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帷幕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0620 [book_dec]波洛的最后一案。这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在1944年完稿的作品,是留给女儿罗莎琳德的礼物,书中黑斯廷斯之女朱迪斯即以罗莎琳德为原型。1976年8月6日,《纽约时报》刊登了波洛的讣告。《帷幕》是波洛侦探生涯中的“最后一案”。它完成于20世纪40年代中期,然而直到1975年才与读者见面。波洛和黑斯廷斯的探案生涯回到了起点——斯泰尔斯庄园,正是在这里,初到英国的波洛侦破了起谋杀案。如今,波洛已风烛残年。饱受关节炎之苦、行动受限的他依然拥有一颗敏捷的头脑。他召唤老友黑斯廷斯回到斯泰尔斯庄园协助他探案。这一次,虽然波洛知晓凶手的身份,但他并没有向黑斯廷斯透露,只是用神秘的X来代替。连环杀手X已经罪行累累。波洛警告道,X马上会再制造一起新的命案。在帷幕降下之前,这对黄金搭档必须迅速行动,阻止凶手再次犯罪…… [book_img]Z_9831.jpg [book_title]第一章 1 当往事再临,重温旧梦,有谁能不为之心头一惊? “一切都似曾相识……” 为何这几个字总能如此打动人心? 当我遥望火车窗外埃塞克斯平原的景色时,不由得这样问自己。 我上次踏上同样的旅程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时的我曾以为自己人生的巅峰已经过去,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令我负伤的那场战争永远地成为我心中“战争”的代名词—— 虽然关于它的记忆已经随着那更为惨烈的二次大战而逐渐逝去。 一九一六年,年轻的亚瑟·黑斯廷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岂知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即将遇到那个会改变我生命的男人。当时我是要去找我的老朋友约翰·卡文迪什,而他再婚不久的母亲名下有一座名为斯泰尔斯的乡村庄园。我一心盼着与老友重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即将卷入一场神秘的凶案。 而正是在斯泰尔斯庄园,我又重新见到了赫尔克里·波洛,那个曾在比利时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个子男人。 我至今仍记得看到那个留着小胡子的身影跛着脚沿着乡村小路走来时,我是多么惊讶。 赫尔克里·波洛!从那之后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而他对我的影响也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在与他朝夕相处、揭穿一个又一个杀人凶犯的过程中,我结识了我的妻子,我最真挚、最甜蜜的伴侣。 如今她已在阿根廷的土地中长眠。她的死完全如她所愿,没有长时间的病痛折磨,也没有年老力衰的虚弱无助。唯独留我一人,凄冷孤独。 啊!如果可以回到过去,重新来过该有多好。如果时光可以转回一九一六年我首次来到斯泰尔斯庄园的那一天……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斯泰尔斯庄园已经易主。约翰·卡文迪什过世,只留下他的妻子玛丽(那个迷人的谜一样的女人)住在德文郡。劳伦斯则跟妻儿搬到了南非。改变——一切都变了。 只有一件事没变。我此去斯泰尔斯,还是要见赫尔克里·波洛。 接到他从埃塞克斯的斯泰尔斯庄园寄来的信时,我完全惊呆了。 我已经将近一年没有与这位老朋友见面了。我上次见他时既吃惊又感伤。垂暮之年的波洛饱受关节炎困扰,近乎残疾。他在给我的信中提到为了恢复健康曾去埃及疗养,但回来时情况反而愈发糟糕。尽管如此,他的口吻依旧轻松欢愉…… 2 我的朋友,难道我这封信的发信地址没有引起你的好奇?它能唤起很多旧时的回忆吧?没错,我现在就在斯泰尔斯。你知道吗?如今的斯泰尔斯庄园已经变成所谓的“高级旅馆”了。老板是一位典型的英国上校 —— 他不仅是名校出身,还曾在印度任职。不过实际的经营大权掌握在老板娘手里。她精于管理,不过唇舌如剑,可怜的上校没少吃夫人的苦头。要换了我可受不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他们发的广告,出于好奇决定回来看看,毕竟这里是我初到英国之时的落脚之地。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是喜欢重温旧梦。 我在这儿遇到了一位绅士。这位准男爵是你女儿的雇主的朋友。(这个说法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像法语?) 于是我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准男爵想邀请富兰克林夫妇来此度夏,我想说服你也过来,这样我们就能像家人一样团聚了。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所以啊,我亲爱的黑斯廷斯,赶快来吧。我让他们给你留了一间有浴室的房间(你应该可以想象到,历史悠久的斯泰尔斯庄园如今也现代化了),而且经过与勒特雷尔上校夫人反复地讨价还价,她终于同意给我一个便宜的价格。 富兰克林夫妇和你那漂亮的女儿朱迪斯前几天已经到了。万事俱备,别磨蹭了。 再见。 ---你永远的 ---赫尔克里·波洛 听起来不错,于是我不假思索地遵从了我那位老朋友的意愿。我没什么亲人,也没有固定住处。一个儿子在海军服役,另一个已经结婚,在阿根廷经营牧场。我的大女儿格蕾丝嫁给了一位军人,现居印度。再有就是朱迪斯。我心里其实一直最喜欢她,不过我一直没有真正理解她。这孩子生性古怪,难以捉摸,心里有什么事从不对别人说,这一点时常让我感到沮丧。我妻子比我更懂她。她宽慰我说,朱迪斯性格本就如此,倒不是因为她不信任我们。但我妻子有时也会像我一样担心。她说朱迪斯的感情太强烈,太集中,而她本性中的内敛让她失去了一个释放压力的渠道。她常常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却又近乎顽固地坚持己见。她的头脑比家里其他人都要好,因此当她提出想上大学时,我们欣然同意。她一年前获得理科学士学位,毕业后给一位研究热带疾病的医生当秘书。那位医生的夫人似乎身体不佳。 我曾经疑心朱迪斯对工作如此投入是不是因为爱上了她的雇主,但他们之间公事公办的关系让我打消了这种忧虑。 我相信朱迪斯是爱我的,但她天生不是那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她说我观念陈旧,太过感情用事,时常对我报以不耐烦的冷嘲热讽。坦白地讲,我多少有点儿害怕我的小女儿! 这时火车即将抵达斯泰尔斯圣玛丽车站,我也从沉思中醒来。至少这座车站还没什么变化。分秒流逝的时间似乎忘却了这里。它仍兀自矗立在田野中,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但当出租车穿过村镇的时候,我还是清楚地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今天的斯泰尔斯圣玛丽与昔日完全不同。加油站、电影院、两家旅店和几排镇政府修建的简易房都是当初没有的。 转眼就到了斯泰尔斯庄园门口。这里似乎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庭院跟我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不过车道保养不善,杂草长得老高。车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宅子。房屋表面的结构和装饰并没有改变,不过油漆已经退色很严重了。 这时,一位女士在花圃中弯腰劳作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一如多年前我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待到那个人直起身向我走来,我才哑然失笑。她跟那时精力充沛的伊芙琳·霍华德有着天壤之别。 迎面向我走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满头的白发浓密卷曲,两颊泛红。她的态度和蔼可亲—— 老实讲,我觉得有点热情过度—— 但一双蓝色的眼睛却显出极不相称的冷淡。 “这位是黑斯廷斯上尉吧?”她问道,“我满手是泥,没法跟您握手。我们久闻您的大名,今天能见到您实在太高兴了!我先向您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勒特雷尔夫人。我和我丈夫当初一时兴起买下了这座庄园,之后就一直想着怎么靠它赚点儿钱花。我以前从没想过我会开旅馆!不过我得有言在先,黑斯廷斯上尉,我是个公事公办的人。我可一分钱都不会少收你的。” 我们俩都笑了,就像刚刚听到了一个很好玩儿的笑话,但是我心里觉得勒特雷尔太太说的完全不是玩笑。在她和善老妇的面具下,我察觉到一丝强硬的态度。 勒特雷尔太太说话偶尔会带点儿爱尔兰口音,但其实她没有爱尔兰血统,只是装装样子。 我向勒特雷尔太太问起了我的朋友。 “啊,可怜的小波洛。他一直眼巴巴地盼着你来呢。那种期盼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动的。他身体那么糟,我真为他难过。” 我们一起朝宅子走,她边走边摘掉园丁手套。 “还有您那位漂亮的女儿,”她接着说,“她多可爱呀。我们都特别喜欢她。可是您知道,我是老派人,我觉得像她那样一个漂亮的姑娘就应该跟小伙子们出去聚会、跳舞,可现在她整天不是解剖兔子就是弯腰盯着显微镜,真是太可惜了。要我说,那种活儿就应该让那些土妞儿们干。” “朱迪斯现在在哪儿?”我问道,“她在这附近吗?” 勒特雷尔太太做了一个孩子们所说的“鬼脸”。 “啊,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她应该在花园地下的实验室里。富兰克林博士从我这儿租了那个地方,里面设施一应俱全。他在那儿养了好多实验用的小动物,可怜的小家伙,老鼠啊兔子什么的。黑斯廷斯上尉,科学那类东西我可不太喜欢。啊,我丈夫来了。” 勒特雷尔上校刚好从宅子拐角转出来。他身材高大瘦削,面容憔悴,长着一双温柔的蓝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捻他那花白的小胡子。 他看上去犹疑不决,显得十分紧张。 “啊,乔治,黑斯廷斯上尉来了。” 勒特雷尔上校过来跟我握手。“你是坐五点—— 不对—— 五点四十的列车过来的吧?” “不然还能坐哪趟车啊?”勒特雷尔太太尖刻地说,“再说黑斯廷斯上尉坐哪趟车来的又怎样?带他上楼到他的房间去,乔治。黑斯廷斯上尉之后恐怕还得去找波洛先生呢—— 还是您想先喝点儿茶?” 我告诉她不用喝茶了,我想直接去见我的朋友。 勒特雷尔上校说: “那好。跟我来吧。估计—— 唔—— 他们应该已经把您的行李拿上楼去了—— 是吧,黛西?” 勒特雷尔太太厉声说道: “那是你的事情啊,乔治。我一直在整理花园。不能什么都指望我做啊。” “那是,那是,当然了。我—— 我来吧,亲爱的。” 我跟着他走上大门前的台阶。我们在门口遇上一个灰色头发的男人,身材较瘦,拿着一只双筒望远镜急匆匆地往外走。他走路有些跛,脸上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急切。他说话时略有些口吃: “枫树上有两只黑冠雀正在筑……筑巢。” 我们走进大厅,勒特雷尔告诉我: “刚才那位叫诺顿。人不错。是个鸟类爱好者。” 大厅里,桌子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显然刚打完电话,抬头看着我们说: “我真想把所有的承包商和建筑师都绞死、剖腹,然后分尸。什么事都做不好,去他们的。” 他虽然满腔愤恨,看上去却既滑稽又可怜,弄得我和勒特雷尔上校不禁都笑了。我立刻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亲切。他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仍然十分英俊,面色黝黑。他似乎曾经历过长时间的野外生活,看上去也确实是那种越来越罕见的老派英国人,直爽、喜欢野外生活、具有主导力。 通过勒特雷尔上校的介绍,我得知这位是威廉·博伊德·卡灵顿爵士,对此我几乎没有感觉到意外。我知道他曾经做过印度一个邦的首长,并且十分成功。他还是著名的神枪手和优秀猎手。总之,像他这样的男人在这个堕落的时代已经很少见了。 “啊哈,”他说,“能亲眼见到大名鼎鼎的‘我的朋友’黑斯廷斯,真是一件幸事。”说到这儿他大笑起来,“那个比利时老伙计经常提起你。而且令嫒也在这里。她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估计朱迪斯没怎么提起过我。”我微笑着说。 “确实,确实,她可是个现代的姑娘。现在的女孩儿们说起父母就面露难色,恨不得说自己没爹没娘才好。” “对他们来说,”我回答道,“父母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他也笑了。“唔—— 我倒不用操这个心。因为我一个孩子都没有,比你运气还差。你们家朱迪斯非常漂亮,但是学问太大了,让我觉得有点害怕。”说着他又抄起电话听筒,“一会儿我要是说话太难听你可别介意啊,勒特雷尔。我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好好收拾收拾他们。”勒特雷尔说。 勒特雷尔在前面领路,我跟着他上了楼。他带着我拐进左侧配楼,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我这才意识到波洛给我选的这个房间正是我上次来时住的那间。 房间里面还是有些变化的。有些房间的门是敞开的,我从走廊经过时,发现原先一些古朴的大卧室已经被隔成了几个小间。 我的房间原本面积就不大,所以基本没怎么变样,只是新装了冷热水,此外还有一小部分隔成了一个小浴室。房间的装潢和家具都是廉价的现代风格,这一点让我大失所望。我还是喜欢跟庄园本身接近的装饰风格。 我的行李已经放进了房间,上校告诉我波洛的房间就在对门。他刚要带我过去,楼下大厅里就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声: “乔治!” 勒特雷尔上校像受惊的马儿一样吓得一哆嗦,随即用手捂住了嘴。 “我—— 我—— 想您没什么事了吧?需要什么就按铃——” “乔治!” “来了,亲爱的,来了。” 他急忙冲出房间往楼下赶。我目送他走远,这才穿过走廊,满怀着紧张和期待,敲了敲波洛的房门。 [book_title]第二章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岁月流逝对人的摧残更令人难过了。 我可怜的朋友。我以前曾多次向各位描述过他,但这次我见到的波洛与以往大不相同。因关节炎而几乎瘫痪的他如今只能靠轮椅到处走动。他那曾经圆鼓鼓的身材如今变得瘦小枯干。他的脸上堆满皱纹。他的胡子和头发虽然依旧乌黑,但老实说这是个错误—— 我不想伤害我朋友的感情,所以这话我不会对他直说的。染黑的头发总有一天会显得突兀。第一次得知波洛满头的乌发全拜染发剂所赐的时候,我十分惊讶。如今,那种喜剧效果已经十分明显,给人感觉就好像他是故意戴上假发、贴上假胡子要哄小孩子高兴似的! 只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精明而闪亮,而且—— 毫无疑问—— 因为内心的感情而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啊,我的朋友黑斯廷斯——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 我俯下身,他一如当年一样热情地拥抱了我。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 他仰靠在椅背上,微微偏着头左右打量我。 “嗯,你还是老样子—— 笔直的后背、宽阔的肩膀、灰色的头发—— 真漂亮。我的朋友,你保养得真好。女人们还是对你感兴趣的吧?对吧?” “说真的,波洛,”我抗议道,“你非要——” “你听我说,我的朋友,这是一种测试魅力的方式—— 是测试。如果年轻女孩子们走过来特别和气地跟你说话,非常友善—— 那就没戏了!‘那个可怜的老头子,’她们说,‘我们得对他好点儿。像他那样太可怜了。’但你不一样,黑斯廷斯—— 你还年轻,仍然有希望。对,你整整胡子、挺胸抬头—— 我是认真的—— 你看上去就不会这么羞怯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真服了你了,波洛。你怎么样?” “我啊,”波洛做了个鬼脸,“废人一个。一个废人。不能走路,几乎瘫痪。幸好我还能自己吃饭,否则就真得找人像照料孩子一样伺候我了。每天把我抬到床上,给我擦身子、穿衣服,一直到死。一点儿都不好玩。幸好虽然我身体不行了,里面还没坏。” “的确。你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心。” “心?也许吧。我指的不是心脏。我说的里面啊,我亲爱的朋友,是脑子。我的大脑仍然灵敏如初。”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头脑一点儿也没有生锈。 “你在这儿住得怎么样?”我问道。 波洛耸耸肩。“还行吧。你也知道,这里毕竟不是丽兹酒店。天壤之别。我第一次来时住的那个房间太小,而且家具也不齐全。所以我就搬到这间屋来了,不过价格还是一样。说到伙食,这里的伙食是我在英国吃到的最差的。这儿的抱子甘蓝块儿大而且硬,可是英国人特别喜欢。土豆不是煮得半生不熟就是碎成了渣。蔬菜怎么吃都是白开水的味儿。任何菜品都吃不出一丁点儿盐或者胡椒——”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 “听起来真糟糕。”我说。 “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波洛说,但还是接着抱怨起来,“还有那所谓的现代化。浴室里到处都是水龙头,可是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什么呢?不凉不热的温吞水,我的朋友,一天到晚多数时候都是如此。还有毛巾,那么薄,还就只有那么几条!” “看来旧日的时光也并非一无是处啊。”我沉思道。我想起斯泰尔斯庄园原先唯一的浴室里,水龙头一拧开就会喷涌而出的热气,以及那骄傲地矗立在浴室正中央的桃花心木包边的巨大浴缸。还有那宽大的浴巾、老式的脸盆,以及盆里那擦得锃亮、装满滚烫开水的铜壶。 “但人不能总是满腹牢骚。”