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弄假成真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5918
[book_dec]著名侦探小说家奥利弗太太受纳斯庄园主人乔治爵士之托,为游园会策划“寻凶游戏”,却莫名产生一种不祥之感。慎重之下,她请来老朋友赫尔克里·波洛为游戏保驾护航。谁知直觉不久便成为现实:原本扮演受害人的小女孩真的死在了“案发”现场……大名鼎鼎的波洛这次遇到了大麻烦,气得小胡子都垂下来啦。不过,请记住,赫尔克里·波洛永远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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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弄假成真》简介
献给佩吉和汉弗莱·特里维廉
马修·普理查德
《弄假成真》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真实的地方,这种构思模式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其他作品中很少见。具体来说,故事就发生在德文郡南部达特河边上的格林威庄园里。格林威庄园是妮玛(这是我对外祖母的称呼)夏季度假的地方,自一九三八年买下那座庄园到一九七六年她过世,这么多年她几乎每个夏天都住那儿。所以,借二○一四年《弄假成真》再版之际,针对此事举行一个纪念活动也顺理成章,格林威庄园被国民托管组织(注:英国国民托管组织(National Trust)创建于一八九五年,是一个对国际环境保护事业产生重大影响的民间慈善环保组织。它诞生于十九世纪晚期英国城市生存环境和社会秩序恶化的背景之下,其目标是要为英国人民永久保存那些带有英国传统特色的历史古迹或自然名胜。)接管并对公众开放至今也已经过了十五个年头。
不过,去年在格林威庄园还有一件更具纪念意义的事情。英国独立电视台制作的由大卫·苏切特主演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大侦探波洛》全集的收官之作《弄假成真》就是在该庄园拍摄的。至此,这部从一九八九年开机拍摄、开篇为《厨子惊魂》的系列剧在格林威庄园里宣布胜利杀青。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亲罗莎琳德从一开始就十分支持开拍电视剧,但她们谁都不会想到会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真有一种大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凯旋的感觉。
天公也真是作美,虽是夏天,但凉爽宜人。那天是拍摄的最后一天,就在庄园门前——拍摄的那个片段对剧情本身虽然不很关键——但仍然让人心情激动,因为镜头里英俊潇洒的大侦探大卫·苏彻特正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上格林威庄园的台阶敲门。这个镜头反复拍摄三次之后,大家终于听到了盼望已久的那几个字:“拍摄完成”。刹那间,所有在场的人的眼睛都湿润了,包括那些站在草坪上赶来庆贺这一时刻的人。是啊,这里已经创造了三个“之最”:拍摄了一部世上最受欢迎的电视连续剧;塑造了一位最受观众喜爱的文学人物赫尔克里·波洛;成就了一位最受观众喜爱的演员大卫·苏彻特。假设有人把这一喜讯告诉给我的外祖母(遗憾的是她从未见过大卫·苏彻特):她的作品已被拍成一部长达十三季、七十多集、连续热播二十五年的连续剧,我敢说,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我对《弄假成真》这本书一直特别喜欢,而且不是被拍成电视连续剧之后才开始喜欢的。该书于一九五六年出版,那年我十三岁,也正好是从那年开始,我喜欢上了妮玛写的书,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学,暑假经常和家人(当然包括妮玛)到格林威庄园去住。我不能说我记得在草坪上举行的某个大型聚会,但我的确记得一些小型活动。那时候格林威庄园是外祖母款待文学界与戏剧界朋友的地方(这一时期妮玛已经是伦敦西区最负盛名的剧作家),每逢有活动,我外祖父麦克斯·马洛温的很多考古界的朋友也会出席。妮玛从来不会把现实中的人物整个拿来作为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她创作的人物当中,包括乔治爵士、斯塔布斯夫人,尤其是弗里亚特太太,确实有一些身边人的影子。所以,当我在《弄假成真》中看到背包客时,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因为我们家邻近就有个叫“五月池塘”的青年旅舍,那里不时会出现一些背包客。
另外,我觉得《弄假成真》使我回想起童年时期的两段记忆:一个是人物,一个是地方,这两段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个人是阿丽雅德妮·奥利弗,她特别喜欢咋咋呼呼的,妮玛可是很少那样。不过,她也有自己热衷的事物,她对苹果的那种偏爱以及作家的那种好奇心让我想起了妮玛。这个人在七部小说中出现过,其中六部是与波洛一起出现,佐伊·沃纳梅克在影片中对她的演绎也十分完美。拍摄地是个船库,就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儿被害的地方。我和妮玛经常在下午到那个船库去看来来往往的游艇(寇罗兰号、佩恩顿骄傲号、布里克瑟姆贝莱号,还有一些看上去非常奇妙的汽轮船。现在还有一条汽轮船仍完好无损,真令人高兴)。船上的导游总喜欢对游客们提及格林威庄园,说那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家,导游的话准确的时候不多(严格地说,格林威庄园是外祖母度假的地方)。游船驶过时,虽然能听到导游们提到克里斯蒂,但从来没听人说有谁认出她来,那个时候她和她的外孙正不声不响地坐在船库里。
现在再次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好像记起了第一次读它的情景,那时书刚刚出版,我也才十几岁,也许是第一次真正懂得了侦探小说的结构与真实人物和真实地点的关系,因为我熟悉书中的那些人物和地点。正是因为妮玛故事的真实性,所以现在读起来仍然那么真切,那么令人信服。小时候读书,书中提到的考古和中东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些虚构成分而已,其实不然,妮玛使用的创作技巧和在《弄假成真》中相同,都是按照真实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真实的建筑物的特点进行描写的,只是在此基础上增添了一些虚构成分。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到伊拉克的尼姆罗德古城去看看,到埃及的金字塔,或是那些给予妮玛灵感的地方去参观旅游,亲自体验和感受她曾经到过的地方。最近我去了一趟加那利群岛,参观了那里最大的岛屿特纳里夫岛,那是一个充满灵感的地方,是“海上来客”中哈雷·奎因故事的发生地(见《神秘的奎恩先生》一书)——这是一部构思巧妙的短篇小说,我亲自去过那里之后就越发觉得故事写得实在是太精彩了。
另一个与我们家关系密切的事情是《弄假成真》的版本问题。大家现在读到的《弄假成真》不是最初的版本,最初的没有这么长,名字也不叫《弄假成真》,而是叫《绿岸迷踪》。最初,妮玛想把短篇小说挣得的版税捐给埃克赛特教区,用于修建格林威庄园附近的彻斯顿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不幸的是,之前出版外祖母短篇小说的杂志社认为故事太长,不同意出版,经纪人也无法说服杂志社。这个时候教区已经不能再等,因为先前对彻斯顿教堂有关彩色玻璃窗的承诺必须兑现了。所以,妮玛就为教区重新写了一个篇幅更短的故事,取名为《格林肖迷踪》(塑造了马普尔小姐而不是波洛),并决定将短篇小说《绿岸迷踪》的故事写得更丰满些,以长篇小说出版,这就是现在的《弄假成真》。这样,大家就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如果你到格林威庄园去参观的话,务必到彻斯顿教堂看看,因为那里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窗实在是太宏伟壮观了。(如果你对一九五四年简短一些的老版《弄假成真》感兴趣的话,《赫尔克里·波洛和绿岸迷踪》会在2014年出版,以纪念其六十周年。)
大家可能已经知道,一九九九年我们将格林威庄园交给了国民托管组织,基本全年对公众开放。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参观谋杀案的现场——船库,或者在海蒂·斯塔布斯曾经坐过的地方坐下来放松一下,对前来参观的背包客要有礼貌,因为他们也是可以进来参观的!你会看到国民托管组织的商店里出售所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在英格兰西部,这里的书最全。《弄假成真》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真实的地方,虽然这种情况在克里斯蒂的作品中不常见,但《弄假成真》绝非是唯一出现格林威庄园影子的小说。如果大家喜欢有真实地点的小说,千万不能不读《啤酒谋杀案》,里面的谋杀案就发生在格林威庄园的炮台那儿!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经常用一个词来形容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籍和电影,那就是“受欢迎”,我打心底里认为国民托管组织的两位总经理罗宾·布朗和加里·卡兰德以及他们所雇佣的员工,自一九九九年以来,工作都非常出色,他们把格林威庄园变成了一个大家喜欢来的地方,我小的时候,妮玛就是这么管理这个庄园的。我希望,如果已经读过《弄假成真》,也看过大卫·苏彻特主演的电影,那么,你也应该到故事的原发地去看一看,那将会带给你无尽的乐趣和遐想!
[book_title]第一章
接电话的是赫尔克里·波洛的秘书,干练利落的莱蒙小姐。
她放下手中的速记本,拿起听筒用平缓的语气说:“特拉法尔加(注:位于西班牙南部直布罗陀海峡两端。一八○五年,英国海军在这里与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舰队作战,大获全胜。)八一三七。”
赫尔克里·波洛再次躺回到直立的椅背上,闭上了双眼,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边儿,脑海里继续构思着刚才还没有口述完的那封信。
莱蒙小姐用手捂着话筒轻声问波洛:
“有人从德文郡的纳瑟康贝打来电话找你,你接吗?”
波洛皱起了眉头。这个地名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打电话的人叫什么?”他谨慎地问。
莱蒙小姐对着话筒说起话来。
“空袭(注:“air-raid”与奥利弗夫人的名字“Ariadne”发音相似,故莱蒙小姐一开始没能听清。)?”她半信半疑地问,“啊,明白了。你刚才说姓什么来着?”
她又一次把头转向赫尔克里·波洛。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的眉毛竖了起来。一幅画面渐渐出现在他脑海中:一头被风吹散的灰白发……老鹰般的轮廓……
他起身从莱蒙小姐手中接过电话。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话音中透着一种炫耀。
“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本人吗?”接线员有些怀疑地问。
波洛向她保证说是他本人,不会有错。
“帮你接通了波洛先生。”电话里的声音说。
刚才那个纤细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个粗壮有力的声音,波洛立刻将听筒从耳边移开了一段距离。
“真的是你吗,波洛先生?”奥利弗夫人问道。
“没错,就是我,夫人。”
“我是奥利弗夫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夫人。谁能把您给忘了。”
“其实,人们有时候是会记不得,”奥利弗夫人说,“实际上,经常如此。我又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说不定是因为我经常换发型。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希望我没打扰你繁忙的工作吧?”
“没有没有,丝毫没有打扰我。”
“太好了,我可不想让你心烦,事实上,我需要你。”
“需要我?”
“是的,马上。你可以乘飞机过来吗?”
“我从不乘飞机,我晕机。”
“我也晕机。也好,反正飞机也不比火车快多少,因为离这里最近的机场在埃克赛特,离我这儿有好几英里远。你就乘火车来吧,十二点有一趟火车,从帕丁顿开往纳瑟康贝。你完全可以赶得上。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如果我的手表准的话,不过准的时候不多。”
“可是,你在什么地方,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纳瑟康贝的纳斯庄园,到达纳瑟康贝后,车站会有轿车或出租车等你。”
“可是,你为什么需要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波洛有些焦急地又问了一遍。
“电话机安装得都不是地方,”奥利弗夫人说,“这部电话机装在走廊里……总有人来来往往的,总有人讲话……电话根本听不清。我等着你,大家都会对你的到来感到兴奋的,再见。”
对方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发出一阵嗡嗡声。
波洛有些不知所措,一边放电话一边嘟囔着什么。莱蒙小姐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对刚才的一幕没有流露出任何好奇。她用平缓的语气复述着被打断之前口述的最后那句话:
“……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亲爱的先生,你提出的那个假设……”
波洛挥了挥手,示意不要再复述那个假设了。
“来电话的是奥利弗夫人,”他说,“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侦探小说作家。你也许读过……”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想起来了,莱蒙小姐只读一些有助于她进步和提高方面的书籍,对犯罪小说这类无聊的书不屑一顾。“她要我今天就到德文郡去,立刻就到,要在——”他瞥了一眼钟表,“三十五分钟之内。”
莱蒙小姐抬了下眉毛,有些不以为然。
“时间够紧张的,”她说,“是什么事情非要您立刻赶过去?”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她没说。”
“真奇怪,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她怕被别人听到,肯定是的,这一点她表达得很清楚。”
“哦,真的?”莱蒙小姐在为她的雇主打抱不平,“人们总期待事情按自己所想得那样发展!幻想着你能为了一件没有影子的事儿招之即来!您是个大人物!我早就注意到了,那些艺术家,还有那些作家,根本就没有分寸感,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要不我给邮局打个电话发封电报:遗憾无法离开伦敦?”
她伸手去拿电话,却被波洛制止了。
“不要(注:原文为法语。),”他说,“不但不要发电报,而且请你马上叫辆出租车。”他抬高嗓门喊了一声:“乔治!把洗漱用品给我装到手提箱里,快,越快越好,我要赶火车。”
全程共二百一十二英里,列车全速跑了一百八十英里后,最后的三十多英里速度慢了下来。列车冒着白色的蒸汽有些羞愧地缓缓开进了纳瑟康贝火车站。只有一个人下车,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他小心翼翼地跨过车厢台阶和站台之间的大间隙,朝四周望了望。一个搬运工在火车远远的一头一个行李车厢里正忙着。波洛拎起手提箱,沿着站台向出口方向走去。他交回票根,从售票室走了出去。
一辆亨伯轿车停在外面,有个身穿制服的司机朝他走来。
“您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吧?”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他接过波洛先生手里的箱子,为他打开车门。他们驱车离开车站,越过铁道桥,转入两旁都是高树篱的乡间小路。右侧的高树篱很快消失,露出一条美丽的河流,远处有朦朦胧胧的绿色的小山丘。司机把车子靠近树篱,停了下来。
“这是海尔姆河,先生,”他说,“远处是达特姆尔高原。”
很显然,这片景色是值得欣赏值得赞美的。波洛附和着司机小声赞美了几句“壮丽!”实际上,自然景观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一个精心培育整理出来的菜园子倒是很有可能让他打心底里赞美几句。两个女孩从他们的车旁走过,步履艰难地慢慢往山坡上走,她们背着沉重的行李,穿着短裤,头上包着彩色头巾。
“我们隔壁有家青年旅舍,先生,”司机解释道,很显然他这一路决定兼任导游的角色,“胡塘公园,以前是福莱彻先生住的地方,青年旅舍联盟把它买了下来,每个夏季都爆满,每天晚上都有上百名客人住店。住宿时间不能超过两个晚上,然后就得继续上路。男女青年都有,而且大部分是外国人。”
波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心里在想——并非第一次——从背后看上去,女性很不适合穿短裤。
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为什么,噢,为什么年轻妇女如此穿着?橘红色的大腿丝毫没有任何吸引力!
