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希腊人左巴 [book_author]卡赞扎基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5845 [book_dec]卡赞扎基斯著 。这本小说于1955年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卡赞扎基斯说:“如果叫我在世界上选择一位导师的话,我肯定选择左巴。他拥有的一切正是一个知识分子所求之不得的:原始的眼睛像飞箭般扑向猎物;创造性的纯真——使他每个早晨遇见什么东西都像初次看到,使日常生活中的永恒事物——风、海、火、女人、面包,样样变得洁净无瑕。一双稳操胜券的手、一颗清新活泼的心…….他是我一生中认识到的一个最伟大的心灵、最坚实的躯体、最自由的呼声。” [book_img]Z_9819.jpg [book_title]内容简介 新希腊文学缔造者之一尼科斯·卡赞扎基斯在《希腊人左巴》序言里写道:“如果非要问谁在我心灵中留下的烙印最深,大概可以举出三四位:荷马、柏格森、尼采和左巴。荷马是只高超明亮的眼睛,太阳似的光辉四射,普照万物;柏格森把我从青春时期为之困扰而感到迷惘的哲学问题中解救出来;尼采使我增添了新的苦闷;而左巴教给了我热爱生活和不怕死。” 在这部伟大作品中,主人公“我”厌恶了书斋的萎靡岁月,想要寻找真实的生命体验,恰好偶遇了左巴——一个四处游荡、历尽人间苦乐却始终充满火热欲望的老头。两人结伴踏上克里特岛,开采褐煤矿。左巴对女店主霍顿斯太太展开热烈追求,使这个年老色衰的孤独女人重新燃起青春活力。“我”暗自倾慕村里丰满的寡妇,却瞻前顾后、天人交战,怯于服从肉体欲望的指引。 每当白天的劳作结束,“我”便与左巴在海边点燃篝火,面对夕阳与大海,喝酒,弹琴,听左巴讲述往昔——那是“我”一生中最惬意的日子。“我”一直寻求的人生意义,左巴似乎轻易就悟到了。 分别后,左巴依然四处流浪,做爱,跳舞,傲然迎接世间每一次的清晨与夕阳。最后,左巴要死了。“他紧紧抓住窗框,朝远山望去,睁大眼睛,大笑起来,然后像一匹马似的嘶叫。就这样,他站在那里,手指甲抠进窗框,死去了。” 这就是希腊人左巴传奇的一生。 [book_title]自序 自由的导师 无数次,我想写阿历克西·左巴——一个我非常喜爱的老头的传奇。 我这一生从旅行和幻想中得到了极大裨益。而在所有人中,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对我的斗争有所帮助的寥寥无几。如果非要问谁在我心灵中留下的烙印最深,大概可以举出三四位:荷马、柏格森、尼采和左巴。 荷马是只高超明亮的眼睛,太阳似的光辉四射,普照万物;柏格森把我从青春时期为之困扰而感到迷惘的哲学问题中解救出来;尼采使我增添了新的苦闷;而左巴教给了我热爱生活和不怕死。 而如果叫我在全世界选择一位导师的话,我肯定选择左巴。 他拥有的一切,正是一个知识分子所求之不得的:原始的眼睛像飞箭般扑向猎物;创造性的纯真使他每个早晨遇见什么东西都像初次看到,使日常生活中的永恒事物—— 风、海、火、女人、面包,样样变得洁净无瑕。一双稳操胜券的手,一颗清新活泼的心,嘲弄自己的勇气(仿佛他有一种内在的超越自身的力量),还有他那出自一个比肺腑更深的泉源的狂笑。这狂笑声在关键时刻从左巴老迈的胸膛及时涌出,冲破人们在惶恐中为了保全自身辛辛苦苦树立起来的一切道德、宗教和爱国主义的樊篱。 当想到多年来为了满足心灵上的饥渴,我把从书本和导师们那里获得的食粮拿来与左巴在几个月中使我享受到的丰厚盛餐相比,就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悲哀。我们的巧遇使我感到白白浪费了一生。我很晚才遇到这位“老人”,我身上内在的东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得到挽救的了。巨大的转变、意向的根本转移、火的净化、洗心革面,已经没有可能,为时过晚。因此,对我来说,左巴不能成为一个卓越的指导性的生活模式,而只得降格为一个文学题材,让我用来填满几页纸张。 把生活转变为艺术这种令人沮丧的特权,对肉食动物来说是可悲的。热烈的情感找到一条出路而离开了胸膛,心灵便得到慰藉,不再苦闷,不再感到需要进行肉搏而直接投身到生活和行动中去。情感化为烟圈在空气中消失而自鸣得意,心灵不仅欢喜而且感到自豪。它把瞬息即逝的时刻—— 有血有肉的时刻—— 变成表面上看来似乎是永恒的东西,视为一项崇高的业绩。于是左巴这样一个骨肉丰满的人,在我手中变成纸墨。事实上,这正与我的意愿相违。左巴的故事从我肺腑深处开始,逐渐在我心中形成。 起初是一种音乐旋律,令人激动的欢乐和悲伤,仿佛一个异体进入我的血液,我的肌体奋起迎战,去征服它、吞并它。然后,词句跑来聚集在这个核心周围,犹如在哺育一个胚胎。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遗忘的欢乐和悲哀重现,生活进入一种较轻松的气氛,于是左巴就成了一部传奇。 我当时还不知道应赋予这个左巴的故事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一部传奇式的小说,一首歌曲,一个复杂的东方寓言故事,还是一篇叙述我们在克里特岛一段海岸上生活和采掘褐煤的枯燥记录?我们两人都很清楚,我们采矿的实际目的是掩盖人们的耳目。我们急切等待太阳下山和工人接班,然后就可以躺在岸边,吃美味的农家菜肴,喝强烈的克里特酒并聊起天来。 绝大部分时间里我一言不发。一个知识分子在巨人面前又能说什么呢?我听他讲述关于他那在奥林匹斯的乡村、那里的雪和狐狸、圣索菲亚、褐煤、白云石、女人、上帝、爱国行动和死亡;而忽然间,当他感到冲动而词不达意时,他就蹦起来,在粗糙的海滩石子上跳舞。 他年纪大,瘦骨嶙峋,腰杆笔挺,头向后仰,一双圆圆的鸟儿眼睛。他跳舞,尖声叫喊,用他的大脚砸着岸边,海水溅到我脸上。一听见他的声音,更确切地说他的叫喊,我就感到生活有了意义,就感到要把自己投入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限于观察,像个吸鸦片的人似的靠纸和笔进行活动)。 到了午夜,我就看见左巴跳舞,像一匹奔马般嘶鸣,呼唤我跳起来,跳出节制习惯的舒适躯壳,和他一起踏上远大的征程。但我仍然停止不动,只是颤抖。我一生中不知多少次感到自惭形秽,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敢涉足于疯狂的最高形式,也就是生活实质所要求的行动。但是,我从来没有像在左巴面前感到惭愧得那么厉害。 某日拂晓,我们分手了。因为不可救药的浮士德式的求知病,我再次流浪海外。他则往北去,到了塞尔维亚,靠近斯科普里的一座山里。据说他在那里发现一个丰富的白云石矿脉。他得到一些富人的资助,购置器材,招募工人,挖掘坑道,爆破山石,修筑道路,引水入山,建造房屋。他老当益壮,娶了一个名叫柳芭的美貌妻子,还添了一个孩子。 有一天,我在柏林接到一封电报:“发现绝美绿宝石,速来。左巴。”那正是德国遇到大饥荒的时候。马克贬值,顾客需要拿上一袋子面值百万计的马克才能买到一点东西。进饭馆吃饭就要把纸币塞得满满的皮夹子掏空付账。最后,一枚邮票面值一千万马克的日子终于到来。 在这样的艰苦日子里接到左巴的电报,让我很生气。千百万人因为得不到一块面包来支撑他们的灵魂和肉体在蒙受屈辱,而这封电报却邀请我做千里之行去看美丽的绿宝石。让美见鬼去,我心里说,美是没有心肠的,不关心人间的苦难。但忽然间,我大吃一惊,害怕起来,觉得左巴的野蛮叫声得到了另一个存在于我内心中的野蛮叫声的响应。我内心的一只猛禽振起翅膀,就要起飞。 可是我没有离去。我又是不敢。 我没有乘上火车。没有听从内心中生气勃勃的超凡的呼叫。我没有做出一个不理智的勇敢行动。我听从了理智、冷静、慎重而平凡的声音。我拿起笔来写信向他解释…… 他在回信里说:“很遗憾,老板,可你是个耍笔杆的。可怜的家伙,你本来也可以有机会一辈子才能看到一回这美丽的绿宝石的,可是你看不到了。上帝啊,当我没有事的时候,我就常纳闷儿:有地狱还是没有地狱呢?可是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说:‘对耍笔杆的人来说,肯定有地狱。’” 我的记忆在活动,一幕幕往事呈现眼前。让我们把左巴的故事从头说起吧。就像五颜六色的鱼在夏季清澈海水中游过似的宝贵时刻,与他有关的最有意义的事在心中闪烁。他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在我心中消逝。左巴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似乎变成不朽。 然而这些日子里,我忽然感到焦虑不安。从得到他的最后消息到如今已经两年。现在他已有七十多岁,可能在危险中。他准在危险中!不然的话,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意外地感到,需要尽快整理关于他是怎样一个人,回忆他对我说过的话和他的所作所为,把一切捕捉住,固定在纸上。我仿佛要驱除死神,驱除他的死神。这,恐怕不是一本书,而是墓志铭。 这本书具有墓志铭的全部特征,仿佛亡灵供盘,上面放着一个祭灵麦饼,饼上洒着厚厚的一层糖,用桂皮摆成名字—— 阿历克西·左巴。 我注视着这名字,湛蓝的克里特海突然浮现眼前,海水汹涌高涨,冲进我的心田。话语、笑声、跳舞、酒醉时的欢闹、忧虑,灯下闲谈。那双温情又轻蔑的圆眼睛,似乎每一时刻都既向我致意又道永别。 当我注视那华丽的祭品时,情不自禁地,另一个影子和左巴的影子纠缠在一起。这是一位不期而遇、被吻过成千上万次、浓妆艳抹的堕落女子。我们在面对利比亚的一个克里特沙滩上遇见了她。 人的心就像一个封闭的血坑,一旦打开,所有挤在我们周围的饥渴的、忧伤的影子都跑来吸血,以求再生。它们来喝我们心灵的血,因为它们知道不会有其他的复生机会。左巴大步走在最前面,把其他影子甩在一边,因为他知道,今天的墓志铭是为他书写的。 让我们献上自己的鲜血,使他得以复活吧。 让我们尽一切可能,哪怕他得以多活一天。 致这个不可思议的酒囊饭袋、老工人、情人和流浪汉,他是我一生中认识到的最伟大的心灵、最坚实的躯体、最自由的呐喊者。 尼科斯·卡赞扎基斯 [book_title]第一章 我是一个男子汉 我和他在比雷埃夫斯初次相遇。 那一天,我到码头去乘开往克里特的轮船。天快亮了,下着雨,刮着强劲的西罗科风[1],浪花飞溅到小咖啡馆里。镶玻璃的门关着,室内空气污浊,充满人臭和鼠尾草煎汁味。天气寒冷,窗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五六个身着棕色羊皮短袄的水手在这里熬了个通宵。他们喝咖啡或是鼠尾草煎汁[2],隔着水汽朦胧的窗玻璃看海。 被海浪冲昏的鱼,包括习惯夜猎的舌鳎、伊豆鲉、鳐鱼都躲到了海底深处,等待上面恢复平静。挤在咖啡馆里的渔民,也等着风浪平息,等着鱼回到水面上来吞饵。 镶玻璃的门开了。一个秃头、光脚、身上沾着泥、皮肤黝黑的矮胖码头工人走了进来。 “嗨,科斯坦迪,”一位身穿天蓝色宽袖长外套的老水手喊道,“怎么样了,老家伙。” 科斯坦迪啐了一口唾沫,烦躁地答道:“你说我能怎么样?早晨上酒吧,晚上回家。早晨上酒吧,晚上回家!我就是这么过日子。屁工作也没有。” 有的人笑了起来,有的人摇着头骂街。 “世界就是个终生监狱。”一个从看木偶戏悟到哲理的蓄着小胡子的人说,“不错,终生监狱,真见鬼。” 淡蓝色的晨曦穿过肮脏的玻璃,进入室内,射在人们的手、鼻、额头上,照亮壁炉上的酒瓶。电灯显得暗了。熬了一夜而昏昏欲睡的店老板伸手把灯关掉。 一阵沉默。人们抬起头来,望着外面的晦暗天气,听着海浪拍岸的沉闷声。室内,几个水烟筒汩汩地响着。 老水手叹了口气:“唉!莱莫尼船长不知会怎么样,愿上帝保佑他!” 他朝大海狠狠地瞪了一眼。 “喔!这个制造寡妇的东西。”他捋着灰白的胡子吼道。 我坐在角落里,觉得冷,又要了一杯鼠尾草煎汁。困意袭来,我和睡意、疲惫和天亮时常有的孤寂感搏斗着。我透过水汽蒙盖的玻璃观察码头。它已苏醒,各种船只的汽笛在鸣响,赶大车的和船夫们在呼喊。看着看着,海、雨和离别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网眼收拢,把我的心裹缠起来。 我注视着一艘大船的黑色船首,整个船体仍浸沉在黑暗之中。雨在下,我望着连接天空和泥泞地面的雨柱。 面对这黑船、阴影和雨,凄凉之感油然而生,引发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挚友的容貌在淫雨和阴郁氛围中显现出来。何时?去年?前一世?还是昨天?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码头与他话别的?记得那是个寒冷的早晨,天刚亮,还下着雨。当时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与挚友慢慢分手是何等痛苦!不如断然离去,回到自然的人的气氛里,回到孤独中。可是,在那下着雨的黎明时分,我却无法离开一步 (后来我明白了其中原因,可惜为时已晚)。我陪他上船,坐在他那周围放着散乱行李的船舱里。当他的注意力转向别处时,我只顾看他,仿佛要把他一点一滴的特征全都印在脑海里—— 明亮的蓝绿色眼睛、丰满的脸庞、敏锐而孤傲的表情,尤其是那双十指修长、带有贵族气派的手。 发现我热切的目光,他便转过头来,脸上带着那种为了掩饰情感而惯用的嘲讽表情。显然,他什么都明白。 为了解除我的悲伤,他开玩笑似的问:“要到什么时候?” “什么?” “你还要舞文弄墨到何时呀?跟我走吧,亲爱的先生。在高加索,成千上万的同胞正在受苦受难。来吧,让我们去拯救他们。” 他笑了起来,仿佛在讥讽自己的崇高志向似的。 “可能我们救不了他们,”他接着说,“可是,当我们尽力去拯救别人的时候,也拯救了我们自己。你不是这么宣讲的吗?‘拯救别人是拯救你自己的唯一途径……’那么,走吧,你过去说得那么好。走吧!” 我没有做声。东方的神圣大地是诸神的母亲,被钉在高山上的普罗米修斯的喊声在回荡。我们的民族像他一样被钉在那里的岩石上,呻吟、呼喊,又一次遭受危难,呼喊她的儿女们前去拯救。我听到了呼叫而反应消极,就好像痛苦只不过是一个梦,是一出动人悲剧中的情景。如果贸然冲上舞台,参加行动,那就显得天真鲁莽。 朋友没有等我回答,站起身来。这时船已第三次鸣笛,他向我伸出手,又一次以玩笑掩饰他的情绪。 “再见,书虫。” 声音颤抖,他知道控制不住情绪是可耻的。泪水、温情的言语、失态的举止、世俗的亲热,这一切都是与尊严不相称的弱点。我们彼此相爱从未如此之深,但不曾交换过一句亲热的话语。我们一起玩乐,也曾野兽似的把对方抓伤。他为人精细敏锐,爱嘲弄又温文尔雅;我却是个粗人。他善于克制自己,习惯用微笑来掩饰内心的一切情感;而我生性暴躁,往往发出不合时宜的粗野笑声。 我想用冷酷的语言掩盖内心的激动,但感到难为情。不,不是难为情,而是做不到。我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松开。他看着我,有点诧异。 “激动啦?”他勉强微笑着问。 “是的。”我勉强平静地答。 “为什么?我们是怎么决定的?多少年前我们不是商定好了吗?你那么喜爱的日本人是怎么说的?不动声色、平静泰然,面孔是一张固定的微笑着的面具。至于面具后面发生什么,那就是我们的事了。” “不错。”我避免说更长的句子,以保证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船上响起锣声,驱赶各船舱中送行的人。细雨绵绵,到处是离别时的衷情话语、发誓、长吻和气喘吁吁的急促叮咛。母亲扑向儿子,妻子拥抱丈夫,朋友拥抱朋友,仿佛彼此再也无法相见。短暂的分别似乎使他们想到永久的别离。在潮湿的空气中,锣声犹如丧钟,从船头响到船尾。我不禁颤抖起来。 朋友欠身,低声问道:“听我说,你有不祥的预感吗?” “有。”我回答。 “你相信这种无聊的说法?” “不信。” “那么?” 没有什么“那么”。我不信,可是我害怕。 朋友的左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膝盖上,这是他表达亲切时的习惯。每当我催他赶快做决定,他先是拒绝,接着让步,然后会摸着我的膝盖,好像在说:“看在朋友的分上,我照你的意思办……” 他眨了两三下眼睛,又盯着我。他知道我难过,不再拿出我们惯用的武器:笑,微笑,开玩笑…… “好吧,伸出手来,如果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人面临死亡的危险……” 他停了下来,仿佛有些难为情。