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幻灭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16350
[book_dec]长篇小说。巴尔扎克著。作于1837—1843年。出身平民的青年诗人吕西安,希望凭借自己的聪明和才智出人头地,结果在金钱势力的腐蚀下,出卖了自己的才能和灵魂,成为一名无耻文人,后来为了谋取贵族头衔,堕入报业寡头圈套,弄得身败名裂,希望幻灭。另一青年科学家大卫,为人正直、善良、纯朴,刻苦钻研制造廉价纸张,但遭到利欲熏心的戈安得的暗算和迫害,结果成果丧失,身陷囹圄,希望幻灭。作品通过这两个青年的不幸遭遇和幻想破灭的过程,广泛而真实地反映了王政复辟时期法国的社会生活面貌,批判了资本主义制度毁灭才华、腐蚀艺术的罪恶,暴露了在金钱支配一切的社会中职业的商品化和人与人之间的冷酷关系。作者还以深切的同情刻画了牺牲在街垒中的共和主义者克列金的形象,指出这种人“将能改变世界的面貌”。小说运用对比手法,将大卫和吕西安的思想气质、生活道路进行对照,互为映衬,一正一反,倍加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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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部 前言
巴尔扎克在《幻灭》中描写未来的大作家德·阿泰兹时,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要像莫里哀那样,先成为深刻的哲学家,再写喜剧。”看来,这正是《人间喜剧》的作者对自己提出的要求。而且他也和德·阿泰兹一样,在巴黎的六层阁楼上受过饥饿和寒冷的折磨,在人类知识的宝藏中耐心地挖掘过,在“毒气熏蒸”的巴黎社会中生活过、搏斗过、感受过。
人们常说《欧也妮·葛朗台》和《高老头》是巴尔扎克的代表作。实际上,在表现作家本人的思想感情和直接的生活体验方面,《幻灭》比其他小说具有更大的代表性。书中几个主要人物的遭遇,大部分取自作家本人的经历,他们的激情、幻想和苦难,他几乎全都亲自体尝过。他把自己二十年的奋斗历程分别给了三个不同类型的青年:他在大卫·赛夏的故事里,倾诉了自己经营印刷所、铸字厂和受债务迫害的惨痛经验;在吕西安的遭遇里,溶入了自己在文坛和新闻出版界的沉浮;他把自己从生活和创作中总结出的各种信念和主张给了德·阿泰兹;同时让卢斯托和伏脱冷充当了他剖析社会的代言人。可以想见,作家对这部作品是倾注了极大热情的。他在给韩斯卡夫人的信中,曾将《幻灭》称作“我的作品中居首位的著作”①,声称这部小说“充分地表现了我们的时代”②。在《幻灭》第三部初版序言中,巴尔扎克明确宣称这是“风俗研究”中“迄今最为重要的一部著作”。
《幻灭》的中心内容,是两个有才能、有抱负的青年理想破灭的故事。主人公吕西安是一位诗人,在外省颇有些名气。他带着满脑子幻想来到巴黎,结果在巴黎新闻界恶劣风气的影响下,离开了严肃的创作道路,变成无耻的报痞文氓,最后在党派倾轧、文坛斗争中身败名裂。他的妹夫大卫·赛夏是个埋头苦干的发明家,因为敌不过同行的阴险算计,被迫放弃发明专利,从此弃绝了科学研究的理想。
作者将这两个青年的遭遇与整整一代青年的精神状态,与整个社会生活,特别是巴黎生活的影响紧紧联系在一起,使之具有了普遍意义。在巴尔扎克笔下,十九世纪的巴黎好比希腊神话中的塞壬女仙,不断地吸引着和毁灭着外省的青年。
“巴黎就像一座盅惑人的碉堡,所有的外省青年都准备向它进攻……在这些才能、意志和成就的较量中,有着三十年来一代青年的惨史。”③
①巴尔扎克:《致外国女子的信》(1843年3月2日)。
②巴尔扎克:《致外国女子的信》(1842年12月21日)。
③巴尔扎克:《幻灭》第三部初版序言(1843)。
在这儿,巴黎显然是作为资本主义生活法则的表征出现的。随着封建所有制的解体,等级门阀观念的削弱,凭借个人才智到社会上寻求发迹的机会,已成为法国青年的普遍幻想,也是家家户户对那些稍有天赋的孩子必然抱有的期望。所以巴尔扎克不无嘲讽地写道:“拿破仑的榜样,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这种幻想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也反映了时代的进步。因为在封建时代,每个人的身分地位是早已划定了的,只有资本主义自由竞争,以及与自由竞争相适应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产生以后,才给个人的发展提供了可能。
巴黎是法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十八世纪末叶资产阶级革命的发源地。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必然以巴黎为圆心向外省扩散;巴黎的财富、权力,对外省青年必然具有无法抗拒的魅力。人人都想到巴黎去碰运气,如此便形成各种人才云集巴黎、互相竞争角逐的局面。竞争者是如此之多,真正能爬上显赫地位的又如此之少,这就必然挑起无穷无尽极其残酷的斗争,由此产生一首首个人奋斗的诗篇,一出出理想破灭的悲剧,同时也产生了十九世纪文学中的一个普遍的主题——个人与社会的对抗。巴尔扎克的哲理深度在于:他不仅意识到时代给个人的发展提供了可能,刺激了青年一代的美妙幻想;同时看到了社会还包含着那么多阻碍个人发展的因素,看到了物的统治使多少人才遭受摧残,多少理想归于幻灭。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个人发展的可能性与阻碍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的社会环境的矛盾,构成了小说的悲剧冲突。
既然冲突主要是在个人与环境之间展开,对主人公不幸命运的描绘,必然与对整个社会的批判揭露交织在一起。作者并不是孤立地塑造人物,而是将人物放在历史的框架内,让整个社会在他周围活动着,呼吸着,影响着他的思想,制约着他的行动。人物在生活的波涛中沉浮,距离自己最初的目标愈来愈远,终于被卷进危险的深渊。《幻灭》好像一幅巨型壁画,展示了法国大革命以后从外省到巴黎的广阔图景,描绘出王政复辟时期种种最富特征意义的现象:一方面,贵族的高贵姓氏和显赫地位仍然强烈地吸引着爱慕虚荣的青年;另一方面,资产者的财富已成为控制和奴役一切的力量,在野的资产阶级自由党在社会上比执政的保王党更有势力。这两大阶级的争夺,牵动着文坛上两派势力的斗争,也支配着吕西安的思想和命运。在这里,作者敏锐地指出了在复辟时期还处于萌芽状态的资本集中现象,描绘出工商业的竞争、同行间的倾轧和吞并是以何等阴险毒辣的方式在进行。大卫·赛夏就是在这类斗争中受围猎的一个牺牲品。在这些不同的角斗场上,作者勾勒了众多的不同阶层、不同身分的人物……总之,《幻灭》好比社会的缩影,集中了法国社会在新旧交替时期的种种怪现象。其中最富时代特色的现象之一,就是刚起步不久的新闻界。
在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中,正面揭露新闻界内幕的作品,巴尔扎克的《幻灭》属于最早的,也是写得最大胆的一部。他撕开报界这座圣殿的帷幕,让人们看到这是个拿灵魂作交易的铺子。他一桩一件列举新闻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惹得新闻界的首脑和文艺界的“执政”们暴跳如雷。在巴尔扎克看来,报界既是现代社会恶劣风气的集中而露骨的表现,也是进一步毒化社会风气的大痈疽,正是报界这股邪恶的势力,“扼杀了大量的青春和才能”①,把无数吕西安式的青年引向毁灭。
①巴尔扎克:《幻灭》第二部初版序言。
《幻灭》的主人公吕西安不是英雄(当然也不是坏蛋),而是一个中间人物。作者是把他作为思想性格有严重弱点,而又有相当天赋的一类青年来刻画的。这是十九世纪上半期法国社会的典型环境中的一种典型性格。他聪明,有才华,但是自私、虚荣,野心很大而又意志薄弱,总想抄近路一步登天,没有毅力在真学问上下功夫。所以他经不起浮华世界的引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堕落。对这样一个人物,作者的态度是既有批判,也有同情。对于他的错误和失败,作者既不完全归咎于社会,也不完全归咎于个人。社会环境的恶劣影响,正是通过吕西安自身的弱点起作用的。
吕西安到巴黎以后,面前清清楚楚摆着两条路。一是德·阿泰兹和他的小团体的道路,这条路艰苦、漫长,然而清白可靠。要走这条路,吕西安缺的是坚强的意志和恒心。另一条就是斐诺已经取得成功、卢斯托正尾随其后的道路,这条路肮脏、危险,然而表面看来是名利双收的捷径。要走这条路,吕西安却又缺乏作恶的魄力和本领。因此吕西安两条路都走不通。
大卫·赛夏是与吕西安完全不同类型的一个青年。他正直宽厚、淳朴善良。他没有什么向上爬的野心,但并非没有才能或抱负。他用全副精力从事一项科学发明,想为他所爱的人挣起一份家业,他不乏恒心与毅力,却仍遭到惨败,原因是他的心地过于单纯,对现实缺乏透彻的理解,不像德·阿泰兹等人对人对事都有极冷静的分析。他在虎狼成群的社会里毫无自卫的准备;出没在生存竞争的枪林弹雨中却不穿铠甲,不戴头盔。因此他当科学家绰绰有余,作买卖必定亏本,竞争中必定一败涂地。
德·阿泰兹是理想化了的巴尔扎克。小团体的道路正是作者为自己选择的生活道路。他相信,尽管社会环境险恶,只要有坚定的意志和恒久的努力,仍然可以开拓自我,战胜激流险滩,到达胜利的彼岸。所以,《幻灭》一书所描写的虽是理想的破灭,却并不给人以悲观的印象。因为作者在揭露黑暗的同时,也着力刻画了一些追求正义者、自强不息者,时刻让读者感觉到有一股不与恶浊环境同流合污的对抗力量,也就是说,巴尔扎克认为:人是可以与社会较量的。
艾珉
一九九二年七月
[book_title]第一部 献给维克多·雨果
先生,您兼具拉斐尔和皮特之天赋,在常人还渺不足道的年纪,已成为鼎鼎大名的诗人;您象夏多布里昂和一切有真才实学的人一样,跟藏在报纸专栏背后或报馆地下室里的忌才之徒着实经过一番较景。时人认为本书既是真实的故事,亦为胆识的凭证,现谨奉献于您,但愿阁下的赫赫盛誉有助于这部作品蜚声文坛。新闻记者,不也跟侯爵、阔佬、医生和法官一样,成为莫里哀笔下及其剧院舞台上的人物么?巴黎的报界是从来不肯放过任何故事的,为什么这部castigatridendomores①的《人间喜剧》倒要放过这股势力呢?
①拉丁文,以嘲笑来匡正世风。
先生,我谨志此言,不胜欣慰之至。
您真挚的崇拜者及友人
德·巴尔扎克
[book_title]第一部 一 一家外省印刷所
我们这故事开场的时代,外省的小印刷所还没采用斯唐诺普印刷机①和油墨滚筒。昂古莱姆虽然凭着当地的特产②同巴黎的印刷业经常接触,用的始终是木机。俗语把印刷说做“叫机车叹气”,就是从木机来的,这句话现在可用不上了。城里落后的印刷所当时还用皮制的球,给掌车工人蘸了墨涂在铅字上。预备铺纸上印,排满铅字的版子,安放在一个云石做的活动盘上,所以盘子在行话中叫做“云石”。这种机器尽管简陋,埃泽维尔,普朗坦,阿尔德和第多,③用来印过不少精美的图书。如今遍地都是新式的印刷机了,热罗姆-尼古拉·赛夏当做宝贝一般的老式工具已经给忘得干干净净,需要我们重提一下才行;因为那些工具在这个重要的小故事中颇有作用。
①英国政治家兼科学家斯唐诺普(1753—1816)设计的印刷机,开近代印刷技术的先河。
②昂古莱姆是法国西南部夏朗德省的首府,以造纸闻名。
③荷兰的埃泽维尔(十六至十七世纪),法国的普朗坦(十六世纪)和第多(十八至十九世纪),意大利的阿尔德(十七世纪),都是欧洲书业史上知名的印刷商,世代印行精美图籍,其产品成为有名的珍本。
赛夏出身是个掌车的。排字工用印刷业的行话称掌车工为“大熊”。他们从墨缸到印刷机,从印刷机到墨缸,来来往往,动作很象关在笼子里的熊,那绰号大概是这样来的。大熊反过来把排字工叫做猴子,因为他们忙忙碌碌老在一百五十二个小格子里捡铅字。在一七九三那个灾深难重的年头,五十上下的赛夏已经结了婚。全国大征兵①几乎把所有的工人编入军队,赛夏亏得上了年纪,成了家,逃过兵役。印刷所的老板,也就是行话所谓傻瓜,死去不久,遗下一个寡妇,无儿无女,店里只剩一个掌车的赛夏。看来铺子立刻要关门了,孤零零的大熊没法变成猴子,因为他只管印刷,一字不识。一位人民代表②急于分发国民公会的堂皇文告,不管赛夏有无能力,给了他一张印刷执照,征用印刷所。赛夏公民③收下棘手的执照,拿老婆的积蓄送了一笔补偿费给东家的寡妇,只花一半价钱买进印刷所的机器。可是这不算什么。共和政府的告示要如期交货,一字不能印错。热罗姆-尼古拉·赛夏正在为难,幸而碰到一个马赛的贵族,怕丢了田地不肯逃亡,又怕丢了脑袋不敢出面,只能找个工作糊口。德·莫孔伯伯爵穿上寒伧的工衣,做了外省的印刷监工。某些公民为隐匿贵族而被处死刑的布告,就是那监工从排字到校对,改校样,一手包办的;再由升任傻瓜的大熊拿去印刷,张贴。他们俩居然太平无事。一七九五年,恐怖的风暴过去了,尼古拉·赛夏不得不另找一位兼做排字,校对和监工的多面手。一个拒绝向政府宣誓的神甫接替德·莫孔伯伯爵,直到首席执政恢复天主教④为止。神甫在王政复辟时代升为主教,在贵族院和德·莫孔伯伯爵坐在一张凳上,此是后话。尼古拉·赛夏在一八○二年上不比一七九三年时多识一个字,却赚了不少钱,有力量雇一个监工了。以前不在乎前程的伙计,现在叫手下的大熊和猴子见着害怕。苦日子熬出了头,啬刻脾气跟着出现。印刷所老板一看到有希望挣家业,发财的念头使他对本行心窍大开,变得又贪心,又猜疑,又精明。他仗着自己的经验,瞧不起理论。他只要眼睛一望,就能按照不同的字体,估出一小页或一整张的价钱。他告诉外行的主顾,大号的铅字成本贵;倘若用小号的铅字,他又说排起来费工。他在本行中一窍不通的是排字,最怕弄错,所以只承接高价的买卖。凡是按时计酬的工人,赛夏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有什么纸厂周转不灵,他买进便宜的纸张囤起来。因此,那所不知从什么时代起就做印刷工场的屋子,一八○二年时已经是他的产业。赛夏在各方面都交上好运:老婆死了,只有一个儿子。他把儿子送进当地的中学,主要不是给儿子受教育,而是替自己预备后任。赛夏待孩子很严,有心把家长的权威时期延长;放假的日子要他在铅字架上做活,说他应该学会自食其力,将来好报答流着血汗养育他的可怜的父亲。未来的主教离开印刷所的时候,赛夏听着他的指点,在四个排字工人中挑了一个又聪明又老实的人做监工。老头儿的事业从此安排妥当,可以维持到孩子来接管的一天;那时铺子交给一个能干的年轻人,不怕不兴旺发达。大卫·赛夏在昂古莱姆中学成绩优异。老赛夏虽然是从没有知识没有教育的大熊爬上来的,非常瞧不起学问,却也打发儿子上巴黎研究高等印刷,好不严厉的嘱咐大卫别指望老家的接济,必须在巴黎,据他说是工人的天堂,好好的攒一笔钱;可见送儿子到智慧的国土去留学是他的一种手段,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大卫在巴黎一边学印刷,一边进修,完成学业。第多厂的监工成了一个学者。一八一九年年终,他听从父亲的命令回去接管买卖,离开巴黎,从头至尾没有花过父亲一个钱。当时尼古拉·赛夏的印刷所发行一份刊登司法广告的报纸,那是省内独一无二的刊物,另外还承接省公署和主教专区的印件。靠着这三宗买卖,一个活跃的青年不难挣一份大大的家业。
