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不祥的蛋 [book_author]布尔加科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64961 [book_dec]小说讲述了一个疯狂的天才科学家发现了一种光线,不是“死亡之光”,而是“生命之光”,结果阴差阳错,这道光没有赋予目标生物以活力,反而繁殖出了一大批巨大的爬行怪物。故事的最后,就在莫斯科城因怪物来袭危在旦夕之际,一阵寒流突然降临,那些热带生物禁不住酷寒纷纷死去,莫斯科城的危机才得以解除。在科幻小说的框架下,《不祥的蛋》有着深刻的社会内涵:有着窄小额头的动物学家佩尔西科夫教授筹划的一次实验,到了愚昧无知和急功近利的人手上便有可能演变成一场全人类的灾难。 [book_img]Z_9181.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佩尔西科夫教授之生平简介(1) 1928年4月16日晚间,第四国立大学(2)动物学教授,莫斯科动物研究所所长佩尔西科夫,走进了自己的实验室。他的实验室就在位于赫尔岑大街的动物研究所(3)。教授点亮了光线柔和的球形顶灯,扫视了一下房间。 不得不说,一场可怕的灾难就是在这个不祥的夜晚被埋下了祸根,换句话说,这位弗拉基米尔·伊帕齐耶维奇·佩尔西科夫教授正是灾祸的始作俑者。 此人刚好年满五十八岁。长着一个特别显眼的脑袋,前额的大包格外凸出,头上已经谢了顶,只在两侧还稀稀拉拉竖着几撮浅黄色的毛。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嘴唇朝前努起。这些面部特征让他的脸看上去总是带着那么几分任性的表情。红彤彤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旧式的银质边框小眼镜,两只眼睛不大,但却目光炯炯,个子挺高,有点驼背。他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尖声细气,活像聒噪的青蛙。在他种种怪癖行为中还有一样:当他信心满满把握十足地表述一件事情时,右手的食指总会弯曲成一个小钩子,眼睛也眯缝起来。而佩尔西科夫教授说起话来始终是信心十足的,因为每每涉及他擅长的领域,他的博学是根本无人能及的。所以当他与人交谈时,他的小钩子在对方面前频频闪现,也就见惯不怪了。可一旦离开他的领域,也就是动物学、胚胎学、解剖学、植物学和地理学,佩尔西科夫教授几乎不会发表任何言论。 佩尔西科夫教授从不读报纸,也从不光顾剧院。可就在1913年,教授的妻子却和济明歌剧院(4)的一个男高音私奔了,只给他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你的那些青蛙让人恶心至极,浑身的鸡皮疙瘩让我实在忍受不了。这辈子看到青蛙我就会有心理阴影。” 教授后来没有再结婚,膝下也无子嗣。他动不动就会发脾气,不过火气来得猛也消得快,平时喜欢喝云莓果茶。他住在普列奇斯坚卡大街一套五居室的房子里,其中一间房间被一个干瘪老太婆占用,那是他的管家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平日里像保姆一样照顾着教授。 1919年,教授的五居室被没收了三个房间。于是教授向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宣称: “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他们要是还不停止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我就住到国外去了。” 毫无疑问,如果教授的这项计划得以付诸实施,那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学里的动物学教研室占得一席之地。因为他的确是一位一流的科学家,只要是和两栖类动物或者无毛爬行类动物多少沾一点边的领域,大概除了剑桥大学的威廉·维克利和罗马的季阿克莫·巴尔托罗密欧·贝卡利两位教授以外,就没人能和他比肩了。除了俄语外,佩尔西科夫教授懂四门外语,法语和德语说得和俄语一样流利。不过,他最终没有实施远赴国外的计划。可是到了1920年,情况变得比1919年更糟糕了。那年发生了一些怪事,而且还是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先是大尼基塔街被改名为赫尔岑大街。然后是赫尔岑大街和莫霍瓦娅大街交叉路口的那幢大楼,镶在墙面里的大钟停摆了,指针停在了十一点一刻(5)。再后来,也许是因为经受不住这个著名的年份里发生的太多动荡,动物研究所的饲养箱里,先是有八只漂亮的雨蛙咽了气,接着十五只普通的蛤蟆蹬了腿,最后连那只独一无二的苏里南(6)蛤蟆也一命呜呼了。 它们都是名副其实的无尾两栖纲,这些浑身光秃秃的两栖动物便成了奔赴黄泉的第一梯队。然而紧接着驾鹤西游的,却是昼夜轮值的门卫老头弗拉斯,而他并不属于两栖纲梯队。不过,老头子的死因倒是和可怜的动物们一样,佩尔西科夫对此立刻就有了定论: “饲料短缺!” 科学家的结论太正确了:弗拉斯的命要靠面粉来维系,而蛤蟆吃的是面粉里长出来的蛆虫。既然前者断了供,那么后者自然也就没了着落。佩尔西科夫只好转而尝试用蟑螂来喂养残存的二十只雨蛙。可是蟑螂却好像想要证明对战时共产主义政策有多么深恶痛绝似的,一个个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这最后一批雨蛙也只好被丢进了研究所院子里的污水坑里。 这些小动物的灭绝,尤其是那只苏里南蛤蟆的去世,对佩尔西科夫造成的打击是难以描述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把造成这次事件的原因全都归咎到了教育人民委员的头上(7)。 在日渐冷清的研究所走廊里,佩尔西科夫头戴帽子脚踩套靴,对自己的助教伊万诺夫抱怨,对方是一位极为高雅的绅士,留着浅色的尖髯: “就这件事,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把委员宰了都不够解恨的!他们这是在干吗?是要把研究所逼上绝路啊!啊?哪儿去找这么一只公蛤蟆,无与伦比的南美负子蟾啊,足有十三厘米长呢……” 往后的日子眼看着每况愈下。自从没了弗拉斯,研究所的双层玻璃窗被里里外外冻了个结实,甚至里层的玻璃也都爬满了灿烂的冰花。家兔、狐狸、狼、鱼接二连三纷纷断了气,就连一条黄颔蛇也没逃过一劫。佩尔西科夫变得终日沉默不语,后来就染上了肺炎,病倒了,不过他没有病死。恢复了元气后,他每周来研究所两次,站在圆形大厅里,踩着套靴戴着有耳套的帽子缠着围巾,嘴里还喷着白哈哈的热气,给八位听众解读题目为《热带两栖纲》的系列讲义。说来也真是奇了怪,不管户外的温度是多少,这个大厅里总是永远不变地维持着零下五度。在其余的时间里,佩尔西科夫就一直躺在位于普列奇斯坚卡大街住宅里的沙发上。房间里堆起的书籍顶到了天花板,他披着厚厚的围巾,一边咳嗽一边看着火炉的血盆大口,思念那只苏里南蛤蟆。那炉膛里的火,还是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拆了镀金的椅子烧起来的。 不过这世上的一切都应该有个尽头。1920年和1921年终于翻篇了,进入到1922年,似乎有了点峰回路转的迹象。首先,一个名叫潘克拉特的顶替了弗拉斯的职位,虽然这个人还很年轻,但却颇有一副动物研究所门卫非他莫属的气派,研究所也开始稍稍供暖了。这一年夏天,佩尔西科夫还得到了潘克拉特的鼎力相助,从克利亚济马河(8)抓回来十四只丑陋不堪的蛤蟆。饲养室里又变得生机盎然了……到了1923年,佩尔西科夫已经每周授课八次——其中三次在研究所,五次在大学里。1924年的时候,他每周授课十三次,此外还去工农速成班讲学。1925年的春天,他因为在一次考试中同时让七十六名大学生不及格而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可怜这些大学生一个个毫无例外地在无毛两栖的考题上栽了跟斗。 “怎么,您居然不知道无毛两栖和两栖纲的区别?”佩尔西科夫质问,“这简直就是笑话嘛,年轻人。无毛两栖是没有后肾的。后肾没长啊。鸡—安—蛋吧(9)。害臊了吧。您大概,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吧?” “是马克思主义者。”任由对方宰割的大学生一脸生无可恋。 “那就没办法了,请您秋天来补考吧。”佩尔西科夫彬彬有礼地送客,紧接着便抖擞了精神冲潘克拉特叫道,“叫下一个进来!” 正如两栖动物们久旱后遇上了一场倾盆大雨,佩尔西科夫迎来了鸿运高照的1926年。一家美俄合资公司选址莫斯科市中心,从报刊巷与特维尔大街的路口开始,一连造了十五幢十五层的大楼,而且还在郊区建了三百栋小型工人寓所,每栋寓所里有八套住宅。这样一来,那场从1919年一直延续到1925年,把莫斯科人折磨得够呛的危机,那场既可怕又可笑的住房危机,便一劳永逸地得到了解决。 一点都不过分地说,这是佩尔西科夫人生中最美妙的一个夏天。回想那段他和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住在两居室里拥挤不堪的日子,他甚至会时不时忍不住搓着手轻轻笑出声来。现在教授收回了五间屋子,一下子宽敞了许多,他便把两千五百多本书籍、标本、图表和标本切片都一一铺陈开来,还在实验室桌子上安了一盏绿色的台灯。 研究所的面貌也大为改观,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墙壁刷成了淡黄色,两栖动物房间里接通了专用水管,所有的窗户都换上了镜面反射玻璃,送来了五台崭新的显微镜,几张玻璃实验操作台,新装了两千瓦的反射球灯,添了红外加热仪,还有几个展示柜。 佩尔西科夫焕发了活力,而全世界却一直到1926年12月份才了解到他的生龙活虎的原因,因为他的一本小册子问世了: 《再论带甲类或有铠类动物的繁殖》126页。《第四大学通报》。 1927年,一本厚达三百五十页的巨著出版了,并被翻译成六国文字,其中还包括日语: 《负子蟾科、锄足蟾科与蛙科的胚胎学》。价格三卢布。国家出版社。 可是到了1928年夏天,便突如其来地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情…… * * * (1) 佩尔西科夫是姓氏,在俄语中意为桃子。这一章的题目是拉丁文。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作者设计的文字游戏,用字母序列暗示小说主人公在现实中的原型。 (2) 即现在的莫斯科大学前身。 (3) 赫尔岑大街六号,现在是动物博物馆和莫斯科大学所属研究所。 (4) 济明歌剧院:俄国戏剧活动家济明(1875—1942),于1904年在莫斯科创办的私立剧院,1917年收为国有。1924年关闭,并改为大剧院的分院。 (5) 1920年是战时共产主义政策实施最后一年。高尔查克元帅于当年被捕并被枪毙,标志着沙皇反抗势力的彻底终结。 (6) 苏里南共和国,简称苏里南,位于南美洲北部。 (7) 教育人民委员指卢纳查尔斯基(1875—1933)。此人于1917至1929年任首任教育人民委员,曾大力推动布尔什维克党吸引沙俄时期旧知识分子的工作,是积极的革命分子。 (8) 俄罗斯欧洲部分中部的大河奥卡河的左支流,其上游流经莫斯科远郊。 (9) 简单吧。 [book_title]第二章 彩色的卷须 于是,教授点亮了球灯,看了看四周。接着,又在长条形实验台上打开了红外加热仪,披上白大褂,哗啦啦拨弄了一下桌子上的实验器材…… 1928年的莫斯科街头,有三万多辆机动车,其中许多车辆都会沙沙地碾着平整的地砖穿行过赫尔岑大街。大概每分钟就有一辆有轨电车带着轰鸣和尖锐的吱嘎声从赫尔岑大街滚滚驶向莫霍瓦娅大街,这也许是16路、22路、48路,又或许是53路电车。一弯昏惨惨白蒙蒙的镰月,远远地、高高地悬挂在基督大教堂(1)阴森笨重的穹顶旁,把斑斓的余晖撒向实验室的镜面反射玻璃。 但月亮也好,莫斯科春日里车流的轰鸣也好,都丝毫没能吸引佩尔西科夫教授的注意力。他坐在一张三条腿的旋转圆凳上,被烟草熏得黑黄的手指拨弄着精妙的蔡司(2)牌显微镜的调焦旋钮。镜头底下是一块刚制备的常规未染色的阿米巴虫切片。正当佩尔西科夫把放大倍数从五千调整到一万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撮尖尖的胡子探了进来,胸前系着皮革围兜,是他的助教: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3),我把肠系膜固定好了,您要来看一下吗?” 佩尔西科夫立刻放开了调到一半的调焦旋钮,利索地爬下凳子,然后两手缓缓地捻着卷烟,径直来到助教的实验室。玻璃操作台上,有一只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差不多快要咽气的青蛙,被四脚摊开地钉在软木支架上。犹如云母般透明的内脏从血淋淋的腹腔里被扯到体外,被固定在显微镜下。 “太好了。”佩尔西科夫赞叹一声,便把一只眼睛凑到了显微镜的目镜上。 在青蛙的肠系膜里,能轻而易举地观察到血球在血管网里汹涌奔腾的情形,显然是一些有趣的现象值得仔细观察。佩尔西科夫把自己的阿米巴虫抛到了脑后,整整一个半小时都在和伊万诺夫轮流对显微镜的目镜弯腰。与此同时,两位学者还你一句我一句兴奋地交谈着。不过他们说的话,肉眼凡胎的人是听不懂的。 终于,佩尔西科夫的脑袋离开了显微镜,郑重宣布: “血液在凝固,没救啦。” 青蛙艰难地抖动了一下头颅,它那两只越来越失神的眼睛分明是在说:“你们,就是一帮十足的恶棍……” 佩尔西科夫活动一下两条发麻的腿,站起了身,走回自己的实验室。他打了个哈欠,用手指揉了揉从来都是红肿的眼睑,便坐到了凳子上。他朝显微镜里瞄了一眼,手指搁到调焦旋钮上,本打算推动旋钮,却蓦然停住了。佩尔西科夫的右眼看到了略显模糊的白色光圈,光圈里有几条轮廓不清晰的阿米巴虫,然而在光圈的正中央却出现了一绺彩色的卷须,看上去就像女人的鬈发。这样一绺卷须,佩尔西科夫本人也好,他的几百个学生也好,都已经见过无数次,谁也不会把它当一回事,也确实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这样的彩色小光线只会妨碍观察,说明切片没有被正确对焦。所以,一般情况下都会毫不留情地把旋钮一推,在光圈中只留下均匀的白色光线。而此刻,动物学家长长的手指已然紧紧扣住了旋钮的螺纹,却猛然一哆嗦,松开了。这个动作全然是因为佩尔西科夫的右眼看到了什么东西,而这只眼睛猛地警觉起来,不仅大为惊讶,甚至还充满了不安。要知道,坐在显微镜旁的可不是给国家添麻烦的什么平庸之辈。不是,这可是佩尔西科夫教授啊!此刻,他的整个生命,他的思想,全都集中到了右眼上。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有那么五分钟,这个高等生物一直埋头观察着低等生物,他强迫自己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这块偏离了焦距的切片。周围一点声响都没有。潘克拉特已经在门厅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只有一次,远远传来玻璃柜发出的轻柔悦耳的声音,那是伊万诺夫临走时锁上了自己的实验室。过了一会儿,入口处的大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叹息。后来,又听见教授说话的声音。他在向谁提问——无人知晓。 “这是怎么回事?想不通啊……” 晚了点的载重卡车驶过赫尔岑大街,震得研究所失修的老墙晃了起来。桌子上扁平的玻璃器皿里,镊子也跟着哗哗作响。教授的脸刷地白了,连忙用两手护住显微镜,就像母亲本能地护住自己正面临危险的孩子。现在别说让佩尔西科夫去转动旋钮了,谈都别谈,他此刻更担心的是有什么外界干扰会把他看到的东西推离光圈的视野。 当教授起身离开显微镜,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到窗前时,外面已是破晓的黎明,一道金灿灿的阳光劈在研究所淡黄色的门廊上。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按钮,厚重的黑色窗帘把清晨挡在了外面,睿智的学术之夜重又在实验室里燃烧起来。一脸蜡黄的佩尔西科夫无法抑制兴奋的情绪,他叉开两脚,泪盈盈的双眼盯着地板,自言自语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这,也太可怕了吧!……真的太可怕了,先生们。”他又转身冲着饲养室里的蛤蟆重复了一遍,但是蛤蟆们睡得正酣,根本没理他。 他不说话了,然后走向开关,升起了窗帘,关掉所有电灯,又仔细看了看显微镜。脸上的神色紧张起来,两条稀稀拉拉的黄眉毛凑到了一起。 “嗯,嗯。”他嘴里嘟嘟囔囔,“又看不到了。这下我明白了。明——白——啦。”他拖长了声调,仰脸看着头顶熄灭了的球灯,脸上的神情既疯癫又兴奋,“其实很简单啊。” 他再次窸窸窣窣地降下窗帘,打开了球灯。又仔细看了看显微镜,然后咧开嘴,露出了仿佛有些狰狞的笑容。 “我会抓到它。”他向上竖起一根手指,郑重而又不无得意地说,“我一定会逮住它的。说不定,它就来源于阳光呢。” 窗帘又一次升了起来。此时已经天光大亮。阳光不但铺满了研究所的院墙,而且还斜斜地爬上了赫尔岑大街的路面。教授看着窗外,揣摩着太阳白天照射的位置。他一会儿后退几步,一会儿又向前靠拢,就像踩着轻盈的舞步,最后,他的肚子靠上了窗台。 于是,他开始着手一项重要而又隐秘的工作。他先用玻璃罩盖住了显微镜。然后在煤气灯蓝莹莹的火苗上化开一块火漆,把玻璃罩的边口封印在桌面上,随即便在火漆上按下了自己的大拇指。灭了煤气灯后,他走出实验室,用英式门锁锁上了门。 