“看上去她们身上的东西很重啊。”他喃喃地说道。
“是的,先生,而且离火车站或公交车站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到胡塘公园至少有两英里。”他犹豫了一下,“如果您不反对的话,先生,我们可以让她们搭一下便车,你看行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波洛的语气里透着仁慈。他一个人坐在一部大汽车里,舒舒服服,而两个年轻姑娘却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背着沉重的背包行走,而且丝毫都不知道如何穿着打扮才能对异性产生吸引力。司机发动了车子,开到两个女孩身旁缓慢停了下来。她们扬起布满汗珠且红润的脸庞,心里充满了希望。
波洛打开车门,两个女孩爬进了车子里。
“真好心,”其中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带着外国口音说,“这段路比我想象得远。”
另一个女孩的脸被晒得黑里透红。她一头栗褐色鬈发,裹着头巾,眼睛转个不停,但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她一龇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是在低声道谢。皮肤白皙的女孩继续爽朗地谈着。
“我是到英国来度假的,两周。我是荷兰人,我非常喜欢英国。我去过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特福特,还参观过莎士比亚剧场和华威城堡。然后又去了克劳夫利,现在又来到了埃克塞特大教堂和托基——太美了——我到了著名的风景区。明天要过河,到普利茅斯,发现新大陆的人就是从普利茅斯港出发的。”
“你呢,姑娘?”波洛转过头去问另一个女孩儿,但那个满头鬈发的女孩儿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太会讲英语,”荷兰女孩儿好心地说,“法语我们会讲一点——所以在火车上我们用法语交流。她是从米兰附近来的,在英国有个亲戚,嫁给了一个开杂货铺的。她和朋友一起来,昨天到的埃克赛特,可是呢,她的朋友吃坏了肚子,在埃克赛特一家店里吃了有问题的牛肉火腿馅饼,病了,走不了了。天气这么热,吃牛肉火腿馅饼不好。”
这时候,司机放慢了车速,前面有个岔道。两个女孩儿下了车,两人用不同的语言跟司机道谢之后,顺着左边那条路向坡上走去。司机暂时放下了他那副傲气凌人的架子,推心置腹地对波洛说:
“不只是牛肉火腿馅饼,康沃尔馅饼也不要轻易吃。他们什么东西都往馅里放,现在是度假的季节。”
他重新启动了车子,沿着右边的岔路向前开去,不一会儿就驶进了一片茂密的林子。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评论着青年旅舍的住客。
“在那家旅舍住的人,有些女孩儿不错,”他说,“不过呢,很难让她们明白,擅自闯入私人宅地是不对的。她们的做法真是让你目瞪口呆。这里的宅地归私人所有,连这点儿道理好像都不懂。她们这些人老是穿过我们的林地,装作不懂你对她们说什么。”
他神情黯然地摇摇头。
他们继续前行,穿过林地,下了一段陡坡,穿过一道大铁门,顺着车道拐了一个弯,最后来到一幢白色的乔治国王时代的别墅前,别墅俯瞰着河流。
司机打开车门,一个黑发高个子男管家出现在台阶上。
“您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吧?”管家说。
“是的。”
“奥利弗夫人正等着您呢,先生。您会在炮台那儿见到她。请允许我给您引路。”
波洛被引上一条蜿蜒崎岖的小道,透过林子可以看到下面的河流。小道顺势而下,尽头是一块圆形的开阔地,这里有一道带有城垛的矮护墙。奥利弗夫人正坐在护墙上。
她起身去迎他,几个苹果从她膝头掉了下来,四处滚动。来见奥利弗夫人,苹果似乎是避不开的主题。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总是掉东西。”奥利弗夫人有点含混不清地说,因为她满嘴都是苹果,“你好吗,波洛先生?”
“很好,夫人(注:原文为法语。),”赫尔克里·波洛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您好吗?”
奥利弗夫人看上去跟波洛上次见到她时有些不同,原因是——就像她在电话中已经暗示过的——她又改了一种新发型。上一次波洛见到她时,她的发型是披散开的。今天,她的头发染成了深蓝色,向上盘起,一层叠一层,还做出了许多小卷,像个侯爵夫人似的。那侯爵夫人般的效果到她的脖子为止,身体其余部分的打扮可以标明为“乡村实用型”,她身着一件刺眼的蛋黄色粗呢上衣和裙子,外面披着一件令人作呕的芥末色外套。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奥利弗夫人显得很得意。
“你不可能知道。”波洛非常认真地说。
“噢,是的,我知道。”
“我现在仍然在问我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是啊,我知道答案,是你的好奇心。”
波洛看着她,两眼闪烁。“你那有名的女性直觉,”他说,“或许没有一度把你带到太离谱的地方去吧。”
“不要取笑我的女性直觉,我还不是每次都能马上认出凶手来?”
波洛殷勤地沉默了下来。要不然他可能会说:“或许是第五次的时候说准了,但并非每一次!”
可他没那么说,反而朝四周看了看,换了话题:
“你这里可真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啊。”
“这里吗?可惜这里并不是我的,波洛先生。你以为是我的吗?噢,不是,这个地方归斯塔布斯家族。”
“他们是什么人?”
“噢,其实是无名小卒,”奥利弗夫人含糊地说,“只是有钱。我来这里是为了正事,来工作。”
“啊,你是来为你的杰作(注:原文为法语。)寻找地方色彩?”
“不,不。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在工作,我被约来策划一场谋杀。”
波洛睁大眼睛盯着她。
“噢,不是真的谋杀,”奥利弗夫人解释说,“明天这里有一场大型游园会,为了让大家有新奇感,游园会上将安排一场‘寻凶’游戏。由我来安排,就像寻宝游戏一样;只是他们经常举办寻宝活动,因此大家认为这么安排会带来新奇感。所以他们就付给我一笔非常可观的费用来这里筹划这场活动。相当好玩,真的——跟一般乏味的老套游戏不同,换换口味。”
“怎么个玩法?”
“呃,必须要有一个被害人。还得有一些线索,还得有嫌疑人,一切都是按照惯例来——淫妇、勒索者、年轻的情侣和邪恶的仆人等等。花两个半先令的钱买门票进园,就先给你看第一个线索,然后你就得找到被害人、凶器,而且说出是谁干的,动机何在,我们会备些奖品。”
“精彩极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实际上,”奥利弗夫人追悔莫及地说,“真正安排起来要比你想象得难多了,因为得考虑到现实中的人是相当聪明的,而在我的书里头他们不需要那么有智慧。”
“那就是说,你找我来是要我帮你安排这项活动?”
波洛无意掩饰心中的愤慨。
“哦,不是的,”奥利弗夫人说,“当然不是!该安排的我都安排完了,明天的安排全部妥当了。真的不是。我请你来是为了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奥利弗夫人双手举向头,正要习惯性地去狂抓头发时,突然想起了她发型的复杂性,便顺势拉了拉耳垂来宣泄她内心的感受。
“或许我是个傻瓜,”她说,“但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
[book_title]第二章
波洛睁大眼睛盯着她愣了半天,然后猛然问道:“哪里不对劲儿?怎么不对劲儿?”
“我不知道……这也是我急着让你来的原因。我有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感觉从一开始就有人在背后——哦——密谋……搞鬼……或许我是个傻瓜,但我只能说如果明天出现的不是我设计的‘寻凶’游戏,而是桩真的凶杀案,我也不会惊讶的!”
波洛凝视着她,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波洛。
“非常有趣。”波洛说。
“你现在肯定觉得我是个大傻瓜。”奥利弗夫人似乎怕对方小看她。
“我从没认为你是个傻瓜。”波洛说。
“而且我一直知道你对直觉的说法——或看法。”
“对待同一件事情,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波洛说,“我肯定你是注意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让你担心的事。很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你只是担心结果。或许我可以这样说:你不知道自己知道了什么。如果你乐意的话,也许可以把它称之为直觉。”
“它让我感觉自己好傻,”奥利弗夫人感到有些悲哀,“不敢确定是什么事。”
“我们会慢慢弄清楚的,”波洛给她鼓劲儿道,“你说你有种感觉,你是怎么说的来着,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你什么意思?再说清楚点儿?”
“哦,我说不清楚……你看,这就等于说是我搞的一场谋杀案,是我构思出来的,是我策划的,没有任何破绽,一切都天衣无缝。如果你对作家有所了解的话,你就会知道,作家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建议的。人们会说:‘是很棒,不过,如果这个人这么做的话不是更好吗?’或‘如果把受害人甲变成受害人乙不是会更妙吗?’或‘如果最后抓到的杀人犯是丙而不是丁岂不会更好?’我的意思是说,作者就会说:‘好吧,如果你想要那样的结局,那你就自己写吧!’”
波洛点点头。
“就这些?”
“不完全是……听了那种愚蠢的建议,我立马就火儿了,他们也就没再坚持,但他们的建议还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情节上不知不觉地对我产生了些影响。由于我在关键的地方坚持了自己的立场,所以就在一些不明显的地方按照他们的建议做了些修改。”
“我明白了,”波洛说,“嗯——这就是一种方式……提出一些欠考虑甚至荒谬的东西——但重点不在这里。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修改一些细小的情节,你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奥利弗夫人说,“当然了,这些有可能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可我并不认为我是胡乱猜测,而且反正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这很令我担忧,嗯,就是一……嗯……对整个气氛担忧。”
“这些修改建议是哪位提出来的?”
“不同的人提出来的,”奥利弗夫人说,“如果只是一个人的话,我就会十分肯定问题所在了,关键不是一个人——虽然我认为应该是一个人,我的意思是说,是一个人通过多个不太令人起疑心的人提出的。”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奥利弗夫人摇了摇头说:
“是个很聪明的人,做事很谨慎,任何人都有可能。”
“都是些什么人?”波洛问,“人物肯定不会很多吧?”
“哦,”奥利弗夫人回答说,“有这个庄园的主人乔治·斯塔布斯爵士,有钱,俗气,但我认为他除了生意,其他一窍不通,或许在生意上精明得要命。另外还有斯塔布斯夫人,海蒂,大约比他小二十岁,长得很漂亮,不过愚笨得很——事实上,我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她是看中了他的钱才嫁给他的,这就不用说了。脑子里只有衣服和珠宝。还有一位,就是迈克尔·韦曼。他是个建筑师,年轻,帅气,骨子里透着艺术家的气质。他在为乔治爵士设计一个网球亭式看台,同时也在修复那个怪建筑。”
“怪建筑?那是什么,化装舞会馆?”
“不是,是个非常荒唐的建筑物,一个像庙宇的东西,白色的,有柱子。说不定你在皇家植物园见过类似的建筑。还有布鲁伊斯小姐,她算是个秘书兼女管家,管理着大事小情,还负责书写信件,待人很严肃,但很能干。再就是一些住在附近过来帮忙的人。一对住在河边一幢小平房的年轻夫妇——亚历克·莱格和他的妻子莎莉。还有沃伯顿上尉,他是马斯特顿夫妇的手下。当然还有马斯特顿夫妇,以及住在过去的门房里上了年纪的弗里亚特太太。她丈夫家原先是纳斯庄园的主人。但是他们家的人都去世了,也许是死于战争,遗产税太重,所以最后一位继承人把这个地方卖掉了。”
波洛思考着刚才这些人物,但是目前对他来说他们只不过是一些人名而已,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他把话题又重新转回到主要问题上。
“是谁想出的这个‘寻凶’的游戏?”
“我想应该是马斯特顿太太。她是本地国会议员的妻子,很有组织能力,在这里举办这次游园会就是她说服的乔治爵士。你看,这个地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人住了,她认为人们会很乐于慷慨解囊进来一饱眼福。”
“这一切看起来都很清楚了。”波洛说。
“只不过看起来是,”奥利弗夫人很顽固地说,“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告诉你,波洛先生,绝对有什么不对劲。”
波洛和奥利弗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出现在现场你是怎么跟大家说的?为什么请我来?”波洛问。
“那容易,”奥利弗夫人说,“你是来为‘寻凶’游戏颁奖的。大家都感到非常刺激。我说我认识你,说不定能说服你来,而且我当时就相信你的大名肯定会很吸引眼球——当然,肯定如此。”奥利弗夫人十分机智地加了一句。
“你的这个提议就这么被大家接受了,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很兴奋。”
其实当时有那么一两个年龄小的人问起过“赫尔克里·波洛是谁?”,但奥利弗夫人认为没有必要提及此事。
“所有的人?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奥利弗夫人摇了摇头。
“真是太可惜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你的意思是这可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一个打算杀人的家伙不可能希望我在现场。”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奥利弗夫人可怜兮兮地说,“我必须承认,在跟你交谈之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什么线索也提供不了。”
“你冷静一下,”波洛体贴地说,“对这件事我很好奇,而且也很感兴趣。我们从哪儿开始?”
奥利弗夫人看了看手表。
“现在正好是下午茶时间,我们回屋子去吧,你也和大家在那里见个面。”
她走上一条跟波洛来时截然不同的小道。这条小道看上去是通往相反方向的。
“我们这么走会经过船库。”奥利弗夫人解释说。
两人边走边说,转眼间船库就映入眼帘。船库伸向河面,茅草屋顶,美如画卷。
“尸体将会出现在那儿,”奥利弗夫人说,“我是指‘寻凶’游戏里的尸体。”
“那个将被杀害的人是谁?”
“噢,一个女背包客,其实她是一位年轻原子科学家的第一任南斯拉夫籍太太。”奥利弗夫人对答如流。
波洛眨了眨眼。
“当然了,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这个原子科学家杀的——不过自然不是那么简单。”
“自然不是——既然是你的构思……”
奥利弗夫人挥挥手接受他的恭维。
“实际上,”她说,“她是被乡绅杀害的,而动机也的确十分罕见,我认为多数人是想不到的。尽管在第五条线索上有十分明显的指向。”
波洛决定先不去理会这些细节,转而向她提出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可你是如何安排一个合适的尸体的呢?”
“女童子军,”奥利弗夫人说,“本来安排萨利·莱格当尸体,可是现在他们要她包上头巾当算命的。所以就改由一个叫玛琳·塔克的女童子军当尸体,她不太灵巧,还喜欢打听别人的事儿。”她补充了一句。“这个不难,有农夫的围巾和背包就行了。当她听见有人来的时候,就躺倒在地上,把绳子绕在脖子上就可以了。不过这对那个可怜的孩子来说有点乏味,一直闷在船库里头,直到被人发现,不过我已经为她准备了一摞好看的漫画书。事实上有一条凶手的线索就涂写在其中一本漫画书上,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
“你的构思太巧妙了,简直把我给迷住了!你想出来的这些情节!”
“想出这些情节向来不难。”奥利弗夫人说,
“麻烦的是你想得太多之后,就会变得太过复杂,这个时候就得删掉一些,这才叫人感到苦恼。现在我们沿这条路上去。”
他们向上走去,这是一条蜿蜒陡峭的小路,在较高的地面上沿着河流往回走。在树林里转过一个弯,他们来到一片空地上,这里有一座带白色壁柱的小庙宇。一个穿着破旧的法兰绒裤子和绿衬衫的年轻人皱着眉头站在不远处,盯着那座庙宇。那人突然朝他们转过身来。
“迈克尔·韦曼先生,这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奥利弗夫人说。
那个年轻人听后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太离谱了,”他尖刻地说,“在这种地方建东西!我是说,这里的这个东西。它大约一年前刚刚建起来——就建筑本身来说还是不错的,而且也符合房子的年代。可是,为什么要建在这里呢?建筑是为了给人看的——‘位居要津’——人们都这样说。应该建在绿草茵茵、水仙满塘等等的地方。可是这可怜的小东西却被建在林地里,被树遮挡着,从任何地方都看不见。要想从河流那一侧看见,你得砍下二三十棵树才行。”
“或许是没有任何其他的地方可建吧?”奥利弗夫人说。
迈克尔·韦曼哼了一声。
“那栋别墅旁边的草堤上就是完美的自然艺术背景。不过,这些企业大亨可不这么看,他们全都一个样,没有艺术细胞;就对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着迷,喜欢上了就找人来随便找个地方建一个。我后来了解到,这里有棵大橡树被大风刮倒了,地面上留下一个十分难看的大坑。‘噢,我们在那儿建一座装饰性的建筑把那难看的大坑掩盖起来’,那个笨蛋说。他们能想到的也就是掩饰,这帮富得流油的城里人!我奇怪他怎么没在别墅四周种上一席一垄的红天竺葵和蒲包草呢!像那种人,就不应该让他拥有这样的地方!”
他越说越来劲儿。
“这个年轻人,”波洛自言自语道,“一定不喜欢乔治·斯塔布斯爵士。”
“这是水泥地基,”韦曼说,“而底下都是松土——所以下陷了。这里全部都裂开了——不久就会有危险……最好全部拆掉,到别墅旁边的草堤上去重建。这是我的忠告,可是那个顽固的老傻瓜不听。”
“那个网球亭式看台呢?”奥利弗夫人问。
年轻人显得更加郁闷。
“他想要一个中国塔式的建筑,”他闷哼一声说,“亭柱上要有龙,拜托!就因为斯塔布斯夫人喜爱戴中国式的大檐儿帽,可是谁来当建筑师呢?想要建一栋像样的东西的人没钱,而那些有钱人建的那些东西要多丑有多丑!”
“我很同情你。”波洛认真地说。
“乔治·斯塔布斯,”建筑师对乔治爵士有些不屑一顾,“他以为他是谁?战争年代在远离硝烟的威尔士做过一些轻松舒服的海事工作,留起了胡子,以此来显示自己参加过护航任务,他们都这么说。铜臭,满身铜臭!”