①一七九三年八月,法国国民公会下令,在国外战争未胜利前,年十八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未婚男子,一律须服兵役。
②大革命后法国国民公会成员的名衔。
③大革命时期废除先生太太的称号,改以公民女公民相称。
④指一八○年七月拿破仑与教皇庇护七世签订宗教协议。
正在那个时期,开纸厂的库安泰弟兄买下昂古莱姆的第二张印刷执照。那家印刷厂一向被赛夏利用帝政时代连年战祸,百业萧条的局势,排挤得没有生路;赛夏为了时局,也不曾收买那铺子;这个小算盘竟害得他自己的老印刷所后来一败涂地。当时老头儿听见消息私下欣幸,以为同库安泰弟兄的竞争有儿子来担当,不用自己对付了。他心上想:“我是挡不住的,可是第多厂培养出来的年轻人准有办法。”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巴不得早日交代,好称心惬意的过活。他对高等印刷固然知识有限,在另一门艺术,工人们说笑话叫做“酒醉学”方面,倒是一个高手。那门艺术,《庞大固埃》的了不起的作者①当年很重视,不幸遭到一些“节制会”②的摧残,钻研的人一天少一天了。热罗姆-尼古拉·赛夏不愿辜负他的姓氏,永远口渴得厉害。③他对“发酵葡萄”的嗜好多少年来受着老婆约束,只能适可而止。其实那嗜好是出于大熊们的天性,夏多布里昂先生在美洲的真熊身上也曾注意到。④据一般哲学家的意见,一个人年轻时代的习惯老来会变本加厉。这条规律在赛夏身上证实了:他越老越贪杯。嗜酒的习惯在那张大熊脸上留着标记,使他的长相与众不同:鼻子尽量发展,近乎一个三倍大法规⑤的大写A字,布满血筋的面颊象葡萄叶,红里带紫,长着许多小瘤,往往还有细毛点缀;整个脸庞仿佛秋天的葡萄叶包着一只其大无比的鸡萗菌。两道浓眉好比两簇堆着雪花的小树,底下一双小灰眼便是喝醉的时候也很精神,显出一种贪婪成性的狡猾。贪婪把他所有的感情都消灭了,连父子的天性在内。光秃的脑袋四周剩一圈花白的头发,还有点蜷曲,令人想起拉封丹寓言中的方济各会修士。他矮身材,大肚子,象一盏费油而光线不足的旧油灯。一个人无论什么嗜好过了份,都能使身体往原来的方向发展。酗酒同研究学问一样叫胖子更胖,瘦子更瘦。三十年来尼古拉·赛夏老戴着民兵的三角帽;那种帽子当初出过风头,如今在某些外省城市的鼓手头上还看得见。他穿着似绿非绿的丝绒背心和丝绒长裤,棕色的旧大氅,一双花色纱袜,一双银搭扣的鞋子。赛夏这副布尔乔亚服装并不能遮盖他是工人出身,可是同他的恶癖和习惯再合适没有,而且完全表现出他的生活,仿佛那家伙是全身穿扮好了出世的。我们提到葱不能不联想到葱的皮,⑥提到赛夏也不能不联想到他的装束。如果老印刷商不是早已暴露他利令智昏的贪心,单单那次退休的经过也尽够描画他的性格。不管儿子要从赫赫有名的第多厂带回多少学识,赛夏只打算跟儿子做一笔好买卖,这个主意他已经酝酿了多年。老子要赚钱,儿子势必要吃亏。可是在老人心目中,做买卖根本谈不上父子。赛夏先把大卫看做独养儿子,后来认为是当然的受盘人,同老子有利害冲突:他必须高价出盘,大卫则须低价盘进;因此儿子变为一个非制服不可的敌人。从感情转化到自私的过程,在有教养的人总是迂回曲折,慢慢儿来的,还得用虚情假意遮盖;在老熊身上却直截了当,非常迅速;他的行动说明狡黠的酒醉学比高深的印刷术强得多。儿子回家,老头儿拿出精明人欺哄老实人的手段,对他象招待主顾一般亲热,象服侍情妇一般关心:走路扶着他的胳膊,叫他脚下留神,别踩着泥浆;吩咐佣人替他暖被窝,生火,预备半夜餐。第二天,尼古拉·赛夏备了一顿丰盛的饭,竭力劝酒,想灌醉儿子;饭后他醉醺醺的说:“咱们谈正经吧?”这句话夹在两个饱嗝儿之间说出来,声音特别古怪,儿子听了要求下一天再谈。老熊平日最会利用醉态,当然不肯放弃这场准备已久的斗争。他说他挑了五十年的担子,一小时都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得由儿子来当傻瓜。
①指法国十六世纪《巨人传》的作者拉伯雷。
②防止酗酒的团体,各国都有。
③赛夏一字在法文中与干燥一字相近;法国人又通常以葡萄酒解渴,故以口渴隐喻好酒。
④法国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夏多布里昂在中篇小说《阿塔拉》中,描写美洲的熊多吃了葡萄,在树上醉得摇摇晃晃。
⑤法国印刷业称呼某种字体的术语。三倍大法规等于八十八磅(Points)的字。
⑥这里的葱就是我们所谓的洋葱。
讲到这儿,或许应当说一说厂房的情形。屋子从路易十四末期起就开印刷所,坐落在美景街和桑树广场交叉的地方。内部一向按照行业的需要分配。楼下一间极大的工场,临街一排旧玻璃窗,后面靠院子装着一大片玻璃槅子。侧面一条过道直达老板的办公室。可是印刷在外省始终是人人爱看的新鲜事儿,顾客宁可走铺面上临街的玻璃门,不怕工场的地基比路面低,进门要走下几级。少见多怪的客人穿过工场里的走道,从来不留心四面八方的障碍。他们望着楼板上吊的绳,晾的纸,象花棚的顶,身子便撞在一排一排的铅字架上,或者被支撑印刷机的铁棍把帽子撩在地下。动作灵活的排字工从铅字架上一百五十二个小格子里捡字,看一眼原稿,看一眼手里的排字夹,加一根空铅条;来客眼睛瞪着他们,不防地下有大石板压着整令浸湿的纸,绊他们的脚,再不然腰眼撞在纸架的角上;诸如此类的笑话叫一般猴子和大熊乐不可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太太平平的走到办公室。办公室是两个简陋的亭子,在洞窟般的工场的尽里头,紧靠院子;监工和老板各据一方。后院墙上很幽雅的点缀着一些葡萄藤,以老板的名声来说,颇有一种本地风光,动人酒兴。院子尽头,靠着黑魆魆的界墙有间破落的偏屋,专为浸纸和整理纸张用的。那儿还有一个水斗,冲洗上印前后的版子,俗语所谓字盘;墨汁和厨房的污水混在一起流出去,赶集的乡下人看了以为真有什么魔鬼在屋内洗脸。偏屋的一边是厨房,另外一边是柴房。正屋最高层只有两个阁楼式的房间,二楼有三间屋子。第一间做了穿堂兼餐室,除去破旧的木扶梯占掉一些地位,同楼下的过弄一样进深;临街有一扇狭长的小玻璃窗,靠院子开一个大圆窗洞。四壁只刷白粉,寒酸简陋,活现出生意人家的吝啬:肮脏的地砖从不擦洗;家具只有三把蹩脚椅子,一张圆桌和一口碗盏柜。柜子两旁都有门,一扇门通卧房,一扇门通客室。门窗全是油腻,变了暗黄色,屋内常常堆着白纸或印好的纸;纸堆上可以看到尼古拉·赛夏的饭后点心,酒瓶,菜盘。卧房装着铅格子镶嵌的玻璃窗,从后院取光;壁上挂的旧毯子和外省在圣体节上挂在屋子外面的一样。房内放一张有栏杆的大床,挂着帐幔,铺一条红呢床罩,附带床几;还有两把虫蛀的大靠椅,两把胡桃木花绸面的单靠,一张旧书桌;壁炉架上面有一只挂钟。这间卧房颇有朴素的古风,一片暗黄色调,原是尼古拉·赛夏的老东家鲁佐先生布置的。客室曾经由赛夏太太重新装修,恶俗的门窗跟护壁板全是理发师染假头发用的浅蓝色;白地的糊壁纸画着深褐色的东方景致;家具是六把蓝羊皮面子的单靠,椅背做成竖琴式;两个窗洞上部的半圆形砌得很粗糙,不挂窗帘,望出去可以看到桑树广场全景;壁炉架上没有烛台,没有座钟,没有镜子。赛夏太太不曾装修完就死了,大熊觉得美化屋子不能生利,毫无用处,工程便不再继续。当下尼古拉·赛夏东倒西歪,带儿子进去的便是那间客室;圆桌上摆着一份印刷所的机器生财的清单,那是监工照着他的意思写的。他指着文件对儿子说:
“孩子,你念吧,”尼古拉·赛夏一双醉眼骨碌碌的望望儿子,望望清单。“我给你的印刷所才呱呱叫呢。”
大卫拿着清单念道:“一、木机三架,都有铁棍支撑,下装生铁盘……”
老赛夏插嘴道:“这是我的改良。”
“……连同一切用具:墨缸,墨球,纸架等等,共值一千六百法郎!”大卫·赛夏念到这儿,放下清单说:“可是爸爸,你的印刷机全是蹩脚货,值不了三百法郎,只好当柴烧。”
“蹩脚货?……”老赛夏嚷起来,“蹩脚货?……你拿着清单,咱们一块儿下楼,瞧瞧你们发明的烂铁车可抵得上这些久经考验的老机器!你看了才不敢糟蹋这些实惠的印刷机,走起来象驿站上的包车一样,用上一辈子也不要修理。哼,蹩脚货!对,就是这些蹩脚货将来供给你油盐酱醋的!也就是这些蹩脚货在你老子手上用过二十年,使他有力量培植你到今天。”
老头儿奔下高低不平,摇摇晃晃的旧扶梯,居然没摔跤;他走进过道,推开工场的门,冲向第一架车子。所有的机器都暗中擦抹干净,上了油;两根交叉的结实的橡木轴也由学徒擦过了。他指着轴梗说:
“这样的印刷机还不讨人喜欢吗?”
车上有一份结婚帖子。老熊放下边框压住纸格,拉过生铁盘,覆上纸格,拉一下轴梗;然后放松绳索,拖开生铁盘,把边框和纸格往上收起,动作灵活,不亚于年轻的大熊。车子开动的时候声音怪好听,赛过鸟儿撞在玻璃窗上飞走的叫声。
“哪一部英国车子有这样的气派?”老赛夏问儿子,儿子看着呆住了。
老赛夏奔向第二第三架车子,照样轻松利落的表演了一番。酒鬼眯着醉眼发觉最后一架机器上有个地方学徒忘了收拾,狠狠的咒骂了一阵,扯起衣摆就抹,好比马贩子出售牲口,非把毛儿刷亮不可。
“就凭这三架车,告诉你,大卫,不雇监工,你好挣九千法郎一年。我以你未来的合伙人名义,反对你改用混账的铁车,磨坏铅字。那英国鬼子——还是法国的敌人呢,——只想让铸字铺发财,亏你们在巴黎对着他的发明大声叫好!哼!你们想用斯唐诺普!得了吧!一架斯唐诺普卖到二千五百法郎,比我三架宝贝车子合在一起差不多要贵两倍,还没有弹性,容易磨坏铅字。我不象你有学问,可是你记住:斯唐诺普跟铅字是死冤家。这三架车还能久用不坏,做的活儿干净整齐,昂古莱姆人的要求不过如此。铁机也罢,木机也罢,金机银机也罢,不管你用什么车子印刷,反正他们不多付你一个子儿。”
大卫往下念道:“二、铅字五千斤,华弗拉铸字所出品……”念到华弗拉的名字,第多门下的高足不禁微微一笑。
“你笑吧,你笑吧!用了十二年,字还簇新。这才说得上铸字专家!华弗拉先生做人规矩,卖出来的字都料子挺硬。依我说,顾客上门次数最少的才是最好的铸字铺。”
大卫接着念:“估价一万法郎。——可是一万法郎,爸爸,要合到两法郎一斤;第多厂出的西塞罗①,全新的才卖一法郎八十生丁②。你那些钉头只能当旧铅卖,一斤不过五十生丁。”
“嘿!你把吉耶先生刻的半斜体字,草体字,圆体字叫做钉头!吉耶在拿破仑时代就开印刷所,造的字要卖六法郎一斤,钢模是头等刻工,我买来才不过五年,好些铅字还是簇新的呢,你瞧!”老赛夏拿下几小格不曾用过的铅字给儿子看。
“我没有学问,一个字也认不得;不过我知道,吉耶的字体是你第多厂英国体的祖宗。瞧这个圆体字,”赛夏指着一个字架子,捡出一个M来,说道:“这个西塞罗圆体还没用过呢。”
大卫发觉同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不是全盘接受就是全盘拒绝,只能说一声行或是不行。老熊连晾纸用的绳索都开入清单。最小的木夹子,木板,瓦盆,石板,刷子,统统列在项目之内,象守财奴一般精细。机器生财,连同印刷执照和客户,出盘的价钱总共是三万法郎。大卫心里思忖这桩买卖做得做不得。老赛夏看见儿子对着价钱一声不响,不禁暗暗着急;他宁愿来一场激烈的争论,不喜欢儿子悄没声儿的接受。遇到这一类交易,会争论的才是能干的生意人,能保护自己的利益。赛夏常说:“对什么条件都点头的人,临到付款总是一个钱也拿不出的。”他一边忖度儿子的心思,一边把办外省印刷所必不可少的破烂用具逐件指出来,带大卫看印零件用的切纸机,上光机,夸它们如何有用如何坚固。
①指一种字体。
②一法郎等于一百生丁,二十生丁为一个苏(本书译为铜子)。
他说:“工具总是老的好。印刷业的老工具价钱应该比新的贵才对,打金箔的工匠用的家伙就是这样。”
俗不可耐的铜版,——大V字或大M字四周刻着司婚
神,爱神,掀起棺盖来的死人,印戏报用的刻满假面具的大框子,被尼古拉·赛夏逞着酒意说得天花乱坠,好象都是无价之宝。他告诉儿子,外省人的习惯根深蒂固,你给他们最漂亮的东西也不受欢迎。他,尼古拉·赛夏,印过一批历本,比《列日人》历本好得多;谁知大家宁可买包糖纸①印的《列日人》,不要富丽堂皇的新历本。大卫不久自会发觉那些老古董的重要,卖的价钱比花足成本的新花样高得多。
①法国食用糖多半做成结晶的大块,用厚纸包装。
“唉!孩子,外省是外省,巴黎是巴黎。乌莫镇上来一个人要你印结婚帖子,要不给他印上一个浑身裹着花圈的爱神,只象你第多厂那样单单排一个大写M,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结婚,准会把帖子退回给你。我知道几位第多先生在印刷界大名鼎鼎,可是他们的新花样要一百年之后才能行到外省来。就是这么回事。”
豪爽的人做买卖总是不行的。大卫天性柔和,动不动不好意思,怕争论,只要受到过分的刺激就让步。他心地高尚,又是被老酒鬼压制惯了,更没法为了金钱同父亲争执;尤其他认为老人家用意极好,那种贪心是表现掌车工人对他的工具有感情。可是尼古拉·赛夏当初向鲁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统共只花一万法郎,付的还是革命政府的钞票;机器用到现在开出三万法郎价钱,显然太过分了。大卫说:
“爸爸,你这是要我的命了!”
“我生你出来的人要你的命?……”老酒鬼朝着晾纸的绳索举起手来。“那么,大卫,执照你估多少钱?每行广告收费五十生丁的报纸又值多少钱?上个月单靠这门独行生意就有五百法郎收入!孩子,你去翻翻账簿,看看省公署的公告和登记通知,市政府跟主教专区的印件,一共有多少出息!你真是个不想发财的饭桶。将来送你到马萨克那样的好庄园上去的马,你还要讨价还价!”
清单之外附着一份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契约。只花六千法郎买进的屋子,慈爱的父亲租给新店,每年收一千二百法郎租金;顶楼上的两间房,老人留下一间自用。在大卫·赛夏不曾付清三万法郎之前,铺子的盈利父子各半均分;等款子交割清楚,大卫才算印刷所的独资老板。大卫估计一下执照,营业额和报纸的价值,根本不计算生财,觉得盘进铺子的本钱不难付清,便接受了父亲的条件。老头儿见惯乡下人的刁猾,又不懂巴黎人的大算盘,看见事情这样快就定局,好生奇怪。
他私下想:“难道儿子在巴黎发了财吗?还是他打算不付钱?”老赛夏存着这种心盘问大卫可曾带钱回家,想要他拿出来作为定洋。父亲追根究底,引起了儿子的疑心。大卫咬紧牙关,不肯透露一点消息。第二天,老赛夏叫学徒把家具搬上三楼,预备托回到乡下去的空车装回去。二楼的三间房,四壁皆空的交给儿子,印刷所也移交了,可不给他一个生丁开发工钱。大卫央求父亲以合伙人的身分拿出些股本来共同经营,老印刷工只管装傻。他说交出印刷所就是交了股本,不用再出钱。等到儿子说出一番批驳不倒的道理来,老赛夏回答说,他向鲁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的时候,就是赤手空拳干起来的。他是个无知无识的可怜的工人,尚且能白手成家,第多门下的高足当然更有办法。何况做爷的辛辛苦苦让大卫受到教育,挣了钱,如今大卫正好拿出来用。
“你挣的工钱派了什么用场?”隔天儿子一声不出,问题悬而不决,这时老赛夏又来逼他,想探明真相。
大卫气愤愤的回答:“我不要吃饭吗?不要买书吗?”
大熊说:“啊!你买书?那你做买卖一定亏本。买书的人不宜印书。”
大卫看见父亲不顾做父亲的身分,难堪极了。吝啬的老人为了拒绝出资,搬出一大堆卑鄙的,叹穷诉苦的生意话作理由,大卫只得听着。他把痛苦往肚里咽,眼看自己孤零零的,毫无依傍,没想到父亲是个市侩。幸而他抱着哲学家式的好奇心,想趁此摸清老人家的性格。大卫说他从来没要求清算母亲的遗产;即使那笔产业不能抵充盘进印刷所的本钱,至少可以做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开办费。
老赛夏回答说:“你娘的财产吗?她的财产是她的聪明和相貌!”
