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幸福的摆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7638
[book_dec]本书收录著名作家、翻译家郁达夫翻译的多篇外国短篇小说,尤以德国作家R·林道的短篇《幸福的摆》引人深思,主人公华伦绘图立说,发明“幸福的摆”,自视为生路,而其实又是死因,颇具日耳曼特色。郁达夫以散文见长,他的译文也颇有散文连绵含蓄的韵味,而据译者本人所述,所选译的文章也都是自己及其赞赏和共鸣的文章。郁达夫对原文也是甄选*的版本,并在每篇译文后均有简短小记。读者从这一中英双语对照的小书中,既可以领略原文和译文的风韵,也可以感受名家琢磨译文的严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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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译者序
译书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从事于文笔以来,到现在也已经有十五六年的历史了,但总计所译的东西,不过在这里收集起来的十几万字的一册短篇集,和在中华出版的一册叫作《几个伟大的作家》的评论集而已。译的时候,自以为是很细心,很研究过的了,但到了每次改订、对照的时候,总又有一二处不妥或不对的地方被我发现;由译者自己看起来尚且如此,当然由原作者或高明的读者看起来,那一定错处是要更多了!所以一个人若不虚心,完全的译本,是无从产生的。
在这集里所收集的小说,差不多是我所译的外国小说的全部。有几篇,曾在北新出过一册《小家之伍》,有几篇曾经收集在《奇零集》里,当作补充物用过。但这两书,因种种关系,我已经让出版者不必再印,绝版了多年了;这一回当改编我的全部作品之先,先想从译品方面来下手,于是乎就编成了这一册短篇译文的总集,名之曰《幸福的摆》。
我的译书,大约有三个标准:第一,是非我所爱读的东西不译;第二,是务取直接译而不取重译,在不得已的时候,当以德译本为最后的凭借,因为德国人的译本,实在比英、法、日的译本为更高明;第三,是译文在可能的范围以内,当使像是我自己写的文章,原作者的意思,当然是也顾到的,可是译文文字必使像是我自己作的一样。正因为常常要固执着这三个标准,所以每不能有许多译文产生出来;而实际上,在我,觉得译书也的确比自己写一点无聊的东西,还更费力。
这集子里所收的译稿,头上的三篇,是德国的;一篇是芬兰作家阿河之所作;其次的一篇,是美国女作家玛丽·衣·味尔根斯初期的作品;最后,是三篇爱尔兰的作家的东西。关于各作家的介绍,除历史上已有盛名者之外,多少都在篇末写有一点短短的说明在那里,读者若要由这一册译文而更求原著者其他的作品,自然可以照了我所介绍的书目等去搜集。但因各作品译出的时候,大抵在好几年之前,当时的介绍,或许已经不中用了,这一点,同时也应该请读者再加以注意。
近来中国的出版界,似乎由创作的滥制而改进到研究外国作品的阶段去了,这原是很好的现象。不过外国作品,终究只是我们的参考,而不是我们的祖产。将这译文改订重编之后,我却在希望国人的更进一步的努力。
郁达夫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序于杭州
[book_title]马尔戴和她的钟
德国 T.姆史笃
学生时代的最后几年,我寄寓在一家小市民的家里。这一家的父母和许多兄弟姊妹,都不在了,只剩着一位年老的未婚的女儿在那里守着老家。她的父母和两位弟兄已经死了。她的姊妹,到她的最小的和一位本地医生结婚的妹妹为止,都跟了她们的男人,到远处去了。因此只有马尔戴一个人剩在她父母的家里。她把从前她的家族的房间出租,并依一点仅少的租金,在那里苦苦地度日。虽则非要在礼拜天的中午,不能有一次好好的餐食,但她也不以为苦。因为她父亲因自己的信仰和清贫家计的顾虑而对于他儿女所施的严格节俭的教育的结果,她对于外表生活上的要求很少,所以她很能安分知足。马尔戴的少时,虽则只受了平常的学校教育,然而因为她后来在孤独的生涯中的沉思默考,和她的敏捷的悟性及率真的性格的结果,到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教养的程度,在这一种平民的妇人阶级里,也可以算是很高的了。当然她说话的时候,文法也不是常常正确的,虽则她最爱读历史的和诗的作品,读也读得很多,读的时候也很注意。但她对于所读的东西,大抵能有正确的批评,就是能够依己见而辨别好坏,这却不是尽人都能够的一件事情。她对那时候刚出来的诗人美丽格著的小说《画家诺儿登》的印象很深,所以她老在读了再读。起初读它的全部,然后读读这一段或那一段,凡是她所喜欢的几节。作品里的人物,对她是现存活着的人物,他们的行动,对她却并非是系于作品的结构的必要而出现的。有时候她会做长时间的空想,想那些作品里的许多可爱的人儿,要如何才能够使那一种遭遇的事情变换避免得掉。
无聊之感,在她的孤独里,并没有十分的威力,但是有时候一种对于她的生活的无目的的感觉,使她不得不向外来求安慰。她要求有一个人,为了这一个人,她可以为他去操劳照顾。因为缺少亲信的人的结果,她的这一种可赞赏的冲动,就时时惠顾上她的寄寓者的身上来,我也系曾经受过她的这一种亲切和细心的照拂的。——她很喜欢花,在花之中,她尤其喜欢白的,在白花之中,她又最喜欢很单纯的,我觉得这就是她的安分的对一切都绝了奢望的心的表白。每年春初,她姊妹的儿女们,将园里初开的雪钟花和小春花折来送她的时候,是她一年中最欢乐的第一次庆祝日子。这时候她总把架柜里的小瓷花瓶拿出来,殷勤护惜地将花插上,可以使她那小小的住房,在几礼拜中,有很好的装饰品。
因为自她的父母死后,马尔戴的周围没有多少来往的人,并且因为长长的冬夜,她老只是一个人坐在房里过着,所以她所特有的那种活跃造型的空想给予了她周围的器具什物以一种生命和意识。她把自己的灵魂的一部分给予了她的室内的旧的器具什物,这些器具什物就也得到了和她交谈的能力。当然这谈话的性质,是沉默的谈话,然而因此她反而更能感到一种深沉的意义而不会有些许误解。她的纺织车,她的古铜色的安乐椅,都是奇怪得很的东西,它们都有一种最特别的幻想气质。其中最奇特的,是她的一个旧式的摆钟。这摆钟系她已故的父亲,于五十余年前,在亚姆斯泰塘庙市上买的旧货。这钟的样子,当然也很奇怪,面上有两个铅刻着色的人鱼,从两边将她们的披长发的人面靠拢,支着钟面上有数字的那块黄色的针牌。她们的从前大约是镀过金的有鳞片的鱼身,从底下包围着这针牌。钟的指针,仿佛是褐虎的尾摆的那一种形状。大约是这钟的齿轮因为年久松滑了的缘故,弄得振子的摇动声音很强很不规则,并且有时候振子的下摆老要下垂出一二英寸的光景。
这一个钟,是马尔戴的最能谈话的伴侣。她的沉思默考的中间,是没有一处,不混入这钟的形迹的。当她想沉入于她的孤寂的默想中去的时候,这钟的振子,老是滴答滴答地一阵紧似一阵地催她,不使她安闲,终于在她的沉思之中,它会报起时刻来。最后她却不得不把头抬起来注意周围,太阳是很暖和地晒在窗上,窗板上的石竹花,也在发放清香,窗外的空中,有燕子在飞鸣交舞。于是她仍旧可以变得非常喜乐,因为她周围的世界,实在是可爱得很。
这一个钟,实在也有它自己的思想。它已经老了,与新时代有点不能相合了,所以应该打十二点的时候,它老是只打六点,此后,仿佛是要补足这些不足的敲响的样子,它会不息地敲打起来,直到马尔戴将它的白镴从铁链上拿去时为止。最奇怪的,是它到了时间,有时候会不能敲打的。齿轮里只是吱吱地响着,但是敲锤总不肯举起来,尤其是在半夜里的时候为多。像这样的时候马尔戴每次总醒过来,不问它是严寒的冬夜或漆黑的深宵她总走下床来,非要把这旧钟的危难解除之后,才去睡觉。然后她走回床上去,想来想去:“为什么这钟儿要把她叫醒?”又问问自己,她在日间的工作里,究竟有没有什么事情忘了,她究竟是不是好好地将它做了的。
又是圣诞节的时候了。耶稣降诞的前晚,因为天下了大雪,阻住了我的归程,所以我就在一家小孩子很多的朋友家里,过这个年节。圣诞树上的灯火点旺了,小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冲进那间久不开放的圣诞节室里去了。我们随后也吃了鲤鱼,饮了屠苏,凡是照例的庆祝的事情,都照样地行了,第二天早晨,我为想向马尔戴道照例的年喜,就回去走到她的住房里去。她两手支住了头,坐在桌子边上,似乎已经是这样停工闲坐了很久的样子。
“昨晚上您怎么过您的圣诞节的?”我问她。
她将视线投往地下,轻轻地回答我说:“唉,在家里过的。”
“在家里?没有上您姊妹的小孩们那儿去么?”
“啊,”她回答说,“自从十年前我母亲在圣诞节的晚上在此地这一张床上过去以后,我从来还没有于这一晚出去过。我的姊妹们,昨天也来邀过我的,将晚的时候我也很想去走一遭,可是——这个古旧的钟,却又真很奇怪,它又似乎在很正确地对我说:‘请不必去,请不必去,你去干吗?你的圣诞庆祝,并不在那里!’”
所以她就留在家里的那间小房里过了她的圣诞佳节。在这间她儿时曾经游耍,及她长大之后,曾送她父母的终的小房里,在这间那个旧钟和曩时1一样的在滴答鸣响着的小房里。但是现在,到了这钟的意见实行了,马尔戴拿出来穿的好衣裳仍复收到箱笼里去了以后,它的滴答的声响,却低下去了,渐渐地低下去了,最后几乎到了听不出来的地步。——马尔戴应该这样不受惊扰地,平平静静地回想她一生中所经历的许多圣诞节前晚的事情。她的父亲又依然坐上了那张古铜色的安乐椅,他戴的是一顶天鹅绒的帽子,穿的是一件黑色新上衣,他的严肃的眼睛,今天也在放和爱的目光。因为这是圣诞节,啊啊,这是,许多年以前的圣诞节的前晚呀!当然在桌子上没有圣诞树在发放光明——因为这只是豪富的人家的特权——但是在桌上也燃着了两支高大的蜡烛,因此小室内照得通明,小孩们从黑暗的前室里得了应许踏进来的时候,不得不把小手拿上眼边,去遮蔽这强烈的烛光。于是他们走近桌边,守着他们家庭的规矩:不准着急,不准声张,好好地看他们各人所应得的、圣诞老人送给他们的东西。这些当然不是昂贵的玩具,当然也不是很低廉的物事,却完全是些实用的、必要的货品。或者是一袭衣裳,或者是一双靴子,或者是些黑板、赞美诗之类。当然这些小孩得了他们的黑板和新的赞美诗之类,也一样地喜欢,一样地快乐,他们就一个一个地,向坐在安乐椅上很满足地微笑着的爸爸吻手作谢。和颜的母亲,头上包着紧窄的包头,或者把他们的新的前褂子穿上,或者在新的黑板上写些字母和数目给他们去摹写。但是在这一个当儿,她也没有怎样悠长的闲暇,和他们伴乐,她还要上厨下去看新做的苹果糕儿,因为这苹果糕是在圣诞节晚上小孩子们的重要的赠品,她却不得不亲自去烧的。父亲打开了新的赞美诗本,用了他的清晰的歌声唱起“欢欣喜忭,赞美我们的上帝”的歌来,调子谙熟的小孩子们,就也和唱上去,“救世主是来了”,像这样的他们围在父亲的椅子边上,直到那一首诗唱毕的时候为止。在寂静的歌声稍稍停止的中间,他们听得见母亲在厨下的行动,和苹果糕在锅上烤炸的声音。
滴答滴答的钟声又起了,滴答滴答,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哀似一阵。马尔戴抬起头来一看,周围已经黑了,窗外的雪上只静躺着幽寂的月光。除了滴答的钟声之外屋内静寂得可怜。哪里还有什么小孩子们的歌唱?哪里还有什么厨下烤苹果糕的声音?是的,她只是一个人剩在家里,他们,他们是都已经去了。——但是这一个旧钟又想怎么了?——唉是的,它敲十一点了。——又是一个另外的圣诞节的晚上蓦然浮现到了马尔戴的回忆中来,一个另外的圣诞节的晚上,许多年以后的一个完全不同的圣诞节的晚上。父亲和兄弟等都已死去了,姊妹们也已经结婚了,只有和马尔戴两个人剩在家里的母亲,早就代了父亲,坐在那张安乐椅上了,家庭琐事,但由马尔戴一个人在那里照料,因为自父亲死后,母亲就为疾病所侵,她的脸色,日见得苍白,和蔼的目光,也渐渐地蒙眬起来了,到了最后,就不得不成日睡倒在床上。母亲病在床上,已经有三个星期,现在又是圣诞节的前晚了。马尔戴坐在母亲的床边,在听昏睡者的微微的呼吸。室内寂静得同坟墓里一样,只有那个旧钟,仍在滴答地响着。钟报了十一下,母亲张开了眼睛,说要水喝。“马尔戴!”她叫着说,“若到了春天,我恢复了力气,让我们去看你的汉纳姊姊罢,我刚在梦里看见了她的小孩子们。——马尔戴,你在这里也真太受苦了。”母亲完全把汉纳姊姊的儿女们在去秋死去的事情忘了,可是马尔戴也不愿使她想起,只默默地朝她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住她那双干枯的老手。旧钟又敲十一点了。
——现在这钟也敲十一点了,但是轻轻地,轻轻地,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样子。
——马尔戴听见了一声很长的呼吸,她想,母亲大约是要睡了罢。所以她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点儿声响也不敢作,只紧紧地握着她母亲的手。最后她自己也陷入了一种昏睡状态。像这样经过了约莫一个钟头,那个钟打十二点了。灯烛的光已烧尽。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母亲的枕头上只躺着一张青灰的脸,马尔戴手里捏着的,却是一只冰冷的手。她捏了这一只冷手,在母亲的死骸边上,陪坐到了天明。
她现在和她的回忆在一道,依旧坐在这间房里,那个旧钟依旧在忽轻忽重地响着。这一个钟和马尔戴是在一道经过了许多甘苦,它是什么也知道的,它处处都可以唤起马尔戴的回忆来,她的小小的欢娱和她的重重的忧患。
在马尔戴的孤寂的家里,现在是不是和从前一样使住客满意?我却无从说起,因为自从我在那里住后,到现在已经有许多年数了。并且那个小市镇,和我的故乡,相去也很远。——凡是爱惜生命的人不敢直说的话,她老是很响亮很直率地在说:
“我从来没有生过病,我大约可以活到很大的年纪的。”
若是她这一个信念是不假的时候,那么这几页的记事,定会传到她的房里去,她读了或者也会想起我来。那个旧钟或者可以助她的回忆,因为它是什么都知道的。
本文原名Marthe und ihre Uhr,自Theodor Storm的全集里译出来的。系他初期的作品,所以细腻得很。
一九二七年九月十二日
1 曩时:以往,从前。
[book_title]废墟的一夜
德国 F.盖斯戴客
一八四一年的秋天,有一位年轻气壮的青年,背上背着背囊,手里拿着手杖,在遵沿了自马利斯勿儿特(Marisfeld)驰向味希戴尔呵护村(Wichtelhausen)去的大道,缓慢地、舒徐地逍遥前进。
他绝不是一个浪行各处在找工作做的手艺工人;这只需看他一眼,就可以明白,更不必由他在背囊上缚着的那个小小的样子很清趣的羊皮画箧来透露详情。无论如何,依他的样子看来,他一定是一位艺术家无疑。在头上深深斜戴着的那顶黑色阔边的呢帽,很长很美丽的卷曲的鬓毛,及软柔新短的那丛唇上的全须——总之一切都在证说他这身份,就是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在这一个阳和的早上许觉得太热一点的半旧的黑绒洋服,也在那里证说他是一位艺术画家。他的洋服的纽扣是解开在那儿的,而洋服下的白色衬衫呢——因为他是不穿着洋服背心的——却只用了一块黑绸的巾儿在颈下松松系缚在那里。
从马利斯勿儿特算起约莫走了一里路程还不到的时候,他听见那里教堂的钟声响过来了。停住了脚,将身体靠住了行杖,他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实在是奇妙地向他飞渡过来的钟声。
钟声早就停了,他可是依旧还呆呆地站着同在梦里似的茫然在注视着山坡。他的神思实在还留在家里,还留在那个小小的融和的讨奴斯山旁(Taunusfgebirge)的村里,留在他的家人、他的慈母与他的弟兄姊妹之旁。他觉得似乎有一行清泪,要涌出在他的眼睛里的样子。可是他那少年的心,他那轻松快乐的心,却不许这些烦忧沉郁的想头滋盛起来。他只除去了帽子,含着满心的微笑,朝了他所素识的故乡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比前更紧地拿起那根结实的手杖重新遵沿着他所已经开始的行程,他就勇猛地走上大道,走向前去了。
这中间,太阳已经在那条宽广的、单调的大道上射烧得很暖很热了,大道上且有很深的尘土成层地积在那里,我们的这位旅行者已向左右前后回看了好多次了,他的意思是在想发现一条比这大道更可以舒服一点走去的步道。恰好在右手边是有一条岔路来了,但这路也并不见得比他在走的那条大道会更好些,而且这路的去向,比他所指的方向,也似乎离得太远。所以他仍循原路又走了一程,终于走到了一条清冽的山溪之旁,溪上是还有一架古旧的石桥残迹遗留在那里的。过桥去是一条浅草丛生的小路,小路的去向,是山谷的低洼之处。本来是没有一定的目的的他——因为他也不过是为清丽的魏拉河流(Werratbal)的美景所牵诱,此来也原不过想饱饱他的画箧而已——就从溪流中散剩在那里的大石块高头脚也没有溅湿地渡了过去,跳到了那边的浅草丛生的地上。于是他就在这里的富有弹性的浅草高头和浓密的赤杨树荫之下,心里满怀了这一回所换的道路的舒服之感,急速地走向前去了。
“现在我却得到了这一点好处了,”他自对自地笑着说,“就是我可以完全不晓得我到的是什么地方这一点好处。这里没有那些无聊的路牌,真是无聊,这些路牌大约在几里路前就在对人说了,此去下一个地方是叫什么名字,而每次记在那里的路程远近却总是不对的。我真想问问他们看,在这里,他们的路程究竟是如何计算的!可是在这里的山谷里,是多么寂静啊——那也是当然的,礼拜天农夫们还要在野外做什么呢,一礼拜整整的六天他们既不得不在锄后车旁勤劳辛苦,那礼拜天他们当然是不愿意再出来散步的了,早晨在教堂里的一忽儿安息,才能补足他们的睡眠,中饭吃后,他们当然是要向酒店的桌下去伸伸脚了啦。——像这样怪热的时候,一杯啤酒倒也很不错,可是在我能够得到一杯啤酒之先,在这里的这清清流水,不也可以消除口渴的么。”——于是他就将帽子背囊丢下,走下水边,去任心饮了一个痛快。
因此感到了一点清凉,他的眼睛却偶然看到了一株老残灵奇的柳树,他以熟练的手法画下了一张这老树的速写之图。现在是完全休息过了,心气也觉得清新了,他就又背起背囊,也不管那小路的路线是引他向何方去的,便又开始向前走了!