研究所的走廊里幽暗无光,教授摸索到潘克拉特的房门,敲了好长时间,里面一直都没有人回应。终于,门后面发出一阵呼噜噜的喘息声,接着几声咳吐,又是一片吼叫,活像里面住的是一条被链子拴住了的狗。潘克拉特穿着一条捆住脚踝的条纹衬裤,出现在了门口的光影里。他两眼惊恐地直愣愣盯着科学家,嘴里还轻轻吠着刚才没做完的梦。 “潘克拉特,”教授从眼镜上方看着他,“对不起呀,我把你吵醒了。朋友,有件事跟你说一下,明天上午不要去我的实验室。我那里有实验没做完,碰不得。明白了吧?” “哦——哦——哦,明——明——明白了。”虽然潘克拉特其实什么都没明白,但还是回答说明白了。他身子摇摇晃晃,嘴里继续打着呼噜。 “这可不行,你给我听好了,潘克拉特,快醒醒。”动物学家说着,轻轻捅了一下潘克拉特的肋骨,对方的表情立刻受到惊吓一般,眼神里这才有了那么一点清醒的意思。“我把实验室上了锁。”佩尔西科夫继续嘱咐道,“我来之前不要去打扫。听明白了?” “好的。”潘克拉特呼哧呼哧地答应了。 “这才像话,睡觉去吧。” 潘克拉特转身消失在门后,立刻又栽倒在床上。教授则在门厅里穿上了外衣。他披上一件夏季款式的灰色大衣,戴上软帽,然后,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情景,于是便盯着自己的套靴呆呆看了几秒钟,就像是头一回看到自己的套靴。然后左脚踩进了套靴,又把右侧的那一只也往左脚上套,但没能套进去。 “这么怪异的偶发现象,竟然被我歪打正着发现了。”科学家自言自语,“要在平时,我也发现不了吧。这难道预示着什么吗?……鬼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兆头!……” 教授讪笑一声,对着套靴眯起了眼睛,然后脱下左脚上的靴子,套上了右边那只。“上帝啊!真难以想象这会造成什么样惊人的后果……”因为左侧那只靴子无论如何都套不上右脚,教授大为光火,一脸鄙视地踢开了它。于是他只好踩着一只靴子向外面走去。出门的时候,他又弄丢了手帕,砰的一声随手把沉重的大门关了个严实。站在台阶上,他左右两侧拍打了好一阵,想在口袋里找到火柴,但刚一找到,便健步走上大街,而嘴里叼着的卷烟却没有被点燃。 在走到教堂之前,科学家一个行人也没遇见。而经过教堂时,他抬起了头,目光牢牢地盯住了头盔般的金顶。太阳正温情脉脉地舔舐着穹顶的侧面。 “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这也太巧合了吧?……呸,我真是个笨蛋。”教授低了头,看着两只穿得不一样的脚,苦思冥想起来,“嗯……怎么办呢?回去找潘克拉特吗?不行,肯定叫不醒他。扔掉这只可恶的靴子吧,又可惜了。干脆就拿在手里好了。”于是他脱下靴子,一脸嫌弃地拎在了手里。 刚好从普列奇斯坚卡大街方向开来一辆破旧的小汽车,上面坐着三个人。两个男的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他俩的腿上还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穿一条1928年间还很时髦的绸料灯笼裤。 “喂,大叔啊!”她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沙哑,“你这是把另一只靴子换钱喝酒了吧!” “看样子,这老家伙是在阿丽卡扎酒馆喝多了。”坐在左边的醉汉嚎叫起来,而右边那个却从车子里探出头来大声问道: “大爷,沃尔洪卡大街那家夜店还开着吗?我们要去那儿!” 教授冷峻的目光从眼镜上方射向他们,吐掉嘴里的卷烟,转眼便忘了这几个人的存在。普列奇斯坚卡大街上的林荫花园里,渐渐有了阳光斑驳的投影,基督大教堂头盔状的金顶也开始变得刺眼了。太阳露出了脸。 * * * (1) 这里指的是五圆顶的救世主基督大教堂,始建于1838年,1883年竣工。是当时莫斯科最高的地标性建筑之一,1931年被拆除,打算在原址上修建苏维埃宫,但因设计缺陷被迫停工。1994年莫斯科政府花费六年时间将其重建。 (2) 蔡司(1816—1888),德国光学仪器专家,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蔡司”光学仪器品牌。 (3) 伊帕齐耶维奇读得快时的效果。 [book_title]第三章 佩尔西科夫抓到了它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教授把天赋异禀的眼睛凑到目镜上时,他这辈子头一回注意到,彩色的卷须中有一道特别耀眼而又强烈的光线。这道鲜红艳丽的光束从卷须中透了出来,纤细如微,嗯,怎么说呢,大概也就一根针般大小的样子吧。 只不过不凑巧的是,这道光线偏偏被一位巨擘训练有素的眼睛凝神盯了几秒钟。 就是在这道光线中,教授发现了比光线本身更为重要千万倍的东西。这是一个不稳定的产儿,在显微镜的物镜和目镜移动时极为偶然地呱呱坠地了。这应该感谢助教当时把教授叫了出去,阿米巴虫在这束光线的照射下被搁置了一个半小时,于是就发生了反应:尽管在光线照射范围以外,一些颗粒状的阿米巴虫绵软无力无精打采地躺在载玻片上,但是那道利刃般的红色光芒所到之处,却发生了诡异的现象。在红色光带的内部竟然出现了生命沸腾的迹象。灰不溜秋的阿米巴虫一个个伸出伪足,拼尽全力地接近红色光带,抵达光带后,便在那里(就像着了魔一样)变得生机勃勃。似乎有某种力量激发了生命的气息。阿米巴虫成群地向光带爬去,彼此你争我夺,只为了能在光带中占得一席之地。而在光带内部的阿米巴虫,正以疯狂——似乎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词来描述了——的速度进行着繁衍。这一刻,所有那些佩尔西科夫了如指掌的定律法则都被这些阿米巴虫践踏、摧毁了。阿米巴虫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以闪电般的速度出芽生殖。它们在光带中不断裂解,裂解出的部分仅用一两秒的时间又生成新鲜的个体。这些新生个体转眼间便成长为成熟的活体,而成熟活体的形成也仅仅是为了瞬间能产生下一代。就这样,先是红光照射的部分,接着是整个载玻片上,很快就变得拥挤不堪,于是阿米巴虫之间的斗争也就难以避免了。刚一诞生的活体彼此恶狠狠地扑向对方,把对方活生生撕成碎片,相互吞噬。新生活体之间横亘着为生存而杀戮的牺牲者的尸体。体格强壮而又凶猛的自然会获胜,但这些获胜者却十分可怕。首先,它们的体型几乎比普通的阿米巴虫超出两倍多,其次,它们似乎特别凶残而又灵敏。它们的动作格外迅捷,伪足也比正常的阿米巴虫长得多,而且它们运用起伪足来是那么地娴熟自如,毫不夸张地说,就像章鱼在使用自己的触须一样。 第二天晚上,教授研究了阿米巴虫的新生代,消瘦而又憔悴的他粒米未进,全靠一根又一根手捻的粗粗的卷烟来刺激自己。到了第三天,他又回头开始研究事件的最初起因,也就是那一束红色的光线来。 煤气灯咝咝地燃着,马路上又响起了车水马龙的喧闹。这时,已遭受上百支卷烟毒害的教授才微微合上双眼,仰身靠上了旋转扶手椅背。 “明白了——终于都明白了。它们是被这束光激活的。这是一种全新的光线,没人研究过,也没有被人发现过。现在首先必须搞清楚的是,这种光线只能从电灯光中获取呢,还是同样可以从阳光中分离出来。”佩尔西科夫自言自语道。 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个问题才得到了解决。佩尔西科夫在三台显微镜下捕捉到了三种光线,太阳光的照射并没有引发任何特殊现象,于是他阐述道: “可以断定,这种光线并不存在于太阳光谱……哼……嗯,简单说来,可以认为,只有电光照射才能获取它。”他亲切地望了望天花板上柔和的球形顶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便把伊万诺夫叫到了自己的实验室来。他不但从头到尾把这件事告诉了对方,还给他看了阿米巴虫。 这位编外副教授被震惊了,同时也懊丧不已:这么简单的事情,就像针那样细的一丝光线,怎么先前就没能发现呢,真是见了鬼!其实谁都有可能发现啊,哪怕就是他,伊万诺夫自己,不过这事情本身的确骇人听闻!只要仔细看一眼…… “弗拉基米尔·伊帕齐耶维奇,您快看!”伊万诺夫吓得把眼珠子贴到了目镜上,“这是怎么回事?!……它们就在我眼皮底下生长呢……看啊,快看……” “我已经观察它们两天多了。”佩尔西科夫没有掩饰自己的兴奋。 接着,两位学者之间进行了一场对话,并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负责用透镜和视镜搭建一个暗箱,用于获取不依靠显微镜就可放大多倍的光线。伊万诺夫觉得,甚至坚信,这个任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他肯定能获取光束,弗拉基米尔·伊帕齐耶维奇对此可以完全放心。但说到这里,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尴尬。 “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我发表研究成果时,一定会注明,暗箱装置都是由您搭建的。”佩尔西科夫察觉到了这个小小的尴尬,认为有必要消除,于是便补充作了说明。 “哦,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当然啦……” 小小的尴尬就这么被圆了场。从这一刻起,伊万诺夫便被这束光线拉下了水。于是,佩尔西科夫终日整个白天加半个夜晚,都枯坐在显微镜前,衣带渐宽、日渐憔悴。与此同时,伊万诺夫也在灯火通明的物理实验室埋头苦干,调试着透镜和视镜的组合。还有一个机械师给他打下手。 由教育人民委员会出面订购,德国方面给佩尔西科夫寄来了三个包裹。里面有视镜、双面凸镜、双面凹镜,甚至还有几块既凸又凹的磨砂玻璃。而这一切终于以伊万诺夫成功搭建暗箱而宣告结束。暗箱真的捕捉到了红色的光束。如果要客观公正地评价,捕捉光线的效果相当精彩:被放大的光束又粗又亮,截面直径达到四厘米,看上去既锋利又强烈。 6月1日,暗箱刚刚在佩尔西科夫的实验室里安装好,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光束照射蛙卵的实验。实验的结果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只用了两个昼夜,这一粒粒小蛙卵便孵化出了几千条小蝌蚪。但是还不仅如此,又过了一昼夜,小蝌蚪就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长成了青蛙,而且一个个既残忍又贪吃,其中有一半刚长大就被另一半撕碎吃掉了。而存活下来的这一半根本不受任何生理周期影响,接着开始产卵,才两天工夫,甚至在完全不用光束照射的情况下,就诞生了新一代,而且数量之多已经数不过来了。于是科学家的实验室里乱成了一锅粥:小蝌蚪们从实验室里爬了出去,爬满了整个研究所。饲养箱里,地板上,各个死角里,洪亮的蛙声响彻一片,简直就像是在沼泽地里。潘克拉特本来就惧怕佩尔西科夫,平时见了教授就像看到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这一下他只剩下一种感觉了:还不如早点死了吧。一星期后,连科学家本人都感觉自己快要昏死过去了。于是,研究所里开始弥漫起乙醚和氰化钾的气味,潘克拉特因为不适时地摘下了防毒面具,差点没被毒死。终于,繁衍遍地的沼泽生物被毒药消灭了,各个实验室也都通了风。 佩尔西科夫对伊万诺夫是这么解释的: “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您看,这种光线对次胞原生质,说白了就是对卵细胞的作用实在是无与伦比的。” 伊万诺夫原本是一位冷静而又稳重的绅士,而此刻却用一种非同寻常的语气打断了教授的话: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您怎么还在说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呢,还谈什么次胞原生质。我就直截了当说吧:您的发明是闻所未闻的。”看得出来,伊万诺夫在竭力克制自己,但最终还是没憋住说了出来,“佩尔西科夫教授,您发明的是生命之光啊!” 佩尔西科夫苍白而又胡子拉碴的双颊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嗯——哼——嗯。”他含含糊糊地不好意思。 “您啊,”伊万诺夫继续说,“您的声誉将会无人企及……我都快要昏过去了,您知道吗?”他的激情已经遏制不住了,“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威尔斯(1)笔下的主人公跟您比起来,简直就是跳梁小丑啊……我还一直以为,那不过就是个童话而已呢……您还记得他写的《神的食物》吗?” “哦,那是一部长篇小说吧。”佩尔西科夫回答。 “嗯,是啊,上帝啊,这本书很有名啊!……” “我忘了。”佩尔西科夫回答说,“我记得,我读过,不过已经忘了。” “您怎么可能不记得呢,您自己看看啊。”伊万诺夫抓住一条青蛙腿,把这只硕大无比的死青蛙从玻璃操作台上拎了起来。青蛙的肚子胀鼓鼓的,可是即便咽了气,它脸上仍保留着凶残的表情:“这也太可怕了吧!” * * * (1) 威尔斯·赫伯特·乔治(1866—1946),英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著有《时间机器》《莫洛博士岛》《隐身人》《星际战争》等。《神的食物》是威尔斯的作品之一,创作于1904年。在该书中,威尔斯创造了“爆长激素”这一新名词,探讨这种“神的食物”对人类可能产生的影响,以及可能引发的问题。 [book_title]第四章 德罗兹多夫神父的寡妇 天知道是不是伊万诺夫在这件事情上捅了娄子,或者,轰动性的消息本来就长着翅膀会到处飞,偌大一个热热闹闹的莫斯科市里,突然就议论开了关于光束和佩尔西科夫教授的事情。当然,这些传闻都只是捕风捉影,让人听了云山雾罩。关于一个能产生奇效的重大发明的消息,就像一只被射伤的小鸟,在万家灯火的首都时而消失不见,时而又腾空跃起。流言蜚语一直持续到七月中旬,《消息报》第二十页的《科技新闻》专栏才刊登了一则小豆腐块简讯,介绍了这道光束,可也语焉不详,介绍说,第四国立大学有一位著名的教授发明了一种光线,能极大提高低等生物的生命活性,不过这种光线仍需进一步验证。当然,姓名被以讹传讹地搞错了,写成了“佩甫西科夫”。 伊万诺夫把报纸拿来,指着上面的简讯给佩尔西科夫看。 “佩甫西科夫。”佩尔西科夫在实验室里一边摆弄着暗箱,一边不满地嘟囔,“这些长舌的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 可惜,就算是写错了的姓氏也没能救得了教授。第二天种种麻烦就找上门来了,而且立刻打乱了佩尔西科夫的全部生活。 潘克拉特先敲了敲门,然后走进实验室,递给佩尔西科夫一张印刷极为精美,表面如丝绸般顺滑的名片。 “他就在门外。”潘克拉特补充说,一脸谨小慎微的样子。 名片上用格外雅致的字体写着: 阿尔弗雷德·阿尔卡季耶维奇 布隆斯基 供职于莫斯科杂志《红星火》《红辣椒》《红色杂志》《红光探照灯》以及《红色莫斯科晚报》报社(1)。 “把他轰走,让他滚远点。”佩尔西科夫一字一顿地拒绝,随即一挥手把名片掸到了桌子底下。 潘克拉特转身走了出去,可过了五分钟又苦着脸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名片。 “你这是干什么,开什么玩笑?”佩尔西科夫吱嘎叫着训斥,脸色变得可怕起来。 “他们说,人家可是从政治安保局来的。”潘克拉特脸都白了。 佩尔西科夫一只手紧紧攥住名片,差点没有一撕两半,另一只手啪地把镊子扔到桌上。这一次,名片上多了几行手写的花体小字:“多有冒昧,企望海涵,恳请您予以接待,我真心对您敬重万分,唯求您就公共出版事业拨冗三分钟。讽刺杂志,《红渡鸦》(2),政治保安局出版社。” “那就把他叫进来吧。”佩尔西科夫只好把发作的脾气憋了回去。 潘克拉特的背后顿时闪出一个年轻人,胡子刮得光溜溜的,油光满面。他脸上的眉毛像中国人那样,总是高高挑起,两只玛瑙般又黑又亮的眼睛未曾有一刻注视过交谈者,这让人印象尤其深刻。这个年轻人的穿着十分讲究而又时髦。上身是一件束腰的长夹克衫,下摆直垂到膝盖。罩钟般宽大的裤子,漆皮鞋也宽得很不自然,尖尖的皮鞋头看上去像两只猪蹄子。年轻人手中拄着一根文明棍,还拿着尖顶帽和一个笔记本。 “您有事吗?”佩尔西科夫说话的语气相当不友好,吓得潘克拉特立刻躲到门外去了,“不是告诉过您,我忙着吗?” 年轻人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左一个右一个接连向教授鞠了两次躬,接着,他的两只眼睛便像车轮一样把实验室滴溜溜扫了个遍,旋即又在笔记本上做了一个记号。 “我忙着呢。”教授一脸厌恶地盯着来客的小眼珠子,但这一招却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因为对方的眼神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实在是十二万分抱歉,最尊敬的教授。”年轻人终于细声细气地开始打招呼,“此次冒昧而来,要占用您宝贵的时间。不过,您世界级发明的消息,已经震惊全球,这迫使我们杂志不得不请求您对此作一些说明。” “解释什么,还全球?”佩尔西科夫就像被冤枉了一样尖声反问,脸都黄了,“我没有义务向您解释,也帮不了您什么……我很忙……忙得焦头烂额。” “您在研究什么呢?”年轻人甜甜地发问,顺手在笔记本上做了第二个记号。 “嗯,我……您干吗?您是想要发表什么吗?” “是的。”年轻人承认,随即突然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起来。 “首先,我并不打算发表什么,因为研究工作还没有结束……更别说在你们那些报纸上发表了……再说了,您是怎么知道这事情的?……”佩尔西科夫突然有了一种茫然失措的感觉。 “据说您发明了一种新生命的光线,这消息确切吗?” “什么新生命啊?”教授勃然大怒,“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现在研究的光束,还远远没有被研究透彻,可以说,还根本一无所知!或许,它能提高原生质的生物活性……” “提高几倍呢?”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佩尔西科夫彻底没了主见……“这家伙,到底是要唱哪一出啊!” “怎么净问一些庸俗的问题?……好吧,我这么说吧,嗯,一千倍吧!……” 一丝发现了猎物的贪婪在年轻人眼里一闪而过。 “那就能得到体型异常庞大的动物了?” “不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嗯,不过说得也没错,我得到的动物体型是要比普通的大不少……嗯,而且还具有一些新的特征……不过,尺寸大小并不是主要的,关键是繁殖速度惊人。”话刚一出口,佩尔西科夫自己就后悔了,意识到说这话可能会闯下大祸,他顿时不寒而栗。而年轻人此刻已经写满了一页纸,翻过来接着飞快地写。 “您就不要写了!”他投降了,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佩尔西科夫绝望地喊哑了嗓子,“您到底在写些什么啊?” “只需要两个昼夜就能从蛙卵中孵化出两百万只小蝌蚪,这是真的吗?” “那要看用多少粒蛙卵了?”佩尔西科夫再次雷霆大怒,叫了起来,“您以前见过蛙卵没有……啊,哪怕就是雨蛙的?” “用半磅(3)吗?”年轻人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进一步追问。 佩尔西科夫顿时紫涨了脸。 “谁会这么计量?呸!您在胡说什么啊?嗯,当然啦,如果用半磅蛙卵……那也许……真是见鬼,嗯,大概能孵化出这么多吧,啊,可能,还远远不止这些呢!” 年轻人的眼睛里像钻石般放出光来,只见他大笔一挥,又胡乱写了一页。 “据说对畜牧业将会引发世界性的变革,这不假吧?” “这是要做报纸的官样文章了。”佩尔西科夫感到一阵悲哀,“我绝对不允许您胡编乱造。看您的脸,我就知道您会写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请您给我一张照片吧,教授,万分诚恳地请求您了。”年轻人说完,啪地合上了笔记本。 “什么?我的照片?刊登在您的那些小道杂志上吗?和您刚才写的荒谬不堪的东西登在一起?不,不行,不行……我真的很忙……您请回吧!……” “哪怕是老照片也行啊。我们用完立刻还给您。” “潘克拉特!”教授快被逼疯了。 “不胜荣幸,向您致意。”说完,年轻人就不见了踪影。 潘克拉特没有来,却听到门外传来一种奇怪的机械吱嘎摩擦的声音,节奏均匀,还有掌钉敲击地板的声音,随即实验室里便出现了一个胖得不成体统的人。此人穿一件短上衣,裤子是用毛毯式厚呢裁制的。他的左腿原来是一条机械假肢,所以才会发出沉闷的磕碰声。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滴溜圆的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活像一坨饱满的浅黄色肉冻。一进门,这张脸上就绽放出殷勤的微笑。他向教授军人一样鞠了个躬,接着又挺直了身板,腿上也随之弹簧一样发出嘎吱一声响。佩尔西科夫看呆了。 “教授先生,”陌生人的声音稍稍带着磁性,相当悦耳,“在下凡夫俗子,打扰了您的清净,还望多多包涵。” “您是采访记者吗?”佩尔西科夫问,“潘克拉特!!” “绝对不是,教授先生。”大胖子回答说,“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本人是远洋轮船长,人民委员会隶属《工业通报》工作人员。” “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神经质地发作起来。这时,角落里亮起了红色的信号灯,电话铃轻轻地响起来。“潘克拉特!”教授又一次大喊,随即拿起电话,“请问哪位?” “非常抱歉打扰到您,教授先生。”电话里传出的竟然是德语,“我是《柏林日报》记者。”(4) “潘克拉特!”教授冲着话筒大喊,“我现在非常忙,恕不能接待!(5)……潘克拉特!!” 而此时研究所的大门口,已是铃声大作了。 * * * “布隆街发生骇人听闻的杀人案件!!”报童夸张地哀嚎着,嗓子都喊哑了。哀嚎声在车流密集的灯光中此起彼伏,在闪烁的路灯间回荡,响彻六月炽热的街道:“德罗兹多夫神父的寡妇家里爆发了可怕的鸡瘟,有照片为证!……佩尔西科夫教授发明了惊世骇俗的生命之光!!” 佩尔西科夫一个趔趄,差点没跌到莫霍瓦娅大街一辆小汽车的轮子底下。盛怒之下,他一把抓过一份报纸。 “三戈比,先生!”报童吆喝着,又一头扎进了人行道上的人群中,继续哀嚎,“《红色莫斯科晚报》,艾克斯光线被发明!!” 目瞪口呆的佩尔西科夫打开报纸,靠在了路灯杆上。第二版的左边角落里,有一张模糊不清的相片。那是一个秃头的家伙,眼神疯狂却又目光散乱,倒像是个瞎子,下颌则往下耷拉着。这显然是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的艺术创作。照片下面有一行字:《发明神奇红光的弗·伊·佩尔西科夫》。标题《世界级谜题》的下方便是正文,开头是这么写的: “快请坐——年高德劭的科学家佩尔西科夫彬彬有礼地向我们打招呼……” 文章最后醒目的署名就是“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阿隆佐)”。 一道绿莹莹的光在大学楼顶腾空跃起,天空立刻闪现出几个火红的大字“有声报纸”,莫霍瓦娅大街上随即便有人群聚集起来。 “快请坐!!!”——一个声音冷不丁就吼了起来。这尖细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刺耳,简直和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一模一样,只不过被放大了一千倍——“年高德劭的科学家佩尔西科夫彬彬有礼地向我们打招呼!我早就期待着把发明成果介绍给莫斯科的无产阶级……” 佩尔西科夫的背后悄悄响起一阵机械式的吱嘎声,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一转身,正是机械假肢主人那张油黄滚圆的脸。只见他的两眼噙满泪水,上下嘴唇哆嗦个不停。 “教授,您看看,您不愿意把神奇的发明成果介绍给我。”他一脸悲哀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我的十五卢布就这么没了。” 他忧伤地仰头看着大学的楼顶,看不见的阿尔弗雷德正在黑咕隆咚的喇叭里声嘶力竭地大放厥词。佩尔西科夫竟然有些可怜起眼前这个胖子了。 “其实,”他很无奈,天空中飘来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恨得咬牙切齿,“我根本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快请坐!他就是个品行极其不端的无耻之徒!抱歉,还请您多多包涵,不过,说句心里话,工作的时候有人不打招呼就闯进来……当然,我说的,说的不是您啊……” “要不,教授先生,您就把暗箱的说明书给我吧。”机械假肢一脸谄媚,就像有满腹的冤情,“您现在其实也已经无所谓了吧……” “半磅蛙卵在三天内孵化出的小蝌蚪,其数量之多,简直数都数不过来。”那个看不见的家伙躲在喇叭后面继续声嘶力竭地大叫大嚷。 “嘟——嘟。”莫霍瓦娅大街上的汽车沉闷地鸣着笛。 “呵——呵——呵……真了不起啊,嚯——嚯——嚯。”人群骚动起来,人头攒动,交头接耳。 “他怎么会那么下流?啊?”佩尔西科夫气得浑身发抖,他龇牙咧嘴地向机械假肢控诉,“您说这事情怎么办?哼,我一定要投诉他!” “太让人气愤了!”大胖子表示同意。 一道紫色的强光迎面射来,差点没闪瞎教授的眼睛,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亮了起来——路灯杆子,一小片路面的地砖,黄色的墙壁,还有一些好奇的脸。 “教授先生,这是在给您拍照呢。”大胖子钦羡不已地小声提醒,像一只壶铃一样赶紧钩住了教授的袖子。空气中喀嚓声响成一片。 “都给我滚开!”佩尔西科夫懊恼地大叫,拽着“壶铃”挤出人群,“喂,出租车。去普列奇斯坚卡!” 一辆油漆差不多掉光了的1924年款老爷车呼哧呼哧地停在人行道边,教授想要甩脱大胖子,使劲往车厢里钻。 “您就别再给我添乱啦。”他牙关紧咬,用两只拳头挡住射来的紫光。 “都看报了吗?!在叫喊什么?……佩尔西科夫教授和他的孩子们在小布隆街被谋杀!……”有人在围观的人群里大声叫喊。 “我根本没有孩子,这帮狗娘养的。”佩尔西科夫大叫着回应,却意外地被一台黑色的照相机逮了个正着,快门按下之际,定格了他张大嘴巴的侧脸和愤怒的眼神。 “库噜……吐……库噜……吐。”出租车终于嚷嚷着发动起来,一头钻进了稠密的车流中。 而此时大胖子已经坐在车厢里,用他的身体温暖着教授的腰。 * * * (1) 这些“红色”系列刊物都是那个时期真实存在的。 (2) 渡鸦在俄语中还有警车、囚车的意思。 (3) 这里指俄磅,1俄磅相当于409.5克。 (4) 原文为德语。 (5) 同上。 [book_title]第五章 鸡的故事 在一个远离行政中心的小县城里,以前这里叫作特罗伊茨克,现如今改名为斯捷克罗夫斯克(1),属于科斯特罗马省下辖的一个镇。小县城里有一条大教堂街,现在已改名为人员街。路上有座小房子,从里面走出一个扎着小头巾的女人,身穿一条灰底的印花裙子。只见她刚一踩上台阶,就嚎啕大哭起来。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以前教堂牧师的遗孀德罗兹多娃。她的哭声是如此高亢,很快,便有个女人从街对面一座小房子的窗户里探出了头。那女人披着一块长长的厚绒头巾,大声打招呼: “你怎么啦,斯捷潘诺夫娜,还在闹啊?” “十七只了呀!”涕泗滂沱的前牧师老婆越哭越起劲。 “唉哟——唉——哟——哟。”披着长头巾的女人也晃着脑袋悲悲切切地凑起热闹来,“这,可怎么得了哦?一定是上帝发了大脾气,一准是的!那只鸡真的没救了吗?” “你来看看呀,过来看看呀,玛特廖娜。”牧师老婆伤心地嘟囔着,痛惜而又大声地吸着鼻涕,“你看看呀,它这是怎么啦!” 灰色的篱笆小门歪歪斜斜地被带上了,女人光着两只脚啪嗒啪嗒踩着路面的尘土走了过来。于是,已经被泪水泡湿了的牧师老婆便领着玛特廖娜走进自家的养鸡场。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1926年反宗教浪潮把神父萨瓦基·德罗兹多夫打击得伤心欲绝,不久一命呜呼以后,他的遗孀并没有一蹶不振,她反而开办了一家生意极为兴隆的养鸡场。不过,就在寡妇的养鸡事业刚刚开始飞黄腾达时,一场重税从天而降,差点没让她的养鸡场就此关门大吉。幸亏遇到了好人,他们给寡妇出了个主意,让她向地方政府递交了一份开办养鸡劳动互助组的申请。互助组的组员除了寡妇德罗兹多娃自己以外,还有她忠实的女仆玛特廖什卡(2),和她的哑巴侄女。于是寡妇的税就这么被免了,打那以后她的生意一飞冲天。直到1928年前,她的鸡舍围着自家小院子的四面墙整整搭了一圈。院子里成天尘土飞扬,多的时候养了250只母鸡,其中甚至还有几只九斤黄鸡。每逢周日,寡妇的鸡蛋都会在斯捷克罗夫斯克的市场上叫卖。在省会坦波夫也有人做着寡妇家鸡蛋的买卖,就连先前“莫斯科奇奇金奶酪黄油商店”(3)的玻璃橱窗里,有时候都能看到寡妇的鸡蛋。 就这样从一清早到现在,已经是第十七只婆罗门鸡了,而且还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凤头鸡。凤头鸡在院子里走着走着就开始吐起来。“咳……呜……咕……咕,咯——咯——咯。”东倒西歪晃着身体,朝着太阳翻起了忧伤的两眼,就好像在同太阳作最后一次道别。互助组成员玛特廖什卡蹲在鸡的面前,端着一碗水手舞足蹈。 “小凤头呀,小乖乖……嘬——嘬——嘬……把水喝了吧。”玛特廖什卡苦苦哀求,紧追不舍地端着水碗凑近凤头鸡的嘴,但是凤头鸡根本没有喝的意思。它张大了喙,高高把头仰起,紧接着竟然咳出血来。 “耶稣我的主啊!”老太婆一拍大腿失声大叫,“这下可怎么办哪?血就跟喷出来一样。我还从没见过这种事情,这准是犯了天怒呀,母鸡像人一样闹起肚子来啦。” 这几句话真的成了可怜的凤头鸡奔赴黄泉时的临别赠言。只见它突然向一侧栽倒,无力地用喙啄了几下泥土,顷刻便翻起了白眼。随后,身体转了个个儿,仰躺在地,两只爪子直直向上挺起,便一动不动了。玛特廖什卡扯开了低音嗓门嚎丧起来,手里端着的水碗也洒了。互助组主席,神父的老婆也跟着哭天抢地。这时,老太婆又趁机把嘴凑到寡妇耳边悄悄说: “斯捷潘诺夫娜,肯定是有人把你的鸡给害死了,这话要是有假,我就把泥土吞下去。哪里见过这种事情!鸡根本就不会得这样的病呀!准是有人对你家的鸡施了咒。” “我哪里惹了这些冤家对头哟!”神父老婆对着苍天喊冤,“他们这是不想让我在这世上活下去了吗?” 一只精瘦健壮而又毛发蓬乱的公鸡,先是以嘹亮的啼鸣回答了她,紧接着便活像一个刚离开啤酒馆的神情恍惚的醉鬼,侧着身子晃晃悠悠地从鸡舍里挤了出来。它朝两个女人瞪着凶狠的眼珠子,在原地先是踏了几步,接着像老鹰一样张开了翅膀,但并没有飞走,而是在院子里跑了起来,转着圈地跑,就像一匹被缰绳勒住了的马儿。接连跑了三圈,它停了下来,似乎是觉得反胃,张嘴就开始呕吐,一边还呼哧直喘。一会儿工夫就吐得周围血迹斑斑,紧接着仰天躺倒,两只爪子像桅杆一样笔直地指向了太阳。女人们的嚎哭响彻整个院子。而回应她们的,则是鸡舍里汇成一片焦躁不安的“咯咯哒”和“扑棱棱”。 “看看,这不是中邪了还能是什么?”老太婆面有得色,“快去把谢尔盖神父叫来吧,让他给做一场法事。” 傍晚六点整,太阳那张火红而又丑陋的嘴脸已经低低地卧进向日葵花丛幼嫩却也同样丑陋的嘴脸里。养鸡场的院子里,教堂的院长谢尔盖神父结束了祷告,从套头的长巾(4)里钻了出来。几个好奇心强烈的人正探头探脑地从破旧的围墙上和墙缝里朝里面张望。悲痛欲绝的神父太太,紧紧贴住十字架,把一张破旧不堪的卢布塞给了谢尔盖神父,这张卢布已经被湿哒哒的眼泪泡得泛黄。这个举动让神父不免心有所动,他叹着气,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意思大概是说,这是上帝降怒于世人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神父的表情像是对上帝震怒的原因已然一清二楚,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又不愿意泄露天机。 随后,外面的人群散去了。因为鸡都是很早就睡觉的,所以谁都没发觉,神父太太德罗兹多娃邻居家的鸡舍里,有三只母鸡和一只公鸡很快也死了。这几只鸡先是和德罗兹多娃家的鸡一样哇哇呕吐,但由于鸡舍是封闭的,所以它们死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那只公鸡从木架上倒栽葱跌下来,以同样的姿势一命呜呼了。至于寡妇家的鸡群,则在祷告结束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夜幕降临前,鸡舍里变得死一般寂静,家禽僵硬的尸体成堆成堆躺倒在地。 清晨,整个小镇像遭到了雷劈,被震醒了。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诡异而又惊悚的地步。到了午时,整条人员街上,只街道尽头一栋小房子里有三只鸡还活着,那里是财政检察员租住的房子,即便是那三只鸡,也没能熬过下午一点就断了气。到了晚间,斯捷克罗夫斯克镇已经变成了马蜂窝,一个令人胆寒的词嗡嗡地响彻全镇——瘟疫。于是,德罗兹多娃的姓氏就上了《红色斗士报》,文章的标题是:“难道真的是鸡瘟?”消息就这样传到了莫斯科。 * * * 佩尔西科夫教授的生活已经变了味,变得奇怪,变得不安,变得躁动。总之,这样的状态下是根本没办法好好工作的。第二天,也就是他摆脱了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后,便不得不把研究所实验室里的电话线给拔了,把听筒也摘了。晚上乘坐有轨电车经过狩猎市场时,教授抬头便望见挂着《工人报》黑字标语的高楼顶上正在播放着他本人的形象。教授浑身哆嗦,脸色铁青,眨巴着眼睛,一头就要钻进出租车。背后却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原来是装着机械假肢的圆球裹了毯子跟着钻了进来。楼顶雪白的屏幕上,教授正慌忙用两只拳头遮挡紫色的强光。随后又打出一行醒目的红色字幕:“佩尔西科夫教授出行途中,为我们的知名记者斯捷潘诺夫船长披露详情。”果不其然:一辆散了架的小汽车顺着沃尔洪卡街驶过基督大教堂时,里面出现了正拼命挣扎的教授,那副嘴脸简直就是一匹走投无路陷入绝境的狼。 “这帮畜生,简直不是人。”动物学家咬牙切齿忿忿骂了一句,坐车远去。 就在那天晚上,回到位于普列奇斯坚卡的家中,动物学家看到了女管家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留的条子,一共十七张,都是电话号码,全是他不在家里的时候打来的,外加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的一份口头声明,抱怨她已经受够了。教授本想把这些留言一撕了之,但他中途住了手,因为看到了其中一个电话号码旁标注着:“人民保健委员”。 “这是什么?”这位科学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要搞什么名堂?” 当晚十点一刻,门铃声响了起来。来了一位穿着体面光鲜到让人觉得刺眼的先生,教授被迫和他进行了交谈。教授接待他,完全是因为他的名片,上面(没有标注姓和名)印着:“驻苏维埃共和国外国代表机构贸易处全权长官”。 “真是撞了鬼。”佩尔西科夫破口大骂,把放大镜和几张图表扔到绿色呢绒桌面上,然后吩咐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 “把他带到这里来吧,来书房,就是那个全权长官。” “我能怎么为您效劳呢?”佩尔西科夫没好气地发问,那语气让长官打了几个哆嗦。佩尔西科夫把眼镜从鼻梁推到额头上,又把它放了回来,仔仔细细打量起来者。只见那人油头粉面,全身珠光宝气,右眼上还架着一副单片眼镜。“这人怎么就那么面目可憎呢。”佩尔西科夫没来由地讨厌这副嘴脸。 来人的开场白拐弯抹角不着边际,先是请求允许抽一支雪茄,于是佩尔西科夫只好非常不情愿地请他坐下。接着来人便开始了冗长的致歉,说他来得太晚了:“不过呢……白天也无论如何抓不到教授啊……嘻嘻……帕尔东(5)……是遇见(这人笑起来活像鬣狗在抽抽嗒嗒地哭)。” “是啊,我很忙。”佩尔西科夫干净利落地打断他,对方再次哆嗦了一下。 可是他还是厚着脸皮打扰眼前这位著名的学者:“常言道——时间嘛——就是金钱……我抽雪茄不碍事吧,教授?” “呜——嗯——呜。”佩尔西科夫的回答算是默许了对方。 “教授——您是发明了生命之光吧?” “饶了我吧,哪来的什么生命之光?!这全都是报纸记者的胡编滥造!”佩尔西科夫激动起来。 “啊哈,不是吧,嘘——咳——呵……”他太清楚这种谦虚了,这分明就是所有名副其实的学者都擅长对外展示的形象……“这有什么好谦虚的呢……今天还收到不少电报呢……世界各大城市,比如华沙、里加(6)就已经传遍了关于生命之光的消息。佩尔西科夫教授已经名扬四海啦……整个世界都屏住呼吸关注着佩尔西科夫教授的研究工作呢……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学者在苏维埃俄罗斯的境遇有多糟糕。安特尔努苏阿吉(7)……这里没有外人吧?……好可惜,这个国家不懂怎么珍惜科学家的劳动,所以有人很想和教授沟通一下……有一家外国政府,想为佩尔西科夫教授提供完全无私的援助,用以支持实验室的研究工作。就像《圣经》上说的,何苦要在这里对牛弹琴呢。那个政府很清楚,1919到1920年间,在那场……嘻嘻……革命中教授遭受了什么样的冲击。嗯,当然啦,这事情会严格保密……只要教授把研究结果介绍给政府,作为回报,它一定会资助教授。教授不是已经发明了一个暗箱吗,要是能看一下这个暗箱的图纸,那也挺有意思啊……” 说到这里,来人便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白花花的纸钞…… “这是一点小意思,五千卢布,就当是定金吧,教授请当即收下……也不用给我收条……教授您要是提起什么收条之类,倒会让我这个全权贸易长官不好意思的呢。” “滚!!!”佩尔西科夫猛然间一声可怕的怒喝,把客厅里钢琴细巧的琴键都震出了共鸣。 来人刹那间就从眼前消失了,速度之快,以至于一分钟后,气得浑身发抖的佩尔西科夫甚至开始怀疑,这人是真的来过,还是自己的一时幻觉。 “这是他的套靴吗?!”过了一会儿佩尔西科夫又在门厅里嚎叫起来。 “是他忘记穿了吧。”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吓得直哆嗦。 “把它们扔出去!” “我能扔哪儿去啊。他还要回来拿的。” “那就送到房管委去。记得要收据。立刻把这双套靴拿走!交给房管委!间谍的套靴就交给他们管了!……” 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一边划着十字,一边拿起这双奢华考究的皮套靴从消防通道的后门走了出去。她在门后站了一会儿,随即便把套靴藏进了消防工具箱里。 “交了吗?”佩尔西科夫余怒未消。 “交了。” “收据给我。” “咳,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房屋管理书记是个文盲呀!……” “立刻。马上。给我,把收据,拿来。随便去找个会写字的狗崽子替他写!” 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出去。一刻钟后她回来了,拿来一张字条: “收到佩尔西科夫教授交来粪靴一又(8),纳入公共基金。科列索夫。” “这又是什么?” “取物牌子啊。” 佩尔西科夫抬起腿来把取物牌跺得稀碎,又把收据压到镇纸下藏好。一个想法紧接着便冒了出来,他那尤为凸出的额头上顿时布上了愁云。他扑向电话,一通铃响把研究所里的潘克拉特闹醒了,他问:“一切都还顺利吗?”潘克拉特在听筒里哇啦哇啦嚷嚷了好一阵子,倒是也能听明白他在叫嚷什么,意思大概是说,一切都还挺顺利的。不过佩尔西科夫放心了还不到一分钟,便又皱起了眉头,赶紧抄起电话,冲着话筒连声说: “请帮我接一下,就是那个,卢比扬卡(9)。梅尔西(10)……我不知道这事情该找你们当中哪位说……我这里来了一些可疑的家伙,穿着套靴,是的……第四大学教授佩尔西科夫……” 通话突然被戛然中断了,佩尔西科夫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咬着牙悻悻地咒骂。 “您要喝茶吗,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把头探进书房胆怯地问道。 “我现在什么茶都不想喝……哼——哼——哼,让他们统统见鬼去……这些人一个个都像发了疯一样。” 不多不少刚过十分钟,教授在自己的书房里又接待了新的来客。其中一个显得和颜悦色,滚圆的身材,很有礼貌,穿着一件朴素的弗伦奇式(11)防护军装,下身一条紧腿裤。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夹鼻镜,看上去像一只水晶蝴蝶。他给人留下的总体印象还不错,让人想起穿漆面靴子的天使。另外一个是矮个子,穿一身便服,脸上的神情尤为忧郁,看上去就好像身上这套便服让他觉得不自在。第三位来客的行为比较特别,他没有走进教授的书房,而是留在了昏暗的门厅里。在这个位置上,书房里灯光照到的一切,和香烟薄雾笼罩的一切,都能被他尽收眼底。第三位来客同样穿着便服,但脸上一副茶色夹鼻镜却格外引人注目。(12) 书房里的两位来客几乎要把教授折磨疯了,他们一边翻来覆去审视着名片,一边刨根究底地盘问着五千卢布的事情,还一次又一次强迫教授描述来人的外貌特征。 “鬼才知道呢。”佩尔西科夫反反复复说着同样的话,“嗯,他那张嘴脸让人反胃。像是个退化了的人。” “他的一只眼睛是玻璃的吗?”小个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鬼知道呢。不,好像,不是玻璃的,眼珠子滴溜转的呢。” “是鲁宾斯坦吧?”天使模样的人转头小声问穿便服的小个子。但小个子却阴沉了脸摇头否定。 “鲁宾斯坦是不会不要收条的,绝对不会不要的。”他嘟嘟哝哝地说,“这肯定不是鲁宾斯坦干的。这家伙来头更大。” 那双套靴的细节引起了来客爆炸式的巨大兴趣。天使模样的人立刻拨通房屋管理处的电话,简明扼要地命令:“国家政治保安局即刻传唤房屋管理书记科列索夫来佩尔西科夫教授住处,请带上套靴。”满脸苍白的科列索夫一会儿便出现在书房里,手里拿着那双套靴。 “瓦先卡(13)!”天使模样的人轻声叫那个坐在门厅里的人。那人懒洋洋地站起身,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晃晃悠悠走进书房。茶色镜片严严实实遮住了他的两只眼睛。 “怎么?”他一副大梦未醒的样子,不过倒也言简意赅。 “套靴。” 茶色眼镜把套靴扫了一遍。这一刻,佩尔西科夫觉察到,从镜片后面刹那间斜射出一道光芒,这道眼光绝无半点睡意,恰恰相反,那是一双令人惊叹的,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只是片刻间,那眼光便熄灭了。 “怎么样,瓦先卡?” 这个叫作瓦先卡的人有气无力地回答: “嗯,什么怎么样。这是佩连日科夫斯基的套靴。” 公共基金就这么转眼间失去了佩尔西科夫教授的馈赠。套靴被报纸层层包裹了起来。身穿弗伦奇式军装的天使高兴得眉飞色舞,他站起身去握教授的手,甚至还发表了一通小小的演说。大意是说:这件事应当记教授大功一件……教授现在可以完全放心……研究所里也好,家里也好,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他们一定会采取措施,他的暗箱会处于绝对安全的保护之下。 “那么,能不能把采访记者都给枪毙了呢?”佩尔西科夫问道,两眼从镜片上方看着对方。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来人逗得开怀大笑。不仅脸色阴沉的小矮子,就连那个茶色眼镜也在门厅里笑出了声。天使模样的人笑得满脸放光,他解释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来找我的这个骗子究竟是谁呢?” 这下大家都不笑了,天使模样的人含糊其辞地回答说,其实是这么回事,那人只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无名之辈,根本不用在乎……尽管如此,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恳请教授先生对今晚的事情严加保密,几个人说完便离开了。 回到书房后,佩尔西科夫又拿起了图表,可他还是没法埋头研究。电话机又亮了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教授做起了媒,说要是他愿意娶一个有激情解风情的寡妇,就能坐收一套七居室的房子。佩尔西科夫冲着话筒咆哮起来: “我建议您去罗索利莫教授(14)那里接受治疗……”刚挂断,第二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不过这次佩尔西科夫的态度缓和一点了,因为打来电话的是个知名度相当高的人,而且电话还是从克里姆林宫打来的。那人客套了好久,用同情的口吻详详细细地询问了佩尔西科夫的研究工作,还表达了自己探访实验室的愿望。挂上电话,佩尔西科夫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又把听筒摘了下来。彼时,楼上一户人家传出了震天响的号角声,和一片瓦尔基利亚女神的刺耳尖叫——那是毛纺托拉斯经理家的收音机正在播放大剧院里瓦格纳的音乐会(15)。一阵阵悲号和一声声震响从天花板上散落下来,佩尔西科夫受不了了,他叫来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扬言要和楼上的经理打一场官司,要把他家的收音机砸烂,哪怕就是去阴曹地府他也要离开莫斯科,因为这显然是有人打定了主意要把他扫地出门。他摔碎了放大镜,一头栽倒在书房的沙发上,伴着从大剧院传来的著名钢琴家温柔却又铿锵的琴键声,他睡了过去。 层出不穷的怪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佩尔西科夫坐着有轨电车来到研究所时,在台阶上碰到了一个并不认识的人,那位先生头戴一顶很时尚的绿色圆顶礼帽。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佩尔西科夫,但却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问题,所以佩尔西科夫也就忍耐了。但是在研究所门厅里,除了神色慌张的潘克拉特以外,另外有一个同样戴着圆顶礼帽的人站起身迎上前来,还彬彬有礼地向他打招呼: “您好啊,教授先生。” “您有事儿吗?”佩尔西科夫一点没有客气,一边问,一边在潘克拉特的帮助下把大衣从身上拽下来。但是圆顶礼帽很快就让佩尔西科夫没了脾气,他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在教授耳边小声说,教授实在不必那么激动,因为他,圆顶礼帽,在此间的任务正是为了让教授摆脱各色讨厌缠人的来访者……教授现在可以放宽心了,不光对办公室的门放心,就连对窗户也大可放心了。随后,陌生人以极快的动作把上衣的内襟朝外一翻,向教授展示了一枚小小的徽章。 “嗯……你们安排得倒是挺像样。”佩尔西科夫闷声闷气地叹服,紧接着又天真地问道,“那你们在这里吃什么呢?” 圆顶礼帽对这个问题回报以哈哈一笑,说会有人来换班的。 以后三天的日子简直太美妙了。克里姆林宫两次派人来看望教授,还有一次是几个大学生来找佩尔西科夫考试。大学生们无一例外地在考试中折戟沉沙,他们的脸色让人一看就知道,佩尔西科夫教授在他们的心中已经升华为近乎迷信的恶煞。 “你们还是去当检票员吧!动物学你们是学不会了的。”教授的声音从办公室里飘出来。 “他一直都这么严厉吗?”圆顶礼帽问潘克拉特。 “呜——别提了。”潘克拉特回答:“就算有人能硬撑着考及格,这小家伙出来的时候,也一定已经摇摇晃晃走不动路了。他肯定全身汗流浃背,立刻会跑去啤酒馆喝一杯。” 教授忙忙碌碌处理这些琐事,三天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可是到了第四天,他又被拉回到了现实的生活中,其原因是从大街上传来一个细长的尖声呼叫。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这个声音从赫尔岑大街响起,穿过了窗户,飞进了办公室。这个声音的运气挺不错:佩尔西科夫最近几天确实累坏了。此时此刻,他刚好在休息,熬得通红的两眼无精打采懒洋洋地四处张望着,坐在扶手椅里抽着烟。他再也受不了了。所以探头看向窗外的时候,他甚至还抱着一些好奇心。他在人行道上看到了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从尖顶帽子和笔记本上,教授立刻就把这位显赫名片的持有者认了出来。布隆斯基和颜悦色而又恭恭敬敬地朝窗户鞠了一躬。 “啊,原来是您啊?”教授问道。他已经提不起力气怒发冲冠了,倒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又会有什么事情了呢?躲在窗户后的教授觉得自己是安全的,阿尔弗雷德不能拿他怎么样。外面那个常驻的圆顶礼帽马上把耳朵朝布隆斯基转了过来。后者的脸上浮起一片讨好的笑容。 “我只需要两三分,亲爱的教授。”布隆斯基在人行道上扯开了嗓子,“我只提一个小问题,纯粹是动物学的问题。还请您不吝赐教?” “那您说吧。”佩尔西科夫答应地干脆,却不无挖苦,他暗想:“这混账东西身上还有一点美国人的做派呢。” “亲爱的教授,您对母鸡有啥看法?”布隆斯基把两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叫道。 佩尔西科夫愣住了。他一屁股坐到窗台上,随即又滑下来,按响了电铃,一根手指指着窗外叫道: “潘克拉特,把人行道上的那个人放进来。” 布隆斯基来到了办公室,佩尔西科夫异常夸张地展示了自己的亲昵态度,几乎冲着对方吼起来:“请坐下吧!” 布隆斯基受宠若惊地绽放笑容,坐到了转凳上。 “请您为我说明一下。”佩尔西科夫问道,“是您在给那些报纸写文章吧?” “正是。”阿尔弗雷德恭敬地回答。 “那我就不明白了,您甚至连俄语都不会好好说,还怎么能给报纸写文章呢。什么叫‘两三分’,什么叫‘对母鸡’?也许,您是想问‘关于母鸡’吧?” 布隆斯基尴尬地笑起来,不过依然保持恭敬的态度。 “瓦连京·彼德罗维奇(16)会修改的。” “瓦连京·彼德罗维奇又是谁?” “文学作品主管。” “那,好吧。不过,我自己也不是语言学家。撇开您的彼德罗维奇先不谈,那您究竟想要了解有关母鸡的什么问题?” “什么都行啊,只要您告诉我的都可以,教授。” 布隆斯基掏出铅笔来做好了准备。佩尔西科夫的眼里竟然跳出了几丝胜利的火花。 “那您来找我是找错人了,我又不是鸟类专家。您最好还是去问耶梅利杨·伊万诺维奇·波尔图加洛夫吧,他在第一大学。我个人所知实在有限……” 布隆斯基感佩不已地笑了:“开什么玩笑——所知甚少!”为了显示自己其实很清楚这是亲爱的教授开的一个玩笑,他在笔记本上划下一道粗线。 “不过,要是您有兴趣,那我就稍微讲一点,关于母鸡或者有冠的禽类……这属于鸡形目的一种。雉科……”佩尔西科夫用洪亮的嗓音打开了话匣子,他的两眼并没有看着布隆斯基,而是望向远处,似乎正面对着上千人宣读他的讲义,“属于雉科……фазианидэ(17)。这些鸟类都长着肥厚的皮质顶冠,还有两片肉髯:长在下颌……嗯……不过,有时候在下颌的中间处只长一片肉髯……好吧,还有什么可讲的。翅短而且丰满……尾巴不长不短,稍稍呈阶梯状,甚至,在我看来,更像是屋顶的形状。中部的羽毛呈镰刀弯状……潘克拉特……去模型室把705号标本拿来,就是那只可以拆卸的公鸡……不过,您不用看了吧?……潘克拉特,不要去拿标本了……我再说一遍,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您还是去找波尔图加洛夫吧。嗯,好吧,我自己只了解六种野生鸡……嗯……波尔图加洛夫了解得更多……有印度的,还有马来群岛的。比如,班基苏霍亚什鸡,或者也叫卡津图鸡,它生长在喜马拉雅山脚,印度全境,阿萨姆邦,缅甸也有……叉尾鸡,或者也叫加卢斯·瓦利乌斯鸡,生活在龙目岛、松巴哇岛和弗洛勒斯岛。爪哇岛上有一种叫作加留斯·埃涅乌斯的鸡非常漂亮,我还可以向您推荐一种很漂亮的鸡,生活在印度东南部,叫作宗涅拉托夫鸡……我回头可以给您看图片。至于说锡兰岛嘛,我们知道那里有一种叫斯坦利的鸡,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 布隆斯基瞪圆了眼珠子,坐在那里刷刷地记录着。 “还能告诉您些什么呢?” “我还想了解一点关于鸡的疾病。”阿尔弗雷德小声说道。 “嗯,我不是专家啊……您可以去问问波尔图加洛夫……不过……嗯,绦虫、吸虫、疥虫、蠕螨、鸡螨、鸡虱,或者还有羽虱、跳蚤、鸡霍乱、黏膜性哮喘白喉炎……肺部真菌感染、结核病、鸡癣……各种病症都有可能啊……(佩尔西科夫眼睛里闪耀着火花)……比如说,还有颠茄中毒、肿瘤、佝偻病、黄疸病、风湿病,还有舍恩莱因氏发癣菌……这种病很有意思。