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强蚁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1653 [book_dec]作者是松本清张 。《强蚁》是以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想要害死自己丈夫的豪门妻子伊佐子为中心,讲述充满欲望的男男女女为谋己利互相利用,在犯罪的过程中引起更多犯罪的故事。伊佐子虽嫁入豪门却从此与自由和幸福无缘,她无权支配家里的金钱更时时被丈夫和用人监控,这样的生活再也忍受不了。她做局杀害自己的富豪丈夫以求得全部遗产,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早已经陷入丈夫的防御之中,最终一无所获。 [book_img]Z_9854.jpg [book_title]第一章 “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就像聚集在砂糖周围的蚂蚁一样,只是一个卑微的虫蚊之辈……” 早春时节的傍晚颇为寒冷。开着车的伊佐子抬头看了一眼油量表,已经跌到E了。本以为不要紧,真是疏忽了。不知还够不够开一公里。丈夫信弘在后座上叼着烟。最近他背驼得越发厉害,稀疏起来的头发里也掺杂了更多的白色。商店街的灯光不断从两侧投来,照在他的长脸上。粗粗的眉毛下面,眼睛紧闭着,像睡着了似的。后视镜只能映出他的眼部,眼窝明显陷了下去。明明车里开着暖气,他那穿着大衣的身体却蜷缩了起来,好像觉得很冷。 这油只够开一公里左右,把丈夫送到聚会场所,再往回开一点儿就到极限了。集会的场所是餐馆,女招待和客鞋管理员都会在门口迎客。在那帮人的注视下发动不了车子可是很丢脸的。开着拉风的外国车,汽油却用光了,若是发生这种事,就颜面扫地了。 这一带哪里有加油站,伊佐子非常了解。正是因为太了解,反而不方便去,她跟那里的工作人员特别熟。不过,别的加油站不是太远,就是需要开回头路或绕道,所以她一横心决定就去那里。丈夫要参加的是公司高层联谊会,时间已相当紧迫。一周前,公司决定进行社长的新旧交替。如果比即将就任的新会长和新社长晚入席,丈夫也会有麻烦。 伊佐子把车子开到石油公司的红色标志牌下。 “怎么了?”信弘睁开眼,在她身后问道。 “没油了,我马上就叫人加。” 伊佐子把车子停好,打开车门。 “要花多长时间?” 丈夫抬起胳膊,就着加油站的灯光看手表的指针。他之所以眯着眼,是因为没戴眼镜。 “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啦,只要五分钟就好。” 加油站的狭小事务所四面都是玻璃墙,灯火通明。里面有两个穿工作服的男人正朝伊佐子这边看。屋外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矮个子向伊佐子走来。三个男人都是熟面孔。伊佐子下车,主动朝对方走去。 “嗨,夫人。”男人用手轻推工作帽的帽檐,抿嘴一笑。 “快帮我加油,我很急。” “您这回是去哪儿兜风呀?” “我老公在车上。” “欸?”矮个子男人缩了缩脖子,向车窗瞥了一眼。另外两人也从事务所出来,走到伊佐子跟前。这里没别的车,看来他们的工作很清闲。 “晚上好,夫人。” 伊佐子咧嘴一笑,朝他俩点了点头。 “喂,今天她是跟老爷一起来的。” 矮个子向他的同僚发出提醒。那两人的态度顿时变了,就像要全力起跑时来了个急刹车似的。事务所里——那里的橱柜上堆满了罐子和零件,还有一个女店员正凝目朝这边张望。 矮个子提起油管插入车子后部,另一个工作人员开动了红色的计量器。空气中飘起了汽油的味道。 “今晩是家庭服务吗?” 站在一边的男人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笑问伊佐子。加油站前的大道上,来往车辆不断地制造着噪声。 “别说这种怪话。”伊佐子告诫他。然而她脸上浮现的,与其说是严峻的表情,还不如说是一种微弱的苦笑。 “抱歉。”男人抬了抬帽子的前端,让帽檐高高翘起,又朝车子看了一眼。伊佐子正背对车站着。 “别老盯着车看,很没礼貌哟。” 伊佐子对站着不动的两人说道。于是其中一个从油管旁走开,绕到前面打开车前盖,检查了引擎润滑油和冷却水的情况。其实伊佐子也想去车子前面,或靠近信弘所在的后车窗,可是看他们一副要做出奇怪举动的样子,为了严加防范,她不能从这两人面前走开。 两个工作人员按照她的吩咐改变了姿态,淡淡地笑着。 “夫妇俩一起出门,是要到哪里去呀?”其中一个问道。 “去餐馆,就在前面不远处。” “是老爷要请夫人吃一顿大餐吗?” “今晩是家庭服务吗?” 站在一边的男人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笑问伊佐子。加油站前的大道上,来往车辆不断地制造着噪声。 “别说这种怪话。” 伊佐子告诫他。然而她脸上浮现的,与其说是严峻的表情,还不如说是一种微弱的苦笑。 “抱歉。” 男人抬了抬帽子的前端,让帽檐高高翘起,又朝车子看了一眼。伊佐子正背对车站着。 “别老盯着车看,很没礼貌哟。” 伊佐子对站着不动的两人说道。于是其中一个从油管旁走开,绕到前面打开车前盖,检查了引擎润滑油和冷却水的情况。其实伊佐子也想去车子前面,或靠近信弘所在的后车窗,可是看他们一副要做出奇怪举动的样子,为了严加防范,她不能从这两人面前走开。 两个工作人员按照她的吩咐改变了姿态,淡淡地笑着。 “夫妇俩一起出门,是要到哪里去呀?”其中一个问道。 “去餐馆,就在前面不远处。” “是老爷要请夫人吃一顿大餐吗?” “不是,是公司的高层联谊会,我不出席。” “夫人您总是这么接送老爷吗?公司不派公车?” “今天我老公在家,所以就由我送他去了。”伊佐子答道。 自己的姿态与平常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不同,伊佐子对此感到不安,就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们瞧,我老公就是个老头对吧?” 这话让工作人员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是……是这样。不过,属于看起来比较年轻的那种。老爷今年高寿?”对方慌乱地问道。 “六十七啦。” “六十七……和夫人您相差几岁?” “大概差三十岁吧。” “三十岁的话,那夫人的年纪是三十……” “呆子,我前面不是说了‘大概’嘛!三十多岁的人也有各种咅样的。” “哦,夫人是三十岁呀,您看起来比较年轻嘛,而且体形特别好,个子高高的,皮肤也很润泽。” “你是在拿我跟我老公做比较?” “没有,我没这个意思。” “我懂的,大家都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已经习惯了。” “哈。” “大家都同情我。一看表情我就知道。开始我是很讨厌的,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不过,我不会陪着老公,把自己搞得像个老婆子。以前的人可不是这样,不管年龄差距多大,妻子有多年轻,也会尽量穿款式保守的衣服,好让自己跟老公的年龄差距看起来没那么大。我觉得那是错误的。对于老公来说,老婆总是越年轻越好。” 伊佐子语速飞快。加油器的马达发出了细碎的轰鸣声。 “这个么,确实,这样老爷才会比较满意嘛。” 两个工作人员想戏弄女顾客,却反被对方的气势震住了。检查引擎润滑油的男人关上车前盖,回来加入了话题。 “那么,夫人带着年轻的男朋友开车兜风,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青春活力吗?”一个男人大胆地问道。 “没错,待在老头身边,自己也会变得暮气沉沉。跟年轻人说说话,我就能一直保持活力。我也不想提早进入更年期啊。” “哪儿的话。上次坐在夫人车里的那位先生非常英俊,是不是才二十三四岁?” “啊,那个人呀,年纪没那么轻啦。” “总觉得他有一种随时都会崩坏的脆弱感,好酷。给人的印象很深呢。” “是吗?你们年轻人说话真有趣,话题千变万化的。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在饭桌上听你侃?” “好啊好啊。您的前男友跟他是同一团体的吗?唔,我是指半年前来过的、身材更瘦更高的那位。” 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打扰一下。” 四人吓了一跳,回头观看。只见一位弓着背的老绅士,两手正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那儿,身姿细长。 “我想借用一下厕所。”信弘扫视着工作人员们的脸。 “好的,请往这边走。”工作人员中的一个仿佛被打了一拳似的,歪着身子迈开了脚步。 “老爹,”伊佐子走到丈夫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不着……油还没加好?” “不,正巧刚加好。让您久等了。” 两个工作人员显出忙碌的样子,又是卸油泵,又是查看计量器。 “多少钱?” 伊佐子望着在工作人员带领下缓慢挪步的丈夫,大声问道。另外两人面面相觑,缩了缩脖子,舌头从齿缝间露了出来。 “现在几点了?” 信弘回到车后座上,询问发动引擎后一直在等他的伊佐子。 “六点差七分。” “稍微晚了点儿。” “不要紧的,车子开三分钟就到。” 工作人员在车外为他俩关上门,低头致意。伊佐子开动汽车把他们抛到了后方。 “加油意外地费事?” “一般用不了这么久,只是也得看引擎的情况,看润滑油是不是畅通。” “你经常去那里加油?” 信弘的语调并没有发生变化。 “没,今天是第一次。不过,我这么漂亮,年轻人常常会这样缠着我搭讪啦,虽然我也觉得有点儿烦就是了。” “是吗。” 伊佐子将视线投向后视镜。信弘的两眼陶醉似的半闭着,身体靠在后座的椅背上,眉宇间并无阴影。伊佐子认为丈夫什么也没听到。她和工作人员的对话内容,丈夫哪怕只听到一星半点儿,都不可能不起疑。然后就会自然而然地从表情中流露出来,还会忍不住问这问那。这些情况都没有出现。在加油站工作的年轻人也对小娇妻产生了兴趣,对此丈夫似乎还挺高兴。事实上,这比娶了个无人问津的妻子幸福多了吧。 就算丈夫听到了她和工作人员之间的对话,她也不是非常害怕。总能搪塞过去的。她有这个自信。信弘十分溺爱她。前妻生的孩子都抛弃了他。其实是他为了得到她而疏远了自己的孩子。这老头已没有血亲可以依靠,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如果她甩了他,他就会陷入孤独。当然,他拥有社会地位和财产,所以也有可能娶第三个妻子。但是年龄条件实已令他无可奈何,恐怕不可能再得到像自己一样年轻而富有魅力的女人了。这一点丈夫应该很清楚。因此,他对她相当忍让。伊佐子就是这么想的。 伊佐子认为只要别让丈夫沮丧或悲伤就行,为此她决不能告诉他事实。不管丈夫抓到了多么牢不可破的证据,她也不会承认。坦白一切,乞求原谅——这种事只能对六十岁之前的丈夫做,超过六十就是老年人了,老年人遭受打击就太可怜了。因为就算他们想重新振作起来,也没多少时间了。死撑到底也要把黑的说成白的,这是为丈夫着想。 两人结合至今,已经步入了第六个年头。 伊佐子在餐馆前让丈夫下车。穿着号衣的客鞋管理员正站在玄关边上,见状急忙冲过来开门,信弘优雅地点点头,脚踩上了地面。就在这时,他微微打了个趔趄,客鞋管理员慌忙扶住他的背。信弘回头看看驾驶席上的伊佐子,轻轻一扬手,便立刻转身而去。是因为被门口的客鞋管理员和女招待看着,有点儿难为情了吗?真是孩子气的举动。由于逆光,那一瞬间他的表情暗乎乎的,瞧不真切,但好像显得十分满足。不过,伊佐子今天只送不接。送不送接不接,全看她的心情。 四五个女招待凑上去迎接信弘,那就好,他在这里受到了隆重款待。作为S光学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他在新社长麾下的高层中占有一席之地。新社长还处于内定状态,尚未正式就任,前社长改任会长一事也已确定。信弘和会计部门出身的新社长不太熟,但和会长是一生的知交。这位前社长霸气太足,对正业以外的行当大肆出手,导致公司业绩下滑。霉运一开,预想一一落空,几方面相互作用,原本坚挺的股票跌了,债务增加了,银行介入进来。于是强硬的社长只得退居二线,金融界推选的会计主管将成为社长。 社长虽已内定,但专务以下的人员并没有变动。也许过一段时间阵容会有所调整。不过,新会长正在背后虎视眈眈。他是公司的创建者,把公司拉扯到了现在的规模。他是独裁者,即将当上社长的会计主管也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新社长绝无可能擅自改变高层阵容,没有会长的认可,任何事都办不成。 信弘是会长多年的挚友,目前是一名普通董事,不过三年前他还是技术主管。信弘有工学博土头衔,他在光学器械方面的发明令S光学公司的产品名声高涨。S光学的大量专利产品都是他发明或改良的。他是S光学的大功臣。为此前社长感激他,发誓会让他当一辈子董事。三年前,信弘为了给后辈让路,卸去了技术主管的职务。不过,至今他仍以技术顾问董事的身份拿着高额津贴。 公司董事之间有派系之争,不过大多在营业部门或财务部门,跟技术部门关系不大。那种时候,技术人员总是能超然事外。关于这次新社长的新阵容,信弘也表示没有问题。他已经得到独裁社长的保证,会成为终身董事。这位社长当上会长后,将维持现有的体制。最初,金融界推荐外部人员任社长,但社长强烈反对从外界引进人才,这说明他还有相当的权势。更何况,“技术顾问董事”这一职位也处于这次变动的范围外。前不久,信弘就是这样深入浅出地跟伊佐子讲解的。 看着信弘快活地走进餐馆的门口,伊佐子感到自己的守护任务已经完成。现在的他显得十分幸福。让他一无所知地坐在热热闹闹、有艺伎相伴的酒席上,伊佐子自己也觉得轻松。 伊佐子从餐馆门口径直向南驶去。这条道直到前方数百米都禁止右转,所以即使客鞋管理员在后面张望,也不会认为她开错了方向。 行驶了相当长一段路,伊佐子才在道旁停下车。她走进公用电话亭,投入十元硬币,拨起了号码盘。不用翻笔记本也能迅速拨出七位数字,因为这个电话号码她早已拨惯了。听到拨号音了,但硬币并没有掉下去。间歇音响了五次后,伊佐子挂上电话,取回硬币,离开了电话亭。石井宽二好像不在家,也不知是不是去住在同一公寓楼的朋友家玩了。她只知道宽二的同居女友在一家二流酒吧当歌手,现在已经出门。伊佐子回到车上,不知如何是好。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找宽二幽会,而且一下子也想不出别的可去之处,所以就姑且开车驶向五反田吧。没准儿抵达公寓的时候,宽二已经回来了。 来到梅荣庄公寓前时,手表指示的时间是六点四十分。公寓由三栋二层楼房构成,不算气派但也不寒酸。作为证券公司推销员和酒吧卖唱女的同居小窝,这里或许正合适。 伊佐子把车停在空地上,走向正中间的楼。每个房间都亮着灯,但没有一扇窗开着,大多垂着窗帘。寒冷的季节帮了大忙。如果天气暖和,就会有人从打开的窗户张望外面,观察来往的行人,而且天色也不会这么快暗下来。 伊佐子走上水泥走廊,在六号房间前站定。走廊里没人,只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一拧把手,门轻轻地开了。原来人在家。 伊佐子走进狭窄的土间,向隔帘里面招呼了一声,没有回音。因此她稍稍提高了音量,还是没有动静。于是伊佐子悄悄揭起了隔帘的一角。 在这里可将六帖?大的客厅一览无余。有一间带厨房的起居室,没开灯,但里面客厅的灯亮着。那里丟着不少杂志,烟灰缸中积满了烟头。宽二没有外出。朋友住在二楼,他大概是去那儿闲聊了。伊佐子决定进屋等着。这房子她来过好几次,没什么好畏缩的。伊佐子脱掉鞋,穿过黑暗的厨房起居室,进入了和室。她站了一会儿,环顾四周。屋角放着书桌和书架。摆在架子上的书五花八门,既有没凑齐的文学全集,也有经济学、高尔夫、励志方面的书籍。书桌上的手提包敞开着,露出了证券公司的资料、便笺及宣传手册等。 正中央的矮桌由合成树脂板制成,上面散落着几份周刊杂志。榻榻米上有杂志和烟灰缸,坐垫被歪歪扭扭地放在那里。看这情形,是男人躺着翻阅杂志,读到一半时出了门。 书桌的对角有一座大型“三面梳妆镜”,是房中所有家具里最气派的。酒吧歌女的职业与光鲜尽在于此。令人惊异的是,杂乱地堆在镜前的化妆品大多是外国货。化妆品旁摆着电话机,伊佐子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电话时,这玩意儿曾经响过,现在则沉默着。 通往下一个房间的隔扇被伊佐子拉开了一条缝儿。那个房间约四帖半,一侧的墙边排列着西式衣柜与和式衣柜,另一侧则是壁橱。