像这样的,这儿一块岩石,那儿一丛奇异的赤杨树丛,或又是一枝节瘤丛生的檞树之枝等收了许多速写在他的画箧里,他又约莫逍遥前进了一个钟头。太阳愈升愈高了,当他正决下心来,预备走得更快一点,至少想赶上下一个村子里去摄取午饭的时候,他却看见在他的面前,山谷的道旁接近溪边,一块从前大约是有神龛立着的老石之上,有一位乡下少女坐在那里,她是在俯视着那条他所走来的小道的。
为赤杨所遮住,他看见她,比她看见他还要早些。可是当他沿着溪边,正从那个到这时为止把他从她的视线里遮去的树丛里出来的当儿,她差不多和这是同时地就跳了起来,欢呼了一声,竟向着他而跑上前来了。
亚诺儿特(Arnold,这是这青年画家的名字)倒吃了一惊,呆站住了,而同时也马上看出了她是一个同画上的美人儿一般美丽的姑娘,年纪怕还不满十七岁,穿的是一套非常奇异,但也非常清洁的农妇的衣服。她伸出了两臂,在向他跑上前来。亚诺儿特也明明知道,她大约总是把他弄错当作了一个另外的人了,而这一个欢欣的接遇总并不是为他而发的——那个小姑娘一到认清了是他,也立刻惊惶站住,颜面先变得青苍,然后满面通红,最后才嗫嚅难吐窘急得什么似的说:
“你——你这位不认识的先生,请不要生气,——我——我把你——”
“当作了你自己的爱人看了,是不是?小姑娘!”那青年笑着说,“而现在你却要发怒了,怒恼你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另外的、不相识的、与你是完全不相干的生人,是不是?请你不要因为我不是你那个他而发怒才对呀。”
“嗳,你说哪里的话?”那小姑娘感到窘急似的幽幽地说,“我凭什么要发怒呢?——嗳,你正不晓得,我却在这儿非常的欢喜着哩!”
“那么他也不值得你再这样地等待下去了,”亚诺儿特说,他这时候才初次注意到了这纯洁的村女的实在是奇妙不过的爱娇,“假如我是你那个他的话,那我就一分钟也不教你无为地在这里等我的。”
“啊,你真说得奇怪,”那小姑娘羞缩地说,“他若是能来的话,那他老早就来了。或者他是病了也未可知——或者竟也许是——死了。”她缓慢地也是从心底里出来似的叹着说。
“你听不到他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了么?”
“嗳,是很久,很久了。”
“那么他的家里总大约是去这儿很远的罢?”
“远么?当然——从这儿去是远得很哩,”那姑娘说,“是在别蓄府斯罗达(Bischofsroda)。”
“别蓄府斯罗达?”亚诺儿特叫着说,“我最近在那里是住过四星期的,那村里的孩子我差不多个个都认识。他叫什么名字呀?”
“亨利——亨利·福儿古脱(Heinrich Vollgut),”小姑娘羞羞缩缩地说,“是别蓄府斯罗达村村长的儿子。”
“嗯,”亚诺儿特想了想说,“村长那里我是常进出的,他的姓氏是鲍爱林(Baeuerling)。据我所知,则全村里没有一个姓福儿古脱的人。”
“在那里的人,你或者总不全部都认识罢。”小姑娘辩着说,在她脸上的那一层悲哀幽怨的形容上,却潜入了一脸淡淡的、狡憨的笑容。这笑容在她的脸上,比起先前的那副忧郁的形容来,实在更是相称,更是好看。
“但是若从别蓄府斯罗达来的话,”那青年画家说,“那翻山过来,有两个钟头,也尽可以来了,至多也不过三个钟头。”
“可是他却仍是不来,”小姑娘说,又发了一声沉郁的叹声,“而他却是和我那么确实地约定的哩。”
“那么他一定是会来的,”亚诺儿特很忠心地保证着说,“因为倘若和你约定了,那他是必须有一个坚决如石样的心才忍心背言而不守约——我想你的那位亨利总不至于如此罢。”
“是啊,亨利是不会如此的,”小姑娘也很信任她爱人似的说,“可是现在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因为无论如何我总要回家去吃午饭去,否则怕爸爸要骂起来哩。”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村谷里一直进去——吓,你听见那钟声么?——教堂的礼拜刚散呀。”
亚诺儿特倾听了一下,在距离并不很远的地方,他听见有一种慢慢撞击的钟声传了过来;但这钟声并不深沉响亮,却只是尖锐不和谐的,而当他看向那钟声响的地方去时,他看见有一层浓密的雾霭遮障在村谷的那一部分上似的。
“你们的这钟是有裂痕的,”他笑着说,“这钟的声音真有点怕人。”
“是的,我也知道,”小姑娘冷静地回答说,“这钟的声音真不美,我们早想把它改铸了,可是一则我们老没有钱,二则也没有余裕的时间,因为这附近是没有铸钟师的。但是倒也没有什么;因为我们都已听惯了,晓得这钟打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了——所以就是这破钟也尽可以通用的。”
“你们的村子叫作什么名字呀?”
“盖默尔斯呵护村(Germelshausen)。”
“从你们那里可以走上味希戴尔呵护村去的?”
“那很容易——走步道而去,怕只要小半个钟头好了——或者还不要的呢,若你走得快一点儿的时候。”
“那么,小宝贝,我和你一道去罢,去走过你们那个村子,假如在你们那儿有一家好旅馆的话,那我就也到你们那儿去吃午饭去。”
“那旅馆只是太好了一点。”小姑娘叹着说,临行时她又朝后回顾了一眼,看看她那所久候的爱人究竟来也不来。
“旅馆哪里有太好的道理呢?”
“对农夫自然是如此的,”小姑娘认真地说,这时候她已在他的边上并着,缓缓地走向村谷中去了,“农夫于日里的工作完了之后,晚上在家里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假使他在一家好旅馆里从晚上坐到了深夜回来,那岂不要把家里的事情耽搁起的么?”
“可是我今天总再没有什么事情耽搁落了罢。”
“城里的先生们是不同的——他们本来就不做什么工,所以也没有多大的事情会被耽搁,而农夫却是要为他们而做工,做出粮食来供养他们的。”
“那倒也不尽然,”亚诺儿特笑着说,“他们为我们务农(植造)是有之,可是做出工作来供养却还是有待于我们自己的哩,并且我们有时候也很苦,因为农夫的工作,是容易得到相当的报酬的。”
“可是你们是并不在做什么工的呀?”
“为什么不做工呢?”
“你们的手并不是像做工的样儿。”
“那我就马上试给你看看,我是如何做工而且能够做点什么的,”亚诺儿特笑了,“你且上那丛老的紫丁香花树下的平石上去坐下来罢。”
“我上那儿去干什么?”
“你且坐下罢。”青年画家叫着,就很快地把背囊丢下,把画箧和铅笔取了出来。
“可是我要回家去了!”
“有五分钟就行——我极愿意将你的纪念品留一个在身边,携带到外边的世界上去,就是你的亨利,大约对此总也不会反对的。”
“我的纪念品?——你说得真可笑呵!”
“我想画一个你的像去。”
“你是一位画家么?”
“是的。”
“那好极了——你马上可以把盖默尔斯呵护村教堂里的画重新点染点染画一画新,因为它们实在是太旧太难看了。”
“你叫什么名字?”这一回亚诺儿特问她说,这中间他早把画箧打开,很快地在画取这小姑娘的娇容的速写图了。
“盖屈鲁特(Gertrud)。”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是村里的村长。——你若是一位画家,那你可以不必上旅馆去,我就马上带你回家去吃午饭,饭后你可以和爸爸商量商量一切的事情。”
“是不是关于教堂的画的事情?”亚诺儿特笑着问她。
“当然是的,”小姑娘很认真地答他,“那你就非要住在我们那里不行,总得和我们住一个很长很长的时期,直到我们约定的日子再次到来,而那些画点染完成的时候。”
“盖屈鲁特,这些事情让我们慢慢地往后再说,”青年画家一边很忙碌地在调使他的铅笔,一边说,“我且问你,假如我有时候,或者竟是常常要和你在一道,而又和你说闲话说得非常之多,那你的那位亨利不会生气的么?”
“亨利?”小姑娘说,“他以后怕不会来了。”
“今天自然不会来了啦,可是明天呢?”
“不,”盖屈鲁特完全平静地说,“他今天十一点钟的时候不来,是不来的了,直要到我们的日子再来的时候止。”
“你们的日子?那是什么意思呀?”
小姑娘只吃一惊似的诚恳真率地朝他看看,可是对他的这一句问语,她仍不回答,而当她把视线擎住罩在他们头上的高空云层上去的时候,她的眼里却现出了一种特异的痛苦和忧郁的表情,在凝视云端。
这一忽儿的盖屈鲁特真有天使般的美丽,而亚诺儿特在急于他的速写画的完成,注意力全为这事所吸引,把其他的一切都忘掉了。并且这中间他也没有多少时间。那小姑娘突然站起来了,把一块方巾向头上一抛,遮住了太阳的光线,说:
“我非走不行——这日子是那么短,家里的人,全在等着我哩。”
可是亚诺儿特也已经把那张小画画完了,用了几笔粗线,将她的衣服折痕表示出来之后,他一边就将画擎给她看,一边说:
“像不像?”
“那真是我呀!”盖屈鲁特急速地叫了一声,几乎似吃了一惊的样子。
“可不是么?不是你是谁呢?”亚诺儿特笑了。
“你要将这画留着拿了去么?”小姑娘羞缩地差不多是忧闷地问。
“当然我要拿去的,”青年叫着说,“我若从这里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的时候,也可以常常看看想念你呵。”
“可是不晓得我爸爸答应不答应。”
“是不是说准不准我想念你的话?——他能够禁止我不想你么?”
“不是的——但是——喏,就是你要将画带去——带到外边的世界上去的话呀。”
“他不能阻止我的,我的心肝,”亚诺儿特很亲爱地说,“可是将这画留在我的手里,你自己是愿意不愿意呢?”
“我么?——那有什么!”小姑娘想了一下回答说,“假如——只教——嗳,我还是要去问问爸爸才行。”
“你真是一个傻孩子,”青年画家笑着说,“就是一位公主,也不能反对一个艺术家来将她的容貌画取而为自己保留着的呀。对你是并没有什么损害的。请你不要这样地跑走罢,你这傻孩子;我要同你去的呀,——或者你想这样使我中饭也没得吃,剩我在这里么?你难道忘了教堂里的画了么?”
“是的,那些画。”小姑娘停住了脚在等着他说;但是急急把画箧收拾起来的亚诺儿特,在一瞬之间,又已走在她的边上了,他们便比前更快地在走他们的路,走向村子里去。
那个村子却距离得非常之近,比亚诺儿特听了那破钟的声音在猜度的距离更近了许多。因为青年从远处看来,以为是赤杨树林的一丛树木,等他们跑近来一看,却是一排以篱笆围住的果树丛林,在这丛林之后深深地藏着的,在北面和东北面仍是宽广的耕地,却是那个有低低的教堂尖塔和许多被熏黑的村舍的古旧村子。
在这里他们开头也踏上了一条铺得好好的坚实的街道,两旁是各有果树培养在那里的。可是在村子上面的空中却悬着那块亚诺儿特在远处已经看见了的阴郁的雾霭,把亮爽的日光弄得阴沉沉的,致使在那些古旧灰色风雨经得很多的屋顶之上,只有些黄黄不亮、异常阴惨的光线散射在那里。亚诺儿特对这些光景可是几乎不曾注一眼目,因为当他们走近开头的几家房子的时候,在他边上走着的盖屈鲁特慢慢地将他的手捏住了。把他的手捏住在她的手里,她就和他走入了第二条街。
因与这一只温软的手的一接触,这位年轻气壮的青年竟周身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异的感觉,他的眼睛不能自已地在找捉那年轻的小姑娘的视线了。但是盖屈鲁特却并不流盼过来,眼睛优婉地俯视着地面,她只在领导她的客人上她父亲的屋里去。所以最后亚诺儿特的注意力就只好转向那些对他并不招呼一声,只静默地从他边上走过去的村民的态度上去。
他开头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在这地方近邻的各村子里,走过的人对一位不认识的陌生人至少也该说一声“您好啊”或“上帝保佑你啊”的客气话的,若不说这些的时候,那大家几乎会把这事情当作一宗犯罪的行为来看。在这村子里却并没有人想到这件事情,这些村民只同在大都会里的住民一样,只是静默着无表情地走过去了,或只是在这里那里站立下来朝他们看看——而没有一个人来和他们攀谈一句话的。就是对那小姑娘也并没有一个人说出一番客套话来。
那些古旧的房子,那些有用了雕刻装饰着的尖顶八字式的门面与坚强的被风雨所打旧的草盖的房子,又是多么奇特呀——并且是礼拜天也不管,人家的窗门是没有一扇擦拭得光亮的,那些圆形的镶在铅框里的玻璃,看起来都是沉郁斑斓,在它们的灰垢的面上都只在那里放虹霓的光彩。当他与她走过去的时候,这里那里也时有扇把窗门开开来的,里面也有亲和可爱的小姑娘的颜面或年老有福的老婆婆的颜面在那里看望出来。那些住民的异样的服饰也使他感到了奇怪,因为他们的衣服实在是与附近各村的根本不同。此外且到处只充塞着了一种几乎是万籁无声的沉默,亚诺儿特到最后觉得被这寂寞压得痛苦起来了,所以就对他的那女伴说:
“在你们这村里难道把礼拜天守得那么严谨的么?难道教大家遇着的时候也不准交换一句客气话的么?若不是这里那里地听见一声狗叫和鸡鸣,那我们几乎可以把这全村当作是沉默的或死了的地方看了。”
“现在是中饭的时候呀,”盖屈鲁特平静地说,“这时候是大家不想多说话的,因此到晚上怕你要更觉得他们的吵闹嘈杂哩。”
“真要感谢上帝啊!”亚诺儿特叫着说,“那儿却终究有起几个小孩子来了,他们倒是在街上玩儿哩——我已经觉得在这儿有点奇怪起来了,仿佛是怪可怕的样子;在别蓄府斯罗达他们过礼拜天可不是这么过的。”
“那儿是我爸爸的家里了。”盖屈鲁特轻轻地说。
“对他可是,”亚诺儿特笑着说,“我不应该这样出其不意地在吃中饭的时候去打搅他的呀。我对他或者是一个不被欢迎的不速之客,而我在吃饭的时候呢,又只喜欢看到亲和的面色在我的周围的。我的好孩子,还是请你告诉那旅馆的地方罢,或者由我自己去找也行,大约盖默尔斯呵护村总不会和别的地方不同罢?在平常的村子里旅馆总是紧接在教堂的边上的,大约朝教堂的尖塔走去总不至于走错。”
“你是不错的,我们这里原也是和别个村子一样的。”盖屈鲁特沉静地说,“可是在家里他们已经在等候我们了,你可请不必担忧,怕他们会对你有不客气的地方。”
“他们在等候我们?啊,你的意思,是你和你的亨利罢?好,盖屈鲁特,假如今天你能把我当作亨利看待,那我就上你那儿去,和你们在一道儿住下去——一直住下去——直到你自己再想赶我出去为止。”
他不能自已地用了极感动的声气将最后的几句话说出,同时又轻轻地将还在捏着他的手的那只纤手捏了一把,盖屈鲁特忽而站住了,张大了眼睛朝他深深地看着,她就开始说:
“你真的愿意这样么?”