多年来,我们一直拿这些形而上学的概念开玩笑,把什么素食者、招魂巫师、通神论者和灵媒都看作一路货色。 “那么?”我努力猜着他的想法。 “就拿这当作游戏好吗?”为了给刚才那句可怕的话圆场,他赶忙说,“要是我们俩中间有一个人面临死亡的危险,他就去想另一个人,要想得非常强烈,使对方无论在哪里都会受到感应……同意吗?” 他想笑,但嘴唇像冻僵了似的,没有动弹。 “同意。”我说。 我的朋友怕过于暴露自己内心的激动,又急忙说:“当然,我一点儿都不相信心灵感应……” “那有什么关系,”我低声说,“就这么办……” “好吧,就这么办,玩玩!同意啦?” “同意。”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我们默默地握手,手指热切相连,又急促分开。我快步离去,没有转身,仿佛有人在后面追赶。我做了一个回头的动作,想最后一次看看我的朋友,但克制住了。我命令自己:“别回头,向前走!” 人的灵魂陷入肉体的泥潭中,仍然处于不完美的原始状态。由于功能发展不全,她不能清晰准确地预感未来。要是她能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这次分别该会是多么不同。 天越来越亮。两个清晨混同起来。挚友的脸庞看得更清楚了,他在码头上,满面愁容,纹丝不动地站在雨里。咖啡馆的门开了,海在咆哮。一个矮胖水手,两脚叉开,胡髭两边下垂,走了进来。室内响起了欢快的喊叫声。 “你好,莱莫尼船长!” 我躲到一个角落里,想再集中一下思想,可朋友的面孔在雨中溶解,消失了。 室内更亮了。莱莫尼船长面有愠色,沉默不语。他掏出琥珀念珠拨弄着。我竭力不去看,不去听,想追回一点刚刚消失的幻影。一想起朋友叫我“书虫”,夹杂着耻辱的怒火又在我胸中复燃。这个词体现了对我至今所过着的日子的极度厌恶。我对生活是如此热爱,怎么会那么长时间以来让自己陷入故纸堆里!就在分别那天,朋友帮我看清楚了。我已经卸下了包袱。既然认识到自己的不幸是什么,就能战胜它。它再不是散乱和无形的了,它已成为一个词,有了形体,那么我去同它斗争就不那么难了。 那次谈话确实无声无息地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无法忍受自己有这么个可耻的称谓,从此就努力找机会,摆脱故纸堆投身到行动中去。就在一个月前,机会到来。我在靠利比亚海的克里特海滨租下一个被遗弃的老褐煤矿。现在,我将要去和工人、农民,那些淳朴的人生活在一起,远离“书虫”之流。 出发前做准备时,我的心情异常激动,仿佛此行有着某种神秘意义。我已决定改变生活。我对自己的灵魂说:“直到如今,你都只满足于虚幻的影子;现在,我领你去见识实实在在的东西。” 终于准备就绪。临行前翻看文件时,我发现一部未完成的手稿。我看着它,心里犹豫了。两年来,一个极大的欲望,一粒种子:佛陀,在我灵魂深处颤抖。我时时刻刻都觉得它在我身体里发育、成长。它长大了,开始动弹,用脚踢,想要问世。我已经没有勇气把它抛弃,我不能,做如此的精神流产为时过晚了。 正当我拿着手稿,犹豫不决的时候,朋友那讥讽又亲切的微笑忽然在空中出现。“我把它带走!”我生气地说,“我把它带走,你别笑!”我像对一个婴儿似的,小心翼翼地把手稿用布裹起来。 莱莫尼船长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他讲起那些水精灵,暴风雨时爬到他的船桅上,还伸出舌头舔来舔去。 “它们身上软绵绵、黏糊糊的,你要是抓住它们,手就烫得火热。有一回,我摸了它们再捋胡子,我就像鬼似的整夜发光。好啦,我跟你们说,海水灌进了船舱,我的货物被浇湿,变得沉重,开始倾斜。我完蛋了。可是上帝对我发慈悲,及时送来了雷电,劈开舱口挡板,所有煤都倒到海里。海里满是煤,可是船轻了,重新浮起来。就这样,我又一回脱险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旅伴”—— 但丁袖珍本,点燃烟斗,舒舒服服地靠墙坐着。我一时犹豫:汲取哪段诗句呢?地狱篇中的滚烫沥青,炼狱中的圣火,还是直接去那最高层次的“人类希望”?我可以选择。手捧但丁袖珍本,品味着选择的自由,清早选读的诗句将给我的一整天定下音来。 我沉浸在憧憬中,打算下决心。突然,一种不安感袭来,我抬起头。不知怎么的,我有一种头顶上被打了两个洞的感觉。我急忙转过身来,朝镶玻璃的门望去。一线希望闪电般划过,“也许我将再次见到我的朋友!” 我准备好迎接奇迹。但奇迹没有出现。一个高个子、干瘦、双目圆睁、约莫六十岁的陌生人,把鼻子贴在玻璃上看我。他腋下夹着一个扁平的小包袱。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眼睛,忧郁、不安、讥讽,偏偏又充满热情,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当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他似乎瞬间就确定我是他要寻找的人,断然推开门,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一张张桌子,站到我面前。 “在旅行?”他问我,“去哪儿?” “克里特。干什么?” “带我去好吗?” 我仔细打量他。 面颊凹陷、颧骨凸出、坚实的下颌、卷曲的灰发、目光炯炯。 “为什么?你要我带着你去干什么?” 他耸了耸肩膀。“为什么!为什么!不问为什么就什么都不能干了吗?就这样,为了高兴?好啦,带我走吧,就说给你当厨子。我会做你没有喝过的好汤!” 我笑起来。我喜欢他的态度和犀利的语言,也喜欢他会做汤。我心想,带着这个四肢像散了架似的人去远处偏僻的海滨并不坏。喝喝他做的汤,听他聊天……看样子他是在海上漂泊多年的,像航海家辛伯达一类的人物……我喜欢他。 “你在考虑什么?”他晃着大脑袋问,“你在权衡得失,嗯?一分一两地衡量,不是吗?好啦,勇敢些,决定吧!” 他站在我面前,又高又瘦,我得仰起头跟他说话,很累。 我合上了但丁袖珍本。 “坐下,”我对他说,“你喝杯鼠尾草煎汁吗?” 他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包袱放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鼠尾草煎汁?”他轻蔑地说,“老板,来一杯朗姆酒!” 他小口小口地呷朗姆酒,含在嘴里品味,然后慢慢咽下去暖和肠胃。我心想:“这是个喝酒的行家。”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他。 “什么都干,用脚、用手、用脑袋,都行。随你挑着使。” “最近你在哪里干活?” “矿里。我是个好矿工。我认识矿石,会找矿脉,开坑道;我下井,一点也不害怕。我干得不错,当工头,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是魔鬼掺和进来了。上星期六晚上,我喝多了点儿,我去找老板,这天他正来检查,我把他揍了……” “把他揍了?为什么?他对你怎么了?” “对我?没什么,对我什么也没有怎么。我跟你说,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还给我们发烟卷哩,这倒霉的家伙。” “那究竟为什么?” “噢!你问这种问题?就是来了一股劲,伙计。你知道磨坊老板娘的故事吧!难道磨坊老板娘的屁股会拼音识字吗?磨坊老板娘的屁股就是人性。” 我读过许多有关人性的定义,这个说法令人瞠目结舌,但十分别致。我很感兴趣地端详这个新伙伴。他脸上布满了皱纹和瘢痕,仿佛被风雨所侵蚀。若干年后,另外一张脸,一个表情痛苦的木雕像:巴奈·伊斯特拉第[3]的脸给了我同样的印象。 “你的包袱里包的是什么呀?吃的?衣服?工具?” 我的伙伴耸了耸肩,笑了。 “你的想法倒是合情合理,就是把我小看了。” 他用修长粗糙的手指抚摸包袱。 “不是,”他说,“一个桑图里[4]。” “桑图里?你会弹桑图里?” “当我穷得没办法的时候,就到各酒吧间去弹桑图里。我唱古老的马其顿山民游击队歌曲,然后拿着这顶帽子敛钱,帽子就装得满满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 “阿历克西·左巴。人们也叫我‘炉铲’,笑话我脑袋扁得像张饼。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有人叫我‘傻瓜’,因为有一阵子我卖炒煳的南瓜子。还有叫我‘倒霉鬼’的,说我走到哪里哪里就跟着倒霉。还有别的外号,以后再说吧……” “那么你怎么学会弹桑图里的呢?” “我二十岁的时候,在奥林匹斯山脚下,我们村上的一个节日,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弹桑图里。我惊呆了,一连三天吃不下饭。 “‘你怎么啦?’一天晚上我父亲问我。 “‘我想学桑图里。’ “‘你不觉得害臊?做个流浪汉,去当个玩乐器的?’ “‘我想学桑图里!’ “我存了一点钱,想着到时候结婚用。你瞧,我还是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我那时血气方刚,一个穷光棍就想结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的钱再加上点儿买了一个桑图里。瞧,就是这个。我带着它跑到了萨洛尼卡,去找一个土耳其人:埃塞普先生。他是一位行家,一位桑图里大师。我给他下跪。‘你想干什么,小异教徒?’他问我。 “‘我想学桑图里。’ “‘好,那你为什么给我下跪?’ “‘因为我没有钱付学费!’ “‘那么说,你真心实意爱上了桑图里啰?’ “‘是的。’ “‘好吧,那就留下来,小伙子。我这里不需要付学费!’ “我留在他那里学了一年。他大概早已过世了,要是上帝让狗进他的天堂的话,那么他也会给埃塞普先生敞开大门。自从学会弹桑图里,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当我痛苦或穷困的时候,只要一弹桑图里,就感觉轻松了。弹琴的时候,别人跟我说话,我听不见。即便听见,我也不能说话。没办法,想说也说不出来。” “那是为什么呢,左巴?” “走火入魔呗!” 门开了。海涛声又传进咖啡馆,海风让人手脚冰冷。我裹上大衣,再往角落里紧靠,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上哪去呢?”我心想,“这里挺不错。但愿此刻能长久。” 看着面前的怪人,那双眼白里带血丝的小黑圆眼珠紧盯着我。我觉得他似乎要把我看穿,对我不厌其烦地进行探索。 “后来怎样呢?”我问。 左巴耸了耸瘦削的肩膀。 “算了吧,别说了。”他说,“给我一支烟吧。” 我把烟递给了他。他从背心里掏出火石、火绳,点着了烟,悠然自得地眯缝着眼睛抽着。 “你结过婚没有?” “我是个男人,”他气愤地说,“我是个男人,也就是一个瞎子。我也跟别人一样,脑袋朝前栽进坑里了。没错我结了婚,也就走了下坡路。我成了一家之主,盖了一所房子,添了孩子,数不清的烦恼。可幸亏我有这桑图里!” “你弹琴解愁不是吗?” “我说,伙计,看得出来你什么乐器都没玩过!你跟我说的是什么呀?有了家,有了烦恼、老婆、孩子,大家吃什么?穿什么?怎么办?简直是地狱!不,不,弹桑图里一定要情绪好,一定要心里清净。要是我老婆说了一句过头的话,你想想,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弹桑图里呢?要是孩子们肚子饿得咕咕叫,那还能弹?要弹桑图里,就得聚精会神,不能有杂念。你懂吗?” 我看出这个左巴正是我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一颗活跃的心,一张贪吃的大嘴,一个未脱离兽性而富有巨大力量的灵魂。 对艺术、爱情、美、纯洁、情感—— 这些词的含义,这个老工人用最纯朴的语言,使我豁然开朗。 我打量他那双既善于使用十字镐,又娴熟于琴艺,结满老茧、裂开口子、变形、青筋暴露的大手。这双手轻柔仔细地解开口袋,取出了一个因长年累月的摩擦而发光的老桑图里。琴上有许多弦,黄铜和象牙镶嵌并系有红丝穗子,粗糙的手指缓慢而深情地抚摸琴身,仿佛在抚摸女人。然后又重新把它裹起来,好像是怕心爱的人着凉。 “这就是我的桑图里。”他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回椅子上。 这时水手们互相碰杯,放声大笑。老水手亲热地拍着莱莫尼船长的脊梁。 “莱莫尼船长,说实话,你死里逃生,吓坏了吧?天知道你给圣·尼古拉许了什么愿,给他点了多少根蜡烛!” 船长皱了皱浓密的眉毛。“我对天发誓,伙计们,当我看见面前的死神的时候,我既没有想到圣母玛利亚,也没有想到圣·尼古拉!我朝萨拉米纳转过身去,我想我老婆,我喊:‘喂,卡黛丽娜,要是我能到你床上去睡觉的话!’” 水手们又一阵哄堂大笑,莱莫尼船长也笑起来。 “你说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啊。死神临头,可他的心就往那儿想,就往那儿去,不往别处!见鬼,猪猡!” 船长又拍了拍手,喊道:“老板,给我们这桌拿酒来!” 左巴竖起耳朵听。他转过头去看水手们,又回过头来看我。 “他们说的哪儿?”他问,“这个人说的什么呀?” 但他忽然明白了,称赞道:“好啊,这些水手懂得奥妙之处。大概是他们日日夜夜与死神搏斗的缘故。” 他挥动大手:“好啦!别管那些,还是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吧。我留下来,还是走?决定吧!” “左巴,”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立刻扑到他的怀里去,“左巴,我同意!你跟我走吧。我在克里特有个褐煤矿,你指挥工人,晚上我们俩就躺在沙滩上聊天。我没有老婆,没有孩子,也没有狗。我们一块儿吃,一块儿喝,然后你给我弹桑图里。” “……那得我有兴致才行。我是你的人了,给你干活,你叫我干多少我就干多少,决不讨价还价。可是桑图里,那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一头野兽,它需要自由。我情绪好,就弹,甚至会边弹边唱。我还会跳舞,跳泽因贝吉库、哈萨皮库、邦多扎利各样舞[5]。可是我得跟你说明白,一定得我情绪好。咱们好来好往,要是你强迫我,那就完了。这些事儿你得知道,我是一个男子汉。” “男子汉,你的意思是?” “哦!就是自由。” “店家,再来一杯朗姆酒。”我喊道。 “两杯!”左巴说,“你也来一杯。我们碰个杯。鼠尾草煎汁和朗姆酒合不到一块。你也喝一杯朗姆酒吧,庆祝我们的协定。” 我们彼此碰了杯。这时,东方已泛白,轮船鸣笛,给我拎箱子的船工示意我上船。 “愿上帝与我们同在。”我站起身来说,“走吧!” “还有魔鬼呢!”左巴补充道。 他弯下腰,把琴夹在腋下,开门,走了出去。 [1]欧洲南部从利比亚沙漠吹来的一种常带沙尘、间或带雨的热风。 [2]一种希腊民间传统饮料。 [3]巴奈·伊斯特拉第(Panait lstrati 1884~1935),罗马尼亚作家。 [4]一种类似扬琴的弦乐器。 [5]依次为小亚细亚某海岸部落舞蹈、一种屠夫舞、克里特民族战士舞。 [book_title]第二章 这才叫做人哪 大海、柔美的秋天、沐浴在阳光下的大小岛屿,蒙蒙细雨的帷幔覆盖着希腊永恒的裸露身躯。我心想,谁在死去之前,能有机会在爱琴海畅游,谁就是个幸福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欢乐:女人、鲜果、想象。然而,于秋高气爽之时,在这海上乘风破浪,指点各个岛屿,说出它们的名字,我相信这已不仅是欢乐,而是把人的心送进了天堂。任何地方,人们都没有像在这里那么恬静从容地由现实进入梦幻。边界缩小了,最破旧的船桅也能长出枝丫和果实。在希腊,奇迹似乎是必然会绽放的花朵。 中午时分,雨停了,日出云散。太阳显得温柔、亲切而洁净,将它的光线撒向可爱的水域和大地。我站在船头眺望天际,为奇迹所陶醉。 船舱里是另一种气氛,像一架走音的钢琴。狡黠的希腊人满脑子贪婪,尔虞我诈;争吵不休的小市民;聒噪如老喜鹊的泼妇;以及单调发霉的食物。真叫人恨不得抓起船的两端,把所有这一切—— 肮脏的人、老鼠、臭虫—— 统统倒进大海,然后让清洗干净的空船重新浮在水面上。 但有时,慈悲心又占据了上风。那是一种通过冷静的形而上学式思考后得出的慈悲。这慈悲不仅是对人,而且是对于斗争、呼喊、哭泣、希望中的整个世界,同时还视一切为虚幻。它是对希腊人、对船、对海、对我自己、对褐煤矿、对佛学手稿、对所有由影和光构成的虚妄事物的怜悯和同情。 