墙上挂着女人的衣物,橱壁里收着被褥——伊佐子甚至对此也了如指掌。她自然有熟知的理由。没想到的是,她从隔扇缝隙中看见屋里铺着被褥,有人正在那里睡觉。那条花被子伊佐子也非常熟悉。枕边还有一个小盒子和一只茶杯。 伊佐子盯着被褥一端露出的少许头发,唤了一声“小宽”——之所以不大声呼唤,是因为她心中迷惑,感觉那人不太像宽二。那人没有回应。伊佐子凝目细看,随即匆忙关上了隔扇。垂落在枕上的是女人的头发。虽说宽二也留长发,但毕竟不一样。伊佐子打算马上离开,蹑手蹑脚地回到黑乎乎的厨房起居室。就在这时,门一开,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看到伊佐子后,站住了。 “乃理子,你是要出门?”男人问。 “不,是我啦。”伊佐子站着没挪步。 “啊,什么呀,是夫人啊!太暗了,看不清你的” 宽二关好门,脱下拖鞋进来了。他上身穿着衬衫,外罩夹克,下身则穿着一条折线已经模糊的裤子。 “你什么时候来的?”宽二走到伊佐子跟前,问道。 六帖间的灯光照到了宽二脸上,使他的眼眸熠熠生辉。这正是加油站员工所说的拥有“崩坏的脆弱感”的一张俊脸。由于伊佐子的遮挡,这张脸半明半暗。 “我大概是十分钟前来的……乃理子在是吧,那我回去了。” 伊佐子正要挤身出去,宽二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不行!你……” 宽二硬是拉过伊佐子,脸压上了她的脸。 “怎么了?今天没什么反应嘛。”宽二放开伊佐子问道。唇边湿漉漉的一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你还说,乃理子就在隔壁。” “这有什么关系。这样不是更刺激?” “讨厌,我才不要这样呢。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啊。我和那家伙吵架了。我猛的一推,结果她仰面倒了下去,后脑撞到了料理台的角上。你看,就是那个不锈钢的洗碗池。她流了好多血,所以楼上的大村和浜口都很担心,就叫出租车送她去看了一趟医生。” “好吧,然后呢?” “她头上裂了个口子,听说医生给缝了三针。而我呢,就趁这个时间,把这里打扫了一下。因为洗碗池那边都是血啦。” 宽二把脸转向黑暗的厨房。 “那她不要紧了吗?睡得好像挺香。”伊佐子皱着眉问道。 “可能是太累了。没问题的,回来后她还在厨房做了点儿菜呢。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她说这次给大村和浜口添了不少麻烦,就拿出别人给的威士忌,叫我送过去。然后那家伙自己铺了被褥睡下了。” 宽二从裤袋里掏出香烟,劝伊佐子坐下。 “为什么吵架?” 感觉那女人不会醒,加之好奇,伊佐子坐了下来。 “那家伙吃醋啦。”宽二盘着脚,开始吞云吐雾。 “因为我吗?” “也有这个可能。最近她好像明显察觉到了什么。” “糟糕。会不会是因为其他女人?” “当然,她还不清楚是你。不过她认为我已经有了别的女人,而且还在这里抓到了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 “你有个小发卡掉在这里了,一周前你来的时候。因为掉在了榻榻米的接缝处,所以我也没注意到,结果就被那个家伙发现了。” “真的?那个应该不是我的吧。走之前别发卡的时候,我可是很清楚地记得有几个的……” 说归说,上次究竟如何,其实伊佐子并不能完全确定。 “这里没来过别的女孩子,就算来玩儿也不会睡在这里。” “乃理子是在嫉妒那些女孩子吧!那些女孩子是什么情况?” “她们不会单独过来,总是三个人一起,都是新剧的研究生,晚上在酒吧打工。这事乃理子也知道,而且她们也是大村和浜口的朋友,其中有个女孩还算漂亮。所以呢,乃理子一直唠唠叨叨,说我和她有不正当关系。现在又出了发卡的事,她就歇斯底里起来了。纯属胡思乱想。今天也是,我躺在地上好好的,她突然扑上来掐我的脖子,就算是女人,力气也不小啊。我被掐得难受,就狠狼一推,让那家伙坐了个屁股蹲儿。因为觉得烦,所以我想去浜口那里玩儿。刚到厨房间,那家伙就追过来了,还绕到我前面,抬手就要打我。我一甩她的手,那家伙没站稳,跌跌撞撞直往后退。看那家伙马上能站稳的样子,我觉得她接下来会大声嚷嚷、大打出手,这要让邻居知道了可是很丢脸的,所以就轻轻摁了一下她的肩膀。我本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谁知道那家伙被我一摁,就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头撞到了洗碗池的角上,整个人都瘫在了那里。” 说话间,宽二不断地吞云吐雾。那口气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脸上则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真是一场厉害的武斗。” 伊佐子嘴上说着话,耳朵的注意力却集中在背后。她严阵以待,一旦乃理子有醒转的迹象,她就要立刻离去。这种麻烦事,还是撇清关系比较好。 “歇斯底里成那样,还有什么办法。是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不容易分手吧。你看她追你追得这么紧。硬要分手的话,乃理子小姐会杀了你。” “哦哦,那我可受不了。到时候我只能一声不吭逃走了。除了请你帮我找个好地方,把我藏起来,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点儿小事没问题。不过,那个人会闯到你公司去的。” “那家公司我也准备辞了。那工作我本来就不喜欢。” “辞职前你得把我的证券好好打理一下!前不久不是涨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N股票和K股票合计赚了二十万左右吧。” 叽叽咕咕说话期间,宽二也很在意里屋的情况。 “……那家伙还在睡吗?”宽二把变短的香烟摁进烟灰缸。 “是不是服了镇静剂?枕头边上好像有一只茶杯。” “有那玩意儿?我出门时还没有呢。” 宽二歪了歪脑袋,说着要去看看,正要向里屋走。 “我得回去了。” “行啊。你再待一会儿。那家伙要是睡得很沉,我们不如一起上哪儿去玩儿吧。你把车开来了吧?” “有车。” “时间呢?” “两三个小时的话没问题。” “太棒了!那你等一会儿,我一边准备一边去看看那家伙的情况。” 宽二把长腿往空中一提,悄无声息地进了里屋。能听到隔扇打开的声音,此后便陷入了寂静。然而,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宽二“哦哦”的大叫声。伊佐子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喂!”宽二的喊声更响了。那不是在呼唤伊佐子,而是正摇着乃理子,想把她叫醒。乃理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之中。 喊声停止了,随着一阵脚步声,宽二出来了。他站在和室跟里屋的交界处,用与之前不同的声音说道:“夫人,你来一下。那家伙的情况有点奇怪。” “怎么了?” “她好像吃了药,怎么推也没反应,可能是死了。” “啊,真的吗?不会吧……” “总之你来看一下。” 宽二神色慌张。伊佐子得知女人不会醒,便安心跟在他的身后。 隔扇开着。被子被揭起一半,一个脸颊尖尖、约摸二十一二岁的女人穿着粉色睡衣躺在那里。这是一个胸部平平的女人,颧骨略微凸出,眼窝深陷,鼻梁很高。眼角没有眼影,假睫毛也取下了,平庸的双眼如今正合着。张开的嘴里流出了白乎乎的呕吐物。 伊佐子屏气凝息,注视着这张睡脸。女人化着妆,所以看不出睡脸是否面如土色。 “看来她像是吃掉了这瓶子里一半的药。” 宽二蹲下身,在灯下亮出瓶子给伊佐子看,瓶中响起了药片的晃动声。宽二的脸有些苍白。 “这玩意儿她是什么时候买的呀?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是在我拿威士忌去浜口家的时候喝了这个吧?这个做蠢事的家伙,不会是假自杀吧?” 宽二放下药瓶直起身,不过他似乎并不清楚该怎么做。 “你是什么时候去浜口先生那里的?” “差不多两小时之前。不,还要更早一点儿吧。总之就是在那个时候。” “那现在离她喝药可有一段时间了。还是早点儿叫医生来吧。” “叫医生来做什么?” “洗胃啊。如果在这里没法治疗,就得叫救护车来把她送去医院。” “救护车?”宽二一瞪眼,“我可不想把事情弄得这么大。救护车什么的一来,整个公寓都会翻了天,从明天开始我就没脸在附近晃荡了。” “还说这种话,要是人真的就这么死了怎么办?明明是你发现的,可又不通知医生,这样警方会怀疑你的。” “真叫人为难啊。都怪乃理子,惹出这么麻烦的事。当然,我知道她是在和我赌气。那你说怎么办?” “没办法了,把浜口先生或大村先生叫来吧,然后再商量就是了。” “好,就这么办。这个主意不错。” 宽二振作了一点儿。 “我呢,这就回去了,趁那些人还没来之前。” 伊佐子不想被别人撞见。 “不好意思啊。你好不容易来一次,结果出了这样的事。”脸色苍白的宽二道歉说。 “我来过这里的事可别对任何人说啊,绝对不能说哦。” “知道啦!” “对浜口先生和大村先生也是,被警察问到时也绝对不能说哦。” “警察也会来?” “就算是未遂,毕竟也是自杀事件,警察可能会过来。” “又是救护车,又是警察的,你是一个劲儿地在吓我啊。” “谁让现在是这样的情况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但是,我的事你要守口如瓶。” 宽二看着伊佐子,“嗯嗯”地直点头。然而,紧接着他又眉开眼笑起来,把歪扭的脸凑了上去。 伊佐子回家后过了一个小时,信弘坐公司的车回来了。 “啊,你回来得比我早嘛。”信弘看着伊佐子说道,语气颇有些意外,但脸上却喜滋滋的。 “早很多呢。只在街上转了一圈就回来了。本想在哪里听着音乐喝点儿茶的,但是没有好地方去。到处都是年轻人,所以只好回来了。” “是这样啊。” 丈夫兴冲冲地走进了客厅。伊佐子帮他换衣服。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丈夫的脸通红,下眼皮耷拉着,颊间满是皱纹。颚骨下方,松垮的喉部上唯有青筋凸露在外。手背的皮肤蜷缩着,腿也佝偻着。相比石井宽二年轻而有弹性的胴体,他就像一个异类生物。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丈夫,伊佐子现在也并无不满,反倒有一种与之相应的安乐感。可以说,这既是一种对年长男人的安心感,也是一种身处家中的安定感。她还不想和丈夫分手。在充分确保能得到相应的补偿后,才可以分手。如今虽然有些无聊,生活缺少变化,但也只能寻求别的消遣渠道,从窒息中解脱出来。那些都是逢场作戏。以比自己更年轻的二十四五岁男子为对象,也是为了让对方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伊佐子不想在事后惹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信弘今年六十有七,倘若他活到八九十岁,也是很糟糕的。八十岁死亡,自己就是五十岁;九十岁死亡,自己就是六十岁。作为女人已步入老境,谁也不会再搭理自己了。伊佐子希望自己至少能在四十岁前或四十出头一点儿的时候解脱束缚。那个年纪的话,还能做以前做过的陪客工作。恋爱方面也完全没问题。 近来信弘身体有些衰弱,这趋势不坏。如此下去,他似乎不会活得长久。信弘的余生越短暂,自己就越能待他好些,而自己的规划也可以早日实现了。 离开的两个女儿连这个家也不来了。长女的丈夫碍于情面,时常会打个电话,或去公司拜访。这位女婿是一家中小企业的社长。公司的话,恐怕长女也常去吧。次女至今独身,工作是画画儿。据说已经换过三个同居男友,其中一个还是法国人。 女儿们去公司看父亲是为讨零花钱,尤其是次女。尽管信弘什么也没说,但这点儿事伊佐子还是看得出来的。装作毫不知情未免显得自己像傻瓜,所以伊佐子时不时会讥讽信弘几句。像老鼠偷盐似的,钱一点儿一点儿流入对方手中,这怎么行!信弘一脸为难,伊佐子则借此令他有所节制。 无论是长女夫妇还是次女,恐怕都会在父亲行将就木时回到这个家。这幢房子虽然空旷、老旧,却位于涩谷的一处名为“松涛”的高级住宅区。房子是信弘在战后不久建造的,五百二十坪?的一等好地,仅此一项就是巨额资产。女儿们到处散布流言,说后妻伊佐子一直在觊觎这块土地、股票和信弘的董事退职津贴。这些话没必要反驳,若能如她们所说成为现实,那就再好不过了。 事实上伊佐子对这块土地十分执着。过去,她在东银座开了一家名为“蓑笠”的素菜料理店,在那里认识了来客信弘。结婚的同时,伊佐子放弃了那家店。跟独自一人操持小料理店的女掌柜比起来,当一个公司董事兼工学博士的夫人要好得多。伊佐子打算在信弘去世后,在这块土地上再度开始素菜料理的经营。这地方高档又宁静,素菜料理店选址于此,简直无可挑剔。五百二十坪太大,可以处理掉一部分土地。即使只卖掉一半,也足够建造新店了,做准备资金也绰绰有余。土地不能给那两个女儿,必须想方设法让信弘写下那样的遗嘱。 ——信弘更衣后移至餐室坐下,看起了电视。他说等酒醒了再去洗澡,但如果觉得太累,可能会直接睡觉。女佣早已回了自己的房间。 伊佐子也泡了杯茶,和信弘一起看电视。“电波”在石井宽二的公寓鸣响后,一直持续到现在。宽二对乃理子采取了怎样的措施?两个朋友去请医生了吗?有没有叫救护车?还是说,那几个男人悄悄地自行解决了?乃理子得救了吗?虽说喝了半瓶药,但也不至于会死吧。 伊佐子只觉这里距离五反田十分遥远,两小时前在那里发生的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而自己曾一度置身于那个异世界的事也并非现实。如果这边就此切断接触,隔断那边的大门便会关上,那边自会在那边的洞窟中随性发展吧。玩一玩歇口气当然好,但是,如果那边的麻烦会波及自己,就必须考虑“隔断”了。 见伊佐子沉默不语,信弘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 伊佐子直视着丈夫的脸,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这直视与她的设想有关,她设想着丈夫是否已从自己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设想着加油站员工的话莫非已传入了他的耳朵。即使丈夫有所意识,也不必过于担心。只要把话说得强硬一些,信弘就只有沉默的份儿。 “不不,没什么。”信弘习惯性地垂下眼睛,嘴微微蠕动起来。他将视线投向茶杯,轻敲杯底发出轻响,像是表示要再续一杯。 “宴会开得怎么样?” 伊佐子这么问是为了转换话题。丈夫的脸看起来没什么精神。通常从宴会归来后,信弘必会说起会场上的情况。今晩他是与新社长一起出席宴会,可是却什么也不说。 “唔,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丈夫挠了挠面颊。他的脸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虽然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这是长寿的征兆。 “新上任的社长很有干劲吧?” “那是自然,精神抖擞的。” “那社长呢?啊,我说的是这次会成为会长的川濑先生。” “川濑君吗?川濑君也还算精神吧。” “还算精神什么的,也就是说不太精神啰?改当会长了,所以还是有些凄凉?” “到底是做了很长时间的社长,而且这次也不算功成名就。就这一点而言,总会有那么一丝凄凉感吧。” “老爹你呢?” “我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看着川濑君退居二线,我也觉得很孤单。” “是吗?可是就箄川濑先生成了会长,实力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强吗?” “他当然有实力。毕竟是公司的创始人嘛。但是,这次金融界加大了话语权,以后不会一切都顺着川濑君的意思来。事实上,过去川濑君确实也有很多任性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这个‘会长’就算是表面文章,那也表明是从第一线退下来了,所以在某些方面不得不给新社长久保田君一个面子。” “这么说,新董事不会照着川濑先生设想的名单来了?” “同一个系统的公司里,那些工作不力的董事该怎么处理也是一个问题。也许会让他们辞职,也许会让他们回归本社。另外,这里还涉及银行界的意向和新社长的意愿。