“一千一万个愿意。”青年画家被她的奇艳迷人的美色所征服而叫着说。盖屈鲁特可是不再回答他了,就又开始走她的路,仿佛是在深思她的同行者刚才所讲的话的样子,最后她走到了一间高大的房子之前又站住了,一条有铁栏围住的宽大的石级是引入到这房子里去的,站住之后,她又恢复了从前的那种羞缩的态度说:
“亲爱的先生,这儿就是我的住家,假如你喜欢的话,那请你和我一道走上我爸爸那里去罢,他一定会以能招你去和他一道吃饭为无上的光荣。”
当亚诺儿特能够回答她些话语之先,在石级的高头那位村长已经走出来立在门口了,一扇窗开了开来,里面有一位老妇人的亲和的颜面在向外看望而在朝他俩点头,这中间那农夫叫着说:
“可是盖屈鲁特,今天你可在外面耽搁得久了,嗳唷,看啊,她又带了一个多么漂亮的美少年来!”
“我的亲爱的村长先生——”
“请不要在台阶上叙客套罢——快请进来;肉丸子早就做好了,否则怕要硬起来要冷了哩。”
“这可不是亨利,”那老妇人在窗里说,“我不是说了么?‘他怕是不再来了’。”
“这也很好的呀,娘,很好很好!”那村长说,“这也很可以的。”对这新来者伸出了欢迎的手,他就继续说:“欢迎你到盖默尔斯呵护村来,我们的少先生,那丫头是在什么地方把你拣取了来的呢。现在请进来用饭罢,请随意吃吃——其余的事情我们往后再谈罢。”
他真不让这青年画家有一刻可以作告罪之类的话的余裕,等他一踏上台阶,盖屈鲁特将他的手放开之后,村长就很重地和他握过手,亲亲热热地将他的手夹在臂下引他上那间宽广的居室里去了。
房子里只充塞着霉败气土壤气很重的空气,虽则亚诺儿特对于德国农人的那一种习惯,就是在房子里最喜欢把新鲜空气统统塞杀,与在夏天也常常把火生起好享受那种他们以为舒服的蒸人的热气之类的习惯,是十分知道的,但到了这里,他也觉得有点奇特了。那间狭窄的进口房间,也觉得有点不大令人快活。墙上的粉刷石灰都已剥落了,仿佛是刚才很匆促地扫集收拾到边头上去的样子。在这房间后部的一扇唯一的幽黑的窗几乎是一线外光也透射不进来的,而从这房间引到高一层的住室里去的那条阶梯呢又是很旧很坏,似乎是年久失修的模样。
可是他在这里并没有可以详细观察周围的余裕,因为一瞬间之后,他的那位好客的主人已把客室的门儿开了,亚诺儿特看自己已经进到了一间虽然不高但也很宽广的房间,在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地上还有白沙铺着,室内当中摆着一张以雪白的桌布罩好的很大的食桌,却与这古旧的房子的周围各种灰陈的设备作了一个很好的对照。
在那个老婆婆之外——她已经把窗门关上,将她的椅子移向食桌边上来了——还有几个双颊红红的小孩子坐在房间的角上;一位强壮的农妇——可是她的衣服也完全和邻村的不同——为拿了一大盘东西走进来的使女开了门。于是那盘肉丸子就热气蒸腾地放在桌上了,大家就各跑到椅子边上去享受这正合饥饿的人的胃口的饭餐。可是没有一个人坐到椅子上,而小孩子们呢,由亚诺儿特看来仿佛是都在举起了忧惧的视线在朝他们的父亲看着。
父亲走近了他的椅子,将手臂搁在椅上,只静默地沉寂地并且是阴郁地将视线低注在前面的地上。——他难道在祈祷么?亚诺儿特只看见他将嘴唇紧紧地包紧,而他的右手却捏了一个拳头在身边挂落在那里。在他的面上绝没有一种祈祷的表情,看他的样子,却只是一种顽强的,可也是未曾坚决的骄抗的神气。
盖屈鲁特轻轻地走近了他的身边,把她的手搁在他的肩上,那老婆婆也只一言不发地和他对立在那里,在用了一种幽怨哀恳的视线朝他呆看。
“我们吃罢!”那男子粗暴地说,“是没有办法的!”将椅子推了推开,对他的客人点了点头,他就自己坐下椅去,拿起那柄很大的食器来替大家分装起菜来了。
这一位男子的这种种行为,亚诺儿特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地可怕,并且在其他各人的都在受压迫似的氛围气中他也同样的不能感到舒畅。可是那位村长并不是将他的中饭来和忧思一道吃的人。他在桌上一拍,使女就又进来,拿了许多酒杯酒瓶来,与他所倒给人的那种可口的陈酒之来在同时,食桌上的各员中间也马上都感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比以前更愉快的情怀的恢复。
那种名贵的饮品真像是化成液体的热火在亚诺儿特的血管里循流起来了——他自从出世以来绝还没有吃到像这样的好酒过——盖屈鲁特也喝了,老婆婆也喝了,老婆婆往后马上就到屋角上她的纺轮边上去坐下了,她并且用了轻轻的音调唱出了一曲歌咏盖默尔斯呵护村的快活的生活的小曲儿来。村长自己也完全像变过了一个人的样子。和前头是异常的沉郁异常的静默时一样,这一忽儿却变得异常地快活异常地高兴了,亚诺儿特当然也不能逃出这种美酒的自然的影响。他也不晓得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村长的手里却横捏了一把提琴在拉一个很快活的跳舞曲子,亚诺儿特抱住了美丽的盖屈鲁特,就和她在屋里乱舞起来。他俩舞得如此之狂,甚至于把纺轮打翻,许多椅子也被撞倒,而那个正在把食器收拾搬出去的使女也几乎被撞倒,总之他俩演尽了种种可笑的狂跳乱舞,弄得在旁看着的其余的人都笑断了肚肠。
突然之间,室内的一切都沉默了,等亚诺儿特吃了一惊回过来看那村长的时候,他却以提琴的弓子指了一指窗外,就把那乐器仍复收拾到了那只他前回从这里头取出来的大木箱子里面。亚诺儿特看见外面街上正有一具棺材从那里抬过。
六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将棺材扛在肩上在前头走,后面只冷清清地跟着一位老人,手里领着一个金发的小小姑娘。老人被忧伤所摧毁似的在街上走着,但那还未满四岁的小孩,大约是因为还不晓得睡在那黑棺里的是何人的缘故罢,到处若遇着一个认识的人的时候,就在很亲爱地点头,而当看见了两三只狗跑跳了过去,其中的一只撞着了村长的房子前面的石级而滚倒的时候,却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但是只当那棺材还看得见的中间室内沉默了一忽儿。盖屈鲁特走近了青年画家的身边对他说:
“现在你暂时休息一忽儿罢——你跳也跳得够了,否则那猛烈的酒性怕要渐重地逼上你的头来。来罢,拿着帽子,让我们一道去散一会儿步。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上那家旅馆去,因为今晚上那里有跳舞哩。”
“跳舞?——好极了,”亚诺儿特很满足地叫着说,“我真来得凑巧呵;你总该和我跳头一支舞的罢,盖屈鲁特?”
“当然,假如你若愿意的话。”
亚诺儿特也将帽子和画箧拿起来了。
“你那本书干什么的?”村长问。
“他是画画的,爸爸,”盖屈鲁特回答说,“他已经把我画过一张了。你且看看那张画罢。”
亚诺儿特开了画箧就将那张速写图擎给那男子去看。
那农夫静静地沉默着看了一会儿。
“你要将这画带着拿回去么?”他最后问说,“或者将装进一个框子去挂在你的房里罢?”
“那是不行的么?”
“爸爸,你许他带回去么?”盖屈鲁特问。
“假如他不和我们在一道,”村长笑着说,“我也没有什么好反对——但是这画上还缺少一点背景。”
“什么呢?”
“刚才的那个丧葬的行列——你把那葬式画上这纸上去罢,那么你可以带了回去。”
“但是那个丧葬行列和盖屈鲁特?”
“纸上还空得很呢,”村长很顽固地说,“一定要把葬式画上去才行,否则我不许你带了这张画着我的小姑娘的速写图回去。在这样的严肃的背景之内或者没有人会想到坏事情上去的。”
亚诺儿特对于这奇怪的提议,就是对一位美丽的姑娘要借一个丧葬行列来作名誉保证的这提议笑着摇了摇头。但是这老人似乎已经决下了心而不能变动的了,为使他满足起见,亚诺儿特就从了他的提议。往后他以为尽能够把这悲哀的添加品很容易地再擦去的。
他以熟练的手法把刚才走过的人物情景画了上去,虽则只是追溯着他的记忆在画的,但他仍将全部都画入在纸上,于是全家族的人就都挤拢在他的身边,表示着很明显的惊异,在看他那种神速的画法。
“我画得还不错罢?”最后亚诺儿特从椅子上跳起,将那张画伸直了手臂拿着在看的时候叫着说。
“真不错!”村长点了点头,“我真想不到你能这么快就把它画好了。好,现在是好了,你就和那小丫头出去罢,去看看我们这村子——或者你第二次不能马上有再来看的机会罢。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就请回来——今天我们有一个庆祝的盛会,你一定要来参列才行哩。”
那个土壤气重的房间和已经升上头来的酒性把亚诺儿特弄成了一种不畅放的被压迫的气氛感觉,他早在渴慕着外面天空下的自由开放了。几分钟之后他就走在美丽的盖屈鲁特之旁,遵沿了那条贯通村子的大街在逍遥阔步了。
现在路上可没有同从前那么的沉寂了。小孩子们在街上游戏,老人们这儿那儿的坐在门前在看他们。充满着古旧的奇怪的房屋的这地方,只要太阳能够通过那层像一块云似的挂在人家上面的深厚紫褐色的烟霭晒射下来,那一定就能够呈现出一种亲和悦目的景象。
“这近边有荒野或森林里在起火么?”他问那姑娘,“像这样的烟霭是旁的任何村子里所没有的,这当然也不是从烟囱里出来的呀。”
“这是地气,”盖屈鲁特很平静地回答说,“但是你还没有听人说起过盖默尔斯呵护村么?”
“从来没有听见过。”
“这倒也奇怪了,这村子是很古——很古的呀。”
“至少从这村里的房屋看起来是如此的,并且那些村民的行动举止也奇怪得很,而你们的言语也完全和邻近的各村不同。你们大约是很少从你们的村里出去到外间去的罢?”
“很少。”盖屈鲁特简单地答。
“在这里并且一只燕子也没有了?难道它们已经都飞完了么?”
“嗳,早就,”那姑娘呆板地回答说,“在盖默尔斯呵护村它们是不来造巢的。大约是因为它们不能受那地气的缘故罢。”
“可是你们这里总不是老有这地气的罢?”
“老有的。”
“那么或者你们的果树不生果子,也是这个原因,在马利斯勿儿特今年他们却非要把树枝用支柱来支住不行,今年的果子真生得多呀。”
盖屈鲁特对此也不作一句答语,尽是默默地在他边上在村子里向前走去,到最后终究走到了村子的尽头。在路上她只有几次很慈和地对小孩子点了点头,或对年轻的少女中间的一个说几句轻轻的话——大约是关于今晚上的舞会与舞会内穿的衣裳之类的话罢。那些年轻的姑娘在这中间都用了满抱着同情的眼光在朝这青年画家注视,致使他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会变得心里热起来悲痛起来——但是他也不敢问一声盖屈鲁特,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现在他们终于走到了村子最外面的几家人家的边上了,因为在村子里头是异常的热闹的原因,所以在这里觉得格外地冷静沉寂,几乎觉得周围是完全死绝了的样子。那些庭园似乎许多年数没有人迹到过似的:路上只长着荒草,尤其惹这年轻的异乡人注意的,是那些果树,果树中竟没有一株生着一颗果子的。
在那里他们遇见了几个自外面进来的人,亚诺儿特一看见就认得他们是刚才搬葬仪出去回来的人物。这一群人只沉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又回向村里去了,两人的脚步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墓地中间。
亚诺儿特觉得他那同行的女伴变得很忧郁了,所以尽力地想使她高兴起来,于是就讲了许多他所到过的另外的地方的事情给她听,并且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她从来还没有看见过铁路,并且听也还没有听见过,所以很注意地满怀了惊异在听他的说明。她对于电报以及各种新一点的发明之类,都完全没有一丝的概念,以致弄得那青年画家不能了解,何以在德国境内竟能有这样保守的人,完全和外界相隔绝,竟能不与外界发生一点极微细的关系而这样地生活过去。
在说这些话的中间他们就走到了墓地之内,在这儿那年轻的异乡人就又被那些古代的石头和墓碑之类所惊异了,虽则它们的样子一般是很单纯的。
“这是一块很古很古的石头,”当他俯下身去,看了身边最近的一块石头,费了许多苦心将石上的蜷曲的文字翻出来后,这样对盖屈鲁特说,“安娜·马利亚·白托耳特,生姓须蒂格利兹(Anna Maria Berthold,geborene Stieglitz),生于一一八八年十二月初一,卒于一二二四年十二月初二。”
“这是我的母亲。”盖屈鲁特严肃地说,两行亮晶晶的大泪在她的眼睛里涌出,慢慢地洒上她的衣上去了。
“嗳,你的母亲?你这好孩子!”亚诺儿特吃了一惊对她说,“你的曾曾曾祖母罢,只有这是可能的。”
“不是的,”盖屈鲁特说,“是我自己的母亲——爸爸后来又结婚了,在屋里的那位是我的后母。”
“可是在石上不是说是在一二二四年卒的么?”
“那年份有什么关系呢?”盖屈鲁特很悲哀地说,“像这样的不得不和母亲死别开来,实在是一件最伤心的事情,但也——”她又轻轻地而也很沉痛地加上去说:“许是很好的——完全是很好的,像这样她能够先到了上帝那里。”
亚诺儿特摇着头又俯下身去,想将石上的碑铭再仔细点寻探一下,看年号中的头一个“二”字是不是“八”字,因为在古代的书法里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第二个“二”字却和头一个丝毫也不差一点,而写的若是一八八四年这年份呢又嫌太早了,因为一八八四年还没有到来呢。或者是石匠的错误也未可知,看那姑娘是深沉在故人追怀的沉思里了,他也不想再以大约是她所不乐意的问题去打断她的念头。所以他让她一个人跪下在那块石头的边上轻轻地祈祷,他自己就又去寻看另外的墓碑去了。但是看来看去,那些墓石上所刻的年份毫无例外地都是几百年前的年号,竟有古到耶稣降生后九百三十年及九百年代的,新一点的墓石一块也寻不出来,可是村里的死者就是现在也还是上这里来葬的,那穴最近的新墓就是一个证据。
从低低的墓地墙上望出去,也看得到一个这古村全村的很好的全景,亚诺儿特马上就利用了这机会,画下了一张速写图来。但是在这一块地方之上,也有那层奇怪的雾霭悬着,而在远一点的近树林的地方呢,他却能看见明亮的日光皓皓地晒在山坡的上面。
村子里那个旧钟的钟声又响过来了,盖屈鲁特急急地站了起来,将眼睛里的泪痕弹了一弹,她就很亲爱地向那青年打了一个招呼,教他跟着她去。
亚诺儿特马上就走到了她的边上。
“现在我们可不该再伤悲了,”她微笑着说,“教堂的钟声在响,礼拜已经散了,现在是可以去跳舞去了。你到现在为止大约总以为盖默尔斯呵护村的村民都是阴郁虔敬的人罢;今天晚上你却可以看到相反的事实。”
“可是那边是教堂的门罢,”亚诺儿特说,“我却不见有什么人出来呀!”
“那是当然的,”小姑娘笑了,“因为并没有人进去的缘故,就是牧师本人也并不进去的。只有那教会的老役人自己不肯休息在那里召集催散地打打钟罢了。”
“那么你们这里的人难道没有一个上教堂去的么?”