波洛又说,“我能忍受——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 一个念头突然涌上我的心头。 “我说,波洛,你不会是—— 呃—— 没钱花了吧?我听说好多投资在战争中都损失惨重——” 波洛马上告诉我别担心。 “没有,没有,我的朋友。我现在过得很自在。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我很有钱。我来这儿不是为了省钱。” “那就好。”我说。我接着说道: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随着一个人年纪越来越大,就越来越喜欢回忆原来的日子。上年纪的人总喜欢重温昔日的情感。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地方让我感到难受,但来到这里,让我回想起许多我已经忘记的思绪和感情。我估计你也是一样。” “根本不是。我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 “那些都是美好的时光啊。”我悲伤地说。 “你说的可能是你的感受,黑斯廷斯。对我来说,我当时初到斯泰尔斯圣玛丽的时候正处在不幸和痛苦当中。我是个难民,负了伤,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只能靠他人好心的收留在异国流浪。那段日子一点儿也不快乐。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英国会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没有想到我会再次找到幸福。” “我把这个忘了。”我承认。 “正是如此。你总是把自己的感受投射到他人身上。黑斯廷斯高兴的时候,所有人都是高兴的!” “才不是呢。”我笑着反对。 “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真的。”波洛继续说,“你回首往事的时候总会热泪盈眶地说: ‘哦,那些快乐的日子啊。那时我多么年轻。’但实际上呢,我的朋友,你那个时候也不像你现在认为的那么快乐。当时的你负伤初愈,总是担心自己没法再继续服役了。刚从阴暗的疗养院搬出来的你仍然郁闷不已,而且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简直是雪上加霜。” 我笑了,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你记性真好啊,波洛。” “那是自然—— 我现在还记得你一边嘟囔着关于两个可爱女人的傻话,一边悲伤地叹气。” “你还记得你那时说的话吗?你说: ‘她们两个都不适合你!你要振作起来啊,我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追捕凶犯,然后或许就——’” 说到这儿我停住了。因为后来我和波洛为了一起凶案前往法国,竟然真的在那里邂逅了那个女人…… 我的朋友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明白,黑斯廷斯,我明白。你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但你不能纠缠着这件事不放,不要再回头看了。你应该向前看。” 我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 “向前看?有什么值得我向前看的?” “你这样想就错了啊,我的朋友,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工作?哪儿?” “就在这儿。”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 “刚才,”波洛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来这儿。你或许没注意到,我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就给你答案:我来这儿是为了追捕一个杀人犯。” 我更加惊讶地盯着他。有一瞬间,我感觉他肯定是在说胡话。 “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不然我为什么让你也过来呢?我的四肢已经不像以往那样灵活了,但我刚才跟你说了,我的头脑还跟以前一样。你应该记得,我一贯擅长冷静思考。现在的我仍然可以冷静思考—— 事实上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这次行动的那些机动的部分,就都要仰仗我最为珍贵的朋友黑斯廷斯了。” “你说的是真的?”我倒吸一口凉气。 “当然是真的。你和我,黑斯廷斯,又要联手缉凶了。” 过了好几分钟我才明白,波洛的确是认真的。 虽然他的话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我却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的判断力。 他微微一笑,说: “你终于相信了。你是不是一开始认为我的脑子不好使了?”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只是这里不太像是会有杀人犯出没的地方。” “哦,你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我还没跟所有人见过面,不过——” “你见过谁了?” “只有勒特雷尔夫妇,还有一个叫诺顿的男人,看起来是个人畜无害的伙计。再有就是博伊德·卡灵顿—— 我必须说我非常喜欢他。” 波洛点点头。“嗯,黑斯廷斯,我这么跟你说吧,即便你已经见过这里所有的房客,你也不会认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 “住在这儿的还有谁?” “富兰克林夫妇—— 富兰克林博士和富兰克林太太、照顾富兰克林太太的医院护士、你的女儿朱迪斯。还有一个叫阿勒顿的男人,可以说是个女性杀手。还有科尔小姐,三十多岁的年纪。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而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杀人犯?”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杀人犯。” “可是为什么—— 怎么—— 为什么你会认为——” 我有许多问题要问,一时竟不知该怎么问才好。 “先冷静点儿,黑斯廷斯。我们先从头开始。请你把书桌上那个小箱子递给我。好的。还有钥匙—— 对了——” 他打开公文箱,从里面取出一沓打印文稿和剪报。 “你可以先仔细读读这些材料,黑斯廷斯。关于这些剪报我现在不想跟你讲太多。这些不过是媒体对各种悲剧的报道,偶尔也有失实之处,有时则暗示性太强。你要是想初步了解案情,我建议你先读读我做的案情摘要。” 我很感兴趣,立即开始读起来。 案件一 : 艾泽灵顿 列奥纳德·艾泽灵顿。身染恶习 —— 吸毒、酗酒。个性古怪嗜虐。妻子年轻漂亮,跟他在一起很不快乐。艾泽灵顿死亡,显然是由于食物中毒。医生不满意这个结果。尸检结果显示,死亡是由砷中毒引起。死者家里有除草剂,是事发很久之前购买的。艾泽灵顿太太以杀人罪被捕。她此前结交过一个现已回到印度的公务员。没有任何婚外恋情的迹象,但有证据表明两人感情很好。那名年轻男子后来与一名在旅途中结识的女孩儿订婚。艾泽灵顿太太曾收到一封告知她这一情况的信,是其丈夫死前还是死后收到的仍然存疑。她自称是在丈夫死前收到的。对她不利的证据主要是间接证据,不存在其他嫌犯,而且不太可能是意外致死。由于她丈夫的性格以及她受到的虐待,庭审时人们对她报以很大同情。法官的结案陈词对她有利,强调判决必须超越所有合理怀疑。 艾泽灵顿太太被无罪释放。但不少人认为是她杀了她丈夫。后来她受到家人和朋友冷遇,生活艰难。庭审两年后,她由于服用过量安眠药身亡。调查结果判定为意外死亡。 案件二 : 夏普尔斯小姐 老处女。身体羸弱。生活艰难痛苦,由侄女弗里达·克雷照顾。夏普尔斯小姐由于过量使用吗啡而死。弗里达·克雷承认犯错,她说姑姑的病痛太严重,她无法坐视不管,于是就给她用了高于平时剂量的吗啡缓解疼痛。警方认为是蓄意谋杀,不是意外,但他们认为证据不足以起诉。 案件三 : 爱德华·里格斯 佃农。怀疑妻子与房客本·克雷格有染。克雷格和里格斯太太被人发现死于枪杀。子弹被证明由里格斯的枪射出。里格斯向警方自首,声称虽然人应该是自己杀的,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他自称头脑一片空白。里格斯被判死刑,后改判无期徒刑。 案件四 : 德里克·布拉德利 与一女孩儿私通。妻子发现并扬言要杀了他。布拉德利饮用放了氰化钾的啤酒之后死亡。布拉德利太太被捕,并因谋杀罪受审。交叉质询之后彻底崩溃。被判有罪,执行绞刑。 案件五 : 马修·里奇菲尔德 性情暴虐的老头。把四个女儿关在家里,不允许她们有任何快乐,不给她们钱花。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在侧门外遇袭,头部遭受重击而死。警方调查后,长女玛格丽特到警局自首。她说自己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几个妹妹尽早过上自由的生活。里奇菲尔德留下一笔巨额遗产。玛格丽特·里奇菲尔德被认定有精神病,发往布罗德莫服刑,但不久之后即死亡。 我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越读越莫名其妙。最后我把这份摘要放下,疑惑地看着波洛。 “怎么样,我的朋友?” “布拉德利那个案子我还记得,”我缓慢地说,“当时我读到过相关的报道。那个女人很漂亮。” 波洛点点头。 “不过你得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跟我说说你的看法。” 我只觉得一头雾水。 “你给我的这份材料讲了五个不同的案子。这些案子发生在不同的地方,涉及不同阶层的人。表面上看它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也就是说,一个起因于嫉妒,一个是不幸福的妻子要弄死丈夫,一个部分杀人动机来自钱,一个可以说是出于无私的考虑,毕竟凶手并未打算逃避惩罚,另外一个坦率地讲很野蛮,大概是酒醉后行凶的吧。”我顿了一下,然后怀疑地说,“这几个案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共同点我遗漏掉了?” “没有,没有,你概括得非常准确。只有一点你本来应该提到的,就是这几个案子似乎都不存在疑点。” “我不明白。” “比如说艾泽灵顿太太被无罪释放了,但是所有人都十分确信凶手就是她。弗里达·克雷没有被公开起诉,但谁也想不出这个案子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里格斯说他不记得杀害过妻子和情敌,但毫无疑问,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有行凶的可能性。玛格丽特·里奇菲尔德则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人。你发现了吧,黑斯廷斯,每个案子都有且只有一个明明白白的嫌疑人。” 我皱起了眉头。“是,这倒没错—— 但我不明白,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啊,这里有一个事实你不知道,我正要说呢。黑斯廷斯,如果你假设我选出的这五个案子有一个共同的外在因素呢?” “什么意思?” 波洛缓缓说道: “黑斯廷斯,这件事我还不能对你和盘托出。这么说吧。有某个人—— 我们暂且称为X。在这几个案子里,X显然没有任何要杀掉受害者的动机。根据我的调查,其中一个案件发生时,X离案发现场至少有两百英里的距离。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 X跟艾泽灵顿关系很好; X曾一度跟里格斯夫妇住在同一个村庄; X认识布拉德利太太;我有一张X与弗里达·克雷一起逛街的照片,而且当老马修·里奇菲尔德死亡时X就在附近。你对此怎么看?” 我盯着他,缓缓地说: “确实,这有点太多了。巧合或许可以解释两个案子,或者顶多三个,但是五个就太多了。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但这五个不同的凶案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 “那么你的推论是不是跟我的一样?” “你是说X才是真凶?没错。” “这么说,黑斯廷斯,我就可以再带着你往前走一步。我想告诉你的是: X就在这座宅子里。” “在这儿?在斯泰尔斯庄园?” “就在斯泰尔斯庄园。从这一点我们能得出什么逻辑推论呢?”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说: “你接着说吧。” 赫尔克里·波洛沉重地说: “不久,将有命案在此发生——就在这座宅子里。” [book_title]第三章 我失望地盯着波洛沉默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 “不,不会的,”我说,“你会阻止凶案发生的。” 波洛向我瞥来慈爱的目光。 “我忠诚的朋友。我是多么感激你对我的信任。尽管如此,恐怕我这一次要辜负你的期待了。” “胡说。你一定可以阻止罪行。” 波洛用沉重的声音说道: “回想一下,黑斯廷斯。一个人可以抓住凶手,没错。但一个人怎么才能阻止凶手?” “唔,你…… 你…… 呃,我是说—— 如果你预先知道——” 我无力地停下了—— 因为我突然明白了这有多么困难。 波洛说: “明白了吧?不是那么简单的。实际上只有三种方法。第一种:警告受害人,让受害人加以提防。但这种方法并非总能成功,因为要让某人意识到他们身处极度危险之中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何况这种危险可能往往来自他们亲近的人。他们会愤怒地拒绝相信。第二种方法是警告凶手。用较为含蓄的语言告诉凶手: ‘我知道你的打算了。如果某某人死了,我的朋友,你就完蛋了。’这种方法成功率比第一种要高,但即便如此,还是很有可能会失败。因为杀人凶手,我的朋友,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自负。杀人者总是要比别人聪明—— 所以高明的凶犯一般不会引起怀疑—— 就连警方也往往弄不清状况。因此即便你发出了警告,凶手还是会按原计划行事,而你能做的只是事后绞死他们而已。”他顿了一下,然后深沉地说: “我这辈子曾经两次警告凶手不要动手,一次是在埃及,另一次在别处。每一次凶手都已经下定决心要动手……这次或许也一样。” “你说还有第三种办法。”我提醒他。 “啊,是的。第三种方法要求我们必须足智多谋。我们必须准确地猜中凶手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下手,然后看准时机出手相救。我们必须当场抓住凶手—— 即便他的计划可能未遂—— 并且证明他的杀人意图超越了所有合理怀疑。 “我的朋友,”波洛接着说,“我可以保证,这种方法难度极大,我根本无法保证它会成功!我或许很自负,但还没自负到那个程度。” “那你认为这次应该采取哪种方法呢?” “也许三个都可以采用。第一种最难。” “为什么呢?我觉得第一个最简单。” “的确,如果你知道凶手的目标是谁,第一种方法当然最简单。但是黑斯廷斯,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我们现在不知道谁会成为受害者吗?” “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我才开始意识到要确定凶手的目标是多么困难。这一系列犯罪之间肯定存在关联,但我们不知道这种关联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动机一环缺失。不知道动机,我们就没法确定谁有危险。 波洛看出我意识到我们面临的困难,点了点头。 “你看,我的朋友,很难办。 ” “的确,”我说。“我也明白了。到目前为止,你没找到这几个案件之间的联系吗?” 波洛摇摇头。“一无所获。” 我又想了一下。在ABC谋杀案里,我们面对的就是一个貌似按照字母顺序,实则大不相同的序列。 我接着问道: “你确定这个凶手不是出于经济方面的动机杀人吗—— 就像伊芙琳·卡莱尔那个案子一样?” “没有。你应该清楚的,我亲爱的黑斯廷斯,我调查案件一上来就会关注经济利益的问题。” 这倒不假。波洛对钱一直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 我又陷入思考。要不然就是某种复仇?这跟已经掌握的事实比较相符。但即便是这样,似乎还是缺乏某种联系。我回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里面讲的一系列漫无目的的谋杀—— 最终破案的线索是所有受害人都碰巧是同一个陪审团的成员,而犯下罪行的正是他们当初判定有罪的那个嫌犯。我突然感觉这次的情况或许是类似的。我不得不惭愧地承认,我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要是我能给波洛指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该有多好…… 但我只是问他: “告诉我吧,X是谁?” 让我恼怒异常的是,波洛坚定地摇摇头。“这一点嘛,我的朋友,我现在不会告诉你。” “笑话。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波洛的眼睛一闪。“因为,我亲爱的朋友,你还是老样子,长着一张会说话的脸。我可不希望你大张着嘴一个劲儿地盯着X看,好像满脸都在说: ‘这个人—— 我现在盯着的这个人—— 是个杀人犯。’” “你应该知道,如果我想装也能装得出来。” “当你试图要装作平静如常的时候情况更糟。还是算了,我的朋友,我们必须保持低调,我们俩都必须不动声色。这样我们出手的时候才能一击致命。” “你这个顽固的老家伙,”我说,“我的头脑也不——” 这时,敲门声打断了我的话。波洛叫了一声“请进”,我的女儿朱迪斯走了进来。 虽然我一向不擅长描述,但我还是想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女儿。 朱迪斯身材修长,无论何时都挺胸抬头。她长着一对笔直的黑眉,面颊与下颌的线条秀美而朴实无华。她面色严肃,略带讥讽之色。在我看来,她带有一种悲剧的气质。 朱迪斯没有上来亲吻我—— 这样的事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她只是微笑着对我说: “你好,父亲。” 她的笑容羞涩而略显尴尬,但仍然让我感觉到她见到我是高兴的,只不过她不善表达。 “嗯,”我说这话时感觉傻傻的,就像我每次跟年轻人聊天时一样,“我找到这儿了。” “你很聪明啊,亲爱的。”朱迪斯说。 “我跟他说过了,”波洛说,“关于这儿的饭菜。” “有那么差吗?”朱迪斯问道。 “你不应该这样问我,我的孩子。难道你除了试管和显微镜之外,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吗?你的中指上还沾着亚甲蓝。你丈夫的胃口可还指望你照顾呢。” “我不会结婚的。” “你当然会结婚。不然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你?” “我希望上帝创造我不单单是为了结婚这一个理由。”朱迪斯说。 “但结婚显然是最重要的理由。” “好吧,”朱迪斯说,“你给我找个好丈夫,我就好好照顾他的胃口。” “别看她现在嘲笑我,”波洛说,“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我说得没错。” 又有人敲了一下门,接着富兰克林博士走了进来。他今年三十五岁,身材高大瘦削。他有坚毅的下巴,微微发红的头发和明亮的蓝色眼睛。他是我见过的最其貌不扬的男人,而且总是心不在焉地到处乱撞。 他一头撞上波洛座椅旁边的屏风,然后马上半扭着脸咕哝着“对不起”。 我很想笑,却注意到朱迪斯依旧很严肃。我估计她早就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了。 “你记得我父亲吧?”朱迪斯说。 富兰克林博士一愣,紧张地一躲,眯着眼睛看了看我,这才伸出手,尴尬地说: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您好吗?我听说您会来。”说完他转向朱迪斯,“我说,你觉得我们用不用换一下衣服?如果不用的话,晚饭之后还可以再工作一会儿。如果能再准备几个切片的话……” “不要,”朱迪斯说,“我想跟我父亲聊聊天。” “哦,当然。哦,当然。”他突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表达歉意的、孩子式的微笑,“真抱歉—— 最近我太忙了。真是不可原谅—— 我怎么能这么自私。请您别见怪。” 时钟敲响,富兰克林赶紧扫了一眼。 “老天爷,已经这么晚了?糟糕。我答应芭芭拉要在晚餐前给她读书的。” 他冲着我们俩露齿一笑,然后急匆匆地出去了,出门时一头撞在门柱上。 “富兰克林太太身体怎样?”我问道。 “还是老样子,甚至还不如以前呢。”朱迪斯说。 “她病成这样真是令人难过。”我说。 “医生才郁闷呢,”朱迪斯说,“医生都喜欢健康的人。” “你们年轻人可真刻薄!”我感叹道。 朱迪斯冷冷地说: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尽管如此,”波洛说,“我们的好医生还是赶着给她读书去了。” “这傻透了,”朱迪斯说,“如果那个女人想找人读书给她听,她的护士完全可以胜任。反正我是不喜欢听别人给我读书。” “嗨,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嘛。”我说。 “她真是个愚蠢的女人。”朱迪斯说。 “我的孩子,你这个说法,”波洛说,“我不同意。” “她只会读一些廉价的通俗小说。她根本不关心她丈夫的工作。她的脑子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只要有人肯听,她就没完没了地说她的病。” “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波洛说,“那就是她使用自己大脑里灰色细胞的方式,这是你一无所知的。” “她是那种非常柔弱的女人,”朱迪斯说,“她总是柔声细语地喋喋不休。我估计你喜欢她那样的女人,赫尔克里叔叔。” “不对,”我说,“他喜欢的是那种体形丰满、性格豪放的,比如俄罗斯女人。” “你就这样把我出卖了啊,黑斯廷斯?朱迪斯啊,你父亲一直喜欢红褐色头发的女人。就因为这个偏好,他还遇到了好几次麻烦。” 朱迪斯宽容地对我们笑了笑。她说: “你们俩真是有意思。” 她转过身去,我也站了起来。 “我得先去整理行李,晚餐前可能还要洗个澡。” 波洛伸手按了一下电铃,过了一两分钟,他的贴身男仆走了进来。我惊奇地发现进来的是个陌生人。 “咦!乔治呢?” 波洛的男仆乔治已经跟随他多年。 “乔治回家了。他父亲生病了。我也盼着他过一段时间能回到我身边。但在那以前——”他对这位新男仆笑了笑,“由科蒂斯照顾我。” 科蒂斯礼貌地向我微笑了一下。他是个大块头,长相笨拙,甚至有些愚蠢。 我出门时注意到,波洛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装着案情文件的公文箱锁好。 我头昏脑涨地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book_title]第四章 当晚我下楼吃饭的时候,感觉生活中的一切突然间都变得不真实了。 我穿衣服的时候,不止一次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波洛想象出来的。毕竟我的老友年事已高,而且身体孱弱。虽然他自己说他的头脑还像以前一样好—— 但事实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吗?他整整一生都在追查罪犯。这样看来,即便事实最终证明他真的想象了一些子虚乌有的犯罪,是不是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行动不便一定让他难受不已。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比他自己创造出一场追击凶犯的戏码更有可能的呢?一厢情愿——这是典型的神经官能症。他选取了几个媒体上报道过的事件,然后凭空臆想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一个隐藏在这些案件背后的幕后凶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艾泽灵顿太太杀了她丈夫,年轻的工人枪杀了妻子,少妇给她的姑姑喂食了过量的吗啡,妒火中烧的妻子如她自己曾放言的那样干掉了丈夫,失去理智的老处女杀人之后自首——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如此。事实就是这样啊! 虽然常理告诉我绝无其他可能,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相信波洛的敏锐判断。 波洛说一场谋杀正在酝酿,斯泰尔斯庄园将第二次发生凶案。 时间将验证一切,但如果波洛说得对,我们理应阻止凶案的发生。 而且波洛知道凶手的身份,我却不知道。 我越想这一点,越气不打一处来。坦白地说,波洛这样做真是太无礼了!他让我配合他,却拒绝跟我吐露全部实情。 为什么要这样呢?他给了我一个理由——那显然不够充分!他总是说我长了一张“会说话的脸”,我早就听腻了。我完全可以跟其他任何人一样保守秘密。波洛一直坚持认为我是个透明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轻易读出我脑子里的想法,这真让人难堪。他试图把话说得不那么难听的时候,也只会说这是因为我秉性善良诚实,厌恶任何形式的欺骗! 这时我想起,如果整件事都是波洛的想象的话,那么他对我的隐瞒就可以轻易解释了。 锣声响起时我还是没想明白,于是我满腹狐疑地下了楼,双眼警觉地寻找波洛口中这个神秘的X。 我姑且认为波洛说的都是真的。这座庄园里确实住了一个凶犯,他已经杀了五个人,并且还要继续作恶。那这个人会是谁呢? 开饭前在起居室里,我经人介绍认识了科尔小姐和阿勒顿少校。科尔小姐身材高挑,大约三十三四岁的年纪,仍然风姿绰约。而阿勒顿少校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他四十岁出头,相貌英俊,肩宽背厚,面色黝黑,话语轻佻,多有暗示。从他的眼袋来看,此人生活极为放荡。我猜他纵情享乐、爱好赌博、嗜酒如命,而且肯定是个好色之徒。 我发现勒特雷尔上校也不喜欢他,博伊德·卡灵顿跟他说话时也显得很生硬。虽然如此,阿勒顿却颇受女性欢迎。勒特雷尔太太欢快地在他耳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他却有一搭无一搭地应承着,显得极为失礼。让我生气的是,朱迪斯似乎也喜欢跟他在一起,而且破天荒地主动上前搭讪。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最差劲的男人总能俘获最善良的女人的芳心。我的直觉告诉我阿勒顿是个无赖—— 而且十个男人里有九个都会同意我的观点。但如果换成女人,十个里有九个都会马上喜欢上他。 我们在餐桌前坐定,一盘盘白色的黏稠液体放到我们面前。我上下打量着桌边的人,一边暗自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假设波洛说的是真的,而且他的头脑依然清醒,那么现在在座的人里就有一个危险的谋杀犯—— 也许还是个疯子。 虽然波洛没这么说,但我假定X是个男人。那这里哪个男人是X呢? 肯定不是勒特雷尔上校,他这么犹豫不决、软弱无力,可不像能杀人的样子。诺顿呢,就是我刚来时遇见的那个拿着望远镜冲出门的男人?似乎不太可能。他看上去是个好人,人畜无害,而且没什么活力。当然我也告诉自己,很多杀人犯都瘦小枯干、其貌不扬—— 而他们之所以犯下罪行正是要表达自我。他们痛恨自己被人忽视。诺顿或许是这种杀人犯。但他是个爱鸟之人。我一向认为,热爱自然是一个人心灵健康的表现。 博伊德·卡灵顿?根本不可能。他是个名扬世界的大人物。他是出色的运动员、印度地区首长,一个受人喜爱和敬仰的男人。富兰克林我也排除了。我深知朱迪斯是多么尊敬和喜爱他。 现在说说阿勒顿少校。我仔细研究了他很久。他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一个无恶不作的家伙。不过所有这些都被他表面的魅力掩盖了。他正在说话—— 正在大谈自己之前失败的经历,用自己的悔恨换取别人的笑声。 如果阿勒顿是X,那么他肯定是为了获得某种好处才杀人。 波洛确实没有肯定地说X是男人。所以科尔小姐行凶的可能性我也要考虑。她的动作显得不安而僵硬—— 很显然她是个敏感的女人。她相貌不错,但带有一种女巫的气质。除她之外,桌上只有勒特雷尔夫人和朱迪斯两个女性。富兰克林太太在楼上她的房间里用餐,而伺候她的那个护士在我们吃完之后才会下来。 午餐后我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一边看着窗外花园中的风景,一边回想当年我第一次看到留着红褐色头发的辛西亚·默多克从草坪上跑过的情景。当时穿着白色罩衫的她是多么漂亮啊…… 朱迪斯突然走过来挽住了我的手,陷入沉思的我吃了一惊。她拉着我走出客厅,来到露台上。 她突兀地问了一句: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愣了一下。“什么事?你在说什么?” “你整个晚上都很奇怪。吃饭时你为什么要盯着桌边的每个人看?” 我恼火极了。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竟然被脑海中的想法支配到如此程度。 “我有吗?可能是在回忆过去的日子吧。也许是见到鬼了也不一定。” “哦,那就对了。你年轻时不是曾经在这儿待过一段时间吗?当时有一个老太太被谋杀了,是吧?” “被人用士的宁毒死的。” “她人怎么样?和善吗?” 我想了想。 “她是很善良的人,”我慢慢地说,“很大方。给慈善事业捐了很多钱。” “哦,是那种大方啊。” 朱迪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讽刺。接着她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那时生活在这儿的人—— 过得开心吗?” 不,一点儿也不开心。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的。我慢慢地说: “不开心。” “怎么会呢?” “因为他们感觉自己像囚犯一样。所有钱都是英格尔索普太太的—— 而她把钱都捐了。她的继子女们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 我听到朱迪斯深吸了一口气,抓着我胳膊的那只手也握紧了。 “那就太缺德了——真缺德。简直是滥施淫威。不应该容忍这样的行为。老年人、病人没有权力绑架年轻人和健康人的生活。把他们拴在这里,整日烦恼焦虑,白白浪费着本来大有用处的能量。太自私了。” “这样的特质,”我不动声色地说,“并非老年人的专利。” “哦,我明白,父亲,你觉得年轻人才自私。我们年轻人也许是自私的,但我们的自私是纯粹的。至少我们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想让别人都按照我们的意愿行事,我们并不想把别人变成我们的奴隶。” “那倒没有,你们只不过把挡路的人都踹翻在地。” 朱迪斯用力抓了我胳膊一下。她说: “别这么愤愤不平的!我很少伤害别人—— 而且你也从来没有试图要支配我们的生活。我们都很感激你。” “可惜,”我道出了真情,“我的确是想要管你的。是你母亲告诉我一定要给你犯错的机会。” 朱迪斯放在我胳膊上的手又急促地抓紧了一下。她说: “我知道。你恨不得像老母鸡一样喋喋不休地对年轻人说三道四!我真的非常讨厌这种唠叨。我受不了。但我刚才说有用的生命不应该牺牲在没用的人身上,你应该是同意的吧?” “确实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承认,“但是也没有必要那么激进……转身离开就是了。” “没错,但你是同意我的说法的,对吧?你同意吗?” 她的声调突然变得很激动,我稍有些惊奇地看了看她。天色已经很暗了,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继续说着,声调低沉而烦乱: “头绪太多—— 很难—— 财务问题,责任感,又不愿意伤害你喜欢的人—— 这么多事情,再加上一些做事不择手段的人—— 他们非常善于利用别人的情绪。有些人—— 有些人就像是吸血鬼!” “亲爱的朱迪斯!”我惊叫道。她语调中的愤怒让我震惊。 她笑了,从我的胳膊上把手拿开,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 “我刚才是不是听起来太亢奋了?对这个问题我确实有强烈的看法。我听说过这么一个案子……有一个老头非常残暴。但是当有人挺身而出斩断绳索,让她心爱的人重获自由的时候,却被世人当成疯子。她真的疯了吗?在我看来,她做的事情才是最理智的—— 也是最勇敢的!” 一种可怕的不安涌上我的心头。最近我在哪儿听到过这样的故事? “朱迪斯,”我厉声道,“你说的是什么案子?” “哦,那个人你不认识。是富兰克林一家的朋友。老头名叫里奇菲尔德。他很有钱,可从来不让他的女儿们吃饱—— 也不让她们出门和别人交流。他才是不折不扣的疯子,虽然从医学的角度上来讲还算不上。” “然后他被自己的大女儿杀死了。”我说。 “噢,那你听说过这件事?虽然你可以把它称作谋杀,但杀人者并非出于自私的动机。玛格丽特·里奇菲尔德杀死父亲后马上就向警方自首了。我认为她很勇敢。换了我可没有她那样的勇气。” “自首的勇气还是杀人的勇气?” “两个我都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我严肃地说,“还有,我不喜欢听你为某个案子里的杀人者辩护。”我停了一下,又问了一句,“这件事富兰克林怎么看?” “他认为那老头罪有应得。”朱迪斯说,“你知道,父亲,有些人完全是自己找死。” “我不允许你这样讲话,朱迪斯。是谁教给你这样的想法的?” “谁也没有。” “嗯,那我告诉你吧,这些都是危险的无稽之谈。” “我明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她顿了一下,“富兰克林太太让我给你捎个口信。她说,如果你不介意上楼到她的卧室的话,她想见见你。” “我愿意见她。她因为病痛不能下楼用餐,我真替她难过。” “她其实没事,”朱迪斯冷淡地说,“她就是喜欢无病呻吟。” 年轻人确实没有同情心。 [book_title]第五章 我此前只见过富兰克林太太一面。她今年三十多岁—— 在我看来,她是那种面相和善的成熟女性。她长着一对棕色的大眼睛,头发从中间分开,脸略长但线条柔和。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透明,吹弹可破。 她躺在一张沙发床上,背后靠着枕头,身穿一件蓝白相间的精美女士睡衣。 富兰克林和博伊德·卡灵顿正在一旁喝咖啡。富兰克林太太微笑着伸出双臂欢迎我。 “你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黑斯廷斯上尉。你来了朱迪斯也高兴。这孩子工作太拼命了。” “她看起来还挺适应这样的工作强度。”我一边拉住富兰克林太太娇弱的小手,一边说。 芭芭拉·富兰克林叹了一口气。“是啊,她很幸运。我是多么羡慕她啊。她恐怕不会明白身患疾病是怎样的感觉。你说是吧,护士小姐?哦!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克雷文护士,她对我非常非常好。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她像照顾一个婴儿那样照顾我。” 克雷文护士是个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的年轻姑娘,肤色白嫩,留着一头红褐色的秀发。我注意到她的双手修长白皙—— 与很多医院护士的手大不相同。她有点儿沉默寡言,有时也不搭话。对富兰克林太太的介绍她没有吱声,只是轻轻歪了一下头。 “不过说真的,”富兰克林太太接着说,“约翰把你那可怜的女儿用得太狠了。他简直就像个奴隶主一样。你承认自己是个奴隶主吧,约翰?” 她的丈夫站在那儿,眼睛望着窗外。他自顾自地吹着口哨,手揣在口袋里摆弄着几枚硬币。听见妻子问他,他稍微一愣。 “你说什么,芭芭拉?” “我说你把可怜的朱迪斯·黑斯廷斯用得太狠了。现在黑斯廷斯上尉到了,我们俩会联手制止你这种行为的。” 开玩笑并不是富兰克林医生的强项。他面露难色,询问式地看了看朱迪斯,嘟囔道: “你要是觉得太辛苦一定要告诉我。” 朱迪斯说: “他们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说到工作,我想问你第二张切片染色的问题—— 你知道,就是那个——” 他兴致勃勃地转向她,没等她说完就开口说道: “好,好。我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俩下楼去实验室吧。我想确认——”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房间。 芭芭拉·富兰克林往后一仰靠在枕头上。她叹了一口气。克雷文护士突然带有敌意地说了一句: “我看黑斯廷斯小姐才是奴隶主!” 富兰克林太太又叹了一口气。她小声说道: “我感觉自己太没用了。