“呃,你们建筑师总得要有个有钱可花的人,要不然你们就永远没工作了。”奥利弗夫人这么说还是有道理的。她继续朝别墅方向走去,波洛和那个无精打采的建筑师跟在后面。
“这些企业大亨,”年轻的建筑师火药味十足地说,“连最基本的原理都不懂。”他最后踢了一脚那个倾斜的建筑物,“如果地基烂了——一切就都烂了。”
“你这句话很有深度,”波洛说,“不错,是很有深度。”
他们沿着小路走出林地,眼前的别墅在背后阴暗的树木衬托下显得很白净,很漂亮。
“真是太美了,美极了。”波洛喃喃说道。
“他想要建个台球室。”韦曼先生恶狠狠地说。
在他们底下的堤坡上,一个矮小的老妇人正忙着修剪一片灌木丛。她爬上坡来跟他们打招呼,有点儿喘不过气。
“这些都荒废多年了,”她说,“而且时下要找个会弄灌木丛的人很难。这片坡地在三四月里应该是色彩斑斓,可是今年非常叫人失望,所有这些枯木都应该在去年秋天就剪掉——”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弗里亚特太太。”奥利弗夫人说。
老妇人微微一笑。
“原来这位就是伟大的波洛先生!你来帮我们明天的活动真好。这位聪明的太太已经想出了一个非常令人困惑的难题。这将是一大新奇活动。”
波洛被这个老妇人的优雅举止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她可能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他彬彬有礼地说:
“奥利弗夫人是我的老朋友。我很高兴能应她之邀而来。这儿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多么高贵、多么雄伟的庄园啊。”
弗里亚特太太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别墅是我先生的曾祖父在一七九○年建的。原先它是一幢伊丽莎白女王(注:指的是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英国女王,1558—1603年在位)。统治期间,击溃西班牙无敌舰队,确立了英国的海上霸权。)时代的建筑,后来破旧得无法再修复,大约在一七○○年被烧毁。我们家自从一五九八年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做作。波洛更加专注地看着她。他看到的是一个身材矮小、动作简练、穿着朴素的人。她最惹人注目的特征是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她一头灰发罩在发网里。尽管她不注重外表——这一点非常明显——但她身上仍然透出一种让人难以言表的风度。
当他们一起走向别墅时,波洛客气地说:“让陌生人住在这里一定让你觉得不舒服吧。”
弗里亚特太太在回答之前,停顿了一下。她的声音清澈,语气语调都恰到好处,而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让人不舒服的事情太多了,波洛先生。”她说。
[book_title]第三章
弗里亚特太太率先进入别墅,波洛跟在她身后。别墅非常雅致,而且格局也很美。弗里亚特太太穿过左侧一道门,走进一间装修讲究的小客厅,继续向前进入一间大客厅。客厅里都是人,就在他们进入的一刹那,里面的人似乎同时开了腔。
“乔治,”弗里亚特太太说,“这位是波洛先生,他是专程过来为我们提供帮助的。这位是乔治·斯塔布斯爵士。”
一直在高谈阔论的乔治爵士猛然转过身来。他长得五大三粗,脸庞微红,看上去气色很好,但胡子和脸型有些不协调,像是一个拿不定主意扮演哪个角色才好的演员——是演乡绅还是演来自大英帝国自治领的土老帽领导人。虽然迈克尔·韦曼说乔治曾在海军服过役,但丝毫看不出他有军人的架势。他的举止以及讲话声音都透出一种快乐,淡蓝色的眼睛虽小但很精明,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
他和波洛打着招呼,十分热情。
“奥利弗夫人能把您请来,我们真是太高兴了,”他说,“她的头脑太好用了,你将是这个活动的一大亮点。”
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
“海蒂?”他又拔高声音喊了一遍,“海蒂?”
斯塔布斯夫人正放松地倚靠在离人群远一点儿的一张大沙发里。她似乎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一只手在微笑。她左右晃动着那只手,有意识地将中指上的那颗大大的绿宝石对着灯光映出深绿色。
这时她突然抬起头,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般说:“你好。”
波洛俯首亲吻了她的手。
乔治爵士继续介绍说:
“这是马斯特顿太太。”
马斯特顿太太很高大,让波洛隐隐约约想起了侦探猎犬。她长着一副十分突出的下巴,一双圆溜溜充血的大眼睛,里面透着悲伤。
她回礼鞠躬后,用低沉的声音继续着她刚才的谈话,那声音令波洛再度想起了猎犬的狂吠声。
“对茶棚子的愚蠢的争执得解决一下,吉姆。”她的话很有分量,“她们不能这么不明事理。我们不能因为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蠢女人的争论破坏了整个场面的气氛。”
“噢,的确。”和她说话的男人说。
“这是沃伯顿上尉。”乔治爵士说。
沃伯顿上尉穿着一件格子运动外套,长相似马非马,脸上挂着残忍狡诈的微笑,龇出满口白牙,继续对马斯特顿太太说:
“你不用操心,我会解决好的,”他说,“我这就去好好教训她们。算命棚子呢?搭建在木兰树旁的空地上,还是在杜鹃花丛旁边的草坪上?”
乔治爵士继续介绍说:
“这是莱格先生和太太。”
一个脸被太阳晒得脱皮的高个儿年轻人亲切地咧嘴一笑。他太太脸上有雀斑,是个迷人的红发女郎。她友善地点点头,然后就开始了与马斯特顿太太的舌战,她那悦耳的女高音和马斯特顿太太的吠叫形成了一种二重奏。
“——不要搭建在木兰树旁,那儿太狭窄——”
“——人们不愿挤在一起,但是如果排了长龙——”
“——凉快多了,我是说,大太阳直直地照在别墅上——”
“——而且打椰子游戏场地不能离别墅太近,男孩子掷球的动作是很野蛮的——”
“这位,”乔治爵士说,“是布鲁伊斯小姐。她是我们大家的总管。”
布鲁伊斯小姐座位前面放着一个银制的大茶盘。
她大约四十岁开外,身体偏瘦,看上去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举止大方。
“你好,波洛先生,”她说,“我衷心希望你在旅途的火车里不会太挤吧?在这个时节坐火车有时候太可怕了。我来帮你倒杯茶。要加牛奶吗?加糖吗?”
“一点点牛奶,小姐,还有四块糖。”当布鲁伊斯小姐照他的吩咐加牛奶和糖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你们都处在最忙的时刻。”
“是的,太对了。总有很多事情需要一分钟内处理完。而时下的人让人失望得出奇。大帐篷、小帐篷、凳子、餐饮设备等等等等,都得照顾到,哪一方面都不能出差错。我大半个上午都在忙着用电话联系。”
“这些木桩呢,阿曼达?”乔治爵士问,“还有这些多出来的高尔夫球推杆呢?”
“那些都安排妥了,乔治爵士。高尔夫俱乐部的本森先生非常好心帮了忙。”
她把茶杯端给了波洛。
“来块三明治吗,波洛先生?那些是番茄的,这些是肉酱的。还是,”布鲁伊斯小姐想起了给他的茶里加了四块糖,说,“你喜欢来一块奶油蛋糕?”
相比之下,波洛还是更喜欢奶油蛋糕,就自己动手拿了一块特别甜的。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碟,走到女主人身边坐了下来。她仍在对着灯光玩弄中指上的宝石,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了孩子般满意的微笑。
“你看,”她说,“漂亮吧?”
他刚才一直在端详她。她戴着一顶深紫红色的麦秸秆编制的大檐儿帽。帽子底下,她那死人般惨白的皮肤衬托出微红的脸。她化着浓浓的异国妆。死白色的皮肤没有任何光泽,粉红色的口红,眼睛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睫毛膏,黑色的头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很光滑,像一顶天鹅绒帽子般服帖,脸上露出一种非英国式的怠惰的美。她本来是一个属于热带阳光下的人,但不知怎么就被困在了一个英国人家的客厅里。然而,她的那双眼睛令波洛感到吃惊。那像是一双孩子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前方。
她问话的语气像是孩子在说悄悄话,而波洛的回答也像是对一个孩子。
“是一枚非常可爱的戒指。”他说。
她显得很高兴。
“是乔治昨天送给我的。”她说,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她在跟他分享一个秘密,“他送给我很多东西,他非常好。”
波洛再次低头看了看那枚戒指,又看了看她伸出来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她指甲很长,染着深褐色的指甲油。
他脑海中闪出一句谚语:“她们不耕田,不织布……”
他确实无法想象斯塔布斯夫人耕田或织布,然而,又不可能把她描述成田地里的百合花。她更像是一种非自然的产物。
“你这个房间非常漂亮,夫人。”他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说。
“我想是吧。”斯塔布斯夫人含糊地说。
她的注意力仍在她的戒指上,她的头偏向一侧,望着手移动时戒指发出的绿色光芒。
她神秘兮兮地耳语道:“你知道吗?它在对我眨眼睛。”
她突然笑出声来,这让波洛感到愕然,她不是小声笑,而是不加控制地大笑。
乔治爵士在房间的另一头叫道:“海蒂。”
他的声音很和蔼,不过带着轻微的告诫。斯塔布斯夫人止住了笑声。
波洛若无其事地说:“德文郡是个非常可爱的郡,你不这样认为吗?”
“白天的时候很好,”斯塔布斯夫人说,“不下雨的时候。”她有些悲伤地加了一句,“可是连一家夜总会都没有。”
“啊,我明白,你喜欢夜总会?”
“哦,是的。”斯塔布斯夫人热诚地说。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夜总会呢?”
“夜总会上有音乐,还可以跳舞,我可以穿上我最好的衣服,戴上我最好的手镯和戒指,而其他的女人虽然也都穿上好看的衣服,戴上好看的珠宝,但谁都赶不上我的好看。”
她巨大的满足感写在了脸上,波洛感到一阵怜悯心疼。
“而那一切让你感到非常开心?”
“是的,我也喜欢赌场,为什么英格兰就没有赌场呢?”
“我也感到奇怪,”波洛叹了一口气说,“我认为赌场和英国人的个性不配。”
她有些不解地看着波洛,然后轻轻向前倾了下身子说:
“有一次我在蒙特卡洛赢了六万法郎,我押在数字二十七上,结果赢了。”
“那一定非常刺激,夫人。”
“哦,非常刺激。通常乔治给我钱去玩,可是我每次都输掉。”
她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那可太不幸了。”
“哦,其实无所谓,乔治有的是钱,有钱真是好,你不这么认为吗?”
“非常好。”波洛和气地说。
“如果我没有钱,或许我会看起来像阿曼达一样。”她的目光移向坐在茶桌旁的布鲁伊斯小姐,冷静地凝视着她,“她长得非常丑,你不觉得吗?”
这时,布鲁伊斯小姐正好抬头向他们看过来。斯塔布斯夫人讲话的声音并不大,不过波洛怀疑阿曼达·布鲁伊斯小姐也许已经听到了。
当他收回视线时,他的目光正好和沃伯顿上尉的相遇。上尉的眼神中闪着讽刺与顽皮。
波洛马上改变了话题。
“是不是最近一直忙着准备这次游园会?”他问道。
海蒂·斯塔布斯摇了摇头。
“哦,没有,我认为这些安排很乏味,很愚蠢。有那么多的仆人和园丁,干吗不让他们去准备?”
“噢,天哪。”讲话的是弗里亚特太太。不知她什么时候已经过来坐在附近的沙发上了。“那些是你在岛上庄园里耳濡目染的观念。但是现在英格兰的生活可不是那个样子。我真希望是那样。”她叹了口气,“时下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动手。”
斯塔布斯夫人耸了耸肩。
“我认为这么做很愚蠢。如果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那么有钱还有什么意义?”
“有人觉得自己动手更有趣。”弗里亚特太太微笑着对她说,“我就这么认为,当然不是所有的事情,我是说有些事情。我自己就很喜欢园艺,而且我喜欢为像明天这样的游园活动做准备工作。”
“会像是个大型聚会吗?”斯塔布斯夫人满怀希望地问道。
“就像是个大型聚会,要来很多很多人。”
“会像是阿斯科特赛马会吗?每个人都戴着大帽子,打扮得很时髦?”
“呃,和阿斯科特赛马会还不一样。”弗里亚特太太说。她接着又很温和地加了一句:“但你得学会慢慢欣赏乡下的东西。海蒂,今天上午你本该来帮帮我们,可你赖着不起床,都该喝下午茶了才起床。”
“我头疼。”海蒂闷闷不乐地说。紧接着她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温情地对弗里亚特太太笑着说:
“不过我明天就好了,我会照你的吩咐做。”
“你真招人喜欢,亲爱的。”
“我刚刚拿到一件新衣服。是上午才送来的,跟我上楼去看看吧。”
弗里亚特太太犹豫了一下。斯塔布斯夫人站起身来,恳求道:
“你一定要来看看,求求你了,是一件非常可爱的衣服,来吧!”
“哦,好吧。”弗里亚特太太似笑非笑地站起身来。
她走出房间时,矮小的身子跟在海蒂高高的身子后面。波洛惊奇地发现她脸上的微笑已被厌倦的神色取代。仿佛忽然松懈下来,不再警觉,不再费心保持社交的假面具。然而,似乎不仅仅是那样。或许她是在遭受什么疾病的折磨,但又不想对外说,很多女人都是这样的。他想,她不是个喜欢博取别人可怜或同情的人。
沃伯顿上尉落座在海蒂·斯塔布斯刚刚空出来的扶手沙发里。他也在看着那两个女人刚通过的那道门,但是他谈论的不是那个年纪较大的女人。他微微咧咧嘴,懒洋洋地说:
“长得太美了,是不是?”他用余光看见乔治爵士在马斯特顿太太和奥利弗夫人的陪同之下从一道法国式落地门窗走了出去。“对老乔治·斯塔布斯我太服气了,对她来说,给她任何东西都不过分!珠宝、貂皮大衣等等。我不晓得他究竟知不知道她智力有点问题。或许他认为这无所谓。毕竟,这些有钱的花花公子并不需要有智慧的伴侣。”
“她是哪里人?”波洛好奇地问。
“看起来像是南美洲人,我一直这么认为。不过我相信她来自西印度群岛。那些出产蔗糖、甜酒那类东西的某个岛屿。那里的老家族之一——我指的是在当地出生的法国或西班牙人的后裔,不是混血儿。我认为,在这些岛上人们都是近亲通婚。这是她智力低下的原因。”
年轻的莱格太太走过来加入了他们。
“听我说,吉姆,”她说,“你得站在我这边,那个棚子得搭建在我们大家决定的地方——在草坪的那一头,在杜鹃花丛的后面,那儿是唯一可行的地方。”
“可是马斯特顿太太不这样认为。”
“呃,那你得去说服她。”
他对她露出了狡猾的微笑。
“马斯特顿太太是我的老板。”
“威尔弗雷德·马斯特顿才是你的老板,他是国会议员。”
“我敢说,她就是。她是家里的老大——我清楚得很。”
乔治爵士从落地窗门外走了进来。
“噢,你在这里呀,莎莉。”他说,“我们需要你,你不会想到吧,大家竟然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为恼火,像什么面包上的奶油应该由谁来涂,蛋糕应该由谁来提供,还有,摆放蔬菜水果的位置为什么给挤占了,弄得那些精心挑选的毛制品都没地方放了。艾米·弗里亚特到哪里去了?她能对付这些人——差不多是唯一能对付他们的人。”
“她跟海蒂上楼去了。”
“哦,是吗?——”
乔治爵士无助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布鲁伊斯小姐本来正坐在那儿忙着写门票,这时突然站起来说:“我帮你去叫她,乔治爵士。”
“谢谢你,阿曼达。”
布鲁伊斯小姐走出门去。
“得再多弄些铁丝网。”乔治爵士喃喃地说道。
“游园会要用的?”
“不,不是。是要架设在林子里,架在我们跟胡塘公园交界的地方。旧的铁丝网生锈烂掉了,他们就是从那儿穿过来的。”
“谁从那儿穿过来的?”