“不——弥撒也不去——忏悔也不去的,”那小姑娘沉静地说,“我们和教皇的争执还没有解决呢,他住在外国人的中间非要到我们再服从他的时候,他是不允许我们到教堂去的。”
“可是自从出生以来,我倒还没有听到过这一件事情。”
“是的,那还是很早很早的事情啊,”小姑娘不经意地说了开去,“你瞧,那不是教会的那老役人么?他只一个人从教堂里出来,在关门了;他在晚上也不上旅馆里去的,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里。”
“那牧师也去的么?”
“我想他是去的——他在众人之中是一个最会寻快乐的人。他把什么事情都不搁在心上的。”
“这些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亚诺儿特问,比起他对那些事实的惊异,还是对这姑娘的无邪纯朴的态度的惊异来得大些。
“那却有一段很长的历史的,”可是盖屈鲁特却这样地答他,“而那牧师却把这些事情全部写入在一部很大很厚的书里。你若有兴趣,若懂拉丁文的话,那你可以去读读试试的。——可是,”她忠告着他加上去说,“假如我爸爸在边上的时候请你不要说起这些,因为他是不欢喜这事情的。你看呵——青年的男女已经各从他们的屋里出来了,现在我却不得不马上赶回家去,去换衣服去,因为我不愿意做落后的最后一个。”
“盖屈鲁特,你的头一支舞呢?”
“我要和你来跳,就算约定了罢。”
两人急急走回村里来了,村里的样子却完全和早晨的换了一个相儿。到处站立着在欢笑的青年群众,少女们都装饰穿戴着参加盛会的衣饰,青年们也一样地都把顶好的衣服穿上了。他们从那旅馆的门前经过,看见窗户上都一扇一扇地接连着装有绿叶的花彩在那里,大门之上,且装着有一弯广大的凯旋牌坊。
亚诺儿特因为看见大家都穿着装饰得非常华丽,自己也不想穿了行旅的服饰去夹在这些庆祝盛会者的中间,所以就在村长家里把他的背囊打开,将他的好衣服拿出来穿上,当他正准备完毕的时候,盖屈鲁特已在敲门叫他了。而这小姑娘现在穿上了她的虽简单而也很华贵的衣饰之后,看起来又是何等的美丽呀,实在是要惊骇杀人的美丽呀!她央请他陪她前去——因为她父亲母亲要迟一忽儿再去——的态度,又是何等的繁荣真诚纯挚呀!
“她的对亨利的思慕似乎是不十分能压抑她的柔心的样子。”当他围拉着她的手臂和她一道在刚晚下来的暮色之中走往跳舞场去的时候,那青年私下在想。可是他自然在深留着意,免得将这一类的想头偶尔在言语上流露出来,因为在他的胸里已经有一种特异的奇妙的感觉在流动了。而当他在手臂上感到了那少女的心在强跳的时候,他自己的心也跳动得异常厉害。
“可是明天我是又不得不走的。”他一个人自己在轻轻地叹着说。可是他在不注意的中间,这叹着的自语已经传到了他那女伴的耳里了,于是她就笑着对他说:
“请你不要为这事情担忧罢,我们是要比什么都长久地在一道了——或者是比你所想的还要长久地。”
“盖屈鲁特,假如我和你在一道的话,你是喜欢不喜欢?”亚诺儿特问她说,而同时他觉得满身热血都猛烈地涨向头上脑里来了。
“那还待说么?”那小姑娘诚实地说,“你又好又可爱——我爸爸也很欢喜你哩,我是晓得的,而——亨利却没有来!”她轻轻地如怒了似的加上了这一句。
“那么假如他明天来了呢?”
“明天?”盖屈鲁特用了她那大而且黑的眼睛深切地注视着他说,“在这中间却隔着一个很长——很长的暗夜呢。明天!你到了明天,大约才能够了解这明天两字是什么意思罢。可是今天还是让我们不要说及那些事情的好,”她简洁地多情地将这话切断了,“今天是一个欢乐的有盛会的日子,我们满怀着喜悦地等这一个日子的到来,已经等得很久很久,真等得太久了,让我们不要把这难得的机会以不快的想头来弄坏罢。那些野青年怕要睁大眼来看看我们哩,假如我带了一个新的对舞者来的话。”
对此亚诺儿特本想回答她几句话的,可是从场里面传出来的喧闹的音乐把他的话声吞没了。那些乐队所奏的乐曲实在也奇怪得很——乐曲之内他竟没有一个晓得的,并且向他照耀出来的那些灯火的光头也来得真亮,在起初他几乎是为此而变得眼睛也昏了的样子。可是盖屈鲁特仍旧在引他进去,到了跳舞场的中间,在那里有许多农家的少女正在一块儿谈着话立着哩。到了这里,她才放开了他,好教他于真正的跳舞开始之先可以看看周围并且可以和其他的许多青年认识认识。
在最初的几分钟中间,亚诺儿特觉得夹在这许多不相识的生人之中,心里有点不大安泰。况且大家的奇怪的服饰和语言更使他感到了和他们的不能融洽,这一种粗暴听不惯的语音从盖屈鲁特的红唇上响出来的时候,虽然是十分可爱,但由另外的人说来,却总觉得野暴不适于他的耳朵。那些不相识的青年可是对他都很表示着友好,他们中间的一个,并且走上前来拉了他的手说:
“你这位先生,你想和我们在一道住下去是很好的事情——我们过的真是快乐的生活,而那中间的时间呢,却是过去得很快的。”
“什么是‘那中间的时间’?”亚诺儿特问,其实他对这话的惊异,比他对那青年的已很坚决地把这村子代他定作了故乡的这种态度的惊异还来得轻些。“你的意思是在说我要再回到这里来么?”
“那么你想就离开这里么?”那年轻的农夫粗暴地问他。
“明天——是的——或者后天——但是我仍旧要上这里来的。”
“明天?——是么?”那青年笑着说,“那就对了——嗳,让我们到了明天再说罢。现在请你来,让我来把我们的娱乐指给你看看,因为你若到了明天就想走了,那么怕你到最后也没有看到这些的机会的。”
其余的人都在互相会心地笑着,可是那青年农夫却拉了亚诺儿特的手引他向这屋内的各处去看去了,屋内到处都紧挤着了许多为快乐所醉的人群。最初他们走过了那间赌室,里头满坐着打纸牌的赌客,在他们的面前都有一大堆的金钱堆着的,其次他们走到了有光亮的石块铺着的投球场。第三间室里是抛环与其他的游戏之室,许多年轻的少女笑着唱着在这里进进出出,并且和那些青年在任意地调情,直到在奏着快乐的曲子的乐队的喇叭突然一响,跳舞开始的信号下了,盖屈鲁特也已经到了亚诺儿特的边上握起了他的手臂。
“来罢,让我们不要落后变成最后的一对,”那美少女说,“我是村长的女儿,所以跳舞一定要由我来开始的。”
“可是那乐曲的调子真奇怪呀!”亚诺儿特说,“我简直合不上拍。”
“你马上就能够合上的,”盖屈鲁特微笑着说,“在最初的五分钟之内你就可以合上了,我也可以告诉你应该怎样。”
除了那些赌钱的人,大家都欢天喜地地挤上跳舞厅去了,亚诺儿特只因为他手里所抱着的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心想全为这一个美感所摄取,便把其余的一切都忘掉了。
他和盖屈鲁特再四再三地跳了好几次,其他的青年似乎没有一个想来和他争夺这美丽的对舞女郎的,虽然在飞舞过去的当儿,其他的少女也有几次来调弄他的。使他感到奇异而搅乱他的心的平和的,只有一件事情,那个跳舞场的旅馆原是紧接着那古旧的教堂的,在舞场之内大家都能够很清晰地听到那破钟的尖锐不协调的钟声。可是钟声一响,马上就会同一根魔术者的拐杖触到了各跳舞者的身上一样,乐队在一曲的中间也会突然停止下来;熙熙扰扰在狂舞的群众,也会同就在那个地方被魔术所封锁似的,站立下来动也不敢动一动,大家只是静默着一下一下地在数那长慢的钟声。而等那最后的一下钟声响完的时候呢,那种活动那种狂呼欢跳又会重新开始起来。八点钟的时候是如此,九点十点的时候也都是如此,而当亚诺儿特正想问问这一种奇特的行为的原因的时候呢,盖屈鲁特就会把手指搁上嘴唇禁他发言,同时她的样子也会变得很沉郁很忧伤,终至于弄得亚诺儿特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去苦她问她了。
十点钟的时候跳舞停了一下,大约是具有铁铸的消化器的音乐队员就走在各青年之先,走下食堂里去吃取饮食。在那里又是快乐的浓欢的再现,酒在同江河似的乱流,以至不愿落在他人之后的亚诺儿特,不得不私私地在心里计算,计算他这一个浪费的晚上,在他的本来是并不大丰的袋里将要开成如何的一个大孔,飞出多少的青蚨。可是盖屈鲁特坐在他的边上,和他在共一只杯喝酒,她又哪里能够顾虑到这些劳心的细事呢!——更何况明天她的亨利若来,啊啊?
十一点的第一下钟声响了,那一批正在鲸吞牛饮的快乐儿又忽而沉默了下去,又是那种气也不吐一口的默默地对那冗慢的钟声的谛听。一种阴森森的莫名其妙的恐怖笼罩上了他的全身,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只觉得想念他在家中的老母的一个想头逼上了他的心来,慢慢地举起杯来,他遥对他在远处的诸亲爱的人儿干了一杯。
钟敲十一下时,桌上的诸人都又跳了起来。跳舞要重新开始了,大家就又都急急走回到了跳舞的场中。
“你最后的一杯是为谁饮的?”当她又把手臂交给他的时候,盖屈鲁特深沉地问他。
亚诺儿特踌躇了一下,想答又是不敢。若把真情说了,怕盖屈鲁特难免不笑他罢——但是——她在今天的下午不也在她自己母亲的坟边那么深情地祷告过的么,于是他就用了轻柔的声气对她说:
“是为我的母亲!”
盖屈鲁特噤声不答,只默默地和他走上了台阶,可是她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而当他们还没有去跳舞之先,她就又问说:
“你也很爱你的母亲的么?”
“比我自己的生命还爱。”
“她也一样地爱你的么?”
“世上哪有不爱自己的小孩的母亲?”
“假使你不能再回家去上她的身边去的时候呢?”
“那我那可怜的母亲,”亚诺儿特说,“她的心肠怕要因此而寸裂呢!”
跳舞又开始了,盖屈鲁特急迫地叫着说:“来罢,我们是一刻也不能迟延的了。”
跳舞比从前更猛烈地开始了。那些被强酒所刺激的青年,更是狂乱欢呼叫跳了起来,一阵喧嚷几乎把乐队的声音都要压倒。亚诺儿特觉得自己不愿再这样地狂乱了,盖屈鲁特也变得分外地阴沉分外地静默。可是看其他的各人呢,欢嚷只是有加而无已,而在一个小憩的中间,那村长却走上了前来,亲亲热热地向青年的肩上一拍,他笑着说:
“我的好画师呀,那很不错,今晚上你请使劲摇跳你的双脚罢,我们在这中间休息着的时候正很多呢!嗳,屈鲁丫头,你为什么作了这一副阴沉的脸色——这和今晚的舞却不适合的呀!尽量地快乐罢——吓,又开始了!现在我却非要去找着我那老太婆来,和她跳支最后的舞才行哩。你们去入列再跳罢,乐队员又把嘴颊吹张得很大了呵!”欢叫了一声,他就从正在欢乐的人众中间挤出去了。
亚诺儿特又抱住了盖屈鲁特,正想再去跳舞的时候,她却突然从他的怀中脱出,拉住了他的手臂只向他耳边叫说:“来!”
亚诺儿特并没有问她要上什么地方去的余裕,因为她从他的手中滑出,已急急走向跳舞厅的大门去了。
“屈鲁小丫头,上哪儿去?”有几个她的女伴向她叫着问她。
“马上就来的。”她只简洁地回答了一声,几秒钟后她和亚诺儿特已立在房子外面的清新的夜空气里了。
“盖屈鲁特,你想上什么地方去?”
“来!”她又拉了他的手臂向村子里走了,走过他父亲的家里的时候,她就跳了进去,去拿了一捆东西出来。“你打算怎么样呢?”亚诺儿特倒吃了一惊追问起来了。
“来!”这是她答他的唯一的话,她和他走尽了全村的房子,直到了包围着村子的最外层的围墙之外。他们到这时为止是跟着那条宽广坚实的走硬了的大街在走的;现在盖屈鲁特却从大街折向了左边,走上一堆小而且平的小山上去了,从这山上望去,那跳舞场的照耀得很亮的窗户和大门,却正看得见的。到此她立住了,将手伸出来给亚诺儿特吻捏,一边很动人地从心坎里叫出来似的说:
“请你为我望望你的母亲——再会罢!”
“盖屈鲁特!”亚诺儿特如呆了似的惊异着叫她说,“现在像这样的暗夜之中你就要如此地送我走了么?我难道有什么话得罪了你不成?”