总之,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素,决定新董事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信弘轻轻抚弄茶杯的边缘。 “老爹你没问题吧?应该不会动你吧?” “嗯,我想多半不会动我。技术顾问这种空衔跟社内的势力分布不沾边。不过,别看是空衔,我留还是不留,仅此一点就能让公司的信用状况发生很大变化。事实上,这次要是连我都辞职了,公司的信用度会暴跌的。所以川濑君说了,无论如何你也要留下来。”信弘本人也强调了一番。 “太好了。”伊佐子点了点头,“老爹,你要一直精神下去哦。” 电视里流行歌手正在唱歌。伊佐子又一次想起了昏睡中的乃理子的平胸。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信弘伸手摁了摁开关,电视画面迅速缩小并消失了。这一下真是出人意料。信弘弓着背,含糊不清地说道:“伊佐子,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伊佐子反倒直视着丈夫。信弘仿佛被晃了一下眼。 “是这样的,我呢,最近变得好像有点儿衰弱了,所以就想做点儿什么好恢复一下精力。” “啊,这不是很好吗,你想多打几次高尔夫球?” “再加大运动量是不太行了,还不如做点儿转换心情的事,听说转换心情对健康很有好处。” “好啊,是想去哪里旅游吗?” “不是,其实呢,是我想写一本自传。”信弘一脸害羞的表情。 “自传?啊,是写自己的事对吧?我觉得很好啊。老爹的经历看上去就觉得很有趣,是不是还会写到你和我的事?” “那个不会写。怎么说呢,算是半部自传吧。以我的幼年时代、青年时代和去美国的那段经历为主,然后就是在光学部门搞发明的事。主要就是这些内容。” “这倒也是。在这种书里写我们的恋爱故事是有点违背宗旨。听起来很有趣啊,有地方出版吗?” “不是写给世人看的,我只是想在自己心里追寻自己的回忆。就算出版也是自费出版了。当然,如果有趣的话,也许会被哪家出版社看上,然后帮我出版。” “反正都要出版的话,还是希望能拿到版税啊。” “好啦,别这么贪心嘛。” “老爹是要自己写吗?” “不不,自己写太吃力了。我会请一个速记员,把我说的记录下来,然后再修改一下。这个我还是能做到的。” “速记员什么的,佣金很贵吧?” “应该不便宜。不过,不是每天都来。我想写的时候才会叫人来。速记费和自费出版的费用……就算是一种心情转换了。希望你能同意我的这么一点儿消遣。” “这个很好啊。我不反对。” “谢谢你。”丈夫微微低下了头。 伊佐子心想,为什么信弘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写自传?因为身体渐渐不适合运动了,为了消磨时光才想出了这一招?又或者是觉得来日无多,所以打算写一本自传?信弘至今仍会一周去两到三次公司。公司换了新社长,其他董事若是有了调动,信弘恐怕也会就任一个更清闲的职位。从今晚的宴会回来后,他好像一直无精打采。或许他已从宴会的气氛中预感到,自己将被安排到一个更无所事事的位置上。所以,伊佐子总觉得他是为了排遣这份清闲,才想出了这个主意。 当然,伊佐子不会反对。老年人也必须给予一定的愉悦,这才是公平之道。 这一晚,以及翌日上午,都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book_title]第二章 下午三时许,年轻女佣前来禀告,说一位叫浜口的先生打电话找夫人。信弘带着狗散步去了,所以没接电话。 “是夫人吗?”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正是石井的朋友浜口,他向伊佐子寒暄道,“好久没来问候了。” “两小时前石井被警察带走了,警方怀疑他打死了乃理子。听说今天早上他们对乃理子小姐进行了解剖,发现脑内有出血,还有积血。因涉嫌伤人致死,石井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所以我特地来通知您……关于石井的事,我想和您好好谈谈,所以明天我会再打电话联系,您什么时候方便?” 清晨的雪始于拂晓时分。伊佐子九点起床时,发现院子里已经积了二十厘米的雪。白色的粉屑仍不停地从晦暗的天空降落。 两小时后石井的朋友浜口会打电话过来——昨天的电话里,伊佐子要求对方把时间放在十一点前后。这是因为丈夫信弘每天都会在十点半带着狗出门散步一小时。然而,看这个天气,丈夫怕是会一直待在家里。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在通话时言语得当就行,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只是无法打听被警方逮捕的石井以及乃理子死亡的具体情况了。当然这么一来,伊佐子不免会有一点儿担心,但只要之后找个机会让浜口再来联系就可以了。总之只在电话里短短交谈几句的话,信弘不可能觉察到什么。这个家并不大,丈夫常会突然从伊佐子身边走过,听到她通话的声音。 早餐是在十点左右。今天早上很冷,所以丈夫叫人把烤面包、火腿煎蛋和牛奶端到了被炉上。报刊跟眼镜放在一旁,信弘食不甘味地啃着烤面包,把火腿往嘴里送。他也不怎么和面前的伊佐子搭话,时不时的,仿佛从沉思中惊醒一般,瞧一眼玻璃门的外面。每瞧一次,喉部都会浮现出青筋。 “下得好大,停不下来了吗?” 雪持续落在裸露的木兰花枝上,不断增加着厚度。 “可能再下一会儿就停了。” 正当伊佐子期待雪停了、丈夫就会穿上长筒套鞋出门时,信弘开口道:“十一点十五分公司有个会议,你帮我准备一下。” 想不到这种日子丈夫也要去公司。不过,想到昨晚的董事聚会,伊佐子释然了。新社长就任在即,因机构和人事变动,大家都忙了起来。丈夫能在十一点之前出门当然好,可是所谓的“准备”是指开车送他吗?伊佐子打算拒绝,看了看信弘,却见他站起身来,和式棉袍的前襟一路蹭着被炉的边缘。 “今天脚指头可能会冷,去年年底不是有人送了一双厚厚的纯毛袜吗,你去把它拿来。” 信弘佝偻着瘦长的身子,朝客厅的西式衣柜走去。如果他现在穿着大衣,就跟前天晚上在加油站朝洗手间走去时的身影一模一样了。 “然后呢,你再让人马上打电话叫辆出租车过来。” 信弘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伊佐子开车。每次坐伊佐子的车都是由她主动提出的,更何况今早又下了这么大的雪。伊佐子吩咐女佣去打电话,语调变得欢快起来。 “这样的天还要去公司啊?” 伊佐子在献殷勤,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这么做。 “嗯。” 信弘解开衣带坐下,套上了拿来的新袜子。从裤腿中伸出的脚缺少光泽,白皙而又干枯。 “接下来是不是会很忙?” “不,这星期也就去两三次吧。” 听这口气,像是在说重要的董事会自有别人参与,没他什么事。信弘的侧脸毫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佣传达了出租车公司的回应,说是因为大雪,车都开出去了,再过三十分钟应该能回来一辆。看看表,三十分钟后的话,就是十点半。开到这里还要花二十分钟。 “要不坐电车去?这样还能快一点儿。只到车站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不,还是等出租车吧。电车太累了,而且也不用去得很早。” 撵人失败。如果期间浜口打来电话,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这一来一去的对话,不知为何令伊佐子很不痛快。她转身离开,去厨房和女佣一起收拾了餐具。 二十分钟后伊佐子来到客厅,只见信弘身穿西装,盘腿而坐,再次打开了看过一遍的报纸。老花镜的粗边框是米黄色的,反而使他的脸显得年轻。 伊佐子保持着一段距离,站在拉门旁观看下雪的情景,这时信弘“啪”地一翻报纸,略显犹豫地对妻子说道:“我说……” “什么?”伊佐子就这么站着回话,这是她心情不佳时的习惯。 “今天我去公司,会顺便把速记员的事定下来。公司里有个男的对这方面比较熟悉。”信弘看着伊佐子说道。 “好啊,请便。” 伊佐子故意答得漠不关心。这也是为了给浜口打来电话时留个后招,摆出不高兴的样子,丈夫有了顾忌,也就不会靠近电话机了。 “要看合同怎么签,我也吃不准最后会怎样,大致是请速记员一周来家三次。可能有时还要给人家做个饭。” “好啊。是不是要持续很长时间?” “毕竟写的是自传嘛。我想从父母的事开始,一点点回想,一点点叙述。因为是第一次写,也不知道顺不顺利,觉着不太顺利的话我会放弃的。” “好不容易写一次,坚持下去不好吗?” 伊佐子的想法有了变化,最终演变成给丈夫一件玩具……可能也不坏啊。 “嗯,怎么说呢,不试一下的话谁也说不准。” “不过,有时你可以把速记员叫到公司去啊。你的办公室应该很安静吧?” “嗯,话是这么说……” 信弘的回应显得十分踌躇,他将手伸向脸庞,慢慢地摘下眼镜,仿佛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表情。 “……就算是我的办公室,毕竟是在公司,不能因为这种私事就让速记员进去,而且我也静不下心啊。当然,隔三岔五地去一次应该不要紧。” 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写自传?而且好像非常热心。信弘用手轻揉着眼部,也许是因为刚摘下眼镜,感觉眼睛比较疲劳吧。突然,伊佐子觉得这个人怕是活不长了,他的手背也干瘪了。 伊佐子常常会因为某件事想到自己和信弘的年龄差。即使差了三十岁,信弘若是长寿,多活一年自己就多老了一岁,前途也会渐渐狭窄。话虽如此,现在马上就死也不成。不知为何伊佐子认为再过三年最理想。她总觉得自己的快乐、对未来的设计以及所有利益都贯注在了这三年之中。 接下来的三年,必须设法让这个年老的保护者保住生命。为此伊佐子打算容忍写自传这么一点儿消遣活动,姑且把它当作一种营养剂。此外,这么一来,她自己也能享受到获取自由时间的权利。 “好吧,那就把速记员叫到家里来。”伊佐子精神一振,连声调也变了。 “一天也就两三个小时嘛,不用搞得兴师动众。” “要是弄到了傍晚,给人家做个饭什么的,没问题。不需要特别的设备吗?” “啊,那倒不需要,用现成的书桌就行了。”信弘的脸色也显得明朗了。 “什么时候开始?” “说不准。要等我今天和那个男的商量好,听了对方的回复后再说。我这边也不是很着急。” 出租车到了。 “是吗。”信弘听到通知,精神饱满地“嗨哟”一声,手撑着榻榻米站了起来。 伊佐子跟着他走到玄关附近,就在这时,身后的电话响了。 “沙纪,你来照看一下老爷。” 信弘脚步一顿,多半以为电话是打给他的。伊佐子忙称和服店说好今天会打电话过来,她向女佣递了个眼色,返身回了屋。信弘的脚步声朝玄关而去。 伊佐子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是夫人吗?”是昨天那个浜口的声音。 “我照您的吩咐,给您打电话来了。” 伊佐子眼前浮现出浜口那长发之下面无表情的平板脸。 “谢谢。” 伊佐子一只耳朵听着玄关的动静。那里传出了硬物触碰地面的声音,信弘好像正在穿鞋。 “那我详细地说一下石井的情况和他要转达的话……啊,现在没问题吧?”浜口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道。 “啊,确实有一点儿……” “那就等一会儿再打?” 伊佐子没有马上回答,耳朵依旧贴着听筒,片刻后响起了玄关格子门开启的声音。 “喂喂?”浜口呼叫道。 “啊,可以了。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佐子的语声变得轻松自如了。直到出租车驶离为止,沙纪应该都会在玄关待着。 “昨天我跟您说过一点儿,石井涉嫌伤人致死进了局子,今天早上这家伙告诉我,他已经坦白承认是他击杀了乃理子。据说这么一来,就要转为杀人嫌疑了。我有个熟人是那家警署的警官,刚才打电话问了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伊佐子心中涌起的第一个担忧是,石井的供述里有没有出现自己的名字。 汽车开动的声音传来后,女佣沙纪回了屋,看见伊佐子握着听筒,就直接绕道去了厨房。 “警察那边怎么说?” “这个么,说了很多……麻烦啊,在电话里说得花很长时间,而且也说不清。” “去外面也行啊。” “去外面也……乃理子的死法,我们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石井君要你传的话也是这个吗?” “这倒不是。他说希望夫人您能给他请个律师。” “律师?” “是啊。石井被刑警拖走时,瞅了个空和我耳语了几句。因为当时我正好在他房里。” 看来事情复杂了,而且所谓的请律师,多半是想让自己掏钱。原来如此,光靠电话确实说不清。 “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我打的是公用电话。如果从公寓打,会被其他人听到的。” “好吧,那我就去你那边。不是去你的公寓哦,而是开车去五反田站前,你在那里等我。现在我马上收拾,准备出发。” “明白了。这下雪天的,真是不好意思啊。”浜口说这话时口吻像个中年人。 浜口上身套一件皮夹克,脚下穿着长筒胶鞋,一副挨寒受冻的模样,站在五反田站前东张西望。长发显得他额头狭窄。眉毛是垂着的,眼睛又细又长。因为张着嘴的缘故,越发显出了下巴的短。浜口光顾着往旁边看,连伊佐子的车越过别的车来到他跟前,他也没发现。 伊佐子稍稍打开车窗,从驾驶座露出脸时,浜口才注意到。他笑了笑,点头致意后匆匆坐入了车后排。这一带不许停车。 “真是对不起,夫人。” “有什么地方能停车喝杯茶的?” “嗯,沿第二京浜国道开两公里左右,有个路边餐馆。” “好,就去那儿。” “那家店挺脏的,唯一的优点就是有停车场。” 或许是因为下雪,私家车很少,抵达时间比预想的早,不过,行驶期间,浜口的小眼睛始终映在后车镜上,令伊佐子烦躁不安。 路边餐馆和大众食堂差不多,附近的桌边有两个卡车司机正在吃乌冬面。端上来的咖啡不过是着了色的砂糖水。 “乃理子小姐就这么死了,真是不敢相信。” 对面浜口的目光频频投向自己胸口,伊佐子浑身不自在,就扣上了外套前襟的纽扣。浜口的胸板很薄,甚至不及伊佐子的一半,脸脏兮兮的,只有头发好歹在出门前剃了一下。石井也曾嘲笑说,就他那样还想当个性派演员啊。 “夫人走后,医生来过。马上就做了洗胃,我和石井还不得不在一边打下手。乃理子往洗脸盆里吐了好多。那真叫恶心,完全没法看。” 喝下肚的咖啡在伊佐子胃里翻滚了起来。 “那个时候她还有意识吗?” “意识是没了,但有反应。然后,过了十分钟左右,就在医生眼前,她的情况急转而下,很快就没气了。” “你说的是击杀对吧。这不是很奇怪吗?难道不是因为吃了安眠药?” “好像是因为她头顶上出了血,法医就打开了那里的头骨,发现里面有积血。据说死因是那里受到了猛烈撞击,石井抓住乃理子,拿她的头在洗碗池的边上猛撞了好几下。我认识的那个警官告诉我,今天早上石井就是这么供述的。所以他的嫌疑才从伤人致死变成了故意杀人。” “石井君本人是这么说的?”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石井君有没有对警察说,之前我也在那个屋子里?” “警方可一句也没提夫人的事。我和大村的事他好像说了,结果刑警还上我这里盘问来了,是在检查完石井的房间后——那是叫现场勘查吧。不过,就算石井不提我们的事也没用,因为医生先前就把我们供出来了。医生说乃理子死得蹊踐,没写死亡诊断书,而是去派出所报了警。好在夫人您回去了。当然这件事和夫人没关系,可是被迫当证人也很麻烦啊。石井就不用说了,我和大村也没把夫人的事告诉警察。我们不想给您添麻烦。” “谢谢。” 这份担忧暂时是淡了,不过浜口的语气黏黏糊糊,给人一种不尽不实的感觉。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乃理子小姐被石井君推得踉踉跄跄,倒在了厨房里。大村先生和你带乃理子小姐坐上出租车,去看外科医生,在那里缝了三针,然后回到了公寓。当时她能和平常一样好好说话,举止方面也没有异常。她还说受了你们的照顾,叫石井君把威士忌送到你的房间去呢。这些是我从石井君那儿听到的。” “是的,没错。在外科医院做过治疗后,她朝医生道了谢,还向护士打听医药费,说明天会带过来。在回来的出租车上,她也说了诸如‘承蒙照顾了’‘和石井吵架了,很难为情’之类的话。如果死因是头撞出了内出血,那她可说不出那样的话,做不出那样的举动。我想她会当场失去知觉,倒地不起的。” “可不是吗,看完医生回来,她就钻进被窝,让石井君拿上送给你们的威士忌,趁他不在的时候,自己喝下了安眠药。” “夫人回去后,石井就把我们叫过去了,所以我瞧过那屋子,看到安眠药的瓶子里只剩了一半,杯子里没有水。” 