“那些擅自穿越私人宅地的人!”乔治爵士猛然大声说。
莎莉·莱格很开心地说:
“听上去你好像在说贝特西·特洛特伍德正和一群驴子争高低。”
“贝特西·特洛特伍德?贝特西·特洛特伍德是谁?”乔治爵士不加思索地问。
“狄更斯。”
“噢,狄更斯啊。我曾经读过他的《匹克威克外传》。写得不错,的确不错——很让我感到惊讶。不过,说正经的,自从他们开了这家无聊的青年旅舍之后,擅自穿越私人宅地的人就一直是个威胁。他们随时都会出现在你面前,衬衫上的图案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好家伙,今天上午就让我碰见一个男孩,衬衫上面都是爬行的乌龟,我还以为我喝醉了或什么的,他们大半不会说英语,只对着你叽里呱啦地……”他模仿道,“‘喔,拜托——对了,你有没——告诉我——这路到码头?’我说,不是,不到码头,对他们大声说,叫他们原路返回,可是他们大半只是眨眨眼睛,瞪着你,听不懂。女孩儿们则咯咯地笑起来。各种国籍的都有,意大利的、南斯拉夫的、荷兰的、芬兰的,就算还有爱斯基摩人我也不会感到吃惊。”他生气地说。
“来吧,乔治,”莱格太太说,“我来帮你收拾这些不安分守己的女人。”
她带他跨出法式落地窗门,然后回头喊道:“来吧,吉姆,来吧,为了正义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好吧,不过既然我们邀请了波洛克先生来颁奖,我想让他多了解一些这次‘寻凶’游戏的活动安排。”
“你可以过会儿再跟他说。”
“我会在这里等你。”波洛欣然说。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亚历克·莱格在椅子里伸了伸懒腰,叹了口气。
“女人啊!”他说,“就像一群蜜蜂。”
他转身向窗外望去。
“他们在干什么?其实不过是一次游园会罢了,对谁都无关紧要的。”
“不过,”波洛指出,“显然对某些人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就不能理智一些?为什么不动脑子想一想?想想整个世界乱成什么样子了。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住在这地球上的人都在忙着自杀吗?”
波洛不打算回答他对这个问题的判断是正确的,只是怀疑地摇了摇头。
“我们该采取行动做点儿什么,否则就晚了……”亚历克·莱格停了一下。他的脸上掠过气愤的神色。“哦,是的,”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紧张、神经质——等等等等。就像那些该死的医生一样,要我休息,换个环境,呼吸一下海边的空气。好了,莎莉和我来到这里,租下磨坊茅庐三个月,而我已经按照他们的处方做了。我钓鱼、游泳、散步、日光浴——”
“我注意到了,你已经晒了日光浴。”波洛礼貌地说。
“哦,这?”亚历克一只手伸向晒得发疼的脸,“这总算是一次英国美好夏日的结果。但到底有什么用呢?你总不能用躲开的方式来逃避现实吧。”
“是啊,逃避没有任何用。”
“而置身于像这样的乡村气息里会让你对事物了解得更加透彻——这些以及这个国家的人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甚至聪明如莎莉,也是完全一样。为什么要去操那个心?她就是这么说的。这简直让我发疯!为什么要去操那个心?”
“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操心?”
“天啊,你也一样?”
“不,我这不是忠告,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难道你不明白吗,总得有人想办法采取行动啊。”
“而那个人就是你?”
“不,不,不是我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是哪个‘个人’的事儿。”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即使如同你所说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仍然是‘个人’啊。”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在面临困境、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人不能只想到自己那些无病呻吟的小事儿或是自己一心要干的事儿。”
“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大战接近尾声时,在一次猛烈的空袭中,我心里想的是我小脚趾上那个鸡眼的疼痛,而不是我对死亡的恐惧。那个时候我对自己的这种想法都感到吃惊。我对自己说:‘想想看,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可是我仍然能意识到我脚趾上鸡眼的疼痛——真的,在忍受死亡恐惧的同时,我还得忍受鸡眼的疼痛,这使我感到我受到了伤害。正是因为我可能会死掉,所以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儿才变得异常重要。我见过一个女人在街上被撞倒在地,断了一条腿,而她放声大哭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她看见自己的长筒袜上有一条线脱掉抽丝了。”
“这正说明女人是多么傻!”
“不对,这件事说明‘人’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正是人们对个人事情的专注才使得人类至今能够在这个地球上幸存。”
亚历克·莱格发出一阵不屑的笑声。
“有时候,”他说,“我倒认为人类幸存下来是一种遗憾。”
“你知道,”波洛坚持说,“这是一种谦卑的形式,而谦卑是可贵的。我记得战时在你们这里的地铁里有一个口号写着:‘一切全靠你了。’我想,这句口号是某个圣贤想出来的——不过依我的观点,这是一则危险而令人生厌的教条。因为现实并非如此。一切并非全靠谁。比如说,某某太太,如果她被人误导而真的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得靠她的话,那么这对她个人没有什么好处。正当她想着自己在世界事务中扮演的角色时,她的小宝宝却把热水瓶给弄倒了。”
“我认为你的观念太老套了。把你的口号说出来听听。”
“我并不需要形成自己的口号,这个国家就有一个更老的口号令我很受用。”
“是什么?”
“‘信任上帝,时刻准备着。’”
“哎,哎……”亚历克·莱格似乎觉得好玩,“真的没想到你会这样说,你知道我想看到这个国家做成点儿什么事吗?”
“无疑是一些力度大但令人不快的事。”波洛微笑着说。
亚历克·莱格仍然很严肃。
“我不想看到任何智力低下的人,这样的人都应该消失——全部消失!不要让他们繁殖后代。如果从某一代开始,只允许高智商的人生育后代,想想看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或许精神病院里的病人会大量增加。”波洛冷淡地说,“植物需要根也需要花,何况是人,莱格先生。无论花朵多么大多么美,如果底部的根被毁了,那就不再有花了。”他以聊天的口吻又加了一句,“你会考虑把斯塔布斯太太作为无痛行刑室的候选人吗?”
“是的,会的。像那种女人留着有什么用?她对社会有过什么贡献?她的脑子里除了衣服珠宝之外还想过什么?就像我说的,留着她有什么用?”
“你和我,”波洛温和地说,“确实比斯塔布斯夫人聪明多了。但是,”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恐怕我们都没有她那么能增光添彩,这是事实。”
“增光添彩—”亚历克有些暴躁地哼了一声,但他的话紧接着就被从法式落地窗门进来的奥利弗夫人和沃伯顿上尉打断了。
[book_title]第四章
“你必须得来看一眼有关这场‘寻凶’游戏的线索和一些东西,波洛先生。”奥利弗夫人气喘吁吁地说。
波洛立马站起身来,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三人穿过会客厅,走进了一间装修简单的小型商务办公室。
“你左手边是些致命凶器。”沃伯顿上尉用手指着一个打牌用的小桌说,桌上蒙着一块绒布。上面放着一把小手枪,一根血迹斑斑透着邪气的铅管,一个标有‘毒药’的蓝色瓶子,一段晒衣绳和一个皮下注射器。
“那些都是凶器,”奥利弗夫人解释道,“这是嫌疑人名单。”
她给了他一张印制的卡片,波洛感兴趣地看了起来。
嫌疑人
艾斯特尔·格林尼——一位漂亮且神秘的女人,布伦特上校的客人
布伦特上校——一位当地乡绅,他的女儿琼·布伦特嫁给了皮特·盖伊
皮特·盖伊——一位年轻的原子科学家
威林小姐——女管家
奎伊特——男管家
玛雅·斯塔维斯基——一位年轻的女背包客
埃斯特班·洛约拉——一位不速之客
波洛眨了眨眼,不解地把目光投向奥利弗夫人。
“好庞大的演员阵容啊,”他颇有礼貌地说,“不过,请允许我问一句,夫人,参加游戏比赛的人要做什么?”
“请看卡片背面。”沃伯顿上尉说。
波洛将卡片翻了过来。
另一面印着:
姓名和地址:
解决方案:
凶手姓名:
凶器:
动机:
时间和地点:
得出此结论的理由:
“每个进来的人都会拿到这样一张卡片,”沃伯顿上尉快速解释道,“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用于记录线索。总共有六条线索。你顺着一条线索找到下一条,就好像是在玩寻宝游戏,而凶器藏在一些可疑的地方。这是第一条线索,一张快照。每个人都从这条线索开始。”
波洛从沃伯顿上尉手上接过照片,看着照片皱起了眉头。然后他又把照片倒过来看,但依然迷惑不解。沃伯顿上尉笑出了声。
“这张照片很巧妙,很有欺骗性,是不是?”他很得意地说,“一旦你知道了这是什么,就非常简单了。”
可是波洛并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感到极大的困惑。
“是个装了栅栏的窗户?”波洛试探地问。
“我得承认,是有点儿像。但不是,是一块网球场的网子。”
“啊哈。”波洛再一次看了看那张照片,“是的,就像你所说的——告诉你是什么了,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看。”沃伯顿上尉笑道。
“这是个颇为深刻的道理。”
“第二条线索就放在球网正下方的盒子里。里边放的就是这个空毒药瓶——这儿,还有一个没有塞在瓶子上的木塞。”
“你明白了吧,”奥利弗夫人急切地说,“这是个有螺旋盖的瓶子,所以木塞就是线索。”
“我知道,夫人,你一向构思巧妙,但我确实还没有弄明白——”
奥利弗夫人打断了他。
“哦,当然啦,”她说,“这里面是有故事的。就像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给你个提纲。”接着她把头转向沃伯顿上尉,问:“拿到小册子了吗?”
“印刷商还没印出来。”
“可是他们答应过的!”
“我知道,我知道。每个人都答应得非常好。今晚六点会全部印好。我开车去取。”
“哦,好吧。”
奥利弗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向波洛说:
“看来我得亲口讲给你听了,可是我最不擅长讲故事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让我写,我可以写得很清楚,但如果让我口述,就会让人感觉很混乱。所以我从来不跟任何人讨论我小说的故事情节。我已经学会了不跟别人讲,因为我一讲,他们就会茫然地看着我说:‘……哦……是的,但是……我并没有听懂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肯定不能写出一本小说来。’这话太让人泄气了。他们这么说根本不对,因为我就是这么写的,而且已经写成了!”
奥利弗夫人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说:
“好吧,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叫皮特·盖伊的,是个年轻的原子科学家,他娶了琼·布伦特这个女孩,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了,而实际上她并没有死,而是以一名特务的身份出现,或许不是特务,我的意思是说她可能真的只是个女背包客——他妻子有了外遇,那个人叫洛约拉,他出现后要么与玛雅见面,要么暗中监视她,这时出现了一封勒索信,这封信很可能是女管家写的,也许是男管家写的,一只左轮手枪突然不见了,这封勒索信不知道是寄给谁的,晚餐的时候那支皮下注射器突然出现,接着又不见了……”
奥利弗夫人完全停了下来,她正确地猜到了波洛的反应。
“我知道,”她表示理解地说,“整个故事听起来乱七八糟,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至少在我脑海中不是——等你看过小册子之后就一清二楚了。”
“而且,不管怎么说,”她最后说,“故事其实并不重要,对吗?我是说,故事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只要颁奖就行了。奖品非常精美。第一名的奖品是一个形状像左轮手枪的银质香烟盒,然后再说几句赞美的话,说破案的人如何如何聪明过人等等。”
波洛自己也认为破案的人一定非常聪明,事实上,他很怀疑究竟会不会有人能破案,整个‘寻凶’的情节和行动对他来说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对了,”沃伯顿上尉瞥了一眼他的腕表,兴高采烈地说,“我得去印刷商那儿取东西了。”
奥利弗夫人不高兴地说:
“如果他们还没有印好——”
“哦,他们已经印刷好了,我打电话问过了。再见。”
沃伯顿上尉离开了房间。
奥利弗夫人马上紧抓住波洛的手臂,用沙哑的嗓音小声问道: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发现什么没有?或是认出什么人没有?”
波洛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我觉得每个人、每件事都很正常。”
“正常?”
“对呀,也许我用词不够恰当。就像你所说的,斯塔布斯小姐肯定是有点弱智,莱格先生看上去也有些失常。”
“哦,他问题不大,”奥利弗夫人有些不耐烦地说,“他精神失常过。”
波洛没有对这个看似存疑的措辞发问,而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的这句话。
“每个人似乎都处于神经紧张、极度兴奋、浑身疲倦,以及焦躁不安的状态,准备这样的大型游乐会都会这样。只要你能指出——”
“嘘!”奥利弗夫人又再次抓住他的手臂,“有人来了。”
波洛感觉这就像一场闹剧,他的火气正在上升。
布鲁伊斯小姐那张面带微笑的脸出现在了门口。
“噢,原来你在这儿,波洛先生。我正到处找你想带你到房间看看。”
她带波洛上到二楼,穿过走廊来到一个通风良好的大房间,房间面对着河流。
“浴室就在对面。乔治爵士说要增加浴室的数量,但那样就会破坏整个房间的格局。希望你在这儿能住得舒适。”
“哦,会的。”波洛满意地扫了一眼书架、台灯以及床边标有“饼干”的盒子,“在这栋别墅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布置得十全十美。我是该向你,还是向迷人的女主人表达谢意?”
“斯塔布斯夫人的时间都花在迷人上了。”布鲁伊斯小姐酸溜溜地说。
“一位非常能增光添彩的年轻女性。”波洛感慨地说。
“非常赞同。”
“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并不一定……”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了,“对不起。我说话太鲁莽了,我不该乱加评论。”
布鲁伊斯小姐沉着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斯塔布斯夫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除了像你说的,是个非常能增光添彩的年轻女性以外,她还是个很精明的女人。”
还没等波洛挑眉表示惊讶,她就转身离开了房间。原来这就是勤奋能干的布鲁伊斯小姐心里所想的。还是说她的这种表述完全是因为她个人原因。可是,她为什么对他说这番话呢——对一个陌生人?也许正因为他是个陌生人?而且也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外人。经验告诉赫尔克里·波洛,很多英国人都认为和外人说什么都无所谓!
他茫然地皱了皱眉头,漫不经心地盯着刚才布鲁伊斯小姐出去的那道门。然后他缓步朝窗户走去,站在那里望向窗外。这时,他看到斯塔布斯夫人和弗里亚特太太一起朝着木兰树走了过去,边走还边说着什么。接着弗里亚特夫人点头告别,拿着她修剪花园的工具和手套,顺着车道快速离开了。斯塔布斯夫人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摘了一朵木兰花,拿在手里闻了闻,然后沿着林中的一条通向河边的小径向前走去。向前走的过程中,她回头看了一次,然后就从视线中消失了。这时迈克尔·韦曼突然从木兰树后边出现,犹豫了片刻之后,追随着那个高瘦的背影也消失在了林子里。
他是一个帅气而且富有活力的年轻人,波洛想着。毫无疑问,他比乔治·斯塔布斯爵士有魅力得多……
但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这种模式在生活中是永恒的:没有任何魅力的有钱的中年丈夫,没有太多智慧的年轻漂亮的妻子,魅力无穷、容易冲动的青年男子。究竟是什么促使奥利弗夫人在电话中给他下命令让他过来?毫无疑问,奥利弗夫人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但是……
“但是,”赫尔克里·波洛自言自语道,“我毕竟不是个捉奸顾问——也不打算做。”
难道真的会像奥利弗夫人所说的那样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奥利弗夫人属于典型的头脑糊涂的女人,但她又是怎样构思出如此完整又精彩的侦探故事的呢?这是波洛先生无法理解的。然而,尽管奥利弗夫人头脑混乱,但她总是会突然悟出真相这件事还是令他很吃惊。
“时间很有限——有限,”他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就像奥利弗夫人所想得那样?我也认为确实如此。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呢?谁能启发启发我呢?关于这个屋子里所有人的信息,我需要了解得多一些,更多一些。谁能给我提供些信息呢?”
沉思片刻之后,波洛抓过帽子(波洛从来不会不戴帽子在晚上出门),急匆匆地走出房间,冲下楼梯。他远远就听到马斯特顿太太那发号施令般低沉的吠叫声。走近之后,乔治爵士暧昧的声音也渐渐传来。
“你怎么这么迷人,真希望你是我的,莎莉。我明天会过来和你一起把命好好算算。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嗯?”
传来一阵轻轻的扭打声,莎莉·莱格气喘吁吁地说:
“乔治,别这样。”
波洛皱了皱眉,从旁边的便门悄悄溜了出去。波洛沿着一条便道按照自己的判断迅速朝着他认为会在前面与房前的车道会合的地方走去。
他的这个决定很成功——略微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很快就走到了弗里亚特夫人身旁,绅士般地要替她拿修剪花园的工具篮。
“我来吧,夫人?”