“不是的,亚诺儿特,”小姑娘才头一次叫他的名字说,“正因为我很爱你,所以你非去不行。”
“可是像这样的我哪能让你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回村子里去呢!”亚诺儿特叹求着说,“小姑娘呀,你真不晓得我是如何地爱你,在这几个钟头之间你已经深深地坚确地将我的心儿占去了。你真不晓得——”
“请,请你不要再说了罢,”盖屈鲁特急切地截断他的话头说,“我们还不想如此地别去哩。若那钟打了十二下的时候——大约怕已经只有十分钟了罢——请你再到那旅馆的门口头来——我将在那里等候着你。”
“这中间呢——”
“请你站在这里。请你答应我罢,答应我在那钟未敲第十二下之前决不往左或往右移动一步。”
“我当然可以应承的,盖屈鲁特,——但是到了那时候呢——”
“那时候么就请你来。”小姑娘说,一边又伸手给他和他握别,并且回转身回去了。
“盖屈鲁特呀!”亚诺儿特用了很沉痛很伤心的声气叫了一声。
盖屈鲁特在一瞬间似乎犹疑不决似的又立定了下来,然后突然地又向他旋转了身,张着双臂把他的头颈抱住了。而亚诺儿特同时却感觉得了那美少女的冰冷冰冷的嘴唇紧紧地吻到了他的嘴上。可是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在下一秒钟里她已经从他的身上跑开,跑向村子里去了。亚诺儿特被她的这一种奇特的行动弄得几乎昏呆了,一边在记着他答应她的约守,一边他只直立在那一块她从那里弃他而去的地上。
现在他才初次晓得,天气在这几个钟头之内已经变过了。风在树林里咆哮,天空满被很厚很厚的在飞走的云层遮盖在那里,而一点两点的绝大的雨点却在预告着暴风雨的将次到来。
穿过了阴黑的暗夜那旅馆的灯火还有光亮出来,风自那边吹来,他还听得见一阵一阵的断续的乐器狂噪之音——但是并不长久。他在那地方不过立了几分钟,那老教堂塔上的钟声就响起来了——同时那乐音就沉默了下去,或者也许是被那咆哮的大风所吞没了的,因为暴风在山坡上吹刮得如此厉害,甚至亚诺儿特为保持重心的平衡防止被风吹倒起见,不得不伏下地去蹲着了。
地上在他的面前他摸着了那捆盖屈鲁特从屋里替他拿出来的东西,是他自己的背囊和画箧,吃了一惊他就又将身子立了起来。钟声敲过了,暴风从他边上吹了过去,但是在村子里却一个火光也看不见了。在一忽儿之前还在吠着叫着的犬声也沉默了,从低洼的地方升起了一层厚而且湿的雾来。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亚诺儿特一边将背囊背起,一边在自对自地念着,“我还得和盖屈鲁特去再见一面,我不能像这样就和她别去的。跳舞是已经完了——跳舞者大约现在总都已回家去了罢,假使那村长不愿意留我过夜,那我可以在那家旅馆里过夜的。——并且在这一个黑暗之中教我如何从树林里去找着路来呢。”
小心翼翼地他又从那个盖屈鲁特带他上来的平斜的山坡上走了下去,想到那儿去走上那条引到村子里去的宽广的大道,但是在低洼的地方的草树丛里他摸来摸去摸了半天终究摸不着那一条路。低处的地面是软而且湿,像一个沼泽的样子,穿着薄皮靴的他深深陷了下去,几乎到了脚膝踝上,而他以为应该是坚实的大路的地方呢,却到处都只长着低低的赤杨树丛在那里。虽然是在黑昏之中他是万不至会在不觉得的中间将那条大路跨过的,因为他若踏着了它的时候,他是一定会觉到的,并且此外他还晓得,那村子的外围墙是横筑在路上的。这一点他总不至于弄错失落跨了过去,但是他虽则心里又急又担忧地寻觅了半天,却终于寻找不着。他寻找着向前进去,地面变得愈软愈湿了,矮树草丛也愈进愈生得密,而且上面都长着了些尖利的刺针,以致把他的衣服钩破,手上也被刺得淋漓,都染了鲜血。
他难道是向左或向右走了开去,把那个村子走过了么?他不敢再摸走远去了,到了一块比较干燥一点的地方,他就在那里站住,打算在那里候着,候到那旧钟敲一点钟的时候再说。可是等等总是不敲,犬吠声也没有,人的声音也一点儿没有传渡过来,费了千辛万苦的苦心,身上淋得满身通湿,又为奇冷的寒气弄得发抖,好容易他才又走回到了那个高一层的小山坡上,就是盖屈鲁特和他分开的那一块地方。再从这一个地方起,他也曾试了两三回,想把那丛密林穿过,去寻出那个旧村子来,可是终究没有成功。疲倦得几乎要死的样子又为一种奇妙的恐怖所充满,他最后才避去了那深陷在底下的,黑漆漆的,阴气森森的低地,而寻出了一株有遮蔽的树来,打算到那里去过夜。
对他是这一夜的时间过去得真太慢了!因为为寒气逼得身上发抖,他在这长长的一夜中间一刻也不能睡着。他只在黑暗中一声不息地耸耳而听,老是觉得那种尖锐的钟声响了,但谛听一下又发现是被自己的耳朵在欺骗,如此周而复始,他竟一夜也没有休息过。
最后从东天远处有一线光亮起来了,云也渐渐地散了开去,天上又变得净碧微明,映着星光,睡醒了的野鸟在暗沉沉的树里也轻轻地叫了起来。
金黄的天上,同带也似的一圈渐广渐明地扩张了开来——他已经能够很明晰地看出周围的树梢来了——但他的视线却终究寻不出那个古旧紫褐的教会钟塔和那些被风雨淋灰的屋顶来。在他的面前,除了几丛荒野的赤杨树丛,和中间散点着的几枝屈曲的老柳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无论是向左或向右的路线也一条都没有,在近旁简直连一个人类的住所的影子都看不见。
天色愈来愈亮了,太阳的光线射在他前面的绿色的平野之上,亚诺儿特怎么也猜不透这个哑谜,就又向山谷低洼之处去追寻了一段。他想必是在暗夜之中,当他在东寻西觅寻找那地方的时候,不自留心,竟迷失了路,从那个地方离开了很远了;可是现在他却很坚决地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想再把那地方寻找出来。
最后他却走到了那块石头边上了,他是叫盖屈鲁特坐在这一块石上来让他画那张速写图的。这一个地方他是无论如何总记得的,因为那丛有生硬的树枝的老紫丁香花太仔细地在说明这一个地点。他现在是很精确地知道了他是从哪一个方向来的,与盖默尔斯呵护村是应该在什么地方的,于是他就急急沿山谷而走回,遵守着昨天他和盖屈鲁特走过的那条路线走去。在那里他也认出了那个有那层阴郁的雾霭遮着的山坡的曲处,他与村里的头几家房子之间,只有那丛赤杨树林之隔了。现在他到那地方了——他硬是穿了过去——可是他又陷在那个昨夜在那里迷陷得很久的低湿的沼泽之中了。
完全没有了办法,对他自己的理性知觉都怀抱了疑念,他总想勉强地走渡过去,可是那种污浊的沼水最后又逼得他不得不再去寻出一块干燥的地来走着,在燥地上他现在只能向前往后地在那里回环踱走。那个村子是完全不见了。
像这样不得要领的努力大约总持续了好几个钟头了罢,最后他的困倦的四肢也不听他的吩咐了。他纵想再是这样的瞎寻过去也是不可能的了,起码也得先休息一下。这种不得要领的寻觅究竟有什么用处呢?等他到下一个村子里的时候,大约总很容易找一个领路的人来带他到盖默尔斯呵护村来的罢,那时候大约路总不会再弄错了。
感到了将死的困倦,他就在一株树下投坐了下去——他的那套出客穿的好衣服竟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但是现在他哪里还有顾及这些的工夫呢?他拿起画箧,从画箧里又拿出了那张盖屈鲁特的速写像来,心里充满着酸痛,他的眼睛只钉住在那小姑娘的可爱的、真太可爱的脸上,这一位小姑娘现在竟牢牢地实在是太坚牢地把他的魂灵全部都夺了去了,他发现到这一层的时候,自己也骇了一跳。
忽而他听见背后的树叶儿响了——一只狗却开始叫了起来,等他突然地站跳起来的时候,他看见一位老猎夫离他不远站在那里,很好奇似的、又很不懂似的在看他,衣服穿得很好,可是样子又似很狼狈。
“多谢上帝!”亚诺儿特对于在这里遇到了这一个人,真喜欢得不可言喻,一边将那张画纸很迅速地放回画箧,一边他就叫着道:“猎夫先生,你到这里来真像是我所招请了来的一样,因为我相信我是迷失了路了。”
“嗯,”那老人说,“假如你在这丛林里过了一夜——而从这里到那边的啼儿须戴脱(Dillstedt)的很好的旅馆,只有半里路不到呢——的话,那我也相信你是迷失了路了。只有天老爷知道,看你那样子是什么样子呀!你仿佛是头脚颠倒地从荆棘刺丛和沼泽泥里通过了来的!”
“在这儿树林之中你老先生总是通通认得很熟悉的罢?”在比什么都要紧想先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亚诺儿特这样地问他。
“我想大约总可以这样说的。”老猎夫一面点火烧旺他的烟斗,一面笑着说。
“最近的一个村子是叫什么名字?”
“啼儿须戴脱——那儿过去就是。你若上了那面的那个小小的高墩,那你就很容易看到它横在你的脚下的。”
“那么从此地到盖默尔斯呵护村有多远呢?”
“到什么地方?”老猎夫吃了一惊,将烟斗从嘴里拿开了问他。
“到盖默尔斯呵护村。”
“上帝请保佑着我!”那老人举起一副惊骇的眼色向周围看了看说,“这里的树林我是知道得很详细的,可是那个天诛地灭的村子究竟在地底下有几千尺深,那只有上帝知道——并且——那与我们也丝毫没有一点关系的。”
“那个天诛地灭的村子?”亚诺儿特惊异着问。
“盖默尔斯呵护村罢,”那猎夫说,“自然正在那沼泽的地方,现在是正长着那些赤杨老柳的那地方,总约莫在几百年前罢,听见人说,是有过那个村子的,不过后来它是陷下去了——谁也不晓得是为什么,也不知道是陷到哪里去了;但是传落来是这样说的,说它每一百年在一个一定的日子里要升起来在天光里露现一次的——可是基督教徒大约总没有一个人愿意遇到这事情的罢。可是天呀,在丛林里的一夜居停,你似乎过得不很好的样子。你的脸色竟苍白得同乳浆似的。来罢——这儿到我的瓶里来喝它一口,或者对你是有益的——来罢,好好喝它一口!”
“谢谢!”
“得,得,这只可以算得半口还不到——再使劲喝,好好儿的三大口地喝它一口——不错——这才是真货,那么现在你好赶快去了,上那边的旅馆去向温暖的床上息息去罢。”
“到啼儿须戴脱去么?”
“当然——再近的地方哪儿还有呢?”
“那么盖默尔斯呵护村呢?”
“请你不要再叫那个名字了罢,在我们立在这儿的这一个地方。让死者也安息不要去惊动他们的好,尤其是那些连安息也不能保持而老要出其不意地显现在我们中间的死者。”
“可是昨天那村子还是在此地的哩,”亚诺儿特对自己的理性也几乎失了信任似的叫着说,“我是往那村子里去过来着,我还吃、喝、跳舞过的哩。”
那猎夫平静地把那青年的身体面状从上至下地看了一遍,然后他笑着说:
“但是那是叫作另外一个名字的罢,是不是?——大约你是直从啼儿须戴脱来的罢,那儿昨晚上是有跳舞的,而那旅馆主人在现在造的那种强烈的啤酒,并不是每个人都喝得下,禁得起的。”
亚诺儿特在回答之先,就把他的画箧开了,把那张他从墓地里看出去画的画拿了出来代作回话。
“你认得这一个村子么?”
“不,不认得,”猎夫摇着头说,“像这样低平的塔,是在这儿附近的全部地方所找不出来的。”
“这就是盖默尔斯呵护村呀!”亚诺儿特叫着说,“那么这近边的农妇所穿的衣服,有像这图上的少女所穿的样子的么?”
“哼,没有的!你画在纸上的,那又是一个多么奇怪的葬仪行列呀!”
亚诺儿特并不回答他,他只把那张画又收回到画箧里去了,然而一种奇怪的伤痛的感情却穿透了他的全身。
“你到啼儿须戴脱去的路是不会走错的,”那猎夫善意地说,因为他现在有一种隐隐的疑惑起来了,疑心这个青年的头脑或者是有点不正常的,“假若你愿意的话,那我可以陪你一段,陪你到那个我们可以看见它横在脚下的地方;那倒与我的去路相差也不算很远的。”
“很感谢你,”亚诺儿特辞谢他说,“那边过去我自己可以寻得着的。那么只有每一百年间那个村子会浮现到高头来的罢?”
“大家是这样在说的,”猎夫说,“但是那究竟是真是假又哪一个知道呢。”
亚诺儿特把他的背囊又背起了。
“请上帝保佑着你!”他向猎夫伸出手去握着手对他说。
“谢谢,”那猎夫回答他说,“你现在上什么地方去呢?”
“上啼儿须戴脱去。”
“那就不错了——那边你走过山坡马上就可以走上那条宽广的大道上去的。”
亚诺儿特旋转了身,慢慢地遵了他的路线前进。直等走到了山坡之上,从那里看出来,是可以看得见山谷全部的地方的时候,他又停住了脚,回转来看了一会儿。
“再见罢,盖屈鲁特!”他轻轻地念着说,等他走过了山岭,要从那边下去的时候,他的眼里却急涌出粗而且亮的大泪来了。
原作者Friedrich Gerstaecker(1816 —1872)
是一位汉堡(Hamburg)的唱歌剧的人的儿子。他从小就跟了他父亲在东跑西走,所以受的教育也不是整整团团的。1837年他父亲死后,因为不想在故国过那种刻板的生活,就渡往了新世界的美国。可是美国也不是黄金铺地的地方,所以这一位移民,当几个资金用了之后,就不得不转来转去地去做火夫、水手、农场帮佣者、商品叫卖人等苦事情。1843年回了德国,他将自己所经历的种种冒险日录写了出来,名Streif und Jagdzuege,渐渐得了一点文学上的成功。1849年到1852年中,他作了一次环游世界的快举。1860年再赴南美,1862年陪了一位公爵去埃及亚媲雪泥亚等处旅行,1867年至1868年又去南北亚美利加洲。嗣后就在故乡住下,从事于著作,一直到1872年的5月31日,死在勃郎须伐衣希(Braunschweig)。享年五十六岁有奇。
他的著作共有五十余册,都系描写外国风土景物及冒险奇谈之类的,在这一点上,与德国的他的一位同时代者Charles Sealsfeld(1793—l864)有相似之处。
他于许多旅行记、殖民地小说之外,更著有短篇小说集Heimliche und Unheimliche Ges hichten(1862年)两卷,《盖默尔斯呵护村》(Germelshausen)就是这集里的顶好的一篇。他谈陷没的旧村及鬼怪的俨具人性,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很像。不过这也是德国当时的一种风气,同样的题材,W. Mueller,Heine,Uhland诸人的作品里也可以看到。
译者所根据的,是美国印行的Heaths Modern Language Serie’s的一册,因为近来在教几位朋友的德文初步,用的是这一本课本,所以就把它口译了出来,好供几位朋友的对照。任口译的中间匆匆将原稿写下,想来总不免有许多错误,这是极希望大家赐以指教的。
一九二八年十月
[book_title]幸福的摆
德国 R.林道
一
多年的不见,海耳曼·法勃里修斯几乎把他的老友亨利·华伦忘记了。但是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两人却是最要好也没有,曾经几次地设誓同盟,愿结为永久的朋友的哩。这是正当那一个时期里的事情,在这时期里青年是确信着“永久的友谊”的可能,而各自以为将来总有一番大业可成,或各自以为有一种天禀的奇才的,曾几何时,这一个时期也已成了过去,仿佛已经是去我们很远的样子。现代的青年却聪明得多了。可是当法勃里修斯和华伦的学生时代,两人都还幼稚得很,不但只在置酒高会的中间,两人欢饮着愿结为兄弟的誓酒,就是后来,在清醒的时候,也确信他们将一生地如兄如弟,怀念过去,无论如何,总不会分离远隔的。
但是这一种无邪的狂热也只持续了不多时。等他们一长到成人,生活的铁手就将他们抓住,一个到东,一个到西,两人就被抛作了分飞的劳燕。别离之后,几个月中间,他们原也曾常通详信,后来且也曾见过一次面的。可是两人终于暌隔了,信也渐渐地少了下去短了下去——终而至于闻问不通。对于一个朋友,虽感着满腔的热爱,但终日营营,竟没有工夫写十几行信的事情是常有的,一边对于能给人谋一点好事情的路人,我们却可以天天留下许多时候来招呼他。我们的如此,也是万不得已,于我们为人对友的诚挚正直,是丝毫没有关系的。——当这篇故事开场的时候,法勃里修斯已经记不清两人之间,究竟是哪一个写最后的一封信的,已经记不清,将从前的这样热心的通信切断者究竟是哪一个了。总之,两人间的书信已经断绝了许久,一年年地过去,从前在面前活跃着的旧友的面貌,也一年年地消弱了下去模糊了下去,到最后几乎是完全忘记了的样子。
有几次,住在一个有大学校的都市里,在那里当教授,当著作家,曾博得了些相当的声誉的法勃里修斯,常常遇到一位学生,这学生分明是住在他的左近的。他头上有褐色的、卷曲的头发,脸上有一双喜乐勇敢、向世间直视的澄蓝的眼睛,年轻的嘴角更浮有一种和蔼可亲的微笑;一张白脸,不狡不伪,是真与信实的象征,使你可以信他,他也可以信你,在他眼睛里映射着的是莫名其妙的一种可以使你快乐的神情。法勃里修斯每遇到这一位青年,他总自然而然地会对自己说:“十五年前,亨利的神气,也正是这一个样儿。”于是在几分钟间,他总要追思往昔,渴想和旧友华伦再谋一次见面的机缘。于这样的遇见着这青年之后,他也曾几次发意,想对这一位行踪消失的友人的情状,去打听个明白;可是屡次三番,这终不过是一个想头罢了。等回到了家中,他就有在桌上堆着的不得不阅读批评的新著,来催促原稿的出版所的书函,和要决定去否的招宴的请柬等看到。总之,日常的琐事,要马上裁决的事情,实在太多,在他能有工夫再想到华伦身上去之先,总已经是时间变得很迟,身心也已经在倦极的时候了。——在大多数人的生活里,时间总是这样地安排着,总只够做做必要的事情——或者以为是必要的事情——而已。
有一天午后,法勃里修斯和平时一样,到五点钟左右,走回家去的时候,听差的交给了他一封有美国邮印的来信。在未开封之前,他很注意地用了脑筋察看了一番——封面上写地址的那种粗大不驯的字体,是很熟的,可是一时他却想不起来,这究竟是谁人的笔迹。但忽然他脸上露出喜悦的形容来了:“这是亨利的来信!”他叫着说。信内只写着短短的几行文字:
亲爱的海耳曼:
我们两人中间,至少是有一个人成名了,这是何等荣幸的事情。在一本书上,看见著者的名氏是你的时候,我就写了一封信去给那位替你出版的人,多谢他的好意,他立刻就写了封回信给我,因此我晓得了你的住址,现在能够告诉你了,我将于九月底回到故国的汉堡市来。请你写一封信到那里的邮局里存着给我,告诉我愿不愿我来和你聚晤几天。我于去故乡的途中,要从你现在住的那地方经过的,你若愿意和我相见,到时候我就可以下车来看你,在我是最喜欢也没有的事情。
你的老友亨利·华伦敬上
信后有一句附言:“这是现在的我”。法勃里修斯将一个附封的封袋打开来看,里头是一张相片。他拿了相片走近窗前,充满着沉痛的忧思,对此呆看了多时。相片上分明印着一位老人的面貌:虽则是很多很长,但已经是灰白的头发;一个阴郁的前额;深深凹进,有一种阴惨不安的目光凝视着的两眼;紧闭住的,有两条深纹锁着的那嘴角儿上,显然呈露着一种悲痛的形容。
“可怜的华伦!——他就变了这一个样子了么!——他比我还小一岁。还没有满三十六岁哩。”
法勃里修斯走到了镜子的前头,看了半天自己的相貌。当然,这面貌没有像他手里的相片上的面貌那么憔悴,虽然这也已经不是一个少年的相儿了,这也绝不是一个无忧无虑、乐天玩世的相儿。他的目光并不觉得阴惨迟钝,但也已经是衰弱倦怠了,嘴角儿上,和华伦的相片一样,也呈露着两条沉重的深纹。
“啊啊,两个人都已经老了,”法勃里修斯叹了一口气说,“我却有好久不曾想到这件事情上去过。”于是他就坐了下来写信给他的朋友,告诉他说,自己因为两人不久可以相见,对这事情的喜悦正是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第二天在街上,他却又遇见了那个常常使他想起华伦,有褐色的头发和正直的喜笑的眼睛的青年。
“二十年后这一位青年大约也要变得和现在的我的那位老友一样的,”法勃里修斯自己对自己说,“我们的生活,这玩意儿,能将活泼的眼睛弄成忧郁的,微笑的口嘴弄成皱纹很多的。像我那么总算也还不坏,……虽然也说不上什么特别地好。自己总算平平地过去了半生;时常在这里感到一点满足,在那里又感到一点苦闷与忧心。我的青春就这样地消逝了,也不曾成就些特异的大业,也不曾遭遇到些什么。”
十月二日,法勃里修斯接到了一个从汉堡来的电报,在这电报里华伦通告他说,他将于翌日午后的八点左右,到L市来。到了时候,法勃里修斯为欢迎老友的到来,亲自去到火车站的前头。他看见他慢慢地,不能行动似的走下了车来,于走近他身边去之先,他又很仔细地审视了他一回,看究竟有没有认错。他的这种衰老的样子,比相片上的更衰得多老得多了。穿的是一套灰色的行旅的衣服,在他的瘦而且长的身上,这套衣服飘飘然地松挂在那里。一顶阔边的帽子,这顶毡帽把他的额角和眼睛遮隐了。他向周围寻视了一回,似在寻找法勃里修斯的样子,然后慢慢地拖了疲倦的双脚走近了出口之处。法勃里修斯迎上去接他;华伦看见了他,一眼就认识了。一脸光明的,带有青年味的微笑在他的憔悴的脸上闪烁过了,很欢喜地,深深被感动地,他对他伸出了手来。
一个钟头之后,他俩坐在法勃里修斯的潇洒的屋里,在用俭约的晚饭了。华伦吃得很少。不过法勃里修斯却起初很惊异地,后来又不安地看出了一件事情来,就是这一位往年被看作有节制的模范的朋友,喝酒却过分地在喝。酒对他似乎是消失了醉人的效力的样子。他的苍白的脸上一点儿也不红起来,他的目光仍旧是冷冷的,在凝视似的,他说话仍旧是很沉静,很缓慢,并不沉重。
侍食的使女,将杯盘收拾了去,把咖啡摆上桌子之后,走出房外去了。法勃里修斯安置了两张椅子,对他的朋友说:
“噢——现在我们只有两个人了。您且点上支雪茄抽口烟罢,在这张椅子上宽坐宽坐,将你在我们不会面的几年中间的事情讲给我听听。”
华伦推开了烟匣。
“你若不反对的话,”他说,“那我想将我的烟斗拿出来吸一筒淡巴菰。已经是习惯了,我觉得淡巴菰比最上等的雪茄味儿还要好些。”
说完他就从一只破旧的箱盒里抽了一支熏黑的、短短的木制烟斗出来。在这烟斗里他很有规则地将一种苍黑油润的淡巴菰装了进去。细心地点上了火,很响地啪啪吸了几口,吹出了几个大烟圈在面前的空气里后,他很明显地觉得满足似的说:
“一间很清静的房间,一位老友,食后的一袋烟,并且又不必愁明日的生涯!啊,真好,真好!”