听了这句,大卫把父亲完全看透了;除非打一场没完没了,又费钱又丢脸的官司,休想叫父亲摊出清账,交代娘的遗产。有骨气的大卫明知履行父亲合同上的条件非常吃力,还是接受了这副重担。
他心上想:“好好干就是了。就算我苦一点,老头儿也是苦过来的。再说,我卖力也还是为我自己。”
儿子不做声,父亲看着不大放心,便说:“我给你留下一件宝贝呢。”
大卫问什么宝贝。
“玛丽蓉,”父亲回答。
玛丽蓉是个乡下出身的胖姑娘,印刷所里少不了的助手。她管浸纸,切纸边,做饭,洗衣,上街跑腿,从车上卸纸,洗纸格,到外边去收款。如果玛丽蓉认得字,老赛夏还会要她排字呢。
父亲动身了,一路走到乡下。他虽则借着合伙的名义出盘了印刷所,十分高兴,却也担心将来怎么收款。先是着急交易做不成,接下来总是着急款子没有着落。所有的情欲本质上都会自欺欺人。那家伙一向认为读书无用,此刻偏要相信读书的影响:儿子受过教育,必定讲信用,赛夏把三万法郎寄托在这一点上。大卫既是有教养的青年,准会埋头苦干,偿还父亲的钱;他有知识,不怕想不出办法;看他心地那么好,决不至于赖债!许多父亲做了这一类的事,还相信一切是为儿子好;老赛夏回乡那天,走到他葡萄园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葡萄园坐落在马萨克村上,离开昂古莱姆十二里。前任的业主在村上盖着一所漂亮的屋子。庄园自从一八○九年老熊买进以后,每年有所扩充。赛夏花在印刷机上的心血,如今转移在榨葡萄机上;而且正如他自己说的,他在葡萄园中混过多年,也很内行了。
从前他整天守着工场,现在整天守着葡萄园。告老回乡的第一年,赛夏老头在绑葡萄的桩子中间愁眉不展。意想不到的三万法郎使他飘飘然,比喝醉酒还舒服,他老是在想象中摩挲那笔钱。越是非分之财,越是急于到手,因此他放心不下,常常从马萨克赶往昂古莱姆,爬上石扶梯,攀登那高踞在山岩上的城市,走进工场,瞧瞧儿子是否能应付。印刷车还在老地方,独一无二的学徒戴着纸帽①正在擦纸格上的油腻。老熊听见一架车格吱格吱叫着,印什么请帖之类,他认得他的老铅字,看见儿子和监工各自在亭子里念一本书,只当他们看校样。和大卫一同吃过饭,老赛夏回到马萨克,始终牵肠挂肚。吝啬和爱情一样有先见之明,对未来的事故闻得出,猜得到。赛夏在工场里看到机器会出神,想起他赚钱的年月;现在离开了工场,葡萄园主照样感觉到儿子精神懒散,叫人担忧。他害怕库安泰弟兄的名字,眼看“赛夏父子”的招牌被他们压下去了。总之,老头儿觉得风头不对。这个预感是不错的,赛夏铺子已经走上背运。可是守财奴有守财奴的神道保佑。那神道利用一些意想不到的局面,把高价出盘铺子的钱送进酒鬼的荷包。现在得解释一下,明明可以办得发达的赛夏印刷所怎么会败下去的。
①法国印刷工人的习惯,常常在工场内用废纸做帽子。
大卫既不理会王政复辟以后宗教对政府的影响,也不理会自由党的势力,在政治和宗教问题上采取了最要不得的中立。在他的时代,外省的生意人必须态度鲜明才有主顾,在自由党和保王党的客户之间只能挑选一个。大卫受着爱情牵缠,一心想着科学,又是天性高尚,不会象真正的生意人那样唯利是图,也就不去研究外省企业和巴黎企业的差别。细微的分歧在巴黎的大浪潮中是看不见的,在省府里却非常突出。库安泰弟兄附和政府党的论调,经常进大教堂,亲近教士,故意要人知道他们守斋;社会上需要宗教书的时候赶紧重印,在利润优厚的生意上占了先,还诬蔑大卫是自由党人,无神论者。他们说,你怎么能照顾大卫的买卖呢?爷是九月党人,①拿破仑党人,又是酒鬼,又是守财奴,早晚有大批金银传给儿子。他们弟兄俩可是穷得很,家累又重,比不得大卫是单身汉,将来还是大富翁,当然可以随心所欲。诸如此类的话说了很多。省公署和主教公署受到这些责备大卫的议论的影响,把印刷的业务给了库安泰弟兄。不久两个贪心的同行看见大卫没精打采,愈加放胆,也办了一份刊登广告的报纸。赛夏老店只有一些零星活儿可做,广告收入也减少一半。库安泰铺子靠宗教书和灵修册子赚饱了,想垄断本省的广告和司法公告,向赛夏父子提议收买他们的报纸。种葡萄的老人看着库安泰铺子营业蒸蒸日上,早已恐慌,一听见大卫报告这个消息,从马萨克直奔桑树广场,来势之快好比乌鸦闻到了战场上的死尸味儿。
①指大革命时期参加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至六日屠杀贵族政治犯的人。
他对儿子说:“你别管,让我来对付库安泰弟兄。”
老头儿马上看出库安泰弟兄的用心,他眼光深刻,叫他们大吃一惊。他说他儿子险些儿做出糊涂事来,幸亏他拦住了。——我们出让了报纸,还有什么主顾?诉讼代理人,公证人,所有乌莫镇上做买卖的,将来全是自由党;库安泰弟兄阴损赛夏爷儿两个,说他们是自由党,正好替赛夏铺子预备后路,日后自由党人的广告还是照顾赛夏铺子的!出让报纸?还不如连机器执照一齐脱手。因此他要把印刷所盘给库安泰弟兄,讨价六万法郎,免得儿子破产;他喜欢儿子,他要保护儿子。一般乡下人凡事推在老婆身上,这个种葡萄的凡事推在儿子身上:不是儿子不肯这样,便是儿子定要那样,逼库安泰弟兄逐渐让步;他花了一番气力,两个库安泰终于答应出两万两千法郎收买《夏朗德邮报》。条件是大卫不得再发行任何报刊,否则赔偿三万法郎损失。赛夏印刷所做的这笔交易,等于自杀;种葡萄的却满不在乎。犯过盗窃,下一步总是凶杀。老头儿打算用出卖报纸的收入抵充他出盘铺子的钱;只要能到手这笔款子,他情愿牺牲大卫,尤其这讨厌儿子对这笔横财也有权利分去一半。慷慨的父亲放弃印刷所,算是补偿大卫;一千二百法郎的房租照旧维持。报纸让给库安泰弟兄以后,老人难得进城,推说年纪大了;其实印刷所已经不是他的产业,他不再关心。只是几十年来对老机器的感情一时不能完全消除。他有事上昂古莱姆而回到老屋子去的时候,到底是为了他的木机呢,还是为了儿子,我们很难断定。他向儿子催讨房租不过是个形式。赛夏的监工如今在库安泰弟兄手下做活,他知道那老子为什么这样大方,说老狐狸有心让大卫积欠房租,一朝大卫有事,老头儿可以凭着优先债权人的资格出来干预。
大卫·赛夏荒废业务的原因正好说明这年轻人的性格。他接手老家的印刷所几天以后,遇到一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正穷得走投无路。大卫的朋友那时大约二十一岁,名叫吕西安·沙尔东,父亲是共和政府时代因伤退职的军医。沙尔东老先生为着兴趣改做化学家,碰巧在昂古莱姆开着一家药房。他做了多年的科学研究,发明一种有利可图的药品,去世之前正在作必要的准备。他想治疗各种类型的痛风症。那是有钱的人害的病。有钱的人要恢复健康总是不惜重价的。因此药剂师在想到的许多计划中独独挑出这个问题来解决。在经验与科学之间,沙尔东懂得惟有科学能保证他发财。他研究痛风症的各种原因,根据某种摄生的办法使他的药物能适应不同的体质。最后他上巴黎去要求科学院鉴定,不料死在巴黎,研究的成果就此埋没了。他在世的时候自以为家业有望,对儿子和女儿的教育一点不肯疏忽,把药房的盈利统统花在家用上,弄得孩子们在他身后一贫如洗,更不幸的是一切教养都是为美丽的远景准备的,父亲一死,这远景也跟着消灭。替沙尔东治病的是有名的德普兰医生,眼看他临终又急又恨,浑身抽筋。沙尔东这股雄心主要是为了热爱妻子。她是吕邦泼雷家硕果仅存的一个后代,一七九三年时被沙尔东象奇迹一般从断头合上救下来的。军医为了拖延时日,不征求姑娘同意,谎报她怀着身孕。他想法取得和那姑娘结亲的权利,同她结了婚,虽然彼此都穷。他们正如一般凭爱情结合的父母,生的两个孩子和母亲一样美丽无比,而美貌和贫穷凑在一处往往是最不幸的遗产。丈夫的希望,工作,绝望,深深的印在沙尔东太太心里,美丽的面貌大大的改了样;境况逐渐艰苦,她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可是她和孩子们的勇气完全能抵抗他们的恶运。药房设在昂古莱姆近郊最大的市镇,乌莫的大街上;可怜的寡妇出盘铺子的钱只能收三百法郎利息,还不够养活她一个人。她和她的女儿不觉得贫穷可耻,自愿作工度日。母亲服侍产妇,有钱人家看她举止文雅,特别喜欢雇用她;她吃了人家的饭,拿一法郎一天的工钱。母亲惟恐这样降低身分使儿子难堪,在外改称夏洛特太太;要雇用她的人都向盘进沙尔东药房的波斯泰尔先生接洽。吕西安的妹子在专洗上等衣服的普里厄尔太太店里做活,一天挣七十五生丁;她管理女工,在工场里的地位比一般女工略为高一些。普里厄尔太太做人规矩,在乌莫镇上很受尊重,跟沙尔东家是邻居。母女俩微薄的工资,加上三百法郎利息,每年大约有八百法郎,供给三个人的吃住衣着。他们尽量节省,才勉强维持,而且那些进款几乎全都花在吕西安身上。沙尔东太太和女儿夏娃对吕西安的信心,不亚于穆罕默德的老婆对丈夫的信心,样样都肯为吕西安的前途牺牲。可怜的一家住在乌莫,屋子是花很少的钱向沙尔东的后任租的,坐落在后院尽头,配药间的楼上。吕西安住着顶楼上的一个破房同。他在热爱自然科学的父亲鼓励之下,开始也走这条路,是昂古莱姆中学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大卫·赛夏毕业那年,吕西安正好进三年级。①
①法国中学以一年级为最高班,八年级为最低班。
两个老同学碰巧相遇的时候,吕西安熬苦不住,正想走极端,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人常有的念头。大卫提议教吕西安学做印刷监工,很慷慨的送他四十法郎一月,把他从绝望中救了出来;其实大卫的铺子根本不需要监工。中学时代的交情恢复以后,命运的相似和性格的不同使两人的关系愈加密切。他们俩的头脑不难挣上好几份家私,聪明才智比得上第一流人物,事实上却屈居人下。命运的不公道成为他们之间有力的纽带。并且两人从不同的途径出发,都热爱诗歌。吕西安预定的专业是高深的自然科学,但他热烈向往文学的声名;沉思默想的大卫天生宜于作诗人,趣味却倾向严格的科学。志趣的交错使他们俩情投意合。不久吕西安告诉大卫,他的父亲在应用科学方面有过哪一些卓越的见解;大卫向吕西安指出,要在文坛上成名致富应当走哪一些新路。两个青年在短时期内的友谊,只有刚脱离少年时代的人才会那么热烈。不多几日,大卫见到美丽的夏娃,凭着他忧郁深思的性格,一见生情。祈祷文上说的Etnuncetinsemperetinseculasecu-lorum①的话,往往被一般无名的大诗人当作格言;他们辉煌的诗篇是在两个人的心中产生的,也是隐藏在两个人的心里的。等到大卫发觉吕西安的母亲和妹子寄托在诗人身上的希望,知道了她们盲目的热诚,更觉得能接近夏娃,参与她的希望,分担她的牺牲,十分快慰。因此大卫对吕西安视同手足。正如极端派的保王党比王上还要激烈,大卫比母亲和妹子更相信吕西安的天分,象母亲宠孩子一般的宠他。两人因为缺少资金,一筹莫展,常常象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左思右想,要找一条致富的捷径,把捷足先登者已经采摘一空的果树使劲摇撼也找不到果子。有一回谈话中间,吕西安想起父亲提过两个计划:一个是采用新的化学药品,制糖的成本可以减低一半;另外一个计划是用美洲的一种植物造纸,近乎中国人用的原料,成本非常便宜,可以把纸价减低一半。大卫知道这问题重要,曾经在第多厂引起辩论,便抓住这个主意当作生财之道;又认为吕西安指出这条路来,变成他永远报答不尽的恩人。
①拉丁文:海枯石烂,永矢勿渝。
谁都看得出,两个朋友的主要思想和精神生活使他们完全不宜于管理一个印刷所。库安泰弟兄成为主教专区的承印商和出版者,又是本省今后独一无二的报刊——《夏朗德邮报》的业主,每年有一万五到两万法郎的营业;小赛夏的印刷所每月勉强做到三百法郎,除了付监工的薪水,玛丽蓉的工资,捐税,房租,大卫一个月只到手一百法郎。换了勤谨机灵的人,准会添一批新铅字,买几架铁机,用便宜的印刷工价向巴黎的出版界兜揽生意;这位老板和他的监工却一心一意在学问上做功夫,看见还有最后几家客户的生意就满足了。库安泰弟兄终究摸清大卫的性情脾气,不再毁谤;他们觉得最聪明的办法是让那家印刷所苟延残喘,维持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免得落在一个精明强干的同行手中;他们自动把零件生意介绍给大卫的铺子。可见只因为竞争的人算盘精明,大卫在生意上还能存活,他自己可并不觉得。库安泰对于他们所谓大卫的“怪脾气”暗暗欣幸,表面上对待大卫很公道、很正直,其实他们的行事和驿车公司差不多,为了防止竞争,自己开出新公司来假装有人抢生意。
赛夏屋子的外表同内部的寒酸简陋完全一致,老熊从来没修理过什么。日晒雨淋,天时不正,过道的门象老树干,布满不规则的裂痕。虫蛀的屋顶盖着法国南方通行的凹瓦;门面造得很坏,砖石并用,杂乱无章,似乎吃不消屋顶的压力,往下沉了。虫蛀的窗槅子装着高大的护窗板,因为天气热,外面加上厚实的横闩。开裂得那么厉害的屋子,昂古莱姆城里很难找出第二所;要没有三合土的粘力,早已支持不住。两头亮,中间黑的工场,壁上全是招贴,下半截经过工人们三十年来的磨擦,变了棕色;楼板上吊着绳索,地下堆着纸张,放着几架旧机器,压纸的石板,一排排的铅字架;工场尽头,两边两个小亭子,老板和监工各据一方:你们想象一下这个景象,就能体会到两个朋友的生活。
一八二一年五月初,有一天下午两点光景,四五个工人离开工场去吃饭,大卫和吕西安正站在通后院的玻璃门后。学徒关上临街那扇装着小铃的门,大卫仿佛受不住纸张,墨缸,印刷机和旧木料的气味,把吕西安拉往后院。两人坐在葡萄棚下,地位正好望得见工场里是否有人进来。阳光在葡萄藤中闪烁浮动,笼罩着两个诗人,有如神像背后的光轮。那时,两种个性两副面貌的对比格外显著,给大画家看了准会技痒。长相象大卫那样的人注定要作剧烈的斗争,不管是轰轰烈烈的斗争还是无声无息的斗争。宽广的胸部,结实的肩膀,同各部分都很丰满的身体完全配合。肥胖的脸上血色很旺,带些紫色,脖子粗壮,一大堆乌黑的头发:粗看象布瓦洛赞美的那种教区委员①;可是你再看一下他厚嘴唇上的皱纹,下巴上的窝儿,方鼻子的模样,鼻子两半边的骚动的表情,尤其那双眼睛,不难发觉他有一股专一的爱情在不断燃烧,还有思想家的智慧,忧郁而热烈的性情;他的头脑能纵览全局,又能洞察幽微,分析的能力使他对纯粹空想的乐趣容易感到厌倦。脸上有天才的闪光,也有火山脚下的灰烬;使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在社会上毫无地位,所以脸上看不出一点儿希望;多少杰出的人都是由于身世低微,没有财产而压在底下的。虽然印刷和知识密切相关,大卫却讨厌他的行业。这个身体笨重的西勒诺斯②陶醉在诗歌和科学中间,借此忘掉外省生活的苦闷。在这样一个人物身边,吕西安的优美的姿势真象雕塑家设计的印度酒神。他脸上线条高雅,大有古代艺术品的丰采:希腊式的额角和鼻子,女性一般的皮肤白得非常柔和,多情的眼睛蓝得发黑,眼白的鲜嫩不亚于儿童。秀丽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于中国画家的手笔,栗色的睫毛很长。腮帮上长着一层丝绒般的寒毛,色调正好同生来蜷曲的淡黄头发调和。白里泛着金光的太阳穴不知有多么可爱。短短的下巴颏儿高贵无比,往上翘起的角度十分自然。一口整齐的牙齿衬托出粉红的嘴唇,笑容象凄凉的天使。一双血统高贵的漂亮的手,女人看了巴不得亲吻,随便做个动作会叫男人服从。吕西安个子中等,细挑身材。看他的脚,你会疑心是女扮男装的姑娘,尤其他的腰长得和女性一样,凡是工于心计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有这种腰身。这个特征反映性格难得错误,在吕西安身上更其准确。他的灵活的头脑有个偏向,分析社会现状的时候常常象外交家那样走入邪路,认为只要成功,不论多么卑鄙的手段都是正当的。世界上绝顶聪明的人必有许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对善善恶恶的事情没有一样不懂得。
①此处应指十七世纪法国主教兼作家博叙埃,他所作的诔辞闻名于世。教区委员指诔辞中哀悼的人物。巴尔扎克将博叙埃误写为古典主义文艺理论家布瓦洛。
②希腊神话中酒神的伙伴。相传是个体态粗野,经常喝醉的老人。