“噢,谢谢你,波洛先生,你可真是太好了。但这个并不重。”
“请让我帮你拿回家吧。你住在这附近吗?”
“实际上我住在正门那儿的门房里。乔治爵士非常好心地把它租给了我。”
住在自家正门的门房里……她究竟是什么感受,波洛感到无比好奇。但弗里亚特夫人看起来很沉着,让波洛觉察不到任何线索。他换了个话题说:
“斯塔布斯夫人看起来要比乔治爵士年轻很多,是吧?”
“小他二十三岁。”
“她长相非常迷人。”
弗里亚特夫人平静地说:
“海蒂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这并不是波洛期待的答案。弗里亚特太太接着说:
“我对她很了解,你知道,有一段时间她是由我来照顾的。”
“之前我不知道。”
“怎么说呢,那是一段让人伤心的故事。她的家人在西印度群岛有产业,是制糖业。在一次地震中,她家所有的房子都起火烧毁了。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全都在地震中丧生。海蒂当时正住在巴黎的一所修道院里,就这样突然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遗嘱执行人说海蒂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国内,建议找人陪伴并引导她步入社会。我接受了照顾她的责任。”弗里亚特太太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她接着说:“必要的时候我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当然了,我也有一些社会关系——事实上,已故的郡长跟我们是非常亲密的朋友。”
“那是自然的,夫人,这些我懂。”
“照顾她很适合我——那时我正经历一段困难时期。我的丈夫在战争爆发前就去世了。大儿子在海军服役,和军舰一起沉入了大海。小儿子从肯尼亚回来后加入了突击队,最后在意大利丢了性命。这就意味着我要交三次遗产税,所以这栋别墅不得不被拍卖出售。我自己当时非常糟糕,所以很高兴有个孩子让我照顾,一起出去跑一跑,这样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力。我很爱海蒂,说不定不仅是爱,因为我很快发现她,该怎么说呢,她还没有能力自己把自己保护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波洛先生,海蒂的智力并没有问题,她只是乡下人所谓的‘天真’罢了。她很容易受别人哄骗,过于温顺,一点儿主见都没有,别人说什么她都听。我自己认为她家里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财产倒是一件好事儿,因为她如果继承了家业可能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她对男人特别有吸引力,而且生性多情,非常容易受别人影响——她确实需要有人在她身边照顾她。她父母的财产清算之后发现,种植园已经被严重破坏,资不抵债。我只能说非常感谢乔治∙斯塔布斯爵士爱上了她,并且想要娶她。”
“有可能……是的……这是个办法。”
“乔治爵士,”弗里亚特太太接着说,“尽管是一个白手起家的男人——我们得面对现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发户,但为人善良,做人体面,而且很有钱。我想他永远都不会要求妻子跟他有精神上的契合,这就更好了。海蒂就是乔治爵士想得到的一切,服装和珠宝只要穿戴在她身上,就是十全十美,她是一个容易感动、简单随性的孩子,和乔治爵士在一起海蒂会很幸福的。坦白地说看到他们两情相悦我真的是很庆幸,我得承认我确实故意引着海蒂去接受乔治爵士。如果最终两个人生活得并不幸福——”她声音似乎有些哽咽,“那都是我的错,是我鼓动她嫁给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海蒂很容易受别人影响。谁跟她在一起都能够掌控她。”
“在我看来,”波洛赞许地说,“是你为她安排了这么一桩明智的婚姻。我和传统的英国人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浪漫细胞。但我知道要想成就一桩美满的婚姻,需要的不仅仅是浪漫。”
他接着补充说:
“至于这个地方,纳斯庄园,的确非常美。正如俗话所说,这里是世外桃源。”
“当时纳斯庄园被迫出售,”弗里亚特太太声音有些颤抖,“我很高兴乔治爵士能够把它买下来。这栋别墅战时被军方征用,战争过后就可能被他人买去用作宾馆或是学校,房间被重新进行了隔断,破坏了它原有的自然美。我们的邻居——住在胡塘庄园的弗莱彻一家——也是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宅子,现在那儿变成了一个青年旅舍。年轻人应该有个娱乐场所。幸运的是,胡塘庄园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建筑,没有太大的建筑价值,所以把它改成旅舍没什么关系。恐怕那些年轻人会在私人宅地上随意穿来穿去,这让乔治爵士非常生气。确实,他们偶尔会砍掉围栏边的珍稀灌木穿过来,这是去河边码头的近道。”
他们边说边走到了前门。那是一间面积不大的白色木屋,只有一层,离车道有一小段距离。屋前的花园用低矮的围栏围着。
弗里亚特太太从波洛手中接过篮子,向他表示感谢。
“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屋子,”她边说边满怀深情地看着房子,“默德尔是我们的主管园丁,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过去就住在这里。跟上面那间比,我更喜欢这一间,尽管乔治爵士把那间房内部进行了现代化装修。这是必须的,因为我们雇了一位年轻人作为主管园丁,他有位年轻的太太——而现在的年轻妇女都要使用电熨斗、现代化炊具、电视等家用电器。必须得跟上时代的发展啊……”她叹了口气,“以前住在这儿的人几乎都离开了,现在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生面孔。”
“我很替你高兴,夫人,”波洛说,“你至少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避风港。”
“你听过斯宾塞(注:埃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 1552—1599),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诗人。)的那首诗吗?‘劳累后的睡眠,暴风后的港湾,战乱后的安定,生命后的长眠,这是最大的快乐……’”(注:来自埃德蒙∙斯宾塞的长诗《仙后》第一卷第九章第四十节。《仙后》写的是亚瑟王的丰功伟业,讴歌的是仙后格洛莉亚娜的美德。)
她停顿了一下,又用同样的语气说:“这是一个非常邪恶的世界,波洛先生。世界上有非常邪恶的人。这一点也许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些话我不会说给年轻人听,因为可能会让他们感到气馁,但这就是现实……是的,这是一个邪恶的世界……”
弗里亚特夫人向波洛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进了门房。波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凝视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book_title]第五章
带着一种探查周围环境的心境,波洛穿过前门,顺着蜿蜒陡峭的大道朝前走去,很快来到一个小码头。码头上用一条铁链子吊挂着一个大铃,铃上写着:“摆渡请摇铃。”放眼望去,码头上停泊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一个系船柱上倚靠着一个眼睛沾满眼屎的老头,他看到波洛后便拖着脚步走了过来。
“您需要摆渡吗,先生?”
“谢谢你,不需要。我只是从纳斯庄园出来散步的。”
“哦,您在纳斯庄园住吗?我小的时候在那里干过活儿。后来我儿子成了那儿的主管园丁。以前我负责照看船只。已过世的老乡绅弗里亚特那个时候对船非常着迷,什么样的天气都阻挡不了他出海的欲望。他儿子,现在是个陆军少校,对这个一点儿也不感兴趣,马,他的眼里只有马。可不幸的是,马让他背上了一屁股债,赌赛马,还喝酒——他的妻子跟着他可受苦了。你已经见过弗里亚特太太了吧,也许——她现在就住在门房里。”
“是的,我刚刚从她那里过来。”
“她也是弗里亚特家族的人,来自蒂弗顿的远房亲戚。她对园艺很在行,所有那些花草树木都是她侍弄的。即便是在战时被征用,两位年轻人去参战,她仍然没有停止照看那些花草树木,免得被人践踏。”
“她可真够苦的,两个儿子都丧了命。”
“是的,她吃过很多苦,一个接着一个的不幸。丈夫带来的烦恼,两个儿子带来的苦恼……亨利没有给她惹麻烦,他很优秀,和祖父一样,喜欢航海,所以加入了海军作为终生事业,而詹姆斯则净惹麻烦。除了债务和女人以外,詹姆斯还是个暴脾气。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会走正道的人。不过,战争很适合他,就像你说的——战争给他带来了机会。哎!有很多人和平年代不走正道,但到了战场上却浴血奋战,英勇牺牲。”
“所以现在,”波洛说,“纳斯庄园里就再没有姓弗里亚特的人了。”
老头儿滔滔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
“正如你所说得那样,先生。”
波洛好奇地看着老头。
“现在是乔治∙斯塔布斯爵士住在这里。这儿的人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我们都知道,”老头说,“他有钱有势。”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甚至有点儿滑稽。
“他的妻子呢?”
“呃,她是个好人,从伦敦来的,是的。对花草一窍不通,她不懂。人们都说,她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老头抬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意味深长地敲了敲。
“人们对她评价都很好,很友善。他们搬到这儿也就一年。买下了这个地方,整个儿翻新了一遍。他们搬来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晚上才到的,是刮大风的第二天。那天很多树都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一棵树倒在了车道上,我们急急忙忙地把它锯断搬开,让车辆通行。还有一棵特别粗壮高大的橡树被大风刮倒了,把下面的树压倒了一大片,一团糟。”
“哦,听说过,就是那个荒唐的建筑那儿吧?”
老头把头转向一边,狠狠地呸了一口。
“荒唐,都说它荒唐——真是荒唐无比。从前弗里亚特一家在这里住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过这种怪东西。那是夫人的主意,他们来这儿还不到三周就建了这个东西,我敢打赌肯定是她说服乔治爵士建的。那个东西不伦不类地立在那片林地里真是滑稽可笑,像个异教徒的庙堂。现在又建了一个很好看的凉亭,带有乡土气息,镶的都是彩色玻璃。这我没什么可反对的。”
波洛似有若无地笑了笑。
“那些伦敦来的小姐们,”他说,“她们一定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真令人难过,弗里亚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您可别相信那种话,先生。”老头咯咯地笑了一声,“纳斯庄园永远是弗里亚特的。”
“可是庄园现在已经属于乔治∙斯塔布斯爵士了。”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但现在仍然有弗里亚特家的人在。啊哈!弗里亚特家的人可是绝顶精明的!”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老头儿斜着眼狡猾地看了他一眼。
“弗里亚特太太现在就住在门房里,不是吗?”他反问道。
“是的,”波洛慢吞吞地说,“弗里亚特太太现在就住在门房里,而且整个世界都很邪恶,所有生活在世界上的人都很邪恶。”
老头儿睁大眼睛看着他。
“哦,”他说,“你说得对,也许。”
他拖着双脚走开了。
“可是,我说得对,对在哪里呢?”波洛一边爬坡往回走,一边有些烦躁地自言自语着。
赫尔克里·波洛仔仔细细地洗漱打扮了一番,往胡子上抹了些带香气的胡须膏,然后捻成气势汹汹的两撇。他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很满意。
一阵锣声在房中回荡,他走下楼去。
刚刚完成最具艺术性表演的男管家——锣声从弱到强,再从强到弱——正在把敲锣的木棒挂回到墙上。他那张忧郁黝黑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神色。
波洛心想:“一封勒索信,可能是女管家写的,也许是男管家写的……”这个男管家看上去是个有能力写出这种信的人。波洛在想奥利弗夫人书中的人物都是源自生活吧。
布鲁伊斯小姐穿着一件不太合体的雪纺碎花连衣裙正穿过大厅,波洛紧走几步赶上她,问道:
“你们这里有女管家吗?”
“哦,没有,波洛先生。恐怕现在的人都不那么注重细节,当然了,有些大户人家还是有管家的。哦,也不对,我就算是一个——有时候我干的活更像个女管家,不像秘书。”
她酸溜溜地笑了一下。
“这么说你就是女管家了?”波洛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
他想象不出来布鲁伊斯小姐能写那种敲诈信。如果是封匿名信,那就不一样了。他以前见过类似布鲁伊斯小姐这样的女人写的匿名信,做事周密可靠,完全不会受到周围人的怀疑。
“男管家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亨登。”布鲁伊斯小姐看起来有些惊讶。
波洛镇定了一下,很快地解释道:
“我总觉得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很有可能啊,”布鲁伊斯小姐说,“这些人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超过四个月的。他们很快就把全英国能找到的工作机会都尝试一遍。毕竟,现在能雇得起男管家和厨师的家庭不是很多。”
他们来到客厅,乔治爵士正穿着晚礼服端着雪利酒为大家服务,但表情看上去很不自然。奥利弗夫人穿着铁灰色的绸缎,整个人像是一艘废弃的战舰。斯塔布斯夫人披着一头柔顺黑亮的秀发,正低着头研究《服饰与美容》(注:即《VOGUE》,创刊于一八九二年,被公认为全世界最领先的时尚杂志。)杂志里的流行服饰呢。
亚历克和莎莉·莱格以及吉姆·沃伯顿正在用餐。
“今天晚上我们要有繁重的任务,”他提醒大家说,“今天不玩桥牌,大家都得忙起来。我们要印制大批量的宣传海报,还有那张算命用的大卡片。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朱莱卡夫人?艾丝美拉达?还是叫罗马尼∙雷,吉卜赛女王?”
“要取个带有东方味道的名字,”莎莉说,“农业地区的人都讨厌吉卜赛人。朱莱卡听着还不错。我把我的颜料盒带来了,我想请迈克尔帮我们画一条卷曲的蛇装饰一下宣传海报。”
“克利奥帕特拉或许比朱莱卡更好,是不是?”
亨登出现在门口。
“晚餐已备好,夫人。”
他们走进餐厅,长桌上摆放着蜡烛,餐厅里到处是影子。
沃伯顿和亚历克·莱格分别坐在女主人的两侧。波洛坐在奥利弗夫人和布鲁伊斯小姐中间。布鲁伊斯小姐正在欢快地谈论着明天活动准备工作的一些细节。
奥利弗夫人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闷闷的没怎么说话。
当她终于开口时,说的话却有些前后矛盾。
“请大家不用管我,”她对波洛说道,“我是在想我是否忘了什么。”
这引得乔治爵士哈哈大笑起来。
“致命的缺点,是吧?”他说。
“您说得太对了,”奥利弗夫人说,“总是会有致命的缺点,有时候书都出版了才发现。那才叫痛苦呢!”她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状,接着叹了口气说:“奇怪的是大部分读者并没有注意到。我对自己说:‘可是厨师肯定会发现还有两块肉排没有人吃。’但其他人谁都没有发现。”
“你可把我给迷住了。”迈克尔·韦曼向前倾着身子说,“第二块肉排的秘密。拜托,拜托请先不要解释。泡澡的时候我会好好琢磨琢磨。”
奥利弗夫人对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然后又回到之前的冥想状态。
斯塔布斯夫人也沉默无语,不时地会打个哈欠。沃伯顿、亚历克·莱格和布鲁伊斯小姐三个人在隔着她聊天。
当他们走出餐厅时,斯塔布斯夫人在楼梯口停了下来。
“我要去睡觉了,”她向大家说道,“我实在很困。”
“啊!斯塔布斯夫人,”布鲁伊斯小姐惊叹道,“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我们还指望你帮忙呢。”
“是的,我知道,”斯塔布斯夫人说,“但我得去休息了。”
语气里带着小孩子的满足感。
当乔治爵士从餐厅出来时,她把头转向了他。
“我太累了,乔治。我想去睡觉,你不介意吧?”
他朝她走过来,深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去吧,睡个美容觉,海蒂。睡好了明天精神饱满。”
他轻吻了她一下,之后海蒂便向楼上走去,边挥手边说:
“晚安,各位。”
乔治爵士抬头对她微笑着。布鲁伊斯小姐猛地吸了一大口气,愤怒地转身离开了。
“来吧,各位,”她用一种强装出来的欢快声音说,“我们该干活了。”
大家立刻各自干了起来。由于布鲁伊斯小姐分身乏术,很快就有人脚底抹油开溜了。迈克尔·韦曼在宣传海报上画了一条凶狠的长蛇,并配上如下文字:朱莱卡夫人给你算命。紧接着他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亚历克·莱格随便干了点儿活,然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说是要去测量一下套环游戏的距离,然后就再没有出现。女人就是女人,一个个埋头苦干,且干劲儿十足。赫尔克里·波洛则把女主人当成了榜样,也早早上床休息去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波洛下楼用早餐。早餐是按照战前的式样准备的。一排热气腾腾的热菜放在电加热器上保着温。乔治爵士吃了一大份英式早餐,包括炒蛋、培根以及腰子。奥利弗夫人和布鲁伊斯小姐也吃了大致相同的早餐。迈克尔·韦曼吃了一整盘的冷火腿。只有斯塔布斯夫人对肉类不感兴趣,只啃了一片薄薄的吐司,啜饮了一杯没有加牛奶的咖啡。她戴着一个大号的淡粉色帽子,在餐桌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邮件刚刚送来。一大摞信件摆在布鲁伊斯小姐面前,她正迅速地按人分拣。所有标记着乔治爵士‘亲启’的邮件她都直接递给了他。其余的她则一一打开,然后整理归类。
斯塔布斯夫人有三封邮件。她打开了显然是装有账单的两封信,然后把它们扔在了一边。在打开第三封时,她突然清晰地惊叫了一声:
“啊!”
