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希腊棺材之谜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0305 [book_dec]《希腊棺材之谜》被誉为推理小说中的圣经,埃勒里·奎因作品里的绝世经典。在《希腊棺材之谜》中,奎因从不“顾左右而言他”,而是从头至尾以单刀直入的方式,将读者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事件推理的若干个关键逻辑点上,如遗嘱的去向,领带的颜色,茶杯的使用,弹孔的存在,打字机的特质等等。《希腊棺材之谜》的谜团之精巧、逻辑之严谨、布局之合理、行文之流畅都是推理小说中难得一见的经典,是当之无愧的古典推理小说范本。故事讲述的是一位著名艺术商去世,遗嘱却离奇失踪。埃勒里·奎因介入调查,发现其背后蕴藏着更大的阴谋…… [book_img]Z_9820.jpg [book_title]案件中的重要人物 乔治·卡基斯  古董商 吉尔伯特·斯隆  卡基斯收藏品总库的经理 德尔菲娜·斯隆  卡基斯的妹妹 艾伦·切尼  德尔菲娜·斯隆的儿子 呆米  卡基斯的堂弟季米特里奥斯·卡基斯 琼·布莱特  卡基斯的秘书 詹·弗里兰  卡基斯的巡回代表 露茜·弗里兰  弗里兰的妻子 纳奇欧·苏伊查  卡基斯美术陈列馆馆长 阿尔伯特·格里姆肖  获释的囚犯 沃兹医生  英国籍眼科专家 迈尔斯·伍德拉夫  卡基斯的法律事务代理人 詹姆斯·诺克斯  百万富翁,收藏家 邓肯·弗罗斯特医生  卡基斯的私人大夫 苏珊·莫尔斯太太  邻居 杰里迈亚·奥德尔  自来水工程承包商 莉莉·奥德尔  奥德尔的妻子 约翰·亨利·艾尔德  牧师 霍尼韦尔  教堂司事 威克斯  卡基斯的男仆 西姆斯太太  卡基斯的管家 佩珀  副检察官 桑普森  检察官 科阿朗  检察官办公室的探员 塞缪尔·普劳蒂医生  助理法医 埃德蒙德·格雷韦  建筑专家 尤娜·兰伯特  笔迹专家 吉米  指纹专家 特里卡拉  希腊语翻译员 弗林特、赫西、约翰逊、皮戈特、哈格斯特伦、里特  警探 托马斯·韦利  警官 朱纳  奎因家的小厮 理查德·奎因  探长 埃勒里·奎因  探长的儿子 [book_title]序 我发现为《希腊棺材之谜》作序有一个特别有趣之处,因为出版之前埃勒里·奎因先生极其不情愿将本书付梓。 从此前奎因探案集的序言中,奎因先生的读者也许还能记得,理查德·奎因探长之子用虚构的笔法重写案件,并将其公之于众,乃是事出偶然。而且此时他们早已顶着桂冠——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到意大利过退休生活了。但是自从我劝说我的朋友出版第一本奎因探案小说后,事情变得极为顺利,我们发现哄骗这位有时难以相与的年轻人接着润色他那些冒险故事一点儿困难都没有,这些冒险故事都发生在他的父亲于纽约警察局警探处担任探长一职期间。 那么,你要问了,为什么奎因先生不情愿出版卡基斯一案呢?原因有二,而且都非常有趣。其一,卡基斯一案发生时,他那在探长权威的庇护下的非官方调查人的生涯刚刚起步;此时,埃勒里还没有把他那著名的分析推理的方式发展得尽善尽美。其二——我认为这个原因更重要一些——在卡基斯一案中,埃勒里·奎因受到了打击,这让他颜面尽失。不管生性多么谦和,没有人——包括埃勒里·奎因,我认为他头一个会赞同——想在全世界面前展示自己的失败。他当众丢人,受到的伤害令他刻骨铭心。“不,”他决绝地说,“我不想反复咂摸自我惩罚的感觉,即使只是印在纸上也不行。” 但是我们——我和他的出版人——指出,卡基斯一案(现以《希腊棺材之谜》之名出版)非但不是他最失败的经历,反倒是他最成功的案子,奎因先生听闻此言颇为踌躇——这是人类的正常反应,我很高兴地提醒那些认为埃勒里·奎因人情味不足的刻薄的人们留意这一点……最后,他高举双手,放弃了之前的主张。 我衷心相信,在埃勒里步上通往他日后辉煌成就之路的过程中,卡基斯一案构成了巨大的考验。他在此案结案前,殚精竭虑,而且…… 不过,破坏您的阅读兴致未免太不敬了。您可以听听一位对每桩案情都了如指掌,并投入了大量心力的先生的话——我坚信他会体谅我的热心肠——他认为从各个方面来说,《希腊棺材之谜》都是埃勒里·奎因最卓著的冒险经历。 狩猎愉快! J.J.McC. [1] [1] “J.J.McC.”是作者虚构的一个人物。他是奎因父子的好友,最大的爱好就是对埃勒里·奎因侦破的奇案刨根问底,然后说服父子俩付诸出版。在每部“国名系列”开始前,“J.J.McC.”总会跳出来作一段开场白,向阅读者介绍故事的重要意义以及关键点。这个人物的设置不但对小说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而且彰显了作者张扬的性格和强烈的自信。 第一部分 “无论研究科学、研究历史、研究心理学,还是研究任何学问,只要透过表面现象进行一番思考,总能发现事物并非如其外貌所呈现的。美国杰出的思想家洛厄尔 [1] 说过:‘真知灼见,首先来自多思善疑。’我认为犯罪学的研究也不外乎此理。 “人心是可畏的,人心是曲折的。只要稍生偏差——哪怕偏差小得连一切精神病学的现代化仪器也都无法测知——其后果亦不堪设想。谁能说清动机?说清感情的冲动?说清思维的过程? “我研究难测的人心已经记不清多少年了,对此略有粗浅的体会。我的赠言是:使用你的眼睛,开动上帝赋予你的脑子,可永远不能掉以轻心啊。犯罪行为只有模式,并无逻辑。你的任务就是抓住纷纭现象,理清一头乱发。” ——引自费洛伦茨·巴赫曼教授一九二〇年在慕尼黑大学“应用犯罪学”讲座上的闭幕词 [1] 洛厄尔(James Russell Lowell,1819-1891),十九世纪美国诗人及文艺批评家。 乔治·卡基斯心力衰竭去世 享年六十七岁 世界知名艺术品交易商兼收藏家 三年前双目失明 乔治·卡基斯,本市声誉颇隆的艺术品收藏家、鉴赏家和经营者,卡基斯收藏品总库的创办人,久居纽约的卡基斯家族的最末一代,于星期六早晨因心力衰竭,殁于私邸的书房内。享年六十七岁。 虽然卡基斯先生由于内脏之疾杜门不出已有数年,但其死讯仍然出人意外。据其私人医生邓肯·弗罗斯特大夫讲,他因内脏疾病导致双目失明。 乔治·卡基斯常住纽约市,曾为美国购进了若干无上贵重的艺术珍品——这些珍品现在有的在博物馆,有的在他主顾的手里,也有的保存在第五大街他自己的收藏品总库里。 他身后亲人只有一个妹妹德尔菲娜,是卡基斯收藏品总库经理吉尔伯特·斯隆的夫人;还有一位艾伦·切尼,是斯隆夫人与前夫所生的儿子;还有一位堂兄弟季米特里奥斯·卡基斯——上述这几位都寓居纽约市第五十四东大街十一号死者的宅邸中。 兹定于十月五日星期二出殡下葬。遵照死者生前经常表示的意愿,仪式从简,不邀请外人参加。 [book_title]第一章 坟墓 卡基斯案件一开始调子就是阴郁的。它以一个老人之死作为引子,这从下文来看极为恰当。这个老人的死亡,就像对位音乐一样,与接踵而至的葬礼进行曲的错综复杂的韵律丝丝入扣,在那葬礼进行曲中显然缺乏悼亡伤逝的悲哀旋律。管弦乐在曲终高奏出罪恶的强音,这支挽歌在其最末一个不祥的音符消逝以后很久,依然回响于纽约人的耳际。 毫无疑问,当乔治·卡基斯心力衰竭而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是一首谋杀交响乐的主题序曲,埃勒里·奎因更是没有想到。甚至不妨作此推断:埃勒里·奎因知道乔治·卡基斯之死,是在这个老瞎子的遗体以最正常方式安葬于每一个人都认为理所当然是其最后安息之地的三天之后,直到那时,这件事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些报纸最初报道卡基斯死讯之时——埃勒里对报章杂志一向漫不经心,所以并未看到这则讣告——也根本没有理会到死者墓穴的方位大有文章可做。只有老的《纽约方志》上刊载着一篇与此有关的别致的杂记。卡基斯在第五十四东大街十一号的这座渐趋衰败的褐色砂石的建筑物,与一个年深月久的教堂比邻,教堂前门对着第五大街,第五大街与麦迪逊大街之间这片地皮由教堂占去一半,教堂北倚第五十五大街南临第五十四大街。在卡基斯家与教堂的主体建筑之间,是教堂的墓地,这是本市最古老的私人墓地之一。死者遗体所归葬的正是这块墓地。卡基斯家族作为这个教堂的教区居民,几乎已有两百年了,他们不受禁止在市中心下葬的卫生法约束。他们之所以有权安息在第五大街摩天楼的楼影之下,是由于他们历来拥有教堂墓地中的一座地下纳骨所——这种纳骨所不会被过路行人看见,因为墓口全都离地面三英尺,教堂墓地的草皮上丝毫看不出石碑的痕迹。 葬礼是静悄悄的,没有泪水,不事张扬。尸体上涂抹着防腐香油,套上了夜礼服,盛入一口乌黑光亮的大棺材,安置在卡基斯家一楼客厅的棺架上。丧礼由隔壁教堂的约翰·亨利·艾尔德牧师主持——值得一提的是,这位艾尔德牧师的布道演讲以及实际上是一些嬉笑怒骂的文字,总是在大主教教区的报纸上的显著位置被刊登出来。没有什么扣人心弦的场面,也没有发生歇斯底里,只有死者的管家西姆斯太太全力以赴地表演过一次很有特色的昏厥。 然而,琼·布莱特后来追述说,总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我们也许可以认为,这是出于女性直觉中的高等性能,医学界人士往往把这种高等性能说成是纯粹的胡闹。不管怎样吧,她板起了脸,用英国式的古怪口吻,描叙当时“气氛中带有紧张”。是谁引起紧张,是哪一个人或者哪一些人应对这紧张负责——如果确实存在着紧张的话——她说不上来,也可能是不愿意说。恰恰相反,一切都似乎很顺理成章,有着恰到好处的亲切和未迸发出来的哀愁。譬如说吧,简单的仪式结束之后,家族成员们以及疏疏落落的在场的朋友和仆从,都列队走过棺材,最后一次瞻仰遗容,而后矜持庄重地各回原位。形容憔悴的德尔菲娜哭了,但她哭得雍容华贵——一滴眼泪,轻轻揩拭,一声叹息。那位人人都管他叫“呆米”的季米特里奥斯,直勾勾地呆望着,仿佛是被棺材里他那位堂兄的平淡冷漠的面庞吸引住了。吉尔伯特·斯隆拍拍他妻子的胖手。艾伦·切尼脸色微微发红,双手插在上装的口袋里,怒视着上空。卡基斯美术陈列馆的馆长纳奇欧·苏伊查,全身一丝不苟的丧礼打扮,无精打采地站在角落里。死者的法律事务代理人伍德拉夫鼻子里唏嘘作响。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无懈可击。于是那位名叫斯特奇斯的愁眉苦脸而精于业务的殡殓承办人,处理了尸体,手脚麻利地钉好了棺材盖子。除了组织最末一次绕棺一周这件乏味的例行公事外,再也没有什么了。艾伦、呆米、斯隆和苏伊查排列在棺材两侧,等那陈规旧套的一番折腾平静下来之后,把棺材扛上肩,殡殓承办人斯特奇斯全神贯注地照料着,艾尔德牧师喃喃有辞地祷告一番,然后这一行人稳步走出了住宅。 埃勒里·奎因后来肯定地说,琼·布莱特是一位非常细心的年轻女士。如果她感觉出“气氛中带有紧张”,那么确实在气氛中带有紧张。然而在哪儿呢——从哪儿来的呢?很难确凿指出某个人。也许是来自大胡子的沃兹大夫,他与弗里兰太太排在行列的尽头。也许是来自扛棺材的那几位,或者来自与琼一起跟在他们后面的人。事实上也可能就来自这所住宅本身,不是由于西姆丝太太在自己床上嚎啕大哭,就是由于男仆威克斯在死者书房里楞头楞脑地抚摸自己下巴这样一些简单情况而产生的。 这当然并没有给出丧队伍造成障碍。一行人不从前门走上第五十四大街,却从后门走进长长的后院,这个后院被第五十四大街和第五十五大街的六户人家团团围住,成为这六户人家的专用胡同。一行人朝左转,穿过后院西侧的门,就到了墓地。过路的人,以及像苍蝇那样被吸引到第五十四大街上来的瞧热闹的人,可能都有上当之感,之所以选择这条非公共道路去墓地,无非为了使他们上当罢了。大家紧贴住顶上有尖钉的围墙,透过铁栏杆向那小小的墓地张望;人群当中有新闻记者,还有摄影师,每一个人都安静得出奇。悲剧中的演员们对观众毫不介意。一行人越过了光秃秃的草皮,与另一小队人会齐了,这队人围绕着草地上一个长方形墓穴,以及一堆精确地挖起的泥土。在场的是两个掘墓工——斯特奇斯的助手——以及教堂司事霍尼韦尔;还有一个小老太婆,戴着一顶稀奇古怪的过时的黑色女帽,正在揩拭她那双晶莹的粘膜发炎的眼睛。 如果我们相信琼·布莱特的直觉的话,那么,紧张依旧存在着。 然而随后的一切,如同以往的一切一样无懈可击。那老一套的陈规矩、旧仪式;一个掘墓工向前伛着身子,紧握住平嵌在泥土中的生了锈的旧铁门的把手;死气沉沉;棺材缓缓下降到四周砌着旧砖的墓穴里;工人们转动起来,发出几个低而急促的字音,棺材向一边慢慢移动,再也看不见了,它已进入地下纳骨所的许多壁龛中的一个;铁门铿铿地关上了,上面覆盖住泥土和草皮…… 不知怎的,琼·布莱特后来在谈到她对当时的印象时讲得很肯定,说气氛中的紧张不知怎么的就不存在了。 [book_title]第二章 搜寻 只有在送葬队伍从后院循原路回到住宅之前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才不存在那种紧张的气氛。 它接着又出现了,还紧跟着一大堆扑朔迷离的事件。要到很久之后人们才会对其起因恍然大悟。 出事的第一个讯号,是死者的法律事务代言人迈尔斯·伍德拉夫嚷嚷出来的。情况至此变得清晰明显了。艾尔德牧师已经回到了卡基斯家慰问生者,尾随其后的是教堂司事霍尼韦尔,此人短小精悍,熟悉教堂事务,到处钻来钻去。在墓地与这一行人会合的那位两眼水汪汪粘膜发炎的小老太婆,自然跟着大队人马一起回来,现在也在客厅里,用一种吹毛求疵的神情打量着空空如也的棺架,殡殓承办人斯特奇斯此时正和助手们忙着收拾他们以前所布置的阴森场面。没有谁把小老太婆请进来;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不过那痴头怪脑的呆米可能不在此例,他用一种似乎理智的目光厌恶地盯着她看。其余的人有的坐了下来,有的懒洋洋地踱来踱去;很少有人讲话;看来除了殡殓承办人及其助手之外,人人都是无所事事。 迈尔斯·伍德拉夫也跟别人一样地坐立不安,他想要排遣这一段下葬以后的尴尬时光,就踱进了死者的书房——据他后来说是漫无目标的。男仆威克斯慌忙站起身来,好像刚才在打盹。伍德拉夫摆了摆手,并且仍然是百无聊赖地信步穿过房间,走向两个书橱之间的一堵墙壁,卡基斯的保险箱就嵌在这里。伍德拉夫斩钉截铁地声称,他当时拨动保险箱上的号码盘,选定数字组合,打开厚实的小圆门,这纯粹出于一种机械式动作。他事后断言,自己当时绝未打算寻找它,更想不到它会遗失。要说呢,就在送葬行列离家之前的五分钟他还看到过它,实际上是用手触摸过它!然而事实却是:伍德拉夫的的确确发现它连同盛放它的铁盒,一起不翼而飞了;无论这是事出偶然还是事出有因——这个成为警告讯号的发现,很像那《重复的故事》 [1] ,引起紧张气氛重新出现,紧接而来是一系列可怕的事件。 伍德拉夫发现它不翼而飞之后的反应,是颇有特色的。他转身冲到威克斯面前,威克斯简直以为他突然发疯了,他高声吼叫:“你碰过这保险箱吗?”威克斯结结巴巴地说不曾碰过,那时伍德拉夫已气喘吁吁。他急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你在这儿坐了多久?” “先生,送葬队伍离开这里到墓地去的时候,我就坐在这儿了。” “你坐在这儿的时候,有什么人到这屋里来过?” “先生,一个人也没来过。”威克斯这时惊慌起来了,粉红色头皮后面那一圈斑白头发披散在耳朵上,颤颤发抖。老威克斯愣住了,他从伍德拉夫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中,看出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伍德拉夫凭他那大个儿、红脸、粗嗓子,把这老头吓得眼泪汪汪。“你在家睡大觉!”他咆哮如雷,“我进来的时候你睡得好香!” 威克斯瓮声瓮气地说:“我才打了个盹儿,先生,真的,先生,才打了个盹儿,先生。我一刻也不曾睡着。您一进来我就听见了,不是吗,先生?” “唔……”伍德拉夫声调缓和了下来,“想来大概如此吧。马上去请斯隆先生和切尼先生到这儿来。” 当这两个人带着迷惘神情进来的时候,伍德拉夫正以一种救世主的姿势站在保险箱前。他一言不发,用盘诘审查的眼光逼视着他们。他立刻察觉出斯隆有点儿异样,但异样在哪里,他却说不上来。至于艾伦,这孩子仍像平常一样的愁眉苦脸,一近身,伍德拉夫律师就嗅出他口中的威士忌酒味极浓。伍德拉夫没有工夫多啰唆。他毫不客气,指着那打开了的保险箱,用极为怀疑的目光打量这两个人。斯隆摇了摇狮子式的脑袋;此人趾高气扬,正当壮年,衣着讲究,打扮得极为时髦。艾伦一声不吭——耸了耸瘦削的双肩,无动于衷。 “好吧,”伍德拉夫说道,“对于我,没什么损失。不过,先生们,我决心把这事搞个水落石出。现在就进行。” 伍德拉夫显得好像得意非凡。