我知道我应该对约翰的工作给予更多的关心,但我真的做不到。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是——” 这时,站在壁炉边的博伊德·卡灵顿哼了一声,打断了富兰克林太太。 “别这么说,芭布丝[芭芭拉的昵称] ,”他说,“你没有错。不用难过。” “哦,但是亲爱的比尔[博伊德的昵称] ,我真的难过。我对自己很失望。但是那些东西—— 我禁不住这样想—— 那些东西太令人恶心了。实验用的豚鼠、老鼠等等。呃!”她说到这儿颤抖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很愚蠢,但我就是一个白痴。那些东西让我反胃。我只愿意想象那些令人愉快的东西—— 小鸟啊,花草啊,孩子们玩耍啊。你明白的,比尔。” 他走过来,拉住她恳求式地朝他伸过来的手。在他俯身看着她的时候,他的面孔一瞬间变了,变得像女人一样温柔。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博伊德·卡灵顿是个十分阳刚的男人。 “你还是跟十七岁的时候一样,芭布丝。”他说,“你还记得你家那座花园别墅吧?还有那条时常有小鸟鸣叫的小路,和那些椰子?”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 “芭芭拉和我是老玩伴了。” “老玩伴!”她表示不以为然。 “哦,我并不是在否认你比我小十五岁这个事实。但我年轻的时候就曾经陪着你这个小不点玩儿。背着你到处走。后来我再回家的时候就发现你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而且即将长大成人—— 我带你去高尔夫球场,教你打高尔夫球。你还记得吗?” “哦,比尔,你觉得我能忘得了吗?” “我家原先住在这附近。”她对我解释说,“比尔原来到这儿来看他的叔叔埃弗拉德爵士,他住在奈顿。” “当时那个地方简直就像陵墓一样—— 当然现在就更是了。”博伊德·卡灵顿说,“我有时候干脆觉得那个地方根本没法住人。” “哦,比尔,收拾一下还是很漂亮的—— 非常漂亮!” “是啊,芭布丝,但问题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装个浴缸再买些舒服的椅子—— 我就只能想到这么多了。我需要个女人帮我。” “我跟你说过我可以过去帮忙的。我可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威廉爵士怀疑地看了看克雷文护士。 “如果你身体能承受得了,我可以开车载你过去。您觉得呢,护士小姐?” “哦,没错,威廉爵士。我觉得那样对富兰克林太太大有好处—— 只要她注意不要过度疲劳。” “那就这么定了。”博伊德·卡灵顿说,“你先好好睡个觉吧。这样明天才能有好状态。” 我们俩都向富兰克林太太道过晚安,一起走出了房间。一起下楼的时候,博伊德·卡灵顿粗声说道: “你不知道她十七岁的时候有多么可爱。我当时刚从缅甸回来—— 我夫人在那里去世了,你知道。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第一眼见她就被迷住了。可三四年之后,她嫁给了富兰克林。我认为这就是她生病的根源。那家伙根本不理解她,也不会欣赏她。可她又偏偏是那种敏感的人。我感觉她的病有一部分是因为情绪问题。想办法消除她的忧愁,让她开心,让她感兴趣,她就能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但那个该死的大夫只关心试管还有西非的土著和文化。”他愤怒地哼了一声。 我感觉他说的也许有些道理,只是博伊德·卡灵顿对富兰克林太太的迷恋让我感到很惊讶。虽然富兰克林太太有一种花哨的脆弱美,但她毕竟是一个病人。而另一方面,博伊德·卡灵顿本人精力旺盛,以至于我本以为他会对富兰克林太太这种神经质的病人完全没有耐心。这样看来,芭芭拉·富兰克林年轻时一定特别漂亮,因为对于许多男人—— 特别是像博伊德·卡灵顿这种在我看来属于理想主义的男人—— 早年的印象是很难改变的。 下楼之后,勒特雷尔太太拉住我们,提议打一会儿桥牌。我解释说我要去找波洛,便先行告退了。 我的朋友在床上躺着。科蒂斯正在打扫房间。不过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出去,还随手关上了门。 “诅咒你,波洛,”我说,“我讨厌你总是藏着掖着的臭毛病。我整整一晚上都在寻找X。” “那你一定整晚都显得心不在焉。”我的朋友说,“有没有人发现你走神,然后问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起朱迪斯问我的话,脸微微一红。我猜波洛看出了我的沮丧。我看到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不过他只是淡淡地说: “那你得到什么结论没有?” “如果我说对了,你会告诉我吗?” “当然不会。” 我死死盯着他的脸。 “我首先考虑了诺顿——” 波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我说,“我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我只是觉得他的嫌疑并不比其他人小。而且他—— 唔,行事低调。我估计我们正在调查的这个嫌犯应该是行事不留痕迹的那种。” “这点是没错。但行事低调有很多种方式。” “什么意思?” “举一个完全假设的例子,如果在谋杀发生前数周,一个凶神恶煞的陌生人突然无缘无故地来到凶案发生地,那么他显然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如果嫌犯本人其貌不扬,就不会那么引人注意,他要是再从事一些人畜无害的消遣活动就更好了,比如钓鱼。” “或者观察鸟类。”我表示同意,“没错,但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啊。” “另一方面,”波洛说,“更有利的一种情形是,嫌犯是一个大家早已熟知的著名人物—— 比如说,他是个屠夫。这个身份额外的好处在于,没有人会在意屠夫身上的血迹。” “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如果屠夫跟面包师发生过争吵,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如果屠夫之所以成为屠夫,只是为了找机会杀掉面包师的话,就没有人会在意了。不能只顾后果,不看前因啊,我的朋友。” 我紧紧盯着他,试图找出这些话中隐藏的线索。如果波洛的话有什么明确意味的话,那么他所指的似乎是勒特雷尔上校。难道他为了伺机杀掉某位房客才开了这家旅馆? 波洛轻轻摇了摇头。他说: “你从我的脸上是得不到答案的。” “你真是个令人生气的家伙,波洛。”我叹了一口气说,“反正诺顿不是唯一的嫌疑人。你觉得阿勒顿这伙计怎么样?” 波洛依旧面无表情地问我: “你不喜欢他?” “嗯,不喜欢。” “啊。他就是你说的那种卑鄙小人。对吧?” “绝对是。你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他这个人,”波洛慢悠悠地说,“很招女人喜欢。” 我鄙夷地感叹了一声。“女人怎么都这么愚蠢。她们为什么喜欢那样的人?” “谁知道呢?不过女人一直都是这样的。恶棍永远对女人有吸引力。” “但为什么会这样?” 波洛耸耸肩。“她们或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我们男人看不到的品质。” “那是什么?” “或许是危险……我的朋友,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味。有些人通过间接的方式获得刺激—— 比如观看斗牛。有些人通过读书获得刺激。有些人通过看电影获得刺激。但我可以确定的是—— 人类生性不喜欢过度的安全。男人可以从很多渠道体验危险—— 女人多数时候只能从性爱关系中获取刺激的感觉。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女人即便看出男人的狼子野心—— 暗藏的利爪、狡猾的一跃—— 也会忍不住对这样的男人怦然心动。那些适合做丈夫的好人往往不会被女人放在眼里。” 我阴着脸静静地想了几分钟,然后把我们的对话拉回此前的主题。 “你知道的,波洛,”我说,“我要找出X的身份其实很简单。我只需要打听出谁跟所有人都认识就可以了。我是说跟五个凶案里的人。” 我洋洋得意地说出这番话,但波洛白了我一眼。 “黑斯廷斯,我让你来这儿不是为了看你笨拙而费力地寻找我已经走过的路。这么跟你说吧,这件事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之前发生的五个凶案有四个都发生在这个郡。现在住在这家旅馆里的房客不是一群分头来到这儿的陌生人。这里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旅馆。勒特雷尔夫妇都是本地人,他们因生活窘迫才买下这个地方作为投资。住在这里的不是他们的朋友,就是经他们朋友推荐来到此地的人。威廉爵士说服富兰克林夫妇来这儿,而富兰克林夫妇又向诺顿以及科尔小姐推荐了这个地方。也就是说,这里某个房客认识的人,余下的房客可能都认识。这样一来,X可以很轻松地利用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掩护自己。就拿里格斯那个案子来说吧。惨案发生的那个村子离博伊德·卡灵顿叔叔的老宅不远。富兰克林太太的家人也住在那附近。村子里的小旅店有很多客商进出。富兰克林太太娘家有很多朋友都曾在那家旅店住过。富兰克林自己也曾在那里过夜。诺顿和科尔小姐很有可能也曾经在那儿住过。 “算了吧,我的朋友。这个秘密我是暂时不会向你揭穿的,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笨手笨脚地试图自己寻找答案了。” “你也太无聊了,好像我会走漏风声似的。我告诉你吧,波洛,我讨厌你说我长着一张会说话的脸。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波洛轻声说: “你真的觉得我不告诉你仅仅因为这个?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我的朋友,你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的安全考虑吗?” 我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直到那一瞬间,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波洛的话确实千真万确。我们的对手是一个杀掉五人之后仍能逍遥法外的狡猾凶犯—— 而且他自认为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怀疑——一旦他发现有人盯上了他,调查者的确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我严肃地说: “那你呢—— 你自己不是也面临着危险吗,波洛?” 处于瘫痪状态的波洛尽自己所能地做出一个不屑一顾的姿态。 “我已经习惯危险了;我可以保护自己。而且你要明白,我身边还有我的忠犬保护着我呢。那就是你啊,我卓越忠实的黑斯廷斯!” [book_title]第六章 波洛还要早起。为了让他早点休息,我先下楼了,半路上停下来和波洛的侍从科蒂斯聊了两句。 在我看来,他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反应有点儿慢,不过值得信赖,并且很能干。自从波洛从埃及回来,他就一直在波洛身边照料。他告诉我说,主人的身体本来很好,只是偶尔会犯严重的心脏病。但过去几个月,波洛心脏的情况大大恶化。看来,大侦探生命的引擎正在渐渐熄火。 唉,波洛这一生可谓壮烈。尽管如此,想到我那位不愿轻言放弃、与病魔英勇搏斗的老朋友,我的心还是紧紧地揪起来。即便如今他虚弱的身体已经瘫痪在床,但他永不屈服的精神仍然支撑着他如往日一样敏锐地探寻真凶。 我怀着悲伤的心情下了楼。没有波洛的日子会怎样,我无法想象…… 客厅里的牌局刚刚结束一盘,我被邀请加入。我想打一盘桥牌或许可以帮我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欣然答应。我顶替的是博伊德·卡灵顿,另外三家分别是诺顿、勒特雷尔上校和勒特雷尔太太。 “你看怎么分组好呢,诺顿先生?”勒特雷尔太太说,“要不还是我们俩一组?刚才合作得很成功。” 诺顿礼貌地一笑,接着低声说或许还是换一换为好。 勒特雷尔太太表示同意,不过我感觉她看起来很不高兴。 最后是我和诺顿一组,对抗勒特雷尔夫妇。我注意到勒特雷尔太太明显对这样的分组很是不悦。她咬着嘴唇,一瞬间她身上的魅力和爱尔兰口音都消失不见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我此后跟勒特雷尔上校一起打了很多次桥牌,他的牌技其实并不赖。在我眼里,他是那种中等的玩家,只是有点儿记不住牌。就因为这一点,他时不时就会犯下严重的错误。但此时跟妻子一组的他错误连连。妻子的在场显然让他感到紧张,这直接导致他的牌技仅能发挥出正常水平的三分之一。勒特雷尔太太确实打得很好,不过让跟她打牌的人很不舒服。她处处占尽先机,只要对方不发现就毫无顾忌地犯规,而当规则对她有利时就立即为自己伸张正义。她尤其擅长快速地用余光偷窥对手的牌。换句话说,她打牌就是为了赢。 我很快就明白波洛说勒特雷尔太太唇舌如剑是什么意思了。牌桌上的她完全没有了平素的矜持,她那可怜的丈夫稍一出错她就口无遮拦地恶语相加。诺顿和我也感觉很不舒服,好不容易终于挨到牌局结束。 我们俩都托词时间已晚离开了。 诺顿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跟我聊着他的感受。 “我说,黑斯廷斯,刚才那盘真是太可怕了。我看到那个可怜的老伙计被欺负成那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再看看他那忍气吞声的模样!可怜的伙计。真不像原来那个火爆脾气的驻印上校。” “嘘。”我赶紧提醒他小声一点儿,因为他不经意间越说声音越大,我担心勒特雷尔上校会听到。 “是啊,真是可怕。” 我发自内心地说: “即便他有一天用斧子砍死自己的老婆,我也能理解。” 诺顿摇摇头。“他才不会呢。他就是个受气的坯子。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一口一个‘是的,亲爱的,不,亲爱的,对不起,亲爱的’,揪着胡子温顺地低声说着,直到死为止。就算他想,他都硬气不起来!” 我难过地摇摇头,因为我感觉诺顿说得没错。 我们在大厅里停了一下,我注意到通往花园的侧门是开着的,风正从那里刮进来。 “是不是应该把门关上啊?”我问道。 诺顿犹豫了片刻才说: “唔—— 呃—— 也许还有人没回来吧。” 我脑海中突然升起一阵疑惑。 “谁在外面?” “我估计是你女儿—— 还有—— 呃—— 阿勒顿。” 他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无奇,但刚刚跟波洛聊过的我,听了这话立刻不安起来。 朱迪斯—— 和阿勒顿在一起。我女儿朱迪斯那么聪明冷静,应该不会跟那种男人混在一起吧?她应该早就看穿他是怎样的人了吧? 我回到房间,一边脱衣服还一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担心,但那股淡淡的不安久久不去。我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临睡前的心事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都会在心里放大好几倍。我感到一股绝望和失落流过全身。要是我亲爱的妻子还在世就好了。我一直对她的判断力十分信赖。她一直是那么睿智,也比我更理解孩子。 没有她我感觉自己十分无力。我对孩子们的安全和幸福负有责任,但我是不是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呢?上帝保佑,我可不是个聪明人。我办错过事,犯过很多错误。如果朱迪斯不珍惜自己的幸福,她会受苦的—— 想到这儿我绝望地打开灯,坐了起来。 这样胡思乱想什么用也没有。我必须睡一会儿。我下床走到洗脸池前,怀疑地看了看医药柜里放着的一瓶阿司匹林。 不,我需要比阿司匹林更强力的药。我想起波洛也许有那种安眠药,于是穿过走廊来到他房间门口,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这么晚把他叫起来真是不好意思。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听到脚步声传来。转头一看,原来是阿勒顿沿着走廊朝我走过来。楼道灯光昏暗,等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他的脸,而我看到他表情的一瞬间就整个人都僵住了。阿勒顿满脸带笑,而那种笑容让我厌恶。 他抬头看见我,扬起眉毛。“哟,黑斯廷斯,还没睡呢?” “睡不着。”我简短地说。 “就因为这个?我有办法。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来到他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我突然很想仔仔细细观察一下这个男人。 “你睡得也不早啊。”我说。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早早上床的人,除非我要熬夜看国外的体育比赛。这么好的夜晚不能浪费啊。” 他笑了—— 笑容依旧让我厌恶。 我跟着他走进浴室。他打开一个小壁橱,拿出一瓶药片。 “就是这个。这药劲儿才大呢,吃了之后睡得跟死狗似的—— 做梦也是好梦。斯兰伯瑞尔可是好东西啊—— 那个是它的品牌。” 他语气中的兴奋让我稍微有点惊讶。难道他还有吸毒的嗜好?我怀着疑问说: “这药—— 没什么危险吧?” “当然不能一次吃太多。这是巴比妥类药物—— 这种药毒性剂量和有效剂量很接近。”他微笑着,嘴角上扬的样子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我估计这种药没有医生处方拿不到吧?”我说。 “当然了,老伙计。算了吧,老实说,你是肯定拿不到的。这方面我有办法。” 我知道这样做很傻,但还是没忍住冲动。我说: “你认识艾泽灵顿吧?” 我当时就知道自己碰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警觉起来。他说—— 他的声音这时变得轻浮做作: “哦,是啊—— 我认识艾泽灵顿。可怜的伙计。”他见我没说话,于是继续说, “艾泽灵顿吸毒—— 明摆着—— 但是他抽得太多了。人做什么事都得有个度。他该停的时候没停下。真是悲剧。他老婆太幸运了。要不是陪审团同情她,她早就被绞死了。” 他递给我几片药片,然后满不在乎地说: “你也认识艾泽灵顿?” 我实话实说: “不认识。” 