我看了一眼左巴。他有点晕船,面色蜡黄,坐在船头的一盘缆绳上,拿着一个柠檬嗅着。他竖起大耳朵听旅客们争吵:有人赞成国王,有人赞成威尼泽洛斯[1]。他晃了晃脑袋,啐了一口唾沫。 “老调子唱来唱去,”他轻蔑地嘟囔,“不嫌烦!” “老调子,这是什么意思,左巴?” “那还用问。什么国王、民主、议员,这些骗人的把戏!” 看来,在左巴的思想里,当代事物已成陈迹,他已然超越。什么电报、轮船、铁路、流行风尚、祖国、宗教,都是陈词滥调。 桅杆上的绳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船摇晃得好像海岸线在跳动,妇女们放弃了脂粉、发卡和梳子,一个个脸色蜡黄,嘴唇灰白,指甲发青。那些吵吵嚷嚷的老喜鹊摘掉她们借来的羽毛—— 丝带、假眉毛、假美人痣、奶罩—— 呕吐起来,让人觉得既恶心又可怜。 左巴的脸变黄变青,炯炯有神的眼睛也黯淡了。直到傍晚,他的眼神才活跃起来。他伸手指给我看两条跃出水面同船赛跑的海豚。 “海豚!”他高兴地说。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左手食指被截去了一段。我吃了一惊,心里感到不好受。 “左巴,你的手指?”我问。 “没什么。”他回答,显然很失望我对海豚不感兴趣。 “是让机器轧掉的吧?”我问他。 “你老说什么机器?是我自己切掉的。” “你自己,怎么回事?” “你明白不了,老板!”他耸了耸肩说,“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干过。有一回,我当陶瓷工。你知道这活儿就是拿一块泥,你想把它做成什么它就变成什么。呼呼呼,你开动转盘,泥在上面飞快地转起来。你站在上头,你说我要做一把壶,我要做一个盘子,做一盏灯,做什么都行。他妈的!这才叫做人哪,自由啊!” 他这时忘了晕船,也不嗅柠檬了,眼睛又明亮起来。 “那么,”我问,“你的手指?” “哦,是这么回事儿,它在转盘上碍我事。在我正干得起劲的时候,它搅乱了我的事儿。然后有一天,我拿起一把小斧子……” “不疼吗?” “怎么,我不疼?我可不是个树桩子。我是人,当然疼。不过我跟你说,它碍我事,我就把它剁掉了。” 太阳下山了,海面逐渐平静,云彩散开,金星在空中闪烁。我凝视大海,仰望天空,不禁遐想……我真愿意也这样,抓起斧头,砍下去,然后疼痛……当然,我没有显露出内心的激动。 “这不是个好办法,左巴!”我笑着说,“这使我想起了‘金色传说’里的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个苦行者见到一个女人,他心慌意乱,神不守舍。于是,他就拿起了一把利斧……” “傻瓜!”左巴猜到我要说什么,“把那玩意儿割掉!蠢货!那宝贝儿可从来都不碍事。” “怎么!”我说,“这其实是个大障碍。” “障碍什么?” “妨碍你进入天国呀。” 左巴用讥讽的神气斜看我一眼。 “可是正相反,傻瓜,”他说,“这是把进天堂的钥匙!” 他抬起头仔细看我,仿佛要从我脸上看出,我对来世、天国、女人和神父是怎么想的。不过,他似乎没有看出什么来,只好若有所思地摇了摇灰白的大脑袋。 “残疾人可进不了天堂!”他说完就不作声了。 我回房间躺下,拿起一本书,佛陀将开始支配我的思维。书名叫《牧人与佛陀的对话》,它能让我平静下来。 牧人:我把饭准备好了,给羊挤了奶。我把小房子的门上了闩,火生上了。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你尽量下吧! 佛陀:我已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奶。风吹进我的屋里,火已熄灭。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尽量下吧! 牧人:我有公牛,我有母牛。我有祖上留下来的牧场和给母牛配种的一头雄壮公牛。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尽量下吧! 佛陀:我没有公牛也没有母牛。我没有牧场。我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不怕。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尽量下雨吧! 牧人:我有一个温顺忠实的牧羊女。多年来她就是我的妻子;我夜间与她合欢而感到幸福。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尽量地下吧! 佛陀:我有一个温顺而自由的—— 灵魂。多年来我训练它,教它与我共欢乐。那你,天啊,你可以下雨啦,尽量下吧! 他们的对话在继续,我已昏昏欲睡。风又刮起来了,浪涛冲向厚厚的玻璃舷窗。我就像一股烟,在入睡与醒来之间漂浮。一场狂风暴雨淹没了草原,黄牛、母牛、种牛都遭了殃。大风掀走小房子的屋顶,火灭了;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跌倒在泥泞中死去;牧人在哀号、叫喊,而我在他的号叫声中,像一条在海里的鱼似的越来越深沉地坠入了梦乡。 当我在黎明醒来时,孤傲、荒凉、气势雄伟的巨大岛屿展现在我们右边。在秋天的阳光照耀下,淡红色的群山透过薄雾露出微笑。周围蓝色的大海波涛汹涌,仍未平静下来。 左巴裹着一条棕色毯子,热切地望着克里特。他的目光从山上转移到平原,然后沿着海岸探测。他仿佛熟谙这里的山山水水,旧地重游,不禁欢喜。 我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左巴,你当然不是第一次到克里特来啰!”我说,“你看它就像见到一个老朋友似的。” 左巴仿佛感到厌倦似的打了个呵欠。 我看出他不愿意跟人搭茬儿,便笑着说:“左巴,你很讨厌说话吗?” “倒不是讨厌,老板。是说话困难。” “困难?为什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眼睛又沿着海岸慢慢巡视。因为在甲板上过夜,他卷曲的灰发上滴下露水。升起的太阳把他脸上、下巴和脖颈上深深的皱纹照得特别清楚。 那两片公山羊似的耷拉着的厚嘴唇终于动了动。 “早上我很难张口。很困难,对不起。” 他又沉默了,小圆眼睛注视着克里特。 早餐的钟声响了。 一张张无精打采、青黄色的面孔从船舱里露出来。妇女们发髻散乱,拖着步子,摇摇晃晃,穿过一张又一张饭桌,散发出呕吐物和花露水的味道。她们的目光模糊、惊惶、呆滞。 左巴坐在我对面,愉快地喝着咖啡,把面包抹上黄油和蜂蜜,大口吃着。他的脸慢慢变得开朗平静,嘴也显得柔和了。我偷偷地观察他,发现他睡意已消,眼睛越来越闪闪发亮。 他点燃了一支烟,惬意地抽着,蓝烟从多毛的鼻孔喷出。他盘起右腿坐在上面,那是一种东方式的怡然自得的姿态。显然,现在的他可以说话了。 “我是不是头一回来克里特?”他开口了,边眯缝着眼,通过舷窗朝远在我们身后的伊达山望。“不,不是头一回。1896年,那时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的胡子、头发乌黑,真正本来的颜色。我有三十二颗牙。我一喝酒就先吃冷盘,后吃正菜。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魔鬼就要在克里特爆发革命。” “那时候,我在马其顿当货郎,走村串巷,卖针线杂货。我不收钱,我要奶酪、羊毛、黄油、兔子、玉米。然后,我把这些东西转卖出去,赚一倍的钱。晚上,我不论到哪个村,都知道该去哪户人家住下。每个村都有个好心肠的寡妇。我送她一轴线或一把梳子,要不一条黑头巾—— 因为她死了丈夫,我就跟她睡觉。这并不花我多少钱。老板,不花多少钱就能过快活日子!可是,正像我跟你说的,这时候克里特拿起武器了。‘真倒霉!’我对自己说,‘这个克里特,它永远不叫我们安生。’然后我把线轴、梳子丢到一边,扛起了枪,和别的叛乱分子一起到克里特去了。” 左巴沉默下来。这时,我们沿着一个恬静、多沙的圆形港湾前行。水波缓缓涌上岸边,没有溅起浪花,只是沿着沙滩留下一片薄薄的泡沫。云彩散开了,太阳光辉灿烂,形势嵯峨的克里特变得静谧、安宁。 左巴转过脸去,用嘲笑的神情看我。 “老板,你以为我要跟你说我砍了多少土耳其人的脑袋?要不就像克里特人那样,把割下来的土耳其人的耳朵泡在烧酒里?我不会说这些!我觉得这无聊,感到羞耻。太疯狂了。今天我冷静下来,问自己这是多么疯狂的举动。朝一个对我们什么也没有干的人扑上去,咬他,割掉他的鼻子,揪下他的耳朵,剖开他的肚子,所有这些,还要叫上帝帮忙。换句话说,也要求上帝剖鼻子和耳朵,剖肚子。 “可是在当时,我血气方刚、头脑发热,不会停下来分析一下。要做出正确的、恰如其分的思考,一定得心平气和,上了年纪,缺了牙齿。一个人没有了牙的时候,就容易说:‘小伙子们,别去咬啦!这是耻辱。’可是,当人长着三十二颗牙齿,他就是一头猛兽。是的,老板,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一头吃人的猛兽!” 他摇了摇头。 “他吃羊、吃鸡、吃猪,可要是不吃人的话,他就满足不了。”他将烟卷在放咖啡杯的碟子上碾碎,“不,他满足不了。我的大学问家,你说呢?” 可是没等我回答,他就用眼睛估量着我说:“你能说什么呢?据我了解,你从来没有挨过饿,没杀过人,没偷过,也没跟别人的老婆睡过觉。那世界上的事你能懂得些什么呢?头脑天真,身上的肉没有见过太阳……” 他以毫无掩饰的蔑视口气评价我,而我也为自己那双纤细的手、苍白的脸和从来没有溅上过血和污泥的一生感到羞愧。 “好吧!”左巴伸出大手在桌子上一抹,好像用一块海绵把它揩净,“好吧,我还要问你一些事儿。你看过大堆大堆的书,也许你知道……” “问吧,左巴。” “真奇怪,老板,真奇怪,有件事把我给迷惑了。我们这些叛乱分子,干了烧杀掳掠、荒淫无耻的事,结果把乔治亲王带到克里特来[2]。自由了!” 他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我。 “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低声说,“一个天大的奥秘!莫非为了使自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一定得这样大屠杀,干这么多可耻的事?要是我把种种卑鄙行径和暴行给你讲了的话,你头发都得竖起来。可是所有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呢?自由!上帝没让我们遭到天打雷劈,反而给了我们自由!我就怎么也弄不明白了!” 他用求援似的目光瞧着我,可以看出,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他,使他无法解脱。 “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吗,老板?”他焦急地问我。 明白什么?我跟他说什么呢?要么是我们称呼的上帝不存在;要么就是我们所说的屠杀和其他罪恶行径都是斗争和解放世界所必需的…… 我尽量试着用一种比较简单的语言向左巴解释。 “花是怎样从粪便和污泥中发芽、生长出来的呢?你说,左巴,是不是粪便和污泥就是人,花就是自由?” “可是种子呢?”左巴用拳头捶着桌子说,“植物要发芽必须有种子。是谁把种子放在我们肮脏的肚肠里的?怎么这种子就不能从仁爱、诚实中生长出花朵呢?它就必须要从血和肮脏的东西里出来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么有谁知道呢?” “谁也不知道。” “可那么说,”左巴感到失望,用凶狠的目光环顾四周,“我要这些船、机器、白领子做什么?” 两三个晕了船、坐在邻近桌旁喝咖啡的旅客又活跃起来。他们觉察到一场争吵,竖起耳朵听。 这使左巴感到厌恶。他放低嗓门儿说:“我们说别的吧。一想到这事儿,我就恨不得把手边的东西砸碎,管它是灯还是椅子,要不就把脑袋往墙上撞。可这又有什么好处呢?见鬼去!砸了东西赔钱,要不就上药房去包扎脑袋。唉!要是上帝存在的话,那就更糟糕。完蛋了!他就会在天上斜着眼看我,捧腹大笑。” 他忽然晃了一下手,好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嗨,没关系,”他略带歉意地说,“我要对你说的是,当那艘挂满彩旗的王室船来到,礼炮开始鸣放,亲王踏上克里特的土地时……你看见过全体人民为恢复了自由而欣喜若狂的情景吗?没有?唉,我可怜的老板,那你就是瞎着眼生下来,又瞎着眼死去。我呢,即使活到一千岁,即使只剩下一块活着的肉,我都忘不了那天所见的事儿。如果每个人都能按照他的爱好选择自己的天堂的话,到时候我要对上帝说,主啊,让我进的天堂是挂满爱神水和彩旗的克里特,让乔治亲王踏上克里特的一刻,千秋万代永远存在下去。这样我就满足了。” 他捻了捻小胡子,倒满一杯冰水,一口喝光。 “克里特发生了什么事?左巴,详细说说吧。” “我不会做文章!”左巴不耐烦地说,“老伙计,我跟你说吧,这个世界是个奥秘,人只不过是一头大畜生。” “一头大畜生和一个上帝。有个和我一起从马其顿来的叛乱分子,人们叫他约尔加,是个穷凶极恶、卑鄙下流的家伙。你猜怎么,他也哭起来了。‘你哭什么,该死的约尔加?’我问他,而我自己也泪水滚滚。‘你这猪猡哭什么?’可他向我扑过来,像个孩子似的哭着把我搂住。然后,这个吝啬鬼掏出钱包,把从土耳其人那里偷来的金币倒在膝盖上,再一把一把地朝空中扔。你知道吗,老板,这就是自由!” 我站起身,走上甲板,任凭激烈的海风鞭挞。 “这就是自由,”我想,“纵然有积聚金币的激情,但自由能战胜这一激情,将财产向四面八方抛掷出去。从一种激情中解放出来,受另一种更崇高的激情支配。为理想,为民族,为上帝牺牲自己?难道不也是一种束缚?所幸,心目中的理想与道德离我们越远,用来束缚我们的绳索就越松弛。如此我们就可以在宽阔的场地上蹦跳、玩耍,直到死的那刻仍没有发现绳索的存在。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自由?” 傍晚时分,我们在沙质的海岸登陆。那里有像筛过似的白色细沙,仍在开花的夹竹桃、无花果树和角豆树。在右边稍远处,有一座没有树木的灰色低矮山丘,活像一个仰面朝天的女人头像。深褐色的煤层就在女人的颌下,沿着脖颈处。 刮起一阵秋风,被吹散的浮云慢慢经过,在地面投下淡淡的阴影。另一些云块骤然升起了,使太阳时隐时现,地面时明时暗,犹如一张喜忧无常的面孔。 我在沙地上驻足观看,这圣洁的沉寂,有如沙漠一般凄凉和迷人的光景。禅宗的诗句从此地显现,进入心灵深处:“何日方能看破红尘,无喜无忧?何日方能安贫乐道,退隐山中?何日方知罪、老、病、死,寓于己身?何时?何时?何时?” 左巴夹着桑图里,向我走来。 “那儿就是褐煤!”我掩盖着激动的情绪,伸出手臂,指向那像仰面女人头似的山丘。 左巴皱了皱眉,没有回头。 “不着急,现在还不是时候。先让它停下来,它还动弹哪。这家伙,像船上的甲板。”他迈开大步向前,“我们快进村吧。” 两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光脚孩子赶忙跑过来替我们拎行李。一个蓝眼睛的肥胖海关职员在一间木板房里抽着水烟筒值勤。他斜眼瞟了我们一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行李,挪了一下身子,似乎要站起来,却又鼓不起劲头。他慢腾腾地拿开了他那水烟筒的管子。 “欢迎你们。”他懒洋洋地说。 一个孩子走到我跟前,用他像橄榄那么小的黑眼睛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笑着说:“他不是克里特人。他懒得要命。” “克里特人不懒吗?” “他们懒……他们懒……”克里特孩子答道,“可是懒得不一样……” “村子离这里远吗?” “唔!不远,一颗子弹的射程!瞧,在园子后面的山沟里,是个挺漂亮的村子,老板。这儿是块宝地,什么都有,角豆、青豆、鹰嘴豆、油、酒。那边沙地里还长着在克里特成熟最早的黄瓜和甜瓜。老板,是非洲刮来的风把他们吹起来的。你要是睡在菜园里,夜里就会听见瓜长大成熟的窸窣声呢。” 左巴走在前面,他的头还有点晕晕乎乎。 “别泄气,左巴,”我对他喊道,“我们已经挺过来了,没事儿了。” 我们快步走着。地里掺杂着沙和贝壳,不时出现一棵怪柳、一棵野生无花果、一簇灯心草或苦毛蕊花。天阴沉下来,云越来越低,起风了。 我们走近一棵螺旋形双干合抱的硕大无花果树。因为年代久远,它的内部开始凹陷。一个孩子停下脚步,用下巴朝着树做了个动作。 “这是小姐树!”他说。 我感到吃惊。