两个年轻人因为处的地位特别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态度批判社会;怀才不遇的人要报仇泄愤,眼界总是很高的。他们的结局因之比命中注定的来得更快,灰心绝望的情绪也更难堪。吕西安书看得不少,作过许多比较;大卫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尽管外表健康、粗野,却秉性忧郁,近于病态,对自己取着怀疑的态度;不比吕西安敢作敢为、性情轻浮,胆量之大同他软绵绵的、几乎是娇弱的、同时又象女性一般妩媚的风度毫不相称。吕西安极其浮夸、莽撞、勇敢、爱冒险,专会夸大好事,缩小坏事;只要有利可图就不怕罪过,能毫不介意的利用邪恶作为进身之阶。这些野心家的气质那时受着两样东西抑制:先是青春时期的美丽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热诚,使一般向往功名的人先采用高尚的手段。吕西安还不过同自己的欲望挣扎,不是同人生的艰苦挣扎,只是和本身充沛的精力斗争,不是和人的卑鄙斗争;而对于生性轻率的人,最危险的就是卑鄙的榜样。大卫惑于吕西安的才华,一边佩服他,一边纠正他犯的法国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卫生来胆小,同他壮健的体格很不调和,但并不缺少北方人的顽强。他虽然看到所有的困难,却决意克服,绝不畏缩;他的操守虽然象使徒一般坚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终宽容。在两个交谊深厚的青年之间,一个是对朋友存着崇拜的心,那是大卫。吕西安象一个得宠的女子,居于发号施令的地位。大卫也以服从听命为乐。他觉得自己长得笨重,俗气,朋友的俊美已经占着优势了。
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该耐性耕种,鸟儿才能无忧无虑的过活。让我来做牛,让吕西安做鹰吧。”
两个朋友把前途远大的命运联在一起,大约有三年光景。他们阅读战后出版的文学和科学的名著,席勒,歌德,拜伦,瓦尔特·司各特,约翰·保尔,柏济力阿斯,达维,居维埃①,拉马丁等等的作品。他们用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写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尝试,或者开了头放下来,又抱着满腔热诚再写。他们不断的工作,青春时期的无穷精力从来不松懈。两人同样穷,也同样热爱艺术,热爱科学,忘了眼前的苦难,专为未来的荣名打基础。
那天印刷商从口袋里掏出一册十八开本的小书,说道:
“吕西安,你知道巴黎寄来什么书?让我念给你听。”
大卫能够象诗人一样的朗诵,他念了安德烈·谢尼耶的两首牧歌:《奈埃尔》和《年轻的病人》,还有那首纯粹古风的关于自杀的挽歌,以及讽刺诗中的最后两首。
吕西安不住的叹道:“想不到安德烈·谢尼耶是这样一个人物!”等到大卫感动得不能再念,吕西安把诗集接过去的时候,又说了第三遍:“真是望尘莫及!”他看到序文的签名,说道:“原来发现这诗人的也是个诗人!”②
①约翰·保尔·李赫式(1763—1825),德国哲学家,小说家,浪漫主义运动的领袖之一。柏济力阿斯(1779—1848),瑞典化学家。达维(1778—1829),英国化学家,钾,钠,氯,碘之发现者。居维埃(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古生物学家,比较解剖学的首创者。
②安德烈·谢尼耶(1762—1794)的作品最早由亨利·德·拉图什(1785—1851)作序。但拉图什虽然写过诗和小说,主要是政治作家。
大卫道:“写了这部集子,谢尼耶还自以为没有写出一点值得发表的东西。”
吕西安念了那首悲壮的《盲人》和几首挽歌;读到“要是他们不算幸福,世界上哪儿还有幸福?”不由得捧着书亲吻。两个朋友哭了,因为他们都有一股如醉若狂的爱情。葡萄藤的枝条忽然显得五色缤纷;破旧,开裂,凹凸不平,到处是难看的隙缝的墙壁,好象被仙女布满了廊柱的沟槽,方形的图案,浮雕,无数的建筑物上的装饰。神奇的幻想在阴暗的小院子里洒下许多鲜花和宝石。安德烈·谢尼耶笔下的卡米叶,一变而为大卫心爱的夏娃,也变为吕西安正在追求的一位贵族太太。诗歌抖开它星光闪闪的长袍,富丽堂皇的衣襟盖住了工场,猴子和大熊的丑态。两个朋友到五点钟还不知饥渴,只觉得生命象一个金色的梦,世界上的珍宝都在他们脚下。他们象生活波动的人一样,受着希望指点,瞥见一角青天,听到一个迷人的声音叫着:“向前吧,往上飞吧,你们可以在那金色的,银色的,蔚蓝的太空中躲避苦难。”那时,大卫从巴黎招来的学徒,赛里泽,推开工场通后院的小玻璃门,让进一位生客。客人依着学徒的指点向他们俩一边行礼一边走过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对大卫说:“我有部论文打算出版,请你估一估价钱。”
大卫不看本子,就回答说:“我们不印大部头的手稿,先生还是去找库安泰弟兄吧。”
吕西安接过手稿,说道:“我们有一副挺漂亮的字体,可能用得上。最好把作品留下,让我们估价,请你明天再来。”
“阁下莫非就是吕西安·沙尔东先生?……”
“是的,先生,”监工回答。
那位作家说:“先生,我能遇到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诗人,高兴极了。我是德·巴日东太太介绍来的。”
吕西安听到那名字,脸红了,含含糊糊说了几句感谢德·巴日东太太关切的话。大卫注意到朋友的发窘和脸红,让他去招呼客人。客人是个乡下绅士,写好一部讨论养蚕的书,为了虚荣想印出来给农学会的同道拜读。
乡绅走了,大卫问:“喂,吕西安,难道你竟爱上了德·巴日东太太吗?”
“爱得象发疯一样!”
“可是你们受着成见的阻隔,比她在北京,你在格陵兰还要离得远。”
“情人的意志什么都能克服,”吕西安低下眼皮说。
“那你会忘记我们的,”夏娃的胆怯的情人说。
吕西安嚷道:“相反,也许我为了你,把我的情人牺牲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虽然那么爱她,虽然为着种种利益想在她家里左右一切,可是我告诉她,我有个朋友才具比我高,将来准是了不起的人物,名叫大卫·赛夏;她要不招待我这个朋友,我的兄长,我从此不见她了。等会我回家去等她答复。尽管她今晚请了全体贵族来听我朗诵诗歌,倘使拒绝我的要求,我永远不再踏进德·巴日东太太家的大门。”
大卫抹了抹眼睛,和吕西安热烈握手。钟上正好敲六点。
吕西安忽然说:“我再不回去,夏娃要急了,再见吧。”
说完他溜了,让大卫独自在那儿激动;一个人只有在那个年纪上才能充分体会这种情绪,尤其在当时的处境之下,两个青年诗人的翅膀还没有被外省生活斩断。
大卫望着吕西安穿过工场走出去,叹道:“心肠多好!”
吕西安回乌莫,走的是美景街美丽的林荫道,布雷街,出圣彼得门。他挑这条最远的路线,可知德·巴日东太太家就在这段路上。吕西安觉得从那位太太的窗下经过,即使她不知道,心里也非常快乐,两个月来他回乌莫不走巴莱门了。
到了美景街的树荫底下,他凝神望了望昂古莱姆和乌莫之间的距离。当地的风俗习惯筑起一道精神上的界墙,比吕西安走下去的石梯更不容易跳过。在府城和城关之间,雄心勃勃的青年靠着声名做吊桥,不久才闯进巴日东的府第;此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情人如何答复,正如得宠的人作了得寸进尺的试探,惟恐失去主子的欢心。凡是分做上城和下城的地方都有些特殊的风俗,不知道那风俗的人一定觉得上面的一段话意思不大清楚。并且讲到这儿也该介绍一下昂古莱姆,帮助读者了解这个故事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德·巴日东太太。
[book_title]第一部 二 德·巴日东太太(1)
昂古莱姆是个古城,建立在一座圆锥形的岩崖顶上,夏朗德河在底下的草原中蜿蜒而过。岩崖靠佩里戈尔山谷方面连着一带小山,在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经过的地方,山脉突然中断;岩崖便是山脉的尽头,地形象个海角,面临三个风景秀丽的盆地。城墙,城门,以及矗立在岩崖高处的残余的堡垒,证明昂古莱姆在宗教战争时代形势重要。城市位居要冲,从前是天主教徒和加尔文教徒必争之地。不幸当年的优势正是今日的弱点:城墙和陡峭的山崖使昂古莱姆没法向夏朗德河边伸展,变得死气沉沉。我们这故事发生的时期,政府正往佩里戈尔山谷方面扩建城市,沿着丘陵筑起路来,盖了一所省长公署,一所海军学校和几处军事机关的房舍。可是商业在另一地区发展。附郭的乌莫镇早在山岩下面和夏朗德河边象一片野菌似的扩张,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就在河边经过。人人知道昂古莱姆的纸厂名气很大,纸厂三百年来不能不设在夏朗德河同几条支流上有瀑布的地方。政府在吕埃尔镇上为海军办着国内规模最大的铸炮厂。运输,驿站,旅馆,制车,交通各业,所有依靠水陆要道的企业都麕集在昂古莱姆的山脚底下,避免进城的麻烦。皮革业,洗衣作,一切与水源有关的商业,当然跟夏朗德河相去不远;河边还有酒栈,从水路来的各种原料的仓库,有货物过境的商号。乌莫因之成为一个兴旺富庶的市镇,可以说是第二个昂古莱姆,受到上城嫉妒。政府机关,主教公署,法院,贵族,集中在上城。所以乌莫镇尽管活跃,势力一天天的增长,终究是昂古莱姆的附庸。上面是贵族和政权,底下是商业和财富;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两个阵营总是经常对立的;我们很难说上城和下城哪一个恨对方恨得更厉害。这局面在帝政时代还算缓和,自从王政复辟以后,九年之间变得严重了。住在昂古莱姆上城的多半是贵族或是年代悠久,靠产业过活的布尔乔亚,形成一个土生土长,从来不容外乡人插足的帮口。难得有一户从邻省搬来的人家,在当地住到两百年,和某一旧家结了亲,勉强挨进去,而在本地人眼中还象是昨天新来的。那些古老的家庭蹲在岩石顶上,好比多疑的乌鸦;历届的省长,税局局长和行政机关,四十年来一再尝试,想叫他们归化;他们出席官方的舞会宴会,却始终不让官方人士到他们家里去。他们嘴皮刻薄,专爱挑剔,又忌妒,又啬刻,只跟自己人通婚,结成一个紧密的队伍,不许一个人进去,也不许一个人出来;不知道近代的享受;认为送子弟上巴黎是断送青年。这种谨慎反映出那些家庭的落后的风俗习惯。他们抱着蔽塞的保王思想,没有真正的宗教情绪,只晓得守斋念经,象他们住的城市和山岩一样毫无生气。可是在邻近几省之内,昂古莱姆的教育颇有名气;四周的城镇把女孩子送来进私塾,进修道院。不难想象,等级观念对于昂古莱姆和乌莫之间的对立情绪影响极大。工商界有钱,贵族穷的居多。彼此都用轻视的态度出气,轻视的程度也不相上下。昂古莱姆的布尔乔亚也卷入漩涡。上城的商人提到城关的商人,老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口吻说:“他是乌莫镇上的!”王政复辟以后,政府把贵族放在突出的地位,让他们存着一些只有社会大变革才能实现的希望,因而扩大了昂古莱姆和乌莫的精神距离,比地理的距离分隔得更清楚。当时拥护政府的贵族社会,在昂古莱姆比法国别的地方更偏狭。乌莫人的地位竟象印度的贱民。由此产生一股潜在而深刻的仇恨,不仅使一八三○年的革命那么令人吃惊地一致,并且把长期维持法国社会秩序的各种因素摧毁了。宫廷贵族的傲慢使王上失去外省贵族的人心,外省贵族也伤害布尔乔亚的面子,促成他们叛离。因此,一个乌莫出身的人,药房老板的儿子,能踏进德·巴日东太太府上,确是一次小小的革命。这革命是谁促成的呢?是拉马丁和维克多·雨果,卡西米·德拉维涅和卡那利,贝朗瑞和夏多布里昂,维勒曼和埃尼昂,苏梅和蒂索,艾蒂安和达佛里尼,邦雅曼·贡斯当和拉末耐,库赞和米肖①,总之是老一辈的和小一辈的出名的文人,不分保王党自由党。德·巴日东太太喜爱文学艺术,那在昂古莱姆是荒唐的嗜好,大家公开惋惜的怪癖;可是我们描写那女子的身世的时候不能不为她的嗜好辩解。她是生来可以出名的,因为处境不利而埋没了,她的影响决定了吕西安的命运。
德·巴日东先生的高祖本姓米罗,原是波尔多的市政官,服务了许多年,由路易十三封为贵族。路易十四时代,米罗的儿子改称米罗·德·巴日东,在内廷卫队中当军官,结了一门极有钱的亲事,他的儿子在路易十五治下便干脆称为德·巴日东先生。那位德·巴日东先生,市政官米罗的孙子,决心做一个地道的贵族,把祖传的产业花得精光,家道就此中落。他的弟兄之中有两个,现在这一代巴日东的叔祖,重新做买卖,至今波尔多商界中还有姓米罗的人。巴日东家的田产坐落在昂古莱姆②境内,原是从拉罗什富科家采邑中领取的租地;③那块地和昂古莱姆城里的一所屋子,所谓巴日东府,都是只能世袭,不准出让的财产,所以一直传到浪子巴日东的孙子手里。一七八九年这孙子丧失了土地的使用权,只能每年收一万法郎上下的租金。如果他的祖父巴日东三世学着巴日东一世、二世的光辉的榜样,这个可称为“哑巴”的巴日东五世也许早已成为德·巴日东侯爵,同高门望族攀了亲,象多少人一样晋封为公爵,做到贵族院议员,不至于一八○五年时娶到玛丽-路易丝—阿娜依斯·德·奈格珀利斯小姐,便觉得十分荣幸了。小姐的父亲是个蛰居家园的老乡绅,外面久已无人知道,祖上倒是法国南方最古老的一个世家,他的一支是小房。当年圣路易手下被俘的人④中就有一个奈格珀利斯。大房的儿子在亨利四世时代娶了埃斯巴家的独养女儿,承继了埃斯巴那个有名的姓氏。现在这个乡绅是小房中的小房,靠着妻子的产业,巴尔伯济约近边的一小块田地过活。他极会经营,自己酿酒,自己到集上去粜麦子;只要能多积几个钱,扩充一下庄园,决不怕人笑话。
①上述十六个人中除诗人卡那利是巴尔扎克虚构的以外,其他均系当时著名的诗人、作家。
②指昂古莱姆地区,首府便是昂古莱姆城。
③指封建时代下级贵族以纳贡与效忠为条件获得的土地,只要履行义务,可以永远使用。
④一二五○年法王圣路易(路易九世)率十字军东征,在埃及战败被俘。
穷乡僻壤接触音乐和文学的机会很少,德·巴日东太太居然对音乐和文学感到兴趣。大革命时期,罗兹神甫①的得意门生,尼奥朗神甫,带着作曲家的行装逃入埃斯卡尔巴那个小小的古堡。他教育老乡绅的女儿,充分报答了主人的情谊。姑娘名叫阿娜依斯,简称娜依斯,要不遇到尼奥朗神甫,只能自生自长,或竟落入一个品性不良的女用人之手,那就更糟了。神甫不仅是音乐家,文学方面的知识也很广博,懂得意大利文和德文。他把这两种语言和对位学教了奈格珀利斯小姐;为她讲解法,意,德三国的文学名著,同她一起研究各个大作曲家的音乐。
①尼古拉·罗兹(1745—1819),一位颇知名的音乐家。
当时的政局使他们与世隔绝,神甫为了消磨时间,教女学生念希腊文和拉丁文,又给她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这样的男性教育,做母亲的也改变不了;况且姑娘从小在乡间长大,独往独来的倾向本来很强。尼奥朗神甫非常热情,富有诗意,天生的艺术家气质,颇有一些优点,见解独立,目光远大,没有布尔乔亚的成见。这种气质因为有它与众不同的深度,还能叫上流社会原谅它的狂妄,在私生活中却容易促成越轨的行动,变做有害了。神甫感情丰富,他的思想也就感染了阿娜依斯;她不但和一般年轻姑娘一样会激动,还有乡下的孤独生活加强她这个趋向。尼奥朗把大胆的探讨,敏捷的判断传给学生,没想到这些对男人极重要的长处,在一个生来要做主妇,过平凡生活的女性身上会变成缺点。虽则神甫不断的告诫学生,愈有学问愈要谦虚和顺;德·奈格珀利斯小姐却自视甚高,老实不客气瞧不起人。她在周围只看见比她低微和对她惟命是听的人,养成一派贵妇人的高傲,而不曾学会她们虚假的礼数。可怜的神甫看着女学生好比作家看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满足女学生各方面的虚荣心;不幸她没有遇到一个可作比较的人,帮助她衡量自己。乡居生活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伴侣。既不必在态度和衣着上头为别人作些小小的牺牲,也就没有顾到别人而克制自己的习惯。于是我们身上样样开始变质,不论是外表还是思想。德·奈格珀利斯小姐不受社交拘束,思想方面的大胆发展到举动和眼神中去了;她的放肆的神气粗看很别致,其实只对生活放荡的女人才合适。可见她那种教育倘不经过高等社会把棱角磨平,等到崇拜她的人对于她只有在青春时期才显得可爱的缺点不再美化的时候,只能使她在昂古莱姆叫人笑话。至于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只要能挽救一条害病的牛,把女儿的图书全部送掉也不在乎;因为他非常吝啬,即使是教育女儿必不可少的小东西,也不肯在规定的月费以外出支。神甫死于一八○二年,在他疼爱的孩子出嫁之前;他要是活着,准会劝阻那头亲事。神甫死了,老乡绅感到女儿是个大大的累赘。他的啬刻脾气,同无所事事的女儿的倔强脾气势必要发生冲突,而他觉得没有精力对付。娜依斯看透了婚姻,根本不放在心上;少女们一越出女性应走的老路,都是这个情形。她遇到的无非是一般没有气魄,没有价值的男人,要让他们来支配她的身心,她是受不了的。她一心想指挥,婚姻偏要她服从。还是听让一个恶俗的,不了解她的趣味的男人随意支配呢,还是跟一个惬意的情人私奔?如果叫她在两者之间选择,她决不迟疑。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毕竟是贵族,不能不防到玷辱门楣的婚姻。他决意替女儿攀亲,同许多父亲一样,不是为女儿着想,而是求自己安宁。他需要一个不大聪明的贵族或者乡绅,不会挑剔他代管女儿财产的账目;头脑和意志相当软弱,可以让娜依斯自由行动;也不太重金钱,肯娶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可是既要配父亲脾胃,又要对女儿合适的女婿怎么找得到呢?如此这般的女婿象凤凰一般少有。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抱着这双重的愿望研究本省的男人,觉得只有德·巴日东先生合乎条件。他四十多岁,早年风流过度,弄得身体很虚弱,出名的没有头脑,只是还有相当理路,能照管产业;态度举动也过得去,不会在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中失态或者闹笑话。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向女儿提出这个理想丈夫,很露骨的说出他的消极的长处,让她知道为自己的快活着想,有哪些地方可以贪图。她总算嫁了一个旧家子弟,巴日东家的纹章已经有两百年历史:图样是上下分成四格,对角的两格金底子上画着三个大红鹿头,上二下一,和鹿头交错在一起的有三个全黑的正面牛头,上一下二;其余对角的两格各分六根横条,银蓝相间,蓝条上画着六个贝壳,上三,中二,下一。身边有着保护人,躲在出面经理的招牌之下,再凭着她的才情和相貌,在巴黎交上一般朋友做帮衬,她尽可称心惬意的安排前途。娜依斯看到这样自由的远景很中意。德·巴日东先生自以为攀了一门出色的亲事,估计丈人花足心血扩充的田产不久就好到手;可是按照当时的情形,似乎德·巴日东先生的墓志将来还得由岳父执笔。