没错,正是如此。伊佐子在隔扇外张望过一次,又和石井一起看过一次,乃理子枕边的景象重又浮现在她的眼底。 “听说那瓶子是四十片装。也就是说,吃了差不多二十片。洗胃时吐出了不少,不过也可能是过了太久已经迟了。” “那真正的死因是服安眠药自杀吗?” “我觉得是。撞了头之后她的情况是那么平常,可见就是自杀啦。乃理子常和石井吵架,觉得自己会被抛弃,所以一直很悲观吧。她骨子里就是个软弱的人。” 浜口那张装糊涂似的脸,仿佛在轻声嘀咕:吵架的原因就是夫人您啊。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眼角的黏膜红得不寻常,感觉不干净。 “石井君没对警察说她是服安眠药自杀?” “我想他肯定说了,但警察好像认为医生帮她洗胃时吐出了很多,所以死亡原因不是这个。我的想法是,石井昨晩被警察欺负了一整夜,不得不供述说,自己拿乃理子的头撞了好几下洗碗池,结果把她杀了。而石井可能也预感到了什么,所以在被刑警拉走前,和我说了几句悄悄话,叫我找夫人请律师。” 说什么请律师,石井哪有钱支付费用,结果还不是要自己埋单。和同居的女人争吵,弄死了对方,审判时还要这边包揽辩护费,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另外,被警察带走时对浜口悄悄地说了这些话,也给人一种精心策划的感觉。 伊佐子脑中闪过了一道疑念,莫非浜口和大村想以辩护费的名义从自己这里骗取钱财?新剧的研究生听着好听,其实是靠着老家父母的汇款和打零工过活,他们手头一直很紧。石井能拿这两人当小弟,也是因为他一直在挪用证券公司的钱,为此浜口和大村很听石井的话。石井好像也染指客户的钱,当然他自己从未提过。 说什么请律师,以伊佐子的现状,根本办不到。如果律师正儿八经地问“你请我为石井辩护,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自己也无法回答。浜口等人知道这一点,所以无非是在暗示“律师我们会去找,费用你来负担”,打算借此捞点儿好处。 这么一想,浜口眼角的赤色黏膜不再是单纯的不净或令人厌恶,而更像是狡诈了。 我怎么能被这种低级混混看扁?阶层意识突然在伊佐子心中冒了头。她上身倒向椅背,居高临下似的看着浜口说道:“可以,我会给他找个律师。” 伊佐子从盒中抽出一支烟,敲击着银色的盒盖。 “真的吗?”浜口看了看她的脸。伊佐子立刻就答复,似乎令他感到了意外。 “嗯,我会去做的。” 浜口正要拿出廉价打火机,伊佐子说不用,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国外制造的镀金打火机。见浜口一脸坏笑的样子,伊佐子有些恼火。 “钱就由我支付给律师。”话语和着烟被一起吐出。 “您有认识的律师吗?” 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浜口对这项决定还存有念想。 “只要去找,总能找到优秀的人才。我一下子也想不出人选,但我有不少门路。” “那是,那是。”浜口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也是杀人嫌疑啊。还是想尽可能地找一个能力强的律师。” 他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担心能不能全权交给对方来办。伊佐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越发觉得自己的想象没错。 伊佐子本想挖苦说“那你有认识的律师吗”,但又觉得这样的话,对方很可能来一句“我有个不错的人选”,迅速揽下这件事。这不就落入这个年轻男人的圈套了吗? 拒绝浜口、说自己没义务给石井请律师固然简单,但这么冷漠也值得商榷。一旦被恨上了,保不准他就会漏出自己的名字,对审讯官说些有的没的。就说这个浜口吧,嘴上一再强调“不想给夫人添麻烦”,其实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胁迫。总之,对浜口和大村的企图或许判断有误,但律师由这边来请,就不会给对方可乘之机。 伊佐子抛开浜口,开车去了市中心。本来也可以把浜口送到五反田站前,但是一起坐车会让他得意忘形。这方面必须划清界限,提醒对方好自为之。 浜口自认是石井的朋友,所以略有熟不拘礼之嫌。之前载着他时,后视镜里的眼睛尽往自己这边瞧,话说着说着态度就随便起来,脸上还显出黏黏糊糊的表情。自己必须保持凜然的姿态,决不让对方生出狂妄的错觉,以为石井被捕,他就能上位了。 找律师心里没谱,不过对浜口所说的“我有门路”倒让伊佐子想到了一个人。如今能指望的只有这个人。既然想到了他,就再无犹豫了。 途中,伊佐子在公用电话亭旁边停下车。雪已经停了,路上积起了水。伊佐子跟一个独自发笑走出来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走进了电话亭。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听筒上的余温。 电话号码还记得。没错,听筒里传来了交换台的语音:这里是A食品工业。 “请给我接通副社长的电话。” “您是哪位?” “我叫木下。” “我把电话转到秘书那儿去。” 秘书课的女声和一年前不同了。 “你好。”这是一个粗哑的声音。 “喂,喂。”伊佐子的语声也活泼了一些。 “啊,果然是你啊。”对方的语声一下子(带着点私人意味地)轻快了起来。 “咦,你一听就知道是我?” “啊,那是自然。” “我好开心啊。你最近可好?” “没什么变化。既没生病,也没什么好事发生。” “我说……你现在忙吗?” “稀奇稀奇,怎么了?” “有件事我非找你商量不可。我想和你见个面谈—谈,就三十分钟左右。” “好啊。我一直都很闲。” 男人并不是在意身边或交换台有人旁听,而是习惯时不时地用些敬语。 “去哪儿好呢?最好不要离公司太远吧?” “哪儿都行。我这里正愁打发不了时间呢。” 两人约定三十分钟后在R宾馆的大厅会合。 伊佐子坐在大厅深处的一家咖啡厅里,不久盐月芳彦的魁梧身姿就进了店门。从刚才开始她一直望着门口,见状便起身向对方招手。左顾右盼的盐月发现了伊佐子,展颜一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叼着烟斗,格子上衣的领口裹着红围巾,脚下蹬着一双朱色鞋。气色不错的脸庞与半白的头发十分般配。 “嗨,有一阵子没见了。”盐月从嘴里拿出烟斗,微笑着的眼眸深处饱含着情感。 伊佐子回应着他的目光。 “你一点儿都没变嘛。”伊佐子坐回椅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脸说。 “白头发变多啦。” “哪有,连这个也没有哦,完全没变。” “上次见面后,又过了多久啊?” “呃……还不到一年吧。” “哦。” 盐月衔住烟斗,垂下双目,将打火机一横,点着了烟。这默默的动作中似乎包含了上次见面时的对话。 “我是不是老了?”伊佐子把脸往前一凑。 “哪里,你啊,才叫年轻呢。脸也好,身材也好,越来越丰腴了。” 比起脸来,盐月对伊佐子的胸腰部分瞧得更起仔细。 “是吗?看上去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要拜没有夫妻生活所赐啦。丈夫是个老头也是有好处的。” “唔,这个怎么说呢……现在多大了?” “问谁?我吗?” “你的年纪我知道。” “讨厌啦。六十七了。” “六十七啊。唔……那也没到那个程度吧。” “和老爹你不一样啦。老爹你精力充沛着呢。” 伊佐子满不在乎地称对方老爹。尽管是一个称呼,对她来说又与信弘的有所不同。 “我比你家老公可年轻一点儿。” “不是不是。老爹你的话,就算到了七十也不会衰弱。” “谢了。那就让我有个盼头吧。” “谦虚啦。这个事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 “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得看对方是谁了。” “跟柳桥的那位还保持着关系?” “像是保持着,又像是没保持着。” “时间可不短了。从我那时就开始了,总有十年以上了吧。是不是还勾上了别的人?” “喂喂,你今天叫我出来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这大雪天的,还真是挺稀奇啊,哪知道……” “啊,对不起啦。” 伊佐子拿起端来的咖啡。盐月也抓起砂糖倒了—点儿。 这个男人——盐月芳彦,是保守党某实力派人物的外甥。那位政治家是某派阀的领袖,人们都期待他不久能当上党首。他性格强硬,长年担任经济阁僚,所以在其部门拥有莫大的势力。盐月自己创立过公司,但屡战屡败,最后凭借舅父的斡旋,才被安插进现在的食品工业公司,当上了副社长。 这家食品公司是水产业界的巨头,但一切都有赖于那位实力派政治家,所以盐月被授予副社长之职也是看在政治家的情面上。副社长的名头好听,其实在公司内没有任何实权。至于公司方面,从十五年前开始就给他发放着高额一养费,不过,他们或许已将这笔款项看作政治捐款的一部分了。盐月自称“罐头铺”,没有特定的本职工作,所以就算人在公司也是无所事事,即使因私事外出一整天,对公司业务也毫无影响。 此人讲究饮食。他会往东银座的“蓑笠”跑,也是因为这项爱好以及大量的空闲时间。 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是这种人常有的脾性,不管是公司的人,还是其他熟人,他都会拉到店里来,甚至还对素菜料理的味道进行指导和讲解。最初是从旁指导伊佐子调味,不久就变成了经营指导,最后发展为经济援助。两人的关系持续了三年,结束之时,泽田信弘出现在了“蓑笠”——当时信弘是被关系户公司的人拖来的,那是开端,从那儿之后,信弘也开始带客户过来了。 直到决定与信弘结婚的那一刻,伊佐子都瞒着盐月,导致盐月身边的人大为愤慨,几次找信弘闹事。对于中心人物伊佐子,他们倒不怎么抱怨,这多少是靠了盐月的管束。当然,事实上也是因为他们察言观色,认为盐月仍余情未了,而伊佐子亦有此意,这女人不会在信弘那里消停多久。他们的设想开始是落空了,但后来又中了。此外,他们还有一点不甚明了,那就是盐月的本心。 “老爹,是这样,今天我有事要请你帮助。”伊佐子喝了两口咖啡后说道。 “看起来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嘛。” 和语气正相反,盐月略显紧张。之所以摆出一副临战的架势,多半是以为伊佐子要找他商量离婚的事。这会直接影响到盐月的立场,也与他和伊佐子分手时的本心息息相关。伊佐子看在眼里,心中雪亮。 “不是我的事啦。” “不是你的事啊。” “你看,放心了不是。” “我是在沮丧。” “别太强求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来找你商量的。” “请便。” “你是不是……又吓了一跳?” “那倒也不是。快说你的事吧。” “那我就说啦。老爹有没有认识的律师?” “你是说律师?嗯,这个么,也不是没有认识的。” “没关系的,你不用战战兢競。我不是说了吗,不是我的事。不是民事,而是刑事案件。” “刑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接下来会说。现在我想先问一声,老爹你交际这么广,应该认识几个擅长办刑事案件、又信得过的律师吧?” “你还真是小心谨慎啊。没错,我有认识的律师。” “能力当然也要看,不过最好是信得过的律师。” “这方面也没问题……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盐月再次叼起烟斗,把胖脸稍稍往后一仰。 听完伊佐子的讲述时,盐月已经吸了整整两管烟。 “我先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卖力地帮那个叫石井宽二的年轻人?” “他是我的男朋友啦。不过不是那种关系。不光他一个人,还有他的朋友,我是和他们这个团体有交情。所以我也认识石井的同居女友,也就是去世的乃理子。大家喝喝酒,兜兜风,去酒吧看摇摆舞,就是一起玩儿罢了。我觉得石井有点儿可怜,他的朋友也求我帮他找个律师。” “也就是说,是友情啰?” “是同情啦。我和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 “你也到了和年轻男人交往的年龄了?” “只要不是那种关系,我觉得这是好事。我也想保持青春啊。在那个老头身边待着,我只会越来越老。” “那又是谁申请嫁过去,要待在老头身边的?” “是老爹!都怪你!你不是也没拦着我吗?你要是留我留得再强硬一点儿,我才不会结婚呢。” “好,就说这个。”盐月喷洒着白色的烟雾,“这个事我已经说到很多次了。你告诉我的时候,婚事已经定了。这么说吧,我一度也很生气。不过气归气,我仔细想了想,你要正式结婚了,虽然年纪差很多,但也不过是在我的岁数上加个十。更何况对方有钱、有社会地位。如果你跟我搅在一起,只会落得一个见不得光的下场。身边的人多少都有点儿怨言,不过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了。说句装模作样的话,我也是在为你的幸福考虑。” [book_title]第三章 咖啡厅的客人不少,但都各自沉湎于自己的交谈,没有人在一旁倾听这对中年男女的对话。 “我倒觉得是老爹狡猾地把我甩掉了。你想的是,这个女人眼看就要成为负担,和泽田谈婚论嫁正是一个甩掉她的好机会,所以才没有强留我。” “这通瞎想上次你也说过。”盐月局促不安地笑道。 “不是瞎想。你看,是不是被我猜中了?” “差远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这个拱手让出女人的男人,如今只能以模棱两可的笑容来掩饰自己。 “柳桥那边也是吧,因为我的事,你们的关系不是弄得很僵吗?我想,你放弃我也是因为这个事很棘手吧。比谁都松了口气的人其实是你吧……怎么,她还好吗?” “老啦。果然不该决定结婚的。说这话有点儿对不起她,总之最近关系淡得就和水一样。” “所以你就不找常来常往的,而是随便勾些别的女人了?你这毛病从我那时候开始就有了。我装作没看见,其实心里清楚。因为当时我也还年轻,对这个也比较回避。” “随便的人是你吧……我们现在能淡然地谈论这些,也是因为岁数到啦。” “看你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我呀,还说不出这种大彻大悟的话来。要是后来我一直频繁和老爹约会,恐怕是会燃起爱憎之火的。现在一年只见一两次,所以才能做到冷静。” “快分手时你对我说,往后我们就以恋人的身份偷偷相会吧。婚姻归婚姻什么的,你说得倒很干脆,可事实上,我总觉得是被你蒙骗了。” “咦,六年里我们不是见过好几次吗?我叫你你也不出来,所以才自然而然地疏远到了这个程度。我想你那边也是情况复杂吧。” “还是觉得很对不起泽田先生啊。不过,好像也不必再躲躲闪闪了。” “这话听着让人高兴。” “要问为什么,那自然是因为你有了一个犯了罪还想营救的男朋友。” “都说了不是那种关系啦。”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老公是这么个情况,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知道你的身体是不会答应的。” “竟然把我想成那么淫荡的女人。”伊佐子侧着头笑道,取出了香烟。盐月伸出握着打火机的手,视线从伊佐子凑近的红唇移向了下方的圆颈和鼓胀的胸脯。 “是不是又大了一点儿?” “尽说些没正经的话。”这次轮到女人吐烟了。 “好吧,你完美极了,肤色还是那么白,竖里横里都很饱满。像你这样的,每天晚上都不被老公疼爱,真是可怜。” “谢了。既然同情我,说明你还算上心。” “你得和年轻男人断绝往来。”盐月断然地说,“和年轻男人交往,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这话就像人生导师的回答。”伊佐子嘴上这么说,视线还是微微垂了下去。 “你给我听好了,年轻男人一无所有。你有一个社会地位不错的丈夫,也有钱。可年轻男人什么也没有,只身一人。这是他的强项,他无所畏惧。而你的损失是明摆着的。胜负从一开始就已明了。”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律师我会去请。但现在的问题不光是给对方做辩护。为杜绝后患,我会让律师打发掉那个男人。听你说的,好像不光是本人,还有他那两个叫什么来着的朋友……” “是叫浜口和大村。