥看过。然后他又结交了一位出名的音乐家。查理钢琴弹得比大多数的大学肄业生都好。他和这位先生一起演奏二人合奏曲。他学习和音和对位法。经过考虑后,他决定要做音乐家,不做画家。他的父亲高兴地同意了。但查理取得了学位后,他就将他带到挪威钓鱼过了两个礼拜的日子。在他们决定回来的两、三天,维尼西亚·马逊收到李斯里的一封电报,里面有一个字eureka。尽管两人多有学养,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但它的意义对收受人是完全清楚的。这就是语言的根本用途。她轻叹了口气。十二月查理到马逊家产使用的会计师事务去学了四个月的簿记,新年那天,他在林肯客栈广场见了他父亲。为了报答他第一年期间所表现的勤勉,他的父亲现在正要送他(他口袋有二十五镑)到巴黎游乐一番。查理决定要大玩特玩一番。 [book_title]二 他们终于到达了。侍者正在收集行李,将行李堆积在门内,以便能够方便的递给脚夫。女人们在轻涂着最后一次口红。有人在帮她们穿毛衣,男人们费力地穿上他们的大衣,戴上帽子。这些人已坐了几小时的相邻座位,加上普尔曼火车的温暖,使他们成为一个组合的单位,同时每一个车厢连带着本身的号码,又使里面的坐客和其他车厢的坐客分开;但是现在他们分散了。每个人,或者二人或三人所形成的每一组合,重新获得那曾短时间沉没入别人的谨慎个性。充满烟尘的空气里,布满了陈腐的香烟,浓烈的味道,人体的恶臭以及热蒸气形成的雾霾。人们在这种空气里忽然感受到了一个神秘的气息,他们又再一次变成陌生人了,他们以出神、视而不见的眼睛互相注视着。每个人都对他的邻人有一种模糊的敌对感觉。有些人已经在走道上排队,想快点走出去。普尔曼火车的热气使窗口蒙上一层蒸气。查理用手擦清了一些向外看,结果什么也看不到。 火车进站了。查理将袋子给了一个脚夫,大步的在站台上走着。他正等他的朋友西蒙·芬尼摩来见他。他感到失望,因为他并未马上就见到他。栅门那儿有一大群人,他猜想他也许在那边等。他热切地熟视那些渴望的脸孔,人们挣扎着通过人群想要抓住一个新到者的手。女人们互相接吻;他看不到他的朋友,他很自信他的朋友一定在这儿的,所以他就徘徊了一会儿。但是因为被脚夫明显的不耐烦所胁迫,所以就立刻跟着他走到天井。他略微感到失望,脚夫为他叫一辆出租车,查理将西蒙为他订房间的旅馆名字告诉司机。李斯里·马逊家人以前到巴黎时,常在鲁圣荷诺雷的一家旅馆,虽然这家旅馆被英国人和美国人独占地眷顾着,但是他们仍然怀有一个妄念,认为这旅馆是他们的一个发现。它本质上是法国味的。当他们看到梯顶上美国人的行李,或者和清一色的英国人一起坐电梯上楼时,他们总要惊奇一番。 “我就怀疑他们怎么会在这儿。”他们说。 他们本身却老是很小心,从来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朋友们。他们想到一丁点古代的法兰西时,就不去冒受糟蹋的险。虽然管理人和脚夫以流畅的英语和他们交谈,他们却还是用那不流利的法语和他们交谈,心里自信这是他们所知道的唯一语言。但是查理常跟他家人住在这个旅馆,这个唯一的事实,就是他要自己一个人去巴黎,却不去住这间旅馆的充分理由。他喜欢冒险,而据他父母讲,一间除了法国的地方贵族外,没其他人去的高尚家庭旅馆,似乎就不是要经历光荣、狂放以及罗曼蒂克事迹的正确地方。由于这些经验,他的想象力直到最后一个月仍在牵扯他的心魂。所以他早就来信给西蒙,叫他在拉丁区为他订一个房间。他对卫生上的便利并不讲究,也不介意房间多脏,只要有适当气氛就好。西蒙实时写信回答他说,已经在接近加尔特巴纳西的一间旅馆订了一个房间。那是在离鲁内路不远的一条安静的街道上,刚好接近他自己住的第一香槟路。 查理很快地克服了西蒙没有来接他所产生的失望之情。他自己确知现在不是到旅馆就是打电话说他马上就要到那里。在从北站驶向塞纳-马恩省河的途中,他的精神抖擞了。晚上时分到达巴黎真美妙!天空正下着毛毛雨,使街上平添一阵令人兴奋的神秘。商店灯火辉亮,行人道上济满了大堆的雨伞。淌在伞上的水滴在街灯照耀之下,朦胧的发着亮光。查理记起了一张雷诺阿的画。有时候一阵风迫使妇女们在伞下屈身走着,她们的裙子在小腿上旋转。由于他有审慎的英国式想法,所以总觉得出租车是在猛烈地行驶着。每当汽车发出制动机的尖锐声突然地停止,以避免相撞时,他都要喘一口气。 红灯将他们阻在一条十字路上。两边的方向有着众多的人潮,像是一群为痛苦所击伤的民众在一次警察的袭击前飞跑着。查理兴奋地注视着,他们似乎和英国的群众不同,他们更敏捷更热切。偶然他的眼睛落在一个工作完之后独自走路回家的裁缝小姐或打字小姐身上时,他都想象着她是赶着去见她的爱人,这样他自己也感到愉快。偶尔他看到一对情人在一支伞下手挽着手散步,男的年轻而留着胡子,戴着宽边帽,女的颈子围着毛巾,他们散步着,好像是天赐之福使他们聚在一起,不介意正下着的雨,也没感到推推撞撞的人群,此时他就会有一种强烈和同情的愉快,感到异常兴奋。在一排房屋的一个转角里,他的出租车和一辆漂亮的轿车并行驶着,里面坐着一个妇人穿着一件貂皮外衣,两颊和双唇都涂着脂粉,勾勒出难以相信的高贵轮廓。那可能是古曼特女公爵茶会后正要驶回位于圣洁门大路的家。一个二十三岁的人独自在巴黎多美妙! “上帝,我将有多美妙的时光啊!” 旅馆比他期望的还要宏大。正面有一些建筑上的装饰,使人想起近期浩斯曼爵士的波状式风味。他找到西蒙为他订的房间,然而西蒙没有留信也没留言。他并非如他所预期的,被一位围着脏围巾、脸不刮、带着凶兆表情的疏懒仆役带上楼;相反的,来者却是一位殷勤的管理员,英语讲得很好,身上穿着一件晨衣。房间有严密的卫生设备,有两张床;但是那管理员保证说,他只要收一张床的费用。他骄傲地打开浴室给查理看。管理员走后,查理向四周望了望。他所希望的是一间小房间,里面有暗淡帷幔制成的窗帘,一张木头床铺着一张大的棉麂毛床单,还有一张老桃花心木衣橱,上头有一个大镜子。他期望梳妆台上留有用过的发针,晚间用的抽屉里符半截口红,和一截断梳子,上面留着几根染色的头发,仍然缠结着,这就是他罗曼蒂克脑中的拉丁区学生房间。浴室是他最不愿去料想的东西。 这个房间可能是他在瑞士有时和他双亲一起住的一个旅馆的房间,合适,但陈旧而不清洁,甚至查理热诚的想象力也不能赋之以神秘感。他怏怏不乐地解开他的行李袋,然后去洗一个澡。就算西蒙有事无法来见他,他还是认为他不该不留个口信。假使他创造不出生气的征象来,他就必须一个人独自用餐。他的父亲、母亲和蓓西现在已经到了哥达明,会有一个欢乐的舞会,与会的人有卫弗雷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太太,还有特里·马逊女士的两个侄女,有音乐、游戏和跳舞。现在他有点希望,他没有很快答应他父亲来巴黎渡假的请求。他忽然想到西蒙可能为了他的报纸到其他地方去,而在不预期离去的匆忙中忘了通知他。他的心往下沉。 西蒙菲尼摩是查理最老的朋友。严格说来也是为了和他消磨一些日子,查理才这样渴望来巴黎的。他们曾经一起上过一间私人学校,一起在拉比读过书,也一起在剑桥待过,只是西蒙在第二年终了就离开,没有取得学位,因为他认为他是在浪费时间。以后是查理的父亲帮他进入伦敦新闻报社,而在最后一年里做了那报纸的巴黎通讯员。西蒙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他父亲本来在印度森林部服务。西蒙还小时,他父亲因母亲与男人乱交而和她离婚了。她离开了印度,而西蒙按照法院的命令归他父亲管养,然后他被送到一个牧师家,直到长大进学校为止。 他母亲在隐晦中销声匿迹,他也不晓得她到底是活着或者死了。他父亲在西蒙十二岁时死于黄疸病。有关他父亲的回忆只是这样一个男人:脸上土黄有皱纹,嘴唇紧闭,身材瘦削,他只留下足够的钱来教育儿子。李斯里·马逊为这可怜男孩的孤独所动,就决定要他跟他们一起度过他的大部分假日。小孩时代,他又瘦又无赖,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看起来很大,头上是一大堆需要常梳整的直而黑的乱发,还有一个大而肉感的嘴巴。以他的年纪论,他好谈而热心,爱读书并且又聪明伶俐。他没有像查理那样引人注意的特点——过虑。但维尼西亚却不喜欢他,虽然由于责任感她曾努力试过。 她不明白为什么查理会对一个和他各方面都不同的人发生好感。她认为西蒙孟浪而自负。他无动于仁慈的美德,并且把人家为他做的事视为理所当然。她怀疑他对她或李斯里都没有很高的评价。有时候当李斯里以他平常的见识和智力谈到有趣的事时,西蒙就会在黑色的眼珠中露出一丝讽刺看着他,肉感的嘴唇也噘起讥笑的皱纹。你也就会认为李斯里是平淡无味而有点愚蠢了。有时候,他们一起渡过一个愉快而安静的黄昏,随便闲聊时,他就会走进棕色的书房,坐在那儿凝视着一片空荡,好像他的思想飞到很多里之外了。可能一会儿之后,他会拿起一本书开始读起来,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就这样给你一个印象,以为他们的谈话不值得听。这实在有欠优雅有礼;但维尼西亚却谴责自己。 “可怜的羔羊,他从没有学习礼貌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一定要喜欢他。” 她的眼光停留在查理身上。他是这般的好看,有着瘦削的身材(他身子长出衣服外的样子真可怕,他的餐衣的袖子已经太短了),鬈曲的棕色头发、蓝眼睛、长睫毛、清净的皮肤。虽然他可能没有西蒙耀眼的华美;然而,他善良,并且全身都具有艺术气质。但是,假如她逃离了李斯里,而李斯里又耽于杯中物,假如他并未享受到富有教养的气氛,以及他现在所拥有的好家庭的感化,谁晓得他会变得怎么样呢?可怜的西蒙!第二天她出去为他买了一打领带,他似乎很高兴。 “我说,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生中从未一次拥有过两条以上的领带。” 维尼西亚很为自己美妙的手势所表现的慷慨所动,她心中忽然兴起了一阵同情的波动。 “你这可怜孤独的孩子,”她大声地说,“真可怕,你没有父母。” “其实,既然我母亲是妓女,父亲是醉鬼,我敢说,我并没有失掉很多。” 他说这句话时才十七岁。 真坏,维尼西亚就是无法喜欢他。他粗鲁、好讥讽又莽撞。看到查理又那么羡慕他,更使她生气非常。查理认为他很显赫出众,预卜他将来必有一番大事业可为。甚至李斯里对他所读的东西的内容,以及对他作为一个男孩所表现的那种开朗也有深刻印象。在学校时他已经是一个热诚的社会主义者了,而在剑桥时,他变成一位共产主义者。李斯里高兴而容忍地倾听他狂放的理论。谈论对他来讲就是等于一切。然而他有一种本能的感觉,谈论只是谈论,那并未触到根本的生活事务。 “假如他变成一个著名的新闻记者或者进入议院的话,那么在敌人的阵营中有了一个朋友也就无伤大雅了。” 李斯里的思想很宽纵,宽纵得甚至承认社会主义者,也有一些有理性的人不会反对的意念。理论上讲,他完全赞成煤矿国有化,他不明白为什么政府,不应该除了经营私人公司外,也经营公共事业。但他并不认为公共事业应该过分地进行。譬如说,地租的确是一件与国家无关的事。还有贫民窟的性质,在大都市里必须有贫民窟,事实上,低层阶级喜欢贫民窟,而不喜欢普通住家。并不是马逊家产没去做它能在这方面做的事,而是你不能期望一个地主,让人民免费住在他的房间里,他应该在他的资本上得到相当的报酬。这是很公平的事。 西蒙菲尼摩已经决定,他要当几年外国通讯员,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关于大陆政治的知识,这样在他进入下议院时,才能使他成为大部分劳工党议员必然不知的论题的专家;但是当李斯里带他去看那个准备给聪明的年轻人机会的报纸主人时,他警告西蒙说,这主人是一个富有的人,假如他表白一种革命性的意见的话,就不能希冀创造一个有利的印象。但是西蒙以他谦虚的态度、满身的精力以及温顺的谈吐,使这位报纸大王获致一个很良好的印象。 “他好得如同金一般。”李斯里以后对他的妻子这样说:“那年轻人已经有实际的能力和常识了。我常告诉你,谈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谈到找有生活工资的职业,像每个识事体的人一样,他就准备把他的理论收藏在他的口袋里了。” 维尼西亚同意他的说法。他们的经验证明,对美有真正的喜爱,同时又认识物质的重要性,是十分可能的事。看看罗伦卓·德美狄西吧!他是一个成功的银行家和一个通达的艺术家。她认为李斯里大费苦心去帮不能够感激人家的人倒是很好的事。无论如何,他为西蒙找的职业会使他离开到维也纳去,这样就使查理离开一种她所忧虑的影响力。都是由于那种狂妄的谈论,使这男孩子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西蒙在世上一分钱都没有,也没有亲戚,这对他来说倒是很好的事。但是查理有一个舒服的卧铺等着他。世上的艺术家已经够多了。她感到安慰的是,查理有坦诚的灵魂和柔和的气质,不会有邪恶的信息腐化他良好的风格。 *** 这时查理正在整装。他绝望地想着,要如何消磨掉这个晚上。他穿好裤子后就打电话到西蒙的旅馆。西蒙本人接电话。 “西蒙。” “哈啰,你到了吗?你在什么地方?” 西蒙对查理的吃惊似乎很漠然。 “在旅馆。” “噢,真的吗?今天晚上有事吗?” “没有。” “我们最好一起吃饭好吗?我会散步去找你。” 他挂断了。查理的心碎了。他希望西蒙能够像自己要见西蒙一样的渴望见他。