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德·巴日东太太三十六岁,丈夫五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差别格外刺目,因为德·巴日东先生看来有七十岁,而他太太还能装做少女模样,穿上粉红衫子,头发梳成小姑娘款式,不显得肉麻。他们一年只有一万两千收入,可是除开商人和官员,在老城中已经列在六大富户之内。德·巴日东太太预备得了父亲的遗产到巴黎去,偏偏那笔遗产叫人久等,临了女婿竟死在丈人之前。德·巴日东夫妇为了巴结老人,留在昂古莱姆;藏在娜依斯胸中的才华和未经琢磨的宝藏就此白白糟蹋了,年代一久还变得可笑。的确,我们的可笑大半是由于某种高尚的情感,某些德性或才能过分发展。不和高等社会来往而不加纠正的傲气,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内而在琐事上发挥,结果变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绪原是基本的美德:历史上的圣者,无人知道的献身,辉煌的诗篇,都是受它的感应;但用在外省的无聊小事上面就是夸张了。离开了人才荟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跃的空气,不接触日新月异的潮流,我们的知识会陈腐,趣味会象死水一般变质。热情无处发泄,一味夸大渺小的东西,反而降低热情的价值。毒害外省生活的吝啬,毁谤别人的风气,便是这样产生的。不久连最杰出的女子也会染上狭窄的观念,鄙陋的行动。在这种情形之下毁掉的,有些男人是天生的大才,有些女子倘若经过高等社会的教育和优秀人士的栽培,可能是极风趣的人物。德·巴日东太太为一桩极寻常的事可以大发诗兴,分不出幽密的诗意和当众的激动的区别。普通人不能体会的感触,我们应当藏在心里。落日当然是一首雄壮的诗,可是一个女人对一般俗物张大其辞的描写落日,岂不可笑?我们自有一些销魂荡魄的快乐,只能在两个人中间,诗人对着诗人,心对着心,细细吟味。德·巴日东太太的毛病却是用大而无当的句子,把浮夸的字眼堆砌起来,变成新闻界所谓的“夹心面包”,——记者们天天早上为读者做得极难消化,而大家照样吞下去的文字。她的谈吐滥用极端的形容词,把小事说成天大。就在她那个时代,样样东西已经被她典型化,个性化,综合化,戏剧化,极端化,分析化,诗歌化,散文化,巨型化,圣洁化,新式化,悲剧化;我们只能暂时破坏一下语言,描绘某些女人新行出来的歪风。德·巴日东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语言一样如火如荼。心中和口头都是一片狂热的赞美。事无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动;一个慈善会女修士的热心,福歇弟兄的处决,①阿兰古尔先生的《伊蒲西博埃》,刘易斯的《阿那公达》,②拉瓦赖特的越狱,③一个女朋友粗着嗓子吓走窃贼,都能使她兴奋若狂。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她紧张,愤怒,丧气,忽而精神奋发,忽而垂头丧气,望着天上或看着地下,老是眼泪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连续不断的赞叹上面,便是消耗在莫名其妙的轻蔑上面。她猜想约阿尼纳总督④的为人,恨不得在他后宫中和他搏斗;觉得被人装入布袋丢下水去,伟大得很。她羡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唐诺普夫人。⑤她想进圣卡米叶修会,到巴塞罗那去看护病人,染上黄热病⑥送命:那种身世才伟大呢,崇高呢!她不愿埋没在野草中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她崇拜拜伦,卢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诗意和戏剧色彩的人。她准备为所有的苦难痛哭流涕,对所有的成功欢呼颂赞。她同情战败的拿破仑,屠杀埃及暴君⑦的穆罕默德-阿里。总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后画上光轮,认为他们是靠着香气和光明过活的。在许多人眼中,德·巴日东太太是个没有危险的疯子;目光深刻的观察家觉得她的种种表现仿佛有过昙花一现的美妙的爱情,见过极乐世界而只留下一些残迹,总之,她心里藏着一股没有对象的爱。这个观察是不错的。德·巴日东太太最初十八年的结婚生活,几句话就好说完。她先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遥远的希望支持了一个时期。随后她承认限于财力,一心向往的巴黎生活不可能实现,便考察周围的人,对自己的孤独感到寒心。女人过着没有出路,没有风波,没有兴趣的生活,绝望之下往往会一时糊涂;可是德·巴日东太太身边连使她一时糊涂的男人也看不见。她没有什么可期待,没有意外的事可以希望;因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人有的是。在法兰西帝国声威鼎盛,拿破仑把精锐的队伍送往西班牙的时节,那位太太一向落空的希望又醒过来了。她出于好奇,想见识见识那些听到命令就去征服欧洲的英雄,把骑士们神话式的奇迹重演一遍的人物。帝国禁卫军路过的地方,便是最吝啬最倔强的城市也不能不招待,省长市长预备好长篇演说,出去迎接,象恭迎圣驾一般。德·巴日东太太出席一个团部招待本地人士的舞会,看中一个青年贵族,军阶不过是少尉,狡猾的拿破仑暗示他有做元帅的希望。两人的抑制,高尚,强烈的爱情,和当时一般随便结合随便分手的私情大不相同,而且经过死神之手,永远变为贞洁而神圣的了。瓦格拉姆一仗,一颗炮弹击中德·康特-克鲁瓦侯爵的胸口,炸毁了唯一画出德·巴日东太太美貌的肖像。他受着功名和爱情鼓励,在两次战役中升到上校,把娜依斯的书信看得比帝国政府的褒奖还重。娜依斯长时期悼念这个俊美的青年。哀伤在她脸上罩着一重凄凉的幕。这块乌云消散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华年虚度,悔恨无穷的年龄,眼看自己花残叶落,不禁重新燃起爱情的欲望,只求青春最后的笑容多留一些时日。一朝感到外省生活的寒冷,德·巴日东太太一切卓越的才能都变为内心的伤口。倘使和一般饱餐过后,只想玩几个铜子小牌的男人接触之下而玷污自己,她势必要象银鼠一般羞愤而死。心高气傲使她逃过了外省那种可叹的私情。在虚无寂灭和周围的庸才俗物之间,象她这样卓越的人宁可忍受虚无寂灭。在她心目中,结婚生活和上流社会等于修道院。加尔默罗会的女修士靠宗教过活,德·巴日东太太靠美丽的幻想过沽。过去没听见过的外国名人在一八一五至一八二一年间发表许多作品,波纳尔和德·迈斯特两个大思想家⑧的重要论著先后刊行,气魄较差的法国文学也在蓬蓬勃勃长出第一批枝条;德·巴日东太太拿这些读物来破除寂寞,思想可并不变得圆通,人也不见得更灵活。她身体强壮,躯干笔直,仿佛一株遭到雷击而没有倒掉的树。尊严的态度僵化了,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她装腔作势,过分雕琢。既是被人趋奉惯的,她尽管有缺点,照样占着宝座。德·巴日东太太的身世便是这一段枯燥的历史,必须交代清楚才能了解她同吕西安的关系,而吕西安被人引进的方式也相当古怪。隔年冬天,城里新来一个人物,德·巴日东太太单调的生活因之有了一些生气。间接税稽核所所长的位置刚好出缺,德·巴朗特先生⑨派来的新人有一段奇怪的经历,他便利用妇女的好奇心作为进身之阶,去接近当地的王后。
①一八一五年九月白色恐怖时期被复辟政府枪决的两个军人。
②法国阿兰古尔的小说《伊蒲西博埃》,以风格浮夸,文理不通,见笑当时,英国小说家兼戏剧家刘易斯的《阿那公达》亦属没有价值的作品。
③拉瓦赖特伯爵忠于拿破仑,一八一五年时被判死刑,终于越狱逃往国外。
④希腊塞萨利地区的约阿尼纳总督阿里(1741—1822),原系土匪出身,以其阴险残暴闻名。
⑤以斯帖·斯唐诺普夫人(1776—1839),一个性情乖戾,行为怪僻的英国女冒险家,一八一○年后定居近东黎巴嫩。
⑥一八二○年时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流行黄热病酿成大疫。
⑦指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一八一一年屠杀埃及警卫军事。
⑧波纳尔(1754—1840)和德·迈斯特(1753—1824)都是反对大革命,拥护王权的右派思想家。
⑨德·巴朗特,当时法国间接税总署的署长。
杜·夏特莱先生出世的时候只姓夏特莱,名叫西克斯特;
从一八○六年起他灵机一动,自封为旧家,称为杜·夏特莱。①拿破仑时代,有些讨人喜欢的青年靠着帝室的光辉,逃过每一届的兵役;夏特莱便是这等人物,开始在拿破仑家里一位公主身边当首席秘书。杜·夏特莱先生一无所能,正好配合他的职位。他身材匀称,长相漂亮,跳舞跳得出色,打得一手好弹子,锻炼身体的玩意儿都很在行,会唱多情的歌,茶余酒后能够粉墨登场,爱听俏皮话,殷勤凑趣,肯趋奉人,又忌妒人,无所不知而一无所知。他对音乐全盘外行,可是碰到一位太太愿意给大家助兴,唱一支花了个把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来的歌,他能在钢琴上胡乱伴奏。他一点诗意都不能领会,却胆敢自告奋勇,散步十分钟,吟一首即兴的,味同嚼蜡的四行诗,只有韵脚,没有内容。杜·夏特莱先生还有一件本领,能够把公主开头绣的花接下去。公主绕线,他张开手臂有模有样的托着,嘴里东拉西扯,隐隐约约夹几句风话。他不懂绘画,照样能临一幅风景,勾一张侧面的人像,画衣服的图样,着上颜色。总之,在妇女操纵政治,权势惊人的时代,凡是对前程大有帮助的小本领,杜·夏特莱无不具备。他自命为擅长外交。外交原是不学无术而用空虚冒充深刻的学问,而且并不难学,但看怎样充当高级的差事就知道:一则外交要用机密的人,所以外行尽可一言不发,用莫测高深的点头耸脑做挡箭牌;二则精通此道的高手好象在支配时局,其实在潮流中载沉载浮,尽量把头昂在水外,可见问题在于一个人的体重。外交界和文艺界一样,在上千的庸才中才有一个天才。杜·夏特莱尽管替公主办了不少例行的和例外的公事,仍不能靠着后台老板的面子进参事院:并非他不如人家,没有资格当一个风趣十足的评议官,而是公主觉得他留在自己身边比担任别的职位更好。他终于封了男爵,派到卡塞尔②去当特使,他的地位的确非常特别,换句话说,拿破仑在紧急关头把他派作外交信使的用场。帝国瓦解的时候,上面刚好答应让杜·夏特莱到哲罗姆宫中去,做法国驻威斯特发利公使,据他说是当家庭使节。这个希望破灭之后,他灰心了,和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将军一同游览埃及,遇到一些离奇的事,半路上和同伴分散,在沙漠中流浪了两年,从这个部落到那个部落,被阿拉伯人俘虏,辗转出卖,谁也没法利用他的才能。最后他进入马斯喀特教主境内,蒙特里沃往丹吉尔进发。夏特莱在马斯喀特遇到一条英国船正要启碇,比同伴早一年回到巴黎。他仗着从前的一些老关系,目前走红的人受过他的好处,新近又遭了难,总算得到内阁总理的关切;总理在没有什么司长出缺之前,把他交给德·巴朗特先生安插。杜·夏特莱在帝政时代的公主手下当过差,出名是个风流人物,旅行中又有不少古怪的经历,受过许多磨折,引起昂古莱姆的女太太们注意。西克斯特·杜·夏特莱男爵弄清了上城的风俗习惯,相机行事。他装做病人,性情忧郁,兴致全无,动不动双手捧着脑袋,仿佛随时在发病;这个小手法叫人想起他的旅行,对他关心。他在上司门下走动,拜访将军,省长,税局局长,主教;到处摆出一副有礼的,冷淡的,带点儿轻慢的态度,俨然是个大材小用,但等上面提拔的人物。他暗示他多才多艺,因为没有显过身手而更受重视;他叫人仰慕而不让大众的好奇心冷却;看透了一般男子的无用,花了好几个星期日在大教堂里把所有的女人仔细研究过了,认为最合适的是和德·巴日东太太交个亲密的朋友。他打算用音乐做敲门砖,打开那座不招待外人的府第。他私下觅到弥罗瓦的一部弥撒祭乐,在钢琴上弹熟了,然后拣一个星期日,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都在望弥撒的时候,他奏起大风琴来,把那些外行听得赞叹出神,还让教堂的小职员泄漏他的名字,刺激大家对他的兴趣。德·巴日东太太在教堂门口恭维他,说可惜没有机会和他一同弄音乐。他在这次有心钻谋的会面上,叫人把他自己开口得不到的通行证,心甘情愿的送在他手里。机灵的男爵进入昂古莱姆的王后府上,大献殷勤,不避嫌疑。过时的美男子——他年纪已经四十五——看准德·巴日东太太还能燃起青春的火焰,还有财富可以利用,说不定将来是个遗产可观的寡妇;要是跟奈格珀利斯家结了亲,他可以接近巴黎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仗着她的势力重新进政界。虽然那株美丽的树给苍黑茂密的藤萝损坏了,夏特莱决心依附,由他来修剪,栽培,收一批出色的果子。昂古莱姆的贵族看见蛮子闯进宫殿,大惊小怪的直嚷起来。德·巴日东太太的客厅一向是最严格的集会,没有外人羼入,经常来的只有主教,省长每年只招待两三次,税局局长根本轮不到;德·巴日东太太出席局长的晚会和音乐会,从来不在那儿吃饭。不接待税局局长而容纳一个稽核所所长,这样颠倒等级的行为,在受到轻视的官员看来简直无法理解。
①法国法律上虽无明文规定,一般人都把姓氏之前的“德”字、“杜”字当作贵族或旧世家的标识。
②卡塞尔,德国西部威斯特发利的首都。当时威斯特发利的国王便是拿破仑的兄弟哲罗姆。