这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得听从他的召唤,全来到书房里。说来似乎是怪事,但却千真万确,那送葬队伍回卡基斯家还未满四分钟,已经被伍德拉夫全部集中到这块地毯上来了——全部,甚至包括殡殓承办人斯特奇斯和他的助手!不论男女老少,一个个都否认曾经从保险箱里拿过任何东西,甚至都说那天根本就没有走到保险箱那边去过,伍德拉夫听了也只好将信将疑。 就在这样一个戏剧性的、有点儿滑稽的时刻,琼·布莱特和艾伦·切尼都起了同一个念头。两人同时夺门而出,你挨我挤地奔到大厅,又从大厅冲进了前厅。伍德拉夫厉声喊叫着,紧紧跟住他们,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艾伦和琼合力拧开前厅的门,穿过了门厅,推开了那扇并未上锁的临街大门,他们脸朝着大街上那些微感吃惊的人群,这两人后面则紧紧跟随着伍德拉夫。这时琼用清晰的女低音问:“刚才半小时之内,有谁到这房子里来过?”艾伦也喊道:“谁?”伍德拉夫也不由自主地重复着这个字眼。一群记者正在人行道上朝关闭着的大门张望,其中一个愣小伙子应声答道:“没人来过!”另一个记者慢条斯理地说:“出了啥事啦,老先生?究竟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呢?——我们不会碍事的。”街上观众之中也有人表示同感。琼很自然地脸红起来,用手撩了撩自己的褐发,下意识地整理着鬓脚。艾伦又喊道:“有谁出来过吗?”一阵雷鸣般的响声回答他:“没有!”伍德拉夫干咳几声,这群众场面削弱了他的自信心,他怒冲冲地把这对男女青年赶回屋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顺手锁上门——这次是两道门都锁上了。 但伍德拉夫这号人物的自信心是不会长时间动摇下去的。他一回到书房,立刻恢复了自信,书房里的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都惘然不知所措。他向他们厉声发问,连珠炮似的一个接着一个,而当他发现这一家上上下下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保险箱的号码组合时,他失望得几乎吼叫起来。 “好吧,”他说,“好吧。这里有人在使坏。有人撒谎。不过我们很快就能查清楚的,很快,我敢这样说。”他在这些人面前踱来踱去。“我跟你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是我的责任——我的责任,你们应该明白。”每个人都对他点点头,就像一套洋娃娃点头似的。“我要搜查这房子里的每一个人。说干就干。马上开始。”对这句话每个人都停止了点头。“唔,我知道这里有人不喜欢我这个主意。你们以为我喜欢吗?不过我无论如何也得这样做。它就是在我的鼻子底下被偷走的。我的鼻子。”讲到这句话时,不管场面多少严肃,琼·布莱特还是吃吃地笑了起来;伍德拉夫的鼻子确实在脸盘上占有一大块面积。 把自己修饰得干净利落的纳奇欧·苏伊查微微一笑。“哦,如此说来,伍德拉夫,这件事岂非有点像儿戏吗?整件事也许非常简单明白。你是在把它戏剧化。” “你这么看吗,苏伊查,你是这样的看法吗?”伍德拉夫把目光从琼身上移到苏伊查身上,“我看得出你不赞成搜身。为什么?” 苏伊查哈哈一笑。“我是在受审吗,伍德拉夫?你克制些吧,老兄。你现在像个掐掉了脑袋的小鸡。说不定,”他单刀直入地说,“说不定你是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曾在葬礼前五分钟看见盒子在保险箱里。” “错觉?你这么想吗?等到从你们这些人里挖出一个贼的时候,你们就知道这不是我的错觉了。” “不管怎么说,”苏伊查露出雪白的牙齿说道,“我可不吃这套高压手段。不信——你倒来试试看——来搜搜我试试,老头儿。” 到了这个地步,不可避免的事发生了:伍德拉夫完全失去了自制。他怒不可遏,大发脾气,扬起了大拳头,在苏伊查削尖的、冰冷的鼻子下面摇晃着,并且唾沫飞溅地喊道:“上帝啊,你们瞧我的!老天啊,让我给你们看看什么是高压手段吧!”到最后,他终于做了其实一开始早就应该做的事——抓起了死者书桌上两个电话筒之一,激动地拨号,结结巴巴地跟那瞧不见的接电话的人对讲,然后把电话筒“砰”地一声放下,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吻对苏伊查说:“等着瞧吧,瞧你会不会受到搜查吧,我的朋友。根据地方检察官桑普森的命令,这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许离开房子一步,听候检察官办公室派人到这儿来!” [1] 《重复的故事》(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英国民间著名的连珠体童话,讲述时,每提起一个人物,就将此人详细讲述,周而复始,连绵不绝。 [book_title]第三章 谜 地方副检察官佩珀是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在伍德拉夫电话报警之后半小时他就来到卡基斯家,从这时开始,事情进行得的确很顺利。他具有使人开口说话的天分,因为他懂得奉承的妙处——这种本领是伍德拉夫这位可怜的出庭律师从来也不具备的。使伍德拉夫惊讶的是,连他自己在与佩珀简短交谈之后也感到舒服多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跟随佩珀一起来的那个口衔雪茄烟的胖圆脸——此人名叫科阿朗,是检察官办公室中的探员;科阿朗根据佩珀的指示,站在通往书房的房门口,静静地吸着烟,完全不引人注目。 伍德拉夫把这位气宇轩昂的佩珀拉到角落里,把殡葬中发生的事诉说了一遍。“喏,情况就是如此,佩珀。送葬队伍在这房子里排列起来的五分钟之前,我曾走进卡基斯的卧室,”他笼统地指了指与书房相通的另一扇门,“拿了卡基斯的铁盒上的钥匙,回到这里,打开保险箱,打开铁盒子,我清清楚楚看到它还在里面。可是现在——” “什么东西在里面?” “我没有告诉你吗?我一定是太激动了。”佩珀不必向伍德拉夫点穿,他明摆着是太激动了,他在揩抹脸上的汗,“我说的就是卡基斯的新遗嘱呀!新的一份,请你注意!铁盒里是那份新遗嘱,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拿起来看过,上面有我自己的印鉴。我把它放回盒子里,锁好了盒子,再锁好保险箱,然后离开这房间——” “等一等,伍德拉夫先生。”佩珀办事有个章程,他对那些有希望挖出线索来的人们,总是称呼“先生”的,“另外谁还有盒子上的钥匙?” “绝对没有,佩珀,绝对没有!那是盒子上唯一的一把钥匙,卡基斯不久前亲口告诉我的;我在卡基斯卧室里从他衣袋中找到钥匙,而在锁上盒子和保险箱之后,就把它揣进了自己的口袋。事实上是串在我自己的钥匙圈上。至今还在呢。”伍德拉夫从臀部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钥匙囊,手指哆哆嗦嗦地挑选出一枚小钥匙,解下来,递给了佩珀,“我敢担保它这些时候一直在我的口袋里。哦,不可能有人从我身上偷走!”佩珀严肃地点点头。“也没有偷的时间呀。就在我离开书房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张罗着排队了,接着我们就参加了葬礼。回来之后,也许是出于本能或者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再次来到这里,打开保险箱——哎哟,上帝啊,遗嘱连同盒子全都没有啦!” 佩珀啧啧连声,表示同情:“估计是谁拿走的呢?” “估计?”伍德拉夫环顾一下屋子,“我有足够多的估计,可惜没有证据!你且听着,佩珀。情况明摆着:第一点,当我看到盒内有遗嘱的时候,在这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现在都还在这里,没有人一去不回;第二点,凡是参加送葬的人,都是排着队离开房子,排着队穿过后院到墓地,他们在墓地的全部时间都是可以查证的,而且除了墓地上所遇到的几个人之外,他们并未与任何其他外人接触;第三点,当原班人马回到房子里来时,连这几个所遇到的外人也一起来了,这几个人现在还在这里。” 佩珀目光炯炯,“这局面好不有趣。换句话说,假使原班人马当中有谁偷走了遗嘱,再把遗嘱传递给这个外人,那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的,因为只要一搜这几个外人就会败露,除非在半路上或者在墓地里把遗嘱藏起来。非常有趣,伍德拉夫先生。那么,你所说的外人,是哪几位呢?” 伍德拉夫指了指那个戴着过时黑色女帽的小老太婆,说:“她就是其中一个。这老疯子是苏珊·莫尔斯太太,她住的房子是围绕着后院的六所房子中的一所,所以是邻居。”佩珀点了点头,于是伍德拉夫又指着那个站在艾尔德牧师后面直打哆嗦的教堂司事,“还有这位缩成一团的小个子,名叫霍尼韦尔——他是隔壁教堂的司事;他身边两个做工的,是掘墓工,是那边那个人所雇佣的——那人就是殡殓承办人斯特奇斯。现在再谈第四点:我们在墓地的时候,没人来过这里,也没人出去过——我曾找逗留在门外的那些记者证实这一点。而且我在证实没有人进出之后,又亲手把门全都锁上,所以再没有人能够进去或出来了。” “这事情越谈越棘手啦,伍德拉夫先生。”佩珀正说着,猛听得身后一声怒吼,他拧过身子,发现原来是小伙子艾伦·切尼,他满脸通红,用食指戳点着伍德拉夫。 “这是谁?”佩珀问。 艾伦喊道:“请注意,长官,别信他的。他并没有问那些记者!是琼·布莱特问的——是那边那位琼·布莱特小姐问的。可不是你问的吗,琼妮?” 琼天生一副冷若冰霜的外表——细长的英国式身材,傲慢的下巴,非常明亮的蓝眼睛,灵巧的鼻子。她朝着佩珀的方向,把艾伦打量一番,用铿锵的语调冷冷地说:“你又喝醉了,切尼先生。请别称呼我‘琼妮’。我讨厌这称呼。” 艾伦两眼惺忪,直视着她的秀肩。伍德拉夫对佩珀说:“他又喝醉了,你瞧——他叫艾伦·切尼,是卡基斯的外甥,是——” 佩珀回复了一句“对不起”,便转身朝琼走去。她微带一点儿睥睨不屑的神情望着他。“布莱特小姐,是你想到向记者们打听的吗?” “正是!”她脸上泛起两朵红晕,“当然,切尼先生也想到了这一点;我们一起去的,伍德拉夫先生跟在我们后面。那个小酒鬼倒蛮有意思,喝得烂醉居然还能不失男子汉气概,不肯抹煞一位女士的功劳……” “唔,是呀。”佩珀满脸堆笑——他对女性一向笑容可掬,“布莱特小姐,你是——” “我是已故的卡基斯先生的秘书。” “谢谢你啦。”佩珀又回到了垂头丧气的伍德拉夫身边,“好吧,伍德拉夫先生,你刚才正跟我讲——” “事件的整个背景,佩珀,全讲完了。”伍德拉夫清了清嗓子,“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在下葬时,这所房子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管家西姆丝太太,她因卡基斯死亡而哭昏过去,从此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另一个是男仆威克斯。至于威克斯——这一点就令人无法置信了——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一直在书房。他一口咬定说没有人进来过。整个这段时间里,保险箱都在他视线之内。” “好吧。我们总算有了点儿眉目,”佩珀兴致勃勃地说,“如果相信威克斯的话,我们现在有可能估计作案的时间了:肯定不出乎从你看遗嘱时到送葬队伍离家的那五分钟内。看来事情很简单。” “简单吗?”伍德拉夫不太同意。 “当然啦。科阿朗,过来。”这位探员没精打采地穿过房间,大家都没把他放在眼里。“情况是这样。我们要追查一份失窃的遗嘱。它的下落,不外乎以下四种可能:或者是藏在这所房子里,或者是揣在这房子里的某个人身上,或者是扔在沿着这私人后院往返路线的某处,再不就要到墓地里去找了。我们一步一步来解决。我去给检察官挂个电话,你在这里监视一会儿。” 他拨了检察官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跟检察官桑普森简单讲了几句,然后搓着双手进来。“检察官马上派警察来协助。我们现在承办的是件重要案子。伍德拉夫先生,你被指定为委员会的一名成员,在我和科阿朗去踏勘后院和墓地的时间里,你负责看管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人。诸位,请注意听我讲两句!”这些人都张口呆望着他,茫然不知所措。“伍德拉夫先生在此负责,请大家跟他合作。任何人都不要离开这个房间。”于是他和科阿朗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十五分钟之后,他们空着手回来了,发现书房里多了四个人:托马斯·韦利警官,他是奎因探长的属下,眉毛浓黑,身材高大;还有韦利的两个手下,弗林特和约翰逊;另有一位胖女警。佩珀和韦利到角落里去一本正经地进行商谈,韦利和平常一样冷冷地不置可否,其他人都漠不关心地坐着等候。 “你们已经把后院和墓地都踩了一遍了吗?”韦利大声问道。 “踩过了,可是最好你和你那几位再去查看一遍。”佩珀说,“以便让大家放心。” 韦利对两个手下嘀咕了几句,于是弗林特和约翰逊走了出去。韦利、佩珀、科阿朗三人开始对这所房子进行系统的搜查。他们从所在的房间查起,搜查了卡基斯的书房,再搜到死者的卧室和浴室,又查了后面那间呆米的卧室。查完回来后,韦利二话不说,对书房又查了一遍。他对保险箱,对那张上面放着电话机的死者书桌的抽屉,对那些书册,对沿墙的书架……都仔细搜索。他对任何东西都不放过,甚至注意到卧室里放着一个小架子,架子上有一把滤壶和若干种茶具;韦利极端认真地拧开了滤壶的紧密盖子,朝里面张望。他嘴里发着牢骚,率领众人走出书房进入大厅,由此着手搜查了大厅、餐厅、厨房、各个小间,以及后面的餐具室。这位警官特别仔细地检查了殡殓承办人斯特奇斯已经拆卸掉的葬礼中使用的各种装饰物,但是一无所获。这几个人又上楼雷厉风行地把各个卧室横扫了一遍,只是避而不入西姆丝太太的休息室;然后他们又爬上屋顶下的阁楼,把那些旧桌子和旧箱子,都翻箱倒箧地检查,弄得尘土飞扬。 “科阿朗,”韦利吩咐说,“去查一下地下室。”科阿朗不乐意地咬着那根已经熄灭了的雪茄烟,拖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去了。 “喂,警官,”佩珀说,这时两个人都靠在阁楼光秃秃的墙上喘气,“看来我们不得不干那惹人厌恶的事了。真他妈的,我实在不愿意去搜那些人的身。” “比起这里的一番折腾,”韦利望着自己的脏手说,“那件事倒还真算得上是享受呢。” 他们下楼去了,弗林特和约翰逊来与他们会齐。“小伙子,走运吗?”韦利大声招呼。 约翰逊是个不显眼的小个子,一头肮脏的灰发,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什么也没有。更糟的是,我们碰到了个女的——不知是女佣还是什么——在后院另一边的一所房子里。她说,她从后窗观望葬礼,并且后来一直在那儿。唉,警官,这娘儿们还说,自从送葬的队伍从墓地回来之后,除了两人之外——我猜想是佩珀先生和科阿朗——没有别人走出这所房子的后门。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从后院的任何房子里走出来过。” “墓地的情况怎样?” “那里同样也没有收获,”弗林特说,“那帮给报馆跑腿的家伙们,一直在墓地靠第五十四大街的铁围墙外面转悠。他们说,葬礼之后,墓地上再也没有见过人影。” “唔,科阿朗?” 科阿朗这时已成功地点燃雪茄烟,喜形于色。他使劲摇晃着那张胖圆脸。韦利叽哩咕噜地说:“嗨,我不懂你笑什么,你这不开口的笨牛。”他说着就大踏步地走到房间当中,昂起了头,颇有几分像检阅官,大喝一声:“大家听着!” 众人直起了身子,打起精神,倦意消失了。艾伦·切尼蜷缩在角落里,两手抱头,身子微微摇摆着。斯隆太太最后那几滴礼节性的眼泪早已揩净了;连那位艾尔德牧师也露出了期待的神情。琼·布莱特用殷切的目光望着韦利警官。 “我现在把话说清楚,”韦利语气生硬地说,“你们知道,我并不想冒犯任何人,可是职务在身,公事还得公办。我要对这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进行搜查——必要的话浑身上下搜。失窃的遗嘱只可能在一处——那就是在这里的某个人身上。你们要是聪明的话,就爽快点儿。科阿朗、弗林特、约翰逊——搜男的。