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当你老去 [book_author]斯韦沃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9445 [book_dec]《当你老去》伊塔洛·斯韦沃所著小说,艾米利奥和妹妹艾米莉亚过着相依为命的贫苦生活,他们的生活黯淡无光。安吉丽娜的出现,像一道光照亮了艾米利奥,30多岁的艾米利奥坠入了爱河。但安吉丽娜本质上却是个放荡薄情的女人,她一次次地欺骗艾米利奥,辜负他的感情。艾米利奥却深陷其中,在这段感情中心力交瘁,无暇顾及自己的妹妹,妹妹最后因病去世,安吉丽娜与别人私奔,艾米利奥同时失去了妹妹和情人…… 这是文学史上关于“爱情”和“孤独”的一声呜咽。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艾米利奥。 [book_img]Z_9856.jpg [book_title]代序 “我觉得非常可惜,你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这么一个不受欢迎的主题上。这个故事呈现出来的,不过是一个一辈子碌碌无为、没有任何精神信仰的年轻人。”这是德国评论家保罗·海泽在写给伊塔洛·斯韦沃的信里,对其第二部小说《当你老去》的评价——这个评价难免令人尴尬。 五年前,斯韦沃出版了第一部小说——《一生》,但没能引起公众的关注。他本来希望第二部小说能让他从维也纳联合银行的里雅斯特分部函授部的工作中脱身,然而,这一切都被海泽的来信和意大利出版商一如既往的冷遇给搅没了。正如西塞罗所言:艺术,需要荣誉。然而,斯韦沃并不这么认为。他正式否认了自己以前的说法(当然,也是文学史上最长的愤慨之一):“所谓文学,不过是一种荒唐而该死的东西。”他退隐到的里雅斯特的商业圈,过着一种舒适、隐居的生活。他和一位船舶油漆商人的女儿结婚后,开始自己经商。在此后的二十五年里,他没有出版过任何作品。 但是,克制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斯韦沃而言,他开始是个具有混合动机的鉴赏家,后来是弗洛伊德的崇拜者——这不是一般的丰富与复杂。从他妻子的回忆录里,我们得知,他不仅仅习惯了搁笔,还习惯于戒酒,放弃了拉小提琴,还有——例行的——戒烟(四点零七分——也就是他妈妈去世的时间,是他喜欢抽“最后”一支烟的时候)。我们越仔细看他,越会觉得他的这种姿态的重要性——无论对他的生活,还是对他的写作。同时,也会觉得这种姿态似乎变成了与其相反相成的工具:占有。 在克制的掩蔽下,斯韦沃继续写作——便条、零星的日志、自传的片段,都由他的妻子精心保管。“写作是必须的,”他说,“但是,出版就没必要了。”于是,写作在暗中进行着,逐渐从早期两部小说中紧凑又无情的完全情绪化的现实主义,转变为后期作品里相对宽松、诙谐的语言风格。这种转变在私下继续,也就避免了更多的负面评价。 不言而喻,像斯韦沃这种天才作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放弃”,并不意味着停止,而是代表增加赌注:一种引诱、激怒、对抗他的宿命的方式,让他的作品得到应有的地位。然而,鉴于他的名气不大,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一位20世纪的文学巨匠的赞赏,这地位该去哪儿寻得——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令人觉得讽刺的地方就在于,当斯韦沃默认了自己商人的命运的时候,他却重生了——作为一个作家。岳父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到伦敦出差。为了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他在的里雅斯特雇用了一个年轻的爱尔兰人教他英语。詹姆斯·乔伊斯当时二十五岁,还不怎么有名,但是,当信心不足的斯韦沃给他看自己早被遗忘的两部小说的时候,乔伊斯对已进中年的学生的赞赏,足以重新唤起斯韦沃的文学梦。