她的惊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是艾迪安寄来的信,”她说,“我的表哥艾迪安。他要乘游艇过来。”
“让我看看,海蒂。”乔治爵士把手伸了过去。她把信从桌子那一头传了过来。乔治爵士把信展开看了内容。
“这个艾迪安·德索萨是谁?你说是你的表哥?”
“是的,二表哥。我不记得他了,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他是——”
“是什么,亲爱的?”
她耸了耸肩。
“没关系。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还很小。”
“我猜你可能不太记得他了。但是我们必须得热烈欢迎他的到来啊,”乔治兴高采烈地说,“可惜啊,今天是游园会,不过我们会邀请他共进晚餐。也许我们还能留他住上一两个晚上,带他看看这乡下的风景?”
乔治爵士现在就是一个热心肠的乡绅。
斯塔布斯夫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手上的咖啡杯。
大家的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游园会上。只有波洛保持超然,看着长桌尽头主位上那苗条且具有异国情调的身影。他想知道斯塔布斯夫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她的眼睛突然抬了一下,朝着波洛所坐的位置扫了一眼。眼睛里透着精明,像是在对他进行评价,波洛吓了一跳。就在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精明的眼光突然消失——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空洞。但另外一种眼神还在,冷静、算计、警惕……
难道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不管怎样,那些智力有问题的人经常会有一种让最了解他的人也大吃一惊的天生的精明,不是吗?
波洛心想斯塔布斯夫人确实是一位神秘人物。人们对她的看法似乎完全相反。布鲁伊斯小姐之前曾暗示过,斯塔布斯夫人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奥利弗夫人却十分肯定她有些愚钝,曾经长时间形影不离地照顾她的弗里亚特夫人也认为,斯塔布斯夫人不是很正常,需要有人照看。
说不定是人们对布鲁伊斯小姐有成见。她很讨厌斯塔布斯夫人的懒散和冷漠。波洛在猜想乔治爵士结婚前布鲁伊斯小姐是否是他的秘书。如果是的话,她自然会对未来的家庭主妇心怀怨恨。
按照这种推断,波洛自己也会完全同意弗里亚特夫人和奥利弗夫人的说法——但今天上午他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但毕竟,那只是一闪即逝的印象,能靠得住吗?
斯塔布斯夫人突然从餐桌上站起身来。
“我有些头痛,”她说,“得回房间去躺一会儿。”
乔治爵士焦急地站了起来。
“亲爱的,你怎么啦,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就是有点头痛。”
“到下午就好了,是吧?”
“嗯,我想会的。”
“服些阿司匹林吧,斯塔布斯夫人,”布鲁伊斯小姐反应很敏捷,“你带了吗?我去给你拿一些?”
“我带了。”
她朝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刚才一直攥在手里的手绢掉在了地上。波洛迅速向前两步,悄无声息地捡了起来,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乔治爵士刚要跟随夫人朝外走,就被布鲁伊斯小姐拦住了。
“下午停车那件事儿,乔治爵士,我马上去告诉米歇尔该怎么做。您认为最佳的方案应该是,正如你之前说得那样——?”
波洛走出了餐厅,后面的话没有听到。
他紧走几步,在楼梯处赶上了斯塔布斯夫人。
“夫人,您把这个掉地上了。”
他鞠了一个躬,把手绢递了过去。
斯塔布斯夫人漫不经心地接过了手绢。
“是吗?谢谢。”
“看到您身体不适,我心里很难过,夫人,尤其是在你表哥要来的这个时候。”
她的反应非常激烈。“我不想见艾迪安,我不喜欢他,他很坏,总是很坏。我很怕他。他一贯做坏事。”
餐厅的门打开了,乔治爵士走出餐厅,上了楼梯。
“海蒂,我的小可怜儿。我来帮你上床盖被子。”
两人一起向楼上走去,乔治的胳膊轻轻地搂在她的腰上,他的表情有些紧张,好像有什么心事。
波洛仰头看了看他们,然后转身下楼,正碰上布鲁伊斯小姐急急忙忙往下走,手里拿着一摞文件。
“斯塔布斯夫人头痛——”他开口道。
“她头痛个鬼。”布鲁伊斯小姐怒气冲冲地说,然后转身进了办公室,并随手关上了门。
波洛叹了口气,穿过前门朝露台走去。马斯特顿太太恰好刚刚开着小汽车过来,正在那里指挥着搭建茶棚,声嘶力竭地狂吠着下达命令。
她转身向波洛打了声招呼。
“这些事情真是太烦人了,”她说,“他们总不能把东西放在应该放的位置。不对,罗杰斯!再往左一些——左——不是右!你看这天气会怎么样,波洛先生?我感觉要变天啊。如果下雨的话,我们的活动安排可就全都给打乱了。今年夏天的天气多好啊,这可不多见。乔治爵士在哪儿?我得告诉他停车怎么安排。”
“他太太头痛,去躺下休息了。”
“她今天下午就会好起来的,”马斯特顿太太胸有成竹地说,“你知道,她喜欢这种大型的聚会。她会打扮得很漂亮,高兴得像个孩子。你能帮我把那边的那些桩子拿过来吗?我得把钟面式高尔夫球(注:这是一种圆形草地球场中心只有一个穴,周围有十二个球座,按顺序从球座击球入穴的游戏。)游戏的比赛场地标出来。”
就这样,波洛也被安排成了一名工作人员,被马斯特顿太太毫不留情地使唤着,就像个有用的学徒工。在他忙里偷闲时,马斯特顿太太就会屈尊就驾地跟他聊上几句:
“我发现所有的事情你都得亲自做。只有这样……顺便问一句,你是艾略特的朋友,对吧?”
已经在英国居住了很久的波洛,听出来了她的意思,这是在社交上对他的一种认可。马斯特顿太太实际上是在说:“尽管你不是英国人,但我认为你是我们中的一员。”然后又很亲切地说:
“很高兴纳斯庄园再度有人居住,我们都怕它会变成旅舍。你知道如今的现状;人们开车穿过乡村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招牌上写着‘客房’,或者‘家庭旅舍’,或者‘项目齐全AA级旅馆’。小时候住过的那些地方——或是小时候去跳舞的那些地方都不见了。太令人伤心了。是的,我很高兴纳斯庄园能够保留下来,当然可怜可爱的弗里亚特夫人也非常高兴。我必须得说,她之前过的日子那么艰难——但从不抱怨。乔治爵士不但没有让纳斯庄园低俗化,而且还创造了奇迹。不知道这是艾米·弗里亚特影响的结果,还是乔治爵士自己天赋的高品位。他的确品位很高,你知道。像他这样高品位的男人很令人惊讶。”
“据我了解,他属于乡绅贵族阶级吧?”波洛很谨慎地问了一句。
“据我所知,他甚至都没有爵位,是自封的。我怀疑他的这个名字来源于乔治·桑格勋爵的马戏团。真是非常好笑。当然我们从来没有说穿过。有钱人是该让他们摆摆绅士架子,你不同意这个说法吗?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尽管他出身一般,可乔治·斯塔布斯爵士走到哪里都吃得开。他是个‘返祖者’,是个典型的十八世纪的乡绅。我相信他的血统好,我猜他父亲肯定是位绅士,母亲是个酒吧女招待。”
马斯特顿太太突然自己打断自己的话,对着一个园丁吼道:
“不要靠杜鹃花太近。右侧要给游戏场地留出空间。右侧——不是左侧!”
她接着对波洛说:“这些人甚至左右都不分,笨死了。那个叫布鲁伊斯的倒是挺能干,不过她不喜欢可怜的海蒂,那种眼神有时候看上去像是要把海蒂杀了似的。不少很能干的好秘书都和她们的老板有一腿。不知道吉姆·沃伯顿跑哪儿去了,你知道吗?他总是自称‘上尉’,真是荒唐。又不是什么常备兵,从来也没靠近过德军。当然啦,当下这种情况也不得不招到什么人算什么人,他工作也很卖力,但总觉得他不是太靠谱。啊哈!莱格家的人来了。”
莎莉·莱格穿着一件宽松的黄毛衫,轻快地说道:
“我们来帮忙了。”
“要干的活太多了,”马斯特顿太太大声说,“让我看看你们……”
波洛则趁她没注意悄悄溜掉了。他转过房角,来到房前的阳台上,向前望去,一台新戏即将上演。
两个身穿短裤、鲜艳上衣的年轻女子刚刚从树林子里走出来,正犹豫不决地站在房前抬头看着别墅。他认出了其中一个女孩,是昨天搭车的那两个中的一个。乔治爵士正靠在斯塔布斯夫人的窗户上对着她们很生气地大喊:
“你们这是擅穿私宅!”他喊道。
“什么?”带绿头巾的年轻女孩问。
“你们不能从这里穿过,这是私人住宅。”
头戴蓝色头巾的年轻女孩轻快地说:
“请问纳斯码头……”她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是这个方向吗?”
“你们在擅穿私宅!”乔治爵士咆哮道。
“拜托你告诉我们好吗?”
“非法闯入!这儿没有路,你们得原路返回。原路返回!从来的路上原路返回。”
两个女孩儿盯着他的手势看了半天没明白,然后两人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商量了一阵子,最后,戴蓝头巾的女孩儿疑虑重重地问:
“返回?返回旅舍?”
“是的。走大路——那边那条大路。”
她们不情愿地返了回去。乔治爵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站在下面阳台上的波洛望去。
“把时间都花在这些人身上了,得不停地赶他们离开,”他说,“以前都是从上面的大门穿过来,我给锁上了。现在又从树林里穿过来,从围栏上翻进来。他们只考虑这么走到河边和码头更容易。是啊,当然啦,这么走近多了。但他们无权这么走——历来没有这个权利。几乎都是外国人,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只会用荷兰语或什么语跟你叽里呱啦说一通。”
“这两人,一个是德国人,另一个是意大利人,昨天从车站过来的路上我见过那个意大利女孩儿。”
“他们讲什么语的都有……什么,海蒂?你说什么?”他把注意力转向房间。
波洛转身发现奥利弗夫人和一个十四岁身材发育良好穿着童子军服的女孩站在自己身后。
“这是玛琳。”奥利弗夫人说。
玛琳咯咯地笑了笑。
“我就是那具令人恐怖的尸体,”她说,“但我身上不会有任何血迹。”她的声音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
“没有血迹?”
“没有。就是用绳子勒,仅此而已。我更喜欢被刀子捅——身上抹些红油漆。”
“沃伯顿上尉觉得那样太逼真了。”奥利弗夫人说。
“我认为杀人就应该有血,”玛琳不高兴地说。她兴趣盎然地看着波洛,“你见过很多凶杀案,对不?奥利弗夫人这么说的。”
“见过一两个。”波洛谦虚地说。
这时波洛吃惊地发现奥利弗夫人正准备开溜。
“见过性欲狂吗?”玛琳迫切地问。
“当然没有。”
“我喜欢性欲狂,”玛琳津津乐道地说,“我是说我在书上读过。”
“那你不一定想碰见。”
“哦,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吗?我认为我们身边就有性欲狂。我外公曾经在林子里看到过一具尸体。他吓坏了,赶紧跑开了,等再回来的时候,尸体不见了。是个女人的尸体。当然了,我外公是个疯子,所以他的话没人信。”
波洛围着别墅转了一圈最终摆脱了那个女孩,进到别墅里,躲进了卧室。他感觉很疲惫,需要休息。
[book_title]第六章
午餐是简便的冷餐自助,提早就开始供应了。下午两点半会有个不太出名的电影明星为游园会剪彩。原来看上去要下雨的天气现在开始好转。三点钟的时候游园会就进入了高潮。大批的人流拥来,门票只需两个半先令,车道的一侧停满了汽车。住在青年旅舍的学生成群结队地到来,他们操着各国语言大声地交谈着。正如马斯特顿太太所预料的,斯塔布斯夫人还不到两点半就从卧室出来了。她身着一件仙客来花裙子,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黑色帽子,全身上下佩戴了很多钻石。
布鲁伊斯小姐冷嘲热讽地说:
“显然把这儿当成了阿斯科特皇家赛马场了!”
但是波洛却一本正经地赞赏道:
“您的新款套装真漂亮,夫人。”
“很漂亮,是吗?”海蒂高兴地说,“这是上次专门为阿斯科特赛马会准备的。”
看到小电影明星走了过来,海蒂迎了上去。
波洛再次退到幕后,他一个人到处闲逛着——一切似乎都按着游园会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有一个打椰子游戏场,由热情饱满的乔治爵士主持,还有一个撞柱(注:一种游戏,类似保龄球。用重十磅的木质或橡胶质球撞击二十一英尺外布成菱形的九根椭圆形木桩,以最少次数撞倒所有木桩者胜。)游戏场,一个套圈游戏场。很多摊位上摆着当地产的水果、蔬菜、果酱和蛋糕——还有一些摊位摆放着一些“新奇的东西”。有抽奖彩券,可以抽蛋糕、水果篮;甚至,似乎还可以抽一头猪;以及为孩子们准备的摸彩游戏,两便士一次。
现在人已经很多,一场儿童舞蹈表演开始了。波洛没有看见奥利弗夫人,反倒是斯塔布斯夫人身着仙客来花的粉红装身影随着人群在茫然地移动着。然而,大家的注意力似乎在弗里亚特太太身上。她打破了之前一贯的穿衣风格——穿了一件镶有绣球花的蓝色薄软绸连衣裙,头戴一顶令她很精神的灰色帽子,她似乎在主持着整个游园会的进程,向刚到的人打着招呼,引导着人们去观看各种各样的穿插表演。
波洛慢慢向她走过去,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艾米,亲爱的,最近还好吗?”
“哦,帕米拉,你和爱德华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蒂弗顿离这儿实在是太远了。”
“天公真是为你作美呀,还记得战前那年吗?四点钟的时候突然倾盆大雨,把整个演出都给毁了。”
“但今年整个夏天都不错。多萝西!好久好久没见了。”
“我们觉得一定得回来看看纳斯庄园的辉煌。我看到你把河岸边的灌木都修剪了。”
“是的,这样就可以看到后面的绣球花了,不是吗?”
“那些花太漂亮啦。那么蓝!知道吗,亲爱的,你在去年真是创造了奇迹啊。纳斯庄园开始回到从前的样子啦。”
多萝西的丈夫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大战期间过来见过司令官,当时这儿的景象真是令人心碎。”
弗里亚特太太转身招呼一位十分谦卑的客人。
“纳帕夫人,很高兴见到你。这是露西吗?都长这么高了!”