要是染了这种病,鸡冠上会长出小斑点,就像霉菌斑那样……” 布隆斯基掏出一块花花绿绿的手帕擦去额头的汗珠。 “那么,教授,在您看来,眼下这场灾祸的起因究竟何在?” “什么灾祸?” “怎么,教授,您没有读报纸吗?”布隆斯基惊讶了,连忙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消息报》 “我从不读报。”佩尔西科夫紧紧皱起了眉头。 “那是为什么,教授?”阿尔弗雷德和蔼地问道。 “因为报纸上都是胡说八道。”佩尔西科夫不假思索地回答。 “怎么会呢,教授?”布隆斯基温柔地轻声反驳,打开了报纸。 “这是什么?”佩尔西科夫甚至都没有站起身来。这下轮到布隆斯基的眼睛里火花闪耀了。他用一根尖尖的、涂了亮色油彩的手指重重地指着一则特大标题:《鸡瘟蔓延共和国》。标题横贯整版报纸。 “怎么回事?”佩尔西科夫大惑不解,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 * * * (1) 作者暗示十月革命后许多地名都开始以革命者的名字命名。斯捷克罗夫(1873—1941),曾任《消息报》负责人。 (2) 玛特廖娜的爱称。 (3) 奇奇金是当时著名的商人,在莫斯科开办了乳制品连锁店。 (4) 神父法衣的一部分,垂在胸前,绣有十字架。 (5) 法语的俄语音译,意为:抱歉。 (6) 分别是波兰和拉脱维亚首都。 (7) 法语的俄语音译,意为“这话也就我们私下聊聊”。 (8) 套靴一双写了别字,说明此人的确是个文盲。 (9) 莫斯科市中心的一个广场名,十月革命后苏俄国家政治保安局总部所在地。 (10) 法语的俄语音译,意为:谢谢。 (11) 以英国元帅弗伦奇(1852—1925)命名的军上衣。有扣带,有四个贴兜。弗伦奇曾任英国陆军元帅。 (12) 有学者指出:这一段关于三位调查人员外貌的描写与三位左派领袖——托洛茨基、卡梅涅夫和季诺维耶夫比较相似。 (13) 瓦西里的昵称。 (14) 格·伊·罗索利莫(1860—1928),苏联著名神经病学家,医生,儿童神经学奠基人,莫斯科大学教授。 (15) 即歌剧音乐《瓦尔基利亚女神们的飞翔》,德国著名作曲家理·瓦格纳(1813—1883)的作品。在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女神们为英雄助战,并且把阵亡将士的英魂引进瓦尔加拉宫,飨以酒宴。作家布尔加科夫自幼喜欢瓦格纳的作品,深谙其作品的意义。 (16) 这里暗指与布尔加科夫的价值观相去甚远的著名苏联作家卡塔耶夫(1897—1986)。 (17) 拉丁文Phasianidae的俄语音译拼写,意思为:雉科的。 [book_title]第六章 1928年6月的莫斯科 整座城市容光焕发,四处灯火辉煌,时而暗淡,时而通明。剧院广场上,汽车的白灯和有轨电车的绿灯交相辉映。先前的“穆尔与梅里利兹”(1)大楼如今被加盖了第十层,顶楼用霓虹勾勒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女子形状,正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甩出一句五颜六色的话:“工人信贷”。大剧院对面的街心花园里,有一座深夜开放的彩色喷泉,那里人潮涌动,人声鼎沸。而大剧院顶上的巨型喇叭却在此时大吼大叫起来。 “列佛尔托福兽医研究所研制的抗鸡瘟疫苗已经获得了十分理想的效果。今日死鸡……数量已减少一半……” 可随后,喇叭里的音质变了,似乎出现了一种威严的声音,一道绿光在剧院顶上忽闪忽闪,喇叭里终于响起了一个男低音的唠叨的声音: “抗鸡瘟紧急事务委员会已经成立,组成人员有卫生人民委员、农业人民委员、畜牧负责人普塔哈-波罗修克同志(2),佩尔西科夫和波尔图加洛夫教授……和拉宾诺维奇(3)同志!……新一轮武装干涉企图!……”大喇叭活像一匹豺狼,又是哈哈大笑又是嚎啕大哭,“都和这场鸡瘟有关系!” 剧院胡同、涅格林运河和卢比扬卡广场被白色和紫色的光束照得如同白昼,一束束光线轮番闪耀,惊心动魄的警笛声不绝于耳,马路上尘土飞扬。人们三五成群挤在巨大的公告墙边,一张张告示被红色的反光灯照得雪亮: “兹事体大,责任重于泰山。居民即日起严禁食用禽类肉蛋。个体商贩如有出售肉蛋于市之行为,必将予以追究刑责并没收其所有财产。公民中持有禽蛋者,请务必尽快将其送至所在区警局。” 《工人报》大楼顶部巨大的屏幕上,鸡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穿着浅绿色制服的消防员们迅速散开,身上的标志闪闪发光,手里端着水管子,把煤油喷洒在鸡的尸体上。紧接着,屏幕上便燃起一片红色的火海,浓黑的烟雾弥漫开来,变成一团团碎片摇晃着,随后汇成一股飘散开去。屏幕上蹦出了火红的字幕:“霍登卡组织焚烧死鸡”。 橱窗上挂着“禽蛋交易,质量保证”招牌的商店,平日里只有午饭和晚饭两次休息,直到半夜三点才打烊,如今都被严严实实封了起来。在周围其他商店柜台依旧灯火通明的映衬下,这些禽蛋商店宛如一个个漆黑的窟窿。标着“莫斯科卫生局,急救”字样的汽车,带着惊悚的呼号,赶超一辆辆笨重的公共汽车,刷刷地从警察身边疾驰而过,也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 “准是又有人臭鸡蛋吃坏了。”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彼德罗夫交通路上,黄黄绿绿的彩灯把那家国际著名的大饭店“帝国风范”装扮得分外夺目。饭店里的餐桌上,便携式电话机旁,也都搁着一块块沾了甜酒污渍的硬纸招牌,上面写着:“接上级指示——鸡蛋饼概不供应。新鲜牡蛎有现货。” “埃尔米塔什”饭店里,一片昏惨惨阴沉沉的绿荫下,几盏中国式的小灯笼放着幽暗的光。然而在一个小舞台上,照明的灯光却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施拉姆斯和卡尔曼奇科夫两位讽刺歌手正在台上载歌载舞表演着喜剧小品,这些小品还是阿尔多和阿尔古耶夫(4)两位诗人共同创作的。 啊呀,妈呀,我可怎么办—— 鸡蛋没了啊?? 一边跳,两个人还噼噼啪啪踩着切乔特卡舞步(5)。 有那么一家剧院,以已故的谢沃洛德·梅耶尔霍利德(6)的名字命名。他的死因已是尽人皆知。就在1927年,该剧院上演普希金的《鲍里斯·戈杜诺夫》,舞台的吊杆突然脱落,浑身一丝不挂饰演贵族老爷的演员们也跟着从上面掉下来,把这家伙砸死了(7)。如今,这家剧院打出了五颜六色的滚动式彩灯海报,宣告作家爱伦多尔格的剧本《母鸡的死》即将上演,梅耶尔霍利德的学生、共和国功勋导演库赫杰尔曼将担纲执导。(8)不远处的“水族馆”公园里,露天的小舞台上,正在上演作家列尼夫采夫(9)的《小鸡崽子们》(10)。舞台被忽明忽暗的广告灯装点得流光溢彩,一个个袒胸露背的女子让人眼花缭乱,四周掌声雷动。一群马戏团的驴子,排成一溜沿着特维尔大街走来,驴子的长脸两边都挂着小灯笼,背上还驮着醒目的招牌——科尔什剧院正在恢复上演罗斯丹的《尚特克勒尔》(11)。 报童们在如织的车轮间左右逢源,无处不闻凄厉的吆喝声: “骇人听闻,地下有了新发现!骇人听闻,波兰在筹备战争!!骇人听闻,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实验!!” 在先前的尼基金马戏剧场里,被厚厚的棕色垫子围成一圈的演技场上,总是飘着一股让人心情愉快的粪便味道。脸上涂得跟僵尸般惨白的小丑鲍姆,对穿着花格子衣服、肿得像得了腹积水的比姆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不开心!” “你索索(说说)?”比姆憋着嗓子问。 “你把鸡蛋埋到了地里,可是被十五分区的警察给找出来啦。” “哈——哈——哈——哈。”整个马戏剧场哄堂大笑。这笑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就连古老的圆顶下,悬挂着的吊杆和蜘蛛网都轻轻晃动起来。 “啊——哈!”两个小丑一声长啸,一匹膘肥体壮的白马驮着一位绝色美女跑了出来。只见那女子双腿修长,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紧身衣。 然而此时,不期然名声大振的佩尔西科夫正沿着莫霍瓦娅大街挤过人群走向驯马场的火钟(12)。虽然孤零零一人,但他情绪高涨,既没有看任何人,也不会在意任何人,更没有理会妓女们打情骂俏的推搡和娇声细气的勾搭。突然,就在他陷入思绪没看清周围的时候,他撞上了一个穿着过时的怪人。佩尔西科夫的手指毫无防备地戳中了那个人挂在腰间的木制手枪套,一阵钻心的疼。 “啊,疼死了!”佩尔西科夫一声尖叫,“对不起。” “对不起啦。”对面的人马上回应,他的声音听着让人讨厌。两个人在稠密的人流中随意地摆脱了对方。接着,教授便向普列奇斯坚卡方向迈开了步伐,这一次的碰撞旋即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 * * (1) 即百货商场大楼,由苏格兰人阿尔其巴尔德·梅里利兹(1797—1877)和安德鲁·穆尔(1817—1899)1857年创办于圣彼得堡。1918年,百货大楼由莫斯科贸易局接管,其旗下的家具工厂被改建为“黎明”航空工业企业。百货大楼后改名为中央百货商店,是莫斯科最大的综合购物中心。 (2) 普塔哈-波罗修克,乌克兰姓氏,普塔哈的意思是小鸡,波罗修克的意思是小猪。 (3) 姓氏拉宾诺维奇一般用来讽刺只顾自己切身利益的小人。 (4) 现实中两位诗人的姓氏分别是阿尔戈(1897—1968)和阿杜耶夫(1895—1950)。布尔加科夫在小说中稍微改动了一下这两位当时名满俄罗斯的讽刺诗人的姓氏。有趣的是,这部中篇小说完稿后不久,布尔加科夫自己也成了两位诗人笔下被尖锐讽刺的对象。 (5) 即踢踏舞。 (6) 谢沃洛德·梅耶尔霍利德(1874—1940),俄罗斯戏剧导演、演员和教育家。作者于1927年写作这部中篇时,梅耶尔霍利德还没有去世。他是在1940年才被判处死刑并枪决的。 (7) 梅耶尔霍利德是十月革命后积极的文学艺术改革分子,布尔加科夫很厌恶他那一套激进的改革举措,认为他的所谓改革其实是对俄罗斯文学的扭曲和破坏。梅耶尔霍利德曾多次邀请布尔加科夫加盟他的戏剧创作,但均遭到拒绝。虽然在普希金的剧作里并没有出现过裸体的贵族,但结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曾短暂兴起过的“裸体主义”风潮,布尔加科夫便在小说中以此挖苦梅耶尔霍利德荒唐的改革行为,而且还把他写“死”了。 (8) 此处暗指苏联作家爱伦堡和德国作家凯勒曼共同创作的话剧《把欧洲拿来!》,这出话剧于1924年被搬上舞台,导演就是梅耶尔霍利德。 (9) 作家的名字是懒汉的意思。 (10) 这个作家和剧本都是作者杜撰的,原本应是狗崽子们,为了突出“鸡”的话题,作者改成了小鸡崽子们。 (11) 这是布尔加科夫为了“鸡”的话题而刻意杜撰的。法国诗人、剧作家罗斯丹的确写过剧本《尚特克勒尔》(意为公鸡),而莫斯科民营的科尔什(1882—1932)剧院从没上演过这部作品。 (12) 据传火钟是中国古代的伏羲发明的。 [book_title]第七章 洛克(1) 虽然很难说清楚,究竟是列佛尔托福兽医疫苗真的很管用;还是萨马拉市(2)的阻击部队确实很能干,采取了十分强硬的措施,断了卡卢加(3)和沃罗涅日(4)鸡蛋收购商们的货源;要么就是莫斯科紧急事务委员会的工作立竿见影,但有一点是众所周知的,那就是佩尔西科夫和阿尔弗雷德最近一次交谈后才过了两星期,共和国境内的家禽就被彻彻底底肃清了。也许在县级市的一些农家小院子里,还会零星散落着一些鸡毛,让人看了唏嘘不已。医院里最后一批贪吃的家伙也已经逐渐康复,不再便血和呕吐了。而且,好在整个共和国的死亡人数并没有超过一千,也没有引发大规模的骚乱。不过,沃洛克拉姆斯克(5)倒是蹦出来一个所谓的先知,他宣称,这次家禽大批死亡的原因没有别的,而应归咎于某些个委员,但是他的蛊惑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沃洛克拉姆斯克的市场上,仅有几位想要从农妇手中没收家禽的警察被揍了一顿,有人还把当地邮政局的玻璃窗给砸碎了。幸亏沃洛克拉姆斯克政府急中生智地采取了一系列举措,先是让先知住了嘴,随后很快就把邮政局的窗玻璃修好了。 疫情在北方蔓延到阿尔罕格尔斯克(6)的休姆金新村,便自然而然刹住了脚步。原因也十分简单,因为再往前就没地方可去了——前方就是白海,而海里是没法饲养家禽的。疫情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7),同样无法再前行一步,因为前方也是一片汪洋。在偏远的南方,比如奥尔杜巴特、朱利法(8)和卡拉布拉克(9)等等那些连土地都被太阳烤焦了地方,鸡瘟自然也就消停了。西部地区的情况让人感到惊讶,疫情恰好就在波兰和罗马尼亚的边境止步不前了。或许是因为那里气候完全不一样,又或许是邻国政府采取了有效的边境防疫隔离措施,总之,事实就是,疫情没有越过边境。正当国外的媒体对这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家禽死亡事件沸沸扬扬炒作得不亦乐乎时,苏维埃共和国政府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马不停蹄地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抗鸡瘟紧急事务委员会也更名为共和国发展与振兴家禽饲养业紧急事务委员会,而且委员会成员也新增了三名紧急事务委员,共由十六位同志组成。另外还成立了一个“良禽”组织,佩尔西科夫与波尔图加洛夫均以名誉主席的身份加入了该组织。他们两位的头像出现在了报纸上,底下还配上了标题:《从国外大量购进鸡蛋》和《休斯先生阴谋破坏鸡蛋采购行动》(10)。记者科列奇金还专门为此撰写了一篇措辞刻薄的讽刺短文,一下子便轰动了整个莫斯科,文章结尾有这么一句话:“别眼红我们的鸡蛋嘛,休斯先生——你们自己也有啊!”(11)。 最近三个星期以来,佩尔西科夫教授拼了命地工作,实在是累得不轻。鸡瘟事件使他脱离了日常的作息轨道,双倍的工作负荷猛地压到他的肩头。他每天晚上都不得不参加家禽委员会的会议,还时不时耐着性子应付与人没完没了的谈话,一会儿和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一会儿又是装着机械假肢的大胖子。他还要与波尔图加洛夫教授一起,带着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和一个名叫波伦加尔特的人,共同解剖死鸡,并在显微镜底下寻找瘟疫杆菌。更夸张的是,他还花了三个晚上匆匆忙忙赶写了一本应急的小册子:《疫情影响下的家禽肝脏病变》。 其实佩尔西科夫对家禽领域的研究并没有十分用心,这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满脑子惦记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就是那一束红光,这束红光才是最主要最重要的。只不过鸡瘟带来的灾难迫使他不得不暂时放弃。佩尔西科夫透支着本来就羸弱不堪的健康,就连睡觉和吃饭的时间都被挤出来,有时候甚至干脆不回普列奇斯坚卡的家里,而是睡在研究所实验室里的漆布沙发上,通宵达旦地守在暗箱和显微镜旁边。 一直到七月底,这样的节奏才稍稍有所缓解。更名后的委员会工作终于步入了正轨,而佩尔西科夫也总算回归到了被搁置已久的工作。一台台显微镜下又放上了新的样本,在暗箱的红光照射下,鱼卵和蛙卵又开始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疯长。从柯尼斯堡(12)空运来一批专门定做的玻璃,七月的最后几天里,在伊万诺夫的监督下,几个机械师又安装了两台新的大暗箱,射孔中的红光足足有卷烟盒子那么粗,而投射出去的喇叭口直径居然达到了一米。佩尔西科夫兴奋地摩拳擦掌,便开始着手准备一项神秘而又复杂的实验。首先,他通过电话和教育人民委员商定了一件事情,电话那头叽里呱啦向他说了一堆客套话,又做出了种种支持的承诺。然后,佩尔西科夫给最高委员会畜牧处的负责人普塔哈-波罗修克同志去了电话。普塔哈表示一定会对佩尔西科夫的研究给予热切关注。两通电话的主要内容都与佩尔西科夫在海外的一项大宗采购有关。普塔哈在电话里说,他立刻就电报联系柏林和纽约。在这之后,竟然有一个电话从克里姆林宫打来,询问佩尔西科夫的研究进展情况。一个傲慢而又亲切的声音问佩尔西科夫是否需要一辆小汽车? “不用了,谢谢您。我还是比较喜欢坐有轨电车。”佩尔西科夫婉言谢绝。 “这是为什么?”这个神秘的声音似乎有点不解,宽厚地笑了笑。 与佩尔西科夫交谈的时候,大家通常不是一脸恭敬地诚惶诚恐,就是亲切有加地满脸堆笑,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虽然这个小孩子的块头着实不小。 “有轨电车还快一点呢。”佩尔西科夫解释说。于是,这个洪亮的男低音就在电话那头说: “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又过了一星期,佩尔西科夫已经逐渐淡忘那些同样被人逐渐淡忘的家禽问题,已然全力以赴地投身于红光的研究。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和过度的疲倦,让他的脑门子看上去锃亮,似乎变得透明而又轻巧。两只眼睛里的血丝怎么都不肯褪去,佩尔西科夫几乎每一个夜晚都睡在研究所里。不过有一次,他离开了这个动物学的避难所,那是因为他要去位于普列奇斯坚卡大街的科学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员会(13)的大厅作报告,宣讲他的红色光束及其对卵细胞的作用。这一次,这位动物学怪人众望所归地站上了辉煌的巅峰。廊柱式大厅里经久不息的掌声似乎把天花板上什么东西都震落了,嗤嗤作响的电弧灯把光芒洒在与会科学家黑色的晚礼服和女士们洁白的裙子上。