多年以后,当《泽诺的意识》完稿后,也是乔伊斯——现在已是大名鼎鼎——帮他在法国出版并获得成功,斯韦沃终于得到了应有的认可。在一个结局精彩又俗套的故事里,少不了这两个不屈不挠的现代主义者。 泽诺,和其作者一样,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放弃者——最滑稽的部分是关于香烟。不过,他也有其他爱好。他从各种各样的关系中获得的快乐的秘诀,就是他不断地为了一件事而放弃另一件事(至少在他思想里是这样的)。在他迷人又曲折的精神的小道上,关于幸福的短暂这个问题,他通过将其破坏性的理念吸纳入快乐本身的体验来解决。如此这般,享受和破灭,便奇迹般地在那儿暂停——至少在某个阶段是这样。 在斯韦沃的早期小说里,非常真诚(也不那么自欺欺人)的主角,从来都没有掌握泽诺淡定放弃的艺术,虽然他们在非常认真地努力着。在《一生》中,阿方索·尼蒂,作为一个年轻人,被银行工作、文学梦想以及对爱情的追求这三者不可调和的矛盾所折磨,渐渐陷入一种缓慢的歇斯底里式的自我牺牲。在他所供职的老板的女儿终于委身于他时,他却抛弃了她,并在一时冲动下,把继承的大部分财产分发了出去。最终——在这部阴冷的杰作中,不断地失去成为主题——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不同的时刻,他对自己的欲望有不同的理解:一种为对抗拒绝而做的先发制人的防护,一种维护自己的道德优越性的方法,甚至是一种自我麻醉的形式。 确实,他觉得,他非常接近在书里出现的理想状态——克制和安静的状态。他甚至不再感到任何的激动,缺乏精力来克制更多了…… 不管他怎么解释,大家都觉得这种行为的主要目的是一种尝试——愈演愈烈——控制一种不可想象的极为不利的环境,一种利用自己的无力来发挥其影响力的方式。在《一个饥饿的艺术家》里,卡夫卡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所以,这也就不奇怪了——为何利维娅·斯韦沃在她的回忆录里说,她丈夫一生中最后的文学发现,就是卡夫卡。1有时候,他的现实主义,在显微镜的聚焦之下,凭其绝对的陌生和原始,与卡夫卡朴素的寓言主义之间,似乎只隔着一根头发的距离。||||| 阿方索·尼蒂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彻头彻尾的牺牲,而《当你老去》(这是乔伊斯起的英文名字,原名是《暮年》)里的主角,似乎在小说开始之前,就已经做到了这点。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不禁又让人想起卡夫卡),他的环境“使他在生活中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冒半点风险。正因如此,他也失去了很多世俗的快乐”。艾米利奥·布莱塔尼对他和安吉丽娜的爱情,一开始就非常明确:一旦他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在他生命里干涸的土地上残存的“尘世的幸福”,他就和她分手。早在激情还没有真正达到巅峰之时,他就幻想着了结的那一刻,然后,在安全的回忆里,他尽情享受着这一切。 他对幻像的热衷,让他把生活看成一条穿过平静山谷的笔直而平坦的道路。在他第一次遇到安吉丽娜的地方,这条路就分岔了,他开始穿过各种景物:树木、花朵、小山,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在那之后又掉入山谷,又成了那条笔直的道路,平坦而安全。但因为之前那段迷人、生动、富有活力,也略带疲惫的回忆,现在的路途也不那么乏味。 在他有些可笑的充满道德和自尊的内心,艾米利奥把自己想象成安吉丽娜的老师,就像比哥马利恩对加拉提亚那样。但是,他刚“陷入这个年轻姑娘的美妙生活里”,情况就发生了逆转。他变成了那个什么都需要学习的人——最让人无奈的是抛弃她的力量已经不在他的手里。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为了把她赶出自己的世界所做的尝试,都是白费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她那些精心设计的浅薄又精明(如果对艾米利奥而言不是这样的,至少对读者而言是这样)的堕落——她的虚荣、她的轻佻、她的其他情人;还有,一个隐藏得不那么深的、还在继续的、很多人的放荡的狂欢,只要艾米利奥一转身,她就忘情于此。