谁要能渗透每个阶层都有的狭窄的眼界,不难懂得巴日东府在昂古莱姆的布尔乔亚心目中多么威严。对乌莫镇说来,这个小型卢浮宫的气派,本地朗布依埃①的光彩,更是在云端里,高不可攀。在那里聚会的全是周围几十里以内最穷的乡绅,头脑最贫乏,思想最鄙陋的人物。谈到政治无非是一大篇措辞激烈的滥调,认为《每日新闻》②太温和,路易十八同雅各宾党相去不远。至于妇女,多半愚蠢可笑,谈不到风韵,衣着不伦不类,每个人都有些缺陷破坏她的长相;谈吐,装束,思想,肉体,没有一样是完美的。要不是对德·巴日东太太别有用心,夏特莱绝对受不了那个环境。可是阶级意识和生活习惯,乡绅的神气,小贵族的高傲,严格的规矩,遮盖着他们的空虚。他们在感情方面的贵族品质,比豪华的巴黎社会真实得多;不管怎么样,他们对波旁王室还是拥护的,尊重的。做个不相称的比方,那个社会象老式的银器,颜色发黑,可是挺有分量。一成不变的政见近于忠诚。同布尔乔亚的距离,森严的门禁,显得他们地位很高,在社会上有公认的价值。在居民心目中,每个贵族都有他的身价,仿佛贝壳在巴姆巴拉的黑人中代表金钱。好些女子受着夏特莱的奉承,承认他某些长处是她们圈子里的男人没有的,也就不觉得和他来往有损尊严;骨子里她们个个人希望承继帝政时代的公主的遗产。最重清规戒律的人以为那不速之客只能在巴日东府上露面,决不会受别的家庭招待。杜·夏特莱碰过好几个钉子,可是他巴结教会,地位始终不动。他迎合昂古莱姆王后在本乡养成的缺点,给她看各种新书,替她念新出的诗集。两人为着一批青年诗人的作品感动出神,在德·巴日东太太是出于真心,夏特莱是闷得发慌,硬着头皮忍受;他是帝政时代的人物,不大了解浪漫派的诗歌。在百合花③影响之下发生的文艺复兴,引起德·巴日东太太的热情;她喜欢夏多布里昂先生,因为他说过维克多·雨果是个“才华盖世的孩子”。④她只能在书本上认识天才,觉得心中怏怏,愈加向往名流荟萃的巴黎。杜·夏特莱先生以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告诉她昂古莱姆也有一个才华盖世的孩子,一个青年诗人,比巴黎初升的明星更灿烂,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原来乌莫出了一个未来的大人物!中学校长给男爵看过一些出色的诗。那孩子又穷又朴实,竟是查特顿⑤第二,可不象查特顿在政治上那么卑鄙,也不象他那样痛恨名流,写小册子攻击他的恩人。德·巴日东太太周围有五六个人和她一样喜欢文学艺术,一个因为能拉几下难听的小提琴,一个因为能用墨汁糟蹋纸张,一个仗着农学会会长的身份,还有一个会直着低嗓子,象猎场上吹号角似的,嚷几句Sefiatoincorpoavete⑥之类的歌;在这些荒唐古怪的角色中,德·巴日东太太赛过饿慌了肚子,眼睁睁的望着舞台上纸做的酒席。一听到杜·夏特莱的报告,她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要见那个诗人,那个天使!她为之兴奋,激动,一谈就是几小时。第三天,前任外交信使托中学校长接洽,把引见吕西安的事谈妥了。
①法国十七世纪有名的文学沙龙,由德·朗布依埃侯爵夫人(1588—1665)主持,此处指德·巴日东府。
②《每日新闻》,法国当时有名的保王党报纸。
③百合花是法国王朝的徽号。浪慢派文学家绝大多数是保王党。
④夏多布里昂这句话是一八二○年说的,当时雨果十八岁,夏多布里昂五十二岁。
⑤英国诗人查特顿(1752—1770),十二岁写的讽刺诗已有传世价值;因贫穷潦倒于十八岁时服毒自杀。
⑥意大利文:只要你还有一口气。
你们倘是生在外省的小百姓,阶级的距离就比巴黎人更不容超越,巴黎人觉得这距离正在一天天缩短,你们始终受着铁栏阻隔,各个不同的社会阶层隔着铁栏诅咒,对骂拉加①;所以只有你们能体会,吕西安·沙尔东听见威严的校长说,他的名气替他打开了巴日东府的大门,他的心和头脑激动到什么地步。他平日夜晚同大卫在美景街溜达,望见巴日东家的旧山墙,常常说他们的名字恐怕永远传不到那儿,对于出身低微的人的学问,贵人们的耳朵特别迟钝。怎想到他会受到招待呢?这秘密,他只给妹妹一个人知道。夏娃会安排,又是体贴入微,拿出几个路易②的积蓄,为吕西安向昂古莱姆最高级的鞋店买了一双上等皮鞋,向最有名的成衣铺买了一套新衣服,替他最好的衬衫配上一条百裥绉领,她亲自洗过,熨过。夏娃看见吕西安穿扮好了,不知有多么高兴!她为着哥哥不知有多么得意!嘱咐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她想起无数的细节。吕西安经常出神,养成一种习惯,一坐下来就把胳膊肘子撑在桌上,有时竟拉过一张桌子来做靠手;夏娃要他在贵族的殿堂上检点行动,放肆不得。她陪着哥哥走到圣彼得门,差不多直送到大教堂对面,看他穿入美景街,拐进林荫道去和杜·夏特莱先生相会。可怜的姑娘站在那儿,激动不已,好象完成了一桩大事。吕西安踏进德·巴日东太太家,在夏娃看来是好运的开端。纯洁的女孩子哪里知道,一有野心就要丧失天真的感情!吕西安走进布雷街,看到屋子的外表并不惊奇。在他想象中一再扩大的卢浮宫是用当地特产的软石盖的,年代久了,石头有点发黄。临街的门面相当阴沉,内部的构造也很简单:外省式的冷冰冰的院子,十分干净;朴素的建筑近乎修道院,保养得不错。吕西安走上古老的楼梯,栏杆是栗树做的,从二层楼起踏级就不是石头的了。他走过一间简陋的穿堂,一间光线不足的大客厅,方始在小客室里见到当地的王后。灰色的门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纪的款式;门楣顶上嵌着仿浮雕的单色画。板壁糊着大马士革旧红绸,镶边很简单。红白方格的布套遮着寒伧的老式家具。诗人瞧见德·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面前摆一张铺绿呢毯子的圆桌,点着一个老式双座烛台,围着罩子。王后并不站起来,只是怪可爱的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的望着诗人;诗人看着她蛇一般扭曲的动作,心里直跳,觉得那姿势十分高雅。
[book_title]第一部 二 德·巴日东太太(2)
①古希伯来人的骂人话,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二节。
②法国古金币,值二十法郎。
吕西安的无比的美貌,羞怯的举动,还有他的声音,一切都使德·巴日东太太感到惊异。诗人本身已经是一首诗了。吕西安觉得这女人名不虚传,偷偷打量了一番:德·巴日东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贵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时行的款式,戴一顶直条子黑丝绒拼成的平顶帽。这顶大有中世纪风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对方的身分。帽子下面露出一大堆黄里带红的头发,照着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黄,蜷曲的部分红得厉害。据说女人长着这种颜色的头发,别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贵的太太却是皮色鲜明,弥补了那个缺点。一双灰色眼睛闪闪发光,雪白宽广,已经有皱裥的脑门,轮廓很显著;眼睛四周的色调象螺钿;鼻子两旁有两条蓝血管,细巧的眼圈儿因之显得更洁白。神采奕奕的长脸孔上长着一个鹰爪鼻,成为一个鲜明的标识,说明她容易激动,象孔代①家的人。头发没有完全遮掉脖子。随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难想见Rx房丰满,位置恰当。德·巴日东太太伸出她保养很好而有些干枯的细长手指,很亲热的指着近边的椅子,要青年诗人坐下。杜·夏特莱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时吕西安才发觉没有别人在座。
①法国王室波旁家的旁系亲属。
乌莫的诗人被德·巴日东太太的谈话陶醉了。在她身边消磨的三个钟点,对吕西安简直是个梦,恨不得永远做下去。他发现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爱情而得不到爱情,身强力壮而带着病态。态度举动把她的缺点更加夸大了,吕西安却看着很中意;年轻人开头总喜欢夸张,只道是心地纯洁的表现。他完全不注意烦闷和痛苦给她带来的颧骨上的褐红色斑疹,使她的面颊显得神态憔悴。他的幻想只管盯着那双热烈的眼睛,照着烛光的美丽的鬈发,白得耀眼的皮肤,象飞蛾见到亮光一样死盯不放。并且对方的话句句说到他心里,他再也不想去判断对方是怎样的女人。那种女性的激动,德·巴日东太太重复了多年而吕西安觉得很新鲜的滥调,都使吕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带作品来,而且当时也谈不到这个问题;吕西安故意忘记带诗,好作为下次再来的借口;德·巴日东太太也绝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这不是初次见面就有了默契吗?西克斯特·杜·夏特莱先生对这次招待大不高兴。他发觉得晚了一步,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敌。他送吕西安从美景街下坡去乌莫,直送到第一个拐角儿上,有心叫吕西安领教领教他的手段。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先自己夸了一阵引见的功劳,然后以介绍人身分给他一番劝告,叫吕西安听着很诧异。
杜·夏特莱先生说:“总算吕西安运气,受到的待遇比他夏特莱好。这批蠢东西比宫廷还傲慢。他们扫尽你面子,叫你下不了台。他们要不改变作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会再来。至于他夏特莱,他所以还在那家走动,无非是对德·巴日东太太感到兴趣,昂古莱姆只有这个女人还象点儿样。他先是因为无聊,对德·巴日东太太献献殷勤,结果却发疯似的爱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好得手,处处看得出她爱着他。他只有收服这个骄傲的王后,才能对那批臭乡绅报仇泄恨。”
夏特莱形容自己的痴情已经到了杀死情敌的地步,万一有情敌的话。帝政时代的老油子用尽全身之力扑在可怜的诗人身上,想用威势压倒他,叫他害怕。他讲到旅行埃及时的危险,大大夸张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只能刺激诗人的想象而并没有吓退情人。
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不管老风流如何威胁,如何装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样子,照样去拜访德·巴日东太太;他先还保持乌莫人的身分,陪着小心;后来习惯了,不象早先那样觉得在那儿出入是莫大的荣幸,上门的次数愈来愈多。那个圈子里的人认为药房老板的儿子根本无足重轻。开始一个时期,某个贵族或者某些妇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吕西安,对他都拿出上等人对待下级的态度,礼貌特别周到。吕西安先觉得他们和蔼可亲,后来也咂摸出那种虚假的客气是什么意思。有一些恩主面孔引起他的愤慨,加强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许多未来的贵人开始对高等社会都有这种仇恨。可是不论怎样的痛苦,吕西安为了娜依斯都能忍受。娜依斯这个名字,他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那个帮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维也纳的世家一样,熟朋友之间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称,他们想出这一点区别,表示他们在昂古莱姆的贵族里头也是与众不同的。
吕西安爱上娜依斯,正如年轻人爱上第一个奉承他的女子,因为娜依斯预言他前途无量,一定会享大名。她使尽手段要吕西安成为她家里的常客,不但过甚其辞的赞美,还说吕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个穷孩子;她故意把他缩小,好把他留在身边;她要吕西安做秘书,念书给她听。其实她是爱吕西安,在当年那次惨痛的经历以后,她自己也想不到还能爱到这个程度。她暗暗责备自己,觉得爱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简直荒唐,单说身分,他就同自己离得多远!种种顾虑煽动起来的傲气,莫名其妙的在亲热的态度中流露出来。她一会儿目无下尘,摆出一副保护人面孔,一会儿慈爱温柔,满嘴甜言蜜语。吕西安开头震于她高贵的地位,尝遍了恐惧,希望,绝望的滋味;可是经过痛苦与快乐的交替,第一次的爱情也在他心里种得更深了。最初两个月,他把德·巴日东太太当做象慈母一般照顾他的恩人。一来二去,终于说起知心话来了。德·巴日东太太称诗人为亲爱的吕西安,然后干脆叫他亲爱的。诗人大着胆子也把尊贵的太太叫起娜依斯来,她听着大不高兴,发了一阵脾气,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加神魂颠倒;她嗔怪吕西安不该用一个大家通用的称呼。又高傲又尊贵的德·奈格珀利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个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丝相称。这一下吕西安一交跌进了爱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丝正在瞧一张肖像,吕西安进去,她急忙收起,吕西安要求给他看。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丝怕他发急,给他看了年轻的康特-克鲁瓦的肖像,淌着眼泪讲出那一段悲惨的爱情,多么纯洁,受到多么惨酷的摧残的爱情。是不是她打算对已故的情人不忠实了?还是利用肖像暗示吕西安,还有一个男人同他竞争?吕西安太年轻,没有能力分析他的情人,只是很天真的发急,因为娜依斯已经排开阵势挑战。在这种战斗中,女人总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说得相当巧妙的顾虑彻底破除。她们关于责任,体统,宗教的争辩好比许多堡垒,但愿男人一齐攻下。天真的吕西安用不着这些挑拨就冲过来了。
有天晚上,吕西安大着胆子说:“换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为着你活下去。”他想把德·康特-克鲁瓦先生彻底解决,望着路易丝的目光表示他的热情已经到顶点。
路易丝看着这股新生的爱情在她和诗人心中进展,暗暗吃惊。她故意找错儿,说吕西安答应题在她纪念册第一页上的诗不该老是拖延。等到诗写出来了,她当然觉得比贵族诗人卡那利最好的作品还要美,可是她念过以后又作何感想呢?
生花妙笔,虚幻的诗神,
并不经常来叩我的心魂,
点染我的花笺和薄薄的绢素。
倒是我美丽的情人在挥毫时分,
往往把她幽密的欢欣,
或是无声的悲苦,向我倾吐。
啊!等到她追寻我褪色的旧稿,
想得到一个分晓,
花团锦簇的前程从何处发轫;
那时但愿爱神呵,
将来回想起这次美妙的旅行,
象晴朗的天空没有一朵乌云!
她说:“你的诗真是受了我的感应吗?”
这个疑问是喜欢玩火的女人有心挑逗,叫吕西安冒出一颗眼泪;她便安慰吕西安,破题儿第一遭亲了亲他的额角。真的,吕西安是个大人物,她要好好的栽培他,教他意大利文,德文,纠正他的态度举动;有了这些借口,她可以当着那般讨厌的清客,让吕西安经常留在身边了。她多关切吕西安的生活!为着吕西安重新弄音乐,引他进入音乐的天地,弹几支贝多芬的美妙的曲子,使他听着出神。吕西安快乐,路易丝也跟着快乐;看见吕西安心醉神迷,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她假惺惺的说:“有了这样的幸福,我们不是该满足了吗?”可怜的诗人糊涂透顶,回答说:“是的。”
形势逐渐发展,上星期路易丝居然留吕西安在家和德·巴日东先生同桌吃饭。虽然有丈夫在场,事情还是弄得满城皆知,大家还认为过分离奇,难以相信。结果引起许多骇人听闻的谣言。有的人觉得社会马上要天翻地覆了。另外一些人大声疾呼的说:“这就是高谈自由平等的后果!”醋意十足的杜·夏特莱打听出服侍产妇的夏洛特太太便是沙尔东太太,被他说做“乌莫夏多布里昂的母亲”。这句话变了一句有名的俏皮话。德·尚杜太太第一个赶往德·巴日东太太家,说道:
“亲爱的娜依斯,你可知道全昂古莱姆谈论的事吗?那起码诗人的娘,就是两个月以前服侍我嫂子生产的夏洛特太太!”
德·巴日东太太摆出一副十足地道的王后面孔,回答说:“亲爱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她不是药剂师的寡妇吗?德·吕邦泼雷家的小姐落到这步田地也够可怜的了。假定你跟我穷得一个钱都没有?……咱们靠什么过活?怎么养活你的孩子?”