一对小混混。” “这些人也要一并处理,不给他们找碴儿的机会。总之,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 盐月的一字一句都结结实实打入了伊佐子的心坎。 “有这么厉害的律师吗?”伊佐子眼珠向上一翻,盯视着盐月的脸。 “有。毕竟我舅舅是个大政治家嘛,身边有一大把合适的人选。律师费我也会想办法。规规矩矩付账可就有的苦了,一不留神会被律师骗的。” “真的吗?连辩护费也帮我解决?” 別看伊佐子现在睁大了眼睛,其实在车里想到盐月后立刻拨了电话,也是因为她心里萌生过这样的企图。 “我是没钱,不过如果是舅舅身边的那些律师,就不用担心了。他们受过舅舅很多关照,想来巴结的人也挤破了头。他们会奋不顾身地为我们干活儿。跟这种人打交道,我是驾轻就熟的。你也不必和律师见面。我会把一切都打点好。你的名字我也不会说。” “好开心。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伊佐子的肩膀颤动起来,“老爹,真是太感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你帮了我的大忙!” “以此为契机,以后你就别再找年轻男子了。要找呢,也要找家有妻儿、不太会乱来的中老年人,而且还得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我说老爹,今后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很可能啊。你看,我还得向你汇报律师的工作情况呢。既然当事人已经向警察坦白,估计送检也快了。” “杀人罪的话,会判几年?” “担心了?” “没有没有,一点儿也没有。还是进去得长一点儿好,这样就不会来缠我了。” “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嘛。” “不是的啦。其实就像老爹说的那样,是他自说自话地纠缠不休。年轻男人就爱一根筋的头脑发热,真是麻烦。” “你教了他很多吧?” “傻瓜,又说这样的话……那到底会是几年呢?杀人的话,是不是会判成无期?” “唔,听你说的,他是杀了自己的同居女友对吧?检方要求的十五年徒刑会减到八年左右吧,一切都要看律师的努力。” “你要婉转地拜托律师别太努力,得让他判得比八年更长才行。” “这话真叫人吃惊。” “这样也正好方便我做事。我呢,打算再过三年重操旧业。现在住的家坐拥地利,所以我才有了这么个计划。在打好基础、生意正式上轨道之前,我不想被奇怪的家伙骚扰。假如有八年以上,我就能把经营搞得很完善,到时候谁也找不到碴儿……老爹,你也来支援我的生意吧。这次我不会再让你担心钱的问题了。” “三年后啊。你丈夫那么顽固的人,居然会同意你的计划。” “他还没同意,因为我还没说呢。不过,再过三年那个人就会死的。” “死?他现在有病?” “没病,但身子骨大不如前了。三年后他肯定会死的。”伊佐子以欢快的语声说道。 手握烟斗的盐月张着嘴,望着伊佐子的脸。 早上去公司的信弘下午两点坐公车回来了。伊佐子迎出玄关,就看到信弘的斜后方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女孩拎着公文包,一副很冷的样子。她手上拿着脱下的外套,职业装和外套都是朴素的深灰色,不过微微打开的领口里露出了砖红色的披巾。女孩看到伊佐子,条件反射似的点头致意。她的身材和脸都很娇小。脸色与其说是白皙,还不如说是苍白。小鼻子小眼,门牙前凸,下巴短小,颧骨也是鼓鼓的,相貌十分丑陋。 “啊,这位是宫原素子小姐。我上次说过,是我请来当速记员的。” 信弘表情略显羞涩。 “今天我请她去公司了,所以就把她带过来,想介绍你们认识。” “我是宫原。” 女速记员以事务性的口吻说着,少年般地鞠了一躬。她纤细的脚上套着一双红褐色的靴子。领口与靴子构成了这个小女人的色彩。 伊佐子不知该把她引往何处。让进客厅,她还不够级别。她不是客人,而是丈夫雇来的人——伊佐子抱有这样的强烈意识,觉得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必兴师动众。 “书房比较好。你把她带过去。”信弘一边脱外套一边说。 书房在客厅对面,之间隔着一条走廊。这是一个六帖大的小房间,只有这里和客厅做成了西式房间。屋内朴素简陋,说是书房,其实更像学生的研究室。书架上放的尽是些跟电气有关的技术书籍,没有一本通俗读物。椅腿边摆着个小小的煤气炉。窗外是一条通往后院的小道,越过柿树伸展的枝条,能望见邻家的库房和上面的晒台。 由于无处可坐,速记员宫原素子只好在屋角站着。这时,伊佐子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提着厨房里用的简陋坐椅进来了。 “喂,没有更好的椅子了?”信弘皱着眉说。 “咦,这个不行?”伊佐子看了看自己放下的椅子。 “不,给我坐的话,这个就行了。”小脸女速记员客气地说。 “不行,今后你要一直过来的。把客厅的椅子拿过来,那个比较舒服。然后,宫原小姐还需要一张书桌。” 信弘注视着伊佐子的脸。 “书桌……要哪一个?” “应该有比较小的书桌吧。上次我明明跟你提过速记的事。” “我是听你说过,但这也太快了吧。” “这样啊。那好,我去找。” 信弘一个人出去了。 伊佐子将茶杯搁在丈夫书桌的边缘,说了声“请”。宫原素子仍然站着没动,低着头。一本正经的公文包看着碍眼。 “我老公的口述已经开始了?” 伊佐子的视线透过自己的微笑,细细打量面色不佳的素子。她的脸颊干枯,缺少光泽。 “是的。在公司里进行了两次,每次都是四十分钟左右。” 素子低着头答道。总觉得她低着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龅牙。 “呃,是这样啊。我老公不怎么擅长说话,对吧?” “第一次的时候,谁都不会很顺利,不过我想不久就会习惯的。” 谈吐也如此无趣,恐怕不光是因为年轻,也与其工作性质有关吧。 “这个工作你已经做了很久?” “不,两年前我才总算能独当一面了。现在还很不成熟。” “是在速记学校之类的地方学的?” “是的。我在那种地方学了两年,然后在一个速记公司做了四年。辞职后我自己又干了两年。” 悦耳的语声。 “这么说的话,宫原小姐……不好意思,你多大了?” “啊,二十五了。” “哦哦,你看起来可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啊。” 这不是谎话,她确实显年轻。说是十九、二十岁,怕也不会有人怀疑。个子矮,身体小,脸又瘦,总体而言显得比实际年纪轻,但总给人一种感觉,这是一个停止了发育的女人。她的脸上像抹了一层粉,完全不见光彩。被夸年轻后,素子低下头微微一笑,眼角浮现的细纹终于使她的形象接近了实际年龄。 “那现在你是一个人单干啰?也就是说,已经自立门户了?” “嗯,但还做得很不够。” “主要做些什么?给杂志社的座谈会或演讲会做速记什么的吗?” “偶尔也有这样的活儿,不过大的地方都已经有前辈在做了。我还是个新手,所以也就是去支援一下,座谈会的话,也尽是一些很小、很不起眼的地方。” “能赚不少吧?” “不不,我一直很闲,所以没多少收入。” 所以才会接下信弘的这个口述速记的活儿吧。伊佐子想着,再次观察了宫原素子的外表——毫无姿色。她一个人无论去哪儿做事,恐怕都不会受到引诱。即使脸蛋不美,年轻女子的身体曲线中通常含有柔和的风韵,连平庸的相貌也能焕发出独有的魅力。然而,这些东西素子完全没有。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伊佐子是女人,根据以往经营素菜料理店、雇佣女招待的经验,伊佐子了解男人的感觉。 信弘和女佣沙纪抬着一张小桌进来了。这原本是厨房的桌子,后来换了新的,就废弃不用了。既然是放在库房里的东西,应该很旧了。 “怎么选了这个?” 伊佐子皱了皱眉。这是前一任妻子在时用过的桌子。 “目前先拿这个将就一下吧。” 沙纪把早已褪色的桌面擦了一遍。 “不用将就啊,买张新的不就得了?” “对啊。” 伊佐子明白信弘的心思。已经雇了速记员,再买新书桌就显得太奢侈了,所以他开不了口。听伊佐子亲口说了这样的话,信弘像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他躲躲闪闪地观察着伊佐子的表情,似乎仍在揣测她的真实意图。 “那个……如果是给我用的话,这张桌子也行,干活儿足够了。”素子小心翼翼地插话。 “没事。拿这么一件脏兮兮的东西出来,成何体统。我们去买张新桌子。这东西很便宜吧?” “我想是的。” “顺便再买把椅子怎么样?” “椅子也要买吗?” “拿客厅的椅子过来也不般配啊。最主要的是,那边缺了椅子,来客人的时候就麻烦了。椅子嘛,不就是那点儿钱嘛。” “唔……”信弘容光焕发,用手摸了摸脖子说,“那就这么办吧。” 速记员垂下了双目。 “好了,宫原小姐,今天就请你忍耐一下吧。”伊佐子温柔地对素子说。 “是。不不,其实哪个都无所谓的。”速记员慌乱地答道。 信弘也不坐,只是呆呆地站着。若无其事地把前妻用过的旧桌子搬进来,真是太愚蠢了。 “现在就开始口述吗?”伊佐子问信弘。 “不,今天就算了。今天呢,我只是想带宫原小姐过来让你认识一下。” “我已经拜见过了,这样就可以啦。好不容易来一次,再进展一点儿不好吗?” “唔……今天有点儿不方便……” “欸?这样对宫原小姐不太好吧,特地大老远地把人拉到这里来。” “不不,我没关系的。我来府上拜访原本就只抱着这一个目的。”素子抬起贫瘠的单眼皮说道。 “可是,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在公司没能做口述吗?” “公司还是不太行。咅种人进进出出,定不下心。” “那就在这里做好了。” 说来也怪,一见信弘抗拒,伊佐子就急躁不安,话语终于变得和平时一样粗鲁了。这种情绪近乎生理性的反应,如今在速记员面前也冒了头。这和夫妇拌嘴又有所不同,因为丈夫一贯保持沉默。 电话铃响了。沙纪拿起听筒,但马上又放回了原处。 “谁打来的?” “我喂了两声,对方就挂了。可能是打错了。”沙纪回答道。 多半是听到女佣的声音才挂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浜口。给石井找律师的事一直没下文,现在正是对方来打听的时候。明明没在电话里说过多少话,浜口却能辨出声音,知道是女佣后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这油滑的做法还真像他的风格。假装担心朋友石井,其实是想找机会接触自己。 不过,伊佐子又觉得没准儿是盐月。盐月极少打电话来,但很久以前,有一次信弘接电话时被他挂了。后来见面的时候,盐月还说你老公的声音意外的年轻,看来是个温柔的人。是吗,他说话了?啊,也没什么,只说了“你好,我是泽田”什么的,我这边啥也没说就挂了,光这一句话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当时盐月笑着如此说道。 这边求过他请律师,也不知那电话是不是他为通报结果而打来的。求他的事他总是会麻利地帮你办好,盐月就是这样的男人。 信弘终于坐进椅子,抽起了烟。女速记员也不坐下,彷徨无措似的站在那里。被挂断的电话改变了伊佐子的心情。如果是浜口打来的,也许他还会再打。 “真的不做吗?”伊佐子的语声比先前温柔。 “唔……”信弘只是吐着烟雾。 “自传的话,说的就是自己的事,难道不是一下子就能说出来的吗?” “没那么容易。” “如果我在这里妨碍了你们说话,我可以去那边。” “不管怎么样,今天是不行了。我们就从下一次开始吧。讲述方式也得探讨一下……” “可是,不是已经讲过两次了吗?” “那两次都不太成功。” “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我觉得您的第一次算是好的。”速记员在一旁低声说道。 宫原素子回去后,伊佐子坐上了速记员本该坐的椅子。信弘拘谨地点着了第二支烟。 “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叫那个速记员来?”伊佐子问。 “暂时决定让她明天来。”信弘局促不安地答道,似乎很害怕妻子的话。 “一早就叫来吗?” “不,是下午来。”信弘的话外音似乎是想说,不必为速记员准备午饭。 “在公司里不行吗?” “确实不太行啊,集中不了精神。” “从明天开始,那个人每天都会来吗?” “不,不是每天。也就一周两次左右吧。她还有其他的工作。” “很忙吗。” “绝对不清闲吧。” “这么一个大忙人,居然接了你这口述速记的活儿。” “请宫原君的那个人和她很熟,所以她才同意的吧?” “那速记费一定也很贵吧。约定是多少?” “据说速记费一般按小时计算。不过跟座谈会不同,我说话总是结结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所以不能那么计费。而且,宫原君到底如何现在还看不出来,所以我们说好了,先试着做一段时间,再决定报酬。宫原君说她欠过中介人的情,所以这次是特殊待遇。” “何必搞特殊待遇。按常规支付酬金不好吗?犯不着接受一个速记员的恩惠。” “不是这个意思,和恩惠什么的没关系。怎么说呢,就是提供便利吧。比如她会根据我的情况调整时间。” “我不想成为弱势的一方。” “这个和弱势还是强势没关系啊。” “好吧,无所谓了。好不容易想到一个消遣的法子,你就不要吝啬钱了。就算价格开得高一点儿,我也不会有任何想法的。” “哦。” “你看,我连书桌和椅子都准备给你买新的了。” “我倒是觉得不需要。” “谁说的。这样的旧桌子能当书桌用吗?” 伊佐子俯视着自己进这个家之前就已存在的物件,仿佛要用目光把它弹开。 “我现在就去百货商店买书桌和椅子。” “这就要去买啊。不用这么急啦。” “谁说的。一旦决定了,早买早好。买来了,就好好地往这里一摆。” 信弘瞧了瞧妻子的脸,但视线很快便回到了原处。伊佐子伸了个懒腰,拿起书桌上的烟,用打火机点燃。 “那位叫宫原的小姐,脸色很差啊,身子也很瘦弱。是不是哪里有病啊?” “看起来身子很弱啊。不过,那些工作她一直在干着,应该没什么病吧。” “像是营养失调,给人的感觉不太好。” “别看她那个样子,其实有二十五岁啦。” “你和宫原君说过话了?” “嗯,只说了一小会儿。她那种是不是就叫职业性?说话方式很不亲切。我嘴上夸她显年轻,其实是干干瘪瘪,跟营养失调似的。脸上也没有光泽,干枯得不得了。” 信弘看着妻子的脸,像是要拿她和上面那番话做比较。伊佐子颈上的肌肤红润异常,额头与鼻梁泛着油光,嘴唇温湿润泽。 “不过,还是有点儿讨厌啦。一想到家里进来了一个外人……” 伊佐子是指并非访客的外人来家里工作。 “你不高兴啊?” “总觉得生活秩序被打乱了。那人到这里来,一待就是半天吧。家里的事全让她知道了。” “怎么会呢。速记时我会把那边的门关上,不让她听到家里的声音,工作结束了就马上打发她走。” “好吧,老爹高兴怎么弄就怎么弄。我是不会来打搅的。” “一星期也就两次啦。” “行啊,请便。” 老人嘛,必须给他们一点儿合适的小消遣。信弘花钱找速记员,还请到家里来,所以对妻子是百般体贴。伊佐子心想挖苦到这个程度也够了。能和那个营养失调的女速记员做伴,随便聊几句,以此解闷的话,这个价格不算贵。虽说只是一个干瘪的小女人,但光是有她在身边,信弘的心境就会有所不同吧? “好了,我要去换衣服了。” 穿上和服后,信弘更显得暮气沉沉。和服就是有这么一种保守的气质,连带本人的动作也会迟缓下来。与领口收紧的衣服不同,从喉部突露、延至胸口的青筋一览无余。朴素的夹衣使他老气更盛。年轻时,这种朴素的和服还能让男人显得庄重,一旦上了年纪就只对消灭朝气有帮助了。 信弘拿着一本书、纸和圆珠笔,钻进了茶室的被炉。这个男人讨厌电视。拿纸可能是想把自传的构想记下来。不过从旁边摆着的一本消遣读物来看,就知道他还没到真正用心的时候。信弘想到了写自传,似乎也为此打起了精神,但不知道能否实现。一旦不顺利,他自己就会随时说出放弃的话。年轻时的情况伊佐子不清楚,就说在一起后的那一两年吧,也是如此。当时,信弘表露出紧张的姿态,拿出了想再大干一场的气魄,可是之后他的心态渐渐变了,耐性也没能持续下去。 “我现在就去百货商店看速记员的桌椅。早做早好。”伊佐子弯下腰,对蜷身趴在被炉上的信弘说。 老人嘛,必须给他们一点儿合适的小消遣。信弘花钱找速记员,还请到家里来,所以对妻子是百般体贴。伊佐子心想挖苦到这个程度也够了。能和那个营养失调的女速记员做伴,随便聊几句,以此解闷的话,这个价格不算贵。虽说只是一个干瘪的小女人,但光是有她在身边,信弘的心境就会有所不同吧? “好了,我要去换衣服了。” 穿上和服后,信弘更显得暮气沉沉。和服就是有这么一种保守的气质,连带本人的动作也会迟缓下来。与领口收紧的衣服不同,从喉部突露、延至胸口的青筋一览无余。朴素的夹衣使他老气更盛。