法勃里修斯从旁边打量了一回他这朋友,觉得有点奇怪起来了。这一位瘦而且长,头发灰白,眼睛暗淡无光,老在凝视似的人,这一位身体略向前屈,搁起腿儿,坐在自己的边上吸烟的人,哪里有一点像自己的少年朋友亨利·华伦?他是完全变了别一个自己所不认识的人了?法勃里修斯觉得有点奇怪,害怕起来了。同时在他的心里又引起了一种深切的同情。使他变得这样,把他的形状都换过了的他的身世,一定是如何的残酷,如何的悲惨呢。
“喂,”法勃里修斯把因使女的时时来往而打断的话头重新接起说,“您且说说看!我们不会面的几年中间的事情。或者您想先听我的自述么?”他很想将谈话弄得活泼一点,轻快一点,而在努力;但是他觉得,这努力终究不能够成功。
华伦尽在热心吸烟,不回答他。在这静默的中间法勃里修斯感觉起痛苦来了。他对于这一位他招待到自己屋里来的,很熟的,同时又觉得是别一个自己所不认识的客人,忽而感到了一种恐怖。最后他就鼓着勇气又说了一遍:
“喂,究竟你愿不愿意讲给我听,或者还是让我来先说罢?”
华伦轻轻地一笑。“我正在这儿想,”他说,“怎么回答你。事实上,我却并没有什么可以讲给你听的。真奇怪得很,我自家想想看——这是我这一忽儿的默想的原因——我觉得在我的全生涯里并没有什么使我怀抱过苦闷。你说我是多么蠢笨的一个傻子啊!说到这一个‘并没有什么’——就是我的生涯——的享受,仿佛又是很不容易而且正因其如此仿佛又十分有趣似的。总之我并不曾吃到十分的大苦。原是,我在无论什么地方也绝不曾有过什么的成功;可是我却也知道,在这一点我比成千成万的旁人也并不一定是更坏。烧烤好的鸽子当然没有飞到我的嘴里来,我也不曾得着过大白鸽票的头彩,我历来就辛辛苦苦只以勤劳去糊了半生的口,我也曾如一般人之所说,有过一次‘不幸的恋爱’。——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已安之若素了。这些事情现在早已不能够苦我。我这一忽儿觉得不平的,只是我的整个的生涯竟这样没有欢乐,没有愉快地白白消失了去的一点。”
华伦停了一停,然后又慢慢地沉静地继续着说:
“没有几年前头,我还老在想着,事情或者会变一变,或者会变得更好一点。我还正年轻哩。时运可实在不好。那时候我在纽约州的一个学堂里当薄俸的教员。在那里我将我能教的东西都担任了,凡我所知道的及因为要教所以同时不得不学的东西,如希腊文、拉丁文、德文、法文、数学、物理之类,并且在我的所谓空闲的时间里还有音乐。一天到晚,我简直没有一刻休息的工夫。一群闹得很厉害的、淘气的小孩子们包围着我,他们的唯一注意的工作,就是当我在教他们的时间中间,指摘我对他们所说的英语的错误。到了晚上我就变得同死似的疲倦。可是我在睡着之前,总有三四十分钟要开着眼睛做许多豪奢的梦。于是我就看见我自家处在一个幸福的、特异的境遇里:我得着了大白鸽票的头彩,烧烤好的鸽子突然会从空中的各方面飞到我的身边来。我变得很富有,很有名,很有势力……真是!……我使全世界——或者说爱伦·琪儿玛罢,因为她就是我的世界——惊异。——喂,海耳曼,你有没有和我一样地做过这些可笑的笨事情过?你有没有开了眼睛梦见过你自家已经成了内阁首相、百万富者、现代世上最大文学作品的著作人、得胜的元帅、议会里的政党首领或其他与此相类的人物?我是通通经验过了……当然是在梦里。—— 嗳,item,那真是最华美也没有的时代!
“我刚才说过的爱伦·琪儿玛,她是全校中最不喜欢读书的,一个我的学生的姊姊。可是这一个顽皮孩子的父亲,还在强硬地主张要他儿子学得些学问。于是在学校里有大耐性之誉的我,就被选作对此事负责的人,当然报酬是很优的。因这一个机缘,我就被介绍到琪儿玛家屋里去了,又因为我偶然流露了些音乐的技能——你总大约还能记忆罢,除了专家之外,在平常的音乐爱好者中间,不是我弹钢琴弹得很好的么?——因此我就为教弗兰息斯以语学,教爱伦以音乐的原因,日日在琪儿玛家里进出了。
“老友,先请你把这环境想象一下,然后再请你笑我的痴愚,和我自家已经千遍万遍地笑过自家一样。你瞧,对手方面呢——就是琪儿玛家的一方面呢——有千万的巨富和与此不相下的自负骄矜。一位很狡猾而伶俐的父亲,一个虚荣心很大而最喜夸饰的母亲,一个他们一家的希望所钟的顽皮淘气的儿子,一个如花美丽、很有教养、举止娴雅,而且是理性丰富的十九岁的女儿。还有一方面呢,是二十九岁的博士亨利·华伦先生。在梦里呢,他是一个划时代的哲学著作的著者,或者北军的得胜将军,或者联邦共和国的大总统,虽然照美国的法例,大总统必须是在美国出生者方有资格,而亨利是在查儿河上的泰儿培出生的;在实际上呢,他是一个七十块金洋一月的爱儿米拉高中的教员。大约你总相信罢?我最初对于自家的这没有希望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身份的可笑,是知道的这一件事情,你总相信罢?——当然我是明了的。我在不做梦的时候,也是一个很有理性的人,读书读得很多,自知也很明白,决不会失进退之度的,我又不是疯了,哪里会想我自家有和爱伦结婚的可能的呢?我很明白确实地知道,这事情的不可能,和我不能够做美国联邦共和国的大总统一样。可是呵,我还是在那里做梦,在那里痴想和这位百万富豪的女儿结婚——话可又要说回来了,对我自己公平地判断起来,觉得我个人的这情热,并不是对一个什么人有什么妨害的。将此情热在我的脑中蓄养,在我是一种秘密的、无邪的享乐。关于这事情,我也决不想对人说出来,如关于我梦想我自己做了朴督马克的总司令等一样。但是聪明的爱伦,对于我这缄默的、秘密的爱情,似乎有些看出来了。虽然她并没有片言只语,或一眼眼色流露出来表示她晓得我对她的状态,可是我却毫无疑念地确信着她看出了我的隐衷。她的这种谨严不露声色的态度,只有一件小小的偶然的事情,对它反叛破露了一次。
“有一天我看见她眼睛哭得很红肿。我当然不敢去问她,是什么苦得她如此。她当听讲的当中,也是十分错乱不注意的样子。我教完了正想走的时候,她却把眼睫毛低下,眼睛注视着地面对我说:‘我,我恐怕这学课不得不休止些时候了。这在我是很怅恨的。我只,只祝望你好,华伦先生。’说完她对我看也不看一眼就很急速地走出房外去了。我如同听到了一个晴天的霹雳。这几句话,她讲话的那一种凄楚的音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到了第二天,弗兰息斯来传达他爸爸的客气话后,告诉我说,他也要得四天的休假,在这四天之内我可以不必到他家里去,因为他姊姊和一位纽约的富商霍华德先生订婚,屋里将要设盛大的宴会的缘故。到此我所猜不透的哑谜方才被他说破,而我到此时为止把我的生活甜蜜化的梦想也告终结了。
“根本地说起来,爱伦的结婚与否,和林肯去后约翰生继他而被选为美国总统等事情一样,对我是并没有什么不幸之可言;她的出嫁,美国总统的更换等,以理性说起来,于我有什么丝毫的关系呢?可是,朋友,你却想不到这一件事情——我说的是这一次的婚约——对我是如何的一个大打击呀。我的全部的‘一无所有’忽然显示在我的面前。我的空中楼阁都倒毁了下来。我终于看到了在实世间的我自己:一个学校的教师——既没有过去的功业著作可以夸示于人,在现在也没有一点人生的乐趣,对将来呢,更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在讲话的中间,他的烟斗已经熄了。华伦很仔细地把烟斗里的残烬清了出来。于是他就从袋里拿出了一块用果汁制过的甜味板烟来,用小刀切下了正足装一筒用的烟丝之后,他就装进了烟斗,点上了火又重新很舒服地在吸了。在这样装点的中间,他并不说话,只轻轻地在齿间吹了几声口笛。法勃里修斯也同样地不作一声。停了一忽儿,很快很重地抽了几口之后,烟斗里啾的烧得很旺了,华伦又继续说:
“我在一个相当的时期内觉得非常懊丧。并不是因为失掉了爱伦——因为一个从没有得到过什么,绝没有得到的权利的人,是不会感到失掉的——却因为我自己的那一种幻象的消失。我吃尽了无数的自知之树的果实,尝尽了这些果实的无限的苦味。——我离开了爱儿米拉,到别处去寻我的幸福。我对于我自己的职业问题是很有把握的,并且从实地的经验上我也知道如何能得到最高的薪俸。我在职业上从没有过失业的事情,渐渐地一处一处我在美国的六七州里漂泊着教书也得到了相当的成功。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曾在哪些地方教过书:在萨克拉门多,在芝加哥,在圣路易,在新西奈底,在波士顿,纽约……各道各处——各道各处。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只见到一样的淘气的、偷懒的学生和一样的希腊拉丁文里的规则和不规则动词。假如你想见到一个对学生及古典语文法完全厌倦了的人的时候,那你只看我就对了。
“在无聊闲空的时间里——虽则我做的事情很多,但我却总有这些闲空无聊的时间的——我就把我浑身的注意力投入到了哲学问题的思考里去。我的抽烟抽得很多的习惯,就是在这些时间里养成的呀……”他忽而停住不说了,仿佛是在追思什么的样子,双眼呆呆地只在向空中凝视。然后用了他那只瘦骨棱棱的手向额上的头发掠了一掠,又慢慢地茫然自失似的重复着说:“嗳,抽烟抽得很多……我还得了些另外的习惯。”他又比较快一点地继续着说:“但是这些和我所说的故事却无关系的。”
“将我的时间的大部分占去的,是一个我所发明的所谓‘幸福的摆’的摆动原理。从这一个原理里我得到了安稳的觉悟,幸赖着此我一时方得安身立命,而今天你才得见到我这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我常常自慰着说,我的大大的不幸——假如许我将我的心境没有客气地这样命名的话——是从我自己的过分的奢望,希望着过分的幸福而来的。假如一个人在梦里将自己抬得这样高,变成了一个世界有名的人物,变成了爱伦·琪儿玛的男人,那醒来的时候于双脚得再踏实地之先,不得不深深地跌坠是应该的,这并不是一件奇事。假如我在我的希望里更安分谦抑一点,那这希望的实现当然要更容易,而最坏的幻灭,至少也更要减少一点苦味。从这一个据最近的经验看来是明确的根本原理讲起来,我可以得到一个像底下那样的论理的结论,就是在人力所能做到的范围以内,想避去不幸的最上法门,是竭力地不要去希望幸福。这原是耶稣降生以前几世纪的先哲们所发现的真理,我也不想把这古代的思想据为己有而要求发明特许之权。可是将这真理表示出来的一个征象,至少我相信是我的发明。”
“请你给我一张纸和一支铅笔,”他朝向坐在边上的法勃里修斯继续着说,“我只需画它几笔就能够将这原理表示得非常简单明白。”
法勃里修斯不说一句话,将他朋友所要求的纸笔递给他。华伦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向上开的半圆圈,在这半圆中间画了一个向下垂直的摆,这摆的下端,正与半圆的底点相触,在时钟的圆面上,这正是VI字的地方。向右手的边上,自下面画起,在时钟的Ⅴ、Ⅳ、Ⅲ字等地方,他各写了这几个字:“守分的愿望”“热情的希求,功名心”“对幸福的过分的渴想,夸大狂”。将纸又移回来,向摆的左手,自下而上,在时钟的Ⅶ、Ⅷ、Ⅸ等字的地方,他又写了“怨恨和不平”“苦恼,痛苦的幻灭”“绝望”几个字。最后在摆的下面正是VI字的地方底下,他画上了一个圆圆的粗点。他一面很自在地微笑着,一面又在细心地用铅笔在这一点里画上阴影去。在这一个底点的下面,他写了这几个字:“死点。完全的静止。”
他然后把头歪在一边,眉毛蹙得高高的,仿佛是要吹口笛似的把嘴尖起,很注意地将这图看了半分钟。于是他又说:“这罗盘针还没有完全在‘死点’和右边的‘守分的愿望’与左边的‘怨恨和不平’之间,是属于一条美丽的‘合乎理性的,平静的无关心’线的……但是这图,即使像现在的样子,也已经够阐明我的定理了。——你信从我的意见么?”
法勃里修斯只沉默着点了点头。一种深沉的哀思,已经笼罩上他的身心了。他又举起眼睛来凝视了一回他的这位少年时候的挚友,对这位挚友,他从前是曾经祝望他有一个伟大的将来的,就是现在,法勃里修斯也还只在祝望他好的,而他却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偏执狂了。
“你瞧,”华伦很沉静地继续说,仿佛他是在向一群注意听讲的学生们讲科学讲义似的,“假如我现在轻轻地将这幸福的摆向右手举起,正举得触着‘守分的愿望’之点那么高,然后就撒手放下,那这摆当然只会走回向‘怨恨和不平’之点,这一点它再也不会越过的。它将在这两点之间的‘合乎理性的,平静的无关心’线上摆动些时,最多也不过摇动一生的时间,然后终将止于‘死点’而变成‘完全的静止’。这实在是安慰我们,使我们心平气和的一个想头!”他静止了一忽儿,像在等法勃里修斯的反驳似的。可是法勃里修斯只呆呆地沉默着没有说话,所以他又继续说:
“你大约现在总已经了解了罢,我底下所想说的结论?假如我将这摆举起,举到‘热情的希求’或‘夸大狂’等点的时候,那它一定会摇回到‘苦恼’或‘绝望’上去的。这事情是明显得很的,是不是?”