女警,”他朝那精壮结实的女警说道,“你把女士们带到客厅去,把门都关上,抓紧干。别忘啦!如果在这几个人的身上查不出来,你就上楼去搜查那个管家和她的房间。” 书房里一阵嘁嘁喳喳:各式各样的评论,半真半假的抗议。伍德拉夫拇指在桌面上敲击着,用仁慈的目光打量纳奇欧·苏伊查;苏伊查于是苦笑了一下,自动走向科阿朗,作为第一个挨搜的人。女士们零零落落地走出了书房。韦利抓起了一只电话筒:“我要警察总部……请吉姆·约翰尼听电话……是约翰尼吗?立刻叫埃德蒙德·格雷韦到第五十四东大街十一号来一趟。任务紧急。马上就办吧。”他往桌上一靠,冷眼望着,佩珀和伍德拉夫在他的身边,三个警员对那些男人挨个儿搜身,搜得彻彻底底,顾上不什么体统与面子。韦利突然一震:下一个就要轮到艾尔德牧师了,而牧师却毫无怨言。“牧师……喂,弗林特,别搜他!牧师,我准许你免搜。” “切莫如此,警官,”牧师答道,“在你们眼里,我跟其余任何人都同样有嫌疑呀。”他看出韦利严峻的脸色显得犹豫不决的样子,就微笑着说:“那好吧,警官,我当着你的面,自己搜自己。”尽管韦利顾虑用手亵渎法衣是大不敬,可是他却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牧师把一个个口袋都翻过来,看着他自己解开衣服,硬要弗林特用手浑身上下摸一遍。 女警咯登咯登地回到书房,简洁地报告说没有搜出什么。几位女士——斯隆太太、莫尔斯太太、弗里兰太太和琼——全都涨红了脸;她们都避开男人们的目光。“楼上那个胖婆子——是管家吗?——也没有问题。”女警说。 一片寂静。韦利与佩珀相互对望,心情沉重;韦利无计可施,心中恼火起来,佩珀两眼滴溜滴溜乱转,在动脑筋。“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韦利恶声恶气地说,“你真的吃准了吗,女警?” 那位女警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佩珀一把抓住韦利上衣的翻领。“你瞧,警官,”他柔声柔气地说,“必有什么地方出了大岔错,就像你所说的,可是我们不能用脑袋跟石墙去撞呀。很可能这房子里有秘密小间之类,我们却没发现。如果有的话,你那位建筑专家格雷韦一定能找得出来吧。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竭尽所能了,我们已用足了力气。我们不能把这些人永远关在这里,特别是那几位不住在这所房子里的……” 韦利狠狠地踩踩地毯,说:“见鬼,探长为了这事会要我的命。” 事情发展很快。韦利退后一步,佩珀彬彬有礼地宣布说外人可以离开了,然而凡是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未经官方同意不得擅离,并且每次离家都必须经过彻底搜身。韦利对女警以及那个年轻力壮的弗林特招手示意,亲自带路穿过大厅走入前厅,到了前厅他就严肃深沉地在前门站定。莫尔斯太太挪动到他跟前的时候吓得尖叫了一声。“女警,把这位太太再搜一遍。”韦利大声喊道。他对艾尔德牧师淡淡一笑以示友善;但对霍尼韦尔这位教堂司事,他却亲自搜抄。与此同时,弗林特再次搜抄了殡殓承办人斯特奇斯以及他的两名助手,还搜了那个讨厌的纳奇欧·苏伊查。 和先前的搜身一样,毫无收获。 外人离去后,韦利又回到了书房,他给弗林特在房子外面选定了一个位置,既能暸望前门,又能暸望石级下面的地下室前门。他派约翰逊到后门去,守在通向后院的那一段木板阶梯的顶端;又派科阿朗把守那扇与后院处在同一平面的后门,此门可从后面通向地下室。佩珀与琼·布莱特谈论得很热烈。切尼这小伙子为此大感难受,把自己头发抓得乱蓬蓬的,在佩珀的身后紧绷住脸。韦利伸出粗硬的手指,朝伍德拉夫摇晃了一下。 [book_title]第四章 闲话 埃德蒙德·格雷韦的模样,十足像个心不在焉的教授,琼·布莱特一看到他那张哭丧着的马脸、皱缩成一堆的鼻子,以及失神的眼睛,就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算忍住没笑出来。然而,格雷韦先生一开口说话,琼这种想要发笑的冲动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房子的主人呢?”他的声音就像电线上的火花一样,严厉而干脆。 “回老家了。”韦利说。 “说不定我能效劳。”琼有点儿腼腆地说。 “这房子建了多少年啦?” “这,我——不知道。” “那就站开,谁知道?” 斯隆太太用一小块花边碎布,仪态万方地擤擤鼻子。“这房子嘛——哦,算起来有八十年了。” “曾经翻修过,”艾伦·切尼急切地说,“一点儿不错。翻修过。翻修了多次。舅舅告诉我的。” “不够明确。”格雷韦不耐烦了,“图纸还在吗?” 大家茫然,面面相觑。 “好吧,”格雷韦满腔不高兴,“还有人能讲得出什么吗?” 看来似乎没有人知道什么了——直到琼抿着漂亮的嘴唇喃喃地说:“哦,等一等。你所要的是不是蓝图之类的东西?” “拿来,拿来,小姐。在哪儿?” “我想……”琼沉思着说。她像一只漂亮的鸟儿般点点头,朝死者的书桌走去。佩珀笑嘻嘻表示赞赏地望着她把最下面的那只抽屉来个兜底翻,终于找到了一个年代很久的硬纸板文件夹,里面塞满发黄的纸张。“这是旧的支付账单文件夹,”她说,“我想——”她想得很仔细,因为她马上就找到了一张白纸,上面用针别着一沓折起来的蓝图。“你要的就是这个吗?” 格雷韦从她手里抓过了这纸张,大步跨向书桌,把他那皱缩的鼻子埋进了蓝图里。他不住地颠头簸脑,忽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书房,手里拿着图纸。 又是一阵冷静沉默,好似云雾密布。 “有个情况你应该知道,佩珀。”韦利把佩珀拉到一旁,并且用一种自以为温和的态度抓住了伍德拉夫的胳膊。伍德拉夫脸色有些发白。“唔,听着,伍德拉夫先生。有人把遗嘱捞走了。其中必有缘故。你说是份新的遗嘱。那么,根据新遗嘱,谁会受到损失呢?” “唔——” “另一方面,”佩珀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情况,除了有其犯罪的含意,我看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伍德拉夫先生,我们完全可以根据你办公室里的新遗嘱的副本,来确定立遗嘱者的意图。” “这可办不到。”伍德拉夫说,他打了个喷嚏,“这可办不到。你们且听着。”他把这两人拉得靠近自己些,小心翼翼四下望望,“我们无从确定这老头的意图!事情就妙在这儿。原因是这样的:卡基斯旧遗嘱的有效期是到上星期五清晨为止。旧遗嘱的条文很简单:吉尔伯特·斯隆会继承卡基斯收藏品总库,包括艺术品和古董的业务,以及私人美术馆。还提到了两笔信托基金——一笔给卡基斯的外甥切尼,另一笔给他的堂弟呆米,就是那边那个痴呆的乡巴佬。房子以及个人动产全归其妹妹,斯隆太太。此外就是一些例行事宜——现款赠给西姆丝太太和威克斯,以及一些雇佣的人员,还规定把某些艺术品转让给某些博物馆,诸如此类。” “提名谁当执行人?”佩珀问。 “詹姆斯·诺克斯。” 佩珀吹起了口哨,韦利显示出厌烦的样子。“你指的是那百万富翁诺克斯吗?那个古董迷?” “正是此人。他是卡基斯最好的主顾,并且我认为也可称得上是其朋友,所以卡基斯提名他作为其财产的执行人。” “一个好朋友,”韦利说,“今天的葬礼,他为啥不出席?” “我的好警官呀,”伍德拉夫睁大了眼睛说,“你难道不看报吗?诺克斯先生可是个大人物啊。他曾获知卡基斯去世的消息,本打算来参加葬礼的,但刚要来之前,被召到华盛顿去了。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据报上消息说,是总统亲自要他去的——要商谈国家经济方面的大事。” “他几时回来?”韦利蛮横地发问。 “谁也不知道。” “唉,这无关紧要,”佩珀说,“那么新遗嘱是怎样规定的呢?” “新遗嘱嘛。对了。”伍德拉夫露出了狡黠的神色,“这就颇有些神秘莫测了。上个星期四夜里,大约是午夜吧,卡基斯打电话给我。他吩咐我星期五早上——也就是第二天早上——给他送去一份新遗嘱的草案全文。请你们注意:新遗嘱其实是照抄原来的那份,只有唯一一处有变动:他叫我把原来是卡基斯收藏品总库继承人的吉尔伯特·斯隆的名字删去,留下空白,准备填上新的名字。” “斯隆吗?”佩珀和韦利都偷眼观察了一下那个人。他正站在斯隆太太椅子背后,像个噘着嘴的鸽子,茫然凝望着半空,一只手发着抖。“讲下去吧,伍德拉夫先生。” “好,星期五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起草新遗嘱,总算带着这份东西在中午前赶到了这里。我发现卡基斯独自一人。这老头性惯孤僻,相当顽固——冷静、严厉、办事有条有理得使你服贴——但那天早上他不知为了什么事而心烦意乱。不管怎样吧,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让任何人,甚至不能让鄙人知道收藏品总库继承人的名字。我把遗嘱摊在他面前,以便他填写空白——他叫我站到房间的那一头去,你们注意这一点——然后他在空白处写了几个字,我猜想那就是继承人的姓名了。他亲自用吸墨水纸在签名的上面压了压,迅速地把纸折好。他在遗嘱上签名的时候,关照布莱特小姐、威克斯和西姆丝太太到场目睹,然后由我协助封好,加盖印鉴,这才把遗嘱放进小铁盒,储存在保险箱中,盒和箱都由他亲自上锁。在这样的情况下——除了卡基斯本人外,还有哪一个人能知道新继承人是谁呢!” 他们对此陷入了沉思。接着,佩珀问道:“旧遗嘱的条文有谁知道吗?” “人人都知道。那是这所房子里一般闲聊的话题。卡基斯自己一点儿也不隐讳。至于新遗嘱嘛,卡基斯没有特意隐瞒自己准备了一份新遗嘱这个事实,我也不认为有什么理由要保守秘密。那三个见证人当然知道这件事,我认为他们自会在这所房子里传播开的。” “斯隆这家伙知道这件事吗?”韦利脱口而出。 伍德拉夫点点头说:“应该说他是知道的!事实上,当天下午他到我办公室来——他显然已经听说卡基斯签署了一份新遗嘱——要打听这样一个变化对他有些什么影响。于是,我就告诉他,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至于究竟是谁,除了卡基斯本人之外就没人知道了,而他——” 佩珀眼中冒出火来,“真他妈的,伍德拉夫先生,你无权这样做呀!” 伍德拉夫心虚理亏地说:“是呀,嗨,佩珀,也许是不应该……我猜想那位新继承人说不定就是斯隆太太,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斯隆仍能通过她而获得收藏品总库,所以他毕竟还是无所损失呀。” “哼,你瞧,”佩珀厉声说,“这样做很不道德。太没头脑了。好吧,木已成舟,后悔也没用。那么,当你在葬礼前五分钟观看盒内新遗嘱的时候,你发现新继承人是谁了吗?” “没有。我打算葬礼过后再打开遗嘱看。” “你认准了它是原件吗?” “肯定是的。” “新遗嘱上有没有取消性条款?” “有的。” “什么条款?”韦利疑惑地大声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真够叫人头痛的,”佩珀说,“新遗嘱里既然包含着取消性条款,那就表明立遗嘱者已经决定取消此前所立的遗嘱。这意味着无论新遗嘱找到与否,有效期到上星期五早上的旧遗嘱总归是失效了,而且,”他冷冷地补充说,“如果我们找不到新遗嘱,无从确定收藏品总库的新继承人是谁,那么,就应把卡基斯作为未立遗嘱而死亡来处理。真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那就意味着,”伍德拉夫灰溜溜地说,“卡基斯的财产将由司法当局严格按照遗产承袭的常规来进行分配。” “我懂了,”韦利嘀咕道,“只要新遗嘱一直找不到,斯隆这家伙反正不会空手而归。卡基斯最近的亲属就是他妹妹,斯隆太太。这下我可明白啦……干得真够妙哇!” 埃德蒙德·格雷韦一直像个幽灵似的在书房里出出进进,这时候他把蓝图往桌上一丢,朝这三个人走来。“怎么啦,埃德蒙德?”韦利问道。 “找不到,既没有暗房,也没有密室。墙上也找不出有什么两个房间合拢处留下的缝隙。天花板和地板全都严严实实——过去的老房子就是这样的构造。” “妈的!”佩珀说。 “不,先生,”这位建筑专家接着说,“遗嘱要不是在房子里的某一个人身上的话,那我敢向你担保它绝不会在这所房子里。” “可是它一定在!”佩珀激动地说。 “不在,就是不在,老弟。”格雷韦大踏步走出书房,过了会儿,他们听见前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这三个人停止滔滔不绝的雄辩。韦利二话不说,冲出了书房,隔了几分钟再回来的时候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他那魁梧奇伟的身躯整个儿显得无能为力。“佩珀,”他冷冰冰地说,“我认输了。我刚才亲自到后院和墓地去了一趟。什么也没有捞到。一定是销毁掉了。你怎么看?” “我有个想法,”佩珀说,“不过算了吧,我得先跟地方检察官商量商量。” 韦利把拳头插在口袋里,目光扫了扫战场。“好吧,”他闷声闷气地说,“我被搞得筋疲力尽了。你们这些人,听着。”这些人一直在听,然而这样无穷无尽的干等,已把他们等得意气消沉。他们目不转睛地呆望着韦利。“在我离开这所房子期间,我要把这间书房以及后面两间都关闭掉。听懂了吗?任何人不许进来。任何人也不许碰一下卡基斯的房间,连季米特里奥斯·卡基斯的房间也不许碰——一切都保持原状。另外还有一件事。你们要离开这所房子或者回这所房子,都悉听尊便,但是每一次进出都要接受搜查,所以大家都别自找麻烦。我的话完了。” “呃呃。”有谁用像在洞穴里发出的声音说了话。韦利慢吞吞转过身子一看,原来是沃兹医生正向前跨步——他中等身材,满脸络腮胡子像个年老的预言家,可是体格却像只猿猴。那双亮晶晶的灰褐色眼睛靠得很拢,正带了几分幽默感打量着韦利警官。 “你要干吗?”韦利怒气冲冲,两腿叉开站在地毯上。 医生笑了笑,说:“你的命令,对于这所房子里的任何一个常住的人,都没有什么不方便,可是,警官,你却不知道,这使得我非常尴尬。你知道吧,我只不过是到这儿来作客的。难道要我无限期地接受这一套倒霉规定的款待吗?” “喂,你是什么人?”韦利笨重地向前跨一步。 “我叫沃兹,我是大英帝国的公民,是英王陛下的臣属,”大胡子眨着眼睛回答说,“我是个医生——是个眼科专家。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这儿给卡基斯先生治病。” 韦利哼了一声。佩珀走到他跟前,咬了下耳朵,韦利点点头,于是佩珀说:“其实呢,沃兹医生,我们并不想使你为难,也愿意不使你那些主人为难。你完全有离开这里的自由。当然啦,”他微笑着继续说,“你不会反对最后一次例行公事——也就是在你离开前对你本人并对你的行李作一次彻底的搜查吧?” “反对吗?当然不反对,先生。”沃兹医生捻弄着蓬松松的棕色胡子,“另一方面——” “哦,别走,医生!”斯隆太太尖叫起来,“别在这个心惊肉跳的时刻离开我们。你一直是这样善良的……” “是呀,别走,医生。”又发出了一个新的声音,这出自一位高大的漂亮女士的肺腑深处——她是个皮肤黝黑的豪放泼辣的美女。医生弯了弯腰,听不清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于是韦利粗鲁地说:“你又是谁呀,太太?” “我是弗里兰太太。”她两眼含有警告意味地逼视着,嗓音也变粗了。这时,琼听天由命地靠在卡基斯书桌边上,果断地忍住了笑。她的蓝眼睛赞许地望着沃兹医生强壮有力的肩胛骨。“我是弗里兰太太。我住在这儿。我丈夫是——过去是——卡基斯先生的巡回代表。” “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说的巡回代表——是什么呢?你丈夫在哪儿,太太?” 这女人暗暗冒火。“我不喜欢你这种口吻!你无权用这样一种不恭敬的语调跟我说话!” “行啦,大姐。回答我的问题吧。”韦利目光变得严厉起来,而当韦利目光变得严厉时,确实是非常严厉的。 她不再唧唧歪歪,怨气已经发泄完。“他在——他在加拿大的某个地方,正在作探寻旅行。” “我们曾设法打听他确切的地点。”吉尔伯特·斯隆出人意外地插嘴道。他一头黑发抹足了香油,两撇八字胡须,一对水泡眼睛,一副酒色淘虚的样子。“我们曾设法打听他确切的地点——最近听到的消息是,他正以魁北克为基地,跟踪追觅他听说的几张古老挂毯。我们在他最后所住的旅馆里留了言,然而迄今还未得到音讯。他大概会在报上看到乔治去世的消息吧。” “也许他不看报,”韦利简洁地说,“好。沃兹医生,你还住下去吗?” “既然人家要我住下去——那好吧。我乐意住下去。”沃兹医生往后退去,尽量站得靠近那位颀长的弗里兰太太。 