年轻时,这种朴素的和服还能让男人显得庄重,一旦上了年纪就只对消灭朝气有帮助了。 信弘拿着一本书、纸和圆珠笔,钻进了茶室的被炉。这个男人讨厌电视。拿纸可能是想把自传的构想记下来。不过从旁边摆着的一本消遣读物来看,就知道他还没到真正用心的时候。信弘想到了写自传,似乎也为此打起了精神,但不知道能否实现。一旦不顺利,他自己就会随时说出放弃的话。年轻时的情况伊佐子不清楚,就说在一起后的那一两年吧,也是如此。当时,信弘表露出紧张的姿态,拿出了想再大干一场的气魄,可是之后他的心态渐渐变了,耐性也没能持续下去。 “我现在就去百货商店看速记员的桌椅。早做早好。”伊佐子弯下腰,对蜷身趴在被炉上的信弘说。 言下之意是,我是为你而去的。 “我要顺道去朋友那儿一趟,所以可能回来得比较晚。我会吩咐沙纪做晚饭。” 信弘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要那么晚吗?” “嗯,会有点儿晚吧。现在还说不清楚。” 确实说不清。要看对方的情况。信弘没问去谁那里。他已养成不打听的习惯。 信弘眯着眼睛读书、翻页。前不久,他看书时睡着了,当时书页还打开着,和服的前襟都被口水弄脏了。 “老爹,这次你可不能再睡过去了,就算是电被炉也不安全的。困了你就和沙纪说,叫她把床铺好。” “好的好的。” 公用电话的听筒里传来了盐月混杂着笑意的语声。 “电话是我打的。接电话的好像是女佣,所以我就挂了。” “很稀奇啊,是有什么急事吗?” “就是你上次托我办的事。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律师。看你那边也很着急的样子,我就想先来做个汇报。” “谢谢。不过也不用这么着急的。” “怎么说呢。总之你那边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到哪里谈谈吧?” “我是没问题的,你呢?现在才四点哦。” “我吗?我什么时候都行,副社长什么的就是个闲职。唔,要不要去哪儿吃顿饭?虽然有点儿早,不过肚子里也不是装不下东西。” “嗯,好啊。” “就去赤坂的料理店吧。现在我先打电话预约一下,五分钟后你能不能再给我来个电话?” 五分钟后伊佐子打电话过去,盐月说料理店有空位,但伊佐子可能不知道地方,所以想让她在附近宾馆的大厅等着。 伊佐子抵达宾馆时,见先到的盐月正在等她。 “哎呀,你好早啊。” “我公司离得近,占了地利,而且又随时都能脱身。你是开车来的吧?我觉得你会开车来,所以就把公司的车打发走了。” “其实不用去料理店的。” “偶尔去一次也不错啊。那是一家氛围轻松的小店。好了,我就坐你的车了。” 两人一起向停在宾馆前的车走去。有一群外国人坐着车刚到。在如此热闹的气氛下,伊佐子也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变得朝气蓬勃。和在那个无聊、沉闷的家中和信弘一起生活时完全不同。 盐月叼着烟斗坐在副驾驶席上,忽左忽右地指示方向。 “不行啊。这里禁止右转弯。” “糟糕。那么就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吧?” “那边是单行道啦,从这里是进不去的。”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啊,什么时候记的方位?” “车开着开着自然就记住了,而且我老公的公司就在这附近。” “哦,对啊。你一直接送你老公上下班吗?” “一直到三年前。开车技术提升后,我就拒绝再接送了。” 盐月含着烟斗的嘴中发出了沉吟声。 车子在赤坂狭窄的马路上七拐八弯,使得原本知道地址的盐月眼花缭乱起来。 “是这里!是这里!” 具有相同构造和矩形灯招牌的店家沿着略带坡度的小路一字排开。盐月找到了要去的那一家,店名叫“辰新”。 年轻女侍迎出门外,说从侧边往屋后去就是停车场。伊佐子把车开进去费了不少工夫。 “辛苦啦。车弄得不错啊。这样就算碰上交通事故,一起死了我也没有怨言啊。”在格子门前和女侍一同等候的盐月笑道。 “我还死不了。” “因为还有很多快乐的事要做?” “好不容易生出来一回,现在死了可就不合算了。老……”话到一半,伊佐子慌忙把“老爹”二字咽了回去,“你也要长寿哦。” “谢了。” 刚走进玄关,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侍便迎上前来。 “欢迎光临。感谢您之前来电预约。” “不好意思啊,来得有点儿早了。我们来只是为了吃饭。” 盐月一边脱鞋一边说。女侍则保持垂首的姿态,观察着伊佐子。 玄关有六帖大小,往前便是狭窄的走廊。众人踏上了走廊尽头的楼梯。二楼有个十帖大的房间,房中央面对面摆着两把无腿靠椅,之间隔着一张大型的朱漆矮桌。 “请问,就这样可以吗?”女侍询问座位的摆放位置。 “可以。只是好像离得有点儿远。” “是吗,那我并排放一块儿。” “不用了,似远实近嘛。” “非常抱歉。”女侍低着头出去了。 “别说怪话好不好。”伊佐子对有点儿得意忘形的盐月说,“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店,不想人家一下子就拿那种眼神看我。” “什么嘛,人家不会知道的。” “会知道的。老爹经常来这里的对吧?人家看着会觉得很奇怪的。” “也不是经常啦,就是和一些谈得来的朋友想换地方喝酒的时候,来过几次。有时也去酒吧。人家看到你是不会有任何想法的,而且以前我也没带你来过。” 所谓“以前”是指和盐月有那种关系的那段时间。 “那你说那些人对我是什么想法?” “觉得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吧。” “是吗?” “那是,反正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之处。她们没准儿会猜你是哪里的女掌柜。你不是还想做以前的生意吗?本色尚存是好事啊。” “真是这样的话当然好。” “什么‘真是这样的话’,你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要再过三年。到时我老公死了,那就再理想不过了。” 盐月无从应答,这时正好响起了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请问点酒水吗?”女侍在两人面前放下食案,问盐月。 “我要开车,所以就要果汁吧。” “是。” “好遗憾啊,不过这也没办法。我要酒……老板娘在吗?” “在。那个……现在人在浴室。” “洗澡啊。原来现在还没过那个点啊?” “客人有事要谈的话,我就只把料理端上来吧。” “对,对,我跟她有事要商量。” “好的,好的。” 女侍膝行到盐月跟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不用叫了。”盐月以普通的音量答道。 “咦,不叫三个你熟悉的姑娘过来?我也想看看呢。” 盐月笑了。 “最近你是什么口味?像孩子一样年轻的那种?” “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倒是你好像很喜欢年轻人啊。” “又来倒打一耙。我只是觉得有趣,偶尔跟那些人玩玩罢了。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们没有那种关系。” “那个叫石井宽二的年轻人啊,据说在警察那里坦白了一切。” “欸?” “你看你,脸色都变了。” “他到底说什么了?肯定是乱说一气吧。” 伊佐子正拿着筷子,此时筷尖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起来。 “放心吧,听说他的供词里没有你。石井这个男人年纪轻轻,倒也让人钦佩。” “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请的律师告诉我的,说是看了警方的笔录。这个律师也是年轻人,感觉很优秀,是我舅舅那边的人,所以还挺卖力。” [book_title]第四章 实力派政治家的威势已遍布各个角落。光说这位盐月芳彦吧,只因是那个政治家的外甥,就能在食品公司谋个副社长的位子,让他当着玩。由此,公司方面就可以随时向政治家索取回报,价值往往是这位外甥工资的数十倍。通过与政治家勾结攀扯,公司便能求得利润,律师也可早日飞黄腾达。 不过,伊佐子觉得律师太过积极也会带来麻烦。能做到不被石井恨上,以及不让浜口和大村等人有机可乘,就可以了。 “然后那位律师报告说,送交检察院的手续办得很快,虽然目前还处于检察官调查阶段,但马上就要起诉了。不过,上次我也讲到了一点,石井推翻了在警察那边做的供述,说是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总之,不是他把那女人推向厨房、施加暴力,而是那女的猛冲过来,他拿手一挡,结果对方有点儿没站稳。他还说死因是喝了安眠药,坚持认为这是自杀,和自己没关系。” 伊佐子想起了乃理子从被中露出的脸和枕边的安眠药瓶,感觉石井的话是真的。然而,这种因目睹过现场而得到的实感无法对盐月言说。 “律师这么卖力呢,也不光是因为我舅舅的关系。” 女侍端料理上桌的期间,喝着酒的盐月延续了刚才的话题。 “警方以杀人罪送检,嫌疑人翻供,坚称被害者是自杀。杀人罪名成立或无罪释放,对律师来说这个官司还是值得一打的。” “检察官那边怎么说?” “检察官好像支持警方的判断。至于判成杀人罪还是伤害致死罪,这个还不太清楚,总之检察官认为被害者的死是由石井的攻击行为造成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法医的鉴定书虽然承认死者服用过安眠药,但同时又说只检查出了一点点,远远低于致死量。” “是吗?那不就没错了吗?” “无奈律师对这个事非常积极。他正在到处咨询法医学专家,问这份鉴定是否妥当,还说现在的情况相当有利呢。是昨天吧,他来公司找我谈过话,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 “这么卖力干什么,真麻烦。” “看来不太合你的意啊。可话说回来,我又不能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对方。” “不行的。你绝对不能说出我的名字。” “正因为如此,一旦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就很难办了。作为委托人总不能对律师说,别多管闲事,尽量判重点儿,让他在牢里待长点儿吧。顶多就是不痛不痒地回一句,好吧,那就有劳了。” “运气不佳,竟然碰上了这么一个律师。” “事情完全颠倒了。不过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只是,这样的话,当初还不如找个没干劲的平庸律师呢。介绍人精明过头了。有个厉害的舅舅有时候也挺麻烦啊。” “现在还能把这个律师换掉吗?” “这个不成,会显得很不自然。换掉一个卖力工作的律师,人家反而会怀疑我们另有企图。” “无罪的话,马上就能出来吧?” “检察官不服一审判决、继续上诉的话,会有一个拘留期。不过,当中可以保释,所以不会关三四年那么久吧。这样就达不到你所希望的八年以上了。” “真是糟糕。有什么办法没有?” “那就极力钳制住律师吧……只是,情况好像已经很紧迫了。你要吸取教训,以后别再和年轻男人来往了。这次是教训,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 “讨厌!” “光是教训可能没啥效果……怎么样,吃完饭要不要去哪儿玩儿两个小时?” 伊佐子感觉有人在摇自己,于是睁开了眼睛。晦暗的白色天花板映入了眼帘,盐月俯卧在她的身旁,正在替换烟斗里的烟草。 “哎呀,我竟然睡着了。” 伊佐子瞧了一眼手表,但一下子看不清又小又暗的表盘。旅馆的暖气设备效果一般,可腿上却黏黏糊糊的,像是出了汗。 “也就三十分钟左右啦。”盐月说。 “是吗,就这么点儿时间?现在几点了?” “九点刚过。你也这么在意回去的时间?” “当然,怎么说我也是主妇啊。而且今天我出来的时候,说的是去百货商店买桌子和椅子,结果根本没时间去。” “桌子和椅子?” “我想抽烟。这个烟斗让我抽一口。”伊佐子仰面躺着,吐了两次烟,“桌子和椅子呢,是给速记员买的。” “速记员?什么呀,这是?” “我老公啊,说想自费出一本自传。因为是口述,所以就请了一个速记员来家里。这种奇怪的玩意儿,亏他想得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是十天前提起的。今天他把那个女速记员带来拜见我了。明明才二十五岁,姿色什么的一概没有。长着一张奇怪的脸,人很瘦,性格也挺粗鲁的。不过怎么说也是年轻女子嘛,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能聊得开心的话,对老年人来说也是一种怡到好处的消遣,所以我就批准了。你看,他能想出写自传这种主意,是不是没几年好活了?” 盐月没有马上回应,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据说S光学要在新社长的主持下对高层进行全面的人事调动,近期就会发布公告。这个消息是我前天听说的。” “是的,我也听老公说了。前不久,赤坂的餐馆里开过一次新社长和董事的联谊会,我家那位也去了。” “泽田先生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说呢。好像只说了一个,营销啊、会计部门的董事啊,像是会变动的样子。” 盐月显得过于沉默,令伊佐子突然有所领悟。 “喂,我老公是不是也会被逼辞职?” 伊佐子一翻身,盯住了盐月的侧脸。盐月抽了一口烟。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有这个可能。” “哎!果然啊。” 伊佐子点点头。自联谊会后,信弘的态度总让人觉得有点儿暧昧,也没了精气神儿。伊佐子将其归结为丈夫年事已高,其实是信弘在隐瞒已收到新社长要求他卸任的内部指示了吗? “你老公搞技术开发,算是S光学的恩人。S光学能成长为大企业,也是托了他的福。所以前社长才会给他一个终身董事的待遇,这个就算在别的公司也没有先例。不过新社长嘛,总体而言都不太愿意沿袭前任的方针。尤其是前社长行事欠妥,经营不善,导致银行方面握有更大的发言权,有人说他们要废掉这个终身董事的位子。传言就是这样。而且现在又是技术革新的时代。” 也就是说,信弘的技术已经落伍,对公司再无助益了。这也意味着S光学的“招牌”已封存入库。 “不过,现在还只限于传言,并没有定下来。你呢,现阶段最好什么也不要问你老公。不过刚才听了自传的事,我觉得我能理解你老公的心情。” “也就是说,他已经做好了隐退的准备,是吧?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有点儿怪,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一旦被解雇,他就没收入啦。” “我也不清楚新社长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得那么过分。怎么说呢,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泽田先生毕竟是S社的恩人,就算辞掉董事的职务,也能挂个技术顾问的头衔,享受相同的待遇吧。新社长也不能完全无视前社长许下的约定,至少工资还是会给的。” “真的会吗?现在要是没收入了,可就惨了。这三年里一定要让他有钱赚才行,我的一切计划都是以此为前提制订的。” “至于我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舅舅通过银行施压,让新社长同意维持泽田先生的现状。反正听你说的,只要三年就行了嘛。” “真的吗?你能这么做的话,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开玩笑的啦。再怎么说,你看我这立场,能管你老公的事吗?” “我老公又不知道我们的事。” “就算不知道我也于心不甘啊,毕竟是我把你让给泽田先生的。” “不行吗?” “是伦理观不允许,而且我还和你做了这样的事。” “就因为做了这样的事,你去帮帮他不好吗?” “我总觉得你的想法有点反常识。” “常识算什么?就算认真遵守常识,也不会有人在你困难的时候借你一分钱。大家都是看重自身利益的人!只有碰到那种没危险、影响不到自己的问题,才会对别人指手画脚。