德·巴日东太太的镇静压倒了贵族的怨叹。伟大的心胸最容易把苦难当作德行。做的好事受到指责而坚持下去,也更有意思;清白无辜和不正当的嗜好同样有刺激作用。晚上德·巴日东太太家高朋满座,都是来埋怨她的。她拿出冷嘲热讽的口才,说即使贵族成不了莫里哀,拉辛,卢梭,伏尔泰,玛西永,博马舍,狄德罗,至少该接待生出大人物的家具商,钟表匠,铸刀匠。①她说天才永远是贵族。她责备那些绅士不懂得自己真正的利益。总而言之,她说了许多傻话,听的人要不那么蠢,早就心中有数;可是他们只以为她脾气古怪。一场雷雨被她用大炮轰散了。吕西安第一次被请来当众露面,四桌客人在褪色的旧客厅里打惠斯特②;路易丝满面春风的接待吕西安,摆着一副叫人非服从不可的王后气派向大众介绍。她把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叫做“夏特莱先生”,表示她知道夏特莱并无资格在姓氏之前加上旧家的标识,夏特莱听着愣住了。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算是硬挨进了德·巴日东太太的圈子;可是个个人当他毒物看待,存心慢慢的用傲慢的态度做解毒剂,把他排除出去。娜依斯虽然胜利,却是大失人心;一部分反对派打算离开她了。阿美莉,——就是德·尚杜太太,——听着夏特莱的主意决定每星期三接待宾客,和德·巴日东太太唱对台。德·巴日东太太是每天晚上招待的,去的人早已养成习惯,老是坐在那几张绿呢牌桌前面,玩那几副西洋双六棋③;看惯屋子里的当差,烛台;在走道里挂大衣,帽子,放套鞋,都变了刻板文章;甚至对楼梯的踏级也象对女主人一样有感情。大家捺着性子忍受“御花园中的蓟鸟④”,这是亚历山大·德·布勒比昂想出来的俏皮话。最后,农学会会长还说出一番内行话来消除众人的怒气。
他说:“大革命以前,便是主公大臣也接待跟这小诗人差不多的小角色,例如杜克洛,格里姆,克雷比庸等等;可是从来不接见收人头税的小官儿,象夏特莱这种人。”
①莫里哀的父亲是家具商;卢梭和博马舍的父亲是钟表匠;狄德罗的父亲是铸刀匠。
②纸牌戏的一种,桥牌的前身。
③用骰子和跳棋玩的一种游戏。
④蓟鸟(以蓟草人食料的鸟)在法文中叫做“沙尔东纳莱”;吕西安姓沙尔东,原义为蓟草,是一种开淡紫花的多年生草。沙尔东纳莱前半与沙尔东相同,又可作小沙尔东解。
杜·夏特莱做了沙尔东的替死鬼,个个人对他冷淡。间接税稽核所所长自从被称为夏特莱先生起,发誓非征服德·巴日东太太不可;他一发觉受人攻击,反而站在女主人一边,替青年诗人撑腰,自称为吕西安的朋友。了不起的外交家当年手段笨拙,没有拍上拿破仑,如今却来笼络吕西安,跟他亲热了。他请了一次客,替诗人捧场,出席的有省长,税局局长,驻军司令,海军学校校长,法院院长,所有的行政首脑。可怜的诗人大受夸奖,要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听着那些耍弄他的赞美准会疑心。上甜菜的时候,夏特莱要他的情敌朗诵他最近的杰作,《垂死的沙达那帕鲁斯的颂歌》。素来不动感情的中学校长拍手说,便是冉-巴蒂斯特·卢梭①也不能写得更好了。西克斯特·复特莱男爵断定这小诗人不是经不起夸奖,早晚在暖室里干瘪,便是为了未来的光荣得意忘形,闹出些狂妄的笑话来,仍旧缩回去做个无名小卒。在这个天才不曾夭折的时期,夏特莱的雄心似乎为德·巴日东太太牺牲了;其实他老奸巨猾,订好计划,要象刺探军情一样留意两个情人的行动,等候机会消灭吕西安。从那时起,城内城外隐隐然说到昂古莱姆出了一个大人物。舆论一致赞美德·巴日东太太照顾青年才子。德·巴日东太太发现她的行事有人赞同,就想获得公众的批准。她在本省内逢人便说,要举行一次请吃冰淇淋和糕点的茶会;那时茶叶还作为消化药,归药房发售,请客喝茶是从来未有的创举。第一流的贵族都被请去听吕西安朗诵一件重要作品。
①冉-巴蒂斯特·卢梭(1671—1741),法国抒情诗人。
路易丝把她暗中克服的困难瞒着吕西安,可也透露几句上流社会反对他的阴谋。她认为应当让吕西安知道天才一生中必然要经历的危险,有些难关需要过人的勇气才能冲破。她拿这种胜利当作教育。她伸着雪白的手,向吕西安指出要用不断的苦难去换取的光荣,提到殉道的志士非受不可的毒刑,她搬出她的最好听的空话,最浮夸的词藻。那种信口开河的议论正是学了《柯丽娜》小说中的缺点。她自以为雄辩滔滔,伟大之极,而她的口才又是受她的邦雅曼的感应,也就更爱他了。①她劝吕西安放大胆子抛弃父亲的姓氏,改用吕邦泼雷那个高贵的姓,不用管群众起哄,反正将来王上会批准的。布拉蒙-绍弗里家的小姐,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跟路易丝是至亲,在宫廷中很有势力,请求改姓的事由路易丝负责就是了。听到王上,宫廷,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这些字儿,吕西安好比看见一连串美丽的烟火,觉得大有改姓的必要。
“亲爱的孩子,”路易丝带着又温柔又打趣的口吻说,“事情早一天做,公众就早一天承认。”
她把社会的阶层一一揭开,叫诗人明白这个巧妙的主意可以使他平空跳过多少等级。吕西安听着她的劝告,立刻改变思想,不再相信一七九三年代的虚幻的平等;对于名位的饥渴本来被大卫用冷静的理智消解了,如今受到路易丝的煽动,她说只有高等社会才是他活动的天地。愤懑不平的自由党人inpctto②变了保王党。吕西安咬着荣华富贵的禁果,发誓要送一个胜利的花冠给他的王后,哪怕是染着鲜血的花冠,他也要弄到手,quibuscumqueviis.③他要证明他的勇敢,说出眼前的痛苦,至此为止他瞒着路易丝;年轻人初次恋爱都莫名其妙的怕羞,不敢炫耀自己崇高的品质,但愿不露出真正的精神面目就得到情人赏识。此刻他说出如何受贫穷压迫,自己如何高傲的忍受,提到在大卫那儿的工作,深夜的用功。这股青春的热诚使德·巴日东太太想起二十六岁的上校,眼神愈来愈柔和。吕西安看出他的尊贵的情人动了心,便抓着她的手(她也让他拿着),凭着诗人的,青年的,情人的冲动亲吻。路易丝甚至允许药剂师的儿子把颤动的嘴唇贴在她的脑门上。
①法国女作家斯塔尔夫人(1766—1817)写的小说《柯丽娜》,反映她和邦雅曼·贡斯当的爱情;作者借女主人公柯丽娜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
②意大利文:暗中,内心深处。
③拉丁文: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她从迷惘中醒来,说道:“孩子!孩子!给人撞见了,我要闹笑话了。”
那天晚上,德·巴日东太太的思想把她所谓吕西安的成见摧毁了不少。据她说来,天才是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姊妹的;他们要建立伟大的事业,表面上不能不自私,为了他们的成就不能不牺牲一切。家属开始不免被巨人式的头脑蚕食,因为要帮助一股被压迫的力量奋斗而作种种牺牲,可是后来分享胜利的果实的时候,得到的报酬比付出的代价不知要超过多少倍。天才只向自己负责;手段只能由他决定,因为目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超于法律之上,他的使命是重订法律;能控制时代的人,什么都可以取为己有,什么都可以拿去冒险,因为一切都是属于他的。路易丝举出许多名人的少年时代作例子:贝尔纳·德·帕利西,路易十一,福克斯,拿破仑,哥伦布,恺撒,以及一切有名的冒险家,开始都债台高筑或者潦倒不堪,被人误解,当作疯子,败子,品行不端的父兄,后来却为一家,一国增光,甚至为全人类增光。
这些议论正好迎合吕西安隐藏的邪念,进一步败坏他的心术。在强烈的欲望鼓动之下,他认为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不能成功不是对社会犯了大不敬的罪恶吗?失败的人不是等于把世俗的美德全部推翻吗?而那些美德正是社会的支柱,社会唾弃的便是坐在废墟上的马利乌斯①。吕西安不知道他所处的地位一方面是沉沦堕落,一方面是天才的胜利,他只管望着先知们逗留过的西乃山,没有看见山下的死海和峨摩拉的丑恶的尸体。②
①马利乌斯(公元前157—前86),罗马将军,做到执政,被政敌放逐国外,追捕的人看见他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上叹息。后世以此为英雄末路的比喻。
②西乃(又译西奈)山是摩西看见耶和华显形的地方,见《旧约·出埃及记》。阿拉伯半岛上的古城峨摩拉,以人民作恶多端,被耶和华用天火毁灭,作者引用这两个典故作上面两句的比喻,谓吕西安向往天才的荣誉,看不见脚下的万丈深渊。
诗人的思想感情被路易丝从外省生活的襁褓中完全解放出来,他竟想试探德·巴日东太太,看自己是否能征服这个高贵的俘虏,不至于遭到拒绝,下不了台。最近宣布的诗歌晚会正好给他作这个尝试。他的爱情中间有野心羼入。他动了情,同时也想往上高升;这股双重的欲望,在既要满足感情,又要摆脱贫穷的青年身上,也是自然的。今日之下,社会把所有的孩子请去赴同一个宴会,叫他们年纪轻轻就有野心。社会使青年失去妩媚,作着自私的打算,破坏他们仁厚的心地。我们美妙的理想但愿情形不是这样,无奈事实往往破坏我们一相情愿的幻景,叫人除了十九世纪的青年以外没法写出另外一种青年。吕西安还觉得自己的计划用意高尚,表示他对大卫友情深厚呢。
吕西安动笔比说话大胆,便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的路易丝。十二张信纸誉了三遍,叙述他父亲的才气,落空的希望,使他受尽折磨的贫穷。他把心爱的妹子写成天使,大卫·赛夏写成未来的居维埃,目前不但是吕西安的朋友,而且是他的兄长,他的父亲。如果他不要求路易丝对待大卫象对待他一样,他就不配受路易丝的爱,——不配受他生平第一次的光荣。他宁可放弃一切,不能辜负大卫,他要大卫亲眼看见他成功。在那种疯狂的信里,年轻人往往用自杀来威吓,关于良心问题发表许多幼稚的议论,搬出高尚的心灵的荒谬的逻辑;长篇累牍的废话说得怪有意思,还穿插一些天真的倾诉,在写的人是无心流露而女人看了最喜欢的。吕西安把信交给女用人,到印刷所去改校样,分派工作,打发一些零星杂务,对大卫只字不提。年轻人只有在童心未失的时候,才会这样稳重。说不定吕西安也怕大卫的不客气的批评,或者怕大卫目光犀利,窥破他的心事。念过谢尼耶的作品,吕西安听到大卫埋怨,好象伤口被医生的手碰到了,他的秘密方始从心中浮到嘴边。
现在你们不难体会,吕西安从昂古莱姆走回乌莫,脑子里有些什么思想。那位高贵的太太要生气吗?会接待大卫吗?野心家不至于被撵出来,缩回乌莫的阁楼上去吧?不曾亲吻路易丝的额角以前,吕西安还能估计一个王后和她宠臣的距离,现在可想不到他花了五个月才走完的路程,大卫不可能在一霎眼之间跨过。他不知道贵族排斥小百姓的禁令多么严格,德·巴日东太太再要敢触犯一次,非下台不可;路易丝自甘堕落的罪名势必坐实,不能再在昂古莱姆住下去,本阶级的人对她都要远而避之,象中世纪的人躲避麻疯病人一样。娜依斯要是失节的话,上层的贵族阶级,甚至连教会在内,都会替她辩护;和下等人往来可是罪大恶极,永远不能赦免;因为当权的人犯错误,可以得到大家原谅,下台以后就要受到谴责。而接待大卫不是等于自动逊位吗?吕西安即使看不见这方面的问题,他的贵族的本能也预感到另外一些困难,使他心里发慌。高尚的思想感情不一定产生高尚的举止。拉辛的风度固然不亚于身分极高的朝臣,高乃依却很象一个牛贩子。笛卡尔长得象老实的荷兰商人。孟德斯鸠肩上扛着铁耙,头上戴着睡帽,到拉·勃莱德去访问的外客往往以为他是粗俗的园丁。上流社会的风度是出身高贵的人的天赋,从吃奶的时候起就开始吸收,或者从血统带来的一门学问,否则就得靠教育培养,还需要某些偶然的因素帮忙,例如漂亮的外表,清秀的面目,特殊的音色。这些重要的小节在大卫身上完全没有,而他的朋友生来就具备。吕西安承继母系的贵族血统,连一双脚也是法兰克人的高脚背,不比大卫长的是韦尔希人的平脚背①,体格象他掌车的父亲。吕西安仿佛已经听到众人对大卫的讪笑,看见德·巴日东太太忍俊不禁的表情。总之,他虽不完全觉得他的好朋友丢他的脸,至少下着决心,以后不再凭冲动行事,先要经过一番考虑了。
①韦尔希是德国人轻视外国人和一切外国事物的用语。相传法国的贵族是法兰克族的后代,平民是高卢人的后代。弓起的脚背被认为是贵族血统的标识。
因此,在充满诗意和友爱的时间以后,两个朋友念过作品,在一个新的太阳照耀之下看到另外一个文学天地以后,吕西安想起处世的手段和实际的利益来了。回到乌莫,他已经瞥见上流社会的无情的规律,后悔不该写那封信,恨不得收回才好。他完全体会到,交上好运对个人的抱负有怎样的帮助;他在猎取功名的阶梯上已经跨了第一步,再要退回来牺牲太大了。然后他又想起他的朴素安静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横溢的大卫多么慷慨的帮助他,必要时连为他献出生命都愿意;母亲受了屈辱仍旧那么高贵,认为儿子不但聪明,而且天性仁厚;乐天安命的妹子多么可爱,她的童年多么纯洁,良心上不曾有过斑点;他自己的希望也不曾受过狂风吹打;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来。于是他觉得,用自己的成绩冲破贵族或者布尔乔亚的封锁,比靠一个女人的宠爱发迹更有面子。他的天才早晚会光芒四射,象那些征服社会的前辈一样;那个时候自然有女人爱他!拿破仑的榜样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吕西安也想起拿破仑,丢开了钻营的念头,还为此责备自己。吕西安就是这样的性格,从恶到善,从善到恶,转变得一样容易。他不象学者那样爱好自己的小天地;一个月来看到铺子的绿地黄字的招牌,写着
沙尔东药房—波斯泰尔新记
好象对他是种耻辱。父亲的姓写在一个车马必经之处,他觉得刺眼。那天晚上跨过他家里难看的铁栅门,打算去美景街挽着德·巴日东太太在上城最时髦的青年中间露脸的时候,他更抱怨这所屋子同他的好运气太不相称。
他从过道走进小院子,一路想:“爱上了德·巴日东太太,不久也许就能得手,偏偏住在这耗子窠里!”院子里靠墙放着几捆煮过的药草,学徒在洗刷配药间的锅子,波斯泰尔先生系着围身,捧着一个曲颈瓶察看瓶里的药水,一边瞅着铺子,看药看得专心的时候,便耸起耳朵留意门铃。从院子到后面的破屋子,到处是一股甘菊,薄荷,和煮过的草药味儿。后院的住屋要从笔直的楼梯走上去,扶手只有两根绳子,俗语叫做磨坊梯子。假三层上只有一间卧房,便是吕西安住的。
波斯泰尔先生是个标准的外省老板,他招呼吕西安道:“老弟,你好。身体怎么样?我才把植物糖水做了一次实验,我的问题只有你父亲能解决,他这个人真了不起!要是我知道他治痛风症的秘方,咱们俩今天还不高车大马,阔得很吗?”
又蠢又忠厚的药剂师每星期都要向吕西安提到他父亲不肯泄露秘方的话,叫吕西安听了刺心。
吕西安很简单的回答:“的确倒霉。”老实的波斯泰尔对师母和她的儿女帮过好几次忙,吕西安常常感激他,近来却觉得父亲的学生俗不可耐。
“你怎么啦?”波斯泰尔说着,把瓶子放在实验桌上。
“可有我的信吗?”
“有一封,象香膏一样好闻!就在账台上,我的写字架①旁边。”
①面板倾斜的木架子,放在桌上写字用的。
德·巴日东太太的信同药房的瓶儿罐儿放在一起,还了得!吕西安赶紧冲进铺子。
一扇半开的窗子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声音,温柔的叫着:“吕西安,快些儿!饭菜等了你一个钟点,快凉了。”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
波斯泰尔抬起头来说:“小姐,你哥哥魂都没有了。”
这单身汉象一个小酒桶,被画家一时高兴描上了一张皮色通红的大麻脸。他望着夏娃装出又恭敬又讨好的神气,说明他很有意思娶老东家的女儿,只是没法叫利益和爱情在心中停止打架。吕西安走过他身边,他把平日堆着笑脸常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好漂亮啊,你妹妹!你也不错!只要经过你爸爸的手,没有一样不出色!”
夏娃个子高大,深色皮肤,黑头发,蓝眼睛。看上去性格刚强,其实她温柔和顺,待人非常热心。大卫准是看中她的率直,天真,心平气和的过着刻苦耐劳的生活,端庄稳重,从来没人说过她一句坏话。从第一次见面起,两人之间就有一股隐藏而纯朴的感情,纯粹是德国式的,既没有骚动的表现,也不急于吐露真情。各人只是暗中想念,仿佛有个妒忌的丈夫会对他们的感情生气。两人都瞒着吕西安,也许认为他们相爱会损害吕西安。大卫惟恐夏娃不喜欢他;夏娃因为家境清苦,特别羞怯。真正的女工可能胆子很大,有教养的落难的姑娘只会适应她悲惨的命运。夏娃表面上谦虚,骨子里高傲,不愿追求一个公认为有钱的人的儿子。那时地产正在涨价,熟悉行市的人估计马萨克的庄园值到八万法郎以上,老赛夏候着机会买进的田地还不算在内;他手头积蓄不少,年年丰收,出产都是高价脱手的。或许只有大卫一个人对老子的家业一无所知。在他看来,马萨克不过是一八一○年上花一万五六买下的一所破房子,每年他只在收割的季节去一回,让父亲带着在葡萄园里溜达,一路夺他的收成;大卫从来没看见收获的东西,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孤独的学者往往夸大感情方面的阻碍,因而感情愈加扩张;这等人的爱情需要对方鼓励才行;因为大卫心目中的夏娃比小职员心目中的贵夫人还要尊严。印刷商在他偶像身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赶到,又急急忙忙离开,热情非但不表示出来,反而竭力抑制。他往往在晚上想出理由,要和吕西安商量事情,从桑树广场穿过巴莱门赶往乌莫;到了绿漆的铁栅门口,忽然又退回来,怕时间太晚,或者怕夏娃睡了,嫌他冒失。虽然这股强烈的爱只在小事情上透露,夏娃却心里明白;看见大卫的眼神,说话,举动,对她十分尊敬,她也很得意,可并不骄傲;而印刷商最动人的地方还是在于他盲目的崇拜吕西安;讨好夏娃最有效的办法,被他想出来了。这种爱情自有一些无声无息的乐趣,不同于骚乱紧张的热情,正如田野的花不同于园庭中富丽堂皇的花。温柔微妙的眼神好比浮在水上的蓝色的睡莲,飘忽的表情赛过野蔷薇的淡淡的清香;凄凉的情调同丝绒般的苔藓一样柔和;那是两颗高尚的心灵在一块富饶、肥沃、不会变质的土地上开出来的花。夏娃屡次体会到,在大卫软弱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股力。凡是大卫不敢表达的情意,夏娃都很感激,所以只消一件小小的事故就能使他们俩的心进一步接近。
吕西安上楼,夏娃已经把门打开了。他和妹妹一句话不说就坐下。交叉的木架子撑着一张小桌,没有台布,摆着他的刀叉。可怜的小家庭只有三份银制的餐具,夏娃都给心爱的哥哥用了。
她从灶上拿下一盘菜,端上桌子,用铁板把灶火压熄了,说道:“你看什么啊?”