韦利暗中打量着他,然后对佩珀打了个招呼,一起来到外面的走廊。伍德拉夫紧紧跟随,几乎踩到了他们俩的脚后跟。其余这些人全被撇在书房里,佩珀出房间时小心地顺手把门关上。韦利对伍德拉夫说:“伍德拉夫,你在想什么?” 他们俩在靠近前厅的门边转身面对着他。这位律师尖声说道:“你们瞧,刚才佩珀指责我把事情办糟了。我可不想担什么风险。警官,我请求你把我也搜一下。你亲自动手吧。我还没被搜过呢,你知道。” “唉,别这样吧,伍德拉夫先生,”佩珀用安慰的口吻说,“我知道一定不是——” “我看这倒是他妈的很不错。”韦利不高兴地说。他毫不客气,在伍德拉夫身上又是敲拍,又是掏挖,又是捏掐。从伍德拉夫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有料到会受到这样的对待。而韦利却仔仔细细把这位律师口袋里的所有纸张全都一件件看过。最后,他放过了这个被搜的对象。“你是清白的,伍德拉夫。佩珀,到这儿来。” 他们在房外找到了弗林特。这位年轻力壮的便衣正在跟记者们耍嘴皮,那群新闻记者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少数几个还耐着性子逗留在人行道旁的大门口。韦利准许弗林特自行与后门的约翰逊以及他派驻在房子里的女警换班休息,吩咐完毕后就使劲挤出了大门。那些记者就像一群蚊子似的把他和佩珀团团围住。 “有什么门道吗,警官?” “怎么啦?” “对我们可别那么嘴紧,你这傻瓜!” “喂,韦利,别一辈子做个笨警察。” “你这样守口如瓶,能捞到多少外快?” 韦利甩掉了搭在他阔肩膀上那些记者的手,跟佩珀一起躲进了停在人行道上的警车里。 “叫我怎么向探长交代呢?”在警车蹒跚启行的时候,韦利嘟嘟囔囔地说,“他一定会敲我的脑袋。” “哪个探长?” “理查德·奎因。”警官愁眉苦脸,呆呆地望着前座司机的深红色颈项,“唉,我们总算是尽力而为了。现在这所房子处在被包围的状态。我打算再派个弟兄去查验那保险箱上的指纹。” “那倒大有好处。”佩珀这时已经泄气了,坐在那儿咬手指甲,“说不定检察官也会把我大训一通的。我看,我还是得死死盯住卡基斯那所房子。明天,我再去转一转,看看有什么情况。房子里那帮蠢货,如果要对我们限制他们行动的措施找什么麻烦的话——” “哼,傻瓜。”韦利说。 [book_title]第五章 身后之物 十月七日,星期四上午,是个平凡单调的日子,地方检察官桑普森召开了一次作战会议。也正是在这一天,埃勒里·奎因正式接触到这个后来被称为“卡基斯案”的错综复杂的哑谜。此时的埃勒里,还是年少气盛趾高气扬;并且,他与纽约市警察当局的关系也还未充分明确,因而颇有点儿抢人饭碗之嫌,尽管他作为理查德·奎因探长的儿子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地位。其实呢,对于埃勒里那种引经据典地依靠纯粹推理来解决实际刑事犯罪问题的方法,连那位老成持重的探长也带有疑问。然而,由于埃勒里曾经根据他那仍在发展中的演绎法的本领承办过几件独立的案子,这就构成一个先例,使他在地方检察官桑普森拉响开会警钟时,有理由冷静地判断自己必然也在会议出席之列。 说句老实话,埃勒里根本一点儿也不知乔治·卡基斯的死讯,更不必说遗嘱被偷的事了。因此,他向地方检察官提出的一些问题,其实是除了埃勒里本人之外的每一个出席会议者都已经知晓的。这时的地方检察官还没有像后来那些年代里那样成为他亲密无间的伙伴,故此刻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连探长也感到恼火,并且毫不含糊地表达了出来,于是埃勒里仰靠在桑普森的优质皮椅背上,脸微微发红。 出席会议的人都很严肃。会上有桑普森,这时他当检察官还不太久,虽然身材瘦小,但正处在如日中天的时期,所以给人以强劲刚毅之感——目光锐利,神彩奕奕。起初他对这似乎荒唐可笑的棘手问题并未仔细推敲,因此一点也不着急。会上还有佩珀,桑普森的检察班子中的一位精敏干练的成员,被指定负责行政工作,这时他那结实强壮的整个身躯都是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会上还有克罗宁老头,他是桑普森的第一地方副检察官,在办理刑事案件方面比上述两位同事成熟明智得多。他是个老手了——一头红发,有点儿神经质,像小驹一样敏捷,像大马一样老练。会上还有理查德·奎因探长,他已是老态龙钟,干瘪的面庞又小又尖,须发都呈灰白色,形状更像一只鸟儿——这位瘦小老头儿,具有对旧式领带的偏嗜,具有一头猎狗的潜在韧性,还具有正统刑事犯罪学方面的丰富知识。他这时正在起劲地玩弄着他那相随多年的褐色鼻烟壶。 当然,会上还有这位埃勒里——此刻的埃勒里尚未琢磨成器呢。当他阐述一个论点的时候,会挥舞着他那发出闪光的夹鼻眼镜。他笑的时候,整个脸都呈现着笑意——大家都称道这是张俊脸,轮廓修长,惹人喜爱,一对清澄明亮的眼睛显示出他很有头脑。除此之外,他与一般刚出校门的年轻小伙子没有什么不同:高高的身材,不修边幅,肩膀宽阔,擅长体育运动。在他望着桑普森的时候,这位地方检察官明显地感到很不舒服。 “好吧,诸位,咱们面临的还是老一套,”桑普森嘟嘟囔囔地说,“头绪很多,可是无从下手。好吧,佩珀,你还发现了什么可以让我们伤伤脑筋的情况吗?” “再没有要紧的事了,”佩珀阴沉沉地回答,“我自然一抓住机会就对斯隆这家伙敲打了一番——跟他单独接触。这个活宝是唯一因卡基斯新遗嘱而受到损失的人。不过,斯隆跟我装闷葫芦——昨天一整天他死不开口。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又没有什么证据。” “会有办法的。”探长含糊地说。 “胡说,老兄,”桑普森劈头打断了他,“拿不出一点儿对他不利的证据。而对斯隆这号人物,你又不能仅仅因为他有犯罪动机就进行逼供。佩珀,还有什么情况吗?” “唉,韦利和我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们两个也都明白这一点。我们无权使这房子与世隔绝,所以韦利昨天已不得不把他手下两个人撤走了。我不大甘心这样轻易放手,所以我昨晚就在那儿守了一整夜——我认为他们那些人大概根本不知道我在那儿。” “发现什么了吗?”克罗宁好奇地问。 “唔。”佩珀犹犹豫豫地说,“倒是看见一些情况……不过,”他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觉得那不算一回事。她是个好孩子——极不可能——” “佩珀,你究竟讲的是谁呀?”桑普森发问了。 “是布莱特小姐,琼·布莱特小姐,”佩珀勉强地回答,“我看见她今天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到卡基斯书房里去窥探。她当然不应该到书房去的——韦利明白无误地关照过他们全都不许去——” “你说的就是我们这位已故神秘人物的美貌秘书,是吗?”埃勒里懒洋洋地问。 “呃,呃,对呀,”佩珀要维持原来正常的声调似乎有点困难,“对呀,她把保险箱乱翻一通——” “哈!”探长说。 “但是我猜想她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因为她在书房中间愣愣地呆站了一会儿——她穿宽松便服可真漂亮——然后跺了跺脚,拍了拍便服。” “你盘问她了吗?”桑普森粗暴地问。 “没有,我没问她。我确实认为其中并无不妥之处,你看——”佩珀摊开了两手,刚讲了开头,却被桑普森打断,说:“佩珀,你确实必须克服对漂亮脸蛋的偏爱。我看她应该受到盘问,我看她会讲出来的,真是活见鬼!” “你有朝一日会懂的,佩珀,”克罗宁吃吃地笑着说,“我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女人轻舒粉臂勾住我的脖子,于是——” 桑普森皱起了眉头。佩珀打算再讲些什么,但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根,最后决定什么也不谈了。 “还有什么情况吗?” “还有些例行公事。科阿朗依旧在卡基斯家守着。韦利手下的女警也在那儿。他们继续搜查每一个走出房子的人。科阿朗还记下了一份名单。”佩珀一面说,一面在前胸口袋里掏摸了一阵,捞出了一张皱纸片,上面用铅笔潦潦草草地涂写了一些字。“这份名单,是我们星期二离开那里之后到这所房子来的一切外人。一直记到昨天晚上为止。” 桑普森一把抓过小纸片,大声读了起来:“艾尔德牧师。莫尔斯太太——就是那个老疯子,是吧?詹姆斯·诺克斯——哦,他回国啦。克林托、埃勒斯、杰克逊,这些都是新闻记者。佩珀,这几位是什么人呢——这两个人——罗伯特·派特利和杜克太太?” “这两个都很富有,是死者的老主顾。来吊唁的。” 桑普森心不在焉地把名单捏成一团。“好吧,佩珀,现在反正唯你是问啦。伍德拉夫打电话来报告遗嘱失窃的时候,你自告奋勇承办这件案子,我就把这差事交给了你。我不想强调这一点,但你若是让布莱特小姐毫无疑问的美貌摄去了魂而失职的话,我可要揍你的……好吧,这且不谈吧。你如今打算怎么办?有什么想法吗?” 佩珀忍气吞声地说:“我不愿意栽跟头……唔,我有个想法,检察官。不客气地说吧,一切事实表明这个案件简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遗嘱应该在房子里,可是它却不在。真是废话!”他拍了一下桑普森的桌子,“现在有一件事,它使其余所有的事都显得不可能。这件事就是——就是伍德拉夫在葬礼之前的五分钟还看见遗嘱明明在保险箱里。不过,检察官——对于这件事,我们凭的仅仅是他的一面之词。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意思是说,”探长沉思地说,“伍德拉夫说在那个时候看到过遗嘱是撒谎?换句话说,遗嘱也许早在那五分钟之前就被偷走了,偷的人可以在其行动无需经受验证的时间里,到房子外面去处理掉,你是这意思吗?” “正是如此,探长。你听我说——我们必须讲逻辑,对吗?遗嘱不会化为空气,是吧?” “那你怎么知道,”桑普森反驳说,“遗嘱不是在那五分钟之内被偷走——正如伍德拉夫所说——然后被烧掉,或者被撕掉,或者用别的什么方法处理掉的呢?” “不过,桑普森,”埃勒里温吞水似的说,“你总不能把铁盒烧掉或者撕掉吧,这能行吗?” “这话也对,”地方检察官喃喃道,“那盒子到底在哪儿呢?” “那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佩珀得意洋洋地说,“伍德拉夫是在撒谎。在他所谓亲眼瞧见的那段时间里,那份遗嘱,连同盛遗嘱的铁盒,压根儿就不在保险箱内!” “可是,天哪,”探长喊道,“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佩珀耸耸肩。埃勒里饶有兴趣地说:“诸位,你们全都没有用正确的方法来推敲这个问题。而这正是一个必须加以分析的问题,并且要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进去。” “看来,你已经分析过啦?”桑普森酸溜溜地说。 “啊——对呀。确实分析过了。并且我分析后得出了一个有趣的——或者不妨说是非常有趣的——可能性。”埃勒里这时挺直了身子,笑眯眯的。探长一声不响地撮了一些鼻烟。佩珀把身子凑上前,竖起了两耳,带着一种刮目相看的眼光打量埃勒里,就好像他刚刚察觉到有埃勒里这个人在场似的。“且让我回顾一下到目前为止的事实吧,”埃勒里轻快地接着说,“你们都同意存在着两个附带的可能性吧:一个可能性是新遗嘱此时已不存在了;第二个可能性就是新遗嘱此刻确实还存在。” “且来考虑第一个可能性吧。如果遗嘱现已不存在,那就意味着伍德拉夫说他在葬礼前五分钟曾见它在保险箱里是撒谎,那个时候遗嘱根本就不在那儿,早已被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不知是谁的人销毁掉了。也许伍德拉夫说的是实话呢,那么,遗嘱是在他看到之后,也就是在那五分钟的时间里被偷走,然后销毁掉了。对于这后一种情况,窃贼可能把遗嘱烧掉或者撕碎,灰烬呢,大概是拿到浴室从下水道里冲掉了。然而,我刚才也指出过,由于铁盒始终没有被发现,这一事实就推翻了假定销毁的可能性。既然找不到铁盒的任何残余,那么很可能遗嘱被偷走,但没有被销毁。然而,你们想想吧,如果伍德拉夫讲的是实话,那么,在那种场合下铁盒是不可能被拿走的,所以,我们已经在第一个主要可能性上陷入了绝境。无论如何,要是遗嘱确实已经被销毁了的话,那就毫无办法了。” “这话……”桑普森转过身来对探长说,“这话大有用处,确实。我的天哪,小家伙,”他心急火燎地说,一面又转身朝着埃勒里,“这些我们都懂。请问你讲这些话意指何为呢?” “亲爱的探长,”埃勒里一肚子委屈,对他父亲说,“你居然准许这家伙侮辱你的儿子吗?”听着,桑普森。你要我过早下结论,这是不合逻辑的。由于缺乏事实根据,第一个假定只好撇开,我们就来谈另一个假定——假定遗嘱此刻还确实存在。那么我们又能想到什么呢?啊,这是最引人入胜的了。诸位,听我说吧!离开那所房子去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都回来了。原在房子里的两个人也仍在原处——其中一个,威克斯,实际上还始终在放着保险箱的书房里。在葬礼期间,没有人进过这所房子。房子里的人,以及送葬的队伍,都没有机会与外面的人接触;至于说遗嘱有可能落到墓地的人的手中,但他们也是人人都回到房子里来了。 “然而,”他马上又接着说,“在整个房子里,在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的身上,在后院的一路上,以及在墓地上,全都找不到遗嘱!所以我要求、请求、恳求、哀求你们,”埃勒里调皮地总结说,“回答这样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在这次葬礼中,唯独哪一件东西是离开了这所房子而又不再回来、并且自从发现遗嘱失踪之后从来也没有被搜查过的呢?” 桑普森说:“废话。一切都搜查过了,并且早就告诉过你了,我们搜得真他妈的彻底。你是知道的呀,小伙子。” “对呀,是这样的,孩子,”探长温和地说,“没有忽略什么——刚才在叙述全过程的时候,你难道没有听明白吗?” “嗨,你们这些鲜活的灵魂呀!”埃勒里哀叹道,“真所谓‘有眼不看,比瞎更糟……’”他又柔声细气地说,“尊敬的长辈们,确是没有忽略什么,除了那口棺材以及棺材里卡基斯的尸体!” 探长听到这里眉飞色舞,佩珀在喉咙里恶心地咕噜着,克罗宁哈哈大笑,桑普森猛力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埃勒里若无其事地咧开嘴笑着。 佩珀第一个恢复常态,也朝他笑。“高明,奎因先生,”他说,“高明。” 桑普森掏出手帕掩住嘴干咳。“我——好吧,老弟,刚才这些话算我没说,谈下去吧,年轻人。” 探长一言不发。 “好吧,诸位,”埃勒里慢条斯里地接着说道,“承蒙大家厚爱,我不胜荣幸。这探讨颇能引人注意啊。下葬之前的最后准备,往往十分忙乱,窃贼不难乘此打开保险箱,把那遗嘱连同盛遗嘱的小铁盒一起拿走,再到客厅里,找个机会,连盒子带遗嘱一并塞进棺材衬料的褶缝里,或者塞在卡基斯先生的寿衣之类的东西中。” “这真方便、可靠啊,”奎因探长喃喃地说,“把遗嘱跟尸体一起埋掉,其效果恰与销毁一样。” “一点儿不错,爸爸。棺材马上就要下葬了,把遗嘱秘密藏匿在棺材里,窃贼同样可以达到目的,何必销毁它呢?由于卡基斯是自然死亡,窃贼当然没有理由认为这棺材有朝一日会像世界末日大审判那样重见天日。Ergo [1] ——这份遗嘱就与尘世完全隔绝了,跟烧成了灰冲进下水道一模一样。” “这个推论还有其心理上的依据。铁盒上的钥匙只有一把,而这把钥匙在伍德拉夫身上。所以,窃贼很可能无法在送葬队伍离家之前的短短五分钟之内打开盒子。他不能——或者是不愿——连盒子带遗嘱一起揣在身上,这太笨重,太危险了。Alors,messieurs, [2] 盒子和遗嘱很可能是在卡基斯的棺材里。如果认为推论有理,请抓紧行动吧。” 奎因探长颤巍巍站了起来,说:“看来必须立刻安排掘墓。” “看来是这样,不是吗?”桑普森又是一阵干咳,望着探长,“正如埃勒里——哼哼——埃勒里已经指出的,我们并没有绝对把握认为遗嘱一定在棺材里。也许是伍德拉夫撒谎。然而我们总得打开棺材看看,以便确凿无误。佩珀,你认为怎样?” “我认为,”佩珀笑着说,“奎因先生的精辟分析击中要害。” “那就行了。准备一下,明天早上开棺。今天总来不及了吧?” 佩珀露出迟疑的神色。“可能会有纠葛的,检察官。无论如何,这不是根据谋杀嫌疑而开棺检验。我们如何报请法官批——” “你去找勃累德雷。他对这类事情很是开明,我还会亲自给他打电话。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佩珀。