但是从西蒙的话里以及他的态度,你就会觉得他们是偶然的点头之交而已,而且西蒙一点也不关心是否要见面的事。当然,他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在这段时间里,西蒙可能已经变得不可认识了。查理突然害怕起来,想到这次来巴黎可能会是一个失败的尝试。他心烦紧张地等着西蒙的到来。但是,当西蒙终于走进房里时,至少他的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他今年二十三岁,虽然只有一般人的高度,但仍然算是一个瘦长的人。他穿着一件褴褛的棕色夹克,和一条灰色的法兰绒裤,没戴帽也没穿大衣,他的长脸比以前更瘦更苍白了。他的黑眼睛似乎大了一点,两只眼睛从不静止下来,闪露着苛酷的亮光和怀疑,好像在显示其后脑部的特质。他的嘴大而带嘲讽,有着小而不规则的牙齿,使你想起一种较小的食肉兽。他下巴尖,颊骨突出,外表并不好看,但是他敏感的表情里头,却有一种奇异的不安,使你在街上和他擦身而过时一定会注意到他。他的脸在飞逝的时光里显出一种痛苦的美,不是一种容貌的美而是一种无休止奋斗的精神美。一件使人不安的事,是在他的笑中没有愉快的成分。他的笑是一种嘲讽的愁眉苦脸,他笑的时候,脸歪扭起来,好像正在忍受一种痛苦的折磨。他的声音调子高,似乎自己也控制不了。高兴时,他的声音常变得很尖锐。 查理抑制他自然的冲动,并不跑到门口去以他快乐性情所具有的热诚,友好地跟他握握手,而只是冷冷地接见他。听到敲门声时他说:“进来。”然后继续磨他的指甲。西蒙没有握手的意思,他点点头好像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哈啰,”他说,“房间没问题了吧?” “哦,没问题。旅馆比我希望的还堂皇呢!” “这里很方便,你可以带你喜欢的任何人来。我饿了,一起去吃饭怎么样?” “好。” “到科波吧!” 他们在楼上的一个桌子面对面的坐下来点菜。西蒙对查理评价似地看了一眼。 “我看,你并未失去本来的面貌嘛!”他露着歪扭的微笑说。 “可幸,那并不是我的财富。” 查理感到有一点羞怯。两人的分隔,无论如何,已经破坏了曾经长久存在他们两人间的亲密程度。查理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是这样被训练长大的,每当西蒙以流利的混淆话语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想法时,查理总是愿意静静坐着听。查理总是很崇拜他,但这种崇拜并不带偏见,他相信西蒙是一个天才,所以他认为做西蒙的从者是十分自然的事。他对西蒙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为西蒙在世上只孤单单一个人,没有其他人喜欢他,而查理自己却有一个快乐的家,处在一个舒适的环境里。几乎不喜欢其他人的西蒙却喜欢他,这使他感到很舒服。 西蒙常是尖酸而喜欢讽刺,但是跟他在一起时,他也会莫名地温和起来。在罕有的一次长谈里,他曾告诉查理,在令人诅咒的世界里,他是他唯一的人;但是,查理现在却不悦地感到有一道栅门横隔在他们之间。西蒙的眼光不停地从他的脸射到他的手、他的新衣服,然后又很快地浏览了他的领子和领带。他感到西蒙并不像往日两人单独相处时那样推心置腹,而是在精细且远离地躲藏着。他似乎正在判定他的价值,好像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他正在心里判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使得查理不高兴得心里都在作痛。 “当商人感觉如何?” 查理的脸色微红起来了。过去每次谈话后,查理都准备让西蒙嘲讽他,因为他终究还是完成了父亲的期望。但是他太正直了,不会隐瞒事实。 “比我期望的还喜欢,我发觉这工作很有趣而且也不难。我也有很多时间。” “我认为你已经显露了不少理性。”西蒙这样回答使他很惊奇。“为什么你想成为画家或钢琴家?世界上艺术太多了。无论如何,艺术已他妈的大大的腐朽了。” “唷,西蒙。” “你仍然被你卓越的父母的艺术虚饰所笼络着吗?你要长大,查理。艺术!那是为懒散的富人准备的一种娱乐消遣。我们的世界,我们所住的世界没有时间去搞这种无聊事。” “我应该想到……” “我知道你应该想到什么;你应该想到艺术给予生存一种美,一种意义,你应该想到,它对疲惫和负重担的人是一种安慰,对一种较高贵和较充实的生活是一种灵感。混球!将来我们可能会再要艺术,但是不会是你那种艺术,那将是人民的艺术。” “哦,上帝!” “人民需要麻醉剂,我们所能给他们的,可能艺术是最好的形式。可是在他们还未准备好去接受之前,他们要的是另一种形式。” “什么形式?” “字。” 真不凡,那跳进这个单音节字里的讥刺活力。但是他微笑了,虽然他的嘴唇歪扭,但是查理有一会儿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那种已经看惯了的善良感情。 “不,我的孩子,”他继续说,“你有美好的时光,每天到你的公司享受享受。这不会维持很久了,你尽可能从里头找寻谐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不要介意,我们以后会谈的。告诉我,为什么来巴黎?” “哦,主要是来看你。” 西蒙暗暗脸红。你会想到,一句好话(而查理讲话时,你从不会怀疑他的话是出自他心坎的。)使他非常地窘迫。 “除外呢?” “我想看一些画。假如剧场有什么好戏,我也想去看看,还有,总之,我要玩乐一下。” “我猜你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想要一个女人。” “你知道我在伦敦的机会不多。” “以后我会带你去色雷。” “那是什么地方?” “你就会晓得的。那并不是差劲的乐事。” 他们开始谈到西蒙在维也纳的经历。但是他对此事很缄默。 “我费了一些时间才能自力行动。你知道我以前从未走出过英国。我学习德语,读了不少东西,我想,我碰到了不少使我感兴趣的人。” “那么,以后在巴黎呢?” “我一直多多少少干着相同的事。我一直在把思想整理成绪。我年轻,有足够的时间。我厌倦了巴黎,我就要到罗马、柏林或者莫斯科。假如我能在报界谋得一个职位,我定要谋一些别的职位。我可以教英文,赚足够的钱保持灵肉一致。我并非生在贵胄之家,但我能够凭空活下去。在维也纳,我就有一个月的时间靠面包牛奶过活,把这当作一种克己的训练。这甚至不能算是一种艰难的事。我现在已训练成一天只吃一餐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你今天的第一餐?” “起床时我喝一杯咖啡,一点钟时喝一杯牛奶。” “但是,这目的何在呢?你的收入很充分,不是吗?” “我得到的是生活工资,足够维持一日三餐。除非一个人能先支配自己,不然他就无法支配他人。” 查理露齿笑着。他开始感觉更自在了。 “听起来像是引经据典的一句老话。” “可能是,”西蒙冷淡地回答:“我自求多福。格言提炼出时代智慧的精华,只有愚笨的人才会卑视普通的事物。你不会认为我一生只想做一家伦敦报纸的外国通讯员,或者一个英文老师而已吧!这些只不过是我的漫游实习期,在我们一起上学的那间昏庸学校,或者那间位于郊外公墓,叫什么剑桥的大学里,我没得到的教育,现在我就要花费时间去得到了。但是我要得的并不仅是人和书的知识,那只是一种工具,我要得到某些较难到手且较重要的东西:一个征服不了的意志。我要铸造自己,就如同耶稣会会员为仪式的纪律所结造成的一样。我想,我一向很了解自己。没有什么东西会教你你是什么。你就像单独活在世界上一样,到哪里你都是一个异乡人,一生与那些你对他们并无意义的人生活在一起。但是我的知识是本能的,在外国的两年时间里,我已学会了了解自己,就如同我了解欧几里德第五条定理一样。我了解我的力量和我的缺点。我打算将以后五年或六年的时间,用来培育我的力量,以及用来驱逐我的弱点。我要带领自己,就如同一个教练带领一个运动员,使他成为一个优胜的选手一样。我有一副好头脑。世界上没有人能用像我一样的慧眼看到自己鼻子的尽头,而且,相信我,在我们所住的世界里,那是一种伟大的力量。我还能言善道。你要劝服人去行动,是要用修辞,而不是用理性。通常人类的痴愚,在他们能为字语所左右。不管如何苦痛,目前你必须接受事实,就如同在电影方面你必须接受以下这个事实:一部成功的影片必须有一个快乐的结尾。我已经能用字语将我喜欢做的做得很好了。在我完蛋之前,我会有能力做任何种类的事。” 西蒙大大的喝了一口他们正在喝的白酒,然后坐回椅子开始笑起来了。他的脸因不堪忍受的痛苦而扭曲着。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那是几个月前在这里发生的。他们正要举行英国义勇军或者像那一类的会议。我忘记为了什么啦,是战争的埋葬问题或什么的。我的主任要发表演说,但是他感冒了,叫我代他。你知道我们的报纸是什么报纸,只要血样的爱国心能帮助我们的销路,那报纸就是血样爱国的报纸。我们尽量辱骂,我们有高昂的道德语调。我的主任属于居于正当位置上的正当人物,他脑中已二十年没有意见了,每次开口都是说些明确的事务。他说一个卑污的故事时,故事都陈腐得甚至发不出臭气来。但是人们使他变得很精明。他知道主人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好了,我发表了他本来要发表的演说。陈腐的话语从我嘴中滴流出来,我使苍穹响着讨好的话声,我开他们一些甚至连法官也羞于作为的古旧玩笑。他们吼笑起来了。我传达给他们令人羞耻的哀感,你甚至会想,他们可能会呕吐。眼泪从他们的两颊滚下。我击打着爱国主义的大鼓,就像一个救世女童子在升华她受压制的性一样。他们向我欢呼,四周响着回音。演说的时间是在黄昏,演说完以后,那些大人物紧握着我的手,仍然为情感所逼而不能自已。我使他们静下来。你知道吗,我所说的全是些我自知是可鄙的废话。话,话,话。可怜的老哈姆雷特!” “那真他妈的是莽撞的事。”查理说,“终究,我敢说,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算得过去的人而已。他们仅仅要干些他们认为对的事。尤有进者,他们可能准备把他们的手插在口袋里,来证明信心的真诚。” “你会这么想的。不过事实是,管他为了什么鬼正义,反正在他们的一次集会中,所筹集的钱是比以前多了,而且组织人告诉我的主任,那完全归功于我出众的演讲。” 查理在他的率直中显得有点苦恼。这个西蒙并非他向来所认识的西蒙。从前,不管他的理论多狂野,表现得多煽动,里头总有一点高尚的成分。查理是不偏不私的。他的愤怒导致他反对压迫和残酷,不公激起他的愤怒;但是西蒙并未注意到他在查理身上所引起的结果,或者即使注意到了,他也漠不关心。他只专心于自己。 “但是,头脑并不够,而口才,纵使是必须的,终究是一种卑劣的天赋。葛伦斯基【译注:俄国革命领袖,二月革命后为临时政府总理。】两者都具有,但是结果对他有什么帮助呢?最重要的东西是性格,我需要铸造的是我的性格。我确知,只要人们肯去试,他们总能做出任何事的,这只是意志的问题。因为我必须训练自己,所以我对侮辱、疏淡及讥嘲都漠然以对。我必须得到一种完全的精神隔离,纵使他们将我关入监狱,我也会感到如在空中飞翔那么自由,我必须使自己强壮起来。我犯错时并不动摇,反而因之受益而去表现正确的行动。我必须使自己坚强,这样,不仅能抵抗慈悲的诱惑而且还能本身不发慈悲。我必须从心中将爱的可能性榨取出来。” “为什么?” “我不能让我的判断被任何我可能对人类发生的感情所笼罩。查理,你是世界上我唯一关心的人。我不会停止对你的关心,一直到我真确知道,是否我必须使你面对墙壁亲手射杀,而没有一会儿的犹疑和一会儿的悔恨。” 西蒙的眼睛有一团黑暗的朦胧,那使你想到一间荒屋里,一个水银已耗蚀的古镜。你对着它看时,你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阴沉的深渊,里面似乎潜伏着一些早已过去及早已死去的,然而却由于赋有借来及神秘的生命,仍会令人可怕颤栗的事件及情感。 “你怀疑为什么我没到车站接你吗?” “假如你能去多好,但我想你因有事无法脱身。” “我知道你会失望的,我们公司这时间很忙,我们必须准备好将一天以来的新闻发到伦敦。但是今天是圣诞前夕,明天新闻不会来,我很轻易就可以溜走。我没去车站,但我实在很想去。自从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要来之后,我就被去看你的欲想困扰着。车子进站的时间一到,我就知道你会在站台上徘徊找我,以致于迷失在挣扎的人群里,我就拿起一本书来看。我坐在那儿,强迫自己专心看书,逼迫自己不要去注意每一时刻都希望响起来的电话。电话响起来,我知道一定是你打来的,我兴奋强烈得竟对自己愤怒起来。我几乎不想去听电话。有两年多的时间,我一直努力驱逐我对你的感情,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要你来我这里的原因呢?人总是将不在眼前的人理想化了。由于人不在眼前,心就变得更亲爱些,这是真的。而在他再度看到他们时,他就会感到很惊奇,竟在他们身上看见所有的东西。我想假如我身上留有任何往日对你的深情,那么你在这里住上几天,就足够使这些感情消灭了。” “我怕你会认为我很笨。”