“她明年就毕业了。很高兴看到你气色还是这么好,夫人。”
“我很好,谢谢。你得去玩一下那个套圈游戏,露西,试试自己的运气。一会儿茶棚见,纳帕夫人。我会到茶棚里帮忙的。”
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可能是她丈夫,有些羞怯地说:
“很高兴看到你回到纳斯庄园,夫人。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弗里亚特太太的回答声被匆匆赶来找她的两个女人和一个肥胖的男人所淹没。
“艾米,亲爱的,好久没见啦。这儿看起来是个极大的成功!快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收拾那个玫瑰园的。缪丽尔跟我说你全部换了新的品种。”
胖男人插了一句:
“玛丽莲·盖尔在哪儿——”
“瑞吉渴望见到她。他看了她最近拍的一部电影。”
“戴着大帽子的那个是她?妈呀,那个打扮。”
“别犯傻,亲爱的,那是海蒂·斯塔布斯。知道吗,艾米,你真的不应该让她像个时装模特似的晃来晃去。”
“艾米?”又有个朋友喊了一声,“这是罗杰,爱德华的儿子。亲爱的,欢迎重返纳斯庄园。”
波洛慢慢地走开了,心不在焉地用一先令买了一张可能会为他赢得一头猪的彩票。
他仍能隐约听到大致“太高兴你能过来”之类的话从他身后传来。他不知道弗里亚特太太是否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取代了女主人的角色,还是说,她这么做完全是无意识的。可以非常肯定地说,今天下午她就是纳斯庄园的弗里亚特太太。
他站在标有“仅需二先令六便士,朱莱卡夫人给你算命”的帐篷下。茶点刚刚开始供应,所以之前排长龙算命的人都消失了。波洛低下头,弯腰走进帐篷,支付了二先令六便士,便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终于可以好好歇歇疲惫的双脚了。
朱莱卡夫人穿着飘逸的长袍,头上围着一条金光闪闪的头巾,罩在她脸下半部的面纱遮住了嘴,所以说话不是很清楚。她拿起波洛的手快速看了手相,她的手一动,金手镯上的幸运符叮当作响:财源滚滚、美人在怀、劫难远离。
“你说的这些非常顺耳,莱格夫人,希望能梦想成真。”
“噢!”莎莉说,“你认识我?”
“我事先得到了消息——奥利弗夫人告诉我说最开始你被设计为‘受害者’,但后来你被别人抢来给人算命了。”
“我倒真希望自己扮演那个‘尸体’,”莎莉说,“比这个省心。都是吉姆·沃伯顿的错。现在四点了吗?到我喝下午茶的时间了。四点到四点半是我的休息时间。”
“还差十分钟四点,”波洛看了一眼他那老式手表说,“我把茶给你端过来怎么样?”
“哦,不。我想休息一会儿。帐篷里太闷。外面仍然有很多人在排队吗?”
“没人了。大家都去排队喝茶了。”
“太棒了。”
波洛刚从帐篷里出来就碰见了一个女人,执意要他花六便士猜一块蛋糕的重量。
管理套圈游戏的一位肥胖的大妈硬是要波洛试一下手气,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套中了一个丘比特洋娃娃。抱着他赢得的洋娃娃刚走了几步,波洛就在人群的外围碰见了迈克尔·韦曼,他正闷闷不乐地站在通往码头的小路上。
“你好像玩得很开心啊,波洛先生。”他略带讥讽地说。
波洛注视着手上刚赢来的奖品。
“这真是太可怕了,是不是?”他遗憾地说。
这时,身边的一个小孩儿突然大哭起来,波洛立即把洋娃娃塞进了孩子的手里。
“瞧,这是给你的。”
眼泪瞬间不见了。
“你看,维奥莱特,这位先生多好啊。快说谢谢——”
“儿童化装舞会,”沃伯顿上尉通过扩音器喊道,“一流的舞会——三到五岁。请排队站好。”
波洛步履匆忙地朝别墅走去,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正在玩打椰子游戏的年轻人身上,当时他为了瞄准儿正往后退。看到对方满脸怒气,波洛也没多想,马上向他道歉,眼睛却被对方衬衫上变化无常的图案所吸引。他认出这就是乔治爵士所描述的“乌龟”衬衣。图案上各种海龟、乌龟以及海怪相互盘绕在一起,爬上爬下。
波洛眨了眨眼,突然听到一个荷兰女孩在跟他说话,就是前天搭便车的那个女孩儿。
“你也来参加游园会了,”他说,“你的朋友呢?”
“哦,对,她也是,今天下午过来。我还没见到她呢,不过,我们会在五点一刻的时候一块儿在大门口乘坐大巴离开。我们一起去托基,然后我在那儿转车去普利茅斯,这样比较方便。”
她的这番解释释怀了波洛之前的迷惑,那就是,荷兰女孩儿那天汗流浃背是因为背包很重。
他说:“我今天上午看见你的朋友了。”
“哦,是的,艾尔莎,她和一个德国女孩在一起,她告诉我说她们准备穿过树林到河边的码头去。但那个房主却非常生气,非让她们原路返回。”
她把头转向乔治爵士,他正在为那些参加打椰子游戏的竞争对手们加油呢,女孩儿补充道:“但现在——今天下午,他很有礼貌。”
波洛正在想要不要给她解释一下,年轻女孩儿擅闯私宅和年轻女孩儿支付两先令六便士入场费参观纳斯庄园是不一样的,一个是私闯民宅,是犯法的,一个是付费参观,是合法的。但沃伯顿上尉扩声器的声音打消了他的念头。上尉看上去有些烦躁,甚至恼怒。
“你看见斯塔布斯夫人了吗,波洛?有谁看见斯塔布斯夫人了?她本来应该过来给这个化装舞会当裁判的,可哪里都找不到她。”
“我看见过她,让我想想——哦,大约半小时前。但是后来我就去算命了。”
“这个该死的女人,”沃伯顿生气地说,“她到底去哪儿了?孩子们都在等她,而且我们现在已经比计划时间晚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阿曼达·布鲁伊斯在哪儿?”
布鲁伊斯小姐,同样无迹可寻。
“这真是太糟糕了,”沃伯顿说,“搞个活动必须得有人配合。海蒂到底在哪儿?也许她已经回屋了。”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波洛朝着被绳子隔开的茶棚走去,但见排队太长,他决定放弃。
他来到一个小装饰品摊位,店里的一个老太太非要卖给他一个装衣领的塑料箱子,逼得他不得不沿着外围溜走,溜到远处出去观赏场内的活动。
他不知道奥利弗夫人在什么地方。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波洛回过头来。一个年轻人从码头的小路过来,皮肤黝黑,身着完美无瑕的游艇服。他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对波洛说:“对不起,请问,这儿是乔治·斯塔布斯爵士的庄园吗?”
“没错,是的。”波洛停顿了一下,接着大胆猜测道,“你或许是斯塔布斯夫人的表哥吧?”
“我是艾迪安·德索萨——”
“我叫赫尔克里·波洛。”
两人彼此鞠躬致意。波洛把游园会的情况说给了他听。刚刚说完,就见乔治爵士从打椰子游戏场地那边走了过来。
“德索萨?见到你太高兴了。海蒂今天早上收到了你的信,你的游艇在哪儿?”
“停在了赫尔茅斯。我开着自己的汽艇沿河过来的。”
“我们必须得找到海蒂。她说不定在哪儿……你今晚能和我们共进晚餐,是不是?”
“你真是太好了。”
“能邀请你在这儿留宿吗?”
“那是再好不过了,但我睡在我的游艇上,那儿很舒服,也方便。”
“你要在这儿待几天?”
“两三天吧,也许。视情况而定。”德索萨耸了耸肩。
“海蒂一定会非常高兴,我保证,”乔治爵士礼貌地说,“她到哪儿去了呢?不久前我还见过她。”
他不解地朝四周看了看。
“她本应该在那里给孩子们的化装舞会当裁判的,真搞不懂。请稍等,我去问一下布鲁伊斯小姐。”
他匆忙走开了。德索萨望着他的背影,而波洛却看着德索萨。
“你很久没见到你表妹了吧?”波洛问。
对方又耸了耸肩。
“十五岁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不久她就被送到国外——送到法国的一所女修道院去了。小时候就能看出来,她长大以后肯定会非常漂亮。”
他用询问的眼神看了波洛一眼。
“她是个美女。”波洛说。
“那个人就是她丈夫?他看上去似乎像个大家所说的‘老好人’,但也许行为举止不够优雅?不过,对于海蒂来说,也确实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丈夫。”
波洛脸上带着礼貌和询问的神情。对方突然大笑起来。
“哦,这不是什么秘密。十五岁的时候海蒂的智力就没发育好,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弱智。她现在还那样吗?”
“好像是——是的。”波洛小心翼翼地说。
德索萨耸了耸肩。
“哦,其实,人们为什么要求女人——女人非得聪明?没这个必要。”
乔治这时回来了,火冒三丈。布鲁伊斯小姐尾随身后,气喘吁吁地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乔治爵士。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算命帐篷那里。但那至少是二十分钟以前或是半小时之前的事了。她不在房间里。”
“有没有可能,”波洛说,“她去看奥利弗夫人的寻凶游戏的进展了?”
听到这儿乔治爵士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很有可能是这样。听着,我现在不能离开这儿的游戏不管,这里由我负责。阿曼达那边也忙得抽不出空来。你能不能替我在周围找一找,波洛先生?这儿的环境你都熟悉。”
但是波洛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不过,布鲁伊斯小姐给了他一个大致的方向。然后她就快活地接过了负责接待德索萨的任务。波洛走开后,像念咒语似的自言自语道:“网球亭式看台、山茶花园、怪建筑、苗圃、船库……”
当路过打椰子游戏场地的时候,他注意到乔治爵士正带着灿烂的微笑为参与游戏的人捡木球,而有趣的是,玩游戏的正是那个搭便车的年轻意大利女孩,她因乔治爵士迥异的态度感到困惑不已。
波洛继续朝网球亭式看台走去,但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穿着军装的老人躺在花园的躺椅上睡觉,帽子盖在脸上。波洛沿原路返回别墅,从那里直奔山茶花园而去。
到花园之后,波洛看见穿着紫色礼服的奥利弗夫人,坐在椅子上,一副沉思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西登斯夫人(注:西登斯(Siddons,1755—1831),英国悲剧女演员,尤以扮演莎剧《麦克白》中的麦克白夫人而名噪一时。)。她示意波洛坐在她身旁。
“这仅仅是第二条线索,”她嘘声说,“我觉得我把情节设计得太难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过来。”
这时,一个穿短裤的年轻人走进了花园,他的喉结尤其明显。只听他满意地大叫了一声,便急匆匆跑到拐角处的一棵树下,又听他满意地大叫一声,说他找到了下一条线索。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禁不住表露出他的得意劲儿。
“很多人不认识软木树,”他小声地说,“照片很巧妙,第一个线索,但我还是认出来了——是网球网的一部分。还有一个空的毒药瓶和一个木塞。大部分人都会顺着瓶子的线索往下找——但我认为那只是个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很微妙,软木树,只有这种耐寒植物才能在这个地区生长。我对这些稀有灌木一直感兴趣。现在我该怎么做呢,真不知道?”
他看着手中笔记本里的内容皱起了眉头。
“我抄下了第二个线索,但似乎没有什么道理。”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两人一眼,“你们也是参加比赛的?”
“哦,不是,”奥利弗夫人说,“我们只是——来旁观的。”
“好啊……‘当可爱女人向愚行屈从……’我有一个想法,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这句话很有名。”波洛说。
“‘愚行’在英语中的另一个意思是‘怪建筑’,”奥利弗夫人有意提示说,“白色的——有柱子。”她又补充道。
“有想法了!太感谢了。都说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本人也在现场。我想得到她的签名。你们见过她吗?”
“没见过。”奥利弗夫人很肯定地说。
“我很想见到她。她的故事写得太棒了。”他压低声音接着说道,“但有人说她酒量特别大。”
年轻人离开后,奥利弗夫人气愤地说:
“这是真的吗?!这种评价对我也太不公平了吧,我只喝柠檬水!”
“难道你不觉得最大的不公平是你帮那个年轻人找到了下一条线索吗?”
“考虑到目前为止他是唯一一个走到这一步的人,我认为他应该得到鼓励。”
“但你并没有给他签名。”
“那不一样,”奥利弗夫人说,“嘘!又有人来了。”
但这次来的人并不是寻找线索的,是两个付了门票钱决心要让自己的钱花得值的女人,所以她们打算把花园转个遍。
两人看上去愤愤不平,而且不太满意。
“大家以为这里会有一些漂亮的花坛,”一个对另一个说,“结果除了树还是树。这怎么能叫花园呢。”
奥利弗夫人用手肘碰了碰波洛,两人趁她们不注意悄悄溜了。
“假如,”奥利弗夫人心烦意乱地说,“没有人找到我设计的尸体该怎么办?”
“耐心点,夫人,要有信心,”波洛说,“时间还早着呢。”
“那倒是,”奥利弗夫人精神振奋起来,“而且过了四点半以后票价减半,所以会有更多的人拥进来。咱们去看看玛琳那个孩子怎么样了,知道吗,我还真不是很相信她,没什么责任心。真不敢保证她现在就一定在装死尸,而没有悄悄溜掉去喝杯茶什么的。你知道人们对下午茶有多看重。”
他们轻松愉快地沿着林区小路走着,波洛边走边议论纳斯庄园的地理位置。
“我感到非常困惑,”他说,“那么多条小路,没法弄清楚哪一条通向哪里。到处都是一片又一片的树木。”
“你听上去就像是刚才那个满腹牢骚的女人。”
他们路过那个“怪建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下坡向河边走去。船库的轮廓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河边。
波洛说如果参加“寻凶”比赛的人无意间来到船库,而且偶然在这儿发现了尸体,那就太令人尴尬了。
“一种捷径?我考虑到了。这就是为什么最后一条线索只是一把钥匙。没有钥匙这门你就打不开。是一把弹簧锁。门只能从里边打开。”
通向船库屋门的是一段陡坡,船库从河岸往外探出一段,有一个小码头,下方是停靠船只的地方。奥利弗夫人从紫色的折叠包中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我们过来就是让你振奋起精神来,玛琳。”她一进门就大声喊道。
只见玛琳正一动不动地四肢摊开躺在窗边的地板上,就像一具被艺术家安排好的“死尸”,看到这个景象,奥利弗夫人对自己之前的一些不公平的怀疑感到有些歉疚。
玛琳没有应答。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微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吹得桌子上的一摞“漫画书”沙沙作响。
“别担心,”奥利弗夫人有些不耐烦地说,“是我和波洛先生,没有别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找到过你这条线索。”
波洛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把奥利弗夫人轻轻推到一边,然后弯腰查看了一下躺在地板上的女孩。他的牙缝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叫声,然后抬头看着奥利弗夫人。
“这么一来……”他说,“你期待的事情发生了。”
“你不是说……”奥利弗夫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紧紧抓住旁边的一把柳条椅坐了下来,“你不会是说……她死了?”
波洛点了一下头。
“哦,是的,”他说,“她死了,或许是刚刚死的。”
“但怎么——”
他掀起围在死者脸下半部的围巾,好让奥利弗夫人看清晾衣绳的两个头。
“跟我设计的一模一样,”奥利弗夫人说,情绪显得很不稳定,“但这是谁干的?为什么要杀她?”
“这的确是个问题。”波洛说。
他强忍住没说这也正是他想问的问题。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是奥利弗夫人原先设计的答案,因为受害人不是原子专家的第一任南斯拉夫妻子,而是玛琳·塔克,一个只有十四岁的乡村女孩,不可能和谁结过仇。
[book_title]第七章
警督布兰德坐在书房的桌子后面。他到的时候乔治爵士迎接了他,并带他去了船库,现在两个人一起回到了别墅里。侦查小组正在船库里忙着拍照取证,负责采集指纹的警察和法医刚刚到达案发现场。
“你在这儿办公可以吗?”乔治爵士问。
“非常好,谢谢你,先生。”
“游园会现在还在进行,我该怎么做?是告诉大家实情,中止游园会,还是采取别的做法?”
警督布兰德想了想说:
“乔治爵士,从案发到现在你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我没有透露任何信息。有传言称这儿发生了意外,仅此而已。我觉得目前还没有人怀疑是一起——嗯——呃,谋杀案。”
“那就顺其自然吧,暂且什么都不要做,”布兰德说,“我敢保证,消息很快就会传开的。”他冷笑着补充道。思索片刻后他又问道:“共有多少人参加游园会?”
“应该有几百人吧,”乔治爵士说,“而且人数一直在增加。他们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事实上这次活动搞得非常成功。真是太不幸了。”
布兰德警督推测,乔治爵士所说的“非常成功”指的是谋杀案而不是游园会。
“几百人,”他沉思了一下说,“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
他叹了口气。
“太狡猾了,”乔治爵士同情地说,“但我不明白凶手的杀人动机。整件事似乎很不可思议——我不明白谁会杀害这样一个女孩。”
“对这个女孩你了解多少?她是当地人吗?”