吕西安不回答。夏娃又端出一只小碟子,有模有样的铺着葡萄叶,还有一小碗满满的奶油,一齐放在桌上。
“喂,吕西安,我给你弄了草莓来啦。”
吕西安只顾聚精会神看信,不曾听见。夏娃过来坐在他身边,一句嘀咕都没有;妹子对哥哥感情太好了,哥哥越对她随便,她越快活。
她看见吕西安眼中亮晶晶的含着眼泪,便说:“怎么啦?”
“没有什么,夏娃,没有什么,”吕西安搂着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边,亲她的额角,头发,脖子,冲动得厉害。
“你有事瞒我呢。”
“告诉你,她真的爱我!”
可怜的妹妹红着脸,带着埋怨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不是拥抱我。”
“我们都要快活了,”吕西安说着,把一大匙一大匙的汤往嘴里送。
“我们?”夏娃问。她也有大卫那样的预感,便补上一句:
“你不会象以前那样爱我们了!”
“你不是了解我的吗?怎么有这个想法呢?”
夏娃握了握哥哥的手,撤去空盆和棕色陶器的汤钵,端上她做的菜。吕西安顾不得吃,又拿着德·巴日东太太的信看起来。识趣的夏娃尊重哥哥,并不要求看信;他要愿意让妹子过目,她就得等着;要是不愿意,也不能强求。所以她等着。来信是这样写的:
朋友,我怎会不帮助你研究学问的同道,象帮助你一样呢?在我看来,有才能的人都有同等权利。可是你不知道我周围的人的偏见。我们没法叫无知的贵族承认思想的高贵。倘若我的声望不能强迫他们接受大卫·赛夏先生,我愿意把他们为你牺牲,象古时候用牛羊祭神一样。不过,亲爱的朋友,你不见得要我同一个在思想或态度举动方面,可能使我不喜欢的人来往吧?你过分赞美我,足见一个人多么容易被友谊蒙蔽!我对你的要求提出一个条件,你不至于见怪吗?我要见见你的朋友,鉴定一下,为了你的前途我要亲自判断你是否看错了人。亲爱的诗人,既然我要象慈母一般照应你,这个做法不是我对你应尽的责任吗?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
吕西安不知道上流社会的人有本领从是说到否,从否说到是。他觉得那封信是他的胜利。大卫可以到德·巴日东太太家里去,显露他天才的光辉了。吕西安看到事情顺利,自以为有了压倒众人的优势,不由得心神陶醉,得意扬扬,脸上反映出各式各样的希望,让妹子看着叫好,说他美极了。
她说:“她要是个聪明人,怎么能不爱你呢!今晚她心里不见得会好过,所有的女人都要向你卖俏。你念起《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来,一定漂亮极了!我恨不得变做耗子,钻到那儿去看你!来吧,你的衣服我放在妈妈屋里了。”
妈妈的房间虽然寒素,还过得去。胡桃木的床上挂着白帐子,床前铺一方薄薄的绿地毯。木头面子的五斗柜,上面装着镜子。另外还有几把胡桃木的靠椅。壁炉架上的座钟叫人想起他们从前优裕的生活。窗上挂着白窗帘。壁上糊着暗花的灰色纸。地砖上过颜色,夏娃擦得很干净。中央一张独脚圆桌,放一个描金玫瑰花形的红盘,盘里摆三只茶杯,一只糖缸,都是利摩日的磁器。夏娃睡在隔壁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只旧沙发,临窗一张女红台。房间小得象水手的房舱,只能经常开着玻璃门让空气流通。虽然处处地方显出境况艰难,却有一股勤劳朴素的气息。凡是认识那娘儿三个的人,都觉得室内的景象非常和谐,动人。
吕西安正在扣领带,听见小院子里响起大卫的脚步声;不一会印刷商进门了,动作和神气都说明他是性急慌忙赶来的。
野心勃勃的吕西安叫道:“喂!大卫,事情成功了!她真爱我!你可以去了。”
“不,”印刷商局促不安的说,“我专诚来谢谢你的友谊;我为此郑重考虑了一番。吕西安,我的身分早已确定。我是大卫·赛夏,领着王家执照在昂古莱姆开印刷所,墙上的招贴下面都有我的名字。在贵族看来,我是一个手艺人,说得好听些是商人,在靠近桑树广场的美景街上有个铺子。我还没有凯勒的家财,也没有德普兰的声望;便是这两种势力,①贵族还不肯承认呢。并且有了财产或者名气还不够,还要懂得绅士的规矩,有绅士的气派;在这一点上我同意贵族的意见。我凭什么一步登天呢?我不但要受贵族耻笑,也要受布尔乔亚耻笑。你啊,你处的地位不同。做印刷所的监工对你并没有束缚。你做工是为了求上进,学一些必要的知识,你可以用你的前程解释你眼前的职业。你以后尽可干别的事儿,读法律啊,学外交啊,进衙门啊。反正你没有归入门类,贴上标签。你利用你的自由之身吧,你一个人向前,去追求功名吧!所有的乐趣,哪怕是满足虚荣的乐趣,你尽管高高兴兴的享受。但愿你快乐,我看到你成功放心中得意,你是我的化身。的确,你经历的生活,我都能够领会。宴会,应酬,交际场中的光彩,钻门路,找捷径,都是你的事儿。生意人的朴素勤恳的生活,长时期的研究学问,那是我的事儿。将来你是我们的贵族,”大卫说着望了望夏娃。“你身子摇晃的时候,我伸出胳膊来扶你。你要是受了欺骗,可以躲到我们心中来,我们有的是永远不变的爱。人家的照拂,恩惠,好意,分在两个人身上可不容易持久;咱们会互相妨碍;还是你一个人上前吧,必要的时候再拉我一把。我对你非但不忌妒,还愿意为你牺牲。你因为不肯丢掉我,不肯否认我是你朋友,竟然冒着危险,不怕失掉你的靠山,也许还是你的情人;这桩多伟大的小事使我跟你,吕西安,就算过去还不曾象兄弟一般;这一下也成了生死之交。你用不着好象沾了便宜而良心不安,有什么顾虑。我就赞成两弟兄分家,长兄独得大份的办法。即使你日后使我受到烦恼,谁敢说我不是永远欠着你的情分呢?”说到这两句,大卫怯生生的望着夏娃,夏娃噙着眼泪,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大卫还说出一番话来,叫吕西安听着诧异:“并且你长的一表人材,身腰多美,打扮起来多象样,穿着你的黄纽扣的蓝衣服,简简单单的南京缎裤子,活脱是个绅士;换了我,在那些人中间我象个工人,又窘,又僵,不是说些傻话,便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你为了迁就大家对门第的偏见,不妨改用你母亲的姓,称为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我永远是大卫·赛夏。在你来往的那个社会里,一切都对你有利,对我不利。你生来是交际场中的红人。女人见了你这张天使般的脸准定喜欢,夏娃,你说是不是?”
①大银行家凯勒,名医德普兰,都是《人间喜剧》中的人物。
吕西安扑过去拥抱大卫。这番谦让替他把许多疑虑和困难一齐解决了。大卫从友谊出发所想到的,和吕西安从野心出发想到的完全一样,他对大卫怎么能不加倍亲热呢?野心家和情人觉得前途平坦了,自然流露出青年和朋友的感情。精神奋发,所有的心弦一齐振动,发出丰满的声音:这是人生少有的境界。不幸心胸高尚的人的明智,使吕西安惟我独尊的倾向越发加强。我们多多少少全有路易十四那种“朕即国家”的想法。母亲和妹子的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大卫对他爱护备至,他也看惯三个人为他暗中努力,不禁养成一种少爷习气,产生自我中心的思想,侵蚀他高尚的品质;德·巴日东太太还迎合他的自私,怂恿他忘记父母亲,妹子和大卫的情分。当时他还没有到这一步,可是等他把野心的范围在四周扩大起来,谁敢担保他不至于迫于形势,为了保持地位而只想着自己呢?
彼此激动了一番以后,大卫提醒吕西安,他那首题作《圣约翰在巴德摩斯》的诗恐怕圣经气息太重,念给不熟悉寓意诗的人听不大合适。吕西安要同全夏朗德省最不容易讨好的群众见面,也不大放心。大卫劝他把安德烈·谢尼耶的集子带去,拿稳受欢迎的东西代替不一定受欢迎的东西。吕西安擅长朗诵,必定讨人喜欢;不念自己的作品还显得谦虚,对他有好处。他们俩象多数年轻人一样,认为自己的智力和品德,上流人物同样具备。不曾犯过错误的青年既不原谅别人的过失,同时当做别人也有崇高的信仰。我们必须有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才能理会拉斐尔的名言:所谓了解是彼此的程度相等。一般说来,法国领会诗歌的人很少,性灵一下子就被理性抑制,不能悠然神往,冒出圣洁的眼泪;也没有人肯费心去体味崇高的意境,发掘无穷的天地。浮华社会的无知同冷淡,在吕西安是第一次领教。他先往大卫家拿诗集。
等到只剩下两个情人的时候,大卫觉得生平从来没有这样局促过。他心慌的厉害,既要人称赞,又怕人称赞,竟想溜之大吉,原来怕羞的人也有欲迎故拒的心理!可怜的情人惟恐说出话来好象要人感激,一开口就犯嫌疑,只能不声不响,神气象罪犯。这种老实人的苦恼,夏娃完全理解,她很欣赏大卫的静默。大卫抓着帽子团来团去预备动身了,夏娃笑着说:
“大卫先生,既然你不上德·巴日东太太家,咱们不妨一块儿消磨黄昏。天气很好,你愿意到夏朗德河边去散散步吗?
咱们可以谈谈吕西安。”
大卫恨不得扑在这个妙人儿脚下。夏娃的声调给了他意想不到的酬报,温柔的语气打开了僵局,她的提议不仅有赞美的意思,也是第一次表示她的情意。
大卫做了一个手势,夏娃接着说:“请你在外面等一下,让我换衣服。”
大卫从来不会唱歌,出门的当口居然咿咿唔唔的哼起来;忠厚的波斯泰尔听着奇怪,不禁对夏娃和印刷商的关系大起疑心。
[book_title]第一部 三 客厅里的夜晚,河边的夜晚(1)
吕西安由于性格关系,对第一个印象特别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极小的事情都对他很有作用。象没有经验的情人一样,他老早就去了;路易丝还没进客厅,只有德·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在那里。爱一个有夫之妇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节的代价换取快乐,女人也凭这一点来估计她操纵情人的力量。这些手法,吕西安已经开始学习,只是还不曾和德·巴日东先生单独照面。
那位绅士思想狭窄,头脑空虚,浑浑噩噩的守着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个于人无害的脓包而还算懂事,一方面愚蠢高傲,什么都不愿意受人家的,也什么都不愿意回敬人家。他一心一意想着待人接物的义务,竭力要讨人喜欢,唯一的语言是挂着舞女一般的笑脸。心中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始终是那副笑容。听到好消息是微笑,听到坏消息也微笑。德·巴日东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处用得上。如果赞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很殷勤的笑出声来,加强笑容的意义,直要迫不得已才肯开一声口。他只怕单独见客,扰乱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脑子里找出些东西来。他多半用小时候的习惯来解救;他自言自语,告诉你一些生活琐事,说他需要什么,有什么琐琐碎碎的感觉,他认为这些感觉就近乎思想。他不谈天气好坏,不象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滥调来应付,他只谈他的私事。比如说:“我怕德·巴日东太太扫兴,中午吃了她最喜欢的小牛肉,肚子胀得要命。我明明知道,却老是不由自主!你说是什么道理?”或者说:“我要打铃叫人送一杯糖水来,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再不然:“我明儿要骑马出门,去拜访岳父。”这些简短的话毫无讨论的余地,听的人只能回答一声是或否,话谈不下去了。于是德·巴日东先生朝西扬起鼻子,象气喘的老哈叭狗,要求客人帮忙;他向你睁着一双长着白翳的大眼睛,仿佛问:“你说的是?……”凡是只谈自己的讨厌家伙,最配他脾胃,他们说话,他洗耳恭听,又诚恳又体贴,使昂古莱姆的一些话匣子对他十分重视,认为德·巴日东先生胸有城府,聪明得很,大家一向错看了他。那批家伙逢到没有听众的时候就来找他,把他们的故事或者大道理从头讲到尾,知道主人准会笑嘻嘻的表示赞许。德·巴日东太太的客厅经常高朋满座,德·巴日东先生待在那儿挺舒服。他管着零星琐事,留心观看,有人进来,他笑脸相迎,陪到太太跟前;有人动身,他起来相送,满面堆笑和客人告别。等到场面热闹,个个人都安顿好了,心情愉快的哑巴便挺着两条长腿象仙鹤般站着,似乎在听人谈论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后揣摩一副牌,其实他什么牌都不懂,看着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着鼻烟踱来踱去,帮助消化。阿娜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从她那儿不知得了多少乐趣。太太招待宾客,德·巴日东先生靠在沙发上暗暗赞赏,先是他用不着开口了,而且喜欢听太太说话,揣摩其中的妙处,往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透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弹忽然炸起来。他对妻子敬重到崇拜的地步。一个人有个崇拜的对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吗?阿娜依斯觉得丈夫脾气和善,象小孩儿,巴不得受人指挥;她聪明厚道,决不因此滥用权威。她照料丈夫赛过照料一件大衣,把他收拾干净,洗刷,保藏,调理周到;德·巴日东先生受着调理,洗刷,照顾,对妻子养成了象狗对主人一样的感情。惠而不费的给人一点快乐真是太容易了!德·巴日东太太叫人把饭菜弄得很精致,知道丈夫除了讲究吃喝,没有别的乐趣。她可怜丈夫,对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她由于高傲,一声不出,有些人不了解,只道丈夫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美德。并且她把丈夫训练得极有纪律,惟命是听。她说一声:“替我去拜访某先生或者某太太”,他立刻照办,好比小兵去站岗。他在太太面前一动不动,摆着立正的姿势。那个时期正在考虑替哑巴活动国会议员。吕西安在这户人家出入不久,还不曾揭开幕来看清这个难以想象的角色。德·巴日东先生埋在大沙发中,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神气,一声不响的尊严,在吕西安看来简直威严得不得了。富于幻想的人最会夸张,或者以为样样东西都有灵性;吕西安非但不把德·巴日东先生看做花岗石的柱子,反而当他是可怕的斯芬克司①,非奉承不可。
①斯芬克司,人面狮身的巨兽,埃及神话认为代表太阳;希腊神话说是神秘的怪兽,蹲在大路上要行人猜谜,猜不中的就被它吞掉。
“我第一个到了,”吕西安说着,行的礼比别人对这个老头儿更恭敬一些。
“那很自然,”德·巴日东先生回答。
吕西安只道丈夫吃醋,话中带刺,不禁满面通红,假装照镜子。
德·巴日东先生说:“你住在乌莫,路远的人总比路近的先到。”
吕西安装着讨好的神气问:“为什么呢?”
德·巴日东先生不动声色,回复了老样子,回答说:“不知道。”
吕西安说:“那是你不愿意想罢了。一个人提得出意见,一定说得出理由。”
“啊!”德·巴日东先生说,“理由!嗳!嗳!……”吕西安搜索枯肠,想把话接下去。
“德·巴日东太太大概在换衣服吧?”他说了又觉得这话问得无聊,暗暗发急。
“是的,她在换衣服,”丈夫的回答很自然。
吕西安抬起头来瞧着两根凸出的灰色梁木,梁木之间嵌着天花板,想不出话来接下去;他看见挂着阳水晶坠子的小型吊烛台卸去纱罩,插满蜡烛,又不由得害怕。家具上的套子都拿下了,露出大红织锦缎上褪色的花。这些排场说明今晚的局面非同小可。诗人因为穿着靴子,怕装束不合规矩。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半圆桌刻着花环的图案,上面供一个日本花瓶;吕西安担着心事,傻支支的走过去瞧花瓶;一忽儿又怕冷淡了丈夫,把他得罪了,决意探探口风,看他有什么嗜好,借此奉承一下。
吕西安回过身来朝德·巴日东先生走去,问道:“先生,你难得出城吗?”
“难得出城。”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德·巴日东先生被吕西安扰乱了安宁,暗暗留心吕西安的举动,象多疑的猫。他们俩互相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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