“是的,明显得很的。”法勃里修斯只悄然地沉郁地回答了一声。
“是呵,”华伦热心地继续着说,“可惜我把它发现得太迟了。如我已经和你讲过的一样,我在梦里所想的事情,实在是非同小可。我想做共和国的大总统,打胜仗的元帅,世界有名的学者,爱伦的丈夫。哼!一个应该安分的人哪。你说怎么样?我和妄想狂似的把那幸福的摆举得太高了,所以它突然地从我这双无力的手里滑落的时候,就飞打了过去,不得不摇半个大圈而回到‘绝望’的地方去了。那真是些艰险、痛苦的时间呵!——我希望你没有这样地苦过,如那时候的我一样——我真如同在一个噩梦里做着人的样子……真如同在一种最难过的恶醉里……”他的言语又同先前一样窒塞住了。忽而他又狂暴地高笑了起来……“呵呵!真如同在一种恶醉里!——我就拼命地喝起酒来了……”他的因狂笑的痉挛抽缩得阴险怕人的颜面到此又突然变得很认真而高雅,并且全身战栗着说:“一个人当有自觉地沉沦下去的时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又重新把他的烟斗装满,移转身体向着法勃里修斯问:
“关于我一生的事情,你已经听够了没有?或者你还想听听这一段故事的结局罢?”
法勃里修斯又悄然地回答他说:“听你这样讲,实在使我伤心,但是请,请你说下去罢。或者说完了反倒好些。”
“是的,把我心里的郁积倾吐一次,或者是要好些……所以我就吃上了酒……这一种轻贱的自暴自弃的习惯,在美国是很容易染成的……有几处地方,我就为此而不得不抛去我的位置,因为他们觉得我的品行已经是不复可敬了。可是寻一个新的位置,是一点儿也不费力的。我从来没有感到过经济上的穷迫,虽然我的生活也并不是过于富裕。我所要花的钱本来是不多。到此我衣饰也不讲究了。书也不再买了。离开爱儿米拉一年半之后,有一天,在纽约的中央公园里我忽而撞见了爱伦。她结婚之后,已经有十五个月了。这是我晓得的。她一见我就认识了,来招呼我,和我说话。那时候我真想往地底里钻下去。我晓得我的衣冠是褴褛得不堪,样子是很潦倒的。我心里相信,我的甘心自愿的堕落,她一定已在我的脸上看穿了。但是她并不说一句话,或者她是不愿意说。她伸出手来给我,并且用了她那种柔和的声气对我说:‘我真欢喜得很,我们终究又遇见了。我曾经问过父亲,问过弗兰息斯你的事情,但他们都不晓得你在什么地方。我十分诚恳地请求你,请你在这一个冬天再来教我些音乐。你晓得我的住址罢——’她就把她的住址给我。
“我对她这些和蔼的话,只嗫嚅地作了几声惑乱的回答。她很深情地微笑着朝我看看,忽而又变得很诚挚地同情似的问我说:
“‘你莫非病了么?我觉得你仿佛是很憔悴的样子。’
“‘是,是的,’我回答说,心里很欢喜,因为我却找到了一个可以遮掩我的潦倒的外观的口实了,‘我是病了,现在还没有复原哩。’
“‘这真使我难过。’她轻轻地说。——法勃里修斯,请你轻笑我!请你痛骂我这不可救度的愚人!可是我可以赌着咒告诉你,在她的眼睛里我的确看出了些超乎一般的同情以外的东西来。这一种为我愁虑,对我怜惜的柔情,在她的眼光里闪耀着。我觉得全身被一种不可言说的痛苦紧扎住了。啊啊,我究竟造了些什么孽,要受苦到这一步田地呢?痛饮、不安、失眠的夜晚等竟把我弄得成了一个毫无自持力的病弱者了。我踉跄倒退了一步,惑乱地注视着她。这中间大都会的繁衍的生息正和潮水似的在我们的周围汹涌着哩。
“‘你马上来看我,你一定马上来看我。’这样很快地说着她就不由自主地走开去了。我看见她走进了一乘车子,她分明是从这车子里出来到公园来散步的。我注视着她,又看见她那张灰白的颜面伏出在车窗外头,当她临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还在车窗外对我用了惊愕、凝视的眼光在呆看。
“我走回家来。我的回家的路线是要经过她的住处的。她住在一所宫殿似的大洋楼里。我闷坐在一间可怜的客舍的小房间里又做起梦来了:爱伦是爱我的,她是在叹美我崇拜我的,我还没有把她失掉哩。那个摆又高高指上疯狂的期待上去了。
“老友,你若能够的话,那请你解释给我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很有理性、很沉静的人——因为我在日常生活里总是很沉默,很有理性的;就是在离开他们以后的今日,而那些八年间我曾经寄住在他们中间,正直勤劳以教授希腊拉丁文而糊过口的各学校委员们的眼里,我也还是一个沉静而有理性的人——请你解释给我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像这样的一个沉静有理性的人,有时候虽明明自家知道,可是终究会完全变成一个疯子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的说明,也可以说是我的辩解,我极愿意承认,这一种状态确是一种神经病的预兆,其后我就为这病所缠住,不得不在病床上卧睡了许多个礼拜。
“病渐恢复的中间,我又变得很沉静而有理性,可是我的青春的生命也就此完结了。在两个月的时日之内我竟老了二十岁的年纪。我离开病房的时候,就变得衰老龙钟,像现在的样子了。我的过去,虽则是这样空虚而乏味的,却成了我的生涯的全部。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没有什么可以希望,没有什么可以渴想的了。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熙扰和火热的白昼已经过去了,境地变得凉爽清平。那个摆只是懒懒地在一个短小的距离内,在那条‘合乎理性的,平静的无关心’线上摇动了……我却真想知道,那些在世上成就功名、达到他们的目的的人,那些真的成了得胜的元帅、内阁的首相和其他与此相类的伟人的人,心状究竟是怎么样的。不晓得他们在人生的晚境,究竟能否感到一种得意的满足而休止,不晓得他们是否也只感到一种奋斗的疲倦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也只懒懒地退出那人生的漩涡。——难道无论哪一个人,为幸福这一个刑罚所禁止,就不能下降到他的内部深处,去算清他以消耗生命而换得的东西的么?”
华伦静默了好久,只沉浸在痛苦的沉思里。然后他又轻轻地继续说:
“我对于爱伦的招请,当然,没有应她。但是她不知从哪里寻得了我的住处,并且也知道了我的害病。——这可并不是一幕浪漫的恋爱情景。我的床前,并没有她的辉耀的倩影前来看病,我在我的发热的乱梦里,也没有觉得她的冰冷的素手按上我的火热的额头上来。我只在病院里调养,并且他们也看护得我很好,我在那里叫作第三百八十二号,而这冗长的故事全部,也只是一件疏散无味的东西。可是到了我想脱离病院对那慈和的院长诀别的时候,他却交给了我一封信和五百元金洋的一张支票。在那个封筒里有像底下那么的一张信:
你的一位老朋友,请求你将封入的金额接受,当作他借给你的款子,等你病好之后找到了工作,再每月地还他,每月付到这病院里来。
“这信是不署名的!
“这事情明明是对我的好意,可是却使我痛心得很。我当然不得不辞却这金钱的惠借。假使我让一位我所热爱过而终与他人结婚的女人来帮助我,那也就是大大的过失。
“我就问那个当我在读信的中间很得意地笑着在旁边观察我的院长,问他晓得不晓得,这发信人是谁。他回答我说不晓得。但是我却明明知道,他是在对我保守着秘密。我想了一忽儿,然后又重新问他,问他能不能替我转送一封信给这位写信给我的人。这一件事情他答应了。于是我就对他说,明天可以将那信交给他的。
“我想了半天,想这封信将如何写。一边我在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有疑念,知道这将钱送给我的一定是爱伦。对此好意我却不愿意有所辜负,我真不愿意伤坏她的感情。可是我终于写定了一封信,现在就我的记忆所及,大约这信的内容是如此的:
我真感谢你得很,但是你借给我的钱,我却不能够收受。请你心里不要难过,因为我将钱送还了给你。你的为此,明明是为了我好。以后我将努力地为人,使我不至于辜负你这一种深情。请你相信我,在我心上将永远保留着你的记忆。你的好意我是没世也不能忘记的。
“将这信交给病院院长之后没有几天,我就离开了纽约到了美国西岸的散弗兰西斯珂1。往后好几年我没有见到听到爱伦·琪儿玛的事情。她的印象也渐渐地消弱了下去。我已经把她忘了。我并且也忘记了我是曾经有过年轻的时代的。我是老了。——那条暗淡的河流,将载着我和我的幸福的小舟并无激动很平和地流送到那个最后是无人不去的神秘的海里去的那条暗淡的河流,不过在一个荒凉的大漠里经过了它的流程。我所航过的河流两岸,只是惨淡怖人的单调罢了。我极端厌倦地站在这扁舟——人生的舷上。我从没有故意地做过恶事。美的事物我是爱的,善的事情我是想勉力做的。为什么我会这样感不出人生的乐趣来呢?我对于可以冲破我这只船底的岩石,对于能将我卷入河流深处去的漩涡,反倒想祝福它们。到我听见爱伦的婚约那一日止,我还老是相信,我的生活将于明日重新开始。这一个明日到了,可是我的新生活仍没有开始——而我的生涯已经是完结了。”
华伦现在说话说得这样轻,弄得法勃里修斯要听他的话的时候不得不耸肩努一番力了。与其说他是在和他的朋友说话,反倒不如说他在和自己说话更像些。他将右手的食指高高举起,指示着一个摆的摇动,从右到左地在空中慢慢画了半个短圈。然后将手指指上那个在纸上他所画过的黑点,轻轻地说:“完全的静止……我只希望,各事都快点过去。”。
一个长时间的静默继续了下去,终至法勃里修斯因难耐而打破了这个沉默。
“那你又怎么,”他问,“决心离开美国,回到欧洲来的呢?”
“是的,不错,”华伦忽而同惊醒似的回答说,“还少个所谓结尾罢。本来我这故事就没有结局的……和它的也没有冒头是一样。这故事所述的不过是些无形状、无目的的事情罢了;并不是人的一生,却只是人的丧生——死。但是你若还没有疲倦的话,那我还可以依了年代的顺序继续说下去。”
“请你继续说下去。”
“是的……我在美国各处流浪了好几年。那个幸福的摆是很有规则地限制住了。它只在很容易达到的‘守分的愿望’和不再长时苦我的‘怨恨和不平’之间摆动。我开始了一种安静的简易生活,人家都把我当作一个怪人看了。我只勤勉忠实地做完我的义务责任,旁人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去闻问了。一到了我的钟头教完闲空下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走出市外到最近的树林里去休卧在大树之下。一年四季的时间,在我是一样的;养花的春季,丰殷浓绿的夏天,悲哀的秋日,荒冷的冬时,在我都是一样好的。我总只觉得树林可爱。静默的树林我觉得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在树林里有一脉平和之气会吹入到我的心里来。我变得非常地平和安静了,对于在我周围的事事物物毫不关心,甚至成了这样的一种习惯,变得凡对关于我的无论何物,和对向我提议或劝止的无论何事,我都只回答一个‘很好很好’。我自己却毫不曾注意到这一个回答,这几个字是非常自然地流到我的口头上来的,到了有一天一位同事对我说,在校里人家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很好很好先生’,我才觉得。人人对我这么一个从来也不曾遇到过好事情的人,叫我‘很好很好’,岂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么!
“现在我只需告诉你一段最后的小小的冒险谈,我的故事就可以算完结,希望来听你的了。
“去年我偶尔到了爱儿米拉,是学校里休假的期中。我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口袋里还存着几百块的金洋钱在那里。我决心再去看一遍我那悲喜交感过的背景故地。自我离开那里之后已经有七年了。我十分有把握,确信在那里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认识我了。并且即使被他们认出了,在我也更有什么要紧?
“当我在市上走了一圈之后,看访了一回我曾教过书的学校和爱伦·琪儿玛住过的宅邸以后,我就走上那个市外的小公园去,在这公园里当我年轻的当日,曾经消磨去许多幻想的时间,并且那园里的一草一木,我当时也都认识的。那些我在那里的时候都还是矮矮的小树,现在已经长成了摩天的大木了。树木中长成大树的也不是全部。这里那里有几株是枯死了的,有几株是被砍伐了的。那是新秋的九月——将晚的时候。太阳已沉落在西天,红红的炫目的夕照阳光,穿过了苍黑的树枝在那里闪射。在一棵树下的椅子上,有一个暗黑的人影坐在那里。无情无绪地走近了那黑影的身边,我真吃了一惊,我马上就认清了。她是爱伦,我被钉住似的立住了一忽儿。
“她身体屈俯向前坐着,在用了遮日光的伞子长柄向地上的泥沙里画字。她穿的是一身丧服——她还没有看见我哩。我屏住了气不声不响地仍复离开了她。走远了百数步后,我从那条树荫下的甬道里走入了旁边树木的底下,在树下我又惊惶地回转来看了一眼。她还是仍旧坐在那里。啊啊,只有上帝知道,何以这一种想头会突然又涌到我的脑里来的。我想看她一看了。她已经是不会认识我的这事情,我是确实知道的。我于是装作在散步的一位闲人的样子慢慢走近了她的身边,几分钟后,我就走到了她的前头了。她在路上看见了我的黑影,毫不注意地将她的头儿举起,我们的四条视线就冲接在一道。我的心脏的鼓动仿佛要停止的样子。她的目光是不相关的,冷冷的。可是一忽儿的中间,她眼睛里突然放起异样的光来了,她把身体急速地掣动了一下,似乎是要站起来似的。此外我不能看见了。我已经走过了她的身边,一步一步地离她远了,绝对不敢转过头来,再回看她一眼。我还没有走到公园出口处之前,一辆无篷的敞车很快地在我的身边转过;我又看见了爱伦,看见她靠出在车外,脸色苍白,眼睛张得很大,同五年前头在纽约的中央公园外看见她的时候一样。我为什么不同她招呼呢?真是愚人愚事,但我终没有招呼她。她那双眼睛,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忧心似的向我注视着的她那双眼睛,忽而又变得冷冷的了。我还看见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将身体靠回了车中。然后她就去我远了,消失了。
“我现在是三十六岁了。可是还不免有点羞缩,当我将我所做的那件应该是小学生才配做的愚事在此地不得不对你说出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给她:
一个十分尊敬你的朋友,对于他,你在数年前曾经示以好意的,他昨天也曾见过你一面,可是你不曾认出他来,他在这里送上他的一个敬礼。
“这信当我在乘上自爱儿米拉开向纽约去的火车一分钟前投在邮筒里的,那时候我的心脏鼓动得非常厉害,仿佛是正在冒险做一件极危险的事情似的——这真是一个大冒险呵!是不是?……我平生觉得从没有经验过比这事情更大的冒险,就是现在,在我的回忆里,我也常常只以此而在自慰的哩!
“差不多过了一年之后,在去今没有几个月以前,我偶尔在百老汇路上又撞见了今年是长到了二十岁的弗兰息斯·琪儿玛。世界实在是再小不过了,认识的人是怎么也会撞见的。长得和他姊姊很像的弗兰息斯,已经不认识我了。是我招呼他的。他很和气而又很困惑地微笑着朝我看了几分钟。忽然他就满心欢喜地向我伸出了手来。
“‘啊,华伦先生!’他叫着说,‘我真欢喜,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和爱伦常在谈起你,并且猜想你不知究竟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使我们知道一点消息呢?’
“我回答说:‘这些没有价值的事情,我怕使你们知道。’我说话说得非常之幽。现在我是很有勇气了。但在当时那青年却使我变得胆怯。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向他要求过什么,也不在期望他些什么的哩。
“弗兰息斯以青年的、和蔼的热忱回答说:‘对我们这样的狐疑,那是你的不是。你是我的唯一的先生,只有从你那里我才学得了些物事,我衷心所感谢的,只有你一位先生。你想我会把我们的那些长时间的、美丽的散步忘记的么?那时候我虽则还是一个小孩子,可是在那时候你讲给我听的一切善的美的事情,都还牢牢铭刻在我的记忆里哩。——爱伦吗?——她自先生你去后,就不愿意再学音乐,她现在在那里弹奏的,还只是从你那里学来的那些老调子,她不愿意再学些另外的音乐。’
“‘父亲母亲都好么?——你姊姊怎么样了?’我问。
“‘可怜的母亲三年前病故了,’弗兰息斯回答说,‘现在在我们家里管理家务的是爱伦。’
“‘那么你们姊夫也和你们一道住的么?’