查理带着动人的微笑说,“不过我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认为。” “我并不认为你笨。” “好,姑且认为如此,那么理由呢?” 西蒙皱了皱眉,不定的眼睛四处投射,像是一只兔子正想要逃脱猎人的追逐。 “你是唯一曾经关心我的人。” “这话并不真。我的父母一直很喜欢你的。” “不要说这种废话了。你父亲对我的不关心,就如同对艺术不关心一样。但是,他以仁慈去对待他能奖掖和使之铭心感谢的一文不名孤儿,却能给他一种温暖、舒服的仁德感。你的母亲认为我莽撞而跋扈,她因我曾经影响你而恨我。并且,因为她知道我认为你父亲是最坏的那一类大骗子、骗自己的骗子,所以她很生气。我给她的唯一安慰是,她每次注视着我时,总会想到你我是多么的不同。这使她感到愉快。” “你对我可怜的双亲并不阿谀备至啊!”查理温和的说。 西蒙对这句突来的话并未在意。 “我们只有过一次相应共鸣。那个讨厌的老哥德会把化力叫什么呢?你给了我从没有的。从不曾是男孩子的我,跟你在一起却能成为一个男孩子。我能因你而忘掉自己。我欺侮你,开你的玩笑,嘲笑你,漠视你,但是我一直很崇敬你。我跟你在一起总感到美妙、舒服而自在。跟你在一起时,我才是真正的自己。你是那样的谦逊,那样容易取悦,那样快活,性情又那样美好,仅仅跟你在一起,我受折磨的神经就会得到休息。同时我也会暂时脱离那种不断催促我的驱赶力量。但是我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脱离。在我注视着你甜蜜而自疑的微笑时,我的意志也踌躇了。我无法柔软,我不能温顺。当我看进你那蓝色的、友谊的、对人性有着信心的眼睛时,我犹疑了,但我不敢犹疑,你是我的敌人,我恨你。” 查理刚才听到西蒙向他说的一些话,使他不舒服地脸红起来;但现在,他却和蔼地咯咯笑着说: “哦,西蒙,你谈的都是些什么胡说八道呀!”西蒙并未注意。他用那闪耀、热情的眼睛注视着查理,好像他企图直捣进查理本质的深处。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说着,好像在跟自己谈话,“或者,仅是一种表现的偶发事件,显出了灵魂的一些特质的幻象。”然后对着查理说,“我常问自己,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并不是你好看的外表,虽然,我敢说,这跟那有关系;也不是你的智力,这东西是不要显露就已经充足了;也不是你的无诈的本性或你美好的脾气。是你身上的什么东西使人一见到你就喜欢呢?使你在占领战场以前就已赢得大半战争?魅力,什么是魅力?这是我们大家都懂得其意,却没人能下定义的两个字。但是我知道,假如我有你的那种天赋,那么加上我的头脑和决心,世界上就没有我无法克服的阻难了。你已有了活力,那就是魅力的一部分。但是我有和你一样多的活力,我能连续好几天每天都只睡四小时,我也能一天工作十六小时而不感到疲倦。人们初次遇到我时,都敌视我,我必须用全副的脑力征服他们,我必须利用他们的弱点,我必须使自己显得对他们有用,我必须阿谀他们。来到巴黎时,我的主任认为我是他所见到的最讨人厌、最自傲的年轻人。当然,他只是一个笨蛋。当一个人能像我那样了解自己的缺点时,他怎能自傲呢?现在他听从我了,但是我必须像一只狗似的工作,以达到你的睫毛一闪时能达到的地步。魅力是不可缺的,前两年我认识了不少杰出的政治家,他们都具有魅力。有的多一点,有的少一些,但是他们不是天生就有的,这说明了魅力是能从后天得来的。魅力并没什么意义,但是它能引发跟从者的忠诚,使他们盲目地去做人们吩咐他们的事,而满足于一句仁慈话的报酬。这些政治家进行工作时,我都考察过。他们能从水栓把魅力像水一样的转开来。敏捷、友谊的微笑;准备好要紧握你的手。声音中那种似乎孕有恩卷的温暖,那种使你认为你的利害,就是你领导者主要急务的兴趣表现,那种虽没有告诉你任何事情,却迷惑着你去认为你是主人心腹的亲热态度。那些陈腔滥语,那些有力的嘴唇挂着谄媚的好几百种可爱老同学。那种安逸和自然,那种模仿自然的完美行动,以及那种认出愚人的虚荣,又注意着从不去侮辱它的敏感。这些我都能全部学到,那只需要一些努力和一些自我控制。有时候,当然,他们是做得过分了。职业政客们的魅力变得太机械而失去作用了。那些看穿而发觉到受骗的人都很愤恨。”他投给查理另一个锐利的眼光。“你的魅力显得自然,这就是为什么它具有蹂躏性的原因。一个小皱纹就会使你的生活过得十分容易,这不是很荒谬吗?”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要你来的原因之一是要确实的看看你的魅力在哪里。就我所能讲出的,你的魅力是源自你下眼窝一些特殊的肌肉构形。我相信那得归功于你微笑时眼睛下面的一个小皱纹。” 这样被解剖,查理感到很尴尬。为了转移话题,他问: “但是你所有的一切努力,却不会引导你成功,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让我们走到圆座喝杯咖啡去吧!” “好,我叫一个侍者。” “我请你这一餐,这是我们在一起吃,由我来付钱的第一餐。” 他从他的口袋拿出一些钞票付账时,他发现里面有几张卡片。 “哦,看,我已经为你找到一张圣犹斯塔西的午夜弥撒票,这是公认巴黎最好的教堂音乐,我想你会喜欢的。” “哦,西蒙你真好,我会喜欢的。你会跟我去吗?” “时间到时,我会看看我的心情如何。无论如何票你先拿去。” 查理把票放在口袋里。他们走到圆座雨已停了,但走道上仍然湿湿的,一间商店的灯光或者一盏街灯照在上面时,街道就苍白地闪着光。很多人正在来回游荡着。他们从无叶树的阴影走出来,就好像从戏院的舞台边厢走出来一样,穿过灯光,又消失在另一个夜晚里。退缩而又坚持的阿尔及利亚小贩眼睛敏快地在寻求着买主,手臂上垂挂着一捆东方的地毡和廉价的毛制品走过去了。脸孔粗糙的男孩,头上戴着红毡帽,提着一篮篮的落花生,单调地重复他们沙哑的叫声:“加各特,加各特。”两个黑人站在一个角落,他们的黑脸因天气寒冷而紧缩着,好像时间已经停止了似的。他们在那儿等,因为世上除了等,别无他事可做。这两个朋友到了圆座。夏季里顾客盘坐的台地上都嵌着玻璃。每个桌位都被预订满了。但是他们两个人进来时,却有两、三个人站起来,他们就占了这些空位。天气一点也不暖。西蒙没穿外套。 “你不冷吗?”查理问,“你不喜欢坐在里面吗?” “不,我已经教会自己不介意冷了。” “感冒时怎么办?” “我不管。” 查理常听到圆座,但从没来过。他以热烈的好奇心看着坐在周围的人们。他们中有些穿长颈汗衫,有些留着短胡子,女孩子们没戴帽子,却穿着雨衣。他猜想也许她们是画家和作家,这使他产生一种注视她们的悸动。 “英国人或者美国人。”西蒙嘲笑地耸了耸肩说,“他们大部分是无用和腐朽的人,悲怆地盛装着,在一出长久以来已停演的戏中饰演一个角色。” 那边有一群高大金发的年轻人,看起来像北欧人。另外一桌,有一群黑黝、做作而多话的利凡得人。但大部分都是安静的法国人,穿着相当讲究。那些因地利之便而来圆座的邻近的零售商人,有着少许的乡下佬味道。他们跟查理一样认为这是艺术家和学生常来的场所。 “可怜的人呀,他们还没有得着钱去过拉丁区的生活。他们生活在饿死的边缘,像游船上被罚划桨的罪犯一样地工作着。我想你已读过《波希米亚人之生活》吧?罗陀费现在穿一件整洁的蓝衣服,那是他发狂买来的,还把裤子每天晚上垫在草席下使之保持原形。所花的每分钱都要计算一下,并且小心翼翼地,不去做有损未来前途的事。咪咪和谬斯特两位女孩子非常努力,她们是商业的联合者,把空闲的晚上用来参加伙伴的集会。纵使失去了她们的美德,却保有她们的头脑。” “你不是跟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我想如果有是很愉快的。在巴黎的几年中,你应该有机会猎几个的。” “是的,我有一、两个。想到这,你会觉得奇怪。你知道我住的地方都包括些什么吗?一个书房和一个厨房,没得洗澡。看门人每天来打扫,但是她心情复杂,讨厌爬楼梯。这就是我所能告诉你的,而却有三个女孩子要来跟我一起分享污秽。一个是英国人,她在这里的国际共产人员局找到一个职位,另一个是挪威人,她现在在索尔本工作,又另一个是法国人——你会认为她有不少见识的。她是一个失业的女衣匠。有一天晚上,我正要出去吃晚餐时猎到她的。她告诉我,她已一天没有吃饭了,我就请她吃一餐。那天是星期天,她停留到星期一,还想继续留下来,但是我叫她出去,她就出去了。那挪威女孩子可说是一个讨厌的东西,她要缝补我的袜子,为我煮饭、擦地板,我告诉她没事可做时,她却喜欢在街角等我。在街上走时,她走在我旁边,告诉我假如我不发慈悲心的话,她就要自杀。我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教训,使我记在心里,终究我必须以坚决态度对待她。” “那是什么意思?” “有一天我告诉她,她给我的折磨实在使我烦透了。我告诉她,下次她在街上再叫我的名字的话,我就要打她。她有点笨,不知道我是说真的。第二天我离家时,大概是十二点,我正要到公司去,她站在街的另一边,然后带着那卑贱的表情走向我,开始要跟我讲话,还没让她讲出两句或三句的话,我就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像柱戏里玩的一个柱子那样倒下去了。” “然后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想她又站起来了。我继续走我的,没有回头看。无论如何她了解了那暗示,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听了这故事查理很不舒服,同时使他想笑,但他羞于这样做,因此他并不作响。 “好笑的是那英国的共产主义者。天,她是一个院长的女儿。她曾在牛津念书,得到经济学的学位。她非常地温和,哦,一个完美的女人。她认为杂交是一个神圣的责任。每次和一个伴侣上床时,她就感到她是在帮造物主的忙。我们成为好伴侣,肩并肩打着美好的仗,以及那种种的事。院长给她定额的钱,我们合资经营我们的财源,把我的工作室作为一个中心,让同伴来喝下午茶,讨论当日最热烈的问题。我只告诉她一点逆耳之言,这样就结束了她。” 他再度点起烟斗,自己静静的笑起来,带着那种痛苦的微笑,好像他是在享受一种令他伤心的玩笑。查理想说一些事,但却不知道如何说,才不会听起来做作而引起西蒙的讽刺。 “但是,你希望把人类间的关系,自你的生活中完全摒除吗?”他不确定的问。 “完全。我必须自由,我不敢让其他人把持我。那就是我为什么放逐那小女裁缝的原因了。她是所有的人中最危险的。她温和而热情。她有那些从未梦想到生命,除了艰苦外,还有其他东西的家人的温顺。我从没爱过她;但是我知道她的感谢、崇拜,她讨好人的愿望,她天真的欢乐都是危险的分子。我可以看出她可能很容易变成一种我无法破除的习惯。世上再没有比女人的谄媚更阴险了,我们对谄媚的需要太大,我们都变成她们的奴隶了。我必须以迟钝对付谄媚,就如同以冷漠对待詈骂一样。没有其他东西会像人们赐给女人的恩惠那样使人们受她们的束缚了。她们会将她们的一切都归功于我而感激我,我就无法逃脱了。” “但是,西蒙,你像一般人一样,都有人类的感情。你现在是二十三岁。” “而我的性欲迫切吗?比你想象的还不迫切。如果你一天工作十二到十六小时,平均只睡六小时,如果你满足于一天一餐的生活,使你非常惊奇的,你的欲望就大大的变稀薄了。巴黎对以适度的价钱,和最可能经济的时间得到性本能的满足一事,安排得出奇的好。当我发现我的胃口妨碍我的工作时,我就找一个女人,就如同我便秘时就泻一下一样。” 查理清澈的蓝眼睛闪烁着喜悦,一个迷人的微笑在他的唇上绽开,展露出强有力的雪白牙齿。 “你不是正失去大量的生活谐趣吗?你知道,人们青春岁月是那么地短。” “可能。我知道除非人们心地纯正,不然是无法在世上做事的。齐士特菲尔【译注:英国作家,以写给其儿子的信札闻名。】说过有关性交的最重要字眼:愉悦短暂,姿态可笑,花费可咒。那可能是人们无法压抑的本能。但是容许它改变既已选择的途径却是可怜的傻瓜。我再也不怕它了,几年之后,我就会完全脱离它的诱惑了。” “你真的能在最近几天禁得住不坠入情网吗?这样的事会发生的,你晓得的。甚至最谨慎的人也一样。” 西蒙投给他奇怪的,人们甚至可能认为有敌意的一眼。 “我会像从嘴中拧出一颗烂牙一样,把它从心中扯出来。” “说得容易,做可难了。” “我知道。值得去做的事做起来都不容易。但是那却是人们很多奇怪事务中的一种,如果关系到他的自我保存,如果他必须做他个体所依靠的某种事情,他就能在自身里发现力量。” 查理沉默了。假如那晚有其他的人,像西蒙那样向他说了这些话,他就会认为那只是一种用来感动人的姿态。查理在剑桥的两年里已经听够了大放厥辞,他有常识和温和的幽默,不会加予它们多于本身价值的重要性。但是他知道西蒙谈论时从来不以外观为目的。他太轻蔑同伴的意见,不可能借着采取一种他不相信的态度来强迫他们羡慕,他无惧而真诚。当他说,他认为这个那个时,你可以相信他真的认为如此。当他说他已经做了这个那个时,你不需犹疑,就可以相信他已经做了。但是,就因为西蒙所描述的生活状态对查理而言,似乎不健全而不自然,所以西蒙流利地表达出来的观念,(这样表示这些观念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对他似乎放肆而可怕。 