主席台的讲台旁,放着一张玻璃桌子,桌子上的盘子里蹲坐着一只湿乎乎的青蛙,这只青蛙全身暗灰,体型竟然有猫那么大,正大口喘着粗气。有人时不时往主席台上扔小纸条。其中有七张纸条居然是求爱的,佩尔西科夫随手就撕了。科学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员会的主席使劲把他拽到主席台上,让他向观众鞠躬致意。佩尔西科夫情绪激动地鞠躬,两只手上全是汗水,湿乎乎的,黑色的领带也没有端端正正挂在下巴底下,而是被甩到了左耳的后方。面对几百张黄澄澄的脸和男士们胸前雪白的衬衫,他仿佛被呼吸的浓雾裹挟了。突然,一只黄色的手枪皮套一闪而过,顷刻便消失在白色的廊柱后。佩尔西科夫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可随即便忘得一干二净。可就当他作完报告打算离开,踩着深红色地毯走下楼梯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不适。就那么一瞬间,门厅里耀眼的吊灯被黑暗遮住了,佩尔西科夫意识变得模糊,一阵恶心涌了上来……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又仿佛觉得脖颈里的血液变得黏稠,变得滚烫……教授颤抖的手一把抓住了楼梯的护栏。 “您觉得不舒服吗,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紧张不安的问询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 “没事,没事。”佩尔西科夫强打起精神,“我只是太累了……对了……请给我一杯水。” * * * 八月的这一天,阳光异常明媚。但是阳光会干扰教授的工作,所以窗帘被放了下来。一盏曲腿的反射灯投出一道刺眼的强光,照在堆满工具和玻璃器皿的玻璃桌子上。佩尔西科夫仰靠到旋转扶手椅上,全身瘫软地抽着烟。透过一缕缕烟雾,他看着暗箱那扇微微敞开的门,双眼虽然因为疲倦而显得干巴巴,但却浮漾着满足的神色。一道红光,正静悄悄卧在暗箱里,为实验室本就闷热而又污浊的空气又增添了一丝暖意。 有人敲了敲门。 “有事吗?”佩尔西科夫问。 门咯吱一声轻响,潘克拉特走了进来。只见他两只手紧紧贴牢裤缝,看见这位尊神,害怕得脸都变白了,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教授先生,外面有位洛克来找您。”(14) 学者撇撇嘴角,似乎是笑了笑。他眯起眼睛说: “听上去倒是挺有趣。不过我现在忙着呢。” “他们说,有克里姆林宫的公文给您。” “麻烦还能带公文?(15)这倒是不多见啊。”佩尔西科夫逗趣道,接着便吩咐,“好吧,让他进来吧。” “好的。”潘克拉特答应着,立刻就消失在了门外。 一分钟后,门又咯吱一响,有个人跨过门坎走了进来。佩尔西科夫吱地转动一下扶手椅,侧着脑袋从镜片上方盯住了来人。虽然佩尔西科夫对生活没有丝毫兴趣,跟现实也脱节太远,但来人的基本体貌特征还是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此人穿着打扮可谓奇特而又落伍。要是在1919年,他的这身打扮在首都的大街上还比比皆是,到了1924年年初,穿成像他这样的就已经看不到几个了,而现在是1928年,这样的装束是会吓到别人的。就连现在的面包师,作为最后进的无产阶级,也开始西装革履了。而且在1924年年末,就连弗伦奇式军装在莫斯科也已经被彻底淘汰,不算时髦了,偶尔才能看到那么一两个。而来人穿的是一件双排扣皮革上衣,绿颜色的裤子,脚上还裹着绑腿,踩一双半高跟皮鞋。腰间还别着一把老式的特大号毛瑟手枪,套着破旧发黄的枪套。来人的脸给佩尔西科夫留下了极为糟糕的印象,其实每个人看到这张脸都会心生厌恶。两只小眯缝眼看什么东西都一副莫名惊诧的样子,但同时又透着自信。两条腿很短,大脚板却是扁平的,显得此人多少有些不拘小节。脸上刮得泛青。佩尔西科夫立刻双眉紧蹙,他毫不客气地嘎吱嘎吱转着扶手椅,两眼已经不再从镜片上方,而是透过镜片直视对方,开口说道: “您是带了公文来的?公文呢?” 来人显然是被他眼前所见惊呆了。按理说,这种人平时很少会表现出难为情的样子,可此刻他却失态了。从他的眼神来看,他是被整整十二排架子的书柜吓到了。这个书柜直直顶到了天花板,架子上不留缝隙地塞满了书。当然,还有那几台暗箱,暗红色的光线被透镜放大后,宛若地狱里的鬼火般若隐若现。反射镜又把红光的尖端投射出来,而旋转扶手椅里的佩尔西科夫本人恰好又湮没在纤纤光束旁的阴暗里,让他的样子看上去相当诡异而又庄严。来人凝神注视着教授的眼睛,自信非凡的目光中传递出钦佩和尊重的火花。但他并没有递上任何公文,而是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洛克!” “嗯哼?那又怎么样?” “我被任命为‘红光’国营示范农场的负责人。”来客接着介绍。 “那又如何?” “我来找您,同志,有一件机密的事情。” “听上去好像挺有趣。不过,请您长话短说。” 来人这才解开上衣的排扣,掏出一份打印在十分精致的厚纸上的密令。他伸手把密令递给佩尔西科夫,接着不等对方邀请,便自说自话坐到了旋转凳子上。 “不要推桌子。”佩尔西科夫一脸厌恶。 来人吓了一跳,转脸看了看桌子。只见桌子的另一侧固定着一个潮湿晦暗的小孔,里面正有一双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眼睛,绿宝石般,呆滞地一闪一闪。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佩尔西科夫刚念完公文,就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扑向了电话。几秒钟拨通电话,只听他满腔怒火结结巴巴冲电话里说: “抱歉……这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能这样做?我……我没同意过,没和我商量过……这,可是,鬼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时,来访的陌生人在凳子上转过身来,一脸的委屈。 “实在对不起啊。”他抱怨,“我只是负……” 但是佩尔西科夫晃了晃勾起的指头,不容他说下去,接着打电话: “对不起,我实在不明白……我,肯定,坚决反对。我绝不会同意用鸡蛋做实验……我自己都还没拿鸡蛋做过测试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唧唧呱呱的说话声,还伴随敲打的声音,甚至老远就能听明白,那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在说话,那语气就像是在训诫一个小娃娃。这一通电话有了结果,只见佩尔西科夫满脸紫涨,啪地撂下听筒,挨着电话冲着墙壁说: “我金盆洗手,不干了。” 他回到桌前,拿起公文,两眼越过镜片上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又透过镜片,从尾到头读了一遍,突然大叫: “潘克拉特!” 就好像是坐着歌剧院的升降梯冒出来的那样,潘克拉特立刻出现在了门口。佩尔西科夫看了他一眼,随即一声怒喝: “滚出去,潘克拉特,滚!” 潘克拉特立刻就消失了,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对此表示惊讶的表情。 佩尔西科夫这才转过身,对来人说: “那既然这样……我只好从命了。不过这事情和我没关系。而且我也没兴趣。” 教授的话与其说得罪了来人,倒不如说让他吃惊不小。 “我很抱歉。”他探询地问道,“难道您不是,同志?……” “您怎么开口闭口就是同志……”佩尔西科夫没好气地嘟囔,不过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洛克的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但是”。 “对不……” “那就这样吧,您请看好了,”佩尔西科夫打断了他,“这里是一个球形弧光灯。你们可以通过目镜的位移把它发射的光线聚成,”佩尔西科夫啪嗒敲了一下暗箱顶盖,暗箱看上去很像一台照相机,“一束。然后通过物镜的位移把这束光线收集起来,你看,这是1号……那是反光镜2号。”佩尔西科夫掐灭了这束光线,接着重新在暗箱的石棉底盘上点亮,“在这块底盘的光线里,你们可以分别放置所有你们想要实验的对象,然后进行实验。非常简单吧,对不对?” 佩尔西科夫本想用揶揄的语气好好挖苦一下对方,没想到来人根本就没在意,他正目光如炬地盯着暗箱呢。 “不过,我要警告您,”佩尔西科夫继续说,“手不要伸到光线里去,因为据我的观察,光线会引发表皮增生……增生结果是良性还是恶性,我,很遗憾,还没法确定。” 听见这话,来人赶忙把手缩回去藏到了背后,连手里的皮帽都掉到了地上。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教授的双手。那双手已经被碘酒烧得焦黄,右手腕还缠着绷带。 “那您自己怎么对付,教授?” “您可以去库兹涅茨桥那边的施瓦贝店里买一些橡胶手套。”教授被问得心头火起,“我可没义务替你们操心。” 这时,佩尔西科夫却像对着放大镜一样,仔细看了一眼来人。 “您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再说了……为什么派您来?……” 这下洛克终于发脾气了。 “对不……”“我总归要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为什么您就缠着这束光线不放呢?……” “因为,这是一项宏图伟业……” “啊哈。还宏图?那样的话……潘克拉特!” 可是,当潘克拉特再次出现的时候: “你等一下,我再想想。” 于是潘克拉特再次温顺地消失了。 “可是我,”佩尔西科夫说,“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匆匆忙忙,还那么神秘?” “您哪,教授,您已经把我搞得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好了。”洛克回答说,“您是知道的,眼下鸡都死得一只不剩了。” “那又怎么样啊?”佩尔西科夫大叫起来,“难道你们想一夜之间让它们全复活了吗?而且,为什么要借助这种还没研发完善的光线?” “教授同志,”洛克回答,“说实话,您真的把我搞糊涂了。我这么说吧,目前我们必须重振国内的家禽饲养业,因为国外的媒体已经把我们说得很不堪了。就是这么回事。” “那就让他们说去好啦……” “呵,这可是您自己说的。”洛克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 “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出的这个主意,用处理过的鸡蛋孵小鸡……” “就是我……”洛克回答。 “呵呵……那么,那么……我倒要请教,有什么理由吗?您是怎么知道光线有这种特性的?” “我嘛,教授,听过您的报告啊。” “可我还没用鸡蛋做过任何实验!……我只不过是有这个打算而已!” “请您相信,一定会成功的。”洛克突然变得信心满满,他诚恳地说,“您的红光已经无人不晓,哪怕就是大象都能培育出来,不光是小鸡崽子呢。” “您这叫什么话。”佩尔西科夫问道,“您是动物学家吗?不是吧?太可惜了……您倒是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勇敢的实验家……真的……只不过您这是在铤而走险……您不会成功的……而且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我们会把暗箱还给您的。怎么会浪费您的时间?” “什么时候?” “放心,只要第一批小鸡孵出来就还给您。” “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那好吧。潘克拉特!” “我自己带人来了。”洛克说,“还有保安……” 黄昏刚近,佩尔西科夫的实验室已经冷冷清清……桌子上也空空荡荡。洛克带来的人搬走了三台大暗箱,只给教授留下那台小的,也就是一开始用来做实验的那台。 七月的暮色渐渐笼罩下来,阴暗占据了研究所,顺着走廊扩散开去。实验室里传来单调的脚步声——佩尔西科夫还在里面,他没有打开电灯,只一味地在空旷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从窗口到门口……说来也怪: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情绪在这个夜晚控制了所有在研究所里过夜的人,也包括动物。癞蛤蟆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就像开起了演唱会,一个个格外忧伤地长吁短叹,似在吟咏内心的不安,又像在警示不祥的未来。一条黄颔蛇从笼子里溜了出来,潘克拉特不得不在各个楼道里追捕它。好不容易逮到了,却发现这条蛇的神态很奇特,似乎是打算逃走,逃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行。 深夜,佩尔西科夫的实验室里响起了铃声。潘克拉特立刻出现在了门口。他看到了一个奇特的情景。科学家孤零零站在实验室的中央,正眼巴巴地望着桌子。潘克拉特咳嗽了一下,便一动也不敢动了。 “潘克拉特,你看啊。”佩尔西科夫用手指着空荡荡的桌子。 潘克拉特惊呆了。夜幕下,他似乎窥见了教授噙着热泪的眼睛。这可太不同寻常了,太可怕了。 “看到了。”潘克拉特带着哭腔应和,内心却在说:“你还不如冲我大喊大叫呢!” “你看啊。”佩尔西科夫又说了一遍,嘴唇哆嗦起来,就像一个孩子,被不由分说夺走了心爱的玩具。 “你知道吗,亲爱的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说着,把头转向窗外,“我的那个老婆,十五年前离家出走,后来进了轻歌剧院,可现在,她死啦……真是一言难尽啊,亲爱的潘克拉特……有人写信告诉我了……” 在蛤蟆的连连哀叫声中,暮色吞没了教授,夜……就这样降临了。莫斯科……不知道在什么角落里,几盏雪白的球灯,在窗外亮了起来……潘克拉特心疼起教授来,一时害怕得不知所措,两手贴紧了裤缝…… “去吧,潘克拉特。”教授语气沉重,摆了摆手,“去睡觉吧,乖,亲爱的,潘克拉特。” 黑夜降临。潘克拉特走出了实验室,连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竟然踮着脚尖跑回了小房间。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堆破烂里翻刨一阵,找出一瓶已经开了封的俄罗斯伏特加酒,往肚子里咕嘟咕嘟灌下一茶杯左右。随即嚼了几口撒了盐的面包,眼里这才有了些许笑意。 临近午夜时分,灯光幽暗的门厅里,潘克拉特光着脚坐在长条凳上,和因为值班而睡不着的圆顶礼帽聊天,一只手还伸进印花衬衫挠着胸脯。 “还不如杀了我呢,真的……” “他真的哭了?”圆顶礼帽很好奇。 “真……真的啊……”潘克拉特深信没有看错。 “真是个伟大的科学家。”圆顶礼帽表示赞同,“不过可以理解,毕竟青蛙没法取代老婆。” “那当然。”潘克拉特表示同意。 他想了想,又说: “我倒是想把婆娘的户口迁到这里来……真的,她在乡下待着有什么意思。只不过这些爬虫她肯定忍受不了……” “那还用说,那些家伙看着就恶心。”圆顶礼帽附和道。 科学家的实验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没有开灯,因为门底下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来。 * * * (1) 这是布尔加科夫故意采用的姓氏,暗示劫数来临。 (2) 俄罗斯的工业城市,距离莫斯科1054公里。 (3) 俄罗斯欧洲部分中部城市,位于奥卡河畔,距离首都莫斯科188公里。 (4) 俄罗斯中央黑土区经济区最大工业和文化中心,位于沃罗涅日河同顿河汇流处附近,距离莫斯科445公里。 (5) 位于俄罗斯莫斯科州西北部,莫斯科西北129公里的拉马河畔。 (6) 位于北德维纳河河口附近,历史上是俄罗斯重要的港口。 (7) 位于亚欧大陆东面,阿穆尔半岛最南端,原名海参崴。 (8) 这两个地方都是位于阿塞拜疆的居民点。 (9) 哈萨克斯坦居民点。 (10) 休斯先生即查尔斯·埃文斯·休斯,1921—1924年任美国国务卿。 (11) 作者暗指当时非常著名的记者科利佐夫(1898—1940),他也是布尔加科夫在长篇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中柏辽兹的现实原型之一。 (12) 加里宁格勒的旧称。 (13) 1920年底,由列宁授意高尔基筹办成立。 (14) 这句话听起来可以理解为:“外面有麻烦来找您。” (15) 洛克的名字Рокк与俄语单词“麻烦:Рок”发音相同。教授故意调侃地使用了“Рок”一词。根据小说情节的发展,教授在劫难逃了。 [book_title]第八章 国营农场事件 再没有什么比风姿绰约的八月更让人赏心悦目的了,就算是斯摩棱斯克省(1)也是如此。1928年的夏天让所有人都记忆犹新,在那个美妙的季节,不但春雨行得及时,炽热的阳光普照终日,庄稼的收成也尤为喜人……先前谢列梅捷夫家的庄园里,苹果熟透了……树林成片地抹上了绿色,田野里的耕地一块块泛着金黄……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人都会精神焕发。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样子看上去已经不像在市区里那样让人厌恶了,身上也没穿那套难看的衣服。他的脸被晒成了时尚的黝黑色,印花衬衫敞开着,露出了胸膛上浓密的黑毛。