在克里特的土地上,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或许都有一段悲惨的历史。 “小姐树?这是为什么?” “还在我爷爷那时候,一位绅士的女儿爱上了年轻的羊倌。可是她父亲不愿意。女儿哭喊、哀求,但老头子就是不答应。于是一天晚上,两个青年男女不见了。大家去找,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还是找不着。但他们开始发出臭味,大家跟着臭味去找,在这棵无花果树下发现他俩紧抱在一起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你明白了?因为闻见臭味才找到他们的。” 孩子大笑。我们听到村子里的嘈杂声,狗吠、妇女们叫嚷、公鸡啼鸣,这些宣告着气候的变换。空气中飘荡着从制造拉吉酒的蒸锅里散发出的葡萄渣的味道。 “村子到了!”两个孩子跑着喊道。 我们绕过沙丘就看见了村落,它仿佛趴在峡谷的斜坡上。白灰粉刷的带平台的低矮房屋参差不齐,挤在一起的窗户形成许多斑点,像是卡在石头中间的白色颅骨。 “注意,左巴,”我小声叮嘱,“现在我们进村了,行动表现得像个样子,不能让人家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要让人家觉得我们是认真干事业的人。我是老板,你是工头。你知道,克里特人不开玩笑。只要他们看见你,发现你身上有什么毛病,就会给你起个外号。你再也甭想摆脱这个外号。你就像一只被人在尾巴上拴了个平底锅的狗似的跑吧。” 左巴用手捂住上唇的胡子,陷入了沉思。 “听我说,老板,”他终于开口,“要是村里有个寡妇,你就不必担心,要是没有……” 刚走到村口,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伸着手跑过来。她那张被晒黑的脸很脏,上唇还长着浓密的黑色汗毛。 “嗨,朋友!”她用亲近的语气朝左巴喊,“嗨,朋友,你有良心吗?” 左巴停住脚步。 “有啊。”他严肃地回答。 “那就给我五个德拉克马[3]吧!” 左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钱包。 “给你。”他说,同时露出微笑以缓和他的苦涩表情,又转过头来对我说:“看来这里东西不贵,一个良心才五个德拉克马。” 村里的狗朝我们跑来,妇女们倚在晒台上看,孩子们跟在我们后边叫嚷。他们有的大喊大叫,有的模仿汽车喇叭声,还有的跑到我们前面,睁大眼睛,好奇地看我们。 我们来到村子的广场上。这里有两棵巨大的白杨树,树周围是一些用来做凳子的经过粗糙加工的树墩;对面有家挂着褪色招牌的咖啡馆,写着“贞洁咖啡馆—— 肉铺”。 “你笑什么,老板?”左巴问。 还未等我回答,咖啡馆兼肉铺的门里走出五六个穿深蓝色长裤、系着红腰带的彪形大汉。 “欢迎你们,朋友们!”他们喊道,“请进去喝杯拉吉酒,还热着哩,刚出蒸锅。” 左巴直咂嘴。 “怎样,老板?”他回过头来朝我眨了眨眼睛,“喝一杯拉吉酒吧?” 我们喝了一杯,就把肚子都烧烫了。咖啡馆兼肉铺老板是个身体结实、动作轻快、保养得很好的老头。他给我们搬来两把椅子。 我打听哪里可以住宿。 “去霍顿斯太太那里!”一个人高叫。 “一个法国女人?”我惊奇地问。 “她从世界的另一头来。她混了一辈子,哪儿都去过,老了就落到这里,开了一个小客栈。” “她还卖糖块儿呢!”一个孩子说。 “她涂脂抹粉呢,”另一个孩子叫着说,“她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带……她还养着一只鹦鹉。” “寡妇?”左巴问,“是个寡妇吗?” 谁也没回答他。 “是寡妇?”左巴又问,嘴里流出口水。 老板捋了捋浓密的灰胡须。 “朋友,你能数数这里有多少根胡子?有多少?那她就当了多少丈夫的寡妇。你明白啦?” “我明白了。”左巴舔舔嘴唇答道。 “她也能把你弄成鳏夫。当心,朋友!”一个老头说。 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 老板又托着盘子出来,给我们送上大麦面包、羊奶酪和梨。 “走吧,躲开他们。”他喊道,“他们不能去那位太太那里!他们在我这里过夜。” “康杜马诺利奥,我要把他们接去住!”另一个老头说,“我家没有孩子,房子大,有的是地方。” “对不起,阿纳诺斯蒂老爹,”老板凑到那老头耳边大声说,“是我最先说的。” “你招待那一位,”老阿纳诺斯蒂说,“我招待这位老的。” “哪位老的?”左巴生气地说。 “我们俩不分开,”我示意左巴不要发火,“我们不分开。我们上霍顿斯太太那里……” “欢迎!欢迎!” 一个头发像亚麻褪了色的矮胖女人,罗圈腿,走路一摇一摆,张开双臂出现在白杨树下。一颗长出几根猪毛似的美人痣点缀着她的下巴。她脖子上系着一条红丝绒带,枯萎的面颊上涂抹了一层淡紫色的粉,一小绺俏皮的头发在她额上跳跃,活像在《雏鹰》[4]剧中老了的萨拉·贝尔哈特[5]。 “认识您非常高兴,霍顿斯太太!”我回答她说,并且一时兴头上竟想向她行个吻手礼。 生活转瞬间就像个神话故事,或者一出莎士比亚的喜剧,比如说《暴风雨》。我们经历了一场想象中的船舶失事,浑身湿透,刚刚才登上岸。我们正在勘察这令人惊奇的海岸,彬彬有礼地向当地居民致敬。 这位霍顿斯太太给我的印象仿佛是岛上的王后,一头光辉闪耀的金黄色海狮,历尽劫难,败落在这个沙滩上。在她的身后,有多少像凯列班[6]那样的肮脏、粗鲁而欢快的面孔,以骄傲又鄙夷的目光注视着她。 左巴像个假扮的王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霍顿斯太太,好像遇见一位老相识。他好像一艘远洋作战归来的战舰,经历过胜利和失败,舷门被击毁,桅杆折断,船帆破碎,如今满身裂痕,隐居在这海岸上等待,等她用脂粉修补。无疑,她也在等左巴—— 这位脸上有一道道伤疤的船长。我很高兴看到这两个喜剧演员终于在用粗略几笔绘成的克里特背景下相遇。 “两张床,霍顿斯太太!”我对着这位爱情剧的老演员鞠了个躬说,“两张床,没有臭虫的……” “没有臭虫,没有臭虫!”她一边喊,一边向我使了个挑逗的眼神。 “有!有!”我们两个像凯列班似的嬉笑高喊。 “没有!没有!”她边反驳边用肥胖的小脚跺石头地。她穿着天蓝色厚长统袜,一双系着小丝绒结的旧薄底浅口皮鞋。 “去你的,大演员[7]见鬼去!”凯列班又放声大笑。 霍顿斯太太又摆出庄重的样子,走在前面给我们引路。她身上散发着香粉和廉价香皂味。 左巴跟在后边,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她。 “喂,瞧一下这个,老板。”他对我小声说,“她屁股的劲儿,这婊子!就像母羊的肥尾巴。” 两三滴大雨点掉下来,天色昏暗,蓝色闪电抽打在山上。穿着白羊皮披肩的少女急忙把自家的山羊和绵羊从牧场赶回羊圈;妇女们蹲在炉灶前,生起火做晚饭。 左巴急躁地咬起自己的胡子,眼睛盯着女人摇摇摆摆的臀部。 “唉!”他突然叹口气说,“他妈的生活!女人从来都是要捉弄人的。” [1]威尼泽洛斯(Venizelos 1864~1936),希腊政治家,曾领导希腊解放战争,制定宪法,多次任政府首脑,主张民主共和,反对君主政体。 [2]土耳其在巴尔干战争中失败,1913年5月13日签署的《伦敦条约》确认克里特归属希腊版图。乔治亲王登陆象征克里特的解放。 [3]德拉克马,希腊货币单位。 [4]法国作家埃·罗斯唐于1900 年创作的六幕剧。 [5]萨拉·贝尔哈特(Sarah Bernhardt 1844~1923),法国著名女演员。 [6]凯列班(Caliban)是《暴风雨》剧中人物,一个野性而丑陋的奴隶。 [7]原文Prindonna,意大利歌剧中的主要女演员。 [book_title]第三章 仰起你那雪白的脖子 霍顿斯太太的小客栈,是用海滨浴场上一些旧更衣室连接起来的一排房子。第一间是商店,出售糖果、香烟、花生、灯芯、识字课本、蜡烛和安息香。其余四间是卧房。后面院子里有厨房、盥洗间、鸡舍和兔棚。房子周围的细沙地里,生长着茂密的竹林和野生无花果树。整块地方散发着海水、粪便的气味。不过,每当霍顿斯太太不时走过,空气就改变了气味——就像有人在你的鼻子底下泼了一盆从理发店倒出来的水似的。 床铺好了,我们躺下便一觉睡到天明。我记不得做了什么梦,但起来时感觉轻松,就像刚洗过海水浴那么舒畅。 这是个星期天,工人们要到星期一才从附近的村落出发,去矿里工作。因此,我有时间出去转一转,了解一下命运之神把我抛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海滨上。我出去的时候天刚发白,经过一些菜园,沿着海边匆匆看了看大海和陆地,接触了一下这里的空气,摘了一些野生植物,结果弄得满手心都是香草、鼠尾草和薄荷的气味。 我登高远眺,严峻的花岗岩和坚硬的石灰石铺成通道,角豆树颜色深沉,橄榄树银光闪烁,还能看见无花果树和葡萄树。在隐蔽的山谷中,栽有柑橘、柠檬和欧楂树的果园挨着海滨。而南边是起自非洲彼岸的大海,波浪汹涌,涛声震天,迅猛地侵蚀着克里特岛。附近有另一个沙质小岛,在晨曦的照耀下,映射出清新的淡红颜色。 克里特的风光仿佛一篇散文,洗练、朴实,没有多余的富丽词藻,雄浑而含蓄。它用最简洁的笔墨反映最深邃的内涵。它严肃,没有丝毫的虚假做作。它用刚强、有力、朴素的语言,道出所要说的一切。但在严峻的字里行间,时而又显露出敏感和柔情。在那隐蔽的山谷中,柠檬与柑橘飘香;而远处,是由辽阔大海激发出的无穷尽的诗篇。 “克里特啊,克里特……我的心在激烈跳动。”我小声说。 我从小山丘下来,朝岸边走去。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姑娘出现在眼前。她们披着雪白的围巾,穿着黄色高帮长统靴,撩起裙子,到海边白得耀眼的修道院去望弥撒。 我停下脚步。 她们一看见我,笑声便立刻消失。她们见到生人有如惊弓之鸟,把面容收敛,从头到脚都做好防御的准备,手指紧紧抓住紧扣的上衣,惶惶不安。多少世纪以来,在克里特的所有面对非洲的海岸上,海盗出没无常,抢劫羊群、妇女、儿童。他们用红腰带把抢来的人和物捆绑起来,抛入货舱,开船运走,卖到阿尔及尔、亚历山大或贝鲁特。千百年来,就在这些岸边的海域上,曾聚集过多少女人的乌黑长发,发出过多少生离死别的哀号。 我看着这些惊骇的姑娘走来,一个紧挨一个,仿佛要筑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这种在早年出于本能反应的自卫动作,在时移俗易的今天,本来已没有理由继续留存下来。 所以,当这些姑娘在我面前走过时,我微笑着,不声不响地让开路。她们仿佛立刻意识到她们害怕发生的危险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蓦地在我们这个安全时代醒了过来。她们喜形于色,紧密靠拢的队形疏散开,一齐用清朗欢快的声音向我道早安。这时,从远处修道院传来欢乐的钟声,更使周围充满了使她们兴高采烈的气氛。 太阳升起,碧空万里。我像只海鸥似的蹲在岩石间的一个洞口,凝视大海。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精神抖擞、自信倍增。我的心也跟随着海浪化为波涛,毫无抵抗地顺从海的节奏奔腾起伏。 我心潮澎湃,一种隐约的、急切哀求的声音出现在心中。我知道是谁在呼喊。每当我独自一人,它就向我吼叫。它因一种可怕的预感而恐慌,等待我去解救。 我慌忙打开但丁的诗——我的“旅伴”,以便驱逐这可怕的魔鬼,使自己充耳不闻。我翻阅着,这里看一行,那里读一段,并回忆起整个篇章。受苦的人们走出这些炽热的诗句,号叫起来;受伤的灵魂力图攀登陡峭的高山;而幸福者们的灵魂像亮晶晶的萤火虫在翠绿的草地上散步。我在这个可怕的命运大厦里,从最低处到最高处上下徘徊,在地狱、炼狱、天堂,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走动。由这诗篇带我领略,带着痛苦、期望和兴奋。 我合上“但丁”,极目远望。一只海鸥紧贴起伏的波涛上下翱翔,尽情驰骋。一个黝黑的男孩,光着脚在海边,高唱情歌,发出像小公鸡啼鸣时的嘶哑声。莫非,他体会到了歌中的哀伤? 多少年,多少个世纪,但丁的诗篇在诗人的故乡传诵。正如情歌启发青年男女的情思,炽热的佛罗伦萨诗句也促使意大利少年力争解放。一代又一代的人都与诗人心灵相通,要变奴役为自由。 背后有人在笑,使我一下“从但丁的顶峰跌落下来”。回头看,左巴站在我身后,满脸笑容。 “你这是干什么,老板?”他说,“我找了你好几个钟头,你躲到哪里去啦?” 见我站着不动,没有搭腔,他又说:“都过晌午了,鸡已经炖好,可怜的东西都要化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我不饿。” “你不饿!”左巴一拍大腿说,“可是你从早上起来就什么都没吃。身体也得管啊,可怜可怜它吧。喂喂它,老板,喂喂它。这是我们的一头驴,你知道,要是你不去喂它,它走到半路就把你撂下啦!” 多年来,我蔑视吃荤腥的欢乐,偶尔偷偷地吃一点就好像觉得于心有愧。然而,为了免得左巴唠叨,我说:“好吧,我来。” 我们朝村子里走去。在岩石中度过的时光就像恋人在一起时那么短暂。我仍然能感觉到佛罗伦萨诗人的炽热气息。 “你想着褐煤的事儿吗?”左巴带着点犹豫的样子问。 “你说我还有什么别的可想?”我笑着回答,“明天,我们开始工作。我得做些估算。” 左巴用眼角瞟着我,没有言语。我知道他又在掂量我。他还拿不准心里琢磨的话对不对。 “那么你估算的结果呢?”他又小心翼翼地探试着问。 “三个月后,我们每天得开采十吨煤,这样才能应付开支。” 左巴又看了我一眼,可这回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见鬼,为什么你跑到海边去估算?老板,对不起,我提这问题是因为我不明白。我要是和数字打交道,我恨不得钻到一个地窟窿里去,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要是我抬头睁开眼睛,看大海,或者一棵树,一个女人,哪怕是一个老太婆,嗯!什么计算数目全完蛋了,都长出翅膀飞掉了……” “这就怪你了,左巴。”我逗趣说,“你不会集中思想。” “说不上,老板,这要看情形。有的事情连智慧的所罗门……瞧,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小村子,碰见个九十岁的老爷爷在栽一棵杏树。‘喂,老爷爷,’我问他,‘你栽杏树哇?’他弯着腰,转过头来跟我说:‘我嘛,孩子,我的做法是当作我永远不会死。’我回答他说:‘我的做法是当作我随时随地都会死。’我们俩人谁说得对,老板?”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我把你问住了吧?” 我没有作声。两条同样陡峭和需要勇气的路都可能通往顶峰。把死看作不存在的行为和想着时刻会死去的行为,兴许是殊途同归。但当左巴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我还是糊涂了。 “怎么样,”左巴带点嘲弄的口气说,“想不出来别着急,老板。我们说别的吧。这工夫我想的是午饭,鸡、洒上桂皮的烩肉饭。我脑袋就像烩肉饭似的冒着气。先填饱肚子再说别的,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现在,我们前边有烩肉饭,我们就想着烩肉饭。明天,摆在我们前面的将是褐煤,那么我们就想褐煤。不能三心二意,你懂啦?” 我们进了村子。妇女们坐在门前饶舌,而老人们拄着拐杖沉默寡言。在一棵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下,瘦小干瘪的老太婆正给她的孙子捉虱子。 咖啡馆门前站着一位老人,腰板笔直,鹰钩鼻,神情专注而严肃,一派绅士风度。他就是村里的族长马弗朗多尼。褐煤矿是他租给我们的。前一晚他就来过霍顿斯太太这里,要我们搬到他家去。 “简直是叫我们丢脸啊,”他说,“你们住到客栈里,好像我们村里没有人欢迎你们似的。” 他态度庄重,说话有分寸。我们谢绝了。他不高兴,但没有再坚持。 “我尽主人之谊。”他临走时说,“主随客便吧。” 过了不久,他派人给我们送来了两块奶酪、一筐石榴、一坛子葡萄干和无花果,以及装满一个大肚瓶的拉吉洒。 “马弗朗多尼族长向你们问好!”仆人把东西从小毛驴身上卸下时说,“一点儿东西表示心意。” 我们向这位乡绅致敬,并说了许多恭维话。 “祝你们长寿!”他把手放在胸口,然后就缄默不语了。 “他不爱多说话,”左巴小声说,“这人脾气倔。” “他有自豪感,”我说,“我很喜欢他。” 我们回到了小客栈。 左巴愉快地抽动着鼻子。霍顿斯太太在门口一看见我们,就尖叫一声,急忙跑进厨房。 左巴把桌子搬到院子里一座叶已脱落的葡萄藤架下边。