他发现西蒙是在避免说出他这样严厉训练自己的目的何在;但是在剑桥时,他已是强烈的共产主义者,所以自然可以假设他是在训练自己,在所有的共产党员所预知的最近之将来的革命中饰演他的角色。查理只关心着艺术,他只是有兴趣地倾听西蒙的热烈辩论,却未发觉事情对他有何特别。假如他要被迫来表示对一件他从未认真思考过的题目的观点时,他就会同意父亲的意见:不管欧洲大陆会发生什么事,英国都不会有共产主义的危险。他们在苏俄所造成的糟糕状态显示出共产主义并不切实际。世界过去老是有富的和穷的状态存在,而且将来也会持续。英国的工人太精明了,他们不会被一些无责任感的煽动者所引诱,总之他们没有过过坏日子。 西蒙继续讲下去。他渴望表白那些他储藏已有好几个月的思想,而他以前总是尽他记忆所及讲给查理听的。虽然他努力思索着这些思想(这是他的一个大天赋),他却发现有这位完美的倾听者时,这些思想才变得清晰而有力量。 “你知道,有关爱情的噱头人家谈得很多了。人们为爱情归加一种与事实不符的重要性,人们谈论着爱情好像它显而易见的是人类价值中最大的,其实爱情是最不显而易见的。在柏拉图把他感伤的肉欲套上一层令人着迷的文学形式之前,古代的世界并未给它以甚于理性的强调。回教徒的健康写实主义除了认为它是一种生理需求外,也没有认为它是什么。那是因为基督教信仰用新柏拉图主义来支持这感情的要求,才使它最后成为一个目标、理性、生活的辩护。但是基督教是奴隶的宗教,它提出令人们疲乏和重载深沉的天堂使他们将来能补偿在这世上所受的痛苦,而爱的麻醉剂使他们在现世忍受苦痛。像每种药品一样,爱情使受其役使的人衰弱、破毁,我们因爱情而窒息已有两千年。爱情削弱了我们的意志,减少了我们的勇气。在我们所住的这个世界里,我们知道,几乎每件事情都比爱重要。我们知道,只有温柔和愚蠢的人,才允许爱来影响他们的行动,而我们却付给它一种愚笨的口头上的服务。在书本上、舞台上、道坛上、讲台上、重复的、古老的、感伤的无聊话一直被讨论着,而这些话以前是用来欺骗亚历山大的奴隶的。” “但是,西蒙,古代世界的奴隶就是今日的贫民。” 西蒙的嘴唇微笑地颤动了一下,他盯住查理的眼睛,使查理感到他说了一句傻话。 “我晓得。”西蒙安静地说。 有一会儿,他不安定的眼睛静止了下来。虽然他注视着查理,他的注视却似乎停在远方的某件东西上。查理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但是他心里感到微微的不悦。 “可能是两千年的习惯已经使爱变成一种人类的需要,而在那种情形下,爱就必须列入考虑之列。但是假如要施用麻醉药的话,最好的人选实在并不是麻醉药恶徒。假如爱能被施用于某种有用的目的上,那也只能由那些本身免疫于爱的人去做。” “你拒绝了使生活快乐的一切事物,却似乎不想告诉我你目的何在。我怀疑有什么值得的目的。” “前几年,你都做些什么?查理。” 这个突然而来的问题似乎无法使前后气氛一致,但他还是以平常谦虚的坦诚回答。 “恐怕没什么值得说的。我每天好好的上班;花一段时间研究‘家产’,以便知道一些有关财产所有物,以及这类的东西。我和父亲玩高尔夫球。他喜欢一星期玩两、三天。还有,我还继续在弹钢琴。我去过很多次音乐会,看过大部分的画展,也看过几次歌剧,看了一些戏剧。” “你过得完全舒服吗?” “不坏,我过得很好。” “明年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大致一样。” “再明年呢?又再明年呢?” “我想几年后要结婚,然后我的父亲要退休,将他的职业转给我。他的职业年入一千,就现在来讲并不坏。当然,最后我会得到父亲在马逊家产的股份的一半。” “然后,你就要过那种你父亲以前所过的生活。” “除非劳工党没收马逊家产,那时我当然会潦倒不堪,不过只要不那样,我都准备从事我的小职业,尽量用我的收入制造些快乐。” “等到你死时,你曾经生活过,或者没有生活过会有什么他妈的关系吗?” 有一会儿,查理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所挫而脸红起来。 “我想不会有。” “你那样满足吗?” “说实话,我没想过;但是假如你要这样直接的问我,我想,纵然我以前不被认为是傻子,我却应该是的。我永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年夏天,我潦倒而我们去挪威钓鱼时,我跟父亲谈过。他说得很美妙,可怜的老亲爱,他很焦急,怕伤到我的感情。但是我禁不住要承认,他讲的是对的。我在做事方面得到一种天生的机敏,我会一点画,会写一些、弹一些。也许,如果我仅能够做一件事的话,我可能会有一个机会,但那只是一种机敏。父亲说那是不够的,很对。我想他说的做一个小而好的商人,比做一个第二流的艺术家还好,是十分正确的话。总之,老西伯特·马逊娶了女厨师,在那小块因伦敦的发展,而使之有价值的财产的土地上开始种植蔬菜,这对我是一件幸运的事。你认为这样够吗?假如我在上天或者,你喜欢的话,机会,给我安排的生活状态里,尽我的责任的话。” 西蒙向他微笑着,这个微笑比那天晚上折磨他的脸容的任何微笑还放肆。 “我敢说这就够了,查理,但是对我并不然,我宁愿在穿过街时,被汽车辗成平平的一团肉,而不愿像你一样期望一个生活。” 查理安静地注视着他。 “你晓得,西蒙,我有快乐的本能,而你没有。” 西蒙咯咯的笑。 “我们必须看看是否我们能将之改变。我们去逛逛吧!我带你去‘后宫’。” [book_title]三 一间外表气派的房子,精致的前门由一个穿着土耳其装的黑人打开了。他们走进一个狭窄而灯光薄弱的走道时,一个女人从会客室里走出来。她迅速而冷淡地向他们一瞥就带他们进去了。但是当她认出是西蒙时,便马上装起温和的态度。他们热烈的握手。 “这是,伊内斯汀小姐。”他向查理说,然后向她说,“我的朋友,今天晚上从伦敦来的,他希望见见世面。” “你带对了地方吗?” 她向查理估量一下。查理看到的这个女人年纪可能已近四十,有美好的外表,态度冷硬,鼻子挺直,薄唇上涂着口红,还有一个坚硬的下颔。她整齐的穿著一套剪裁得有些男性化的暗色衣服,戴着颈圈打着领结,还戴着一个英国有名军团的纹章作为别针。 “他很潇洒。”她说,“这些女士们会很高兴见到他的。” “夫人今晚在哪儿?” “她已经和家人去渡假了,现在由我来管理。” “我们可以进去吗?” “你晓得怎么走的。” 这两个年轻人穿过这条通道,打开了一个门后,他们就在一间虚饰华美的土耳其浴室的大房间里了。里面有沿着墙放的长椅子,几个人在四围坐着,大部分穿着白日服,有一些着餐服,他们三三两两在一起,有一个桌子旁混坐着一群不同的人。女人穿着晚礼服,显然是来看看巴黎的景色。穿着土耳其服的侍者,站在四周等着听吩咐。一个平台上面,有一个包括有一名钢琴手、一名提琴手和一名萨克斯风手的乐队。两张面对面的长椅突出到舞台,上面坐着十个左右的年轻女人。她们穿着土耳其式的高跟拖鞋,发亮的衣料裁成的臃肿长裤一直穿到脚踝,头上戴着头巾,上身裸着。其他同样装饰的女孩子,跟请她们喝酒的男人坐在一起。西蒙和查理坐下来,要了一瓶香槟。乐队开始演奏起来,二个男人起身走到长凳子那边选择伴侣跳舞,其他的女孩子也无精打采的一齐跳着。她们散漫的谈着,对那些坐在不同桌子的男人投以好奇的眼神。 显然的,这个观光客的舞会,以及这些从另一个不同世界来的女人,刺激着她们的好奇心。除了半裸的女孩以及能使人舒服地跳舞这个事实外,表面上这个地方和其他夜总会并没有区别。查理发现,在他们桌子附近有两个男人带着公文皮包,正旁若无人地谈着生意,彷佛是在咖啡馆一样,谈话之间还从皮包中抽出一些纸来。不久,在观光客那团人中就有一个人离开,去跟正在跳舞的两个女孩子谈话,于是她们停下来走到那男人的桌子旁边。一个穿着美丽黑衣的女人,颈上戴着一串翡翠,她起身开始跟两个女孩子中的一个跳舞。另外一个回到长椅子坐下来。“女教师”穿着上衣和裙子走到西蒙和查理这边来。 “你的朋友看到了合他心意的女士吗?” “跟我们一起坐下来谈几分钟吧!他正环顾四周,夜还早呢!” 她坐下来。西蒙叫侍者时,她点了一杯橘子汁。 “很抱歉,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晚上,他却是第一次来这里,你晓得在圣诞节前夕很多人必须留在家里。但是马上气氛就会越来越有生气的,一大群英国人已经来到巴黎渡假。报上说,他们正分别在三个区域坐金箭号火车来。英国是个大国家,他们有钱。” 查理觉得有点害羞,他沉默不语。她问西蒙查理是否懂法文。 “当然他懂,他在多伦花了六个月学的。” “多美的地方,去年夏天,我在那儿渡假时曾经乘车游尽了‘宫堡’的乡下。安吉拉是多伦人,也许你的朋友喜欢跟她跳舞。”她转向查理,“你会跳舞吗?” “是的,我喜欢跳舞。” “她受过良好教育,而且出身优秀的家庭。我去多伦时,去看过他们,他们很感谢我为他们女儿所做的事,他们是尊贵的人物。你不要以为我们这里任何样的人都要,夫人是很细心的,我们有我们的名声,而且也很重视名声。这里所有的女士都来自在城市受人敬重的家庭。这就是她们为何喜欢在巴黎工作的原因。当然,她们不愿给她们的亲戚惹些尴尬的事。生活艰难,人们必须尽可能赚钱维持生活。当然,我并不昧于良心说她们是属于贵族社会,但是在法国,贵族社会已经彻底崩溃。就我来讲,我对法国的中产阶级家系是更敬重的,他们是国家的脊骨。” 伊内斯汀小姐给你的印象是:她是一个有健全本质的明智女人。你会发觉她对当时社会问题的观点是值得倾听的。她轻指着西蒙的手又向查理说: “看到西蒙先生总是使我快乐。他是这个屋子里所有人的好朋友。他不常来,但是只要他一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像绅士。他从来不像一些你们同胞那样喝醉过,人们都能跟他谈论有趣的问题。我们也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新闻记者,有时我觉得我们所过的生活有点狭窄,跟一些处于事情核心的人谈谈是有益的,这样使人离开常习的羁束。他是有同情心的人。 “在这种环境里,西蒙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是在家里一样。他显得安适而温和,只要他一活动,总赐给我们一场美好的表演。你会想,他感觉到他和这窑子的‘女教师’有一种奇异的类似之处。 “有一次他带我到法国剧院去看一个例行的预演,整个巴黎都出现在那儿了,学会会员、部长、将军,我都眼花目眩了。” “我可以附加一点,女人中没有一个看起来比你更卓尔不群了。能和你一起在那儿出现,实在为我大增光彩。” “他们看到我在散步场里,手放在西蒙先生的手上一起散步时,你应该看看那些大老的脸孔。” 查理晓得跟这样一个伴侣到一个大交际仪式里,是诉诸西蒙嘲弄式的幽默的一种玩笑。他们再谈了一会儿,然后西蒙说: “听呀,我的亲爱的,我想我应该给我们的朋友一个大面子,因为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介绍给‘公主’怎么样?你想他会喜欢她吗?” 伊内斯汀小姐顽固的面容松弛成一丝微笑,然后投给查理愉悦的一瞥。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至少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验。她有美丽的胴体。” “我们叫她来,请她喝一杯。” 伊内斯汀小姐叫了一个侍者。 “叫欧尔佳公主到这里来。”然后向查理说道,“她是俄国人,当然了,自从革命以后,我们简直为苏俄人所淹没。我们曾经靠他们以及他们的斯拉夫性格过活。有一段时间古罗马的平民曾以要斯拉夫性格为乐,但是现在又厌腻了。以后,他们是野蛮人,不懂得适当的举止。但是欧尔佳公主就不同了,她有原则,你可以看出她的良好教养。不可否认的,她是有点内涵的。” 她正说着时,查理看到侍者走向一个坐在一张长椅的女孩,然后向她讲话。她的眼睛一直在游移,而他以前就注意到她了。她出奇地静静坐着,你会认为她并未意识到四周的环境。现在她起身朝他们的方向投了一瞥,向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走来。她的步态里有一种奇妙的淡漠。她走上前时,向西蒙微微的笑了一笑,然后他们就握起手了。 “我看到你刚进来。”她坐下来时说。 西蒙问她是否要一杯香槟。 “好啊!” “这是我的朋友,他想认识你。” “我万幸了。”她向查理看了看,并不笑。她只向查理看了一会儿,这对查理而言却似乎尴尬而长久了,但是她的眼睛并不含有欢迎也不含有邀请的神色。这种完全的冷漠,几乎令人发怒。“他很潇洒。”查理害羞地微笑,然后一丝有着最微弱怀疑的微笑,在她的嘴唇上抖动着。“他看起来性情不错。” 她的头巾以及臃肿的裤子是棉纱制的,是苍白的蓝颜色,布满了小银星。她并不高,脸上施着很重的粉,两颊夸张地搽着红粉。嘴唇是红的,眼睑是蓝的,眉毛和睫毛都用马斯卡拉【译注:一种黑色或蓝色的涂料。】染黑了。她其实称不上美,仅仅是漂亮而已,有着略高的颧骨,一个多肉的小鼻,眼窝里的眼睛并不深也不突出,只是长在脸的水平面上,就像与墙齐平的窗子一样,大而蓝,而蓝色在头巾和马斯卡拉的强调之下就像一焰火。她的身态整齐洁净,而皮肤的颜色呈琥珀的苍白,有一种丝样柔和的外表。她的乳房小而圆,如处女般样,形状美妙的ru头是玫瑰色的。 “为什么不,公主跟你跳舞呢?查理。”西蒙说。 “赏不赏光?”他说。 