可是对快要淹死的人来说,光是为了活命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呢,很快就要变成寡妇了,在这个不上不下、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的年纪上。这个阶段的女人活得最艰难,所以我才要拼命啊!而且直到现在,我都靠不上老爹。那时,你巧妙地把我扔给了泽田,心里松了一口气吧?像这样偶尔来往来往可以,全揽下来还是不要了,对吧?你的这些滑头心思,我是知道的。” “哎呀哎呀,你倒把矛头转向我了。” “我是实话实说。所以,我正在做准备,让自己能好好活过后半辈子。如果不按设想的做,我就会错失机会。到了我这把年纪,是不可能再重头来过的。” “今天晚上你对年龄问题特别关注啊。” “是啊,我说的是实话。” “好吧,我也不是不明白……话题扯远了,我们下次再说吧。现在也该收拾收拾起来了。” “可不是嘛。你再躺一会儿,我先去浴室收拾一下。” 伊佐子从床上下来,看见街市霓虹灯的红光匍匐般地从绿色百叶窗的缝隙中渗了进来。她一边往小浴缸里放热水一边想,必须及早考虑如何确保财产归自己所有。 伊佐子一个人从旅馆旁的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经过那家加油站时,站在马路对面的工作人员向她招了招手。她刚刹住车,长头发、高个子的工作人员就跑了过来。 “怎么了?”伊佐子摇下一半车窗,打量工作人员的脸。 “晚上好,夫人。您是要回家吗?” “是啊。” “好晩啊。” 长脸上露出了狎昵的笑容。伊佐子送信弘去联谊会时,在这里加过油,而此人就是那三名工作人员中的一个。 “要你管!” 现在是孤身一人,所以不能假以辞色。 “你看,变脏了不少呢。” 伊佐子以为对方故意说怪话,转念一想才发觉,近一个星期来还没洗过车。 “洗车的话,明天路过这里时再请你们洗吧。” “除了洗车,也上点蜡吧。光泽也淡了很多啊。” 打蜡要一个小时,但工作人员往往是一边涂蜡一边干其他的活儿,所以总是会花三个小时。明天必须到百货商店订购桌子和椅子,所以伊佐子觉得可以把车留在这里,趁上蜡的时候打的去商店。 “那就明天拜托你们吧。” “这样啊,那我们就恭候大驾了。大家都很乐意看到夫人的脸哦。夫人再见,晚安。” 长脸往后一退,扬起了手。可能是伊佐子绷着脸,他也没敢多开玩笑。 回到家,把车开入车库,听到声音的沙纪开门迎了出来。 “你还没睡啊?” “是的。” “老爷呢?” “吃过晚饭后,六点左右的时候睡下了。” “是吗?来没来过电话?” “有一个,是一位叫浜口的先生打来的,他说希望夫人明天能回个电话。” 律师的事还没告诉浜口,想必他是来问后续情况的。为了别被那些家伙缠上,必须尽快结束这粧麻烦。 伊佐子隔着被炉照料信弘吃早饭。面包、牛奶、牛排和蔬菜沙拉,还有味噌汤,狭小的被炉上乱糟糟地摆了好些碗碟。 伊佐子涂好黄油的面包片信弘只啃了一半。他一个劲儿地喝着味噌汤。跟其他汤汁比起来,他更喜欢味噌。他吃了生蔬菜和鸡蛋,但牛肉只少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量。原本他动嘴就慢,如今更是半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也不怎么说话。 太阳照在庭院的围墙上,墙下的背阴处冷飕飕的,但邻家那关着滑窗的二楼却是阳光明媚。 “肉要冷啦,快点吃吧。” “嗯。” 信弘在伊佐子的催促下把筷子伸向牛排,只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就再也不吃了。明明为了他,肉都切得像纸一样薄了。 伊佐子总是过后独自一人用餐。和信弘在一起,她食不知味。用餐也讲究节奏,像信弘那样慢条斯理的,伊佐子无法奉陪,她的情绪会越来越焦躁。伺候吃饭的话,倒还能看得下去。 近来信弘食欲不断衰退。伊佐子一早就放上了一盘牛排,给他补充热量,但他也不怎么吃。用带骨头的鸡熬成的浓汤也好,调理起来很烦琐的洋葱汤也好,都给他做过,但他都不喜欢,只爱漂着裙带菜的味噌汤。 信弘穿的短褂由蓝条纹夹着细红线的唐栈?制成,是伊佐子挑选的。到去年为止,这等程度的鲜艳还算合适,如今这短褂显得特别突兀,给人一种色老头的猥琐感。 信弘的身子好像也渐渐瘦弱了。眼袋变大,脸颊瘪了下去,只有下唇往前鼓着,嘴边添了几道皱纹。背也比过去更往前倾了。每天都见面的人瞧不出来,但久未谋面的人看了,都会吃惊他老了许多。肯定有人觉得他已经活不长了。 虽然只相差十岁,但盐月芳彦就像正当壮年。他脸色红润,溜光水滑,没有皱纹的额头油亮油亮的,一身细皮嫩肉,更别说食欲有多旺盛了。而且他声音洪亮,有气势,简直是个不知疲倦的人。 信弘用筷尖从汤碗中夹起裙带菜送入嘴里。从裙带菜一头滴落的汤汁掉在了他胸前。衣服的前襟已经弄脏了两三次。伊佐子想起了中风而死的伯父戴着围兜的模样。 “老爹,公司那边是什么情况?”伊佐子一边动手收拾被炉上的碗筷,一边问。 “嗯?” 信弘吮吸着裙带菜。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他好像是吃了一惊。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他的视线移向了别处。 “就算社长要替换董事,老爹你也不会有问题吗?”伊佐子想在这里证实昨晚盐月所说的话。 “唔……怎么说呢,应该不要紧吧。” “‘怎么说呢,应该不要紧吧’什么的,真叫人心里没底。直到最近你说的都是肯定能留任啊,是形势有变了?” “倒也没变,只是新社长要平衡咅方面的关系,比如银行那边的,所以好像一直决定不下来。不过,我有跟前社长的那层关系,而且他也给新社长留了话,所以我觉得我不会退下来。” “这么说,是不用担心了?” “嗯。” 总觉得信弘的回应含含糊糊。伊佐子本想搬出盐月的话追问几句,就说这是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但她和盐月是昨天见的面,现在说出来会让信弘认为这是她昨天外出时得到的信息。信弘从不提盐月的事,正因如此,伊佐子有点儿摸不透他的心思。一个已经和妻子分手的男人,信弘恐怕并没有把他从心里完全抹消。毕竟两人在一起后,盐月曾派人来找过碴儿。 不过,那只是盐月演的一场戏。他先是出让自己的女人,又料想两人既已结婚就不会再有问题,只是稍加骚扰的话,信弘是不会和伊佐子分手的,毕竟刚结婚也得顾点面子,而且,娶了个年轻女人的信弘也不会轻易放手。换言之,盐月的所作所为就像一次“再确认”。当然,那里头也掺杂着一丝眷恋难舍的嫉妒。 虽然信弘不可能知道这些,但是对妻子的前男友,他非常在意。他的禀性使他硬是没有表露出来。搬出盐月所说的S光学人事调动的传闻,让信弘暗中推测这消息来自盐月,打击一下信弘那爱摆学者架子的臭毛病——伊佐子并非没有这样的冲动,但现在她决定忍一忍,以后应该会有更好的机会。 伊佐子心想,现在不如先假装相信丈夫的话,然后伺机戳破他的伪装。如果信弘确实是不敢说明事实,有所隐瞒,自会渐渐露出破绽。还是这样折磨他比较好。 “我想上一段时间的烹饪学校。”伊佐子吐露决心似的说道。 “哦?为什么啊?”信弘的喉结滚动着,咽下嘴里的茶水。 “据说现在的料理跟过去的很不一样,跟我开店那时候的……” “你又想开素菜料理店吗?” “并没有决定下来,不过老爹死后的事我也得考虑啊。事到临头一下子也来不及啊。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怎么使唤厨师?” 信弘瞧了瞧户外。透过玻璃门看庭院,只见阳光不知何时已落至围墙脚下,沿墙的土构成了一条明亮的长线。走廊与和室之间的拉门开着。伊佐子素来讨厌屋里空气沉闷,即使信弘觉得冷她也不见信弘沉默不语,伊佐子续道:“而且,老爹也不能保证永远留在公司里对吧?” 信弘垂下了眼睛。 “这样的话,我就得拼命努力了。” 换成心态轻松的普通丈夫,姑且不论是否出于真心,至少嘴上会开玩笑说:“你来养我啊,那可太感谢了。”然而,信弘却一声不吭,表情凝重。这让伊佐子心情烦躁,终于忍不住想再多嘴几句。 信弘嘴张了一半,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马上合了起来。伊佐子想,这个人总是这样。想坚持自我时,想辩驳时,因为有遭到反击的可能,就不服气地一声不杭。看起来,信弘是觉得面对强大的对手最终仍会被驳倒,所以最好别争论,吵架也是枉然。这既像是弃念,认为一个老人与精力充沛的年轻女人对抗一定会被击溃,又像是软弱,犹如一个无法违逆大人的孩子。软弱混杂在嘴角浮现的苦笑中,似乎又化作了另一种冠冕堂皇的态度——面对一个不明事理的人,说了又有何用? 这种有话闷在肚中的态度只会引发伊佐子的反感,逼她想顶撞信弘:我和你不一样,人很单纯,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好好说话不行吗! 现在也是,信弘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声不吭,眼睛看着别处,使得伊佐子脑后一阵发胀,话语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还有,以后我要去一些餐馆转转,吃一圈。估计现在设备也大大翻新了吧,所以我想先看一下,作为参考。” 说出口后伊佐子才意识到,这可以作为外出的理由。有了烹饪学校和吃遍餐馆这两项,就可以随便离家,每天都出去也可以。 “我这么说不是因为要奢侈,你可别想错了,我是为了将来能独立生活。” 独立生活就是过日子不靠任何人照应。换言之,伊佐子是想向信弘表明不会再婚的决心,让他高兴,以此换取这里的土地、住宅和财产。现在她也可以随意出门走动,但是有个由头总是好的。这样就能无拘无束,享受真正的自由。 很久以前她就对信弘说过:我不会因为老爹死了,就跟着一起死,或是追随老爹自杀。有些老婆可能会说些自己做不到的事,讨老公开心,但我不会,做不到的事我只会清楚地告诉你我做不到,因为我讨厌说谎。但是,我不会再婚。虽然不知道老爹什么时候会死,但我也不想在大好的年纪,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自找麻烦。因为世上已经没有你这样的好人了。 信弘满是皱纹的脸因喜悦挤成了一团。那些对话通常有着与之匹配的氛围和背景,所以当时信弘是由衷地被感动了。 伊佐子想,这个人至今仍拼命地爱着自己。从前,信弘屡屡带人去“蓑笠”。因为他注重体面,无法一个人过去。旁人都说老实的信弘受了诱惑,但唯有男女之间的事,旁人难以真正了解。如今两人已成夫妇,人们似乎都在传,信弘受尽了任性娇妻的欺压。可是谁又知道,在无人得以窥见的床笫之间,他是如何为妻子的身体欣喜。那种时候的信弘会完全拋开平日的架子,宛如裸体婴儿,蹒跚地缠绕上来。急躁、挣扎、抵死纠缠。面对那样的信弘,伊佐子有时觉得自己是被年长男子玩弄身体的少女,有时则充满母性地疼爱他,有时又像年长的女人一样愚弄他。而信弘是如何地感激无量,旁人又怎能明白? 床笫间的愚弄调子,似乎在白天也会习惯性地显露出来,已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定式。所以,即使信弘被狠狠整治了一顿,心里大概也是满足的。没准儿他还很享受“败阵丈夫”的处境。脸上貌似在强压怒火,其实信弘的不抵抗与他的暗中欢愉息息相关。因为伊佐子这么想,所以信弘弃权状的沉默也好,给人执拗感的闷态也罢,她都没放在心上,甚至觉得有点滑稽。 现在也是,信弘撑着被炉站起身,一脸不悦地向书房走去。这种时候,信弘一贯如此虚张声势,所以伊佐子冷笑了一声。丈夫的身影消失后,她的心情反倒开朗起来。 不管信弘想法如何,她也要去烹饪学校和餐馆。先不说烹饪学校,餐馆那边她无论如何都想走一走、吃一吃。盐月在公司无所事事,只要打电话约他,他就会马上跑出来。可以拿他公司的交际费付账,所以不用自己破费。盐月是个令人愉快的玩伴。 伊佐子不认为自己与盐月的交往会带来麻烦。两人重逢时他已是成人,伊佐子这边也成长了。即使信弘死了,她和盐月也不会回到过去的那种固定关系。当初盐月耍弄手段,好不容易摆脱了羁绊,如今更不可能有那种想法。风月老手盐月有很多女人,但现在除了柳桥那个被他疏远的女人,似乎没有固定的伴侣。 伊佐子明白盐月的心思,所以才把他当“朋友”玩玩,能利用则利用。盐月的舅父——那位大政治家是一条宝贵的门路。伊佐子打算在开店后,尽量把那边的客人招揽过来。另外,盐月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貌似粗线条,却在料理检选、女性和服乃至室内设计等方面都颇有见地。由于尝遍了各地的料理,他不光会讲解,还能亲自下厨。从调味到盛放菜肴,手段已远超业余水平。在女性和服方面,他的知识能力和绸缎庄的掌柜不相上下。伊佐子对和服的品位就是在和盐月交往时训练出来的。 说起来,伊佐子最初被盐月诱惑,就是因为一身和服得到了他的赞美。即使她若无其事地穿上不入外行之眼的朴素和服,盐月也会靠过来,凑上眼,他光是用手指触摸布料,就能从产地到纺织厂一一道来,无一不中。从腰带到内衣,他都知之甚详,挑选颜色与花纹也颇具慧眼。伊佐子几乎是在买和服以便得到盐月赞赏的过程中,和他陷入了男女关系。盐月在茶室和园艺方面亦有心得,对绘画及用具的鉴别力也不错。布置“蓑笠”的茶室风格房时,伊佐子得到了盐月的不少指点,只要在不起眼的角落引入他的设计,氛围便为之焕然一新。他的书法水平与一般的习字先生相当,还会一笔画。木工活儿也做过一点儿。 这么多才多艺的人,却不擅经营公司实务,过去连战连败,如今虽然靠舅父的势力当上了食品公司副社长,但是公司似乎了解他的无能,不让他插手公司事务。不过,盐月却说为别人的公司工作有什么意义,对这种奇异的礼遇他并无不满,乐得能自由支配时间。 正所谓天不降二物于人,他的审美能力和那双巧手,若能在工作上发挥出一半,自是无可挑剔。可惜,他好像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但是,仔细想想,确如盐月所说,在经营方面有点儿才干也没什么了不起,一旦公司陷入困境,需要获取更大利益时,就力有不逮了。在这种时候,握有可靠的强大关系,不知能给公司带来多大好处呢。 为了将来的生意,伊佐子必须牢牢掌控住盐月。而且,他还能带来信弘不可能给予的欢乐。此外,盐月的忠告也富含人生经验,或许可以成为伊佐子的缰绳。只要这边不威胁到他,他就是一个亲切的人。 中午过后,速记员宫原素子到了。这个女人站在玄关口也毫不引人注目。脸和身子都很瘦长,即使穿着黑色的衣服也显得身材苗条。小鼻子小眼,完全感觉不到活力。今天,夹着手提包的宫原素子见到伊佐子,仍像少年般鞠了一躬。 “欢迎光临。辛苦你了。天这么冷,一定冻得够呛吧?” “不,今天挺暖和的。” 宫原露出了微微前突的门牙,这笑容也缺乏女人的韵味。 伊佐子想这是信弘恢复情绪的好机会,便领着宫原走到书房前,敲响了门。在人前还是要举止得体。 “老公,宫原小姐来了。” 弓着背、身子前倾撑在书桌上的信弘,转向了伊佐子她们。他眯起了眼,显得有点害羞。 “你好。” “您好,我来了。”宫原素子朝信弘施礼,那体态就像折断了的树枝。 “是这样的,关于宫原小姐的桌椅,我昨天已经去百货商店订购了,应该马上就能到。” 伊佐子心想,今天或明天必须要去一次百货商店了。 “哦,是这样啊。那到之前用什么呢?”信弘站起来东张西望,看得出他是在顾忌伊佐子。 “那就把昨天的那个拿过来吧。” 伊佐子前往库房,满不在乎地把那张破旧的小桌搬来了。小桌是昨日不快的导火索。信弘表情复杂。至于椅子,昨天从餐厅拿来的那把还留在屋角。 “在新桌椅送来之前,先将就着用这个吧。”伊佐子对宫原说。 “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不先坐下来试试?” 宫原屈身坐下,由于椅子高桌子低,书写姿势好像会很别扭。 “桌子有点矮啊,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桌子。”伊佐子做出一脸沉思状。 “就这个也行了,反正商店会送新的过来。”信弘在为伊佐子着想。 “是的,在这个上面还是能写字的。”宫原也有些惶恐。 “老公,你是不是今天就要开始了?” “嗯,有这个打算,所以我把要说的话做了笔记。” 书桌上搁着笔记本和钢笔。从离开被炉到刚才为止,信弘大概一直在写笔记。他放弃与伊佐子对抗,躲进书房,原来是在以此排遣情绪?即便如此,在旁人面前信弘仍装出了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宫原从包里取出用薄纸装订成的速记本和三支圆珠笔。 沙纪端着茶进了屋,视线扫过速记用具之后,又退了出去。 “要开始了吗?” 伊佐子对坐回椅中看着笔记的信弘说道。看来今天他不打算去公司了。 “嗯,是要准备开始了,不过还不太习惯啊。前不久我请宫原小姐到公司做过两次练习,不过这跟写文章不一样,我还是没掌握要领。”信弘双肘撑着书桌托住下巴,问道,“宫原小姐,擅长口述速记的人是怎么做的呢?” 