他一瞬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接着才轻轻笑了一下。 “他人挺好的。虽然不是什么虔诚的教徒,但有时还是个很好的玩伴。” 我谢过他的药,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关灯躺下,心想着自己刚才是不是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因为我强烈地感觉到阿勒顿十有八九就是X,却仍然明白地告诉他我在怀疑他。 [book_title]第七章 1 我对斯泰尔斯庄园那段日子的描述难免杂乱无章。这段时光以一段又一段对话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但只有那些我认为是破案线索的词句才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首先是我没过几天就意识到了赫尔克里·波洛的虚弱和无助。他说自己的头脑仍然灵活如初,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但他的身体已经极为虚弱,我明白自己必须比平时更为活跃才行。我必须成为波洛真正的耳目。 每逢天气晴好的时候,科蒂斯都会提前把轮椅推到大门口,然后小心地把他的主人背到楼下放到轮椅里坐好。然后他就推着波洛走进花园,找一个没风的地方让他透透气。而在天气不是很好的时候,科蒂斯会把波洛背到客厅里休息。 无论波洛在哪儿,总会有人坐在他身边陪他聊天,但波洛不能自己选择跟谁聊天。他再也没法按照他的意愿跟别人单独交谈了。 我抵达之后的第二天,富兰克林带我参观了他的实验室。这间年久失修的实验室稍显简陋,不过科学设备确实一应俱全。 我首先要声明,我不是一个有科学头脑的人。在我讲述富兰克林医生工作的过程中,可能会使用错误的术语,从而不免会引起那些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的鄙夷。 虽然我是个纯粹的外行,不过我能看出来富兰克林医生在用好几种从毒扁豆里提取的生物碱做实验。有一次,我听了富兰克林和波洛的一段对话之后,才对富兰克林医生的实验项目有了更多了解。朱迪斯在给我讲解时,跟其他热血青年一样大量地使用技术术语。她如数家珍地向我谈起毒扁豆碱、依色林、金丝碱等各种生物碱,然后又说到一种名叫“普洛斯的明”、全称“三羟苯基三甲基碳酸二甲酯”的物质。她说了好多好多,但似乎都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制作方法不同而已!她讲的东西对我来说完全是天书,而我问她这些东西对人类有什么好处,又遭到她的鄙视。看来没有什么能比这个问题更让科学家恼火了。朱迪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继续长篇大论地解释起来。按我的理解,朱迪斯的意思是,西非某个不知名的小部落表现出对某种不知名的致命疾病有强大的免疫力,而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种疾病名叫乔丹氏症——由某个具有科学热情的乔丹博士首先发现。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热带疾病,曾有一两个白人感染了这种疾病,并最终死亡。 我不顾彻底激怒朱迪斯的风险,指出或许还是研究一些能治疗麻疹后遗症的药更有意义。 朱迪斯带着怜悯和责备的语气告诉我,科学研究唯一有价值的目标不是造福人类,而是增进人类的知识。 我透过显微镜观察了几张切片,又看了一些非洲土人的照片(确实很新鲜!),突然发现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实验鼠正盯着我看,于是赶紧溜出了实验室。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在听到富兰克林与波洛的对话之后,才对富兰克林医生的实验燃起兴趣。 他说: “你知道,波洛,你做这种事情比我合适。这种豆子叫神判豆—— 它可以裁决一个人是无辜还是有罪。那些西非部落族人内心里相信它的力量—— 至少他们以前是相信它的,毕竟他们现在也学聪明了。他们会神圣而庄严地嚼着豆子,坚信豆子会制裁有罪者而不伤害无辜之人。” “哎呀,那有罪的人吃了豆子一定会死吗?” “不,也不是所有人吃了豆子都会死。这一点到现在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件事背后有非常复杂的道理—— 我认为不过是巫医的诈术。这种豆子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品种—— 两个品种的豆子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很难分辨,但其实是有差别的。这两种豆子都含有毒扁豆素和金丝碱等物质,但你可以—— 准确地说是我可以—— 从第二种豆子里提取出另外一种生物碱,这种生物碱能中和其他生物碱的效应。另外,部落的高层经常会在神秘的宗教仪式上食用第二种豆子—— 而吃了豆子的人从来不会患上乔丹氏症。这种物质对人的肌肉系统有明显的效果,而且没有毒性。特别有意思。可惜纯的生物碱很不稳定。不过我现在已经有所发现,当然我还需要更多实地研究。这是一项必须完成的工作!对,绝对是……我宁愿把灵魂出卖给——”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脸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原谅我刚才的失态。我一说起这件事就激动!” “你说得没错,”波洛平静地说,“如果我可以如此简单地明辨是非,那么我的工作会简单很多。啊,要是真有一种具有毒扁豆神奇功效的物质该多好。” 富兰克林说: “啊,但即便那样你还是会有问题。毕竟什么叫有罪,什么叫无辜呢?” “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应该有任何疑问啊。”我提出。 他转向我。“什么是邪恶?什么是善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们对这两个概念的理解都不同。可以通过实验得出的实际上只是对罪恶或是无辜的理解,这样的实验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亲爱的朋友,假设一个人认定,上天赋予他权力可以杀掉任何使他感到义愤的人,无论是独裁者、放高利贷者还是皮条客。他的所作所为在你们看来是罪—— 但在他看来,则是没有错误的义举。那你的神判豆怎么分辨呢?” “但是,”我说,“杀人之后肯定是有罪恶感的。” “很多人我都想亲自杀了他们。”富兰克林医生欢快地说,“我可不觉得我杀了这些人之后会因为良心不安而睡不着觉。在我看来,大概百分之八十的人类都应该被消灭。没了他们剩下的人会活得更好。” 他站起身走开了,边走边欢快地吹着口哨。 我怀着疑惑看着他的背影。波洛的轻笑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朋友,你的表情就好像面对着一群毒蛇似的。但愿我们的医生朋友不会说到做到。” “啊,”我说,“但他要真做了呢?” 2 犹豫再三之后,我终于决定要试探一下朱迪斯对阿勒顿的态度。我感到自己必须知道她对我的问题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我深知她是个头脑冷静的姑娘,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会爱上阿勒顿那样无耻的男人。实际上,我提起这个话题或许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没有错。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必须承认我当时采取的方式有点笨。年轻人最讨厌长辈对他们指手画脚。我尽量把话说得轻松而愉快,不过看来我失败了。 朱迪斯立刻表现出愤怒的情绪。 “这又唱得是哪一出?”她问,“告诉我小心大坏蛋?” “不,不,朱迪斯,当然不是。” “我看你是不喜欢阿勒顿少校吧?” “坦白地说,我不喜欢他。我觉得你应该也跟我一样吧?” “为什么呢?” “唔—— 哦—— 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你认为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呢,父亲?” 朱迪斯总能把我逼得手忙脚乱。我一时乱了阵脚。她站在那儿看着我,嘴角向上翘着,现出一丝傲慢的微笑。 “你当然不喜欢他,”她说,“可我喜欢。我觉得他很有趣。” “哦,有趣—— 也许吧。”我试着转换话题。 朱迪斯故意接着说: “他很迷人。任何女人都会这么想的。当然,这一点男人是看不到的。” “男人当然看不到。”我笨拙地继续说着,“有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你跟他一起出去了——” 还没等我说完,暴风雨就开始了。 “够了,父亲,你这样太傻了。你难道不明白我都这么大了,完全可以管理我自己的事务了吗?我做什么、跟谁交朋友你根本就管不着。家长这种干涉孩子生活的无聊行为真让人火冒三丈。我很爱你—— 但我是个成年人了,我有自己的生活。别管得那么宽。” 这样无情的话让我心如刀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朱迪斯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我失望极了,感觉自己一片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最后还是富兰克林太太的护士顽皮的声音把发呆的我叫醒: “嘿,想什么呢,黑斯廷斯上尉?” 我转过身来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克雷文护士真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虽然她的举止有点过于娇媚,但她很聪明,而且讨人喜欢。 她刚刚在离简易实验室不远处的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把富兰克林太太安顿好。 “富兰克林太太对她丈夫的工作感兴趣吗?”我问她。 克雷文护士轻蔑地一撇头。“嗨,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太专业了。你知道,黑斯廷斯上尉,她可不是个聪明的女人。” “嗯,我看也是。” “当然,只有那些懂医学的人才能明白富兰克林医生工作的重要性。你知道,他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男人。简直聪明绝顶。可怜的人啊,我真同情他。” “同情他?” “是啊,这种事儿我见多了。我是说,他找了一个不适合他的女人。” “你觉得她不适合他?” “嗯,你不这么想吗?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他看起来很喜欢她啊,”我说,“非 常照顾她的情绪。” 克雷文护士听到这话笑了,笑声十分刺耳。“这不正合了她的心意吗?” “你认为她是在利用自己的—— 病情?”我怀疑地问道。 克雷文护士笑了。“她在这方面已经炉火纯青了。这位太太不管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有些女人就是这样—— 像猴子一样精明。如果有人不按她们的意思办,她们就干脆仰面一躺,两眼一闭,装病装可怜,要不然就是乱发脾气—— 富兰克林太太是那种装可怜型的,整晚整晚不睡,早上脸色煞白,虚弱无力。” “但她不是确实有病吗?”我十分震惊地问她。 克雷文护士用一种十分特殊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她干巴巴地说: “嗯,那当然了。”然后就突兀地把话题岔开了。 她问我是不是多年前在一战期间曾来过这里。 “对,没错。” 她压低声音。“当时这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是吧?一个侍女告诉我的。听说死的是个老太太?” “是的。” “你当时在这儿?” “我在。” 她打了一个冷战。她说: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对吧?” “说得通什么?” 她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就是……就是这个地方的气氛。你感觉不到吗?反正我能感觉到。多少有点儿不对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沉默片刻,想了想。她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某个地方发生的暴力致死事件——有预谋的恶意谋杀—— 难道真的会给案发地留下强烈的印记,以至于多年之后还能感觉得到?神经敏感的人会同意这种说法。斯泰尔斯庄园那么多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真的还留有痕迹?在这里,杀人的想法曾游弋在四墙之围、花园之内,并经过多年的滋长,最终变成现实。难道它们如今仍然在空气中飘荡? 这时克雷文护士突然发言,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曾经住在一个发生过杀人案的房子里。这件事我一直忘不掉。你知道,这种事很难忘记的。死的是我照顾的一个病人。警察让我作证,搞得我感觉怪怪的。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种经历太恶心了。” “肯定的。我完全明白——” 我突然看到博伊德·卡灵顿转过房屋的角落,大步走过来,于是停住了没说完的话。 如平常一样,他那孔武有力的身形似乎能扫除人们心中的愁云。强壮、理智、充满活力——他具有那种能给人带来欢愉和常识的强势人格。 “早上好,黑斯廷斯,早上好,护士小姐。富兰克林太太在哪儿?” “早上好,威廉爵士。富兰克林太太在花园底层实验室附近的山毛榉树下。” “那我猜富兰克林就在实验室里?” “是的,威廉爵士—— 黑斯廷斯小姐也在里边。” “可怜的姑娘,竟然一大早就被关在实验室里干那些脏活儿累活儿!你应该抗议,黑斯廷斯。” 克雷文护士赶忙说: “嗨,黑斯廷斯小姐可开心了。您知道,她喜欢工作,再说医生离了她也不行。” “可怜的伙计,”博伊德·卡灵顿说,“如果我有一个像你们家朱迪斯这样的漂亮姑娘当秘书,我肯定天天盯着她看,才没工夫管那些豚鼠呢,你说是不是?” 这种笑话朱迪斯是最不爱听的,不过克雷文护士却似乎很喜欢,一直笑个不停。 “哦,威廉爵士,”她说道,“您可别这么说。我们都知道您会怎样做!但可怜的富兰克林医生太严肃了—— 满脑子只有工作。” 博伊德·卡灵顿欢快地说: “哦,他太太好像找了一个能监视他的地方。我估计她是吃醋了。” “您知道得太多了,威廉爵士!” 一番玩笑过后,克雷文护士似乎很开心。她不情愿地说: “呃,我想我该去给富兰克林太太冲麦乳精了。” 她不慌不忙地走开了,博伊德·卡灵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真是漂亮的姑娘,”他称赞道,“头发和牙齿都很漂亮。女人味儿十足。成天伺候病人一定很无聊。她那样的女孩儿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哦,是啊,”我说,“估计她将来会嫁人吧。” “应该是。” 他叹了一口气—— 我突然觉得他是在思念他的亡妻。他接着说: “要不要跟我一起到奈顿看看?” “当然。我愿意去。不过我得先确认一下波洛有没有事情找我。” 我看到波洛坐在走廊上,裹得严严实实的。他鼓励我出去走走。 “当然要去,黑斯廷斯,去吧。我相信那是座十分阔气的庄园。你当然要去看一看。” “我也想去。可我不想扔下你。” “我忠实的朋友啊!不要管我,不要管我,跟威廉爵士去吧。他多有魅力啊,你说呢?” “一流的人才。”我激动地说。 波洛微笑着。“当然。我就知道他是你喜欢的类型。” 3 这趟旅行令我十分愉快。 不单单是因为天气晴好—— 那真是一个美妙的夏日—— 更因为我喜欢与我同行的那个人。 博伊德·卡灵顿有一种强烈的个人魅力,他广博的人生阅历使他成为绝佳的旅伴。他给我讲他在印度做地方长官时的趣闻,以及东非地区族群风俗的细节。他讲得绘声绘色,以致我完全忘记了对朱迪斯的担心,以及波洛的话给我带来的深深的忧虑。 博伊德·卡灵顿对我朋友的评价同样令我满意。他对波洛有一种深深的尊敬—— 不仅仅是对他在事业上取得的成绩,也是对他的人格。虽然波洛目前的健康状况令人忧心,但博伊德·卡灵顿并未流露出一丝虚伪的同情。他似乎认为,波洛的一生已经是一份丰厚的奖赏,而我的朋友在自己的记忆中就可以获得满足和自尊。 “再说,”他说,“我敢打赌他的头脑还像以前一样敏锐。” “没错,的确如此。”我立即表示同意。 “如果有人认为一个人一旦行动不便脑子也就跟着不好使了,那就大错特错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年纪对脑力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要小。天啊,我可不敢在波洛眼皮子底下杀人—— 即便是这个时候。” “他肯定会抓住你的。”我咧嘴笑着说。 “我想也是。再说,”他伤感地说,“我在杀人这方面也不擅长。我不是那种能周密筹划一件事的料。我这人没耐心。要是我杀了人,肯定是心血来潮。” “那样的犯罪其实反倒是最难识破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很可能会留下很多线索。嗨,幸好我压根儿也没想过要犯罪。我能想到自己会下狠手杀掉的唯一的人,就是诈骗犯。这当然是很不对的。我一直觉得诈骗犯都该死。你觉得呢?” 我对他的观点表示理解。 这时一个年轻的建筑师迎面走了过来,我们停下刚才的话题,开始检查房屋的施工情况了。 奈顿庄园的主体建于都铎时期,只有一个配楼是后来加上去的。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加装了两个简易的浴室之后,建筑的内外部结构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了。 博伊德·卡灵顿向我解释说,他的叔父生前几乎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他不喜欢和人接触,所以房子虽然很大,但他只用了一角。埃弗拉德爵士对博伊德·卡灵顿和他的兄弟倒是十分容忍,在他后来变得更加遗世独立之前,还在上学的兄弟俩每年都会来这里度假。 老人家一生未婚,他丰厚的财产生前也只用了十分之一。所以在交完遗产税之后,博伊德·卡灵顿这位准男爵仍然继承了一大笔财产。 “但是我很孤独啊!”