她的一个肩头极微弱地耸了耸,没说一句话就站起来。就在同时伊内斯汀说她有事要办就离开了。跟一个腰身以上一无遮物的女孩子跳舞,对查理来讲,是一种新奇而动人的经验。把手放在她裸露的身子,触着碰在她身上的乳房使他透不过气。握在他手中的手是那般的小而柔;但是他是一个有好教养的年轻人,态度一向良好,认为只有礼貌地交谈才合宜,所以他就像在伦敦的舞会里,跟任何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谈话的情形一样,跟她谈话。她也礼貌地回答他。但是他总想,她并未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她的眼睛在屋内模糊的游移着,但是眼神并未显示出发现任何令她感兴趣的东西。他把她挪近一些,她也就接受那更亲密的一揽,并未看出她在意这个举动,她只是默从而已。乐队停下来,他们回到座位上。西蒙一个人坐在那儿。 “怎么样?她跳得好吗?” “不怎么好。” 忽然她笑了起来,这是她显露出的第一个活泼的迹象,她的笑爽朗而轻快。 “抱歉。”她用英语说,“刚才我不专心,其实我能跳得比刚才好,下次我会的。”查理脸红了。 “我不知道你会讲英语,不然我不会这么说的。” “但,其实是真的这样,而你跳得这样的好,你应该有一位能跳舞的好伴侣。” 之后他们就讲法语了。查理的法语并不真确,但已够流利了,而他的声调也不错。她讲得很好,不过带着唱歌似的俄文声调,为法语增加一种不协调的单调。她的英语也不坏。 “公主是在英国受教育的。”西蒙说。 “我两岁时就到英国,直待到十四岁,从那以后我就不讲了,所以都忘掉了。” “那时你住在什么地方?” “伦敦,在拉得布罗克丛树区,夏洛蒂街,那地方便宜。” “小孩们,现在我要走了。”西蒙说。 “明天我会见你,查理。” “你不是要去望弥撒吗?” “不。” 他随便的点一点头就走了。 “你认识西蒙先生很久了吗?”公主问。 “他是我的老朋友。” “你喜欢他吗?” “当然。” “他和你很不同。我想他是你最不喜欢的一个人。” “他出奇地聪明,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她欲言又止,保持着缄默。音乐又开始了。 “要不要跟我跳?”她问,“我想露一手给你看看,让你知道,只要我想跳,我也‘能’跳。” 也许因为西蒙已经离开他,她感到比较不那么拘束了。也许态度里的一些什么(可能是当他晓得她会讲英语时的惶惑)使她注意着他,所以她的态度也有点不同。现在她的态度有一种不期然而动人的仁慈。在舞池中,她近似喜悦地谈着。她回到了童年,带着一种冷酷的幽默,谈到她和双亲住在廉价的伦敦房子的污脏情形。现在她用心地跟着查理的步子,跳得很好了。他们又坐下来,查理瞥了瞥他的表,已快到午夜了,他感到迷惘。他以前常在家里听到他们谈圣犹斯他西的教堂音乐。在圣诞前夕去那儿听弥撒,这个机会他是不能失掉的。到达巴黎的悸动、他和西蒙的谈话、“后宫”的新经验,以及他所喝的香槟一齐混合在一起,使他充满着一种出奇的意气扬扬,他有一种急迫的欲望要听音乐,这种欲望就如同他对这个和他跳舞的女孩的生理欲望那样强烈。在这紧要时期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而离开似乎很傻;但是,就是这样,他想去,而且终究没人需要知道。 “瞧!”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说,“我有一个约会,现在必须走了,不过一小时后我会回来,我仍然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是吧?” “我整个晚上都在这里。” “但是,你不跟其他的人应酬了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他有点害羞地笑了一笑。 “恐怕听起来荒谬;是我的朋友给了我两、三张圣犹斯他西弥撒的票,如果不去,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谁跟你去呢?” “我自己去。” “带我去好吗?” “你?但是你怎么能走开啊?” “我可以跟小姐安排一下。给我两、三百法郎我会安置好。” 他投给她一个怀疑的眼神。她裸露的身子,粉蓝的头巾和裤子,如画的脸孔,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能和他一起去教堂的人。她注意到了他的眼光,笑了起来。 “无论花什么代价,我一定要去。一定,一定。我在十分钟内会改完妆的。这真会给我大大的快乐。” “好吧。” 他给她钱。她告诉他在入口处等她,就匆匆的走开了。他付了酒钱,十分钟后,他在表上数了数,走了出去。 当他踏进走道时,一个女孩子走上来。 “我并没让你等,你看。我已向小姐说明了,总之,她认为苏俄人疯了。” 一直到她讲话,他才认出是她。她穿着一件棕色上衣和裙子,戴着一顶毡帽。她已除去了身上的装饰,甚至唇上的口红也擦掉了。眼睛在剃过的眉毛的细而美的线条下,看起来不大也不蓝。她的棕色衣服很整齐,但却显得平凡,使她看起来有点不可名状的样子。她可能是一个午餐时间,你可以看到从公司后门拥向街边的女工。她甚至一点也不漂亮,但她看起来很年轻,而在她的态度上有某种的谦逊使查理心里一阵苦痛。 “你喜欢音乐吗?公主。”他们走进一辆出租车时他问。 他不晓得如何称呼她。纵使她是一个妓女,他感到以她的身分,在认识她的短时间里,称呼她为欧尔佳会显得粗鲁。若是由于环境压力,而使她沦落到这样羞辱的情境的话,那他更应该尊敬待她。 “我并不是一个公主,你知道的,而我的名字也不是欧尔佳。他们在‘后宫’这样叫我,因为这样会使顾客想到他们正要跟一个公主上床而感到得意。他们叫我欧尔佳,因为那是除了沙霞外,他们所知道的唯一俄国名字。我的父亲是列宁格勒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我的母亲是一个关税官员的女儿。” “那么你的名字呢?” “莉迪亚。” 他们在弥撒正要开始时到达,人群拥挤,座位不好找。天气非常寒冷,查理问她是否要他的上衣,她摇头没答。甬道上未上罩的灯泡照射着,粗涩的光线照在圆顶上、圆柱上以及黑压压的礼拜人群上。歌唱队被照得发亮,他们找到个靠近圆柱的地方,这地方因圆柱阴影的保护,他们可以感到他们是独立的。上升台上有一队乐队,祭台上有穿着华丽礼服的牧师,音乐对查理来说有点华美的感觉。他微笑失望地听着,音乐并未像他所预期的那样感动他,而那些独唱者的金属般歌剧似的声音使他冷了。他有一个感觉,好像他是在听一场表演而不是参加一个宗教的典礼,心中引不起崇敬的感觉,但,不管怎么样,是他自愿要来的。电灯泡的光线射进黑暗里,像是被一把亮刀切了一样,使哥德式建筑的线条更显得严酷。祭台上散发着温柔的光亮,蜡烛成群,牧师正在表演人们不懂的动作。静默的人群似乎并非与会,而是焦急的等着,像在车站栅栏等着门开的群众一样。湿衣的恶臭,香气的芬芳,严酷的冷气像是一个看不见的险恶精灵。他从这里所得到的,不是一种宗教的情绪,而是一种根植于人种原始的神秘。他的神经紧张起来了。 忽然,唱歌队在乐队全盛的伴奏下,一声呼喊爆出“诚信的阿德斯”时,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狂喜,然后一个男孩子唱着一首赞美歌,细薄似银的声音在寂静中升将起来,音符滴流着,最初带着一份奇异而微小的犹疑,好像歌唱者对自己并没把握似的。音符的滴流就像清澈如晶的水流过小溪的白石一样。然后歌唱者聚集了自信心,声音好像被黑暗中的大手所捉住,被带进弧拱的复杂曲线里,然后被引上圆顶的昏黑中。 忽然,查理感到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子在哭泣。这使他吃了一惊,但是由于英国人有礼的缄默,他却假装不去注意。他猜想是黑暗的教堂和男孩纯洁的声音,使她忽然充满一种惭愧的感觉。他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青年,也读了很多小说,他认为自己可以猜出她的感觉如何。于是他就产生一种对她的同情心。无论如何,他感觉到奇怪,她竟会为并非最高级的音乐所动。但是,现在她开始因严重的啜泣而摆动不安了,他不能再假装不知道她有了苦恼。他伸出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想给予她因同情而产生的舒服感;但是她赶忙粗暴地缩回自己的手。他感到尴尬。现在,她哭得很激烈,旁观者无法不注意了,她是在演话剧了,他羞惭得脸都热红起来。 “出去好吗?” 她生气地摇头。她的啜泣变得越加痉挛了。忽然她跪下来,将脸埋在手中,沉溺在不受控制的哭泣中。她奇异地晃动着身体,就像是一捆被丢弃的衣服一样。要不是双肩在颤动着,你可能会以为她已昏过去了。她屈伏在高柱旁,查理可怜而自觉地站在她前面,试着要保护她,不让人看到。他看到很多人看向她,然后向他投着奇异的眼光。想到他们会怎么猜他就生气。乐手静下来了,唱歌队也停了。寂静有令人敬畏的悸动性。受圣餐者一排紧接着一排挤上祭台的阶梯,用嘴去承受牧师赐给他们的圣饼。 查理的柔弱使他无法面视莉迪亚。他把眼睛固定在灯光照亮的圣坛所,但是当她往上移动一点点时,他却能意识到她的动作。她转向柱石,用手支着它,把她的脸藏在手肘屈曲的地方。激动的哭泣使她疲倦了。但是,现在她展开四肢倚卧在硬石上,曲腿搁在石子铺道上,显露出一种悲痛的无望。看这种情景,甚至比看她像被强烈的死亡之神抛进一种不自然状态的人,那样垂倒在地板上更难容忍。 礼拜式接近尾声了,风琴加入乐队一起任意独奏着。一股急着走进汽车或找寻出租车的渐增人潮涌到门口。然后仪式完了,一大群人扑向教堂内。查理等着,一直等到他们原来选择的地方没有其他人,而且最后一个浓密的楔形人群似乎都挤到门口时为止,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来,我们现在得走了。” 他的手臂拥着她,然后将她扶起。她迟钝地让他任意而为,她避开他的目光。他将她的手臂紧靠着他的身体,领着她走过甬道,直到门口只剩十二、三个人。 “你要不要走几步?” “不要了,我倦得要命。找一辆出租车吧!” 但是,他们还是得走一会儿,因为他们无法马上找到出租车。他们来到一盏街灯附近时,她停下来,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镜子照了照。她的眼睛肿了,她拿出一个粉扑,在脸上轻拍着。 “这里做不了什么事的。”他说着温和的一笑,“我们最好去喝点东西,你不能这样子就回到‘后宫’的。” “我哭时,眼睛常要肿的,要几小时才能消退。”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经过,查理高声喊。 “我们到什么地方?” “我无所谓,精选区,蒙特巴纳西林荫道。” 他给了地址。然后他们驶过河,到达时,他犹疑起来了,因为她所选的地方似乎很多人,但是她走出了汽车,他只好跟着她。尽管天气寒冷,很多人仍然坐在台地上。他们在里面找到了位子。 “我要进化妆室洗眼睛。” 几分钟后,她回来坐在他身边。 她尽可能地拉下帽子来隐藏她哭肿的眼睑,并且也补了妆;但没有擦胭脂,脸色苍白。她十分安静,没提起压服过她的哭泣热情。你可能认为她想那是用不着抱歉的自然事情。 “我很饿。”她说,“你也一定很饿吧!” 查理非常饿,等她时,他就在想,在这个情况下,如果自己叫份咸肉和鸡蛋会不会显得很粗鲁。现在她的话宽慰了他的心,似乎咸肉和鸡蛋就是她所喜欢的,他认为她需要兴奋剂,想叫一瓶香槟,但她不要。 “为什么你要浪费钱呢?我们喝啤酒吧!” 他们吃着简单的一餐,胃口很好。他们谈得很少,查理礼貌周到,想温文有礼的跟她谈;但是她并没有鼓励他,很快地他们又陷入沉静。吃完饭喝过咖啡后,他问莉迪亚要做什么? “我要坐在这儿,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舒服而有亲切感,我喜欢看来这里玩的人。” “好,我们坐在这儿。” 这并非他想在巴黎过第一个晚上的样子。他觉得他不该傻到带她去参加午夜弥撒,他并无心对她不仁慈。但是,也许在他的答话之中有一些语气打击了她,因为她微微的转过脸正视着他。她再次投给他那种他看过两、三次的微笑。那是一种古怪的微笑,那微笑不动嘴唇,没有欢乐,但也并不缺乏仁慈,里头讽刺多于欢乐,那是一种不常见、不自愿、耐心而清醒的微笑。 “你这样不会快乐的,为什么不回到‘后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不要,我不要这样。” “你知道,我不介意一个人在这儿的。有时候我会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坐上几小时。你是来巴黎玩的,你不玩乐,真是傻子。” “假如你不厌烦的话,我要陪你坐坐。” “为什么?”她忽然轻蔑地看他一眼,“你认为你高贵,自我牺牲吗?或者,你为我难过,或者仅仅是好奇?” 查理无法想象为什么她好像在生他的气,否则,为什么说这些伤人的话。 “为什么我要为你难过或者好奇?” 他的意思是要她明了,她并非他生命中第一个碰到的妓女。他也不可能为一个可能是卑鄙并且多半不真实的一生故事所动。莉迪亚以一种在他看来是怀疑的惊奇的表情注视着他。 “你的朋友西蒙告诉你我的什么事?” “没有。” “你说这句话为什么脸红?” “我知道我脸红。”他微笑。 事实上西蒙告诉过他,她并不是一个坏的顽童,并且会值回票价的;但是在那种时候,他并不想告诉她这种事情,她苍白的脸色和哭肿的眼睑,所穿的可怜的棕色衣服以及所戴的黑毡帽在在都无法使人想起这样一个生物:穿着蓝色的土耳其裤,裸露着身子,有着奇异外国味道的迷人处。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安静、可敬、认真。查理几乎不会想到跟她上床,就如同他几乎不会想跟一个蓓西的老学校里的三年生女教师上床一样。莉迪亚陷入沉静,似乎沦入了空想。在她终于又说话时,就好像她正在继续自己一连串的想象,而非在和他讲话。 “刚才我在教堂哭,原因并不是你所想的。天知道,我为那哭够了;但是那时是为了别的事。我感到很孤独。大家都有一个国家,都生活在那个国家、家庭里;明天他们要一起过圣诞节,父亲、母亲和孩子。他们中有一些像你,只去听音乐,有一些人没有信仰,不过就在那时,大家都被一种共同的感觉所系,那种他们一生都知悉的仪式,其意义都在他们的血液里流动。每句话、每个牧师的动作,对他们而言都不陌生,纵使他们不用理智的心去信仰;但敬畏、神秘却存在他们的骨子里,他们以感情的心去信仰;那是孩提时的部分回忆。他们游玩的花园、乡村城市的街道,将他们连在一起,使他们合而为一,而某种深奥的本能告诉他们说,他们是互相属于彼此的。但是,我是一个陌生人,我没有国家,没有家庭,没有语言,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她哀伤地微微略笑了一下。 “我是个俄国人,而我所知道的俄国都是从书上读来的。我怀念我在书本上读到的,长着金黄谷粒的宽广田园,和矗立着银白榉树的森林。虽然我试了又试,但是却总不能用心眼看到它们。我从银幕上认识了莫斯科。我有时候绞尽脑汁为自己画出一幅俄国乡村的图画,用圆木头建筑,用稻草做屋顶的房屋的落伍乡村,就像你在契诃夫的小说里所读到的一样。而很遗憾的是我知道我看到的并非全貌。我是一个俄国人,而我所讲的祖国语言比我讲的英语和法语还糟。我苦读托尔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时,读翻译本反而觉得容易。我对自己国家的人民来讲是一个外国人,就如同我对英国人和法国人来讲是外国人一样。你有家庭和国家,人民爱你,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你的生活方式,你就是不认识他们也了解他们——你怎么能说出不属于任何地方是怎么回事呢?” “但是,你都没有一些亲戚吗?” “一个也没有。我父亲是个社会主义者,但他是一个安静和平的人,只沉溺于他的学问中,从不积极参加政治。他欢迎革命,认为那为俄国开了一个新纪元。他接受布尔什维克,他要求的仅是允许他在大学里继续他的研究而已。但是他们将他赶出来,有一天他得到要被捕的消息,我们就穿过芬兰逃了出来,包括我父亲、母亲和我。那时我才两岁。我们在英国住了十二年,情形如何,我不清楚。有时候我父亲找到一件小事做,有时候人们帮助我们。但是我的父亲却思乡起来了。除了在柏林当过学生外,他以前从未离开过俄国。他不习惯英国的生活。最后,他不得不回去。我母亲哀求他不要这样,但是他也没办法,他必须去,他的欲念太强了。他和伦敦的苏俄大使馆人员接洽,说他准备做任何布尔什维克给他的工作;他在俄国有很好的名望。他的书受到广大的赞美,在他所研究的科目上他是权威。他们答应他所有的要求,他就坐船回去了。船入港时,他被特务机构的代表带走,我们听说他被带到监狱第四层的一个小室里去,然后被抛到窗外,他们说他自杀了。” 她微微地叹了一声,然后点起另一根烟,自从吃完晚餐后,她就不停地抽烟。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从来不伤害人,我母亲告诉过我,结婚后的年月里,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严厉的话。因为他跟布尔什维克妥协,所以以前帮我们的人再也不帮我们了。我母亲认为我们在巴黎会好一点,她在巴黎有朋友,他们给她一份工作,叫她在信封上写地址姓名。我做一个裁缝匠的学徒。我母亲的死是因为东西不够我们两人吃,而她为了不使我挨饿所以自己挨饿。我在一个裁缝匠那里找到一份工作,但他只给我一般工资的一半,因为我是一个俄国人。假如我母亲的朋友,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亚没给我床睡觉,我也会死去的。阿利克西在一个俄国的饭店里的乐队拉小提琴,伊娃吉尼亚管理女衣帽间。他们有三个孩子,我们六个人就住在两个房间里,阿利克西原本的职业是律师,大学时,他是我父亲的学生。” “但,现在你仍然跟着他们吗?” “是的。现在他们很穷了。你晓得每个人都讨厌俄国人,他们讨厌俄国饭店,讨厌俄国乐队。阿利克西失业已经四年了,他变得尖酸而好吵并且也喝起酒了。他的一个女儿已经送给一个在尼斯的姑母了,另外一个在服公职。他的儿子已经变成一个职业舞男,并且在蒙特马特拥有了夜总会。他常来这里,不晓得今天晚上为何没来,也许泡上女孩子了。他父亲喝醉时就骂他打他,但是他找到一个朋友时带回家的一百法郎却能使事情好下去。我仍然住在那儿。” “是吗?”查理惊奇的说。 “我必须住在一个地方呀!我要一直到晚上才去‘后宫’。而生意较清淡的时候,我常在四点或五点钟回家,但距离太远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静静地坐着。 “你刚才说,你并不是为了我想的理由哭的,这是什么意思?”查理最后问。 她再度好奇而怀疑地看看他。“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想那就是为什么你的朋友西蒙叫我来的原因了。” “他并没有告诉我什么——除了说你会使我过得很快乐。” “我是罗勃贝格的妻子,这就是为什么的原因了。虽然我是一个俄国人,但‘后宫’却雇用我,这给顾客一种刺激。” “也许你会认为我很笨,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她短促而冷硬的笑了一笑。 “这就是名誉。一天的旅程以及人们嘴唇上的人名却等于零。罗勃贝格谋杀了一个叫特地柔丹的赌赛马的,结果被判服十五年劳役。他现在在法国的圣几阿那。” 她以谈论事实的方式说着,使查理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住,吓倒而颤栗。 “而你真的不晓得?” “我保证我不知道。现在你谈到了,我才记起曾在英国报纸看到这个案件。这个案件引起不小的骚动,因为牺牲者是一个英国人。但是我忘掉——你丈夫的名字。” “这在法国也引起了骚动。审判进行了三天,人们争着去听,报纸整个第一版都刊登这个消息,没有人谈其他的事。唷,那真骚动极了。那时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朋友西蒙的时候,至少是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正在为他的报纸报导这个案子,而我是在法庭里的。那是一场令人兴奋的审判,给了新闻记者很多的机会。你必须叫他告诉你有关的消息。他为他自己写的文章感到骄傲。他的文章很精采中肯,一部分曾经被翻译刊在法国报纸上,这使他获益不少。” 查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西蒙生起气来了,他认清了他恶作剧的脾气,竟将他置放在现在这种境地里。 “那对你来讲,一定很可怕。”他不能令人信服地说。 她微转了身子,看进他的眼睛。一直都生活在令人愉快的地方的查理,从来没有在人的脸上看到这样一种可怕的失望。看起来几乎不像人的脸,而像一个要描画某种心情的艺术家所制造的日本面具,他颤抖着。莉迪亚到现在为止为了查理的缘故,大部分都用英语交谈着,当她觉得很难用她不熟悉的语言表达时,就掺进些法语。但现在,她完全用法语谈了。她唱歌似的俄语调给人一种悲哀的感觉,而同时使人感觉到她说的是不真实的,使你觉得,是一个人在梦中说话。 “那时我才结婚六个月,就要生产了。也许这个原因才保全了他的颈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年轻。他才二十二岁。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死了,我受了很大的苦,你知道我爱他的,他是我的第一个爱也是我的最后一个爱。他被判刑时,他们要我跟他离婚,法国的法律流刑就是离婚的一个充分理由了。他们告诉我,犯人的妻子通常会离婚的。而我却不这样做,他们非常生气。那个为他辩护的律师对我非常好,他说我已尽力而为了。我的日子过得实在很艰苦,但是我已尽力帮他了,而现在我必须为自己设想了。我还年轻,必须重建我的生活。如果我受一个罪犯的束缚,那我会更艰苦。我说我爱罗勃,罗勃是世上唯一与我有关的人,不管他做什么,我都爱他,如果我能去找他而他要我的话,我也高兴去,我的律师却无法容忍我说这些话。最后他耸耸肩说对我们俄国人没办法。不过如果我改变主意想要离婚的话,我可以去找他,他要帮我。而伊娃吉尼亚和阿利克西,可怜的醉鬼,一文不值的阿利克西,他们不给我安宁。他们说,罗勃是一个无赖汉,他们说他邪恶不正,他们说我爱他是一件可耻的事。如果人们能够因为可耻而不爱,那多好!说人家无赖汉是多么容易啊!那是什么意思呢?他杀人而为他的罪受苦。没有人像我那样了解他。你晓得,他是爱我的。他们不知道,他有多体贴,多迷人,多风趣,多稚气。他们说他几乎要如同杀特地柔丹那样地杀了我的,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使我更爱他。”不懂情况的查理几乎无法从她所说的话得到首尾一贯的内容。 “为什么他会杀掉你?”他问。 “他回家时——在他杀了柔丹后,已经很晚了,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但是他的母亲正等着他,我们和她住在一起。他精神兴奋,但是她看着他时,她已经晓得,他做了可怕的事了。你晓得的,她几星期来都在预料这件事的发生,她焦急得发疯了。 “‘你都在什么地方了?’她问他。 “‘我?没有什么地方。’他说。‘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他略咯的笑,轻轻地拍她的脸颊。‘杀人是那么容易,母亲。’他说。‘实在荒谬,那么容易。’ “然后她就晓得他做了什么而大哭起来了。 “‘你可怜的太太,’她说,‘哦,你会使她沦于多绝望的不幸啊!’ “他垂下头叹气。 “‘也许把她也杀了更好。’他说。 “‘罗勃。’她叫着。 “他摇头。 “‘不用怕,我不会有勇气的。’他说,‘不过,假如在睡觉时杀掉的话,她不会知道的。’ “‘上帝呀,为什么你做这种事啊!’她叫着。 “忽然他笑了起来。笑得美妙轻松,感染了每个人,你听到他的笑声一定会感到快乐的。 “‘不要傻,母亲,我只是开玩笑。’他说,‘我并没做什么,上床,睡觉吧。’ “她知道他在说谎;但是那就是他全部要说的话。最后,她就回房间去了。那是在纽里的一个小房屋,但是有一片花园,尽头有一个凉亭。我们结婚时她给了我们房子然后迁进去,这样她才能和她的儿子生活在一起,而不会高高在我们之上。罗勃走到我们的房间,在嘴唇上吻了我一下,将我弄醒。他的眼睛发着亮光。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不像你那么蓝,可以说是灰色的,但是大而好看,里面几乎常藏有一丝微笑。他的眼睛的确是奇异地灵敏。” 莉迪亚讲到这里时已经渐渐减低说话的速度了。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使她在谈话时边在心中思索着。她用奇异的表情看着查理。 “你眼睛里的某种东西使我想到他。你的脸和他的形状相同,他没有你这样高,他没有你英国人的面色。但他外表很好看。”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西蒙是多么险恶的傻瓜啊!”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 她向前倾着身子,将她的手肘放在桌上,脸伏在手上继续用一种略微单调的声音说着,好像她在催眠状态下,正在朗诵一些在她茫然的眼前经过的事物。 “我醒来时微笑着。 “‘这么迟呀!’我说。‘快点,上床。’ “‘我现在不能睡。’他说。‘我太兴奋了,我很饿,厨房有蛋吗?’ “我那时是完全清醒的,你无法想象他穿着灰色的新衣服坐在床沿上有多迷人!他常常整饰得很好看,穿的衣服也惊人地好。他的头发很美,暗棕色如浪,留得很长,梳到脑后。 “‘让我穿上一件宽衫,再看如何。’我说。 “我们进到厨房里,我找到蛋和葱,我炸了葱,和蛋一起搅炒,然后我烤了一些面包。有时候我们去看戏或听音乐,回家时我们总自己煮些东西吃,他喜欢杂煮蛋和葱,我就煮得恰像他喜欢的样子。我们非常喜欢自己在厨房里煮的适度晚餐。他到地窖里拿出一瓶香槟,我知道他母亲会不高兴,那瓶是罗勃一个赛马的朋友给他的半打香槟中的最后一瓶。