他拿了几大片面包、酒,摆上了碟子和餐具,回过头给我做了一个鬼脸,向我示意他摆了三份餐具! “你明白了,老板。”他对我悄悄地说。 “当然明白,”我答道,“老色鬼。” “老母鸡做汤有味道,”他舔了舔嘴唇说,“这我内行。” 他动作敏捷,眼睛冒着火花,嘴里哼着古老的情歌。 “这就是生活,老板,美好的生活。你瞧,这工夫,我的所作所为就像我马上要去死。我不能让自己还没吃上母鸡就完蛋。” “请入席!”霍顿斯太太发号令说。 她端着铁锅走来,放在我们面前。当她看见三份餐具时,惊奇地张大了嘴。她高兴得满脸通红,看着左巴,两只青莲色的小眼睛直眨巴。 “她裤裆里冒火。”左巴对我小声说。 然后,他彬彬有礼地向这女人转过身来。 “美丽的海潮仙女,我们是遇难者,大海把我们抛到你的王国。请与我们共餐,我的美人!” 老歌女张开又合拢双臂,仿佛要把我们两人都搂在怀里似的。她做了个优美的摇摇摆摆的动作,轻碰了下左巴,又碰一下我,然后咯咯地笑着,跑进她的房间。少顷,她穿上她的头号礼服又跳着晃着出来了。 她穿的是一件旧的绿色丝绒连衣裙,上面镶着破的黄丝绦。短上衣胸部敞开,开口处别着一朵布做的玫瑰花。她还提来了鹦鹉笼,把它挂在葡萄架上。 我们让她坐在中间,左巴在她右边,我在她左边。 我们三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一阵子谁也没有顾得上说话。我们吃饱喝足,食物很快变成血液,世界变得美好。坐在我们旁边的女人时时刻刻都在变得越来越年轻,皱纹也消失了。 悬挂在我们面前,穿绿上衣、黄坎肩的鹦鹉,低下头看我们,时而像着了魔的小家伙,时而像穿了黄绿色衣裳的老歌女的灵魂。我们头顶那落了叶的葡萄架上,忽然布满了大串大串的黑葡萄。 左巴转悠眼睛,张开双臂,仿佛要把全世界拥抱在怀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板?”他惊愕地喊道,“喝下一小盅,世界就变了样。毕竟,生活多么好啊,老板!说实在的,我们头顶上的是葡萄,还是天使,我分辨不出来。要不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存在,没有母鸡,没有美人,没有克里特?你说啊,老板,说啊,要不我就要疯啦!” 左巴开始发酒疯。他把鸡吃完就贪馋地看着霍顿斯太太,目光投在她身上,又上又下钻进她那隆起的胸脯,仿佛用手去摸似的。 女人的两只小眼睛也在闪烁。她欣赏这酒,喝了不少盅。这捉弄人的酒把她带到过去的岁月,她又变得温柔、活泼,感情外露。她站起身来把大门闩上,好不让村里人—— 她管他们叫野蛮人—— 看她。她点燃了一支烟卷,从她那法国式的翘起来的小鼻子里开始冒出缭绕的烟。 此时此刻,这女人所有的门全都敞开了,没有任何警戒。一句中听的好话就有黄金或爱情那样的力量。 我点燃了烟斗对她说了几句恭维话:“霍顿斯太太,你使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萨拉·贝尔哈特。想不到在这个荒野地方会遇到你这样文雅、优美、漂亮和谦恭的人。怎么莎士比亚会把你派遣到这里,在野蛮人中间?” “莎士比亚?”她睁大两只湿润的小眼睛,“哪个莎士比亚?” 她的思想立刻飞去巡视她以往看过的戏剧。转瞬间从巴黎到贝鲁特,从那里再沿着安纳托利亚[1]海岸转一遭所有的音乐咖啡馆。突然,她想起来了:那是在亚历山大,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丝绒座椅,男男女女,袒胸露背,香气扑鼻,到处是鲜花。忽然,帷幕开启,一个可怕的黑人出场…… “哪一个莎士比亚呢?”她终于因想起来了而自鸣得意,又追问道,“是不是那个也叫做奥赛罗的?” “正是他,高贵的太太,怎么莎士比亚把你派到这个荒野岩石中来了?” 她环顾一下四周,所有门都关上了。鹦鹉入睡,兔子在交配,只有我们三个人。她情绪激动,敞开了心扉,就像开启了里面装有香料、发黄了的情书、古老梳妆用具……的旧箱子。 她的希腊语马马虎虎,发音不准,咬字不清。不过,我们完全听得懂。我们时而忍俊不禁,时而—— 因为我们已经喝了很多—— 泪如雨下。 以下是老歌女在她芳香的院子里向我们吐露的概略。 “好吧好吧,我跟你们说,我才不是那种酒吧间的歌女,不是!我曾经是一个有名的艺术家。我穿镶真花边的丝绸内衣裤。可是爱情……”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点了一支左巴的烟。 “我爱上了一位海军上将。那时,克里特正闹革命,各列强的舰队在苏达港停泊。过了几天,我也去那里停泊。啊,那是什么样的气派!四个大国的海军上将:英国、法国、意大利和俄国,身上穿戴金光闪闪,皮靴乌黑锃亮,头上插着羽毛,像公鸡一样。都是每只八十到一百公斤的大公鸡。 “啊,他们的胡子!卷曲的、柔软光滑的,棕色的、金黄色的、灰色的、栗色的,闻着好香。每个人用各自的香水,夜里我就凭着香水味辨认出他们。英国花露水味,法国紫罗兰味,俄国麝香味,意大利啊,意大利爱用广藿香。上帝啊!多么漂亮的胡子,多么漂亮的胡子! “我们常常在旗舰上聚会,谈论革命。所有的军人都解开了制服扣子。我呢,我穿的一件绸衬衣黏在肉上,因为他们浇了我一身香槟酒。那是夏天,你知道。大家谈论革命,认真对话,而我抓住他们的胡子,恳求他们不要轰炸可怜而又可爱的克里特人。我们从离加尼亚[2]不远的一块岩石上用双筒望远镜就能看见他们。很小,像蚂蚁似的,穿蓝裤子、黄靴子。他们叫啊、喊啊,还有一面旗……” 用芦苇做的院子围墙在动弹。这位老“女战士”吓了一跳,停住话茬儿。苇叶之间,露出一些调皮的眼睛。村里的孩子闻到我们菜肴的香味,跑来偷看。 老歌女想站起来,但没有做到。她吃得喝得太多了,浑身淌汗,只好坐着。左巴捡起一块石头,孩子们叽叽喳喳跑掉了。 “接着说下去吧,美人儿,接着说,宝贝!”左巴说着,同时把椅子向她再挪近些。 “那我就说刚才说的那位意大利海军上将。我跟他最随便。我抓住他的胡子跟他说:‘我的卡那瓦洛——这是他的名字——我亲爱的卡那瓦洛,不要轰隆,轰隆!不要轰隆,轰隆’! “有多少次,我这个跟你们说话的女人救了克里特人的命。有多少次,炮弹已上了膛,准备要放的时刻,我抓住海军上将的胡子,不让他轰炸。可是谁感激过我呢?看我得到的是什么奖章……” 霍顿斯太太对人们的忘恩负义感到气愤,她用那起皱纹的绵软小拳头敲击桌子。左巴伸出一只老练的手,抓住她叉开的膝盖,佯装激动说:“我的布布利娜[3],求求你,不要轰隆轰隆!” “把爪子拿开!”这位太太咯咯笑着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伙计?” 然后,她柔情地看了左巴一眼。 “有上帝在,”老狐狸说,“别发愁,我的布布利娜。有我们在,亲爱的,别怕!” 老歌女的小蓝眼睛朝天仰望,绿色鹦鹉在笼子里睡了。 “我的卡那瓦洛,我亲爱的卡那瓦洛!”她多情地喁喁私语般叫着。 鹦鹉听出她的声音,睁开了眼睛,爪子紧紧抓住笼子的栏杆,开始用人将被淹死时的嘶哑声音喊叫:“卡那瓦洛!卡那瓦洛!” “在这里!”左巴高喊,同时用手紧捏住那历尽沧桑的膝盖。 老歌女在她椅子上扭动一下身子,又张开起皱纹的小嘴说:“我也胸膛对着胸膛英勇战斗过……但是,倒霉的时刻来了。克里特解放,舰队奉命撤离。‘我该怎么办呢,’我抓住那四把胡子喊叫,‘你们把我撇到哪儿去?我习惯于豪华富贵、香槟酒和烤鸡;我习惯于那些漂亮的小水手们向我行军礼。我的海军上将大人们,我将成为失去四个海军上将的寡妇,叫我怎么办呢?’ “唉,他们,他们还拿我开心,这些男人!他们塞给我英镑、里拉、卢布和拿破仑。我把它们塞在袜子、短上衣和浅口皮鞋里。最后一个晚上,我又哭又喊。上将们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往澡盆里倒满香槟酒,把我扔进去——你们瞧,我们随便极了——然后,他们把香槟酒喝了为我祝福。他们一个个酩酊大醉,接着就灭了灯…… “早晨,我闻到混在一起的各种气味:紫罗兰、花露水、麝香和广藿香。四大强国——英国、法国、俄国、意大利——我就在这里,在我膝盖上抓住他们。你们瞧,我就这样摆弄他们。” 霍顿斯太太张开一双肥胖胳膊,上下摆动,好像在耍弄一个放在膝盖上的婴儿似的。 “喏,这样!这样!” “天一亮,他们开始打炮了。真的,我不胡说。我以我的名誉发誓。一只二十人划的白色小船过来接我,把我送上陆地。” 她掏出小手绢,伤心地哭起来。 “我的布布利娜,”左巴激动地喊道,“你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我的宝贝,我就是卡那瓦洛!” “别碰我,我告诉你!”老歌女又故作媚态,尖声说道。“瞧瞧你这脑袋!金肩章在哪儿?三角帽和洒上香水的胡子在哪儿啊?啊!那倒好了!” 她温柔地攥住左巴的手,抽噎着。 天气凉爽,大家沉默片刻。芦苇后面的海发出叹息声,慢慢又变得平静、柔和。日落风停,两只乌鸦从我们头上飞过。它们的翅膀发出撕裂声,令人想起歌女的绸衬衣被扯破。 落日的余晖犹如金色尘埃撒满院落。霍顿斯太太的环形鬈发仿佛着了火,在晚风中飞舞着要把火烧到旁边人的头上。她胸脯半露,叉开因年老而臃肿的双膝,她脖子上的皱纹,脚上的旧皮鞋都涂上了一层金色。 老歌女微微地颤抖,眯着因喝酒和流泪而红了的小眼睛,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嘴唇干燥、眼睛注视着她胸脯的左巴。这时天色更加阴暗,她用疑问的神情打量着我们两人,竭力辨认哪个是卡那瓦洛。 “我的布布利娜,”左巴讨好地对她说,同时用膝盖顶着对方的膝盖,“没有上帝,也没有魔鬼,别担心。仰起你的头,用手托着腮帮子,给我们唱上一支歌。生活万岁!死亡滚蛋……” 左巴热烈起来了。他左手捻胡子,右手摸向醉意朦胧的歌女。他说话气喘吁吁,双目无神。可以肯定,出现在他眼前的已经不是那脂粉过多的僵尸老妪,而是他习惯称之为女人的纯粹“女性”。个性消失了,面容不见了,年轻与衰老、美与丑,都无关紧要了。在每个女人的背后,都有一张阿芙洛狄忒[4]的庄严、神圣、充满神秘感的面孔。 这就是左巴看见的脸孔,他在跟这张脸孔讲话,这是他心里所向往的。霍顿斯太太不过是个短暂的、透明的面具。左巴撕开这个面具去吻那永恒的嘴。 “仰起你那雪白的脖子,我的宝贝。”左巴又气喘吁吁地哀求道,“仰起你那雪白的脖子,唱你的歌!” 老歌女神情忧郁,伸出一只肥胖的手托着腮,她的手因洗涤过多而弄得皱裂得很。她发出一声悲哀而狂烈的巨响,边用两只蒙眬的眼睛看着左巴—— 她已作了选择—— 边唱起她已唱过上千次的那首她喜爱的歌: 岁月逐日流逝 为什么我遇见了你…… 左巴猛地站起身来,拿来了他的桑图里,盘腿坐下,从袋里取出乐器,放在膝头上,伸出他粗壮的手。 “喂!”他大声喊,“拿把刀把我杀死吧,我的布布利娜!” 当夜幕降临,金星在天上升起。桑图里的声音更如巧语劝诱。腹中填满鸡肉和米饭、炒杏仁和酒的霍顿斯太太,沉重地靠在左巴肩上,叹息着。她轻轻地触动他的嶙峋肋骨,打着呵欠,再叹息。 左巴给我使了个眼色,悄声说:“她裤裆里有火,老板。” 然后,叹了口气:“你走吧!” [1]安纳托利亚(Anatolie)是小亚细亚古名,也指土耳其的亚洲部分。 [2]加尼亚(Canea),克里特的主要海港。 [3]布布利娜(Boubdulina)是182l至1828年希腊独立战争中的女英雄。她像卡那利斯(Canaris)和缪利斯(Mioulis)一样在海上英勇战斗。 [4]阿芙洛狄忒(Aphrodite),爱与美的女神。 [book_title]第四章 我只信左巴 天亮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左巴盘腿坐在对面的床尾。他抽着烟,陷入沉思,那双小眼睛注视着透进来的乳白色熹微晨光。他两眼浮肿,伸出像猛兽般长的瘦脖颈。 昨天晚上,我早早离开,让他和老歌女在一起。 “我走了,祝你快活,左巴。别泄劲。” “再见,老板。”左巴答道,“不用担心,我们自己会把事儿办妥当的。晚安,老板,祝你睡个好觉!” 看来他们已经把事儿办妥了,因为我在睡眠中,仿佛听见了沉闷的咕咕声,隔壁房间还震动摇晃了一阵子。随后,我又睡着了。后半夜,左巴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上了床,生怕把我惊醒。 这时,天刚亮,他就坐起来,眼睛注视远处,望着光明。他双目无神,似乎处于半昏迷状态,还没有从睡眠中醒来。他平静地、没有自我意识地随着像蜂蜜那么浓厚的流动微光漂移。整个宇宙、土地、水、思想和人,都流入远方的海洋。左巴跟随它们而去,心中毫不抗拒,没有任何疑问,感到幸福。 村子开始苏醒。鸡啼、猪叫、驴鸣、人喊,一片混杂声。我想跳下床来大声说:“喂,左巴,今天我们得干活啊!”可是,默默沉湎于晨光的奇妙变化之中,我感到自己也已进入了极乐境界。在这不可思议的时刻,整个生命就像绒毛那么轻,大地犹如柔软波动的浮云,随风吹动,变幻莫测。 看着左巴吸烟,我也想起要吸,伸手取出了烟斗。顿时睹物思人,思绪万千。这是一枚贵重的英国大烟斗,就是那位长着灰绿色眼睛、手指细长的朋友送给我的礼物。那是多年前的一个中午,在异国他乡,朋友已经完成了学业,当天晚上就回希腊去。“别抽烟卷儿了。”他对我说,“你抽一半就把它像妓女似的扔掉,这种行为可耻。你和烟斗结为伴侣吧,它才是忠诚的女人哪。当你回到家,它总是在那里静静地等你。你点上火,瞧着空气中烟雾缭绕,你就会想起我!” 正午,我们走出柏林博物馆。他去那里,是为了向一幅心爱的画告别—— 伦勃朗的《戴金盔的人》,画中人物头戴钢盔,面颊消瘦,目光悲伤而坚强。“要是在我一生中能做出一桩与人的尊严相称的行为的话,”他望着画中失望但仍倔强的战士小声说,“我就得感激他。” 在博物馆的院子里,我们背靠着一根立柱,对面是一座青铜雕像。一个裸体的女骑士以一种难以描述的优美神态,骑在一匹野马上。一只灰鹡鸰在女骑士的头上落脚片刻,朝我们转过身来,摇了几下尾巴,嘲笑似的啁啾两三声,然后飞走。 我打了个寒噤,看看我的朋友。 “你听到鸟叫了吗?它好像对我们说了些什么。” 朋友笑了。 “这是一只鸟,让它唱吧。这是一只鸟,让它说吧!”他引用我们民谣的一句歌词来回答。 为什么,在这个黎明的时刻,在克里特海滨,我的脑子会想起这件往事和那句令我伤感的忧郁歌词? 我慢慢地往烟斗里填满烟丝,把它点燃。我心想,世界上的一切都隐藏着某种意义。人、动物、树木、星星,都是难以理解的。开始辨认它们,弄清它们的含义的人是幸福的,也是要倒霉的。当他看到它们时,不了解它们,以为这就是人、动物、树木、星星。要过多少年以后,才发现它们的真正含义,可是已经太晚了。 头戴钢盔的战士—— 我的朋友那天中午在光线昏暗处背靠柱子站着,小鹡鸰朝着我们啁啾,忧郁地歌唱。今天我所想起的这一切,是否隐藏着某种意义?但那是什么呢? 看着烟雾在半明半暗中卷起,展开,慢慢消散,我的心和它交织在一起,慢慢地随缭绕的青烟消逝。过了好长时间,我未经逻辑思考却非常肯定,自己感觉到了世界的起源、发展与消灭。好像我又一次进入了禅定状态,但这次没有通过虚妄的言辞,以及玩世不恭的杂技式的智力游戏。这些缭绕并消散的青烟就是人生,它宁静、从容、幸福,直至蓝色的涅槃。我不需要思考,没有追求,毫无疑虑。 我轻轻叹息一声,回到了眼前的现实。环顾周围,简陋的木板房,墙壁上挂着一面小镜子,晨曦落在镜子上反射出光芒。在对面,左巴背朝着我,坐在褥子上抽烟。 前一天那些悲喜剧的变幻情节,突然闪现在心头。走了味的紫罗兰、花露水、麝香、广藿香;一只鹦鹉,一个类似人的人变成鹦鹉,在铁笼里振翼扑打,呼唤旧日情人;整支舰队留下一艘小帆船,讲述往日的海战…… 左巴听见我叹息,摇了摇头,转过身来。 “我们做得不体面,”他小声说,“做得很不体面,老板。这可怜的!你对她连一句献殷勤的话都没有说就走了,好像把她看作是个老得没人要的货。这多不像话!这是没有礼貌,老板。这不是一个男子汉的所作所为。恕我直言!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不是吗?一个脆弱、多愁善感的女人。幸亏我留下来安慰她。” “你说什么呀,左巴。”我笑着说,“你真以为所有女人脑子里都只想这个吗?” “是的,她们脑子里只有这个。听我说,老板。我见过,各种滋味我也都尝过。女人脑子里没什么别的,天生的。我跟你说,她们天生多愁善感。如果你不对她说爱她,说你想她,她就会哭。就算她拒绝你,可能她一点也不喜欢你,讨厌你,那是另一回事。但是看见她的人就得爱她,这是她要的。怪可怜的,而你本是可以让她高兴的! “我给你讲讲我祖母,这老婆子的故事就像一部小说。她八十岁那年,在我家对面住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名字叫克里斯塔罗。每逢星期六晚上,我们这些村里的毛头小伙都要去喝一杯,让酒把我们弄得兴奋起来。大家耳朵上夹一根罗勒枝,我的一个表兄拿上他的吉他,去唱小夜曲。