“‘姊夫?’弗兰息斯很怪异地回答,‘难道你还不晓得么?去年他坐船从里凡浦儿2到纽约来的途中,那只“阿脱兰脱”号沉没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弗兰息斯直率平静地追加上去说,‘这是不能够向外人说的,他的死也算不得一个大损失。姊夫并不是一个好人。在他突然遭难之先,爱伦已经和他离开别居了三年了。——他俩的结婚生活,并不是幸福的。’
“我把头动了一动,做了一个表示我的同感的姿势。但是无论如何,却总不能够说出一句话来。
“‘你一定马上就来看我们,’弗兰息斯继续着说,‘此地是我的卡片。请你决定一个日子,到我们家里来吃饭。我们一家都在希望着见你哩!’
“我回答他说我将写信给他,我们就此分别了。
“我的精神——我想,幸亏是如此——已经将它的少年时候的弹性消失尽了。那个摆这一回并不高举起来。它只在数年来来往摆动惯的那个短距离的小弓形内摇动。我自己晓得,和琪儿玛家一族的重新的关系一定又要发生痛苦和失望的。我觉得我自己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到爱伦的面前,我怕自己又要变成一个呆子的。我有十足的理性,足够看出向这位富有的、高贵的、年轻的寡妇求婚是一种疯狂。同时我又觉得,只需短短地和爱伦在一道几天,我这可怜的理性又会完全失掉的。我在各抒情诗里也曾读过,知道爱情能使人净化,能使他变而为神。可是爱情也能使他变为顽迷的傻子。这至少在我这一回的事里是如此的,所以我不得不加意地留心。
“在我和弗兰息斯·琪儿玛遇见的前几天,我曾接到有一位我的旧亲死去的通知。关于他的记忆,我已经有点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小孩子的时候,曾在他那里住过一个假期,那时候他待我是很亲热的。他是一位沉静而率真的人,只寂寥地过了他的一生。我模糊地记得曾听见人说过,他从前是对我母亲发生过爱情的,等她结婚之后,他就避去了尘世,在乡间过他的孤独生活了。有许多年不曾听到他的事情了。可是现在推想起来,这一位悲哀沉郁的老人,仿佛是把我常放在心里,从没有把我忘记过似的。总之,他在临终之前,曾把他的小小的财产的大部分赠遗给了我。因此我就变成了一间在R附近的很安适的房子的所有者,和一块永年出租的不动产的主人了。每年的一千二百‘泰来’的租金,已经尽够我全部的开销了。
“于是我就决心马上离开美国,回到我的多年不见的故乡里来。你的住址,我已经打听到了。我在想,和你,我的最旧的唯一的老友的相见之欢,一定能将我在一生中所受的痛苦减轻几分。我到这里来一看,觉得这推想果然没有错。我终于有了这一次——还是第一次哩——将我胸中的苦闷尽情吐露的机会,我现在觉得心里轻快得多了,这是我这些年来所没有感到过的事情。我晓得你不会责备我过于严苛。你一定在伤痛我的软弱,但我晓得你不会因此而下一个严苛的判断。我平生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但也没有犯过一件坏事。我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东西,同《杜葛纳夫》(Turgenjew)那篇阴惨的小说里的一位悲哀的主人公一样,是一个homme de trop(零余者)。
“我在从纽约出发之先,曾写了一封信给弗兰息斯·琪儿玛。我告诉他,一位亲戚的突然死亡,使我不得不回到欧洲来。我把你的通信地址给他,可以使他不至于看出我在逃避和他们一家的来往交际,以后我就出发了。现在我却在此地了。——好,总算讲完。Dixi!”
在讲话的中间,没有使他的烟斗熄灭过的华伦,马上要求他的朋友法勃里修斯,也将他自己的历史讲出来给他听。可是法勃里修斯却已觉得伤心之至,在消沉的情绪里不想再说话了。所以他就告诉他的朋友,时间已经晚了,并且提议说,明天再来将这谈话继续下去。华伦回答说:“很好很好。”将烟斗里的烟煤敲出,他就把还在桌上放着的一瓶酒拿起,把瓶里残余的酒和法勃里修斯两人分倒了。然后他将杯举起,很快乐地叫着说:“为纪念我俩的青春!”连杯里的最后一滴也吞饮尽了以后,他将杯子放回桌上,感到很满足似的说:
“这是我这些年来干饮过的第一杯适口的酒。因为我今天所饮的,并不是为了想忘记过去,而是为了纪念着过去。”
二
华伦在他的朋友法勃里修斯那里住了好几天。法勃里修斯觉得他朋友是他生平遇到过的人中间的一个最质朴最谦逊的人。他对什么东西都不再要求,无论什么你给他,他总是觉得满足的。法勃里修斯对他提议无论什么事情,他的回答总只是“很好很好”。假如法勃里修斯有时候不去和他说话呢,他却会自得其乐于在安乐椅里坐着抽烟,手里或拿一本书,可是他并不是读得很起劲的,他从他那短烟斗里向空中吹一个个大的烟圈,就似乎是与世与人都无争恨似的平和适意。他说,他很不喜欢会见生人。可是时常在法勃里修斯家里进出的几个人,和他也算结了表面上的相识的几个人,都觉得他是一位很有学问很谦和的长者。凡接近他的人,总没有一个是不喜欢他的。他身上有一种特异的足以使人喜欢的牵引力。法勃里修斯也觉不能了解,华伦的这一种特质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是他自己也不能逃出华伦的这一种迷力的影响。他在几日中间,又对华伦有起那种同在少年的学生时代一样的献身的亲密的友谊来了。“谁能禁得住不爱他呢,”法勃里修斯每自己对自己说,“爱伦·琪儿玛爱他,也绝不是一件奇事,是应该的……我真想尽我的能力,来把他弄得快乐一点。”
有一天晚上法勃里修斯带了他的朋友到一家戏园里去,在那里有一出滑稽的短剧是演得很好的。他记得华伦做学生的时代对于这一类的东西特别喜欢,在这一种剧场里他是最快乐也没有的。当时他朋友的那一种快乐的、清新的笑声,还在法勃里修斯的耳朵里响着哩。但是到了那里法勃里修斯又感到了一种新的失望。华伦一点儿也没有兴趣地在那里看这一出滑稽短剧。旁边在静静地观察他的法勃里修斯看他一次也没有笑过。他不过很注意地听了一刻,可是歇了一歇,他就把这一个视听的注意抛去,似乎是不愿再去用心看取的样子,只在无精打采地看戏园的周围了。到了第二幕完结,法勃里修斯问他“我们还是回去呢还是怎么?”的时候,他很快地回答说:“很好很好,我们回去罢!对这一种没意思的滑稽我已经感不到趣味了。还是让我们去抽一筒烟闲谈闲谈罢。怕那倒是更有意思更舒适些。”
华伦已完全不像十五年前法勃里修斯所认识的那个华伦了。可是在法勃里修斯方面却并不因此而减轻对他的亲爱。他心里满怀了忧虑在守护着他,和一位慈父守护着他的生病的爱子一样。他孜孜不倦地在设法想使他的朋友快乐一点。假使可以使他的客人的呆钝的脸上露出一脸满足的微笑来的话,那他就是很大的牺牲也在所不辞的。华伦也早看出了这一层好意,所以当他要和法勃里修斯别去的时候,他就深深被感动似的捏紧了法勃里修斯的手对他说:“老友,你只在希望我好,那我,我也很知道的……请你相信我,对你这好意我是满心在感谢。我们以后总不会再不通闻问的了,我们以后就互相守着罢。我到家之后将严守着和你的通信。”
华伦动身后的没有几天,法勃里修斯接到了一封从美国寄来的给华伦的信。信封上的略字是“E.H.”两字母——爱伦·霍华德,正是华伦所爱的那女人的名字。法勃里修斯马上将这信转给华伦,并且写上了一句话说:“我希望你在这里能接到从美国来的喜音。”——华伦在回信里对这一句话并不提及,并且也完全没有讲到爱伦的事情上去。他只将他现在弄得很舒服的那所他的新住宅的样子说得很清楚,而在邀法勃里修斯就到他那边去见他,可以多住些时。在往后继续的通信当中,两位朋友就约定冬假里耶稣圣诞节和新年,当在一块儿住着过去。
十二月初头上,华伦又写信给法勃里修斯,促他务必要早一点动身。“我身体不好”——在那信里说——“我有时候觉得衰弱到房门也不能出一步。我在此地并没有一个人认识,并且也没有去结识新相知的心思。你和我在一道能使我感到无上的快乐。又和你相习惯了,无论什么地方我都少你不得。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一间房在这里,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在L市一样地工作的,或者也许会比你自己的房子更清静些。你不要等到二十三日才来罢,愈早愈好。我们可以不必等到十二月二十五,就是在十二月十五难道不是一样可以庆祝耶稣的圣诞的么?”
法勃里修斯也没有什么事情,正在可以适从他朋友的愿望的地位之下,所以就于十二月的初旬里到了他的朋友那里。他觉得他朋友瘦得太厉害,样子太难看了。华伦还没有去看过医生,并且他也拒绝去看病。
“医生能把我怎么样呢?”他说,“我自家的病苦难道会不晓得的么?我并且也很晓得我的病源。医生大约不过会劝我散散心罢了,正譬如他对一个穷苦的病人,劝他吃吃丰美的食物和陈年的好酒一样。可是穷人哪里有这些必要的钱呢?我们为身体的健康起见,有些物事是不能够一定常办得到的。譬如我,叫我如何去散心呢?去旅行么?我觉得世上无论什么都没有比这个安逸的静坐更好的事情。去结识些新的朋友,见见生人的面孔么?那我觉得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只有和你在一道能比一个人的枯坐好些,此外更没有第二个人了。看书么?我哪里还有求智识的欲念?我所晓得的东西,我都已经失掉了兴趣了。”
法勃里修斯,和在与华伦初次遇到的时候一样,注意到了他不吃什么东西而只喜欢喝很多的酒。他对于好友的健康上的忧心,鼓起了他向华伦进劝的勇气。
“你的话原是不错,”华伦回答他说,“我喝酒喝得太多,可是我不能吃旁的东西,而又觉得不得不咽些东西下去以维持我的气力。我是和轧伐尼(Gavarni)的感情残疾者(invalides du sentiment)的可悲的状态一样;‘Toutes ces bêtises mont dé-rangéla constitution.’(原只是那万种的愚行损伤了我的元气)。”
有一天晚上,窗外面正风狂雨骤,而他们朋友俩却对坐在舒适温暖的房里的时候,华伦忽而讲起了爱伦身上的事情。
“我们现在是不断地在通信了,”他说,“她写信给我说,她希望不久就可以和我再见。——海耳曼,你晓得么?女人的心理,我实是有点不懂起来了。她不把我当作她的第一个最要好的人看待,那是确实无疑的。 那么为什么她又想和我发生起关系来呢?为恋爱么?就是光这一个想头也是可笑得很的。大约是为了怜悯我的原因罢。可是这就到了我的矜持的梦的末路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怜悯的对象了呵。所以我写信给她说,我已经在此地定住下了,今后别无他望,只想在无为与隐遁中间过我这无用的一生。决不会和她再见了……你还记得海涅(Henie)的《旅行记》里的那一段么?一位大学生在窗口和一位美丽的小姑娘亲嘴的那一段?这位小姑娘让他来亲嘴,就因为他说:‘明天我又将远去,今生今世怕再也不能和你相见。’——这一个再也不至相见的想头,却使人会得着一种勇气,能说出平时是惹也不敢惹着的事情的。我觉得我的死期近了。亲爱的老友,请你不必再说别的话来宽慰我。我自家是晓得的,死期近了。我也将这事写信给爱伦告诉她了。……我更写了许多另外的事情……嗳,真是些没意思的事情!……我平生所做的,都只是些无用的无目的的事情罢了。到了这垂死的病中,才向情人来宣布恋爱,这岂不是和我的一生很调和很合理的一个结局么?比这事实更无意识的徒劳,世上还寻得出第二件么?可是我却如此地做了。”
关于这信的事情,法勃里修斯实在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可是华伦却不愿意作断然的回答。“假如我有一张誊清的信稿在这里的话,”他说,“那我很愿意将它给你去看。你已经知道这事情的全部经过了,我对于自己做出来的那一种愚劣的事情,不管它是如何的无聊如何地笨大,我在你的面前却可以不感到羞缩。当我在第一次很确实地觉得死期近了的时候,就写了那一封信,这是两礼拜前头的事情。那时候我睡在床上发烧。我对于死是一点儿恐怖也没有的,实际上即使把我的生命交给了死神的手里,和现在的这种状态比较起来,也未见得生比死好。可是我却兴奋了,精神亢进了。简直是可以做一部非常之有诗意的作品—— 一篇辞世之歌——出来的样子。我现在还在想这信写了也好。非但如此,我并且还在欢喜,因为爱伦终究知道了我是如何地爱她过的。既不将我的爱对她陈诉,也不希望着她对我之爱的给予——我觉得这是很高尚,不利己的爱!”
圣诞节的祭日一天天地在静默里悲哀里过去了。华伦变得一天只有几个钟头可以从床上坐起来,那么的衰弱。法勃里修斯现在只能独断地去为他请了一个医生来到病床前来看他的病。可是诊察之下,华伦也没有什么一定的病症,是他的生命力消失完了。他同一盏烧尽的灯火似的在那里慢慢地萎灭下去。还有在几次很少很少的但是间隔时间却渐渐地比较长起来的间歇时间里,他的精神又会奋燃起来放几朵火花;但死的阴影已经笼罩住他,渐渐地渐渐地在暗下去黑下去了。
在除夕的当夜,华伦于十一点钟的时候从床上立了起来。“这一个新年我将照旧式地对你述祝贺之辞,”他对法勃里修斯说,“希望这新年能给你以快乐。给我以永久的平和。”
将近半夜的时候,他走上钢琴的前头,很庄严地弹奏起和教会里的合唱歌相像的罗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的《死友的饮盏之歌》(Auf das Trinkglass eines verstorbenen Freundes)来。寺院里的钟敲十二下的时候,他倒满了两杯酒。举起杯来,他慢慢地在追思似的,从他刚才所奏的歌里,谱诵出了一节的歌:
我在你杯底之所见,
并非是凡人能解的东西。
(Was ich ershau’in deinem Grund,
Yst nicht gewoehnlichen zu nennen.)
然后他靠转了背,一长饮就把那满杯干下了。他当在说那一节歌和饮那一杯酒的中间,并不曾对法勃里修斯注意到。法勃里修斯只是悲哀无语默默地在旁边看着他。现在他看到了法勃里修斯了,他的眼睛又光明喜乐地充满了少年的热情。
“再喝一杯!”他叫着说,“为祝我俩的刎颈的交情!祝你新年如意,我的哥哥!”
他同干头一杯似的将第二杯也干了,然后就很沉重地在一张椅子上倒了下去。他的目光又变得呆滞无神了,法勃里修斯扶他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已经是很想睡的小孩,好好地顺从了一切。
以后几天他一直不能起来。医生来看了也只深思着摇摇头,没有法子好想。他以为法勃里修斯是华伦的近亲,所以告诉法勃里修斯说,还是预备后事罢。
正月初八,华伦的别庄所在的那个小市里的旅馆里有一个人差来,来送一封给华伦的信。使者说,这信是要即答的。法勃里修斯因为他朋友已经有好几个钟头陷入了昏睡状态,差不多就快完全失去知觉了,所以就替他开了这信。信的署名者是“爱伦·霍华德”,内容如下:
父亲在好久之前计划中的欧洲旅行,这一回忽然实现了。我之所以不预先通知你以此事者,原想使你惊喜一回,可以开一回玩笑。到了此地,我听逆旅的主人所说,才知道你在前回信里所说的病症还没有离身。因此我不愿不通知你而突然前来,并且先要问问你,你的病状究竟能否应许你接待我们?在此地的是我和弗兰息斯,他也和我一样,很想和你,我的尊敬的朋友,在这一个巡游的途上来相见见,盘桓几天。父亲已经从汉堡直行上巴黎去了,我和弟弟打算在此地住几日后,马上上那里去和他作一道的。
法勃里修斯想了一想,然后就拿上帽子对使者说,他想自己直接去传达回音。到了那小旅馆里,他就马上被介绍给了那位外国夫人。他曾先把名片交给过一位旅馆的佣人,嘱他去说,是受了“华伦博士之托”而来的。
爱伦只有一个人在那里。法勃里修斯很快地看了她一遍。她真是美丽得同花一般的样儿。她的一双大大的碧眼很不安地带问似的在注视着这进她房里来的人。
法勃里修斯生平和妇人来往得很少,在妇人面前,大抵是局促不安的。可是这时候他的想头已全集中在病友的身上了,所以这一回他倒完全是平静得很的。他只简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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