“是的。她家住在码头附近的一栋农舍里。她父亲在当地的一家农场工作——我想,那农场是帕特森家族的。”他接着又说,“她母亲今天下午也来参加了游园会。我的秘书布鲁伊斯小姐比我清楚,她可以告诉你更多信息。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位母亲,把她带到了某个地方喝茶。”
“做得不错,”警督赞同地说,“乔治爵士,我现在对整个事件还不是特别清楚。那个女孩去船库做什么?我听说案发时这里正在进行一场什么寻凶游戏——还是寻宝游戏之类的。”
乔治爵士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都觉得这个主意非常棒。但现在看来并不明智。我觉得布鲁伊斯小姐可以解释得比我清楚。我应该让她来见你吗?还是你想先做个初步了解?”
“暂且不用,乔治爵士。之后我可能会再问你一些问题。我想见几个人,你、斯塔布斯夫人和发现尸体的两个人。我了解到,其中一个是你请来设计这场寻凶游戏的女小说家对吗?”
“确实如此。是奥利弗夫人。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
警督的眉毛微微上挑了一下。
“噢——是她呀!”他说,“一位非常著名的畅销书作家。我读过她很多书。”
“她现在有些心烦,”乔治爵士说,“我想这很正常。我会转告她你想见她。我不知道我的妻子现在在哪儿。她似乎彻底消失了。应该在这二三百个人当中,我想她向你提供不了什么线索。我是指关于那个受害的女孩或诸如此类的事情。你想先见谁?”
“我想我应该先见见你的秘书布鲁伊斯小姐,然后是受害者的母亲。”
乔治爵士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当地警局的罗伯特·霍斯金斯警员为乔治爵士开了门,等他出去后又将门关上。霍斯金斯警员主动开了腔,显然是评论刚才乔治爵士的话。
“斯塔布斯夫人这儿有点儿缺陷,”他拍了拍自己的前额,“所以乔治爵士说她提供不了什么线索。她确实有点傻乎乎的。”
“他的妻子是当地人吗?”
“不是,是外国人。有人说她是有色人种,但我觉得不是。”
布兰德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拿了支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然后他问了一个问题,毫无疑问,这个问题并不会被记录在案。
“霍斯金斯,你觉得是谁干的?”
布兰德觉得,如果有谁对这件事情看出点儿门道的话,那一定是霍斯金斯警员。霍斯金斯对任何人和事都有极大的好奇心。他有个碎嘴子太太,而他又是当地的警察,所以他掌握了大量的个人信息。
“我觉得凶手是个外国人,不可能是当地人。塔克一家不会有问题,是个很友好、值得尊敬的家庭。全家一共九口人,两个大女儿都出嫁了。一个儿子是海军,另一个儿子在服兵役,还有一个女儿在托基当理发师。剩下三个小点儿的孩子,其中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留在家里。”他停下来想了想,说,“塔克一家都算不上聪明,但塔克太太把家打理得非常好,一尘不染的——在十一个兄弟姐妹中,她是最小的。她还把自己的父亲接过来和她同住。”
布兰德静静地听着这些话。用霍斯金斯的话来说,以上是对塔克家族社会地位的概述。
“这就是我推测凶手是外国人的原因。”霍斯金斯继续说道,“凶手很可能是住在胡塘旅舍的某个外国人。那儿有些外国人比较奇怪——行为举止极为不当。他们在草丛、树林里的龌龊行为会让你感到吃惊。与那些在公共场所停放的车辆里所做的事一样下流。”
此时的霍斯金斯警员绝对是一个“不当性行为”方面的专家。他下班后在“公牛与熊”酒吧喝酒时谈论的大多是这方面的内容。布兰德说:
“我认为这起案件中没有发生——呃——你说的那种事。当然,法医验尸后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的。”
“是的,长官,那取决于法医的验尸结果。但我的意思是你不了解那些外国人,他们可能一瞬间就变得下流起来。”
想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布兰德警督不由地叹了口气。霍斯金斯警员完全有理由把罪名安在那些“外国人”身上。这时门开了,法医走了进来。
“我的工作完成了,”他说,“现在可以让他们把尸体运走了吗?其他工具已经收拾好了。”
“科特里尔警长会处理的,”布兰德说,“那么,验尸结果怎么样?”
“作案手法非常简单直接,”法医说,“毫无复杂性可言。受害者是被凶手用一根晾衣绳勒死的。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杀人方法了。死前没有任何挣扎迹象。我想这个孩子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伤害。”
“有暴力迹象吗?”
“没有。没有任何暴力、强奸或侵犯的迹象。”
“所以不可能是奸杀对吗?”
“是的,不是奸杀。”法医补充说,“她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有男孩喜欢她吗?”
布兰德向霍斯金斯警员问道。
“可以说没有男孩喜欢她,”霍斯金斯警员说,“如果有的话她会非常开心的。”
“也许吧。”布兰德点点头说。他想到了船库里那一摞连环漫画和纸张空白处的潦草字迹,上面写着“约翰尼和凯特好上了”,“乔治·帕基经常在树林里吻徒步旅行的女孩子”。他猜测受害人可能曾在这里胡思乱想来着。但不管怎样,玛琳·塔克的死不太可能与性有关。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谁知道呢……总是有一些变态的罪犯,内心隐藏着杀人欲望,专门针对那些手无寸铁的年轻女性。或许这个假期真有这样一个罪犯来到了这里。他几乎相信事实就是如此——因为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的杀人动机。然而,他想,调查才刚刚开始,最好还是先听听别人的说法。
“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他问。
法医看了一下屋里的时钟和自己的手表。
“现在刚到五点半,”他说,“我大约是在五点二十分到达案发现场的——那时距她死亡已经一个小时了。也就是说,死亡时间大约在四点到四点四十分之间。如果尸检后有任何发现,我会及时通知你们。”他补充道,“之后我会写一份详细的尸检报告。我该走了,还有几个病人在等我。”
他离开了房间,布兰德警督派霍斯金斯去找布鲁伊斯小姐问话。布鲁伊斯小姐走进房间的时候,他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因为他立马意识到这个人非常精明能干,头脑清晰,能准确地回答出他的问题及确切的时间。
“塔克太太现在在我的起居室里,”布鲁伊斯小姐边说边坐了下来,“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她了,让她喝了点茶。当然,她非常难过。她想去看尸体,但我劝她还是别去了。塔克先生六点下班后会来这儿找他的妻子。我吩咐下人要留意着点儿,他到的时候领他进来。塔克家另外两个年龄小一点儿的孩子还在参加游园会,我已经派人照看他们了。”
“非常好,”布兰德赞许地说,“在我见塔克太太之前,我想先向你和斯塔布斯夫人了解一下情况。”
“我不知道斯塔布斯夫人现在在哪儿,”布鲁伊斯小姐不悦地说,“我想她应该是觉得游园会很无聊,所以去哪儿闲逛了吧。不过我觉得她不会比我提供更多的信息。你想知道些什么?”
“首先我想知道寻凶游戏的所有细节,还有玛琳·塔克这个女孩是怎样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的。”
“这个问题很简单。”
布鲁伊斯小姐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寻凶游戏最初是为了吸引大家参加游园会,著名的小说家奥利弗夫人参与设计了这个游戏。她还介绍了游戏的大致情节。
“一开始,”布鲁伊斯小姐解释说,“受害者的角色是由亚历克·莱格太太扮演的。”
“亚历克·莱格太太?”警督疑惑地问道。
这时霍斯金斯警员插话,做了一番解释。
“她和莱格先生租下了磨坊茅庐,就是劳德溪下游粉色的那栋。他们是一个月前搬到这儿的,打算在这儿待两三个月。”
“我明白了。你说,受害者本来是由莱格太太扮演的?为什么后来换人了呢?”
“是这样,有天晚上莱格太太给我们占卜,她算得非常准,所以我们决定在游园会上搭设一处占卜帐篷来吸引游客,莱格太太可以穿上具有东方特色的衣服,装扮成朱莱卡夫人给大家占卜,每次收费半克朗(注:一种货币单位。旧时英国及其多数殖民地、属地用此货币单位。1克朗=5先令。)。我认为这并不违法,不是吗,警督先生?我是说这在游园会中很常见吧?”
布兰德轻笑了一下。
“我们并不总是把占卜和买卖彩票视作违法,布鲁伊斯小姐,”他说,“但有时我们需要——呃——杀一儆百,以示警告。”
“但你通常不会得罪人的对吧?莱格夫人同意了我们的建议,所以我们需要另找一个人来假扮受害者。那时当地的女童子军在帮我们筹备游园会,所以有人提议,选一个女童子军来担任这个角色也很不错。”
“那,是谁提议的?”
“说实话,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议员的妻子马斯特顿太太。不,可能是沃伯顿上尉……其实我不太确定,但的确有人提议了。”
“为什么最终选择了这个女孩呢?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没,没有,我认为没有。她的家人是这个庄园的租客,她的母亲,塔克太太,有时会来这里帮厨。但我不太清楚为什么最后选择了这个女孩。可能是第一个想到她了吧。我们问她愿不愿意扮演这个角色,她非常开心地答应了。”
“她真的想扮演这个角色吗?”
“噢,是的,她似乎觉得这是一种荣幸。玛琳有些傻乎乎的,”布鲁伊斯小姐继续说道,“她本来可以不用扮演这个角色。但她觉得这很容易,而且觉得自己是从众多人当中被挑选出来的,所以非常开心。”
“她具体需要做些什么?”
“她需要待在船库里。当听到有人来的时候,她得躺在地上,把绳子绕在脖子上装死。”布鲁伊斯小姐的口吻平和且干脆。那个装死的女孩被人发现真的死了这个事实此刻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
“她本来可以去参加游园会的,结果一下午都待在船库,肯定很无聊。”布兰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从某种角度看,我想的确如此,”布鲁伊斯小姐说,“但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不是吗?而且玛琳的确乐意扮演死尸。这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而且她带了一堆书来看,不至于那么无聊。”
“还带了一些吃的东西是吗?”警督问,“我注意到现场有个托盘,上面放着碟子和杯子。”
“嗯,是的,她吃了一碟蛋糕,喝了一杯山莓果汁。是我亲自给她送过去的。”
布兰德猛地抬起头。
“是你送过去的?什么时候?”
“大约是将近傍晚的时候。”
“具体什么时间?你还记得吗?”
布鲁伊斯小姐想了一会儿。
“让我想想。儿童化装舞会的评判稍微有些延迟——斯塔布斯夫人不知道去哪儿了,不过弗里亚特太太顶替了她,所以还好……没错,肯定是,我几乎能肯定,大约四点零五分的时候我拿的蛋糕和果汁。”
“接着你亲自把东西送到船库给她。你是几点到那儿的?”
“噢,到船库大概需要五分钟,大约是四点十五分到的,应该是。”
“四点十五分的时候玛琳·塔克还活着是吗?”
“是的,当然了,”布鲁伊斯小姐说,“而且她非常想知道寻凶游戏进展如何。可惜我没法告诉她,因为之前我一直在忙草坪演出的事,但我确实知道很多人参与了这个游戏。据我所知有二三十个人,实际可能比这还多很多。”
“你到船库的时候玛琳是什么状态?”
“我刚才告诉你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开门后玛琳正躺在地上装死吗?”
“哦,没有,”布鲁伊斯小姐说,“因为我进门之前喊她了,所以她开了门,我端着托盘进去,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四点十五分,”布兰德边写边说,“玛琳·塔克还活着。我想你应该明白,布鲁伊斯小姐,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你确定是这个时间吗?”
“我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因为我当时没有看表,不过在快到船库前我看过表,时间非常接近。”说完后,她突然明白了警督话里的含义,“你是说那之后不久——”
“不会差太久,布鲁伊斯小姐。”
“哦,天哪!”布鲁伊斯惊叹道。
这句话虽然简短,但却足以表达布鲁伊斯小姐的惊讶和担心。
“接下来,布鲁伊斯小姐,你在往返船库的途中有没有碰到什么人?或者看到有人在船库附近?”
布鲁伊斯小姐想了想说:
“没有,我没有遇见任何人。当然,按理说我应该看到的,因为今天下午庄园对所有人都开放。但通常人们往往会待在草坪、摊位等活动场所。他们喜欢参观菜园和温室,我本以为他们会去树林里,但是并没有。在这样的活动中人们总是喜欢成群结队,你觉得呢,警督?”
警督没有否认。
“但是,我觉得,”布鲁伊斯小姐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当时有人在怪建筑里。”
“怪建筑?”
“是的。一座小小的、白色的装饰性建筑,一两年前刚修建的。它坐落在通往船库的道路右侧。下午有人在那儿,我猜是一对情侣。有人在笑,然后另一人‘嘘’了一声。”
“你不认识这对情侣吗?”
“不认识。在路上看不到‘怪建筑’的正面,侧面和北面是封闭的。”
警督思索了一会儿,但对他来说“怪建筑”里的这对情侣,不管他们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也许,查出来是谁会更好,因为他们可能曾看到有人进出船库。
“途中你没看到其他人吗?一个人也没有?”他追问道。
“当然,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布鲁伊斯小姐说,“我只能向你保证我没有遇见任何人。不过,你知道,我不是一定能看到什么人。我是说,如果路上有人,但不想让我看到的话,躲在杜鹃花丛中是最简单不过的方法了。道路两边种满了灌木和杜鹃花,如果未被允许进入的某人听到有人靠近,他可以迅速地躲起来。”
警督转变了思路。
“对这女孩你知道一些可以帮助我们的信息吗?”他问。
“我真的对她一无所知,”布鲁伊斯小姐说,“在游园会之前我从未和她讲过话。我见过她,但只是依稀记得她的样子,仅此而已。”
“你不了解她的任何事,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想杀她,”布鲁伊斯说,“其实对我来说——如果你懂我的意思——发生这样的事很不可思议。唯一的解释是,她要扮演受害者的消息传出后,激起了某个精神异常的人将游戏变为现实的变态心理。但即使这样,这个理由也很牵强、荒谬。”
布兰德叹了口气。
“唉,好吧,”他说,“我想我该见见受害者的母亲了。”
塔克太太身体瘦弱,脸型瘦削,鼻子尖挺,一头丝线般的金发。她眼睛都哭红了,但现在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准备回答警督的问题。
“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太不公平了,”她说,“之前在报纸上才会看到这种事,没想到现在竟然发生在了我们家玛琳身上——”
“我对此感到万分遗憾,”布兰德警督温柔地说,“我希望你仔细想想,告诉我谁可能杀害你的女儿?”
“我已经想过了,”塔克太太抽泣了一下说,“我想了又想,但毫无头绪。学校的老师说玛琳曾时不时地与某个男孩或女孩争吵,但并不严重。没有人对她恨之入骨,想置她于死地。”
“她从没和你说过她和谁结过仇吗?”
“玛琳经常说傻话,她确实会这样,但不是关于这方面的。她说的全是化妆、发型、美容、打扮之类的。你知道,女孩子嘛。我和她爸爸都告诉过她,她太小了,还没到涂口红和使用化妆品的年龄。但她一有钱就买这些东西,买香水、口红,然后藏起来,怕被我们发现。”
布兰德点了点头。他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一个傻傻的年轻女孩,成天想着电影明星和化妆——像玛琳这样的女孩有很多。
“我不知道她爸爸会说什么,”塔克太太说,“他随时都会过来,可能是在什么地方玩呢,他是个玩打椰子游戏的高手。”
突然间,她情绪崩溃,大哭起来。
“依我看,”她说,“凶手可能是住在旅舍的某个可恶的外国人。和外国人在一起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大多花言巧语,有的人穿的衬衫让人无法接受,上面的图案是身穿比基尼的女孩。他们光着上身到处晒太阳——这样会出事的。这就是我的想法!”
霍斯金斯警员把还在哭泣的塔克太太送出了房间。布兰德发现,一直以来,当地人总是自然而然地把悲剧发生的原因归结到外国人身上。
[book_title]第八章
“她是个刻薄的女人,”霍斯金斯送走塔克太太后说,“唠叨丈夫,虐待父亲。我敢说她曾严厉地训斥过自己的女儿,现在她感到很后悔。女儿对母亲说过的话并不会太在意,只是当作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布兰德警督打断了霍斯金斯的话,让他去把奥利弗夫人请过来。
见到奥利弗夫人时警督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她这么爱长篇大论。她一身紫色装扮,而且情绪不稳定。
“我感觉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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