信弘对方法毫无头绪,有些迷惘。 “唔,也有像在演讲或座谈会上说话一样,然后再修改一下,弄成一篇文章的。” “演讲或座谈会吗?我跟那些学者和文化人不同,没参加过演讲或座谈会啊。这下麻烦了。” “你没什么自信啊,老公。看你劲头十足地要开始干了,还以为你很有信心呢。”伊佐子插了一句。 “没关系,像上次那样就行了。一开始多少会有点儿生硬,但很快就会熟练的,而且事后修改多少次都可以。所以,请不要在意速记情况,只管说话便是。”宫原素子拿起圆珠笔,停留在纸的上方,鼓励着信弘。 “要不我也在这里听一会儿?” “欢迎。如果老爷怀着像是在对夫人说话的心情来讲述,也许更能调动情绪。” 伊佐子话音刚落,宫原便应以成熟的言辞。 这女人已有二十五岁,原本也不该以“成熟”形容之,只是她的脸和身子都很娇小,感觉就像小小的一团,所以才会有此错觉。不过如此一来,在一段时间内女速记员或许可以凭借经验牵着信弘走。伊佐子一边想,一边看着宫原患了贫血似的侧脸。 信弘久久不开口,只是瞧着笔记,连声假咳,最后竟手足无措地抽起了烟。 宫原则放下圆珠笔,开始啜饮茶水。 “怎么了,老公?怎么也说不出来吗?” “嗯,怎么也说不出来。” “是因为我在这里打扰了你,所以不行了吗?” “不,这倒也不是……”信弘拿手指挠了挠眉毛上方,“宫原小姐,那我就试着说说看。总觉得情况跟预想的不同,不会很顺利,不过我还是说吧,慢慢地说。可能当中会卡住。” “是,没问题。请说。” 宫原再次握住圆珠笔。伊佐子不知信弘会从什么说起,出于兴趣保持了沉默。信弘想出来的这项消遣,看起来倒也有点儿和孙儿玩耍的感觉。 “呢……”信弘轻咳了两声,似乎难以开口。 “呃……我出生在山口县一个名叫‘长府’的城下町……啊,长府的长是长短的长,府是府中市的府。” “明白了。” “就像这样子可以吗?”信弘瞧着宫原和伊佐子两人的脸问道。 “我觉得很好。” 宫原微笑着点点头。伊佐子则打算再听一会儿。 “……长府在下关以东三里开外的地方,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十二公里啦。这里请改成十二公里。” “是,我明白了。”宫原一边划动圆珠笔一边说。 “我父亲是士族之子,长府藩是山口毛利家的支藩……支是支店的支。口头讲述的话看不到字,挺不方便的呢。” “是的。这个以后再往里面填。实在不知道的地方我会写片假名,所以您不必在意,请尽管往下说。” 信弘偷偷瞥了一眼伊佐子的脸,用一种羞涩、为难、近乎于孩子般的眼神。伊佐子想,丈夫对自己嘴角露出的浅笑很在意嘛。 “说是士族,其实祖父的俸禄不过五两三人扶持?……扶持的扶,是手字旁加丈夫的夫,持是持有的持。我还是很在意字怎么写啊。” “没关系的。请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反正就是俸禄只有五两三人扶持的最下级的武士之家。我父亲对高杉晋作啊,久坂玄瑞……玄瑞的字是,啊,还是算了吧,等一会儿我把汉字填进去……他尊敬玄瑞,还有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不对,是崇拜,是崇拜他们,因为这些人都是低级武士出身。长府也是乃木大将出生的地方。父亲小时候立志当一名军人,但因为身子弱,只好放弃志向成了商人。虽然最后做的是谷物买卖的中介,但我觉得父亲参军的话也能飞黄腾达,升到陆军少将的位置。父亲干什么都很有眼光,有胆有识……” 伊佐子想,身为那位商人的儿子,信弘既无胆也无识。他如此赞美父亲,想必是因为有这样的自知。 “怎么样?就像现在这样可以吗?” “非常好!”宫原答道。伊佐子还想再听一会儿。 “父亲生意做得很大,但不管怎么说,长府也只是一个乡间小镇,所以在我七岁的时候,我们举家越过关门海峡搬到了对面的门司市。所以,我小时候的记忆都跟长府和门司有关……不,请记为‘与长府的小镇和门司的街区有关’,这么写可能比较好。” “是” 沙纪轻敲几下门走了进来。伊佐子以为是有推销员上门,不料—— “夫人,加油站来了人,说是把车子送过来了。” 看来是加油站的人把今天一早取走的车送回来了。 “是吗?我马上就去。” 伊佐子刚起身,信弘就看了她一眼。 “车怎么了?” “昨天晚上托了他们今天给车上蜡。” 昨晚回来时,信弘已经睡了。今天早上他也没问她昨天去了哪里。后来,在被炉那边说起上烹饪学校和转遍餐馆的时候,他显得很不满意。伊佐子想,这或许是因为丈夫对她的外出有着近乎直觉的敏感。 走出玄关,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高个子员工。把车子开回来的就是他,身后另有一辆用来返回加油站的车,由另一个男人驾驶。 涂过蜡的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变漂亮了呢。” “是是,夫人的车嘛,我们擦得可卖力了。” 这些员工的玩笑话总是那么轻浮,眼中的笑意也过于狎昵。若是在他们工作的加油站,也就乐呵地听着了,到了人家门前还用一样的腔调说话,简直是无可救药。 “多少钱?”伊佐子一变语调,问道。 “啊,是一千二百日元。” 伊佐子一脸不快地从钱包里掏出钱,这时那员工嬉皮笑脸地低声说道:“夫人,那位先生好像有话要对您说。” 伊佐子下意识地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浜口从后面那辆车的驾驶席伸出脸,正朝她点头哈腰,眼睛似乎被阳光晃得厉害。 她没想到浜口坐上了加油站的车,更没算到他会在这里出现,这一记突然袭击令她目瞪口呆。 “那位先生说有话对夫人讲,好说歹说就是要坐我们的车过来。我也没办法,这个人是上次坐夫人车子的那位年轻人的朋友,我们也是见过一两次面的。” 带石井宽二兜风时,浜口可能也一起坐上来过。无奈之下,伊佐子只好向停在后面的车走去,狠狠地瞪了浜口一眼。 “对不起。我去加油站时,他们说现在正要把车送回夫人的家,所以我就一起跟来了。” 浜口的态度并不如他的措辞那么客套,眼角的赤色黏膜突露在外,一脸奸猾相。 “竟然到家门口来了,我会很难办的知道吗?”伊佐子呵斥道。 “呃……可是我给夫人打了电话的,却怎么也说不上话啊。” “你说有话要讲,是什么?” “就是给石井请律师的事。夫人说已经有谱了,那么有没有正式决定呢?” “差不多了。” “要是定下来了,我也想见见律师,好好求他。大村也是这么说的。我们还打算出庭提供对石井有利的证词。不管怎么说,那天晚上的事,我和大村最清楚了。” 浜口的红眼睛似乎在说:住在同一幢公寓的我们很清楚乃理子去世那晩的事。我们还知道夫人您也在现场哦。 打着石井宽二友人的幌子,说什么我们也要去求律师。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胁迫——我们要把您的事也告诉律师,还会以证人身份在法庭上说出来。这主意没准儿是那个头脑比较精明的大村想出来的。 “我都没见过律师呢,因为还没有真正定下来。” “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估计还要一点时间。” “太晩的话,石井就太可怜了。夫人说包在您身上,所以我们才托付给了您,但我还是想问清楚前景。大村也是这么说的。”浜口的语气刁横起来。 “大村君在哪里?” “他在公寓,正在等我传达夫人的回复。” 背后果然有大村的影子。 “在这种地方也没办法说话啊。对了,今天下午我有事要去一趟N百货商店,三点左右你到A宾馆的大厅等我。大村也要来的话,就一起来好了。” “明白了,就这么办吧。”这回,浜口总箄轻轻点了下头,脸缩回了车窗内。 [book_title]第五章 伊佐子在进门前又回头看,只见加油站员工与驾驶席的浜口调换了位置,两人相视一笑。 瞧一眼书房,信弘仍在向宫原口述: “长府的海岸边有两座岛,叫满珠和干珠。满是满足的满,干是晒干的干,珠是算盘的珠子。可以了吗?……这两座小岛也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满珠那边去不了,但干珠在退潮时可以从陆地上走过去。母亲常带我去那里捡贝売,每次都会从海里采裙带菜回来……” 信弘和速记员宫原素子继续做着口述笔录,伊佐子已做好外出准备,在两人面前露了一下脸。 “老爹,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信弘正在说满珠、干珠二岛的情况,闻言转过头来:“啊,去吧。” 与往常一样,他也不问去哪里,眼神似乎也始终专注于口述。宫原素子起身,稍稍低下剪着短发的头,道了声“请走好”。她的态度总是显得过于干脆,缺乏柔和度。 “宫原小姐,我想明天商店就会把我订的桌椅送来,不过我还是会在外面打个电话,催他们快一点的。” “真是麻烦您了。” 沙纪把伊佐子送到了玄关。把那个缺乏姿色的女速记员配给信弘,大家都省心。 车被擦得锃光瓦亮。伊佐子不认为浜口真是跟着还车的加油站员工来的。浜口的狡黠中有着超乎想象的执拗,而且一半来自大村的主意,想到这里,伊佐子觉得这两人不好对付。 她准备去了商店再去A宾馆。现阶段,由于这边没什么对策,去宾馆大厅和大村及浜口见面,可能会把事情搞糟。她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做个妥善了断,但也许不会那么顺利。伊佐子本想以势压人来硬的,可又觉得说不定会在某处被人摆一道。当场对话,说着说着,没准儿就会拿出违心的大度,变成向他们让步。一旦两人联手死缠烂打,可就麻烦不断了。 伊佐子想听取盐月的意见。别看她怨这怨那的,这种时候盐月就是她的依靠。 中途顺道去了公用电话亭,一点过了,但愿午饭总是吃得很晚的盐月没有外出。幸运的是,她很快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好好,那就请你去哪里吃一顿吧?” 不用明说来意,盐月就领会了。场所定在银座大楼地下的关西料理店,盐月告知了地址。这么一来,去商店买桌椅怕是要拖到明天了。 “真是不见则疏见就一发不可收拾啊。” 盐月吃过虾和鲷鱼的刺身之后,喝上了第一杯啤酒。 “每天都这样的话,就必须改变营养的摄入方式了。” “傻子,才不是这么回事呢。今天我有点正事,想请你帮我参谋参谋。” “参谋?” “不用转眼珠子啦,这个事对老爹你没有直接影响。” “不管有影响没影响,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尽骗人。心定了所以才会说得这么轻巧吧?反正你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再为我涉险了。” “到底什么事?” “对啊,我现在就说。” “你这一开口,我得正襟危坐了……” “也不用这么夸张。” 伊佐子说了浜口和大村的事。至于他俩和石井宽二的关系,上次就已提过。情况毕竟太复杂了,明言可能会被两人缠上,这还是第一次。虽然是在享用菜肴的轻松氛围中讲述,但还是透出了一种要把降临在身上的麻烦用掉的迫切之情。 “上次我说过的吧?和年轻男人交往准没好处。当然,那是指着石井说的。”盐月的宽肩膀向前一凑,又续道,“这种人的朋友也是一路货色。他们是想抬出石井勒索你对吧?” “肯定是为了钱。上次他半带挖苦地对我说,他们自己会找律师,有了合适人选让我照应照应,暗示要我出费用,所以我才说律师我这边来请,堵了他们的口不是吗,结果这次他们想了个别的借口,竟然坐着加油站的车到我家来了,真是太不要脸了。” “找碴儿是那些人的专长。你嘛又心高气傲,所以他们觉得这样做会比较有效。那他们的目的只是钱了?” “还会有什么?” “看你这眼神,多半你自己也清楚吧。你的小燕子?坐班房去了,所以他们想取而代之吧。” “讨厌!还有,‘小燕子’什么的,真是好老式的说法啊。” “好啦,你就别装了。你一直在隐瞒你们的关系,但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看,我会让律师努力不把这件事捅上法庭。但是,为此你必须告诉我实话,防卫策略也得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我确实犯错了。”伊佐子耷拉着眼皮,半是羞愧半是自暴自弃地嘀咕了一句。 “唔,果然啊。” 盐月从鼻子里发出了哼声,不再说话,只是注视着伊佐子低垂的额头。 “所以……所以我才不想说啊。” 伊佐子意识到血气涌上了自己的脸颊,她抬起头望向盐月,仿佛是要搅乱他那复杂的眼神。 突然盐月往杯中倒酒,仰脖一饮而尽。喉头上下鼓动,好似喝下了某种令人痛楚之物。这个举动很不合他的身份。 “生气了?” 脸回归原位的盐月吐了吐舌头,以此给刚才的行为遮羞。 “就算我说你这个女人真过分也没用吧。只是听你亲口挑明了,心情还是很微妙。” “你看,我就说嘛。” “以前我就知道,所以也不怎么吃惊。你骨子里就是一个会和年轻男人出轨的人,又或者是到了这样的年纪吧。” “这次是想把我说成老太婆教训我吗?”伊佐子把脸往前一凑。 “年轻男人危险,你要吸取教训,趁早收手。对方一文不名,没有可失去的东西。这一点很致命,怎么看都是你吃亏啊。” “我已经很明白了。以后我只守着老男人。” “老男人是说我吗?” “啊,选哪一个好呢?” “你老公的话,对你来说,各方面都算不错。” “不错得过头了,所以我才会不满。然后情绪就变得很奇怪,不知该怎么办。就像喝醉酒的时候一样,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有时还会自暴自弃。” “这是在为跟年轻男人出轨的事辩解吗?” “把我弄成这样的人是你啊,老爹。你的血进入我身体后,就化作了浑浊的一团,到处闹腾。做出这种事,还把人家巧妙地让给了一个糟老头,你自己倒跑得快。太狡猾了!” “哈,这是要反扑了吗?” “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只能偶尔见一次面了。这样会让我越来越神经衰弱。” 盐月像是被灯光晃了下似的眯起了眼睛。 “希望你能遵守一条规则,那就是不要让你老公担心。” “厉害啊。这条规则其实也就是不要威胁到你的生活吧?这个我明白,不用你来提醒。”伊佐子看了看手腕,“啊,已经两点了。” “在宾馆大厅和他们见面是几点?” “还有一个小时啊。”盐月想了—会儿,“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去宾馆,我也跟着你一起去。” “啊?老爹也去?” “我不会在他们面前做什么,我这边有人很擅长交涉,顺便也给你介绍一下律师吧。” 伊佐子本就没想好对策,又因为事出突然,一下子也插不进话。 盐月说要打个电话,离开房间去了走廊,可是过了十分钟也没回来。盐月多半是在和律师通话,不过他说的那个擅长交涉的人应该不是律师,听口气像是另一个人。伊佐子也想不出有谁。世间传言,像盐月舅父那样的保守党政治家都与右翼的大人物有合作关系。没准儿盐月也能通过那边的熟人找几个擅长恐吓的好手,但伊佐子转念一想,可别反而把事情闹大了啊。律师那边也是,明明说过让盐月居中联络,自己尽量不要露面,他却胡乱理解,还要把律师叫到宾馆来。从前伊佐子就知道盐月做事欠慎重,此时不由后悔没对他多加叮嘱。 “这种事我懂。”打完电话回来的盐月,听完伊佐子的话后点了点头,“律师那边呢,我也不能永远隔在你们之间当屏风。你作为委托人还是得去见一下,否则律师反而会摸不着头脑。当然,你和石井宽二的关系现在我还瞒着律师。不过,到了公审阶段石井要是说漏了嘴,也是很糟糕的。一旦丑闻曝光,你这边的麻烦还会涉及你丈夫的体面,对你将来开餐馆也是一个巨大的负面影响。所以,要封口的话自然得请律师多方活动。为此律师需要认识你本人。” “情况变得好奇怪。早知如此,我就不揽下给石井辩护这件事了。” “那也不行。说起来这也是为了保护你,而不是为石井辩护啊。给石井找辩护律师,一是为了卖他一个人情,让他不要胡说;二是为了不给大村和浜口这些流氓可乘之机。还有三,就是请律师运用法庭技术,避免你的名字出现。这些才是我们的目标不是吗?”盐月整理了一番要点。 “话是这么说啦,可还是很难啊。” “从一开始就是自相矛盾的。你希望石井在牢里尽量待长一点,所以还要求律师别太卖力呢。” “这个问题不能很好地取得平衡吗?” “这件事很难办,没你想得那么单纯。举个例子吧,虽然大村和浜口在警察那里录口供时没提你的名字,但是他们在法庭上会说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上法庭前还有检察官询问证人的环节。好在我听律师说,大村和浜口都还没有接到检察官的传唤。但往后的事就难说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考虑如何防范。” “老爹,我们该怎么做?” “你看,你不知道了吧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