腿上套一条帆布裤子,就连眼神也不再那么锐利,有了些许善意。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兴冲冲一溜小跑跨过廊柱下的台阶,径直朝一辆客货两用的小汽车跑去。廊柱上钉着一块招牌,“红光农场”几个字就写在一颗红星下面。这辆小汽车在保安的押送下,运来了三台黑漆漆的暗箱。 为了把三台暗箱安装在先前的冬日花园里,也就是谢列梅捷夫家的温室里,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和他的助手们七手八脚忙了一整天……临近傍晚时分,才一切安装到位。玻璃天花板下亮起了一盏白色的磨砂球灯,暗箱被固定在砖头地基上,跟随暗箱一起来的机械师噼啪一阵捣鼓,又拧了拧几枚闪亮的螺丝,黑乎乎的暗箱里便出现一道神秘的红光,照射在石棉底盘上。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又手忙脚乱地爬上梯子去检查电线线路。 次日,那辆客货两用的小汽车又一次从车站驶了回来。这次卸下的是三个箱子,清一色华丽而又光滑的贴面板包装,四周还贴了好些标签,黑底白字写着: ——Vorsicht:Eier!!(2) “小心轻放:蛋品!!” “怎么才寄来那么一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觉得奇怪,不过他没怎么多想就忙着开始拆卸鸡蛋的包装了。拆包的工作仍旧是在温室里进行的,参与拆包的有: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本人;他那肥得不可思议的老婆玛尼娅;先前谢列梅捷夫家的独眼花匠,现如今他是农场里杂七杂八什么活儿都干的门卫;这辈子都打定主意赖在国营农场不走了的警卫;还有清洁工杜妮娅。这里不是莫斯科,所以农场里四处洋溢着更为朴实的气息,有一种家庭式的和睦氛围。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正在发号施令,他爱惜地看着这些包装得像高档礼品盒一样的箱子,欣赏着落日余晖透过温室的玻璃天花板轻柔地洒在箱子上。 “您别这么大大咧咧,好不好。”他对警卫说,“小心一点啊。您没看见——这是鸡蛋啊?……” “没事儿。”这个农村来的当兵的一边钻孔,一边呼哧呼哧地说,“马上就好……” 突噜——噜——噜……粉尘散落下来。 鸡蛋的包装相当考究:木制的顶板下敷着一层蜡纸,然后又是一层吸水纸,下面还铺了一层厚实的碎屑,再底下用刨花盖着,透过刨花才能隐隐看见鸡蛋白白的壳。 “看看人家外国的包装,”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一边赞叹,一边用手在刨花里翻腾着,“可不像我们这里。玛尼娅,小心一点啊,别碰碎了。”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你是不是犯傻啦?”老婆不买账,“这又不是金子,瞧你那德行。我难道从来没见过鸡蛋?哇!……好大个儿的蛋啊!” “看看人家国外的鸡蛋吧。”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一边说着,一边把鸡蛋一个个放到木头桌子上,“再看看我们的鸡蛋,一个个土里土气……这大概全是婆罗门鸡产的蛋吧,真他妈漂亮!德国人就是……” “那还用说嘛。”警卫欣赏着鸡蛋,也表示赞同。 “不过,我有点纳闷,为什么这些蛋看着都脏兮兮的呢……”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觉得奇怪,“玛尼娅,你小心看着点。让他们接着卸,我得去打个电话。” 于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穿过院子,走到农场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晚上,动物研究所的实验室里猛然间电话铃声大作。佩尔西科夫教授恼得抓乱了头发,只好走过去接电话。 “喂?”他问。 “省里有人来电找您。”听筒里一个女性压低了声音回复他。 “好吧。请问哪位?”佩尔西科夫心烦意乱地对着黑洞洞的电话发问……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咔嚓声,然后在遥远的地方响起一个男性紧张不安的声音: “鸡蛋需要清洗吗,教授?” “什么意思?什么?您在问什么?”佩尔西科夫心头火起,“您从哪儿打的电话?” “是尼科尔斯克,斯摩棱斯克省。”电话那头解释道。 “我没听明白。我不知道什么尼科尔斯克。您是哪位?” “我是洛克。”电话里的声音非常生硬。 “哪个洛克?——啊,是的……原来是您啊……您要问什么?” “鸡蛋要不要清洗?……从国外给我寄来一批鸡蛋……” “怎么了呢?” “……鸡蛋上有一些脏兮兮的斑点……” “什么,您没搞错吧……您说的我没听懂,鸡蛋怎么会有脏兮兮的斑点?嗯,当然啦,也许是会有一点的……鸡粪干了留下的……也许还有其他什么脏东西……” “那就不用洗了?” “当然,不用洗……您,这是,已经打算用暗箱处理鸡蛋了?” “马上就要处理。是的。”电话那头回答。 “呵。”佩尔西科夫干笑了一声。 “回头见。”咣当一声,电话挂了。 “回头见。”佩尔西科夫恨恨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身对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说,“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您觉得这家伙靠谱吗?” 伊万诺夫哈哈大笑。 “原来就是他啊?可以想象,他肯定会把那些鸡蛋烤糊了。” “是……是……是啊……”佩尔西科夫余怒未消,“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您也能想象得到了……嗯,那太好了……其实,很有可能,光线对鸡蛋次胞原生质的作用就跟对蛙卵的作用一模一样。很有可能,他真的能孵出小鸡来。但是,您也好,我也好,谁都没法预测,那会是些什么样的鸡……也许,这些鸡一点屁用都没有。也许,这些鸡过两三天就死了。也许,这样的鸡肉根本就不能吃!我又没法担保,它们出生后就能独立谋生。也许,鸡的骨骼会很脆弱。”佩尔西科夫越说越激动,挥舞起手掌,手指又勾了起来。 “您说得太对了。”伊万诺夫表示赞同。 “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您能担保,这些鸡会繁衍后代?也许,这家伙孵出来的都是些骟鸡呢。体型也许能赶上狗,可要它们繁衍后代,大概要等到基督第二次降世了吧。” “确实没法担保。”伊万诺夫同意。 “就这种冒冒失失的态度。”佩尔西科夫越说越伤心,“简直胆大妄为!而且,您看看,竟然有人关照我要对这个下流货色进行指导……”佩尔西科夫指了指那张洛克送来的公文(它就被随手甩在实验操作台上),“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还不能解答,让我怎么去指导这个门外汉。” “就不能回绝他吗?”伊万诺夫问。 佩尔西科夫立刻紫涨了脸,抄起那张公文递给了伊万诺夫。对方读完后,满脸揶揄地笑了。 “嗯——那就没办法了……”他意味深长地表示理解。 “还有,您想想……我自己订购的货等了已经足有两个月时间,还没有一点动静呢。这家伙倒好,买几个鸡蛋就立刻寄过来了,还处处有人配合他……” “他是做不成什么屁事的,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顶多就是把暗箱还给您了事。” “但愿能尽快吧,要不然我这里的实验都被耽搁了。” “是啊,简直糟糕透了。我这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 “您已经拿到防护服了?” “是的,今天刚拿到。” 佩尔西科夫闻言,心里踏实了许多,情绪也好转了。 “啊哈……我想,我们可以这么做。手术室的门可以封死,然后再打开一扇窗户……” “当然啦。”伊万诺夫赞成。 “有三个防护面罩吗?” “是的,三个。” “嗯,那就好……您用一个,我用一个,再另外随便找一个大学生吧。第三个就给他用。” “可以找格林穆特。” “就是那个现在在您手下研究蝾螈的?……嗯……这人还不错……虽然,不是我说他坏话哦,春天的时候他还没搞清楚裸齿鱼的鱼鳔结构呢。”佩尔西科夫还记得别人的短。 “不会吧,他很不错……是个好学生。”伊万诺夫赶紧袒护。 “看来,我们得熬一个通宵了。”佩尔西科夫继续说,“不过还有件事儿,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您得去检查一下毒气,要不然鬼才知道,他们那帮化工志愿者(3)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万一输送来的是劣质毒气呢。” “不会的,不会的。”伊万诺夫连忙摆了摆手,“我昨天已经试过了。这还是不要冤枉他们,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毒气的质量非常棒。” “您拿什么试的?” “我就用普通的蛤蟆试了一下。稍一通气——蛤蟆立刻就死了。对了,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我们还得多做一手准备。您给国家政治保安局发一封函吧,让他们给您寄一把电枪来。” “我可不会用这玩意儿……” “电枪交给我负责就行。”伊万诺夫说,“我们去克利亚济马河的时候用过电枪,那时候只是为了好玩……有一个保安局的人就住在我隔壁……这玩意儿特别好用。效果立竿见影……发射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百步以内一枪致命。我们用来打寒鸦了……我觉得,有了电枪,毒气都可以不用了。” “嗯……这个主意非常不错……不错。”佩尔西科夫走到屋角,拿起电话,呱呱地对着听筒吩咐…… “给我接那个,叫什么来着……卢比扬卡……” * * * 白天的天气热得出奇。地面上蒸腾着厚厚一层透明的暑气,显得分外晃眼。但是夜晚却美好、撩人、荫绿。先前的谢列梅捷夫庄园在如洒的月光下,美得难以名状。宫殿般的农场办公楼,如同结晶的糖块,雪亮剔透。花园里树影婆娑,池塘则被染成黑白两色——斜长的白色是皎洁的月影,另一半却是黑暗的深渊。月色的光斑中,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阅读《消息报》,只有用六磅小铅字撰写的象棋专栏无法看清。只不过,在如此美好的月夜里,自然不会有人看什么《消息报》……清洁工杜妮娅此时此刻就在农场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无巧不成书的是,农场那台破旧不堪的客货两用汽车的红胡子司机竟然也在那里。他俩在那里做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可他们就在稀疏的榆树荫下,舒舒服服地躺在司机就地铺开的皮大衣上。厨房的灯还亮着,两个菜农正在吃晚饭。洛克太太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色连衣裙,坐在廊柱凉台上,仰望着美不胜收的圆月,浮想联翩。 晚上十点整,农场后面的孔佐夫卡村已经悄无声息,田园美景变成了一段悠扬悦耳的长笛声。乐曲回荡在树林里,回荡在谢列梅捷夫殿堂昔日的廊柱上,天籁夜景相得益彰,美得无以言表。那笛声似乎是《黑桃皇后》中莉莎娇俏柔弱的歌声,伴着波丽娜激情四溢的咏叹,融合成了二重唱,悠悠飘向九霄的广寒(4)。此情此景,犹如旧日的时光再现,而那充满无限美好的往昔早已远逝,既叫人如痴如醉,也不免无奈唏嘘。 消散了……消散了…… 悠扬不断的长笛婉转起伏,叹惜声声。 小树林被乐声陶醉了。林中女妖般邪魅的杜妮娅也听呆了,她把脸颊紧紧贴住了红胡子司机雄性粗糙的脸庞。 “这狗东西,吹得挺不错嘛。”司机忍不住夸奖,一边伸出粗壮的手臂搂紧了杜妮娅的纤腰。 吹长笛的,正是农场主管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洛克本人。说句公道话,他的吹奏水平的确相当高。事实上,吹奏长笛本就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以前的专业。一直到1917年,他还供职于著名音乐大师佩图霍夫的演奏团。那时他住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市(5),每天晚上都在豪华的“魔力梦幻”影院(6)休息室里,演奏和谐轻快的曲子。然而,伟大的1917年断送了无数人的前程,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也由此踏上了崭新的人生旅途。他离开了“魔力梦幻”,舍弃了休息室里沾满灰尘的假缎面星花礼服,毅然投身于革命和战争的汪洋大海中,长笛也就此换成了可以屠戮生灵的毛瑟枪。他被革命大潮无休止地抛来掷去,一会儿被送去克里姆(7),一会儿被卷到莫斯科,一会儿又被冲到了突厥斯坦(8),甚至还被浪头拍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为了充分展现自己的才能,革命斗争成为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真实的需求。事实证明,此人的确非池中之物,也绝不可能坐在“魔力梦幻”影院的休息室里自甘寂寞。其奋斗细节,无需在此赘述,单表此人1927年和1928年年初在突厥斯坦的经历,便足以管窥。在当地,他先是负责编辑一份颇有影响力的报纸,随后又出任最高农业委员会的地方委员,因极为出色地解决了突厥斯坦边疆土地灌溉问题而声名大振。1928年,洛克来到莫斯科,并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一次休假机会。这个乡下来的泥腿子把一张组织上颁发的会员证光荣地掖在口袋里,而这个组织的最高委员会因为高度评价他的成就,所以又任命了他一个既清闲又风光的职务。只不过,可惜呀!可惜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热得发烫的头脑还就是冷静不下来,这对共和国来说无疑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洛克在莫斯科无意中听说了佩尔西科夫的发明。在位于特维尔大街的“红色巴黎”酒店,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坐在套间里,头脑里竟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打算在一个月内借助佩尔西科夫的红光重振共和国的家禽饲养业。畜牧委员会听取了洛克的汇报,批准了他的方案。于是,洛克就携着硬纸公文找到了这位性格乖僻的动物学家。 这场以波光粼粼的水面、小树林和花园为舞台的音乐会眼看着就要接近尾声,可似乎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迫使音乐会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原来,孔佐夫卡村的狗忽然一个个令人毛骨悚然地吠叫起来,而平常小狗们在这个时间本该早就睡着了的。渐渐地,狗叫声汇成了一片揪心的哀嚎。越来越响亮的哀嚎声传向四野,突然,池塘里的青蛙也大声聒噪起来,无数的蛙鸣合成一台演唱会,像在应和那哀嚎声。这一切都使人不寒而栗,甚至让人觉得,神秘而又魅力无穷的夜色陡然变得狰狞起来。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放下长笛,来到了凉台上。 “玛尼娅,你听到了吗?你说,这些该死的狗……大半夜的发什么疯啊?” “我怎么知道?”玛尼娅依然望着那一轮圆月。 “玛尼娅,我看,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鸡蛋吧。”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提议。 “我的天啊!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你是真的被鸡和鸡蛋勾去魂了啊。你就歇一会儿吧!” “这可不行,玛尼娅,一起去看看吧。” 温室里的球灯照得雪亮。杜妮娅也来了,脸上仍泛着潮红,两眼放光。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轻轻打开监控玻璃,大家都探头朝暗箱里面张望。满是斑点的鸡蛋被照得通红,一个个整齐列队被摆放在洁白的石棉底盘上,暗箱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头顶15000坎德拉(9)的球灯发出微弱的咝咝声…… “哈,我要孵出小鸡来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难掩内心的兴奋,他一会儿从侧面看看监控窗,一会儿又从顶上透过宽宽的通风孔朝里张望,“等着瞧吧……你说什么?我孵不出来?”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您还不知道吧?”杜妮娅笑着打趣,“孔佐夫卡村里的庄稼汉们都在议论呢,说您是个敌基督(10)。他们还说,您的鸡蛋肯定是妖魔鬼怪。哪有用机器孵蛋的,罪过啊。他们想杀了您呢。”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浑身一个哆嗦,对着老婆转过身来。脸都吓黄了。 “听听,你们听听?这都是些什么人哪!