快去吧。”桑普森抓起了电话筒,接通了卡基斯住宅的电话。“科阿朗……科阿朗,我是桑普森。你去通知房子里的每一个人出席明天早上的聚会……是呀,你就告诉他们,咱们要对卡基斯掘墓开棺……开棺,你这傻瓜!……谁?好啊,我来跟他说话吧。”他把听筒按在自己胸口,对探长说:“诺克斯在那儿呢——这位诺克斯……喂!你是诺克斯先生吗?我是地方检察官桑普森……是呀,真糟糕啊。非常令人难过……唔,我们现在有点儿眉目了,有必要掘墓开棺……哦,必须如此,先生……什么?……对此我当然感到遗憾,诺克斯先生……好吧,你就不必焦虑啦。一切由咱们来操心吧。” 他轻轻挂断了电话,说:“情况复杂啊。在那份现在拿不出来的遗嘱里,诺克斯被指定为执行人,但如果那份遗嘱找不到,我们无从确定收藏品总库的新继承人是谁,也就不存在任何执行人。卡基斯将被看作是未立遗嘱而死亡……唔,看来他对此十分关切。要是明天在棺材里搜不出遗嘱的话,我们只好委任他为遗产管理人了。诺克斯此时此刻正忙着在那所房子里跟伍德拉夫商谈,对财产作初步的估算。他说他整天都在那儿。他妈的他倒真不错,来经管这一切。” “掘墓开棺时,他到场吗?”埃勒里问,“我一直想要见识见识一位百万大富翁。” “他说他不来。他明天一早就要再度到外地去了。” “真使我大失所望。”埃勒里怏怏地说。 [1] 拉丁文:这样一来。 [2] 法文:因此,诸位。 [book_title]第六章 掘墓开棺 十月八日,星期五,埃勒里·奎因先生第一次见到“卡基斯悲剧”的“演员们”,第一次见到那悲剧演出的现场,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几天前琼·布莱特小姐所体验的“气氛中带有紧张”。他对此最感兴趣。 星期五上午,大家全都集合在卡基斯家的客厅里——鸦雀无声,提心吊胆;当众人还在等待副检察官佩珀光临的时候,埃勒里与一位身材高高、脸色红红、皮肤白白,模样儿惹人喜爱的年轻英国女郎搭讪上了。 “我猜想,你就是布莱特小姐吧?” “先生,”她严肃地说,“我倒无此荣幸知道尊姓大名呢。”她那非常妩媚的蓝色明眸冷冷中透出一丝笑意。 埃勒里露齿一笑。“小姐此话差矣。难道你认为我是天生就知道尊姓大名的吗?” “哼,又是一件稀罕事。”她矜持地把雪白的两手交叉放在膝上,目光斜视着门口,伍德拉夫和韦利警官正在那儿站着谈话。“你是个警察吗?” “一个地地道道的侦探。我叫埃勒里·奎因,是大名鼎鼎的奎因探长的嫡子。” “我不认为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侦探,奎因先生。” 埃勒里的目光非常尖锐,一下子把她亭亭玉立的秀丽模样儿全看在眼里。“任何情况下,”他说,“你是永远也不会受到这样一种指责的。” “奎因先生!”她坐得笔笔直直,微笑着说,“你是在诽谤我的身材吗?” “爱施塔蒂 [1] 的幽灵啊!”埃勒里喃喃道。他仔细审视她的身段,羞得她满脸通红。“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呀。” 讲到这里,两人都笑了起来,于是她说:“我是另一种类型的幽灵,奎因先生。我确实是十分通灵的。” 这样,埃勒里完全在无意之中,懂得了葬礼那天“气氛中带有紧张”的由来。当他向布莱特告辞,起身去迎接他父亲和佩珀的时候,又发现了一种新的紧张气氛:年轻的艾伦·切尼正以杀气腾腾的眼光注视着他。 紧跟在佩珀和探长后面的,是弗林特警探,他还拽着一个满头大汗的矮胖小老头。 “这人是谁?”韦利挡在客厅的进口处,大喝一声。 “他自称是这儿的人。”弗林特说,一面抓着这矮胖子的短小肥胳膊,“该拿他怎么办?” 探长跨上前来,把大衣和帽子往椅子上一甩,问道:“先生,你是什么人?” 新来的人手足无措。此人又小又胖,荷兰人模样,一头白发,两颊红得像化过妆。他大口喘着气,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吉尔伯特·斯隆从房间的一头走过来,说道:“没错,探长。这位就是詹·弗里兰先生,是我们的外勤尖兵。”他的声调平板,枯燥得出奇。 “哦,”奎因精明地打量此人,“是弗里兰先生,嗯?” “是呀,是呀,”弗里兰气喘吁吁,“正是鄙人。斯隆,这儿出了什么事?这几位都是些什么人呀?我还以为卡基斯……弗里兰太太在哪儿?” “我在这儿,亲爱的。”随着这声甜蜜的称呼,弗里兰太太翩然出现在门口。这小个子快步走到她身旁,匆匆吻了吻她的前额——她不得不弯下身子,在这一刹那间她圆睁的两眼中露出愠色——然后他把帽子和大衣递给了威克斯,仍然呆站着,对周围的一切觉得莫明其妙。 探长说:“弗里兰先生,你怎么会到现在才回来呢?” “我昨天晚上回到魁北克的旅馆里,”弗里兰说话时发出一连串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看到了电报。真是一点儿也想不到卡基斯会死了。令人吃惊哪。这儿的集会是要做什么?” “今天上午我们要对卡基斯先生掘墓开棺,弗里兰先生。” “嗯?”小个子显得很难过的样子,“我没赶上参加葬礼啊。唉,唉!不过干吗要掘墓开棺呢?难道——” “探长,”佩珀不耐烦地说,“你看我们可以开始动手了吗?” 人们看到那位教堂司事霍尼韦尔在墓地四下张罗,沿着那块在卡基斯下葬时挖起泥土的长方形草皮奔忙着。霍尼韦尔指出了界线,于是有两名工人各自向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挥起铁铲,抖擞精神干了起来。 没有人吱声。女士们都留在房子里;只有斯隆、弗里兰和伍德拉夫这几个与本案有关的人在场;苏伊查表示不愿意看到这副景象,沃兹大夫耸了耸肩,至于艾伦·切尼呢,他是死心眼儿要绕着琼·布莱特团团转;奎因父子和韦利警官也在,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新来的瘦高个儿,脸色黝黑,嘴里咬住一根怪模怪样的细长雪茄,脚旁放着一只黑色包裹,共同观看掘墓工大块挖土。靠着第五十四大街的铁围栏外面,站满了新闻记者,镜头全都调好了焦点。警察驱散了大街上的人群。男仆威克斯从后院的围墙外面,小心翼翼地朝墓地里张望。警探们靠在围墙上。朝着后院的那些窗口都是人头攒动,有些人把脖子伸得老长。 工人挖到了三英尺深处,铲子碰上铁,发出吭啷的声音。他们干得起劲,像海盗掘宝似的,兴高采烈地清理着通往地下纳骨所的横置铁门的平面。干完了活儿,他们从浅坑里跳出来,把身子靠在铁铲上。 铁门打开了。顿时,那个口衔雪茄烟的瘦高个儿的鼻翼也迅速翕动起来,嘴里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辞。他跨到前面,跪倒在地,探出身子,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大家看了都万分诧异,觉得莫明其妙。他举起了手,匆忙站起身来,朝探长大声喊道:“这里有怪事啊!” “什么事?” 根据奎因探长的丰富阅历,深知这个口衔雪茄烟的瘦高个儿不是喜欢故弄玄虚、虚张声势的人。此人是塞缪尔·普劳蒂医生,纽约市首席法医的助理,他是个谨小慎微的君子。埃勒里觉得自己脉搏加快了,霍尼韦尔则目瞪口呆。普劳蒂医生不作回答,只是吩咐掘墓工:“进去,把新葬的棺材拖出来,咱们就在这儿把它起上来。” 工人们小心地俯身进黑坑里,在这段时间只听得他们嘶哑的嗓音和杂沓的脚步声混成一片。然后,发亮的庞然黑物缓缓移到了外面,于是他们赶紧装配好器械,发出了口令…… 最后,棺材起到了墓地的地面上来,放在挖开的墓穴边上。 “看了此人,使我想起了那位弗兰肯斯坦先生 [2] 。”埃勒里眼望着普劳蒂医生,低声对佩珀这样说。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笑。 普劳蒂医生像头大警犬那样嗅着。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全都嗅出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而且是越来越臭。斯隆脸色变得灰白;他掏出手帕,大打喷嚏。 “尸体有没有防腐?”普劳蒂医生俯身朝着棺材问道。没有人搭理他。两个掘墓工着手拧开棺盖。正是在这戏剧性的时刻,第五大街上无数汽车恰巧都揿按起粗厉的喇叭响,一片刺耳之声——鬼使神差地造成与这稀罕场面颇相协调的配乐。这时棺盖挪开了…… 令人震惊得无法置信的情景立刻呈现在众人眼前。原来那股恶臭由此而起。 原来,在乔治·卡基斯那僵硬死板的防腐的躯体之上,竟覆盖着另一具尸体。那尸体七歪八扭,而且——凡是露出皮肉的部位——颜色发蓝,污斑点点……是一个人的正在腐烂的躯壳。第二具尸体! * * * 往往是在这样一种时刻,生命变成了丑恶的东西,一日无常万事休,只有时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在场者魂飞魄散,一个个呆若木鸡,动弹不得,圆睁着眼睛,吓得不敢出声。 后来,斯隆干呕了一声,双膝乱抖,站立不稳,就像孩子似的一把抓住伍德拉夫厚实的肩膀。伍德拉夫和詹·弗里兰都是连大气也不出——他们只是愣愣地望着卡基斯棺材里这个发臭的不速之客。 普劳蒂医生与奎因探长茫然地面面相觑。接着,这老头子闷叫了一声,跳向前去,用手帕堵住鼻子,激动地向棺材里张望。 普劳蒂医生紧握双拳,开始忙碌起来。 埃勒里仰起了头,朝天望着。 “谋杀。勒死的。” 普劳蒂医生简短查验后下此结论。他在韦利警官的协助下,把这具尸体翻了个身。原来在发现尸体的时候,被害人脸朝下,脑袋靠在了卡基斯僵硬的肩膀上。现在大家可以看到他的脸了——眼眶凹陷很深,两眼睁开,眼球极其干涩,略呈褐色。但是脸并没有变形得不可辨认。在那不规则的青灰色斑块之下,是黝黑的皮肤。现已松软的鼻子,活着的时候必定是尖削的。脸因腐烂而松软膨胀,但看得出来在腐烂前那些皱纹都很深。 奎因探长用低沉的声音说:“天哪,这个蠢货好脸熟啊!” 佩珀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嗫嚅地说:“我也觉得脸熟,探长。我估计会不会是——” “遗嘱和铁盒可在里面吗?”埃勒里干脆地问。 韦利和普劳蒂医生又是翻,又是捣,又是摸。“没有。”韦利恶心地说。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然后偷偷把手在大腿上擦了又擦。 “事到如今,谁还管那个!”探长厉声说。他直起身,矮小的身子正在发抖。“唉,埃勒里呀,你的演绎法真妙啊!”他喊道,“真妙!打开棺材就能找到遗嘱……呸!”他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儿。“托马斯!” 韦利捱到了他身旁。探长对他轻声讲了些什么,韦利点点头,朝后院的门那儿走去。探长又尖声喊道:“斯隆,弗里兰,伍德拉夫,都回到房子里去。马上。别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里特!”一个魁梧的警探从围墙边上走了过来。“去把那些新闻记者打发走。我们现在不要他们来探头探脑。快去!”里特朝着墓地的第五十四大街的门口纵跃而去。“你——教堂司事,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你们这些人,把那个棺材盖上,把这个倒霉的——把这东西弄到房子里去。来吧,医生,可有活儿干啦!” [1] 爱施塔蒂(Astarte),闪族神话中的女神。 [2] 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是一八一八年出版的同名小说的主人公,是位年轻的医学家。小说作者是著名诗人雪莱之妻、女作家玛丽·雪莱(Mary Shelley)。 [book_title]第七章 证据 碰上这一类事情该怎么办,奎因探长比纽约警察局里的任何头头都懂得多。 五分钟之内就对这所房子再次戒了严,客厅变成了临时实验室,那口装盛着双料可怕内容的棺材放在地板上。卡基斯的书房被征用为会议室,所有的出口都上了岗。通向客厅的门已关上了,韦利的阔背靠在镶板上。普劳蒂医生脱去了上衣,扒在地上对那第二具尸体忙得不可开交。在书房里,地方副检察官佩珀正在拨电话。人们在这房子里进进出出,都各有神秘的任务在身。 埃勒里·奎因脸朝着父亲,父子俩相视苦笑。“好吧,有一点是肯定的,”探长舔了舔嘴唇说,“你的那套灵感,总算挖出了一件谋杀案,否则的话,这案件也许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 “我睡梦里都会看到那张可怕的面孔。”埃勒里喃喃说道。他的两眼有点儿充血,手上拿着夹鼻眼镜,不停地在手指间转来转去。 探长得其所哉地吸进了一口气。“把他摆正,医生,”他坚定地对普劳蒂医生说,“我要让那群人都进来认认看。” “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你打算把他放在哪儿?” “最好从棺材里搬出来,放在地上。托马斯,拿条毯子来,把他遮上,只露出脸。” “我得去搞点香水之类的东西洒洒,消消臭气。”普劳蒂医生诙谐地发牢骚。 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完了,这第二具尸体被将就弄成可供观看的样子,让人来辨认。这些人挨个儿进出客厅,战战兢兢、脸色发白,似乎都不认识死者。他们都看清了吗?肯定看清了。人人都说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斯隆,你呢?哦,没见过!斯隆非常非常难受;这种景象使他直犯恶心,他手里拿着一小瓶嗅盐,不断地凑在鼻子上嗅。琼·布莱特精神集中,双目凝视,若有所思。西姆丝太太从病床上被拖了起来,由威克斯和一名警官引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胆战心惊地对这陌生死人的脸望了一会儿之后,就尖叫一声,昏厥了过去,威克斯和三名警探通力合作,才算把她架回楼上的住处。 众人全都再度集合到卡基斯的书房里。探长和埃勒里紧跟在他们后面,让普劳蒂医生单独在客厅里与那两具尸体作伴。佩珀——那位非常激动的佩珀——焦躁不安地在门口等候他们。 他两眼闪闪发光。“难题解决啦,探长!”他以殷切的口低声说,“我刚才就感觉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张脸。现在我来告诉你,是在哪儿看见过它——在罪犯相片陈列室!” “好像是的。他是谁呢?” “唔,我刚才打电话给乔丹,他是我过去的律师合伙人——你知道吧,长官,这是我到桑普森的部门任职之前的事。我一直觉得我认识这个家伙。乔丹帮我回忆了起来。这家伙名叫阿尔伯特·格里姆肖。” “格里姆肖?”探长突然顿住了,“莫不是那个造假货的?” 佩珀笑了起来。“真是好记性呀,探长。不过,造假货只是他所干的勾当之一。五年前,那时我们正开办乔丹和佩珀法律事务所,我曾担任格里姆肖的辩护律师。我们官司打输了,格里姆肖被判刑五年,这些都是乔丹刚才讲的。算起来,格里姆肖必定是刚从牢里放出来!” “是这样吗?从兴格监狱出来?” “对!” 他们进入书房,每个人都望向他们。探长对一名警探说:“海塞,快跑回总部去,查一查阿尔伯特·格里姆肖的档案材料,他是个造假货的,过去五年关在兴格监狱里。”这名警探一溜烟地走了。“托马斯。”韦利俯视着他。“你安排人去追查格里姆肖从牢里释放出来之后的行动。查明他出来了多久——也许有足够的时间干些什么好事吧?” 佩珀说:“我还曾打过电话给检察官,报告他这个新的情况。他命令我代他负责这里的事务——他正在那边忙着对银行进行调查。尸体上发现什么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吗?” “一件也没有。只发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两枚硬币,一个空空的旧皮夹子。甚至连衣服上也找不出线索来。” 埃勒里目光与琼·布莱特相遇。“布莱特小姐,”他轻声细气地说,“我刚才无意中发现,当你在客厅里看那具尸体的时候,唔……你认识那个人吗?为什么你说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呢?” 琼脸色变了,她跺了跺脚。“奎因先生,你在侮辱人!我不——” 探长冷冷地说:“你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 她咬了咬嘴唇。“说来话长呢,而且我认为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些情况警察是最善于判断的,”佩珀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布莱特小姐……你可能被指控为知情不举。” “我会被指控吗,真的?”