他叹了口气说。 我没吭声。我完全能理解他的感受,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心情。因为我自己也孑然一身。自从辛迪丝[黑斯廷斯的妻子名叫贝拉,但黑斯廷斯一直称她为灰姑娘(辛德瑞拉),辛迪丝是简称] 去世后,我感觉自己已经没有灵魂了。 从我放慢的脚步中,博伊德·卡灵顿似乎多少看出了一点儿我现在的感受。 “啊,是啊,黑斯廷斯,我跟你还不一样,毕竟你曾经拥有过挚爱。” 他顿了一下,然后稍显突兀地给我大致讲述了他的伤心事。 他曾经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她魅力出众,温柔贤淑,却继承了家庭的不良嗜好。她的家人几乎全部因为酗酒过度而死,她本人最终也没有逃过这个诅咒。他们婚后不到一年,她就因耽酒而死。他并不责怪她。他明白,遗传的因素是她无力抵挡的。 妻子去世后,他就过上了孤独的日子。陷于悲痛中的他决心再也不娶。 “还是一个人过,”他淡淡地说,“感觉更安全。” “对,我能明白你的想法—— 至少一开始你会这么想。” “这件事就是一出悲剧。它让我未老先衰,并且时常怨天尤人。”他停了一下,“没错—— 我一度再次动过心。但她那么年轻—— 我觉得把她拴在我这么一个对人生失去希望的老头子身边太不公平了。我年纪大她太多了—— 她那时还是个孩子—— 那么漂亮—— 那么纯洁。” 他又停住了,摇摇头。 “这难道不是应该由她来决定吗?” “我也说不清楚,黑斯廷斯。我不是这么看的。她—— 她似乎真的喜欢我。但问题是,就像我刚才说的,她还很年轻。我永远忘不了我那年秋天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样子。她微微歪着头—— 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她那只小手——” 他停了一下。他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博伊德·卡灵顿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真傻,”他说,“坐失良机的人都是愚蠢的。不管怎样,如今的我就是这样了,有一座我根本用不上的大房子,却没有心爱的佳人陪伴。” 他稍显过时的遣词造句在我看来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的话让我联想到一个充满宁静祥和的美丽旧世界。 “那位女士现在在哪儿?”我问道。 “哦—— 结婚了。”他干脆利落地回答,“事实是,黑斯廷斯,我现在完全安心做一个单身汉了。我有一些自己的小爱好,也时不时来看看花园。虽然很久疏于管理,但好在这些花花草草还算茂盛。” 我们在房子四周转了一圈,花园中的景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毫无疑问,奈顿是一座十分别致的庄园,博伊德·卡灵顿应该为之自豪。虽然多年以来时过境迁,但他对这一带仍然十分熟悉,附近的大多数居民他也认识。 他很早以前就认识勒特雷尔上校。他说他真心希望斯泰尔斯庄园能给勒特雷尔夫妇带来收入。 “可怜的老托比·勒特雷尔其实生活得很困难。”他说,“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出色的军人,一个神枪手。我有一次跟他去非洲游猎。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后来他结婚了。谢天谢地,幸好他太太没有跟咱们一起来。她很漂亮——但一直很凶。老托比·勒特雷尔以前让下属心惊胆战,他是个多么严格的人啊!可如今呢,他被女人欺负得服服帖帖的!毫无疑问,那个女人长着一根刀子一样的舌头。不过好在她还有经营的头脑。如果有谁能让那个地方赚钱的话,那一定是她。勒特雷尔根本没有什么商业头脑—— 但托比太太为了赚钱能不择手段!” “她太能说了。”我抱怨着。 博伊德·卡灵顿看起来很开心。“我知道。她善于甜言蜜语。不过你跟他们打过牌吗?” 我会心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一般是不跟女人打桥牌的,”博伊德·卡灵顿说,“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你最好也别。” 我告诉他刚到斯泰尔斯的第一晚,我和诺顿经历了怎样令人不快的煎熬。 “那就对了。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无所适从!”他接着说,“诺顿人不错,只是特别不爱说话。没事就盯着鸟儿看,却告诉我说根本不想伤害它们。真奇怪!他对打猎完全没感觉。我告诉他,他失去了太多人生的乐趣。反正我是不明白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树林里串来串去,拿着望远镜看鸟有什么意思。” 我们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诺顿的爱好在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中将发挥重要的作用。 [book_title]第八章 1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段时光不能说愉快,似乎所有人都在不安地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但一直没有任何大事发生。期间穿插的只有琐碎小事、奇怪的谈话,关于斯泰尔斯各位房客的趣闻轶事,以及一些令人豁然开朗的评论。以上这些零星的片段都相互关联,如果我当时能得当地把它们拼合起来,本是应该可以离答案更近一步的。 最终还是波洛给我指明了方向。他仅用寥寥数语,便点出了我一直以来完全忽视的一点。 当时我正在第无数次地抱怨他对我隐瞒案情。我对他说这不公平。一直以来我们两个掌握的信息都是对等的—— 虽然我稍微愚钝一些,而他总能机敏地根据事实做出正确的推断。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的确如此,我的朋友。我这么做是不公平!是有违公平竞赛的原则!是不按套路出牌!这些我都承认,你就不用再反复提起了。这不是一场游戏—— 这不是一场游戏。你一直胡乱猜测X的身份。我请你来不是为了这个,你没有必要忙于那件事。那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而我现在不知道,但必须知道的问题是:不久之后—— 下一个死者是谁?我的朋友,这不是猜谜游戏,是关乎拯救生命的大事。” 我惊呆了。“当然,”我慢慢地说,“我—— 呃,我知道你之前也说过这个,只是我没有意识到。” “那现在你应该意识到了—— 你应该立即明白这一点。” “嗯,我会的—— 我是说,我已经明白了。” “那就好!那么告诉我,黑斯廷斯,接下来谁会死?” 我愣愣地盯着他。“这个我真的完全没想法!” “那你就应该去调查!不然你来这儿干什么?” “没问题。”我说,思绪又回到了案子上,“被害人和X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也就是说如果你告诉我X是谁的话——” 波洛狠命地摇着头,看起来十分痛苦。 “难道我没告诉你那就是X最高明的一点吗?X和死亡事件之间根本找不到任何联系。这是一定的。” “你是说这种联系很隐蔽?” “隐蔽到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发现。” “但是如果研究一下X的历史,肯定可以——” “我告诉你吧,没戏。肯定来不及。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有人遇害,你明白了吗?” “死者就在这幢宅子里?” “死者就在这幢宅子里。” “你确实不知道接下来的死者是谁,也不知道凶手会采取什么方式?” “啊!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就不会要求你帮我调查了。” “你之所以这样推断,完全是因为X在这里?” 我的话听起来有些怀疑。瘫痪之后自控能力有所减弱的波洛当时就冲我吼了起来。 “啊,我的天啊,同样的话到底要让我跟你说多少遍才够?如果突然有一大群战地记者同时来到欧洲某地,那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战争即将开始!如果全世界的医生都同时来到某个城市,那能说明什么呢?说明那里有一场医学会议。有秃鹫盘旋的地方一定有尸体。如果猎人在沼泽附近活动,一定会有枪声。如果你看到一个人突然停下脚步,脱掉大衣,一头扎进海里,那么他肯定是要去救人。 “如果你看到一位外表端庄的中年女士透过篱笆窥视,那么你就可以推论篱笆里边发生了什么不当的行为!最后,如果你闻到香味,而且看到好几个人都沿着走廊朝一个方向走,那么你就可以断定要开饭了!” 我花了一两分钟思考着这些比喻,然后以第一个比喻为例反驳说 : “虽然如此,但一个战地记者的存在,也不能证明战争要开始了啊!” “当然不能。的确,一燕不成夏。但是黑斯廷斯,一个凶手却足以导演一场谋杀。” 这话完全在理。但我仍然觉得—— 波洛似乎没有看到这一点—— 即便是杀人犯也有不在状态的时候。X或许只是在斯泰尔斯度假,完全没有任何恶意。但波洛此时情绪十分激动,我不敢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我只表示,这件事在我看来希望渺茫。我们应该等待—— “—— 然后发现。”波洛接过我的话,“就像上次大战中你那位阿斯奎斯先生一样。那恰恰是,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绝对不能做的。你听好了,我并不是说我们一定会成功,因为正如我之前跟你说的,当一个杀人凶手决意要杀人的时候,要阻止他是很困难的。但我们至少可以尽力尝试。想象一下,黑斯廷斯,你现在面对一道报纸上登载的桥牌解谜题目。你可以看到所有的牌。你要做的就是‘预测牌局结果’。” 我摇摇头。“没用的,波洛。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如果我知道X是谁——” 波洛又冲我吼叫起来。他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隔壁的科蒂斯都惊慌地冲过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波洛挥手让他离开,然后才克制地跟我接着说。 “醒醒吧,黑斯廷斯,你并不像你表现得那么愚蠢。你研究过我让你读的那些案子。你或许不知道X是谁,但你知道X犯罪的手段。” “哦,”我说,“我明白了。” “你当然应该明白。你的问题在于你懒得动脑子。你喜欢玩游戏,喜欢猜想,却不喜欢用脑子思考。X犯罪手段的核心是什么?是不是这些罪行都是完整的?也就是说,这些犯罪有动机、有时机、有条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有一个能承担所有罪行的人。” 我立即明白了案情的要点,心想自己之前竟然如此愚蠢。 “我明白了,”我说,“我要找的人就是满足以上这些条件的潜在受害者。” 波洛向后一仰,长出一口气。“终于明白了!累死我了。把科蒂斯叫过来。你现在明白应该做什么了。你活动力很强,能到处走;你可以跟踪别人,与人交谈,在暗处监视别人——”我反对波洛给我派这样的任务,但还是忍住没吭声。这样的争执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可以偷听别人的谈话,你的膝盖弯曲自如,可以蹲下身从钥匙孔窥探屋里的情况——” “我才不会从钥匙孔往屋里偷看呢。”我生气地打断了他。 波洛闭上眼。“那就随你吧。你不想偷看。你想继续做你的英国绅士,坐视别人被杀。不过那都无关紧要。对于英国绅士来说,荣誉才是第一位的。你的荣誉重于他人的生命。好吧!我明白了。” “不是的,你说什么胡话啊,波洛——” 波洛冷冰冰地说: “让科蒂斯过来,你走吧。你真是个冥顽不化的蠢材。我真希望有其他人可以信赖,但恐怕我只能忍受你和你那荒唐的公平竞赛观了。既然你空长着大脑却不用,那就至少在荣誉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利用你的眼睛、耳朵和鼻子吧。” 2 第二天我才试着提出一个在我脑海中出现多次的想法。我把想法告诉波洛的时候语气显得有些迟疑,因为谁也不知道波洛听了我的话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说:“我一直在想,波洛,我知道有一些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说过我很愚蠢—— 唔,某种程度上你说的没错。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失魂落魄的。自从辛迪丝去世之后——” 我停住了。波洛生硬地哼了一声,表示同情。 我接着说:“但有一个人能帮我们—— 他正是我们需要的那种人。他有头脑、有想象力、有资源—— 他习惯做决定,而且阅历丰富。我说的是博伊德·卡灵顿。他就是我们想要的那种人,波洛。相信他吧。把案子的事情跟他说说。” 波洛睁开眼,决绝地说: “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呢?不可否认他很聪明—— 他可比我聪明多了。” “比你聪明,”波洛用令人难堪的嘲讽语气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放弃这个想法吧,黑斯廷斯。我们谁也不能相信。明白了吗?你记住,我不许你再提起这件事。”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不过真的,博伊德·卡灵顿——” “啊,天啊!博伊德·卡灵顿。为什么你这么钟情博伊德·卡灵顿呢?说到底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大块头的自大之人,因为别人称呼他‘阁下’就洋洋得意。他—— 当然,他有一点智慧和魅力,但他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他不断地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一个故事总要讲两遍—— 再有就是他记忆力糟糕透顶,竟然把别人告诉他的故事反过来讲给对方听!他能力出众?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讨厌鬼、话痨—— 还有—— 自大狂!” “哦。”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博伊德·卡灵顿的记性确实不好。他确实犯过那些让波洛恼火不已的错误。波洛曾经给他讲过一件他在比利时当警察时遇到的事情,而几天之后,当我们几个人聚在花园里聊天的时候,博伊德·卡灵顿似乎完全没有印象似的,把波洛告诉他的故事讲给波洛听,讲之前还说“我记得巴黎警察局局长曾经告诉我……”。 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件事让波洛多么恼火! 我知趣地没有再说什么,直接退出了波洛的房间。 3 我下楼走进花园。花园里没有人,我穿过一片小树林,走上一座草木茂盛的小山。小山顶上有一座通透的避暑凉亭,已经十分破败。我在凉亭前坐下,点燃烟斗,开始思考。 现在住在斯泰尔斯庄园的这些人里,谁有确定的动机要杀掉另外一个人—— 或者谁可能成为栽赃的对象呢? 除了勒特雷尔上校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其他人符合这个条件。而且虽然对勒特雷尔上校的怀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恐怕他不太可能会在一局桥牌游戏中间抄起斧子砍向他的妻子。 问题在于我对这些人其实并不了解。比如诺顿和科尔小姐。通常杀人的动机是什么?金钱?我想博伊德·卡灵顿是这一群人里唯一的富人。如果他死了,谁会继承这笔钱呢?是现在住在庄园里的某个人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或许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究的问题。比如他或许会把遗产捐赠给科学研究事业,这样一来富兰克林就成了受托人。如此看来,富兰克林医生此前那番“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应该被消灭”的不理智言论或许会成为对这位红头发大夫不利的证据之一。或许诺顿或者科尔小姐是博伊德·卡灵顿的远房亲戚,一旦卡灵顿出事就可以自动继承遗产。虽然有点牵强,但并非毫无可能。难道作为多年老友的勒特雷尔上校是博伊德·卡灵顿遗嘱的受益人?从金钱的角度看这个案子,似乎只有上述几个可能。我转而考虑那些更为浪漫的可能性。首先说富兰克林夫妇。富兰克林太太是个虚弱的病人。有没有可能她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 而一旦她去世,她的丈夫会不会因此受到指责?他本人就是医生,他毫无疑问有下毒的条件和所需的资源。那么动机呢?这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令人不快的念头,那就是朱迪斯或许会受到牵连。我固然十分清楚他们之间仅仅是单纯的工作关系—— 但公众会相信吗?愤世嫉俗的警察会相信吗?朱迪斯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魅力四射的秘书或者助理经常会成为很多罪案的犯罪动机。这种可能性让我忧心忡忡。 接下来我开始考虑阿勒顿。有人想杀掉阿勒顿吗?如果必须发生一场凶案的话,我宁愿死者是阿勒顿!想要干掉他的动机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科尔小姐虽然不再年轻,但仍然十分漂亮。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或许她曾经与阿勒顿关系亲密,并受到嫉妒心驱使而对后者下手。另外,如果阿勒顿是X—— 我不耐烦地摇摇头。想了这么多却完全没有任何进展。山下砾石路上的脚步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是富兰克林。只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向前伸,朝宅子的方向快步走着。他看上去沮丧至极。突然看到他这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十分惊讶。 我光顾着看他,没有听到身边传来的脚步声。当科尔小姐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才猛地转过身。 “我没听到你过来。”我一边慌忙站起身一边解释道。 她正盯着避暑凉亭看。 “好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迹!” “可不是嘛。不过估计里面结了不少蜘蛛网。请坐。我来给你掸掸尘土。”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更深入了解同住房客的好机会。我趁着掸扫蜘蛛网的机会,偷偷观察着科尔小姐。 她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虽然稍显憔悴,但线条分明,而且长着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拘谨的气质——或者说更多的是一种怀疑。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曾经历过苦难的女人,并因而对生活失去了信任。我感觉自己对伊丽莎白·科尔的身世越来越感兴趣了。 “好了,”我用手绢又轻轻地掸了一下,“这样就差不多了。” “谢谢。”她微笑着坐下。我坐在她身边。椅子咯吱咯吱响了几声,不过好在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科尔小姐开口说: “告诉我,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看起来陷入了沉思。” 我慢慢地说: “我在观察富兰克林医生。” “观察什么?” 我想了想,觉得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也没什么问题。 “他似乎很不幸福,这让我很惊讶。” 我身旁的女人静静地说: “他当然不幸福了。你肯定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我感觉自己表现出了诧异。我有点结巴地说: “没有—— 没有—— 我没有。我一直以为他是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的。” “他的确是。” “你认为那是一种不幸吗?我倒以为那是我可以想象到的最幸福的状态。” “哦,是啊,这点我没意见—— 可是如果一件事你觉得你应该做,却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做,那就不能算是幸福了吧。就是说你没法达到令自己满意的最高水平。” 我十分疑惑地看着她。她继续解释道: “去年秋天,富兰克林医生得到一个去非洲继续进行研究的机会。正如你所知,他对这个机会非常感兴趣,而且他在热带地区医学的领域已经达到了顶尖水平。” “然而他没去?” “没有。他妻子反对。她自己的身体没法承受热带的气候,但又不想一个人留在英国,特别是因为那样意味着她必须省吃俭用。非洲那个项目的薪水并不高。” “哦。”我慢慢地接着说: “我猜他是觉得自己妻子的身体状况这么不好,不能扔下她不管吧。” “你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吗,黑斯廷斯上尉?” “呃,我—— 不了解—— 不过她不是生病了吗?” “她当然很享受生病的状态。”科尔小姐淡淡地说。我怀疑地看了看她。不难看出她完全同情富兰克林医生。 “我想,”我慢慢地说,“娇弱的女人通常都会表现得自私吧?” “没错,我认为病人—— 那些长期卧床的病人—— 通常是十分自私的。也许我们不能责备他们什么。毕竟这样生活起来太省事了。” “你认为其实富兰克林太太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哦,我不会那样说。这只是我的猜测。她似乎总是能如愿以偿。” 我静静地回想了一两分钟。我发现科尔小姐似乎和富兰克林家庭的各个分支都十分熟悉。我好奇地问她 : “我想你很了解富兰克林医生吧?” 她摇摇头。“哦,没有。我之前只见过他们一两面。” “但他跟你讲过他自己的故事,对吧?” 她又一次摇摇头。“没有,我刚才说的都是你女儿朱迪斯告诉我的。” 我痛苦地意识到,原来朱迪斯唯独对我才什么都不说。 科尔小姐接着说: “朱迪斯对她的雇主十分忠诚,并且为他的遭遇打抱不平。她对富兰克林太太的自私意见很大。” “你也觉得她自私吗?” “是的,但我能理解她的观点。我—— 我能理解那些虚弱的病人。我也能理解富兰克林医生为什么能这么迁就她。当然,朱迪斯认为他应该把妻子安顿起来然后专心工作。你的女儿是一位非常热情的科学工作者。” “我知道,”我闷闷不乐地回答,“这一点有时候让我很苦闷。她这份热情看起来有点异于常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感觉她应该—— 更像一个普通人—— 更热衷于让自己开心。找点乐子—— 比如找个好小伙子坠入爱河。毕竟,青春就是纵情享乐的时候—— 而不应该坐在那儿拿着试管倒来倒去。她这种状态总让我觉得不自然。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尽情享受—— 相互调笑—— 纵情娱乐—— 你知道的。” 我们俩都沉默了片刻。然后科尔小姐用一种奇怪的苍老声音说: “我不知道。” 我一瞬间觉得很恐惧。我没有多想就把她算成了我的同龄人—— 但我突然意识到她比我小十多岁,而我刚才的话显得太无礼了。 我尽力地向她道歉。她打断了我结结巴巴的话。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请你不要跟我道歉。我要表达的就是我说的话的字面意思。我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跟你说的年轻时候完全不一样。我从来也没有享受过你所谓的‘好时光’。” 她声音中的某种东西,或许是一种悲伤,抑或是一种深深的怨恨,让我怅然若失。我无力却真诚地说: “抱歉。” 她微笑起来。“哦,唔,没关系的。别这么沮丧。让我们聊聊别的吧。” 我同意。“跟我说说这里的其他人吧,”我说,“如果其中还有你认识的人的话。” “勒特雷尔夫妇我一直认识。他们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很难过—— 尤其是对于勒特雷尔上校来说。他是个大好人。而他的夫人也比你想象得要好。只是一辈子精打细算让她变得比较—— 唔—— 有攻击性。如果你凡事都急功近利地想成功的话,别人早晚会看出来的。我唯一不喜欢她的一点就是她滔滔不绝的做派。” “给我讲讲诺顿的事情吧。” “其实关于他没什么可说的。他人不错—— 挺内向的—— 或许有点儿傻气。他很敏感。他之前一直跟母亲一起住—— 他母亲是一个脾气很差而又愚蠢的老女人。我估计她当时肯定总是支使他干这干那。她几年前去世了。他喜欢小鸟啊、花草啊什么的。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而且他能看到很多东西。” “你是说透过他的望远镜?” 科尔小姐笑了。“呃,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观察力很强。安静的人通常都是如此。他不自私—— 而且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算得上十分体贴,只不过他—— 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点头。“哦,是的,我明白。” 伊丽莎白·科尔突然带着更加悲伤的腔调说: “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地方总让人觉得压抑。我是说这种落魄的好人经营的旅馆。这种地方充斥着各种失败—— 住在这种地方的不是过去一无所成并且永远也不会有任何成就的人,就是被生活击败、被生活压垮的人,要不然就是行将就木的衰老之人。” 她的声音低到没有了。一种深深的悲伤感觉流过我的全身。她说得完全没错!我们这些斯泰尔斯的房客都是些没有前途的人。我们只有斑白的两鬓、脆弱的心灵和退色的梦想。我自己孤苦伶仃,我身旁的女人也满心悲伤、对生活失去了希望。雄心勃勃的富兰克林医生大志难伸,他的妻子则被病魔所困。诺顿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只能看着鸟儿消磨时光。即便是波洛,那个曾经聪明绝顶的波洛,如今也已经成了瘫痪在床的垂垂老朽了。 回想当初,一切都是那么不同—— 就在我初次来到斯泰尔斯的时候。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感情已经难以忍受—— 在痛苦与悔恨交织中,我发出了压抑的慨叹。 我的同伴赶忙问我: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被这种反差吓到了—— 你知道,我多年前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我刚才在想当初与现在是何等不同。” “我明白。那时候这里是个幸福的地方吗?大家都很快乐吗?” 说来奇怪,有时候人的思维就像在万花筒中摇摆。我当时的思维就是如此。过往的记忆和事件来回往复,直到零碎的片段最终形成了一个真实的图案。 我感到遗憾是因为过去的时光已经过去了,而不是因为多年前的现实有多么美好。因为即便是那时候,斯泰尔斯也不是一个幸福的地方。现在我可以客观地回忆起当时的真实情况了。我的朋友约翰和他的妻子都十分不幸,并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愤怒。劳伦斯·卡文迪什终日闷闷不乐 ; 乐观开朗的辛西亚苦于无法独立 ; 英格尔索普为了钱财与一个富婆结婚。不,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幸福的。如今也是一样,这里还是没有一个幸福之人。斯泰尔斯真是一幢不幸的宅院。 我对科尔小姐说: “我刚才回想起的不过是一些幻象。这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幸福的地方。现在也不是。每个人都是不幸的。” “不,也不能这么说。你的女儿——” “朱迪斯也不快乐。” 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其实我是在那一瞬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没错,朱迪斯不快乐。 “博伊德·卡灵顿,”我迟疑地说,“他有一天说他感到孤独—— 可我一直以为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 毕竟他有自己的房子,吃穿不愁。” 科尔小姐严肃地说: “哦,是啊,但是威廉爵士不一样。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来自外面的世界—— 那个成功和独立人士的世界。他的人生是成功的,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不是一个—— 废人。” 她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我转过头看着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问道,“为什么你刚才要用那样一个奇特的说法?” “因为,”她的语气中突然充满强烈的热情,“那就是事实。至少我是这样的。我就是一个废人。” “我看得出,”我柔声说,“你一直不开心。” 她轻声说: “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呃—— 我知道你的名字——” “科尔不是我的姓—— 其实科尔是我母亲的姓。我是后来才用这个姓的。” “后来?” “我原本姓里奇菲尔德。” 一开始我并没有理会—— 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然后我才想起来。 “马修·里奇菲尔德。” 她点点头。“看来你知道那件事。我刚才说的就是那个。我的父亲是个性情狂躁的病人,他禁止我们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们不能邀请朋友到家里来。他不给我们钱花。我们就像—— 在监狱里一样。” 她停了一下,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然后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 她彻底停住不说了。 “请你别—— 别说了。对于你来说这样太痛苦了。我了解这件事,没必要跟我讲了。” “你并不了解。你不可能了解。玛姬[玛格丽特的昵称] 。简直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我知道她去了警察局,我知道她自首了,我也知道她供认了罪行。但我有时还是不敢相信!我有时觉得那不是真的—— 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 真相根本不是像她说的那样。” “你是说——”我犹豫了,“事情的真相—— 不同于——” 她没等我说完。“不,不,不是那样的。不,是玛姬她自己。她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事情—— 玛姬做不出来!” 话已到嘴边,我却没有说出来。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对她说: “你是对的,杀人的不是玛姬……”不过那时还不是时候。 [book_title]第九章 大约六点钟左右,勒特雷尔上校沿着小路过来了。他背着一支猎枪,手里拎着几只死鸽子。 听到我跟他打招呼,他愣了一下,似乎看到我们很惊讶。 “你们好啊,你们俩在这儿干吗?那地方年久失修,摇摇晃晃的,不太安全,都快碎成一片一片的了,没准儿什么时候就会倒塌。怕你们到时候弄一身土,伊丽莎白。” “嗯,没关系。黑斯廷斯上尉为了让我的裙子不沾上土,都牺牲一条手绢了。” 上校轻声嘟囔着: “哦,是吗?哦,好啊,那就好。” 他撅着嘴唇站在那儿,我们起身走到他身边。 他今天晚上好像灵魂出窍。他强打精神说: “一直就想抓住这些天杀的鸽子。祸害不浅。” “听说你是个神枪手。”我对他说。 “哦?谁跟你说的?哦,是博伊德·卡灵顿吧。从前还行—— 从前的事了。现在有点儿生锈了。岁月不饶人啊。” “视力不行了吧。”我答道。 他马上就否定了我的猜测。“才没有那回事。我的视力跟以前一样好。当然,我看书还是要戴眼镜的,但远处的东西能看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两分钟他又重复了一遍: “对—— 还好。没那么严重……”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变成了一阵心不在焉的喃喃自语。 科尔小姐看着四周说: “多么漂亮的夜晚啊。” 她说得没错。此时西沉的落日洒下一片金光,连树影似乎都闪闪发亮。这是一个典型的英国黄昏,沉寂而平静,正如人在遥远的热带国家时常怀念的那样。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同行的两个人。 勒特雷尔上校马上表示赞同。“太对了,太对了,我当初常常怀念这样的夜晚—— 就是我在印度的时候。这样的景色总让你盼望着退休之后清闲的日子,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不过声音变了: “是啊,稳定下来,回到故乡—— 但到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很多事情都跟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不一样—— 不一样。” 我想,他的经历恐怕尤其如此。他从没想过自己要靠经营旅馆赚钱谋生,还要忍受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 我们缓缓地朝宅子走着。诺顿和博伊德·卡灵顿坐在露台上。我和上校走过去陪他们聊天,科尔小姐先进去了。 我们聊了几分钟。勒特雷尔上校似乎高兴多了。他开了几个玩笑,似乎比平素更加欢快、兴奋了。 “天真热啊,”诺顿说,“我口渴了。” “喝点儿东西吧,伙计们。我请客,怎么样?”上校听起来十分热情。 我们谢过他,也就接受了。他站起身走进屋里。 我们坐的地方刚好就在客厅窗户旁,而客厅的窗户是开着的。 我们听见上校进屋之后打开橱柜,开塞钻吱的一声响,然后就传来了瓶塞拔出瓶口的一声闷响。 而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勒特雷尔太太那尖厉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乔治?” 上校的声音很低,含混不清。我们只听到零星的几个模糊的词语——“外面的伙计们” “喝点儿”—— 那尖刻恼人的声音愤怒地爆发了: “你不能这么干,乔治。先说说你这个念头。你要是成天这样请人喝饮料,请完这个请那个,这家店还怎么赚钱?在这儿,喝东西必须付费。我有经营头脑,而你没有。要不是我,你早就破产了!我还得像看孩子似的照顾你。没错,你就跟一个小孩子一样,一点儿常识都没有。把那瓶酒给我。我说把酒给我!” 屋里又传来一阵痛苦的嘟囔。 勒特雷尔太太粗暴地说: “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渴不渴。那瓶酒必须放回橱柜里,而且我必须把橱柜锁上。” 接着我们就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行了。这样就对了。” 这时上校的声音听得清楚了 : “你太过分了,黛西。我不会容忍的。” “你不会容忍的?我倒想问问你算老几啊?这个家谁说了算?是我。这点你可别忘了。” 随着一阵布料的响声,勒特雷尔太太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 过了几分钟勒特雷尔上校才回来。他看起来似乎老了好几岁。 我们都为他深深地难过,并且都有心杀了勒特雷尔夫人。 “实在对不起你们,”他用僵硬而不自然的声音说,“好像威士忌没货了。” 他一定意识到我们无意中听到了屋里发生的事情。即便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了我们的反应他也会明白的。我们几个都无所适从,诺顿更是没头脑地赶忙说他其实不是特别想喝东西——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离吃饭时间太近了—— 然后费劲地转移话题,说了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那一刻真的糟透了。我完全呆住了,而我们中唯一有机会把事情化解掉的博伊德·卡灵顿,在诺顿的一阵胡说八道中间根本没插上话。 我用余光看到勒特雷尔太太戴着园丁手套,拿着除草剪,沿着一条小路阔步往花园方向走。