拿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啊?玛涅齐卡(11),该召集人开个大会了……明天我找几个县里的工作人员来。我要亲自发表演讲。是时候做一些工作了……不然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真是……” “愚昧。”警卫靠着温室门框,舒舒服服垫着自己的军大衣,突然接了茬。 第二天是标志性的一天,发生了几件最为诡秘也无法解释的事情。一大早,太阳刚刚探出头来,通常迎接这个星球的,是树林里连珠炮般嘹亮而又不停歇的鸟鸣。可这一天,迎接它的却是一片死寂。这个现象立刻就被所有人注意到了。这情景倒是很像雷雨前的沉寂,可是雷雨根本连个影子都没等到。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听着农场里的议论纷纷,竟然觉得这些话都带着弦外之音。尤其是孔佐夫卡村那个大叔,脑子转得快是出了名的,成天唯恐天下不乱,人送外号山羊脖子。他宣称说,似乎看到了所有的鸟都集结成群,天亮之前就离开谢列梅捷夫庄园,眨眼就往北方飞去了。说这种话简直愚蠢透顶。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心烦意乱,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和格拉乔夫卡镇(12)通电话。镇上的人最后向他保证,过两天一定会派几个能说会道的人来,专程就两个主题做一次演讲——国际形势和“良禽”组织的相关问题。 到了傍晚,又闹出了意料不到的事情。如果说,一大早树林子没了声音,树丛中寂静一片,这已经够让人疑窦丛生脊背发凉了,到了中午,麻雀们也都从农场的殿堂一溜烟地飞走了,可及至傍晚,连谢列梅捷夫庄园的池塘里也没了动静。简直太让人震惊了,因为这方圆四十俄里(13)的郊县,谢列梅捷夫庄园闻名遐迩的蛙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如今,这些蛙就像一下子全都死绝了。池塘里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就连苔草都静静地竖着。这下,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彻底没了主意。这些诡异的事件开始四处传播,又以讹传讹,越传越难听。当然,谣言都是背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散播的。 “真的好奇怪啊。”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吃饭的时候问老婆,“我搞不懂啊,这些鸟儿怎么就全都飞走了呢?” “我怎么知道啊?”玛尼娅也不明白,“莫非和你的光有关系?” “呵,你呀,玛尼娅,真是个最最没用的笨女人。”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气得扔掉了勺子,“你呀,跟庄稼汉们没啥两样。这和光线能有什么关系?” “我真的不知道啊。你别惹我。” 晚上,又发生了第三件意外的事情——孔佐夫卡村的狗又大声吼叫起来,而且,叫声和以往大不相同!月色中的原野上,狗儿们哀怨地嚎个不停,声嘶力竭,焦虑而又绝望。 而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却在此时意外地有了一点小小的惊喜,这个惊喜正来自于温室。暗箱中被照得通红的鸡蛋里,发出了连续的啄击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一会儿是这个蛋,一会儿是那个蛋,一会儿第三个蛋也敲了起来。 蛋里的啄击声,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听来,无疑是旗开得胜的捷报。他立刻把树林和池塘里发生的那些怪异事件抛到了脑后。大家都聚集到了温室里:玛尼娅来了,杜妮娅来了,门卫来了,警卫把来复枪靠在门边,也来凑热闹了。 “嗯,怎么样?你们还有啥好说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俨然一副胜利者姿态。大家都好奇地把耳朵贴到暗箱的小门上。“这些小鸡,是要破壳了呢。”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神采飞扬地继续说,“你们还说我孵不出来吗?说不出口了吧,亲爱的各位。”他意犹未尽地拍拍警卫的肩膀,“我孵出来的这些小鸡,你们看到会哇哇大叫呢。不过现在你们要给我仔细盯紧了。”他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只要稍微一破壳,立刻就来通知我。” “好的。”门卫、杜妮娅和警卫异口同声回答。 笃笃……笃笃……笃笃……第一台暗箱里,一会这只蛋,一会儿那只蛋,敲击声越来越强劲。有一个小生命很快要从微微透着光的薄壳里诞生,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的确让人乐在其中。于是,大家在倒置的空箱子上坐了好久,观察这些蛋在忽闪的神秘光线照耀下渐渐孕育成熟。大家分头散开去睡觉时,已经很晚了,农场上空和周边的郊县都已沉浸在微微泛青的夜色里。这个夜是神秘的,甚至可以说是骇人的。也许,正是时不时从孔佐夫卡村传来的阵阵犬吠,打破了无垠的静谧。那一声声毫无缘由就爆发的哀嚎,痛苦而又无奈,听了让人心头发紧。这些可恶的狗崽子们是不是疯了——真是搞不懂。 清晨,等待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是一个坏消息。警卫慌张得不知所措,两只手按住心口,赌咒发誓说他没睡着,但是真的什么状况也没发现。 “这实在太奇怪了啊。”警卫极力为自己辩护,“我真的没做错什么啊,洛克同志。” “谢谢您了,我可真得好好谢谢您啦。”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您在想什么呢,同志?让您杵在这里是干吗的?是让您盯紧了。那请您现在告诉我,小鸡都去哪儿了?不是已经孵出来了吗?这下倒好,都逃走啦。明明就是您没有把门关好,所以才一个个都溜走了。快去把小鸡给我找回来!” “我哪儿都不去。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职责。”当兵的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洛克同志,您不能这样无缘无故指责我!” “那小鸡跑哪儿去啦?” “我上哪儿知道去。”当兵的几乎要气疯了,“难道我是来看护小鸡的?派我来干吗的。我是来守着暗箱的,不让别人给偷走了,我一直都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现在暗箱都还在。替您抓小鸡,我可没这样的法定义务。谁知道您孵出来的小鸡是什么样的,说不定,骑着自行车都追不上呢!”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被抢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不过他还是小声骂了几句,接着便陷入了深深的诧异。这事情的确非常蹊跷。第一台暗箱是最先启动的,里面有两颗放置最靠近光源的蛋已经完全破裂。其中一个蛋壳甚至还滚到了一边,躺在石棉底盘上,暴露在红光下。 “难道是见了鬼。”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嘟哝着,“窗户都关严了,总不能从屋顶飞出去吧!” 他抬起头,看了看屋顶。屋顶的玻璃窗格子之间,敞着几条宽宽的缝。 “您瞎想些什么啊,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杜妮娅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您可真是的,小鸡还会飞起来啊。它们肯定还在这里……唧唧……唧唧……唧唧……”她学起了鸡叫,在温室的各个角落里查看起来。可是那里只有一些积了灰尘的花盆,还有一些木板和破烂。哪儿都没听到鸡叫的声音。 所有工作人员在农场大院里跑了整整两个小时,四处搜寻灵活的小鸡,然而哪里都没找到。这一天过得极为亢奋。暗箱的警卫又增加了一个人,而且还给他下达了最严厉的命令,每过一刻钟就要观察一次暗箱的玻璃小窗,稍一有情况就必须通知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警卫用膝盖夹住来复枪,拉长了脸坐在门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忙前忙后地团团转,直到午后一点多才吃上了饭。饭后他找了个荫凉的地方,在先前谢列梅捷夫家的土耳其沙发上小睡了一小时,醒来喝饱了农场用面包干自酿的克瓦斯(14),接着又去温室巡视了一遭,确信那里现在万无一失了。门卫老汉正趴在粗席子上,眨巴着眼睛盯着第一台暗箱的监控玻璃,警卫则精神抖擞地守在门口,寸步未离。 不过,也有新消息:最后启动的第三台暗箱里,传出咂巴嘴的声音,还有短促的嘤嘤声,就像是有人在蛋里哽咽哭泣。 “哈,快孵出来啦。”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说,“马上就孵出来啦,我总算能亲眼看见啦。怎么样?”他转头问门卫。 “是啊,这可是件大好事呢。”门卫晃着脑袋,明显话里带着话。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在暗箱边上蹲了一会儿,但是却没有小鸡当着他的面破壳而出。于是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吩咐说,他不会离开庄园,他哪儿也不去,只是先去池塘泡个澡,一旦有什么情况发生,立即把他叫来。他随即跑进了宫殿的卧房,那里有两张窄窄的弹簧床,上面有几件皱巴巴的内衣,地上堆放着青苹果,垒成一座小山,还有几堆黍米,这是为新孵出的小鸡准备的。他扯了一块蓬松厚实的毛巾,转念一想,又顺手带上了长笛,这样就能趁着空闲时间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吹奏一曲。他兴冲冲跑出宫殿,穿过农场大院,沿着一条柳荫小径直奔池塘。洛克一路走得意气风发,挥舞着手里的毛巾,腋下夹着长笛。老天爷穿过柳树枝叶的缝隙,把酷热倾注下来,身体已经被烤得牢骚满腹,迫不及待想要泡进水里。洛克的右手边是一丛丛长势正旺的牛蒡,他路过时向草丛里吐了一口唾沫。就在这时,那盘根错节的深处,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就好像有人拖动了木头。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心头一紧,刹那间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扭头去看草丛,一脸惊讶,因为池塘已经整整两天没有任何响动了。可沙沙声却停止了。越过牛蒡就可以隐约看到波澜不兴的诱人湖面,还有更衣棚灰蒙蒙的屋顶了。几只蜻蜓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眼前一飞而过。他本来都已经打算拐个弯走向木头跳板了,却突然再次听到了草丛中传来的沙沙声,而且这次还伴着一种短促的咝咝声,就好像蒸汽机车在排油或者排气。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顿时警觉了,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这堵密不透风的杂草墙来。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就在这个当口,洛克听到老婆在叫他。只见她白色的短衫闪了一下,便不见了,接着又在马林果丛里闪了一下。“等等我,我也要洗个澡。” 老婆朝着池塘奔了过来。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没顾得上吭声,他正全神贯注凝视着牛蒡草。只见一根灰不溜秋的橄榄色圆木从茂密的草丛中升起来,眼看着越长越高。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似乎还看到很多湿乎乎的浅黄色斑块,密密麻麻布满了圆木的表面。圆木开始向上伸展,扭曲着,颤动着,越长越高,越长越高,竟然超过了低矮而又七歪八扭的柳树……接着,圆木的顶端开始弯折,微微向下倾斜,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头顶就像是竖起了一根高度和莫斯科路灯杆子差不多的东西。不过这东西比路灯杆子还要粗两倍,而且看上去漂亮得多,因为表面有鳞片状的花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变得冰凉,当他抬头望向这根骇人木头的顶端时,顿时连心跳也停止了几秒钟。他感觉自己似乎在骄阳似火的八月夏日里遭到了寒冬腊月的奇袭,眼前也变得昏暗一片,就像蒙着一条夏季的薄裤子看太阳。 原来那根圆木头的顶端竟是一个脑袋。这个脑袋平平扁扁,有一个尖尖的嘴,头部也是橄榄色,点缀着几块黄色的圆斑。头顶长着两只狭长的眼睛,没有眼睑,赤裸裸瞪在外面,凶光毕露,眼里一闪一闪地抛射着令人魂飞魄散的狰狞。这时,脑袋突然做了个动作,就像是在空气中啄了一下什么,整个杆子猛地缩回了牛蒡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不由自主说了一句话,这话也就被吓破胆的人才会脱口而出。而草丛中的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漂亮了。 “开的什么玩笑……” 紧接着,他脑海里下意识地回忆起了江湖术士……是的……是的……还有印度……编筐和彩图……他们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咒语。 眼看着那个脑袋又一次盘旋着升了起来,接着是整个躯体。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赶紧把长笛凑到嘴边,“哔”的一声脆响,吹奏起来。虽然他呼吸急促大口喘着粗气,但还是吹奏起了《叶甫盖尼·奥涅金》里的华尔兹来。绿草丛中那双眼睛立刻喷出了狂怒的火焰,似乎对这出歌剧早已恨之入骨。 “你犯傻呀,大热天吹什么笛子?”那是老婆玛尼娅开心地走了过来,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用眼睛的余光在右侧扫见了白色的光影。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过了整个农场,继而向四周散去,向空中飘去。华尔兹舞曲就像是被打断了一条腿,有了一跳一跳的节奏。绿草丛中的脑袋忽地向前窜了出去,两只眼睛抛下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留下他一个人发自肺腑地虔心忏悔。这条蛇长约十五俄尺(15),有一个成人的身体那么粗,只见它像弹簧一样,猛地弹出了牛蒡丛。小道上立刻扬起了尘雾,华尔兹也停止了演奏。巨蛇闪电般从国营农场负责人的身边掠过,朝着小道上白色光影的方向窜了过去。洛克眼睁睁看着:玛尼娅的脸已经吓得蜡黄没了血色,她长长的头发一根根像铁丝一样竖起半俄尺多高。当着洛克的面,巨蛇刹那间张开了血盆大口,叉子般的信子在嘴边一闪,突如其来地用牙齿咬住了正倒向尘土里的玛尼娅的肩膀,随后猛地把她甩到了一俄丈(16)多高的空中。临死前的玛尼娅又一次发出了刺耳的惨叫。巨蛇迅速把躯干盘成一个五俄丈粗的螺旋,尾巴卷起一股旋风,紧紧缠住了玛尼娅。玛尼娅再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洛克亲耳听到了她的骨头被挤碎的声音。玛尼娅的头在空中高高昂起,驯服地贴住了巨蛇的脸颊。她的嘴里鲜血喷涌而出,一条断臂被抛了出来,指甲缝里也如注般冒着鲜血。接着,巨蛇扭了扭腮帮,张开大嘴,脑袋一下子就罩住了玛尼娅的头,随即就像手套一点点套上手指一样,开始一口口吞咽起来。巨蛇呼出的气息,在周围激起滚滚的热浪,甚至烫到了洛克的脸,蛇尾巴也差点把他甩到路边呛人的尘土里。洛克的头发就是在这一刻全然变白了。他原先犹如靴子般乌黑油亮的头发,先是左半边,接着是右半边,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头银丝。恶心的感觉让他生不如死,他好不容易挣扎着逃离了那条小道,眼里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和东西,对着田园发出了一声狂野的嘶吼,便一路飞奔起来…… * * * (1) 俄罗斯省份,距离莫斯科360公里。 (2) 德文。 (3) 指支援化学工业建设志愿协会,成立于1924年5月19日。旨在宣传和教育民众在遇到化学武器攻击时如何进行防御。托洛茨基是该协会的主要创办者和领导人。 (4) 《黑桃皇后》是普希金创作的短篇小说,小说中莉莎是女主人公,波丽娜是一位公爵小姐。 (5) 第聂伯罗彼德洛夫斯克的旧称。 (6) 一直到1930年之前,这家影院的名称都是带有浪漫情感色彩的“魔力梦幻”,1930年以后被改名为“阿芙乐尔”。从现在的立场来看,改名后容易让人联想到1917年炮轰冬宫的巡洋舰。如今巡洋舰已经没入历史,取而代之的,是曙光女神“阿芙乐尔”最初的形象。 (7) 指位于俄罗斯西南部的克里米亚半岛,是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