她仰起了头。“但我并没有任何的知情不举呀,佩珀先生。初看之下我还拿不准。他的脸是——是……”她打了个寒战。“我回想了一下,才确实记起曾经看见过他。见过一次——不,两次。虽然——我已经讲过了——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你在哪儿见过他?”探长说话直截了当,对于她是个漂亮少女这一事实,似乎根本无动于衷。 “就在这所房子里,探长。” “啊!什么时候?” “我正要讲到呢,先生。”她从从容容地停顿了一下,于是又恢复了那种自信的态度。她对埃勒里友好地报以一笑,他带着鼓励的神情朝她点点头。“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礼拜之前的星期四晚上。” “九月三十日吗?” “正是。这个人大约在晚上九点钟来到门口。我已讲过两遍了,我不知道——” “他姓格里姆肖,名叫阿尔伯特·格里姆肖。讲下去吧,布莱特小姐。” “一个女佣开门让他进来,我恰在这时偶然走过那个前厅——” “哪个女佣?”探长问,“我没有看见这房子里有什么女佣呀。” “哦!”她好像吓了一跳。“可是后来——看我多糊涂呀!你当然不可能知道啦。你且听我说,这房子里原来雇着两个女佣,但这两个全都是愚昧迷信的妇女,在卡基斯先生去世那天,两人都坚持要走。我们无法留住她们,她们把这里称之为‘一所死亡的房子’。” “威克斯,是这样吗?” 男仆点点头,没开口。 “往下讲吧,布莱特小姐。后来怎样?你还看见了些什么呢?” 琼叹息一声。“没看见多少,探长。我只见女佣走进卡基斯先生的书房,把这个名叫格里姆肖的人引领进去,然后退了出来。那天晚上,我所见的就是这些。” “你看见这个人离去吗?”佩珀插口问道。 “没看见,佩珀先生。”她称呼他时,名字的最后那个音节拖得特别长,佩珀生气地扭转头去,好像是要掩饰自己一种不合心意的、作为检察官不该有的情绪。 “布莱特小姐,你第二次看见他是在什么时候呢?”探长问。他目光暗暗环视一下众人;大家全都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第二次看见他,是次日晚上——也就是一个礼拜之前的星期五晚上。” “顺便问一下,布莱特小姐,”埃勒里用一种奇特的语调打断她,“你是卡基斯的秘书吧?” “你说得对,奎因先生。” “而卡基斯是个无自理能力的瞎子吗?” 她微微噘嘴以示否定。“瞎是瞎,但他并非不能自理。怎么啦?” “那么,卡基斯在星期四有没有对你谈起过关于这个客人的事——关于晚上要来的这个人?他有没有关照你替他安排呢?” “哦,原来是这样!没有,他没有这样做。关于星期四晚上要接见客人,他一个字也没有对我讲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事实上,也许还完全出乎卡基斯先生的意料呢!且听我往下讲吧。”她狡黠地扬一扬乌黑的秀眉,流露出年轻女子的娇嗔,“你们这号人真会打岔啊……星期五情况可不同了。星期五——那是十月一日,奎因探长——晚餐之后,卡基斯先生把我叫到书房去,给了我一些非常细致的指示。确实是一些非常细致的指示,探长,于是——” “等一等,等一等,布莱特小姐,”探长不耐烦地说,“跟我们讲话可别拖泥带水的。” “你这要是在证人席上的话,”佩珀颇为不满地说,“你显然是个不合格的证人呢,布莱特小姐。” “真的吗?”她喃喃地说。她起身坐到了卡基斯书桌上,两腿交叉,微微提着裙子下摆。“好极了。我要做个模范证人。这个姿势正确了吧,佩珀先生?……卡基斯先生对我说,那天晚上他要接待两位客人。很晚的时候。其中一个,他说,到这儿来是隐匿身份的,换句话说——卡基斯先生讲,此人强烈要求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要我负责不让任何人看见此人。” “怪事。”埃勒里低语道。 “怪事吗?”琼说,“还有更怪的呢。他吩咐我必须亲自引领这两个人,并且负责不让仆人遇见他们。引领之后,我就去睡觉——情况就是这样,你看多怪!当然啦,卡基斯先生补充说,他与这两位客人商谈的纯属私事,于是我一句话也不多问,照他的指示行事,我向来就是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秘书。窈窕淑女理应如此,不知大人先生以为然否?” 探长凝皱起双眉,琼端庄地低下头。“两个客人是十一点钟到达的,”她接着说,“其中一个,我一眼认出,就是前一天晚上自行来访的那个人——那个你们说是名叫格里姆肖的人。另外那个神秘客人,从眼睛以下全部裹着;我无法看见他的脸。在我印象中他是个中年人,或者更老些,不过关于这个人,我能告诉你们的,确实就是这些了,探长。” 奎因探长吸了一口气。“听你这样讲来,那个神秘的客人,从我们的角度看,可能极为重要,布莱特小姐。你能不能讲得更详细些呢?他怎么打扮的?” 琼摇晃着一条腿,沉思着。“他身穿大衣,头戴圆礼帽,一直没有摘下过。但我想不起来他大衣的式样和颜色了。有关你们那个——”她颤抖着说,“有关你们那个吓人的格里姆肖的事,我确实只能讲出这么多。” 探长摇摇头,显然很不乐意。“可是咱们现在不谈格里姆肖啦,布莱特小姐!回到正题。关于这第二个人,必定还有什么别的情况。难道那天晚上没有发生什么可能是有意义的事吗——有什么可以帮助咱们查明那个家伙的事吗?” “唉,天哪。”她笑了起来,纤细的脚往外踢。“你们这些法律和秩序的保卫者,可真是固执呀。那好吧——如果你认为西姆丝太太那只猫的事儿也算是有意义的话……” 埃勒里显得饶有兴趣。“布莱特小姐,西姆丝太太的猫吗?真是妙不可言!是啊,也许非常有意义。给我们详细讲讲吧,布莱特小姐。” “是这么回事,西姆丝太太有一只大胆轻贱的猫,她管它叫兔仔。兔仔那冷冰冰的小鼻子老是伸向好的小猫所不去的地方。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奎因先生?”她从探长的目光里看出神色不对,于是叹了口气,忏悔地说:“真的呀,探长,我——我并不是在说蠢话。我只不过是——唉,一切情况全都是乱得一团糟。”她说到这里又住口了,她那秀目明眸中流露出某种东西——惊吓、紧张,还有疑惧。“我认为,我有点儿神经质吧,”她疲乏地说,“而我在神经质的时候,就变得颠三倒四,像个黄毛丫头那样痴痴地傻笑……所发生的情况正是如此。”她语气突然又转了过来。“这个陌生人,这个一直包裹到眼睛的人,在我开门的时候,第一个跨进了前厅。格里姆肖在他的身侧,稍稍靠后些。西姆丝太太的猫,通常总待在楼上她房里的,却在我没注意的时候来到了前厅,躺在一进门的当路口上。我开门之后,这位神秘人物刚要迈步跨进来——一只脚已提起,突然用尽全力悬空不动,以免踩到猫的身上,原来那猫正调皮地躺在地毯上给自己洗脸呢,没有一点儿声息。说实在话,连我也是直到这人像表演杂技似的避免踩到小兔仔的时候——你看‘兔仔’是不是典型的西姆丝式猫名?——才刚刚注意到这个。于是,我把它赶开,格里姆肖跨了进来,他说:‘卡基斯在等着我们呢。’我就把他们带到书房。这就是西姆丝太太猫儿的插曲。” “内容还不十分丰富,”埃勒里下了个断语,“那么这个包裹起来的人——他讲了些什么吗?” “你有所不知,这是个最粗鲁的人,”琼微皱起眉头说,“他非但一声不吭——他毕竟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个女佣吧——而且,当我把他们带到书房门口正打算敲门时,他简直就是硬要把我从门口挤到一边,自己动手开门!他也不先敲敲门,就和格里姆肖两人一溜烟地进了房间,把我关在外面。我当时恨得都能嚼下一只茶杯。” “怪呀,”埃勒里喃喃地说,“那么,你能肯定他没讲过一个字吗?” “绝对肯定,奎因先生。我已说过,当时我很生气,打算上楼去。”讲到这里,琼·布莱特显露出了天真烂漫的性格。她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触及了自己内心的积怨,明亮的眼睛里露出悻悻之色,她朝年轻的艾伦·切尼的方向投去极为愤恨的目光,对方这时正懒洋洋地靠在十英尺以外的墙上,两手插在手袋里。“我听见了掏摸钥匙,开启那扇一直锁着的前厅门的声响。我在楼梯上转过身子,一瞧,咦!我望见一个人摇摇晃晃进入前厅,原来是艾伦·切尼先生,他喝得烂醉。” “琼!”艾伦怒冲冲地低声吼道。 “烂醉?”探长迷惑不解地重复了一句。 琼大点其头。“是呀,探长,烂醉。也不妨说是——醉醺醺。或者称之为豪饮。或者说是发酒疯。迷迷糊糊。我相信,那天晚上我看见切尼先生时的状态,大概可以用三百种词汇来形容。讲得简单一点儿吧,就是酩酊大醉!” 艾伦微微地露齿而笑。“也不必大惊小怪的,探长。每当我喝多的时候,往往分不清东西南北。我是想不起来了,然而如果琼说是这样——那么,好吧,就是这样。” “唔,绝对真实,探长,”琼仰起头响亮地说,“他那时喝得稀里糊涂,丑态百出——呕吐得满身都是。”她凝视着他。“我担心他在这样一副醉态之下,说不定会胡吵胡闹一番。而卡基斯先生已经吩咐过了,不许有声响,不许有嘈杂,所以我就——唉,我没有别的办法呀,你说对吗?切尼先生用他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朝我傻笑,于是我就奔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在他天翻地覆大闹一场之前,把他拖到了楼上。” 德尔菲娜·斯隆这时正非常傲慢地坐在椅子边上,目光从她儿子的身上转向了琼。“说实在的,布莱特小姐,”她冷冰冰地说,“我觉得不能原谅这种丢脸的——” “请别打岔!”探长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斯隆太太,她赶快闭上了嘴。“讲下去吧,布莱特小姐。”艾伦靠在墙上,好像是在祈祷能有个地洞让他钻,以便摆脱窘境。 琼搓着自己衣服的下摆。“也许。”她的声调不那么激动了。“我其实不应该……总而言之,”她仰起头来,大胆地直视着探长,接着往下说,“我把切尼先生搀到了楼上他自己房间里,并且——并且让他睡到了床上。” “琼·布莱特!”斯隆太太大惊失色,吓得喘着气喊道,“艾伦·切尼!难道你们两个竟然——” “我并没有帮他脱衣服,斯隆太太,”琼冷冷地说,“你别误会,我只不过斥责了他。”她的口气意味着这其实是做母亲的分内之事,而不是秘书的职责范围。“事实上,他也确实立刻安静了下来。所谓安静下来,也就是说,变得——变得瘫软如泥,那时我已经把他塞进了——” “你扯得离题了,”探长厉声说,“关于那两个客人,你还看见什么了吗?” 她此时声音低了下来,似乎是在研究自己脚底下的地毯的纹样。“没见什么。我下楼去拿几个——几个生鸡蛋;我想鸡蛋也许可以给切尼先生醒醒酒。到厨房去必须经过这个书房,我发现门底下并没有透出灯光。我猜想,我在楼上的时候客人就走了,这时卡基斯先生想必已上床了吧。” “你经过房门的时候,按照你所说——这时距离你把两个客人领进来有多久了呢?” “这倒难说,探长。约莫是半个小时吧,也许更长些。” “领进门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两个人吗?” “没见过,探长。” 房中一片寂静,静得越来越令人难堪。琼坐在那儿咬住朱唇,不朝任何人看。艾伦·切尼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斯隆太太的细长身躯僵硬笔挺,原来就不讨人喜欢的面庞这时绷得更紧了。纳奇欧·苏伊查躺倒在对面的一张椅子里,百无聊赖地仰天长叹,黑色髯尖垂向地板。吉尔伯特·斯隆正在吸嗅盐。弗里兰太太像个女妖似的盯住她丈夫红润而苍老的面颊。整个气氛实在令人不快;沃兹医生受此阴郁气氛的感染,伏在一张书桌上,沉郁而灰暗,就如同他的胡子一样。甚至连伍德拉夫也显得十分沮丧。 埃勒里阴阳怪气的声调,引得大家抬起了头。“布莱特小姐,上星期五夜里,这所房子里有些什么人?” “我委实不清楚,奎因先生。两个女仆当然已经去睡了,西姆丝太太早就休息了,威克斯出去了——显然是在外面玩了个通宵。除了——切尼先生之外,我没有见到任何人。” “好吧,咱们要不了多久就能搞清的,”探长咕哝着说,“斯隆先生!”他的嗓门提高了,把斯隆吓了一跳,手中的小彩瓶差一点儿掉到了地上。“上星期五夜里,你在哪儿?” “哦,我在收藏品总库里,”斯隆赶紧回答,“我工作得很晚。我经常工作到下半夜。” “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没有!完全就是我一个人!” “唔。”老先生仔细打量着自己的鼻烟盒,“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回到这所房子里来的呢?” “午夜过后很久。” “你对卡基斯两位客人的事知道多少?” “我吗?一点儿也不知道。” “那就怪了,”探长一面说,一面把鼻烟盒收了起来。“乔治·卡基斯先生看来有点儿神出鬼没啊。你呢,斯隆太太——上星期五夜里你在哪儿呢?” 她舔着发干的嘴唇,不停地眨眼。“我吗?我在楼上睡觉。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哥哥客人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几点钟睡觉的?” “大约十点钟上床。我——我头疼。” “头疼。唔。”探长又转身朝着弗里兰太太,“你呢?上星期五夜里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弗里兰太太把高大而丰满的身子挺了挺,卖弄风骚地笑了笑。“我在歌剧院里,探长——歌剧院。” 埃勒里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哪个歌剧院?”但他竭力忍住了。在这位女性身上,香水味很浓——肯定是价格昂贵的香水,但洒抹得简直太没有分寸了。 “独自一人吗?” “跟一个朋友。”她嫣然一笑。“后来我们又到巴比松去吃宵夜,我到家是在半夜一点钟左右。” “你进来的时候,看见卡基斯书房里有灯光吗?” “好像没看见吧。” “你在楼下看见什么人了吗?” “那时黑得像坟墓。我连鬼也没见一个呀,探长。”她从嗓门深处咯咯地发笑,但没有引得任何一个人跟着她笑。斯隆太太甚至坐得更加僵挺了;显而易见的是,她认为这句笑话讲得不伦不类,太不伦不类了。 探长捻着八字胡须,若有所思;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沃兹医生明亮的褐色眼睛正盯着他看。“啊,对了。沃兹医生,”他愉快地说,“那么你呢?” 沃兹医生理了理胡子。“我那天晚上在戏院里,探长。” “戏院。原来如此。那么,你是在午夜以前回来的吗?” “不,探长。散戏之后,我还兜了一两个消遣的去处。确切地讲,我是午夜过后很久才回来的。” “那一晚,你单独过的?” “正是。” 老先生又撮了一把鼻烟,他那对精明的小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弗里兰太太坐在那儿强作笑容,睁大了两眼,不过也睁得太大了些。其余的人都觉得有些厌倦。奎因探长在他这个行当中,迄今已经盘问过成千上万的人,所以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警察本能——对于谎话,一听便知。他从沃兹医生的对答如流之中、从弗里兰太太的故作镇定的姿态之中看出另有文章…… “我不相信你讲的话,医生,”他从容不迫地说道,“当然啦,我理解你的顾忌……上星期五夜里,你跟弗里兰太太在一起,是吗?” 那女的屏住了呼吸,沃兹医生则把浓眉往上一挑。詹·弗里兰彷徨迷茫,偷眼看看医生,又转过来瞟瞟妻子,胖墩墩的小脸上凝聚着伤心痛苦和焦急不安。 沃兹医生突然闷声笑了起来。“这个猜测高明极了,探长。你猜对了。”他向弗里兰太太微微欠了欠身,“弗里兰太太,你准许我说吗?”她像惊马似的把头一昂。“你瞧,探长,我并不认为说清这位太太的真实行踪有什么可窘的。说实话,我的确陪伴弗里兰太太到大都会剧场,后来又到巴比松——” “住口!我不认为——”弗里兰打断了他的话,带着抗议的口吻,稍微有点儿气急败坏。 “亲爱的弗里兰先生啊。那一晚,是所能想象的最纯洁无邪的夜晚,也是很愉快的夜晚,我能肯定地这样说。”沃兹医生仔细打量了这位荷兰老汉忐忑不安的脸色,“弗里兰太太由于你长期出门在外而深感寂寞,先生,而我呢,在纽约举目无亲——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一起。” “唉,我不喜欢这样,”弗里兰孩子气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露茜。”