但是他说那时他喜欢香槟,于是他就打开了。他贪婪地吃完蛋,一口气干了他的杯子。他的精神正处于狂暴状态。我们进入厨房时,我已经注意到,虽然他的眼睛发亮,但是脸部却是苍白的,假如不是我认为不可能这样轻易就醉的话,我真的会认为他醉了;但是现在他的两颊恢复红润了。我想他只是疲倦饥饿而已。我知道他整日在外奔波,可能没吃到一丁点东西。虽然我们只分离几小时,但是再度跟我在一起,他仍高兴得发狂。他不停地吻我,使我在炒蛋时也得把他推开,因为他要拥抱我,而我怕他会把炒蛋弄糟了;但是我还是禁不住笑,我们尽可能接近地坐在厨房的餐桌,他用他所能想到的每一个甜蜜、亲爱的名字叫我。他的手无法离开我。你可能会认为我们结婚才一个礼拜而不是六个月。我们吃完时,我想将所有的东西都洗好,让他的母亲进来吃早餐时不会看到一团糟,但他还是不让我这样做,他要尽快上床。 “他像个拥有一个神祇的男人。我从没想到一个男人会像他那晚那样爱我的去爱一个女人,我从不晓得一个女人会像我那晚一样充满着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我那晚一样有那么一个美妙的爱人,而他是我的丈夫,我的!我的!我崇拜他,如果他要的话,我会吻他的脚的。最后他因疲倦而睡去,黎明已经偷偷穿过窗帘的隙孔,但是我睡不着。光线越来越强时我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轮廓不明的孩子脸。他睡着时,将我的手挟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嘴上有一丝小小的幸福的微笑。最后我也睡了。 “我起床时他仍然在睡,我安静地离开床以免惊醒他。我到厨房为他煮咖啡。我们很穷,罗勃本来是在一间经纪人的公司里做事,但是他跟雇主吵了一架就离开了。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他非常热衷于赛马,有时也因此有了一点钱,不过他母亲不喜欢他这样。偶尔他借着卖二手货的汽车赚一点佣金,但是我们真正所依靠的是他母亲的养老金。她是一个军中医生的寡妇,还有他母亲本来也有一点钱。我们和婆婆都没有佣人,我自己做家里的工作。我进入厨房时看见她正在削午饭用的马铃薯。 “‘罗勃怎么样了?’她问我。 “‘他还在睡。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他的头发蓬乱,看起来像是十六岁的孩子。’ “咖啡放在炉旁的架子,牛奶正温着。我再煮沸了一下,喝了一杯,然后爬上楼去拿罗勃的衣服,他是一个留意装束的人,我晓得应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全部为他准备好,让他一醒过来,就看到衣服整齐地放在椅子上。我把衣服带进厨房,刷了刷,然后用熨斗熨。在我把裤子放在餐桌上时,我注意到一个裤管有污渍。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叫出来,‘罗勃把裤子弄得一塌糊涂了。’ “贝格夫人从她的椅子上扑地站起来,把马铃薯都打翻了。她夺去裤子注视着,开始发抖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说,‘罗勃会大发脾气的。他的新衣服。’ “我看到她六神无主了;但是你知道法国人在某些方面倒是有趣的。他们不像俄国人那么漠然。我不知道罗勃这件衣服花了几百法郎做成的,假如衣服毁了,他会一个礼拜不睡,一直想着花掉的钱。 “‘可以洗掉的。’我说。 “‘把咖啡拿上去给罗勃。’她严厉地说。‘已经十一点了,他应该早就醒过来了。裤子留下来给我,我知道怎样处置。’ “我为他倒一杯咖啡,正当我听到罗勃穿着拖鞋咯咯下楼时,我刚好要上楼。他向他母亲点头,要报纸看。 “‘趁热把咖啡喝了。’我对他说。 “他没注意我,打开报纸,翻到最近的消息。 “‘没什么事。’他的母亲说。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他把眼睛投向报上的文字,然后长长地喝了一口咖啡。他出奇地沉静。我拿起他的上衣开始刷。 “‘昨晚你把裤子弄得一塌糊涂。’我说,‘今天你要穿那件蓝衣服了。’ “贝格夫人已经把裤子放在椅背上。她拿过去让他看看上面的污渍,他注视了几分钟,她也沉静的看着他。他无法将目光离开裤子,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沉静。那真奇怪,我想他们正在以一种荒谬的悲剧方式忍受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是,当然了,法国人骨子里是俭约的。 “‘我们房子里有一些汽油。’我说,‘我们可以用来洗掉污迹,或者送到洗衣店。’ “他们没回答我。罗勃皱着眉,低下头。他母亲把裤子转了转。我提议看看是否前面也有污渍,就在那时我想他觉察到口袋里有什么。 “‘这里是什么东西?’ “他很快地站起来。 “‘不要管。我不要你看我的口袋。’ “他想把裤子从她手上抢走,不过在这之前,她已经将手滑入臀部的口袋,从里面抓出一把钞票。他看到她已经抓出来了,就死寂地停下来。她让裤子落到地上,然后呻吟了一声,把她的手放到胸口,好像被戳了一刀一样。然后我看到他们两个都苍白得像死尸一样。我忽然想到罗勃曾经告诉过我,他确实晓得他母亲房间某处藏有一点私蓄。最近我们正闹穷。罗勃很热衷要到雷维拉,我从未去过。他几星期来一直在说,假如我们能得到一点现款,我们就要到那儿,终于可以渡一个蜜月。你晓得的,我们结婚时,他正在经纪人的公司做事不能离开。他已经发现他母亲的私蓄了,这个念头闪过我的心中,想到他竟偷了自己母亲的私蓄,真使我脸红到耳根;然而我并不惊奇。我跟他住了六个月,知道他把那笔私房钱认为是一只云雀,我看到他母亲手中握着的是千元法郎的钞票。后来我晓得里面有七张千元法郎。她注视着他,好像她的眼睛要从她的头上跳开一样。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罗勃?’她问。 “他笑了一笑;但是我看到他很紧张。 “‘我昨天下了一次幸运的赌注。’他回答。 “‘罗勃!’我叫了出来,‘你答应过你母亲,不再搞赛马的事的。’ “‘是的。’他说,‘我禁不住。我们这就可以到雷维拉了,我的甜心。你拿去保存好,不然又会从我的指缝中滑掉了。’ “‘不,不,她不能拿。’贝格夫人叫起来。她的脸非常可怕地看着罗勃,所以我也被吓坏了。然后她转向我,‘去整理房间。我不要让房间整天放着不整理。’ “我晓得她要赶我走,我想如果他们要吵的话,我最好不在场。做人儿媳的地位是脆弱的,他的母亲宠爱罗勃,但是他却放肆无度,使她愁得要死。她因此时常闹事。有时候他们两人关在花园尽头的凉亭里,我会听到他们热烈讨论时激昂的声音。他会绷着脸生气地走开,而当我看到他母亲时,我就知道她又在哭了。我上了楼,当我再度下来时,他们马上停下来不谈。贝格夫人叫我到外面买午饭用的蛋。通常,罗勃都是中午出去,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有时候很迟,但是那天他却留在家里。他看书,弹钢琴,我问他关于他和母亲的事怎么了,但是他不告诉我,叫我不要管闲事。我想他们两人整天都没谈上十二句话。我那时想这种情形也许不会终了了。我们上床时,我挨近罗勃,把我的手臂圈着他的颈子,因为,当然了,我晓得他正恼怒,我要安慰他。但是他把我推开。 “‘看在上帝的份上,走开吧。’他说,‘今晚我没心情做爱,我有其他事要想。’ “‘我受到尖刻的伤害,但是我没说话。我离开他。他知道他伤了我,因为一会儿之后,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睡觉吧,我的甜心。’他说,‘不要为我今晚脾气不好而恼。昨天我喝得太多了,明天我会好的。’ “‘那是你母亲的钱吗?’我细声地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 “‘是的。’他最后说。 “‘哦,罗勃,你怎么能这样?’我叫起来。 “他停了一会才说话,我有点凄惨的感觉,我想我就开始哭了。 “‘假如有人问你什么事,你要说你没看到我拿钱,你不知道我有钱。’ “‘你怎么会想到我会出卖你?’我哭着说。 “‘还有裤子,夫人没法除掉污迹,她已经把它丢掉了。’ “我忽然记起来,那天下午罗勃正在弹琴而我坐在他身边时,我闻到烧东西的味道,我起来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不要走。’他说。 “‘但是厨房里有东西在烧着。’我说。 “‘也许是夫人在烧旧破衣。她今天脾气很坏,如果你去干涉她,她会把你的头咬掉的。’ “我现在晓得他烧的并不是旧破衣,他并没有将裤子丢掉,她把它烧掉了。我开始怕了,但是我没有说什么,他拉我的手。 “‘假如有人问起你这件事,’他说,‘你必须说我在洗车子时弄脏了,所以要丢掉。我母亲前天把它送给一个乞丐了。你发誓要这样说吗?’ “‘我发誓。’我说,但是我几乎说不出来。 “然后他说出一句可怕的话。 “‘可能我的头要依赖它而存亡。’ “我太吃惊,太恐惧而说不出话来。我的头痛得都要爆炸了,我整夜都没阖上眼。罗勃时睡时醒,甚至睡觉时都不安定,转来转去。我们很早就下楼了;但是我的婆婆已经在厨房了。通常她都穿得很高尚,她出去时看起来很漂亮。她是一个医生的寡妇,一个参谋官的女儿。她对她的地位有自知之明,出去访问军中的老朋友时,都不让人晓得到底她的经济状况怎么了,怎么穿得那个样子。那时她有着波浪形的头发,指甲修剪得很好的双手,搽红的双颊,看起来不会超过四十岁。但是现在她的头发蓬乱,没有装饰,穿着宽袍,看起来像一个退休,靠储蓄过活的鸨母,她没向罗勃说早安,将报纸递给他时也没说一句话。他读报的时候,我注意看着他,我看到他的表情变了,他觉察到我的眼神时就抬起头,笑了。 “‘好了,小夫人。’他愉快地说,‘咖啡怎么了?你是想整个早晨站在那儿注视着你的主人公或者要去服侍他?’ “我知道报纸上有一些我知道的事。罗勃吃完早餐上楼穿衣服。他下楼准备出去时,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穿的是两天前所穿的淡灰色衣服配着那条裤子;不过那时我才想起他订做那套时,另外做了一条裤。做这套衣服时,曾有过热烈的论辩。贝格夫人对价钱有怨言,但他坚持,除非他穿得很高尚,不然他没指望找到工作。最后她终于像往常一样,屈服了。但是她坚持他要再做另一条裤子。她说通常总是裤子先坏,而终究是有两条裤子较为经济。罗勃出去时说他不回来吃午饭。我婆婆不久也出去买菜。一到剩下我一个人时,我马上抓起报纸。我看到一个消息说,一个英国的赌赛马的叫特地柔丹的,在套房里被发现死去了,他的背上被戳一刀。我常听到罗勃谈到他。我知道是罗勃杀了他,我的心忽然痛将起来,我想我要死去了,我怕极了。我不知道我坐在那儿多久,我动弹不得,最后我听到门上钥匙的声音,我把报纸放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做我的事情。” 莉迪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直到一点钟或者更晚才回到饭店。吃完晚餐时已经两点了。他们进来时,桌子已经满了,酒吧中人口稠密。莉迪亚已经谈了很久的时间,人们渐渐一个个地走了。酒吧附近的人渐渐稀少了。现在只有两个人坐在那儿,旁边只有个桌子有人,侍者开始不安静起来了。 “我想,我们应该走了。”查理说,“他们要赶我们走了。” 就在那个时候,另一桌的人也走了。那个从衣帽间把他们的上衣带来的女人将查理的也带来了。她把它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他叫人送账单。 “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去什么地方吧?” “我们可以去蒙特马特,格拉夫整晚开放。我倦极了。” “嗯,假如你愿意,我用车送你回家。” “送到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亚的家?我今晚不能去。他会喝醉酒的。他会整晚咒骂着伊娃吉尼亚把孩子带成那个样子,并且为他自己的悲哀哭泣。我也不去‘后宫’。我们最好到格拉夫,至少那边很暖和。” 她悲哀似已尽,并且真的累了,所以查理就犹疑地向她提议。他想起西蒙告诉过他,他可以带任何人去旅馆。 “瞧,我的房间有两个床,为什么不跟我到那边呢?” 她怀疑地看他一眼,但是他微笑着摇头。 “我的意思就是睡觉。”他附加说,“你知道,我旅行了一天,一部分由于兴奋以及其他的原因,我累极了。” “好吧!” 他们走到街上时已经找不到车子了,但是离旅馆只有一段路,所以他们就走路去。一个困倦的守夜人为他们开门,用升降机将他们带到楼上。莉迪亚脱下帽子。她的眉毛宽而白。他以前没有看过她的头发,短短的,在她的颈子上鬈曲着,颜色是苍白的棕黄。她把鞋子踢掉,滑出她的衣服。查理穿着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她不仅已上了床,而且已经睡了。他爬上自己的床,关了灯。自离开饭店到现在,他们都没交换过一句话。 这样查理度过了在巴黎的第一个晚上。 [book_title]四 他醒来时已经很晚了。