她当然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但那一刻我却十分厌恶她。谁也没有权力侮辱别人。 诺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只鸽子,先是给我们讲他上预科学校的时候如何因为看人宰兔子感到恶心,而遭到同学嘲笑,接着又把话题拉到松鸡猎场上,给我们讲了一个漫长又毫无重点的故事,说的是在苏格兰发生的一个助猎者被误杀的事故。我们都讲了自己知道的类似误伤事故,然后博伊德·卡灵顿清清嗓子说: “我有一个勤务兵有一次遇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他是个爱尔兰小伙子,一次他回爱尔兰休假,回来之后我问他假期过得好不好。 “‘啊,当然,阁下,是我最开心的假期之一!’ “我说: ‘那就好。’不过我心里其实很惊讶他这么高兴。 “‘嗯,这个假期真是棒极了!我把我哥哥杀了。’ “‘你把你哥哥杀了!’我惊呼一声。 “‘是啊,没错。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当时在都柏林一间房子的屋顶上,看见远处有人走过来,走近一看是我哥哥,而且我当时手里拿着枪。那一枪真是特别漂亮,虽然我自己这样说显得有点自夸。就像打鸟一样就把我哥哥杀了。啊,那一刻真是太美妙了,我永远也忘不了!’” 博伊德·卡灵顿很会讲故事,他用夸张地语调把整个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我们都笑了,瞬间觉得轻松不少。然后卡灵顿说吃晚饭前要先洗个澡,于是就起身离开了。诺顿动情地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 “他可真是个好人!” 我表示赞同,勒特雷尔也说: “是啊,是啊,真是个好人。” “我听说他无论在哪儿都是佼佼者,”诺顿说,“不管什么事只要他参与肯定能成功。他头脑清晰,而且非常了解自己—— 行动能力强。真正的成功人士。” 勒特雷尔慢慢地说: “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参与的所有事情都能大功告成。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出错。有些人—— 就是运气特别好。” 诺顿赶忙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先生。不是运气。”他似有深意地引用了一句经典名句,“‘错不在命运,亲爱的布鲁特斯—— 而在于我们自己。’” 勒特雷尔说: “也许你是对的。” 我赶忙说: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继承了奈顿庄园。多大一片地方啊!不过他应该结婚的。他自己住实在太孤单了。” 诺顿笑了。“结婚成家?要是他老婆成天欺负他呢——” 完全是运气不好。这种话换成谁也都会说。可这时候说出这句话就太尴尬了。话出口的一瞬间,诺顿也意识到了。他试图把话咽回去,犹豫了一下,结巴了几声,然后突兀地停住了。一句话让整个局面更糟糕了。 我和诺顿异口同声地开始说话。我傻呵呵地评论了一番夜间的灯光。诺顿则说晚餐后要打桥牌。 勒特雷尔上校没理我们。他用一种奇怪的、不动声色的语气说: “不会的,博伊德·卡灵顿不会受老婆的气。他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他没问题。他是个男人!” 气氛十分尴尬。诺顿又开始说桥牌的事情。正说着,一只大鸽子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勒特雷尔上校举起枪。“讨厌的东西。”他说。 没等他瞄准,那只鸽子就钻进了林子,根本打不到了。 可与此同时,上校发现远处小丘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动。 “该死,又是兔子在啃果树幼苗的树干。我还以为那个地方已经清理过了呢。” 他举枪射击,而我却看见—— 伴随枪声,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尖叫声停止之后便传来一阵可怕的汩汩声。 枪从上校手中滑落,他的身子一沉—— 用手捂住了嘴。 “天啊—— 是黛西。” 这时我已经穿过草坪朝事发地跑过去。诺顿紧随而来。我到达出事地点之后蹲下身查看。果然是勒特雷尔太太。她刚才正跪在地上,要把果树幼苗绑在木桩上固定。我发现这一带野草很高,这才明白为什么上校没看清是她,只看到草丛里有东西在动。而且光线也很昏暗。她肩膀中弹,鲜血直流。 我弯下腰检查她的伤口,抬头看了看诺顿。他靠着一棵树,脸色发青,似乎恶心到了。他向我道歉说: “我晕血。” 我厉声说: “马上把富兰克林医生找来。要不就把护士请来。” 他点点头,跑开了。 先到场的是克雷文护士。诺顿刚走没多久她就出现了,并且马上开始进行止血处理。不久之后富兰克林也跑来了。他没来之前我们已经把勒特雷尔太太抬进屋,放在床上。富兰克林处理了伤口之后包扎好,然后打电话请勒特雷尔太太的私人医生过来,克雷文护士则留下来照顾她。 富兰克林刚放下电话我就走上去。 “她情况怎么样?” “哦,基本没什么大事。所幸子弹没有打中要害。怎么回事啊?” 我给他讲了讲前后的经过。他说: “明白了。那位仁兄现在在哪儿?他肯定觉得糟糕极了。可能他比他妻子更需要照顾。我觉得他心脏可不太好。” 我们在吸烟室里找到了勒特雷尔上校。他嘴唇青紫,看上去完全懵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黛西呢?她—— 她怎么样?” 富兰克林快速地说: “她很快就会没事的,先生。您不用担心。” “我还—— 以为—— 是兔子—— 在啃树干—— 没想到竟然犯下这样的错误。只看到有反光。” “没什么大不了的,”富兰克林干巴巴地说,“我之前见过一两个这样的案例。先生,你最好喝点儿酒。你现在脸色很糟糕。” “我没事。我能不能—— 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现在还不行。克雷文护士在照顾她。不过你别担心。她会好起来的。奥利弗大夫一会儿就过来,他肯定也会这样对你说的。” 我离开他们两个,走到黄昏笼罩的院子里。朱迪斯和阿勒顿顺着小路朝我走过来。他的头歪向她,两个人都在笑。 惨剧刚刚发生,眼前的这一幕让我十分愤怒。我厉声叫着朱迪斯,她惊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简短地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事情。 “这真是一件蹊跷事。”我的女儿评论道。 在我看来,她根本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不安。 阿勒顿的反应更是让人气愤。他似乎把这件事当一个笑话看。 “那老泼妇真他妈罪有应得。”他说,“你觉不觉得那老伙计是故意那样做的?” “当然不是,”我严肃地说,“这是一场意外。” “是,不过我很了解这种意外。有时候还是能帮上大忙的。我把话放在这儿,要是那老伙计真是故意朝她开枪的,我向他脱帽敬礼。” “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我恼怒地说。 “别那么肯定。我认识两个开枪打死自己老婆的人。一个是擦枪走火,另一个说自己在跟老婆开玩笑,用空枪指着她。他也不知道枪膛里有子弹。两人现在都没事。真是不错的解脱,反正我是这么看的。” “勒特雷尔上校,”我冷冰冰地说,“不是那样的人。” “可我们必须得承认,如果他老婆死了,对他而言是个不错的解脱,对吧?”阿勒顿一语中的,“他们是不是刚吵过架?” 我生气地转过脸去,同时却努力掩饰着心中的忧虑。阿勒顿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我第一次开始感到怀疑。 随后我遇到了博伊德·卡灵顿,但我的担忧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缓解。他告诉我他当时在往湖边散步。当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他时,他立刻说: “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他故意要朝她开枪啊,黑斯廷斯?” “我亲爱的朋友!” “抱歉,抱歉。我不应该那样说的。只是我现在不由得会怀疑……她—— 她之前刺激过他啊,你知道的。” 我们都想起了无意中听到的那一幕,于是都沉默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楼上,敲开了波洛的门。 他已经从科蒂斯那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不过他还是急着要听我讲述细节。自从我来到斯泰尔斯之后,就逐渐养成了每天给波洛详细讲述我所见所闻的习惯。通过这种方式,我觉得可以让我的朋友不至于与外界隔离。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亲身参与了每一件事的。我一向记忆力好,原样重复我和别人的对话不是什么难事。 波洛认真地听着。我希望他可以干脆地否定那个如今已占据我头脑的可怕想法,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告诉我他的看法,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是克雷文护士。她首先道歉说打扰到我们。 “抱歉,我以为富兰克林医生在这儿。老夫人现在醒过来了,她担心自己的丈夫。她想见他。您知道他在哪儿吗,黑斯廷斯上尉?我不想离开我的病人。” 我自告奋勇去找勒特雷尔。波洛点头同意,克雷文护士热情地向我道谢。 我在一间很少有人用的晨间起居室里找到了勒特雷尔上校。他站在窗前朝外看。 听到我进门他猛地转过身。他的眼神充满疑问。我感觉他看起来很害怕。 “您的夫人醒过来了,勒特雷尔上校,她让您过去。” “哦。”他的双颊一下子变得通红,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面色有多么苍白。他如同一个垂暮之人一样慢慢地说: “她…… 她…… 让我过去?我—— 马上—— 就到。” 他站立不稳,朝门口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我赶紧过来扶他。他重重地靠在我身上,我扶着他一起上楼。他喘气都显得吃力。正如富兰克林医生所说,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十分沉重。 我们走到病房门口。我敲了敲门,克雷文护士清脆的声音回答道: “进来。” 我搀着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和他一起走进房间。床边上围着帘子。我们转过床脚。 勒特雷尔太太气色很差—— 苍白而虚弱,闭着眼睛。我们走到近前她才睁开眼睛。 她艰难地小声说: “乔治—— 乔治……” “黛西—— 亲爱的……” 她的一只胳膊打了绷带固定着。另一只则摇摇晃晃地朝他伸过来。他向前迈了一步,抓住了她娇弱的小手。他又说着: “黛西……”然后粗声粗气地说,“感谢上帝,幸好你没事。” 我看着勒特雷尔,看着他那饱含着深情与忧虑的双眼微微泛着泪光,不由得为我们刚才不负责任的臆断感到羞愧。 我轻轻地走出房间。的确是一场意外!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是无法掩盖的。我感到无法言喻的欣慰。 我正沿着楼道里走着,突然响起的锣声吓了我一跳。我完全忘记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这场意外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只有厨子一如既往地按时做好了饭菜。 包括我在内,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换衣服,勒特雷尔上校也没有出现。不过富兰克林太太今天终于下楼吃饭了。她身着一件漂亮的淡粉色晚礼服,看上去精神很好,身体状况也不错。我感觉富兰克林医生倒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令我恼火的是,晚饭后阿勒顿和朱迪斯又一起去了花园。我待了一会儿,听着富兰克林和诺顿讨论热带疾病。诺顿是个善于倾听的听众,虽然他对二人讨论的话题知之甚少。 富兰克林太太和博伊德·卡灵顿正在屋子另一边聊天。他在给她展示一些窗帘或者印花棉布的图案。 伊丽莎白·科尔拿着一本书,似乎读得很入神。我想她可能觉得跟我在一起不是特别自在。或许是下午她告诉我实情之后就觉得相处起来没有往日那么自然了。我对此很遗憾,不过也希望她没有后悔告诉我那些话。我当时本来想向她说明白,我会尊重她的隐私,不会对别人说这件事。不过她没给我机会。 我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上楼去找波洛了。 我看到勒特雷尔上校正在波洛的房间里,他坐的地方刚好被墙上开着的一盏小电灯照亮。 他正在说着什么,波洛在听。我想上校与其说是跟波洛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我记得清清楚楚—— 是啊,那是在一场联谊舞会上。她戴着一条白色的东西,好像是一条薄纱,在她身边飞舞。她那时是个多漂亮的姑娘啊—— 我那一瞬间就爱上她了。我对自己说: ‘我一定要娶她为妻。’苍天保佑,我最后做到了。她的性格真是讨人喜欢—— 直来直去,你说一句她就顶你两句,嘴上从来不饶人。上帝保佑她。” 他说到这儿笑了。 我在脑海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场景。我可以想象到黛西·勒特雷尔那俏皮的脸蛋和如簧的巧舌—— 这些在当时引人注目的品质,随着岁月的流逝,都变成了泼妇的特征。 但勒特雷尔上校今晚想起的是那时的那个少女,他的第一个真爱。他的黛西。 我再一次为我们几个小时之前说的话感到羞愧不已。 当然,勒特雷尔上校走后,我把整件事和盘托出,讲给了波洛。 他静静地听着。我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黑斯廷斯—— 那一枪是故意的?” “没错。我现在感觉很羞愧——” 波洛不屑地摆摆手。 “是你自己这么想的,还是别人跟你提起的?” “阿勒顿倒是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怨恨未平地说,“也难怪,他就是那种人。” “还有别人对你这样说过吗?” “博伊德·卡灵顿也提起过。” “啊!博伊德·卡灵顿。” “毕竟他到过很多地方,见过这样的事情。” “哦,没错,没错。不过他没亲眼看到整件事情,对吧?” “没有,他去散步了。换衣服吃晚饭前先运动一会儿。” “原来如此。” 我不安地说: “我其实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只是——” 波洛打断了我。“你不用为自己的怀疑而难过,黑斯廷斯。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换作谁都会这样想。是啊,这件事整个都很不自然。” 波洛的表情动作我不太看得懂。他有所保留。他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缓缓地说: “也许吧。可我看到他那么忠于她——” 波洛点点头。“的确如此。别忘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争吵、误解和日常生活中掩盖不住的敌意背后,可能存在着一份真挚的感情。” 我表示同意。我想起勒特雷尔太太是如何用一种温柔而饱含爱意的眼神看着伏在她病床前的丈夫。再也没有恶语相向,没有了不耐烦,没有了脾气。 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觉得,婚姻生活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但波洛表情动作中的那份异样的感觉还是令我不安。那种好奇而警觉的眼神—— 好像他在等着我发现什么—— 但到底是什么呢? 我上床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豁然开朗。 如果勒特雷尔太太被杀身亡,那么这起案件就和其他案子一样了。勒特雷尔上校显然会成为杀妻的凶手。整个案件会被作为意外事故处理,虽然没有人确定到底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蓄意谋杀,但足以引起怀疑。 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如果要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的话—— 那么朝勒特雷尔太太开枪的不是勒特雷尔上校,而是X。 但那很显然是不可能的。我目击了全过程。开枪的就是勒特雷尔上校。没有其他人开枪。 除非—— 但显然那也是不可能的。不对,也许并非不可能—— 可能性极小,但仍然是可能的,没错……假设另有他人一直在伺机行动,就看准了勒特雷尔上校(朝一只兔子)开枪的时候,朝勒特雷尔太太开了一枪。这样一来,我们只会听到一声枪响。或者,即使这两声枪响之间有极微小的间隔,也会被认为是回声。(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确实有一声回声。) 可是不对,这种解释还是很奇怪。技术手段可以鉴定子弹是从哪一支枪里发射出来的。子弹上的痕迹必须与枪膛里的膛线相吻合。 但我记得只有在警察急于确定子弹是从哪支枪里射出的时候才会采用这种方法。这起案件中应该不会有这样的调查。因为勒特雷尔上校会和其他人一样确定,那致命的一枪是他开的。勒特雷尔上校会“招认”自己的“罪行”,警方也不会再做过多提问就接受他的供词;根本不会有什么测试。唯一残留的疑问就是那一枪是意外还是蓄意—— 而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解答了。 因此这个案子与其他几个案件实属一类—— 佃农里格斯记不得案发当时的情况,却认为人就是自己杀的;玛姬·里奇菲尔德失去理智杀人自首—— 虽然真正犯罪的并不是她。 没错,这起事件跟其他几个案子一样。我明白波洛的用意了,他是等着我认清事情的本质。 [book_title]第十章 1 第二天早上我对波洛说了我的想法。他听后脸上立刻现出了光彩,赞许地晃着头。 “棒极了,黑斯廷斯。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发现了这种相似性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