他蹒跚地走到妻子面前,伸出食指向着她的脸摇晃,噘起了嘴。她像是要晕倒的样子,抓住了椅子的扶手。探长断然命令弗里兰安静下来,于是弗里兰太太向后仰靠,紧闭双眼,无地自容。沃兹医生微微摇晃自己宽阔的肩膀。对面的吉尔伯特·斯隆长长地吐了口大气,斯隆太太呆板的脸上有了一刹那的生气。探长明亮的目光挨个儿向他们射去。他的目光停落在踉踉跄跄的季米特里奥斯·卡基斯的身上…… 呆米这人,除了那副懵懂发呆的腔调以外,其貌不扬,形容枯槁,和他堂兄乔治·卡基斯如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永远用大翻着的白眼凝视别人;厚厚的下唇耷拉着,后额几乎是扁平的,头颅大得不成样子。他一直在悄没声息地逛来逛去,不跟任何人搭讪,却眯着两眼瞅到了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脸上,两只大拳以奇异的规律不断地握紧、放开、握紧、放开。 “哦——你,卡基斯先生!”探长喊道。呆米继续在书房里蹒跚着来回巡视。“他是聋子吗?”老头子焦躁地问,但并不是专门向哪一个人发问。 琼·布莱特说:“他不聋,探长。他只是不懂英文罢了。你知道吧,他是希腊人。” “他是卡基斯的堂弟,是吧?” “不错,”艾伦·切尼出人意料地开了口,“不过他怯生。”他有意识地摸摸自己漂亮的脑袋,“在精神状态上,他等于是个白痴。” “有趣极了,”埃勒里·奎因咬文嚼字地说,“‘白痴’这个词汇,源出于希腊文;而从语源学的角度来看,希腊文中的‘白痴’只不过是指希腊社会组织里的一个蒙昧无知的平民。根本不是指低能儿。” “然而,他却是现代英语中所意味的那种白痴,”艾伦懒洋洋地说道,“我舅舅在十年之前把他从雅典带到这里——他是这个家族中最后一个留在那边的了。卡基斯家族中大多数人归化美国已有六代之久。呆米始终不懂英语——我妈说他连希腊文也几乎目不识丁。” “好吧,我总得跟他谈谈呀,”探长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说,“斯隆太太,这个人也是你的堂兄弟呀,不是吗?” “是呀,探长,可怜的亲爱的乔治啊……”她的嘴唇颤抖,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唉,唉,”探长赶紧说,“你懂哪套活吗?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讲希腊话,或者不管称之为什么话,反正就是他咿里哇啦讲的那一套话?” “跟他对个话,还是行的。” “那就请你问问他上星期五夜里的行动。” 斯隆太太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整整自己的长裙,然后一把抓住这个高大枯瘦的白痴的胳膊,使劲摇晃他。他迷惑地转过身来;他急切地望着她的脸,接着又笑了笑,拉住她的手。她厉声说:“季米特里奥斯!”他又笑笑,于是她开始跟他讲外国话,这种语言的重音都是短促的喉音。他对此扬声大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的反应就像个孩子那样的天真烂漫——听到了乡音就兴高采烈。他用这同样的异国腔调来回答她,讲起话来略有些口齿不清,但他的声音却深沉而刺耳。 斯隆太太转身朝着探长。“他说,那天晚上乔治十点钟左右叫他去睡觉。” “他的卧室是不是就在卡基斯的那间后面?” “正是。” “你问问,他上床之后有没有听见书房里发出什么声响。” 又是一番奇腔怪调的对话。“没有,他说什么也没听见。他马上就睡着了,一夜睡得很香。探长,他睡觉就像个孩子。” “那么。他没看见书房里有谁吗?” “他怎么看得见呢,探长,如果他已经睡着的话?” 呆米此时正以一种既高兴又迷惘的心情,偷眼看看堂姐妹,又偷眼看看探长。老探长点点头,说:“谢谢你啦,斯隆太太。这就行了。” 探长走向书桌,抓起了电话听筒,拨了号。“喂!我是奎因……你听着,弗雷,老在刑事法院大厦转悠的那个希腊文翻译叫什么名字?……什么?特里卡拉?特-里-卡-拉?……好。马上找到他,把他派到第五十四东街十一号来。叫他找我好了。” 他“砰”的一声把听筒摔回书桌上。“你们所有人,请都在这儿等着我。”他说了之后,招手叫埃勒里和佩珀过来,又对韦利警官点头示意,然后跨到门口。呆米像个好奇的孩子,睁大了两眼,望着这三个人的身影。 他们登上了铺着地毯的楼梯后,佩珀示意向右拐弯。他指了指离楼梯口不远的那间房门,于是探长上前敲门。里面有个女人的满带哭音的咯咯声:“外面是谁呀?”语气带着惊慌。 “你是西姆丝太太吗?我是奎因探长。能进来一会儿吗?” “谁?谁?哦,是呀!等一等,先生,等一等!”他们听见一阵唧唧嘎嘎的床响,瑟瑟之声配上了健壮女性的呼气声,然后是一声微弱的呻吟:“进来吧,先生。进来吧。” 探长叹口气,开了房门,三个人一进房间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见了鬼。西姆丝太太胀鼓鼓的肩上搭着一条旧围巾。她那灰白的头发十分凌乱,一股股硬结了的发缕从她的头顶伸出,稍微有点儿像自由女神像的发型。脸上又胀又红,上面有斑斑泪迹。她正在老式的摇椅里转动身子;松弛的胸脯大起大伏,颤动不已。一双发肿的大脚塞在旧式的毡拖鞋里。脚下躺着一只很老的波斯猫——显然就是那只不怕闯祸的兔仔。 三个人庄严地走了进来,西姆丝太太睁大了迟钝的双眼吃惊地望着他们,埃勒里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西姆丝太太,你现在身体好些了吗?”探长亲切地问。 “哦,真可怕呀,先生,真可怕呀。”西姆丝太太把椅子转动得更快了。“先生,客厅里那个吓人的僵尸是谁呀?他——狰狞恐怖得使我毛骨悚然!” “噢,那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吗?” “我?”她尖叫了起来,“老天在上!我?天啊,没见过!” “行啦,行啦,”探长赶紧说道,“这样吧,西姆丝太太,你还想得起上星期五的夜里都发生了什么吗?” 她用湿漉漉的手帕捂住鼻子,眼睛里流露出比较清醒的神情。“上星期五夜里吗?前一夜——卡基斯先生死的前一夜吗?想得起,先生。” “那好极了,西姆丝太太,好极了。我了解到你很早就上床了——对不对?” “确实是这样,先生。卡基斯先生亲自吩咐我的。” “他还跟你讲了些什么吗?” “没什么,没什么要紧的,先生,大概没有什么对你们有用的事情。”西姆丝太太擤擤鼻子,“他只是把我喊到书房里——” “他喊你进去的吗?” “哦,我意思是说他按铃召唤我去的。他书桌上有只电铃,是接通楼下厨房的。” “是在什么时候?” “时间吗?让我想想看。”她抿住嘴唇沉思,“大概是十一点差一刻。” “你指的是晚上十一点吧,我猜。”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进了书房,他就吩咐我立刻给他拿一滤壶的水来,还有三只茶杯和茶托,几只茶球、奶油、柠檬和糖。马上拿来,他吩咐说。” “你进书房的时候,他是单独一个人吗?” “唔,是呀,先生。孤零零的一个人,这可怜虫坐在书桌旁,坐得是那样的规矩,那样的笔挺……想到——只要一想到——” “现在,别想啦,西姆丝太太,”探长说,“后来又怎样了呢?” 她轻轻揩拭自己的眼睛。“我立刻拿来了茶具,放在他书桌旁边的小架子上。他问我,是否已经把他所要的每一件东西全都取来了——” “咦,这真怪。”埃勒里喃喃自语。 “一点儿也不奇怪,先生。你知道,他双目失明。然后他提高了嗓音说——这倒是有点儿神经质,先生——他对我说:‘西姆丝太太,我要你马上去睡觉。你听明白了没有?’于是我说:‘明白了,卡基斯先生。’接着我就直奔自己的房间,上了床。这就是全部情况,先生。” “他一点儿也没有告诉你当晚有客人要来吗?” “先生,告诉我?没,没告诉,先生。”西姆丝太太又擤擤鼻子,随后又用手帕猛烈地擦拭鼻子,“我虽然根据三套杯子和其他东西,确实想到他也许是要接待客人之类。但处于我的地位,是不便问他的,先生。” “当然不便问。那么你在那天晚上就没有看见任何客人喽?” “没见,先生。我早讲过,我直奔自己的房间,上了床。我很疲倦,先生,风湿发作了一整天。我的风湿病——” 兔仔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开始洗起脸来。 “是呀,是呀。我们很了解。现在就讲到这儿吧,西姆丝太太,非常感谢你。”探长这样说着,大家赶紧走出了房间。下楼的时候,埃勒里一直若有所思;佩珀好奇地望着他说:“你认为……” “亲爱的的佩珀,”埃勒里说,“我生来如此。我老是在思索。这正如拜伦在《哈罗德公子》长诗中——你还记得那文笔优美的第一篇章吗?——恰到好处的描写:‘有了思维这个恶魔,就使人生备受折磨。’” “对呀,”佩珀含糊其辞地说,“言之有理。” [book_title]第八章 被杀? 他们来到了楼下,正打算再进书房的时候,只听得大厅里有声音传了过来。探长想要一探究竟,就走过去开门看。他瞪了瞪眼,不拘礼节地跨了进去,佩珀和埃勒里毕恭毕敬地跟在他后面。只见普劳蒂医生口衔雪茄烟,正从窗口向墓地眺望,这时另一个人——在此之前,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正在拨弄格里姆肖的臭尸。这个人立刻挺直了身子,用探询的目光望望普劳蒂医生。于是这位助理法医就简单地给奎因父子和佩珀作了介绍,说:“这位弗罗斯特医生,是卡基斯的私人大夫。他刚来。”说完这话,他又转身自顾自望向窗外。 邓肯·弗罗斯特医生仪表整洁,年纪五十或者出头一点——是个典型的周旋于上层社会的名牌医生,住在高级区的第五大街、麦迪逊大街以及西区的人,都要请这位医生来给他们祛病延年。他咕哝了几句客套话,就朝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这具肿胀的尸体,极感兴趣。 “看来你一直在检验我们的大发现吧。”探长说。 “是呀,非常有趣。的确非常有趣,”弗罗斯特医生回答说,“但是我也颇为不解。这具尸体究竟怎么一下子会到了卡基斯棺材里去的呢?” “要是我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医生,我们也就可以松口气啦。” “反正,绝对可以肯定卡基斯下葬的时候它不在那儿。”佩珀淡然地说。 “当然啦!奇就奇在这里。” “我听普劳蒂医生说,你是卡基斯的私人大夫,是吗?”探长忽然问。 “不错,先生。”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给他治过病吗?” 弗罗斯特医生摇摇头。“我跟此人素昧平生,探长。而我与卡基斯却相交多年了。事实上,我就住在这个后院的对面——在第五十五大街上。” “这个人死了有多久啦?”埃勒里问。 助理法医把身子转了过来,背靠着窗,强作笑容。两位医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事实上呢,”普劳蒂医生大声说,“你们几位进来之前,弗罗斯特和我正在讨论这个问题。泛泛的检验,是很难下断语的。必须对这尸体通身检查,包括其内部器官,才能作出肯定的结论。” “有一点极为重要,”弗罗斯特医生说,“就是这具尸体在埋进卡基斯棺材里之前保存在什么地方。” “哦,”埃勒里马上说,“难道他已经死了三天以上啦?难道他是在星期二之前,在举行卡基斯葬礼之前死的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弗罗斯特医生回答,普劳蒂医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尸体外表的变化,足以表明至少死了三天以上。” “尸僵已经消失很久了。出现了第二次松软。看来已经结束了转成青灰色的全部过程。”普劳蒂医生用暴躁的语气说,“在把他衣服剥掉之前,我们所能讲的就是这些了。正面迹象尤其明显——尸体在棺材里是脸朝下躺着的。凡是受到衣服的压力,以及与有棱角的尖物或者与坚硬的东西相接触的那些部位,青灰色斑点更为清晰。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这一切都意味着——”埃勒里立即接口。 “我刚才所讲的,都不意味着什么,”助理法医回答说,“至于要严格确定死亡时间,虽然青灰色肯定表明至少已腐烂三天了,但是也有可能是在六天之前。不对尸体进行解剖,我是无法确定的。要知道,我所议论的种种现象,都微不足道。尸僵的消失,意味着死亡已超过了一天到一天半的时间,也有可能是两天。第二次松软是第三阶段——这是指正常情况而言,刚死的时候,你所看到的是初次松软状态——这时一切全都松弛了。接着,开始尸僵。当尸僵消失之后,进入第二次松软——肌肉又回到了松弛状态。” “对呀,但那并不——”探长开始说话。 “当然喽,”弗罗斯特医生说,“还有别的表现。举例来讲,腹部呈现成形的绿色尸斑——这是腐烂的最初现象之一——并且明显地被气体所膨胀。” “这有助于确定时间,没错,”普劳蒂医生说道,“然而还必须用心考虑别的因素。如果尸体在入棺之前是放在一个比较通风的干燥地方的话,它腐烂得就不会像一般情况那样快。至少也得三天,绝对如此,就像我刚才所说。” “好吧,好吧,”探长不耐烦地说,“你给他开膛破肚深入研究一下吧,医生,请你尽可能准确地告诉我们,他死了有多久。” “那么,”佩珀突然说,“卡基斯的尸体怎么办呢?那一个难道就没有问题了吗?我的意思是说,卡基斯之死,其中有没有蹊跷呢?” 探长望着佩珀,猛地一拍腿,嚷了起来:“妙极了,佩珀!真是高见哪……弗罗斯特医生,卡基斯死的时候,你是他的临床医生,是不是?” “是的。” “那么,是你开的死亡证明吧。” “一点儿不错,先生。” “他的死有什么古怪现象吗?” 弗罗斯特医生把脸一沉。“亲爱的长官,”他冷冷地说,“难道你认为,如果不是千真万确的话,我会正式地判断他是心脏病致死的吗?” “并发症呢?”普劳蒂医生大声道。 “死的时候没有并发症。然而卡基斯这些年来一直病得很厉害;他得了一种恶性的代偿性异常肥大症至少已有十二年了——由于二尖瓣缺陷而造成心脏扩大。接着,屋漏偏逢连夜雨,大约三年前,他胃溃疡大发作。因为心脏不好,不能开刀,于是我采取了静脉治疗。但是又碰上了出血,这就导致了他双目失明。” “这样一种病情发展,常见吗?”埃勒里好奇地问。 普劳蒂医生说:“我们那些吹大牛的医学文献上是不大提到这种情况的,奎因。它不常见,不过胃溃疡或者胃癌引起的出血之后,总是会发生这种情况。为什么会如此,谁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论如何,”弗罗斯特医生点点头,接着他的话说,“我请来的眼科专家,和我自己,都指望失明只是暂时现象。有时候这类失明会自然痊愈,就像疾病之来时同样的神秘莫测。但是,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卡基斯再也没能重见光明。” “这一切都很值得注意,”探长说,“但我们更为关心的是,有没有可能卡基斯不是由于心脏病而死,而是——” “如果你对公开宣布的死亡原因的真实性有所怀疑的话,”弗罗斯特医生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妨去问问沃兹医生,当我正式宣布卡基斯死亡的时候他也在场。没有什么暴力行为,没有通常那一套闹剧,奎因探长。为了治疗溃疡而进行静脉注射,再加上他理所当然地被迫接受严格的饮食定量,都增加了心脏的负担。再说,他不听我的明确的医嘱,坚持经常要过问收藏品总库的事务,即使仅仅是通过斯隆先生和苏伊查先生来过问。很简单,他就是心力衰竭。” “但是——毒呢?”探长坚持说。 “我肯定告诉你吧,没有一丝半点儿麻醉的迹象。” 探长向普劳蒂医生招招手。“你最好对卡基斯也进行尸体解剖,”他说道,“我要知道个确切。这儿已经有了一起谋杀——尽管我们相信弗罗斯特医生,我们如何能肯定没有第二起谋杀呢?” “你能顺利对卡基斯进行尸体解剖吗?”佩珀焦虑地问道,“要知道,他是进行过防腐处理的。” “这毫不相干,”助理法医说,“进行防腐并不移除主要器官。要是有什么不对头的话,我会发现的。事实上,防腐对解剖还有帮助呢。它保存尸体,使其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 “我认为,”探长说,“我们还得多发现些有关卡基斯之死的情况,也许可以从中找出线索,来解开格里姆肖那个家伙的谜。医生,你负责一下这两具尸体,行吗?” “当然可以。” 弗罗斯特医生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带着一副冷冰冰的神情告别而去。