有一会儿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他看到莉迪亚。他们并未拉下窗帘。一线灰色的光滤过百叶窗。屋里有胶松树的家具,看起来有一种不洁的感觉。她仰卧在双人床上,眼睛张开,瞪着脏污的天花板。查理看了看表,旁边床上有一个陌生女人使他感到很羞怯。 “已经快十二点了。”他说,“我们最好喝杯咖啡,然后,你喜欢的话,带你去吃午饭。”她用沉重但并非不仁慈的眼神注视着他。 “我一直在看你睡觉,你睡得很平静很深沉,像个小孩子一样。你的脸色有一种天真的表情,使人心情烦乱。” “我的脸需要修一修了。”他说。 他打电话到柜台要咖啡。一个强壮的中年女仆人送上来,她向莉迪亚瞥一眼,但是她的表情并不表示什么。查理抽着烟斗而莉迪亚也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着。他们很少谈话。查理和莉迪亚似乎迷失于与他无关的思潮里,他不晓得如何处置这种奇特的情况,就马上走进浴室刮脸洗澡。回来时,他发现莉迪亚坐在靠窗的一张安乐椅上。从窗子里可以看到天井,看到的都是些窗,一层接一层的屋子以及对面的房间,在灰色的圣诞早晨看起来有一种使人无法相信的忧郁。她转向他。“我们不要到外面吃,在这里吃午饭好。” “你意思是楼下?随你意思好了。我不知道食物是什么样子。” “食物不打紧。不是在楼下,是在楼上这儿,在房间里。把世界关在外面几小时会多美妙啊!休息、和平、宁静、孤独。你会认为这些东西是富人才付得起的奢侈物。然而这些东西是不用花一毛钱的。但,很奇怪,它们却是很难到手的。” “假如你喜欢的话;我替你叫午餐,我要出去吃。” 她的眼光在他身上逡巡着,含有一种轻微讽刺的笑。 “我不介意。我想也许你又甜又美,我倒愿意你留下来,你身上有使我舒服安适的成分。” 查理并不是一个常想到自己的青年。但是那个时刻,他却禁不住有一种被激怒的感觉,因为说实在的,她似乎正以超常情的冷漠对待他。但是他有自然美好的礼节,所以并未表露出他的感觉,除此外情况也显得奇妙,虽然,他来巴黎并不是为了处身于这种情况的;但不能否认的,经验却很有趣。他看了看房间,床还未整理好。莉迪亚的帽子,她的上衣、裙子,她的鞋子和袜子,大部分都搁放在地板四处,他自己的衣服乱糟糟的堆在一张椅子上。 “这地方看起来乱得可怕。”他说,“你认为在这团糟里面吃午餐好过吗?” “这有何关系?”她回答,带着他第一次听到的笑声,“但是如果这破坏了你们英国人古板的礼节感的话,我就来整理一下床,或者在我洗澡时,女仆也会整理的。” 她走进浴室。查理打电话叫来一个侍者,他叫了一些蛋,一些肉,奶酪和水果,还有一瓶酒,然后他把仆人叫来。虽然屋里很热,里面却还有一个壁炉,而他想,有一堆火会使人更愉快。 女仆在拿圆木时,他穿衣服,然后在她忙于安放东西时,他就坐下来注视着森冷的天井。他惨然地想到特里·马逊家的快乐舞会。他们现在也许正在喝白葡萄酒,然后坐下来吃火鸡和李子布丁的圣诞午餐。他们会很快乐,很高兴看到他们的圣诞礼物,大家兴高采烈的谈着。一会儿之后,莉迪亚回来了,她素着一张脸,但是头发梳得很整齐,眼睑的红肿已消退了,看起来年轻而漂亮,但是并不是那种激发肉欲的漂亮,而查理虽然生性敏感,看到她进来,脉搏并未扑扑地跳。 “哦,你已穿好了。”她说,“那么我可以穿你的睡袍了,可以吗?我来穿你的拖鞋,我穿着会嫌大,但是不要紧。” 那件睡袍是他母亲给他的生日礼物,是蓝格子丝布做成的,她穿有点太长了,但是她整理之后,看起来并没有不合身的感觉。她很高兴看到火。她在他拉给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抽着烟。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似乎认为这种情况并没有什么奇特。她的动作冷漠,就好像她已经认识他一辈子的样子。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来驱赶他秘藏的有关她的任何念头的话,那么他清晰地得自她身上的这个印象最有效了:她已经将跟他上床的可能性永久排除了。他很惊奇地看着她胃口大开的吃着。在她前晚告诉过他以后,他就有一个想法,认为她心太烦了,只能吃少量的东西。现在看到她跟他吃一样多的东西,并且显然很满足的样子,这对他富于空想的感受性来讲,是一种冲击。 电话响时,他们正在喝咖啡,是西蒙打来的。 “查理,请你来这里谈一谈好吗?” “恐怕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西蒙尖刻地问。 他认为他需要谁时,不管他正在做什么,都要准备好去找他,这就是典型的他。只要他有奇想,或者生气,那么不论多不关紧要的事,马上就变成有重要性的事了。 “莉迪亚在这里。” “谁是他妈的莉迪亚?” 查理犹疑了一会儿。 “哦,是欧尔佳公主。” 停了一会,然后西蒙爆出干笑。 “恭喜了,大孩子。我知道你会泡上的。好了,什么时候有余暇给一个老朋友的话,通知我好了。” 他挂断电话。查理转回到莉迪亚身旁时,她正注视着火光。她无动于衷的脸孔显示出她刚才并未听到他和西蒙电话里的对话。查理将他们吃中饭的小桌子推回去,然后尽可能舒服地坐在一张并不深的安乐椅上,莉迪亚挪过身子放进一块圆木。她这个动作里有一个使查理感到高兴的亲密成分。她正要把自己安顿下来,像一只小狗在一个坐褥上转了两、三次,等理好了一个适当的空位,才蜷伏在上面。他们整个下午都留在屋里。 忧郁的冬日阳光照落下来,他们坐在柴火旁边,天井那边房间的灯光转来转去,苍白没上帘的窗子有一种虚伪奇异的外表,好像是搭在街上的戏台里点着灯的窗子;但是对查理来讲,坐在肮脏的房间里,靠近时明时暗的圆木火堆,听着那个他不认识的女人讲的可怕的故事,似乎还没有那些苍白没上帘的窗子真实。她似乎没想到,他可能不愿听她讲的故事。就他所知,她并没有暗示说,他可以做其他的事,也没有想到,向他剖露她的心,倾诉她的苦恼,等于是将一个重担加在他身上,而一个陌生人是没有权利强迫人负起这个重担的。是不是她需要他的同情呢?他甚至连这点也不晓得,她不知道他的事,也不愿知道什么事。他只是一件予人便利的东西,如果不是他的幽默感,他就会发觉,她的冷淡实在令人愤怒。接近晚上的时候,她变得沉静了。 查理马上从她安静的呼吸知道她睡着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他坐在里面太久,肢体都发痛了。然后因为怕吵醒她,就蹑着脚尖,走到窗口,坐在一张小椅子里,望着天井,时而他看到有人走过亮着灯的窗子后面,他看到一个老妇人在花盆里烧水。他看到一个穿短衫的人躺在床上看书。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是干什么的,他们看起来像家境适中的中产阶级,毕竟所有的旅馆都很便宜,地方也都不整洁。虽然这样,但是你从窗子内看过去,却像是西洋镜里的东西一样,奇异而不真实。谁能说出在它们平凡的外表里面真正隐藏着什么样的人民,什么样残忍的感情,什么样的罪恶呢?有些房间窗帘拉上了,只有一隙光线显示里面有人住,有些窗子是黑暗的,但并非没住人,因为旅馆已经客满了,只是住客出去了。去干什么神秘的差使呢?查理的神经震荡了。他忽然对这些陌生人的生活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在平滑的表面下,他似感觉到一些迷乱、黑暗、怪异和可怕的事情。 他沉思着,集中思力地蹙着眉头,想着整个下午他所听到的那个长而不幸的故事。莉迪亚走来走去,一下子告诉他为了少数津贴在一个女裁缝匠那儿工作挣扎着生活的情形,然后是在伦敦的穷苦潦倒的生活,一下子又告诉他谋杀案发生后,那些令人烦忧的日子,逮捕的恐惧,审判的苦闷。他读过侦探小说,也读了报纸,他知道犯罪的事。他也晓得生活在贫苦中的人,但是他只是从外界知晓的。当他发现自己竟亲身和一个曾经真正遭遇过可怕事情的人接触时,他有一种奇异、可怕的感觉,也不晓得为什么他忽然记起一幅马奈的——是马克新米兰的?——一个人被一队射击兵士枪毙的画。他总认为那是一幅惊人的画。当他发现这画是描绘一件已发生过的事时,不觉震惊了一下。皇帝事实上是站在那个地方的,而兵士们举起枪时,他一定不会相信,他会站在那个地方,而在片刻之后就停止生活了。 而既然他认识了莉迪亚,既然那一整天已听过她的故事,而且已经跟她吃过饭、跳过舞,既然他们已很亲近地生活了好几个小时,她会遭遇这些事情,似乎令人不可相信。 假如有什么事看来是纯粹偶然的话,那莉迪亚和罗勃贝格的见面就是了。既然莉迪亚时常从那些在苏俄饭店做事,而与她住在一起的朋友拿到音乐会的入场券,有时得不到票,而音乐会里有些音乐她极想听的话,她就会从她每周所赚的钱,硬刮出足够买一张站票的钱,这就是她唯一的“浪费”,而听音乐就是她唯一的消遣。她喜欢的主要是苏俄的音乐。听了那种音乐,他就要感觉到她进入了她从未见过的国家的心脏,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国家,以一种老是停留在不满足状态的思慕之情诱引着她。 除了一些得自她父亲和母亲口中的,一些得自伊娃吉尼亚和阿利克西以前所谈的,以及得自她所读的小说以外,俄国的一切她都茫然无知。只有在她倾听雷汶斯基——考萨哥夫和格拉热诺夫的音乐,还有斯特拉汶斯基新鲜而尖刻的乐章时,她上述得的印象才会显得有形式和内容。这些有着与欧洲音乐不同成分的狂野旋律,这些使人驻足的韵律,使她从她本身和从她卑贱的存在里解脱出来,并且以爱的热情淹没了她,以致快乐而松释的眼泪都会沿颊而淌下。但,她用心眼看的东西,就从不用肉眼去看,因为那是风闻和热狂想象的产物,所以她都以一种奇异歪曲的式样看待之。 她看到了克里姆林宫,有着镀金和撒满了星星的圆顶,看到了红色广场和基泰格勒,这些都好像是一个神仙故事的背景,因为她的安德烈王子,和迷人的拿他撒【译注:两者皆为《战争与和平》里的男女角色。】仍然在莫斯科热闹的街上跑差。特米脆、卡拉马助夫在跟吉普赛人过了一个狂野的晚上后,仍然在莫斯巴雷特斯克桥见他甜蜜的阿里奥沙【译注:特、阿二人皆为《卡拉马助夫兄弟》里的角色。】,商人罗哥金及在他身边的拿斯他西亚、菲利普维纳,乘着雪橇飞冲过去,还有契诃夫的故事里苍白的角色,像风前的枯叶,随着环境的气息飘来浮去;夏之园和内维斯基、培罗斯培克特是有魔性的名字,而安娜卡列尼娜仍驾御着马车,维伦斯基穿着高雅的新制服在爬着冯坦卡运河边大屋的楼阶,还有私生子拉斯哥林哥夫在伴着李特尼散步。 在那种音乐的热情和思乡病中,再加上心中存有的屠格涅夫,她就看到了宽广而倒塌的乡村房屋,整个香气芬芳的晚上,他们就在这些房子里面谈天;还有在无风的黎明,在显得苍白的沼泽里,他们射着野鸭,心中想起高尔基。他又看到凄惨的乡村,人们在那儿狂饮,狂爱,狂杀。还有水流混浊的伏尔加河、高加索无垠的平原,以及迷人华丽的克里米亚,心中充满了渴望,充满了对一种已永远远去的生活的追悔,为一个她从不晓得的家患了思乡病,她,一个有敌意的世界里的陌生人,在那个时刻里却感到她是附随在这个广大、神秘的国家的一分子,纵然她无法流利地讲着自己国家的语言,她终究还是俄国人,而她爱她的祖国;在这样的时辰里,她感到毕竟还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而她了解为什么父亲不听警告,甚至冒生命的危险,不得不回去的道理了。 是在一个全是俄国音乐的音乐会里,她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年轻人的身边。她注意到他不时好奇地看着她。有一次她偶然将目光转向他,而深深为那种倾听音乐的热情的专注所动;他紧握着拳,他的嘴唇略微张开,好像呼吸困难似的,他因狂喜而销魂。他有轮廓显明的容貌,看来像受过良好的教养。莉迪亚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到音乐及音乐在她心中唤起的杂沓的梦。她被一种莫名的氛围带离得很远,几乎没觉到一声小啜泣启开了她的嘴唇。她感觉到一只小而柔的手握起她的手,并且轻轻的压了一下,她很受惊吓,很快地把手挪开。现在的音乐是休息时间前的最后一曲了,音乐结束时,那个年轻人转向她,浓眉之下两只可爱的灰色眼睛,显得特别地温和。 “小姐,你哭了。” 她想,他可能和自己一样是俄国人;但是他的声调却是纯粹法国人的。她晓得,她手上所受到的快速压力是一种本能的同情,她感动了。 “并不是我不快乐。”她回答。微弱地笑了一笑。 他也回报她一个微笑,而他的微笑是迷人的。 “我知道俄国的音乐令人奇异地激动,然而却把人心撕成片片了。” “但你是法国人,它对你会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我是法国人,我不知道它对我有什么意义。我要听的只是音乐,那是权力和热情,血液和破坏。这使我身体的每条神经发声作响。”他轻微的笑了笑,“有时候,在我倾听时会感觉到,所有人们能做到的事我也都能做到。” 她没有回答。相同的音乐对不同的人民却能传达不同的意义,真是奇异。对她而言,他们刚才所听的音乐,流露出人类命运的悲剧,对命运挣扎的无益,还有人性及忍让的欢乐及平静。“下个星期的音乐会还来吗?”然后他问,“也全部是俄国的。” “我想不会来了。” “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