这是什么样的热恋,什么样的激情!我们像牛似的吼叫。我们全都希望得到她,每个星期六晚上都成群结队走去让她挑选。 “好吧,老板,信不信由你。告诉你个不可思议的秘密,女人有一个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所有其他伤口愈合了,唯独这一个—— 别听你的书本里说的那些—— 就永远收不了口。你以为,八十岁的老婆子就没这个伤口吗? “所以,每个星期六,老婆子都把褥子拎到窗前,偷偷拿出她的小镜子,梳她还剩下的几根头发,挑出一条缝……她偷偷地环视四周,怕被人看见。要是有人朝她走去,她就静静缩成一团,装得一本正经,仿佛睡觉的样子。可是怎么能睡得着呢?她在等小夜曲呢。八十岁了!你瞧,老板,今天回想起来我真想大哭一场。可那时候,我还是个冒失鬼,不懂得,这事儿只能叫我发笑。有一天,我跟她发火了。她责骂我追求姑娘,我就把她的事儿一下子抖搂出来:‘为什么每星期六你都用胡桃叶擦嘴唇、头上挑缝儿?兴许你以为我们给你唱小夜曲?我们要的是克里斯塔罗。你,你已经有尸臭味儿了!’ “听我说,老板。那天,当我第一次看见两大滴泪珠从我祖母眼睛里流下来时,我明白了什么是女人。她像一只狗似的蜷缩在角落里,下巴哆嗦着。我边喊着‘克里斯塔罗’,边向她靠近,好让她听得更清楚。年轻人是一头无人性的残暴野兽,什么都不懂。我祖母向天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胳膊,对我喊:‘我打心底里诅咒你。’从那一天起,她开始走下坡儿。过了两个月,她就死了。她垂死时看见我,像只乌龟似的喘着气,伸出干枯的手,要抓我:‘是你要了我的命,阿历克西。是你要了我的命,该死的。你这该死的。我受了什么罪,你也得受什么样的罪!’” 左巴笑了。 “她没白咒我。”他捋了捋胡子,“我已经活了六十五岁,就是活到一百岁,也老实不了。我到那工夫还会在口袋里揣一面小镜子,还要追女人。” 他把烟蒂从窗口扔出去,伸了伸懒腰。 “我的毛病很多,可这一个就能要我的命!” 他又从床上跳下来。 “够了,话说得不少了。今天,干活。” 转眼间他就穿好了衣服,穿上鞋,走了出去。 我低着头,反复琢磨左巴所说的话,又忽然想起远方的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城市。在罗丹作品展览中,我在一只巨大的铜手—— “上帝的手”面前停下来观看。手掌微微收拢,在手心里,一男一女,心醉神迷,相互搂抱、搏斗,难解难分。一位年轻姑娘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她也赫然失措,看着这令人不安的男女的永恒搂抱。她身材修长,穿着入时,一头浓密的金发,宽下巴,薄嘴唇。她有一种果断刚强的男人气质。我素来不喜欢随便与人交谈,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我转过头去。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要是我们能逃脱。”她愤愤然小声说。 “我们能上哪儿去?上帝的手无处不在,没有解救的路。你感到遗憾吗?” “不。在人世上,兴许爱情是最强烈的极度欢乐。可能是这样。但今天见到这只铜手,我就想逃脱。” “你宁愿自由?” “是的。” “可是,如果只有听从铜手才能有自由呢?如果‘上帝’这个词并没有群众赋予他的那种合适的含义呢?” 她惶惑不安地看看我,眼中流露出金属般的灰色光泽,嘴唇干枯苦涩。 “我不理解。”她说着就像受惊似的走掉。 她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到她。可是她肯定活在我胸脯掩盖下的心中。而今天,在这荒凉的海滨,她从我内心深处走出来,脸色苍白,表情悲哀。 是的,我行为失当,左巴说得对。这只铜手是一个适当的借口。初次接触成功了,开始含情的言语相投,我们本来可以慢慢地不知不觉地互相拥抱,在上帝的手心里平静地结合。但我却突然从地面冲上天空,使女人受惊而跑掉。 霍顿斯太太院子里的老公鸡在啼鸣,天色大白。我猛地跳下床。工人手拿锹、镐、撬棍,陆陆续续来到。我听见左巴在发号施令。他立即投身到了自己的工作里,让人觉得他是个善于指挥,又乐于负责的人。 我把头伸到窗口,看见他那身材不匀称的大高个子站在三十多个瘦骨嶙峋、粗鲁、黝黑的细腰汉子中间。他伸出一只有权威的手,发出简短而明确的话语。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嘴里嘟嘟囔囔,走路踌躇不前,就抓住他的脖子。 “你有什么要说的?”他吼道,“大声说。我不喜欢嘀嘀咕咕。干活就得高高兴兴。你要是不高兴,就上咖啡馆待着去。” 这时,霍顿斯太太出来了。头发蓬乱,面孔浮肿,没有涂抹脂粉,身穿一件肥大的脏衬衣,趿拉着一双挺长的旧拖鞋。她咳嗽,发出一种老歌女式的沙哑咳嗽声,像驴叫似的。她停止脚步,用骄傲的神情朝左巴看去。她又咳了一声,好让左巴听见。然后扭着屁股,一摇一摆地从他旁边走过,宽大的袖子差一点就碰着他了。可是左巴连头都没有转,他从一个工人那里掰了一块大麦饼,还抓了一把油橄榄。 “走吧,小伙子们,”他喊道,“画十字。” 他迈开大步,带领队伍朝矿山径直走去。 我不在这里描述矿里的工作,因为这需要有耐心,而我正缺乏这种耐心。我们用芦苇、柳条和汽油桶在近海处建起一幢简易房。天刚亮,左巴就醒了。他拿起十字镐,比工人先到矿里,凿出一条通道,找到闪闪发亮的煤层,便扔下镐,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几天以后,矿脉消失了。左巴就地躺下,抬起双腿,伸手向天做了个嘲笑的动作。 他一心扑在工作上,甚至不跟我商量。从头几天起,一切操心和责任就从我这里转到他那里,由他作出决定,由他执行,当然后果由我承担。这样的安排使我们各得其所。在我看来,这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所以,总的算起来,我以低廉的代价买到了幸福。 当年,我的外祖父住在克里特的一个乡镇上。他每天晚上都提着灯笼绕村子转一遭,看看是否会偶然碰到外乡人,一遇到就把他带到家里,以丰盛的酒饭款待。然后,他坐在长沙发上,点上长管烟斗,急迫地对酒足饭饱的客人说:“说吧!” “说什么呀,穆斯托约尔伊老爹?”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看见了哪些城市和哪些村镇,全都讲讲。好,说吧!” 于是客人开始东拉西扯,杂乱无章、真真假假地说起来。我的外祖父抽着烟斗,安然坐在沙发上,听他讲述,跟他漫游。要是他喜欢这客人,就对他说:“明天你再待一天,别走了。你还没有讲完呢。” 我外祖父从未离开过村子,甚至连坎迪亚或干尼亚都没有去过。“去那里干什么?”他说,“坎迪亚人和干尼亚人常从这里经过。既然坎迪亚人和干尼亚人会到我这里来,还用得着我去吗?” 如今,在克里特海滨的我,延续了我外祖父的怪癖。我也像他一样打着灯笼找到了一位“客人”。我不让他走,为他花费的比一顿晚饭贵得多,可这值得。每天晚上,我都等他干完活,让他坐在我对面,一起吃饭,这是他该付账的时候了。我对他说:“说吧!”我边抽烟斗,边听他说。这位客人探测了大地也探测了人的心灵。听他讲话我永不厌倦。 “说啊,左巴,说啊!” 只要他一张口,整个马其顿就在我和他之间这块小小空间展现开来。它的山、森林、激流、游击队、辛勤劳动的妇女和高大粗犷的男人;阿托斯山及山中的二十一所寺院;火药库和大屁股懒汉。 左巴讲完他的僧侣故事,开怀大笑说:“老板,上帝保佑你不长骡子屁股,也不长僧人的肚子!” 每天晚上,左巴领着我穿过希腊、保加利亚、君士坦丁堡。我闭上眼睛,就都看见了。他跑遍混乱、动荡的巴尔干半岛。他在惊愕中用一双时刻都睁着的小鹰眼,把一切都观察到了。我们认为司空见惯而漠不关心的事情,在左巴看来却是一个个可怕的谜。而每当他看见女人走过,就目瞪口呆,停下脚步。 “这是个什么奥秘?”他问道,“女人是什么?她为什么叫我们这样晕头转向?这是怎么回事儿,你给我说说。” 无论看到一个人、花朵盛开的树还是一杯清水,他都同样惊奇地向自己发问。他对每天见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好像是初次看到。 昨天,我们在木板房前坐着。他喝了杯酒就惊慌地转过头来问我:“这红水是什么?跟我说说,老板。老根生枝,一串串酸珠子挂在枝上,过一段时间,太阳把它晒熟了,珠子就变得像蜜那样甜,人们管它叫葡萄。压榨葡萄,挤出汁,放在桶里,让它自己发酵,到八月十五圣乔治酒神节那天打开盖子,就成了酒!这是个什么样的奇迹啊!你喝了这红水,你的灵魂就高大起来。你的一身老骨头架子装不下它了,它能向上帝挑战。这是什么东西,老板,你说说。” 我没有回答他。听左巴的谈话,我感觉到恢复了原始世界的纯真。每件褪了颜色的日常事物,又呈现出它来自上帝之手时的原始光辉。水、女人、星星、面包,又回到它们最初的神秘渊源。神圣的旋风在空气中刮起。 这就是我为什么每天晚上躺在海滨的鹅卵石上,急切地等待左巴到来。他沾满一身汗泥和煤灰,从地下深处钻出来,迈着大步冲下来,像一只硕大的老鼠。我从老远就猜出他这天的工作进行得怎样,是耷拉着脑袋还是昂起头来甩着两只长胳膊。 起初,我跟他一起去。我观察那些劳工。我努力走上一条新路,关心实际工作,了解、爱护在我手下工作的人,去体验我期望已久的不再与文字而与活人打交道的欢乐。我做了一些浪漫主义的计划:一旦褐煤开挖进展顺利,就组织一个公社。我们所有的人都劳动,一切都共同所有。我们大家吃一样的东西,穿一样的衣服,像兄弟一样。我在心里创建一个新的宗教,为新生活播下种子…… 然而,我还没有决定是不是把计划告诉左巴。他看见我在劳工中间走来走去、询问、干预,而且总是站在工人一边,非常恼火。 他皱着眉头说:“老板,你干吗不到外面去转悠转悠,这么好的太阳。” 而我呢,开始时坚持我的做法,不出去。我提问、闲谈,了解每一个工人的情况:养活几个孩子,有没有要出嫁的妹妹和残疾老人;他们的忧虑、病痛和苦恼。 “不要这样去打听他们的事儿,老板。”左巴严肃地对我说,“你让他们说得心软了。你越是对他们同情,就越对我们的工作不利。你对他们什么都宽容……你得明白,这样下去,他们也得遭殃。老板严厉,工人们怕他,敬重他,他们就工作。要是老板软弱,他们就无所顾忌,磨洋工。你明白吗?” 有一天晚上下工后,他把镐往木板房前一扔,显得情绪急躁。 “喂,老板,”他大声说,“我请你别再掺和了。这倒好,我垒墙,你拆墙。你今天又跟他们讲了些什么?你是传教士还是资本家?你要作出选择。” 可是怎么选择呢?我抱住的天真愿望是把两者结合起来,寻求消除对立、友善起来的综合方案。既赢得现世生活,又进入天国。这想法由来已久,在我幼儿时期已萌生。我还在学校时,就和最亲密的朋友们组织了一个“兄弟友谊会”。这是我们自己起的名字。我们把房间锁起来,发誓将与不公平的邪恶战斗终身。当我们把手放在胸口上宣誓时,热泪滚滚流下。 幼稚的理想!但愿听到这些而取笑的人遭殃!当我看到“兄弟友谊会”的会员一个个成了庸医、蹩脚律师、杂货商、两面派政客、雇佣记者时,我的心都碎了。大地的气候似乎是严酷、冷峻的,最珍贵的种子都发不了芽,或被荆棘、荨麻所窒息。今天的我看得更清楚,但我并不理智。赞美上帝!我感到自己准备好了,将投身到堂·吉诃德式的冒险中去。 每当星期日,我们两人就会像要去结婚的年轻人一样打扮一番。我们刮胡子,换上干净的白衬衫,于傍晚来到霍顿斯太太家。每逢周日,她都为我们杀一只母鸡。我们三人又围坐在一起吃喝。而后,左巴把他的长手伸进这位柔情好客的女人的胸脯里,把它搂紧。夜幕降临,我们回到海滨。生活对我们来说显得单纯,又充满美好的意愿,像霍顿斯太太那样,老了,但讨人喜欢又殷勤好客。 又一个星期天,我们吃完丰盛的晚餐回来,我决定和左巴谈谈,把我的计划告诉他。结果他听得目瞪口呆,耐着性子听我说完,还不时恼怒地摇摇头。似乎我刚说出几个字,他酒就醒了,头脑也清楚了。我一说完,他便狠狠地揪下几根胡子。 “让我给你提点意见,老板。”他说,“我觉得你思想不稳定,还不成熟。你多少岁了?” “三十五岁。” “啊!那就永远成熟不了啦。” 他说完就放声大笑。我恼火了。 “你不相信人吗,你?”我吼道。 “别生气,老板。是啊,我什么都不信。要是我相信人的话,那我也就相信上帝,相信魔鬼了。这一整套鬼东西能把所有事都弄乱,还会给我惹来一大堆麻烦。” 他沉默下来,脱下贝雷帽使劲搔头皮,又揪起胡子,仿佛真要把它揪下来。他欲言又止,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又瞟一眼,终于下了决心。 “人是头畜生!”他用手杖猛敲石头大声喊道,“一头大畜生。对这事儿,尊贵的阁下你不懂,对你来说好像一切都很容易,可是你得问问我。我跟你说,人就是畜生!你对他狠,他尊敬你,怕你;你对他好,他就会挖掉你的眼睛。” “得保持距离,老板。别太给他们壮胆子,别跟他们说所有的人一律平等,人人享有同样的权利。他们马上就会践踏你的权利,偷走你的面包,让你挨饿。保持距离,老板,我是为了你好。” “你对什么都不相信了,你?”我恼火地说。 “不错,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得跟你说多少次?我什么都不信,不相信任何人,只信左巴。并不是因为左巴比别人强,绝对不比任何人强!他也是一头畜生。可是我相信左巴是因为只有他我能控制,能了解。所有其他人都是些幽灵。我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耳朵听,用他的肠胃消化食物。所有的其他人,我跟你说,都是些幽灵。当我死去,一切都死去。整个左巴世界沉没海底。” “你真自私啊!”我挖苦他说。 “我只能这样,老板!就是这样。我吃豆子就说豆子。我是左巴,说话就像左巴。” 我没有回答,左巴的一番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我羡慕他是这样的一个强者,能蔑视人到如此程度,同时偏又这么愿意与人们一起生活和工作。而我呢,要么成为一个苦行者,要么我就得给人们佩戴上假羽毛才能与之相处。 左巴回过头来,凝视着我。星光下,我见他咧着嘴笑。 “我让你生气了吧,老板?”他问,站住脚。 我们已经到了木板房前。 左巴亲切而不安地打量我。我没有做声。我在思想上同意左巴,但我的心在抵抗,想要冲出去,逃出畜生的樊篱,独辟蹊径。 “今晚我不困,左巴,你去睡吧。” 繁星闪烁,海水叹息着。萤火虫在腹下燃起小灯,黑夜的头发淌下了露水。我脸朝下趴着,沉湎于万籁俱寂之中,什么都不想。我与黑夜、海合为一体。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像萤火虫似的点燃起金绿色的小灯,停落在潮湿的黑色土地上等待着。 星斗偏移,时间飞逝。当我醒来时,不知怎么的,我确信,自己要在这个海滨上完成两项使命: 一,摆脱佛陀,卸下所有玄学思虑,把我的灵魂从虚枉的苦闷中解放出来。 二,从此刻起,与人们建立一种深切的直接联系。 “也许,”我暗自思忖,“现在还不晚。” [book_title]第五章 快刀斩乱麻 “本村村长阿纳诺斯蒂老爹问你们好。他请你们赏光到他家里吃饭。兽医今天将来村子里阉猪。吉拉·玛鲁利娅大妈会下厨房给你们烧下水尝鲜。今天还是他们的小孙子米纳斯的生日,你们可以去道个喜。” 去克里特岛的农民家是个极大的乐趣。 周围一切古朴无华:壁炉,油灯,沿墙放着一排缸,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进到里边,左方的墙洞里有一缸清水,房梁上挂着一串串木瓜、石榴和各种芳香植物:鼠尾草、薄荷、红辣椒、迷迭香和风轮菜。 在屋子最靠里的地方,三四级木台阶上有个平台,摆着一张支架床,高处悬挂圣像和长明灯。房子显得空空荡荡,但其实应有尽有,一个人真正需要的东西毕竟是有限的。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我们在房前花园里果实累累的橄榄树下就座。透过银光斑驳的树叶,望见远处平静、凝固的大海光辉闪烁。浮云飘过天空,太阳时隐时现,大地一喜一忧,像在喘息。 小花园深处的围栏里,阉过的猪号啕大叫,震耳欲聋。从壁炉那儿飘来肉香,那是炭火上正煮着的“下水”。 我们谈论着一些永无穷尽的话题:谷物,葡萄,雨水。老村长耳背,听不清楚,我们不得不大声喊叫。照他自己的话说,是耳朵太傲气。这位克里特老人一生平坦宁静,犹如一棵树生长在不受狂风侵袭的小山沟里。他出生,长大,成家。本来儿孙满堂,有几个死了,而有的活下来,尚可传宗接代。 克里特老人回顾昔日往事。那还是土耳其人时期,他记得那时父亲的话语和曾经发生过的所有奇迹。那时,人们还害怕上帝,还有信仰。 “瞧,我,现在跟你们说着话的阿纳诺斯蒂老爹,就是在奇迹中产生的。是的,一个奇迹。等我说完那是怎么出现的,你们就会吃惊地说:‘仁慈的上帝!’你们还准会跑到圣母祠里给圣母点上一支大蜡烛。” 他画了个十字,用他那柔和的声音,不慌不忙地讲了起来。 “那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个有钱的土耳其女人—— 但愿她安息!她怀了孕,分娩的日子到了,人们把她抬到产床上,她就像头牝牛似的号叫了三天三夜,可是孩子就是出不来。她的朋友—— 也是个该死的女人,就给她出主意:‘扎菲尔·哈努姆,你得向玛利亚妈妈求救!’土耳其人就这么称呼圣母。‘求她?’扎菲尔这条母狗喊叫着说,‘求她?那我宁可死!’但疼痛难忍,又过了一天一夜,她仍喊叫不停,孩子还生不出来。怎么办呢?痛苦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于是她开始嚎:‘玛利亚妈妈!玛利亚妈妈!’她拼命喊叫,可是白费劲,还是疼,孩子生不下来。‘她听不懂你说的。’她的朋友对她说,‘她准不懂土耳其话,你用希腊语叫她吧—— 帕纳伊亚!帕纳伊亚!’于是这母狗喊了起来。可是该死的,疼痛更厉害了。‘扎菲尔·哈努姆。’那个朋友又说,‘你没叫对,所以她不来。’这个不信基督的母狗感到大难临头,于是大喊一声:‘我的帕纳伊亚啊!’呼啦一下,孩子就像一条鳗鱼似的从她的肚子里滑了出来。 “这事发生在星期天,下一个星期天轮到我母亲肚子疼了。可怜的女人,她疼痛,她呼喊‘帕纳伊亚!帕纳伊亚’,但分娩却没有开始。我父亲坐在院子当中的地上,心里难过,不吃不喝。他对圣母十分不满。‘你们瞧,上回,扎菲尔那条母狗喊她,她就赶快跑去让她分娩。可现在……’ “到了第四天,我父亲按捺不住了。他拿起一根叉棍,直奔殉难圣母祠。他到了那里,怒气冲冲,连个十字都没有画就冲了进去。他把门插上闩,站到圣像前喊:‘喂,圣母,我老婆克里尼奥,你认识她,每个星期六都给你送油来,给你点上长明灯。我老婆克里尼奥肚子已疼了三天三夜。她叫你,你听见了没有?除非你是聋子才听不见哪。当然啰,要是像扎菲尔那样的母狗,一个下流土耳其女人求你的话,你就立刻撒腿跑去救她了。可对我老婆,一个基督徒,你就变成了聋子,听不见了。你放明白点,你要不是圣母的话,我就使这根棍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话说完,他没有下跪,转身就走。但就在这时候,圣像吱嘎作响,声音很大,仿佛要裂开似的。每当圣像显灵都这么吱嘎作响,要是你不知道,那可得记住。我父亲马上明白了,于是又转身回来,跪下,画十字,大声说:‘圣母,我有罪。我刚才说的都不算数,把我说过的话当成水和盐吧!’ “他刚回到村子,就有人来向他报喜:‘科斯坦迪,恭喜你呀,你老婆生了,生了个男孩。’这就是我,老阿纳诺斯蒂。但是我生下来耳朵就有点背。你们瞧,我父亲辱骂圣母,说她是聋子。 “‘噢,是这样?’圣母准会这么说:‘好吧,等一等,我要叫你儿子耳聋,教训教训你这个亵渎神明的人!’” 阿纳诺斯蒂老爹画了个十字。 “这算不了什么。”他说,“因为她可以让我变成瞎子、傻子、驼背或者是……上帝保佑!她还可以让我变成个姑娘。这没什么,我要在她的圣座前匍匐谢恩!” 他将各人杯子斟满了酒。 “圣母慈悲!”他边说边举杯。 “祝你健康,阿纳诺斯蒂老爹。我祝你长命百岁,并见到你的重孙子!” 老人一口把酒喝干,擦了擦胡子。 “不,我的孩子,”他说,“这已经可以了。我见到了孙子,已经满足了。不能过分要求,我已经衰老,末日将至,我的朋友们。我不能再生育了,倒不是不想,而是气虚血亏,已经不行了……那么我还活着干什么呢?” 他又给各人斟上酒,从腰带里掏出用桂树叶包着的核桃和无花果干,分给我们。 “我所有的一切全给孩子们了。我是穷光蛋了,是的,穷光蛋。可我不抱怨,上帝那儿什么都有!” “上帝什么全有,阿纳诺斯蒂老爹。”左巴对着老人的耳朵说,“上帝有,可我们没有。这老吝啬鬼什么也不给我们!” 老人皱了皱眉头。 “别这么说,”他厉声斥责道,“你怎能骂上帝!你得知道,他还指望我们呢!” 这时,不声不响、驯顺的阿纳诺斯蒂大妈送上了盛着猪下水的陶土盆和一个装满葡萄酒的铜壶。她把东西都放在桌上,站在那儿,合拢双手,垂下眼皮。 品尝这种小吃,让我感到恶心,但又不好意思拒绝。 左巴瞟着我,狡黠地微笑。 “这是最好吃的肉,老板。别挑剔啦。” 老阿纳诺斯蒂笑着说:“他说得不错,他说得不错,尝尝看,就像脑子一样好吃!乔治亲王到山上修道院去的时候,僧侣们为他举行盛大宴会,给所有人送上肉,唯独给亲王送上一盘子汤。亲王拿起勺子,搅和汤。‘是芸豆吗?’他诧异地问,‘是白芸豆?’‘您就吃吧,亲王,’长老说,‘您先吃吧,我们过会儿再谈。’亲王吃了一勺,两勺,三勺,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还舔嘴唇。‘什么东西这么好吃啊?’他问,‘多么好吃的芸豆啊!就像脑子一样!’‘这不是芸豆,亲王,’长老对他说,‘这不是芸豆,我们让人把邻近的公鸡全阉了。’” 老人一边笑,一边用叉子戳起一块猪下水。 “亲王的美肴!”他说,“你把嘴张开吧。” 我张开了嘴,他给我塞了一块进去。 他又把杯子都斟上酒。我们为他的孙子干杯,老村长的眼睛里闪着喜悦。 “阿纳诺斯蒂老爹,你想让你的孙子长大了干什么?”我问,“告诉我们吧,我们好为他祝福呀。” “我能希望他干什么呢,我的孙子。那好吧,让他走正道儿,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好家长。他也娶妻生子添孙,而且其中有一个像我。老人们看见他时就会说:‘嘿,瞧他多么像老阿纳诺斯蒂。愿他安息吧,他可是个好样儿的。’” “玛鲁利娅,”他头也不抬地喊他的妻子,“玛鲁利娅,再来一壶酒!” 就在这时,围墙的栅门被猛地撞开,一头公猪哼哼直叫着冲进小园子。 “可怜的牲口,它疼啊!”左巴怜悯地说。 “它当然疼啰,”老克里特人笑着说,“要是给你也来这么一下子,你不疼吗?” 左巴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住嘴,你这老聋子!”他像受惊了似的说道。 公猪在我们面前来回走,愤怒地看着我们。 “它准知道我们在吃它那玩意儿!”阿纳诺斯蒂老爹喝了点儿酒,也兴奋起来。 而我们呢,活像吃同类的动物似的,不声不响、心满意足地吃着,边喝红葡萄酒,边透过银光闪闪的树枝,看那被夕阳照成一片粉红色的大海。 夜幕降临。 我们离开了老村长家,左巴说话的兴头也上来了。 “老板,前天我们说什么来着?”他问我,“你说要开导人民,让他们睁开眼睛。好吧,你去开导开导阿纳诺斯蒂老爹吧!你看见他老婆在他面前听候吩咐,像一条乞怜的狗的样子了吗?现在你去跟他们说,猪在你面前疼得惨叫,你却坐在那里吃从它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这是件残忍的事。或是说女人和男人享有同等权利。你说那些废话对阿纳诺斯蒂老爹能有什么好处呢?你只能给他惹麻烦。对阿纳诺斯蒂大妈又能有什么好处呢?那就该全乱套了。母鸡要变公鸡,家里争吵不休……老板,让人们过安生日子吧,别去给他们开导了。你要是让他们睁开了眼,他们会看到些什么呢?看到他们的苦难!还是让他们继续做梦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搔了搔头。 “除非,除非……”他思索起来。 “除非什么?说说看。” “除非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你能让他们看见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你能办到吗?” 我无言以对。 我知道什么将会坍塌崩溃,但我不知道在废墟上将建立起的是什么。谁都不可能确切地知道。旧世界是摸得着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每时每刻与它斗争,它存在着。未来的世界还没有诞生,它难以捉摸,变幻不定,是由理想编织的光明形成的,是被狂风—— 爱情、怨恨、想象、风险、上帝……冲击的云雾。最伟大的先知都只能给人们一个口号,而这口号越含糊,先知就越伟大。 左巴用嘲弄的神情看着我,我感到恼火。 “我能。”我回答他。 “你能?那你说说看!” “我不能告诉你,你不会明白的。”。 “啊,那就是你不能!”左巴摇着头说,“老板,你别以为我是吃草料的傻子。要是有人跟你这么说过,那是哄你。我和阿纳诺斯蒂老爹一样没有学问,可我不像他那么蠢。那么,既然我都不懂,你怎么能让他们懂呢?叫这个头脑简单的小老头和他那个蠢婆子明白呢?叫天底下所有的阿纳诺斯蒂明白呢?那么,他们将看到的岂不又是一片黑暗?就让他们去吧,他们已经习惯了。现在他们凑合得挺好,你不觉得吗?他们过得不错,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上帝让他们耳聋、眼瞎,而他们还高喊‘赞美上帝’!他们安于贫贱,那就让他们去吧,别多嘴了。” 我沉默不语。 我们在寡妇的花园前经过。左巴停了一下,叹了口气,但什么也没说。大概什么地方下了雨,闻到一股清新的泥土味。最初的几颗星星出现。溶溶月色,黄里透绿的柔光照耀天空。 “这个人,”我心想,“没上过学,却头脑健全。他见多识广,思想开阔,胸襟豁达,而又没有失去朴质的胆略。于我无法解决的复杂难题,他就像他的同胞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快刀斩乱麻。他很难被打倒,因为他双腿支撑着全身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上。非洲的野人崇拜蛇,因为它全身匍匐在地,知道世界上的所有秘密。它用腹部、尾巴和头去了解。它总是和大地相连,不分彼此。左巴也是这样,而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只是一些没有头脑的空中飞鸟。” 星斗满天。它们冷酷、倨傲,对人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我们不再言语,诚惶诚恐地望着天空。每一瞬间都能看到新的星星在东方燃起,火一样的光在伸延。 回到木屋,我没有一点食欲,在海边的岩石上坐下来。左巴生了火,吃了饭,似乎想到我这边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躺到褥子上睡去。 大海很宁静,凶险的星光下大地一片沉寂,没有狗吠声,没有夜鸟的哀鸣。这样的万籁俱寂,诡秘而险恶,那是由藏在我们心灵深远处千千万万听不到的呼叫声形成的。我能听见血液冲击太阳穴和脖子上静脉的声音。 “老虎的旋律。”我突然打着寒战想起。 在印度,夜幕降临时,人们会低声歌唱一支忧伤而单调的曲子,一首狂热而缓慢的歌,仿佛猛兽在远处打呵欠的声音—— 老虎的旋律。人的心忍受不了这种难以言明的恐惧。 想着这令人心悸的旋律,我胸中的空虚逐渐被填满。我的耳朵警觉起来,沉寂变成了呼喊,仿佛灵魂也由这旋律形成,正离开躯体去倾听。 我弯下身子,用手舀海水,湿润我的前额和两边太阳穴,感到凉爽。我心灵深处回响着混杂、急迫、吓人的喊叫—— 老虎正在我胸膛里咆哮。 突然,我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 “佛陀!佛陀!”我一下子站起来呼喊。 我沿着水边疾走,好像要逃离。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每当我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夜晚,就听见他的声音—— 开始时凄凉,像挽歌般哀怨,而后逐渐发怒,责骂,发号施令。那声音,就像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在我胸膛中踢打。 大概是午夜了。乌云在空中凝聚,大滴大滴的雨点落在我手上,但我丝毫没有介意。淹没在炽热的气氛之中,我觉得在我左边和右边的太阳穴上有两个火炬。 时候到了,我战栗着思忖:佛法的轮回将把我带走,把我从这个不可思议的包袱中解脱出来的时刻来到了。 我迅速回到木屋,点亮了灯。当光线照到左巴脸上时,他的眼睛直眨巴。睁眼看我趴在纸上写作,他低声埋怨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他突然向墙转过身去,睡着了。 我奋笔疾书,无比急迫。“佛”在我心中,我看见他像一条布满符号的蓝色带子在我脑海里展现出来。它很快地伸展,我急速地追赶。我书写着,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我不是在写,而是在抄。由慈悲、断念和“空”所构成的整个世界呈现在面前—— 佛陀的殿宇、后宫的妇人、黄金乘辇、苦谛(生、老、病、死、逃遁、苦行、解脱、超度)。黄花遍地,乞丐和国王黄袍加身,石头、树木和肉体全变得轻盈,灵魂变成空气,变成精灵而消逝。我的手指累了,但我不愿停顿。梦幻会很快过去、消逝,我一定要抓住它。 清晨,左巴发现,我还倒在手稿上熟睡着。 [book_title]第六章 用跳舞说话 我醒来时,太阳已升起。由于握笔太久,右手关节僵硬,指头不能合拢。佛教风暴的袭击过后,我感到疲乏和空虚。 俯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我无心也无力再去看它们。突如其来的灵感冲动,仿佛只是一场梦幻。我不愿看到它被文字俘虏而失真。 今天阴雨绵绵,寂静无声。出门前,左巴给我燃起了火盆。我整日坐在屋里,盘起腿来,伸手烤火,不吃东西,只静听时令的初雨徐徐降落。 我像只在潮湿泥土里蜷成一团的鼹鼠,什么都不想。我听到大地的轻微响动、啮食声、雨声和谷粒膨胀声。我感觉天和地在交配,犹如原始时代一男一女结成配偶,生育儿女。而在我面前,大海呼啸,波涛拍岸,像猛兽正伸出舌头饮水止渴。 我很幸福,我知道。人们往往在福中不知福。只有时过境迁,回顾往事,才会出其不意地突然感觉到昔日的幸福。而我,身处这克里特海滨,生活在幸福之中,却也意识到自己的幸福。 湛蓝的大海,烟波浩渺,直达非洲彼岸。被称为“里瓦斯”的炽热南风,不时从遥远的沙漠吹来。早晨,大海散发出西瓜的香气;中午,水面微波起伏,飘满未成熟的葡萄粒;傍晚,则吐出玫瑰、酒红、绛紫、深蓝各种颜色。 抓起一把金黄色细沙,热而柔软的沙粒从指缝间滑落。我的手化作计时的沙漏,生命从那里流逝。目视大海,耳边回响着左巴的声音,我感觉幸福似乎正在冲击我的太阳穴。 记得有一天,正值除夕,我四岁的小侄女阿尔卡和我正在观看玩具橱窗,她转过身子突然对我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大个子叔叔,要是我长出犄角来,那我该多高兴啊!”我吃了一惊。人生是多么奇妙,就像所有的灵魂一样,一旦深入寻根溯源,终将殊途同归!我顿时想起我在远方的博物馆中见到的用乌木雕成的佛陀头像。释迦牟尼经过七年的苦行和苦思,终于超脱而达到极乐境界。他额头左右两边的血管高高隆起,冲出皮肤,变成了像弹簧似的两只茁壮的卷须犄角。 傍晚时分,小雨停了,天空恢复晴朗。我饿了,我为感到饿而高兴,因为这时左巴就要回来,他将把火点着,开始每日的烹调技艺实践。 “这又是个没完没了的事儿。”左巴经常一边把锅放到火上一边说,“不光是该死的女人的事没完没了,还有吃的。” 我第一次感到用餐的乐趣,就是在这海滨。当左巴在两块石头间点上火做饭,我们开始吃饭、喝酒、聊天时,我发现吃也是一种心灵活动,而肉、面包和酒是制造灵魂的原料。 在晚饭之前,经过一天劳累的左巴总是无精打采,懒得说话。然而,正如他所说的,只要给机器加煤,他的身体—— 这部因筋疲力尽而停止转动的机器—— 就会复苏,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工作。于是他的眼睛发亮了,记忆力恢复了,脚上长出翅膀,跳起舞来。 “告诉我,你把吃下去的东西变成什么?”有一次他这么问我,“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人。有的人把吃下去的东西变成劳动和快活,有的人把它转化成肥肉和粪便,还有的人把它变成我听说的上帝。就有这么三种人。我呢,不好又不坏,在两者之间。我把吃下去的东西转变成劳动和快活。还算不错!” 他诡谲地看着我笑起来。 “你呀,老板,我猜你吃下东西一心要把它变成上帝。可是你办不到。你在折磨自己,你的遭遇和乌鸦一样。” “乌鸦遭遇到什么了,左巴?” “它吗,以前它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像只乌鸦那样走路。