探长到了卡基斯书房,发现总部的指纹专家正在房间里忙个不停。他抬头看见了探长,赶紧结束手头的事。 “吉米,发现什么了吗?”探长轻声问。 “不少,可是没有一件有意义。指纹有一大堆。到处都是。我看这整个星期里,出来进去的人数不胜数。” “好吧,”探长叹了口气,“你尽力而为吧。要不然你就到那边大厅里去查验一下尸体上的指纹。那个人,我们认为就是格里姆肖。从总部带档案材料来了吗?” “带来了。”吉米匆匆走出了书房。 弗林特进来报告探长:“运尸车已经到了。” “让小伙子们进来吧。但吩咐他们静候吉米结束大厅里的工作。” 五分钟后,指纹专家带着满意的表情进入书房。“正是格里姆肖,一点儿不错,”他说,“指纹跟罪犯相片陈列室里的对得上号。”他脸又挂了下来。“我也查了查棺材上的指纹,”他厌恶地说,“但那上面指纹又是一大堆。没法发现什么线索,看来,全城的警察都把自己的爪子印儿留在了上面。” 摄影开始了,房里静悄悄,满屋的闪闪镁光。书房变成了小型战场。普劳蒂医生进来告别;棺材和两具尸体都被车运走了;吉米和摄影师也离此而去;于是探长咂咂嘴,对埃勒里和佩珀嘘了嘘,要他们到书房里来,并且把门关上。 [book_title]第九章 情况 韦利警官听见有人在门上重重敲了一下,他把门推开了一道缝。他点了点头,放进来一个人,重新把门关上。 新来的人矮矮胖胖,油头粉面;奎因探长认出,此人正是希腊语翻译员特里卡拉,就立刻吩咐他去盘问呆米,要问清楚上个星期五晚上那个白痴的行动。 艾伦·切尼想方设法接近琼·布莱特。他咽下一口唾沫,然后不好意思地轻声说:“探长显然不信任我妈妈翻译希腊语的能力。”显然是对琼没话找话说;但是琼扭过头来冷冷地望着他,他只好微微笑着。 呆米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懂事的样子。非常明显的是,他从来也没有经历过众人瞩目的场面,内心有一种动荡不定的虚荣感,因为那张笨脸上居然也挂起了笑容,结结巴巴的希腊语讲得也比以前流利了些。 “他说,”特里卡拉用一种与他外貌相似的油腔滑调报告说,“他说那天晚上他堂兄叫他上床去,他又说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什么都没有听见。” 探长好奇地偷眼看看站在翻译员旁边的这个高大踉跄的丑汉。“那就再问他,他第二天早晨醒来以后发生了些什么——星期六,上星期六,也就是他堂兄死的那天。” 特里卡拉朝着呆米吐出了一连串刺耳的字句;呆米眨着眼,回答的是同一种语言,却吞吞吐吐得多。翻译员又向探长转过身来。“他说,那天早上,他堂兄乔治的声音把他吵醒了,在隔壁的卧室里喊他过去。他起床,穿上衣服,到他堂兄的卧室里,服侍他堂兄起身穿衣。” “问他,那是什么时候。”老探长吩咐。 简短交谈了两句。“是早上八点半。” “怎么,”埃勒里尖锐地问,“这个呆米得服侍乔治·卡基斯穿衣服吗?布莱特小姐,你不是说过卡基斯尽管双目失明却并不需要服侍吗?” 琼耸了耸秀肩。“你知道,奎因先生,卡基斯先生对自己双目失明是非常难受的。他一向是个要强的人,他从来也不肯承认——即使是对自己——双目失明会使他的正常生活有任何改变。这就是为什么他坚持不肯对他那收藏品总库的事务放手。同时,这也是为什么他坚决不许任何人动这间书房和他卧室里的任何物件。也从来没有任何人,在卡基斯先生作为一个瞎子而在世的时候,哪怕是把一张椅子挪动一下地方。这样,他就总是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因此在他自己的这些房间里,他完全能行动自如,就如同亲眼看见一样。” “但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布莱特小姐,”埃勒里温和地说道,“看来,根据你刚才所讲,他对于起身穿衣这样一件简单的事,也应该不需要人服侍。他一定自己会穿衣服的吧?” “奎因先生,你真是异常精明呀,不是吗?”琼笑了笑,艾伦·切尼突然站起身,回到了墙边的老位子上去。“看来应该是这样。我认为呆米的意思并不是说他真的服侍卡基斯先生起床,甚至也并不是真有实际动作来帮助他穿衣服。你知道,有一件事是卡基斯先生不会做的,必须有人帮助他做。” “那是什么事呢?”埃勒里目光警觉了起来,手里在玩着夹鼻眼镜。 “挑选衣服呀!”她得意洋洋地说道,“他这人非常讲究。他的衣服都必须是一流的。可是,双目失明之后,他就无法挑选每天的行头了。于是一直就由呆米来替他挑选。” 呆米一直傻看着,一点儿也不理解这段议论他本人的插话,他必定是产生了被冷落之感,突然爆发出一阵希腊语来。特里卡拉说:“他要把自己刚才讲的话继续讲下去。他说他按照常规给他堂兄乔治穿衣服。他——” 奎因父子同声打断说:“按照常规?” 琼笑了起来。“真可惜,我不会讲希腊话……你知道,探长,呆米永远也明白不了关于卡基斯先生行头的那套花样经。我已经说过,卡基斯先生对衣着十分讲究——他有许多套衣服,每天都要换行头。要全套换新。如果呆米是位正常智力的随从,这倒也不成问题。偏偏呆米天生智力低下,所以卡基斯先生为了免去自己每天早上要吩咐挑一套新行头的麻烦,想出了个聪明办法,就是用希腊文制定了一张表,让呆米按照表格,每个星期顺着日子挑选规定的衣服。这样,可怜的呆米那发育不全的头脑也就没有什么负担了。程序表是灵活的。如果卡基斯先生哪一天想要变更规定的行头,他就用自己家乡话,口头关照呆米。” “这份程序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使用吗?”探长问道,“我的意思是说,卡基斯是否每星期制定一份新表?” “唔,不!那是一份七天的程序表,每个星期周而复始。当他的衣服穿得有点儿旧了——或者不妨说是卡基斯先生凭自己触觉认为已经旧了;他在这方面十分顽固,不会听任何人的话——他干脆就吩咐裁缝照式样新做一件。对于配饰以及鞋子之类,他也是照这个方针办理的。就这样,自从卡基斯先生双目失明之后,程序表一直没有变动过。” “有趣,”埃勒里喃喃地说道,“我估计,对夜礼服也是这样规定的吧?” “这倒没有。卡基斯先生每天晚上穿夜礼服是严格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但这事不劳呆米费心,所以不列在程序之内。” “好吧,”探长大声说道,“特里卡拉,你问问这个蠢货,后来又怎样了。” 特里卡拉兴奋地比画着手势,嘴里滔滔不绝。呆米的脸色变得生动起来。他也打开了话匣子,语调亲切。特里卡拉好不容易打断了他的话,拼命擦抹前额。“他说,他按照程序表给乔治穿衣服。他跟他堂兄离开卧室到书房里去的时候,大概九点钟左右。” 琼说:“卡基斯先生的习惯是,每天上午九点在书房里跟斯隆先生商洽事情。当他与斯隆先生谈完这一天的事务,我就去笔录他的口述。” 特里卡拉接着说:“这个人并没有讲出这些情况。他说,他堂兄坐在这儿的书桌旁的时候,他离开到房子外面去了。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打算讲些什么,奎因探长。好像是讲什么医生之类的,但他的话七颠八倒。他不是在瞎说一气吧,嗯?” “不,他不会瞎说的,”探长嘟囔着说,“真他妈倒霉。布莱特小姐,你知不知道他打算告诉翻译员什么?” “我猜想,他是要讲他去见贝娄斯医生,那位精神病专家。你知道,卡基斯先生一直在设法治好呆米的精神病,尽管人家一次次回绝他说,呆米的病是毫无希望的。贝娄斯医生倒产生了兴趣,请了个会讲希腊话的人来,他就在离这儿不远的诊所里给呆米诊治。呆米每月去见贝娄斯医生两次,都是在星期六。他那天一定是到贝娄斯医生诊所去了。不管怎样吧,他大约在下午五点钟回家。卡基斯先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去世的。在那天下午的那阵乱哄哄当中,谁也没有想到去通知呆米。所以,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对他堂兄的死毫不知情。” “真是令人伤心啊,”斯隆太太悲叹道,“可怜的呆米呀!是我告诉他的,他听了之后激动得吓人。他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在他那低下的心智里,他非常喜欢乔治。” “好吧,特里卡拉。关照他待在这儿,你也在一旁等着。我们也许会需要再询问他。”探长转向吉尔伯特·斯隆。“很显然,上星期六早上,紧挨在呆米之后看到卡基斯的,就是你了,斯隆先生。你仍像平常一样,九点钟和他在这儿碰头吗?” 斯隆神经质地清了清嗓子。“没那么准时,”他用他那种微带假笑的嗓音说道,“是这样的,每天早上我确是九点钟准时跟乔治碰头,可是上星期六我睡过头了——前一夜,我在收藏品总库里工作得特别晚。所以我这天下楼时已经九点一刻了。乔治看来有一点儿——唔,不耐烦吧,因为我让他等了,他非常恼火,非常暴躁;他去世前这几个月变得很不正常,可能是由于越来越意识到自己需要依靠别人的缘故吧。” 奎因探长撮了一把鼻烟凑向细小的鼻孔,打了个喷嚏,字斟句酌地说:“那天早上你进来的时候,这个房间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 “我看不出……唔,当然没有什么。一切如常。我应该说,正常。” “他独自一人吗?” “唔,是的。他确实提到说呆米已经出去了。” “准确点儿讲吧,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事,探长,我向您担保——” 探长喝道:“我是说,一切事情。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会判断,斯隆先生!” “事实上,”佩珀评论道,“看来谁也没认为这儿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探长。” 埃勒里按照韵律,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Wie machen wir's,dassalles frisch und neu——Und mit Bedeutung auch gefällig sei? [1] ” 佩珀眨眨眼。“啊?” “歌德的动人的好诗。”埃勒里严肃地说。 “唉,别理他……对呀,我们得改变他们对这事的这种态度,佩珀!”探长望着斯隆,“讲下去,斯隆先生。讲下去。来个竹筒倒豆子。即便是像卡基斯清了清嗓子这样的事,也不要漏掉。” 斯隆显得迷惘不安。“不过……好吧,先生,我们迅速地筹划了一下当天的事务。乔治看来好像除了买卖和收藏之外,心头还另有什么别的事。” “好!” “他对我很粗鲁,非常粗鲁。我很不痛快,我向你保证,探长。我不喜欢他这种语气,也这样告诉了他。是的。他用他生气的时候惯用的那种咆哮声,向我打了个招呼。也许他感到自己有点儿过分,就突然改换了话题。他手指捻着他所系的红领带,用平静得多的口吻说:‘我觉得这根领带有点儿变样了,吉尔伯特。’当然喽,他只不过是没话找话。我用肯定的语气对他说:‘唉,不,乔治,它看上去满好嘛。’他说:‘唔,它已经不挺括了——我感觉得出它不挺括了,吉尔伯特。你离开这儿之前,提醒我一下,打电话给百利公司,买几条新的像我现在系着的领带。’百利公司是他购买配饰的店家——我应该说‘曾是’……瞧,这就是乔治的派头;领带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可他对于打扮总是非常大惊小怪的。我不知道以上这一切是否——”他犹豫地说道。 探长还未开口,埃勒里就断然地说:“讲下去吧,斯隆先生。那么离开之前,你提醒他了吗?” 斯隆眨眨眼。“当然提醒了。布莱特小姐可以作证。布莱特小姐,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呀?”他转过身来,朝着这位姑娘,殷切地问道,“在乔治和我刚要谈完这一天的事务之前,你进了书房——你是来等着笔录他的口述的。”琼使劲点点头。“所以,你看见啦?” 斯隆用一种得意的口吻说:“这就是我要说的。在我离开之前,我对乔治说:‘你刚才要我提醒你,乔治,关于领带的事。’他点了点头。于是我就出门去了。” “这就是那天早上你和卡基斯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吗?”探长问。 “就是这些了,先生。我讲的每件事情都准确无误——都是我们的原话。我并没有马上到收藏品总库去——我在商业区有个业务上的约会——所以直到两个钟头之后我到收藏品总库去的时候,才得到咱们一个雇员玻姆小姐的报告,说乔治在我离家之后不久去世了。苏伊查先生现在已经赶回家去了。于是我马上回家——收藏品总库离此不远,你们一定知道的吧,就在麦迪逊大街上。” 佩珀凑到探长身旁耳语,埃勒里也把头凑过去,三个人匆匆商议了一下。探长点点头,转向斯隆,眼里闪闪发亮。“我先前曾问过你,斯隆先生,上星期六早晨你有没有发现这间书房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你说没有发现。之前,你听见布莱特小姐的证词了吧,那个我们发现已被谋杀的人,阿尔伯特·格里姆肖,在卡基斯死的前一夜曾来拜访过他,还跟着一个竭尽全力隐瞒自己真面目的神秘家伙。现在,我发现这样一点:那个神秘家伙可能是个关键。你用心想想看:当时在这张书桌上,有没有什么原本不应该在这儿的东西?有什么这个神秘客人可能会遗落在此的东西——有什么可能使我们发现他身份的线索呢?” 斯隆摇摇头。“我想不起有这样的东西。我就坐在书桌旁边。我能肯定,如果有什么不属于乔治的东西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到的。” “卡基斯有没有告诉你,关于他前一夜接见客人的事?” “一个字也没有,探长。” “行啦,斯隆先生。在一旁等着吧。”斯隆在他妻子身旁一张椅子里坐下,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探长亲切地对琼·布莱特招招手,灰白的脸上露出了仁慈的微笑。“现在,好孩子,”他用父亲般的口吻说,“你已经提供了很多情况——你真是很合我心意的见证人。我确实对你很感兴趣。把你自己的一些情况告诉我吧。” 她的蓝眼睛因兴奋而明亮起来。“探长,你真是英明啊!我得向你说明,我并没有什么资历。我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是我们英国所谓的那种‘女助理’。” “好孩子,好孩子,这真是个年轻的好姑娘啊,”老头子喃喃说道,“不过呢——” “不过呢,你想要知道有关我的一切情况,”她笑道,“好极啦,奎因探长。”她把圆膝上的下摆扯得端端正正。“我叫琼·布莱特。我到这儿来给卡基斯先生做事才一年多,我现在已经有点儿被你们这个乌七八糟的纽约给同化了,也许就像我的英国腔调受到纽约口音的影响一样吧。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位淑女,一位淑女,探长!我出身于英国的一个名门世家。你知道,家道中落。我是由阿瑟·伊温爵士介绍到卡基斯先生这儿来的。阿瑟·伊温爵士是英国的古董商和鉴赏专家,我以前在伦敦给他办事。阿瑟爵士对卡基斯十分敬仰,又对我不吝溢美之词。我来得也正是时候,卡基斯先生正迫切需要帮手,于是就聘请了我,给我优厚的待遇,而且老实告诉你吧,我成了他的机要秘书。我猜想,是我在业务方面的知识说服了他吧。” “哼,这并不是我所十分想要知道的——” “哦,要更多的个人信息?”她噘起嘴唇,“让我想想看吧。我今年二十二岁——已经过了结婚的年龄,你说是吗,探长?——我右腿上有块红斑,我如痴似狂地醉心于欧内斯特·海明威的作品,我觉得你们这里的政治不良,我倒是很钦佩你们的秘密工作。Cela suffit? [2] ” “得啦,布莱特小姐,”探长轻声柔气地说,“你在作弄老头子。我要知道的是,上星期六早晨发生了些什么情况。那天早上,在这间书房里,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可以说明前一夜那个神秘客人身份的物件?” 她严肃地摇摇头。“没有,探长,我没看见什么。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你就谈谈当时的情况吧。” “让我想想。”她用食指搭在下唇上,“斯隆先生已经讲过了,我是在他跟卡基斯先生结束谈话之前到书房来的。我听见斯隆先生提醒卡基斯先生关于领带的事。后来斯隆先生走了,我就记录卡基斯先生的指示,大约记了十五分钟。等他口述完毕,我就对他说:‘卡基斯先生,要我打电话到百利公司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