可是有一天它想起要像山鹑那样神气活现地走路。从那时起,这可怜的家伙连自己怎么走路都忘了。从此晕头转向,走路一瘸一拐。” 我抬起头,听到左巴从坑道走上来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我看见他走近了,耷拉着脸,皱着眉头,两条长胳膊像脱了臼一样来回晃悠。 “晚安,老板。”他勉强说了声。 “你好,老伙计。今天的活儿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 “我去生火做饭。”他说道。 他从角落抱起一捆柴火走出去,熟练地把柴放在两块石头中间码成堆,再点上火。他把陶土锅放到火上,往锅里倒水,放进葱头、西红柿、大米,开始做饭。我给低矮的圆桌铺上桌布,把小麦面包切成厚厚的片,把酒从坛子里灌进我们刚来时阿纳诺斯蒂老爹赠送的葫芦。 左巴在锅前跪下来,盯着火,一声不吭。 “左巴,你有孩子吗?”我突然问他。 他转过身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有个女儿。” “结婚了吗?” 左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左巴?” “这还用问吗?”他说,“当然结婚啰。她又不是个白痴。我在夏尔西迪克[1]的普拉维查一个铜矿里干活儿。有一天,我收到我兄弟亚尼来信,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有个兄弟。他是个好管家,精明、信教、放高利贷、虚伪。一个体面人,社会栋梁。他在萨尼卡[2]开杂货店。他给我来信说:‘阿历克西兄弟,你的女儿芙洛索走上了歧途,败坏了我们的名声。她有个情人,还生了个孩子。我们的声誉扫地,我要到镇上去宰了她。’” “那你怎么办,左巴?” 左巴耸了耸肩。 “啊,女人!”他说:“我看完就把信撕了。” 他搅了搅锅里的米,放上点盐,冷笑了一声。 “你别急,可笑的还在后头呢。过了两个月,我接到我那傻兄弟的第二封信。他说,‘我亲爱的阿历克西,祝你健康愉快!我们的名声恢复了,你现在可以挺起胸膛做人了。那个人娶了芙洛索!’” 左巴转过身来看着我。在烟卷的微光中,我看到他目光闪烁。 他又耸了耸肩。 “咳,这些男人!”他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口吻说。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对女人能指望什么呢?给第一个遇上的男人生孩子。你对男人能指望什么呢?他们掉进了圈套。你记住我这话,老板。” 他把锅从火上端下来,我们开始吃饭。左巴陷入沉思,看上去心里惦记着一件事。他看看我,张了张嘴却又闭上。透过油灯的光亮,我清楚地看见他那烦恼和不安的目光,我忍不住了。 “左巴,”我对他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说吧。憋在肚子里难受,吐出来!” 左巴不吭声,拾起一块小石头,使劲朝敞开的门外扔去。 “别管那石头了,说吧。” 左巴伸长他满是皱纹的脖子。 “你相信我吗,老板?”他焦急地看着我的眼睛问。 “相信,左巴。”我回答道,“不管你干了什么事,都不会错的。即使你想做错,你也不会错。你就像一头狮子,或者说像一匹狼。这些动物的行为绝不会像绵羊或驴那样。它们永远离不开它们的本性。你也是这样,你里里外外直到神经末梢都是左巴。” 左巴点了点头。 “可我都不知道该奔哪儿去!”他说。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往前走吧!” “你再说一遍,老板,好让我鼓起勇气!”他大声说。 “往前走!” 左巴两眼闪光。 “现在我可以对你讲了,”他说,“几天来,我脑子里有一个宏伟的计划,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们能去干吗?” “还用问吗?我们正是为了实现一些想法才到这里来的。” 左巴伸长脖子,惊喜地看着我。 “你说清楚,老板!”他大声说,“我们不是为了挖煤才到这里来的吗?” “煤是个借口,为了不叫当地人乱猜疑,让他们把我们看作是正经的生意人,不往我们身上扔西红柿。你明白了吗,左巴?” 左巴惊讶得目瞪口呆,似乎还没弄明白,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美事。很快,他醒悟了,向我扑来,把我搂住。 “你跳舞吗?”他热情地问我,“你跳舞吗?” “不跳。” “不跳?” 他感到吃惊,垂下胳膊。 “好吧,”他过了一会儿说,“那我跳,老板。你坐远一点,别碰着你。哟嘿!哟嘿!” 他使劲一蹿,从木屋里跳出去,甩掉鞋子、上衣、背心,把裤腿卷到膝盖,就跳了起来。他脸上还沾满煤灰,黑黢黢的,双眼却白得雪亮。 他跳,拍手,跃起,在空中旋转,屈膝落下,再弯着腿跳起来,像个橡皮人似的。蓦地,他蹿起很高,仿佛要战胜自然规律,飞腾起来。你会觉得,在这具老躯壳里,灵魂在奋力地带走肉体,像一颗流星似的投身到黑暗中去。他抖动身体,终究不能在空中久留,落了下来。他再次拼命跃起,比前次跳得稍微高些,但仍掉落下来,气喘吁吁。 左巴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令人颇为不安。他不喊叫了,咬紧牙关,奋力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左巴,左巴,行啦!”我大声喊。 我忽然害怕起他的老迈躯体经受不起这样强烈的冲动,会被四面八方的风吹散了架。 可喊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左巴还听得见从地上发出的声音吗?他的五脏六腑已变得和鸟儿一样了。 我惴惴不安地注视着这种粗犷而绝望的舞蹈。童年时,我任凭想象自由驰骋,给小朋友们讲自己臆造的荒诞故事。 “你的爷爷是怎么死的?”有一天,小学的同学们问我。 我马上编造了一个神话。编着编着,自己也信以为真。 “我爷爷穿着一双橡胶靴。有一天,他蓄着白胡子,从我家房顶上跳下来。可是刚着地,他又像个气球似的蹦起来,蹦得比房子还高。他一直上升,越升越高,最后消失在云彩里。我爷爷就是这么死的。” 自从我编出这个神话,每次到圣·米纳小教堂,从圣像屏看耶稣升天,我就指着耶稣对同学们说:“瞧啊,这就是我那位穿橡胶靴的爷爷。” 很多年之后的今天,当看见左巴腾空跳跃,童年故事在心中重现,使我倍感惊惶,好像害怕左巴也会在云彩中消失。 此时,左巴蹲在地上,直喘粗气。他的面颊发亮,表情喜悦,灰头发贴在前额上,汗水混合着泥土从面颊和两腮流下。 我不安地弯下身去看他。 “轻松多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就像有人给我放过血一样。现在我可以说话了。” 他走进木屋,坐在火盆前,注视着我,脸上容光焕发。 “是什么让你高兴得跳起舞来?” “你说我该怎么着呢,老板?高兴得受不了,我就得松快松快。可怎么松快呢?说话吗?那不行。” “什么事叫你那么高兴?” 他的脸沉下来,嘴唇开始颤抖。 “什么事那么高兴?你刚才说的是糊弄我吗?连你自己都不明白?你说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挖煤。你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消遣,消闲解闷。为了不让人家把我们看成神经病,往我们身上扔西红柿,我们得掩人耳目。可我们,当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没人看见的时候,我们就哈哈大笑。天地良心,我们总算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我还是没全想明白。有时候,我想的是煤;有时候想到布布利娜老婆子;有的时候想到你……乱成一锅粥。当我打开一条坑道时,我说‘我要的是煤’,于是我从头到脚都变成了煤。可活儿干完了,我跟那头老母猪玩上的时候,什么褐煤、老板都滚蛋,我把所有念头都搁在她脖子上那根丝带上。我乐得晕头转向,什么都忘了。可是,我单独一个人,待着没事干,我就会想到你,老板,想得心都碎了,灵魂都沉甸甸的。‘可耻呀,左巴!’我喊道,‘拿这个老实人开玩笑。把他的钱白白吃掉,多么可耻。你当无赖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够了!’ “我跟你说,老板,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边是魔鬼拉我,一边是上帝拉我,两边扯,把我从当中撕开。老板,你说明了道理,我看清了,我明白了,我们的想法一致。现在把事儿挑明吧,你还有多少钱?统统拿出来,全花掉!” 左巴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看看周围。小桌子上还摆着我们昨晚剩下来的残羹剩饭。 他伸出了长胳膊:“请允许我,老板,我还饿呢。” 他拿起一片面包、一个葱头和一把橄榄。 他狼吞虎咽,拿起葫芦把酒直接倒进嘴里,不沾嘴唇,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一面还美滋滋地咂嘴。 “我劲头全恢复了!” 他向我递了个眼色。 “你为什么不笑呢,老板?”他问道,“你看我干吗?我就是这个样。我身上有魔鬼,我照他说的干。我心里一憋得慌,他就叫:‘跳舞!’我跳起来就觉得松快!有一回,我那个小迪米特利在夏尔西迪克死了,我就这样站起来,跳舞。亲朋好友看到我在尸体前跳舞,全跑过来拽住我。‘左巴疯了!左巴疯了!’可这工夫要是不跳舞的话,我会痛苦得受不了啊。这是我头一个儿子,三岁了,没了他我受不了。老板,你听懂我跟你说的吗?我不是在对着墙说话吧?” “我听明白了,左巴。你不是在对墙说话。” “还有一回在俄国,诺伏罗西斯克附近,我到那儿去还是干矿上的活儿。不过是铜矿。 “我学会了五六个俄国词儿,就是为了应付工作:不,是,面包,水,我爱你,来,多少钱?我和一个俄国人,一个狂热的布尔什维克交上了朋友。每天晚上我们都到港口的一个酒馆去,喝下不少伏特加酒。我们精神一来就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他想跟我详细讲他在俄国革命时遇到的一切事儿,我也想让他知道我干过什么。我们喝得酩酊大醉,你瞧,就这样我们成了兄弟。 “我们尽量用手势比画。他先讲,我不明白时就对他喊:‘打住!’他就站起身来跳舞。你懂吗,老板?用跳舞来告诉我他要说什么。而我呢,我也是这样。凡是不能用嘴说的,我们就用脚,用手,用肚子,要不就用‘嗨!嗨!乌拉!噢嘿!’这种狂叫表达。 “俄国人先讲他们怎么拿起枪,战争怎么爆发,怎么到了诺伏罗西斯克。当我不明白他对我说些什么时,我就举起手,喊声‘停’,俄国人就站起来跳舞!他跳得像着了魔似的。我看着他的手、脚、胸脯、眼睛,我就全明白了。 “然后轮到我了。刚说几个字,兴许俄国人有点迟钝,脑子不灵,他喊:‘停!’这是我没料到的。于是我一蹿,把桌椅挪开就跳起来。嗐,老兄!人都堕落到这种地步了!真见鬼!他们让身体变成了哑巴,只用嘴说话。可你要嘴说什么呢?嘴又能说出什么呢?你要是能看见那个俄国人怎么听我从头到脚说话,怎么把一切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就好了。我用舞蹈向他描述我受的罪,我的流浪生涯,我结过几次婚,学过哪些行当:采石工、矿工、货郎、陶瓷工、非正规军士兵、桑图里琴手、小贩、铁匠、走私,怎样被关进监狱,怎样越狱逃跑,又怎么到了俄国。 “他尽管迟钝,可都明白了。我的脚和手会说话,我的头发和衣服也会说话,挂在我裤腰带上那把小刀都会说话。我跳完了,那大傻瓜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亲我,给我满满斟了杯伏特加。我们俩搂着抱着又哭又笑。天快亮时,我们分手,跌跌撞撞地回去睡觉。晚上,我们又聚到一起。 “你笑,老板?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心里说:‘喂,这个航海家辛伯达给我瞎吹些什么呀?用跳舞说话,这可能吗?’但我敢起誓,上帝和魔鬼就是这样对话的。 “我看出来你困了。你太娇嫩,经不起折腾。好啦,去睡吧,明天再聊。我有个计划,一个非常妙的计划,明天告诉你。我再抽一支烟,也许还得把头扎进海里去。我浑身烧得慌,得把火扑灭。晚安。” 过了很久,我才睡着。我心想,我这辈子算完了。要是我能拿一块抹布,把我所学到的、看到的、听到的一切统统抹掉,然后进入左巴的学校从头学起,那么我走的路将完全不同。我就能充分运用我的五种官能、我的全身去享用、去理解。我就能学会跑、搏斗、游泳、骑马、划船、开汽车和射击。我就能使我的灵魂附上肉体,使肉体附上灵魂。我就能使这两个永远对立的家伙终于在我身上和解…… 我坐在褥子上,回想白白浪费掉的一生。透过敞开的门,在星光的照耀下,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左巴,他像只夜鸟似的蹲在一块岩石上。 我很羡慕他。我想他找到了真理,走上了一条正确的路。要是在创世记的原始时代,左巴一定是部落的首领。他会拿起斧头,披荆斩棘,开山辟路。或者他会成为一个名闻遐迩的行吟诗人,到处游历。高官、贵妇、仆从,老少咸聚,一字不漏地听他吟唱……在这个无情的时代,他得忍饥挨饿,像饿狼在围墙四周徘徊,或沦为某蹩脚作家的侍从小丑。 突然,我看到左巴站起来,脱掉衣服扔到卵石上,跳进海里。在初升月亮的微光下,他那颗硕大的头颅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消失。他不时地发出一声喊叫,如狗吠、如马嘶,又像公鸡啼鸣。在这荒寂的夜晚,他的灵魂返璞归真,返回动物的状态。 我不知不觉慢慢地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我看到的左巴笑容可掬、神采奕奕。他走过来拽我的腿。 “起床吧,老板,我要跟你说我的计划。你听吗?” “我听。” 他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解说怎样从山顶到海边架起一条空中索道。这样就能把建坑道所需的木材运下来,并把余下来的木材作为建筑材料卖掉。我们之前已打算租下一片属于修道院的松林,只是运费昂贵,又找不到骡子。因此,左巴琢磨出了用粗钢丝绳、支柱和滑轮建造一条架空索道。 “你赞成吗?”他说完后问我,“你签字吗?” “我签字,左巴。我赞成!” 他点着火盆,把烧开水的壶放到火上,为我煮咖啡。又怕我受凉,扔给我一条毯子盖脚,然后高高兴兴地准备离开。 “今天,”他说,“我们开挖了一条新坑道。我找到一条好矿脉,是真正的黑钻石啊!” 我打开有关佛陀的手稿,钻进自己的坑道。我写了一整天。随着工作的进展,我感到解脱,又有一种复杂的心情—— 宽慰、自豪、厌恶。但我让自己全神贯注到工作中去,因为我知道,一完成这部手稿,把它封扎起来,我就自由了。 我饿了,吃了葡萄干、杏仁和一块面包。我等待左巴回来,带来使人欢欣的一切—— 爽朗的笑声、关切的言语、美味的饭菜。 傍晚,左巴出现了。他做饭,我们一起吃。但他心不在焉。他跪下来,把一些木头片插到地上,拉上一根细绳,把一根火柴挂在小滑轮上,给绳子寻找一个适当的倾斜度,使东西倒不下来。 “要是坡度过大,”他向我解释说,“那就完蛋。坡度小了,也完蛋。要找到恰到好处的坡度,要做到这一点,老板,那就需要葡萄酒和智慧。” “酒有的是,可是智慧……” 左巴哈哈大笑。 “你不笨,老板。”他边说边深情地看着我。 他坐下来休息,点起一支烟,兴致勃勃地打开话匣子。 “要是架空索道成功了,我们就把森林里的树全运下来,开办一个工厂,生产木板、支柱、支架,我们就该发财了。然后造一艘三桅船,收拾东西走路,去周游世界!” 左巴眼睛闪耀,看见了远方的女人、城市、五光十色的景物、高楼大厦、机器、船舶。 “老板,我头发白了,牙齿开始松动,没有时间可浪费了。你呢,你年轻,你还可以耐心等待。我不能了,说真的,我是越老越放荡!别跟我说年老使人性情温和,使强烈的欲望平息!并不会看到死神就伸出脖子说:‘请把我脑袋砍下来,让我上天堂!’我嘛,越活越反叛。我不偃旗息鼓,我要征服世界!” 他站起身,将桑图里琴从墙上拿下来。 “到这儿来,魔鬼,”他说,“你不声不响待在墙上干什么?来唱一唱!” 左巴小心翼翼、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