最后,他骂她一声“妓女”,然而,这个词似乎显得飘忽而且不够分量。 “有时候,只有精准描述才可以表达事实。”斯韦沃在一篇关于乔伊斯的文章里无拘无束地写道。《当你老去》的其中一个亮点,在于故事展现的各种各样的事实,以及反映这些事实的相应的各种精准描述。有最精炼的分析性描述,不断补充、完善我们对每个角色怪癖的动机以及心理的理解。“我知道,你爱我,对吧?但你从来没说过可能娶我。”安吉丽娜一度兴奋地说。由此我们可以对艾米利奥有更深的了解——他的可爱和自知,还有他的愚昧和自负——从看似简单实则难解的描述他反应的句子来看:“听到她暗示他的自私自利,却又没有一点儿怨恨,他非常感动。”在叙述方面,每当需要更为纯粹的分析性描述时,就会有关于形象和比喻的惊人描述。想想那独特的温柔和孤寂——来自艾米利奥孤独的妹妹艾米莉亚这一形象,当她为朋友巴利而经历第一次重大的情绪波动:“那次对话的余音在她心里回荡,正如沙漠里铃铛的声音……”然后是关于测绘和建造的大段精确描述;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痛苦渎职的双重奏,回响在不同的配对之间;公园里相互牵制对手的四重奏——莫扎特般强劲和轻快的结合。此外,从整体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复杂状况——让每个人都对这些事件给出自己喜欢的版本,并且都有效力,即使他们都像艾米利奥那样,陷入一种命中注定的病态的恋情。 这种相对论,因为核心关系中特定的闪光点而得以存在。作为一个逾越道德的女性,安吉丽娜的个性早就在其他不计其数的作品里被发掘过,从《特洛埃勒斯与克蕾雪达》到《嘉莉妹妹》。斯韦沃对这一人物形象的贡献,就在于他能更加深刻地理解:这是混乱的男性想象的产物。精心设计的双重视角,让我们在任何时刻都觉得,她既是被艾米利奥在痴情中理想化的人物,同时又是简单、世俗、讲求实际的她,一个真正的她。她是一个比起鲜花和礼物,更需要奶酪和香肠的人。很大程度上,就是这部小说中独特的语气——抒情与讽刺的巧妙结合,让我们得到切身的感受。比如,在艾米利奥离开她的那一刻她发出的“痛苦的呐喊”,艾米利奥觉得它所象征的是那种令人满足的情感依赖,同时,也是对之前提到的奶酪和香肠的一种嘲讽:这也是一个处于饥饿边缘的女人的呐喊。任何一个版本都不能抵消另一个版本。其精妙之处在于艾米利奥时不时地意识到,他所爱的那个清新脱俗的“天使”,和现实中的女性形象毫无干系,然而,这也没能阻拦我们继续接受他用夸张手法塑造的她。“夜晚的休憩,恢复了她青春无瑕的气质”,在这样的描写里,我们感受到了一丝讽刺,但是,我们依然觉得这是真的,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着。或者,当艾米利奥在海边遇到安吉丽娜时,我们也和他一样感同身受,把她神化成从海浪里升起的异教徒女神,“正午的太阳嬉戏于她金黄色的卷发之上,一切都被照亮了”,甚至,她普通的人性,也让我们感受到了。||||| 这,就是这部小说中人性的来源。按照保罗·海泽对于小说的价值观——他的观念在当时也非常陈旧——艾米利奥可以是“无足轻重”的。按照《纽约时报》的观点,他也不是能引起当代“共鸣”的英雄人物(你无法给他准确“定位”,他对自己不幸的妹妹和朋友巴利表现出的不诚实,比之安吉丽娜的不诚实,更加阴险,更加具有破坏性)。不过,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这些不同而经常相互矛盾的细枝末节——知觉、思想、感情,构成了小说中的每个事件——这本身便是一种宽容大度:可能比传统的小说更加安静,然而却更加接近现实的人生。因此,小说更具说服力,也更能让人得到精神上的升华。 詹姆斯·拉斯登2 1 选自《伊塔洛·斯韦沃回忆录》,万宝路出版社,1990年,第116页。 2 詹姆斯·拉斯登于1958年生于伦敦,现居纽约州北部地区。他出版了三部诗集——《一个跳跃性的开始》《电梯里的女警官》和《破碎的风景》,以及三部短篇小说集,其中最新出版的一部是《围困》(短篇小说选集),同名短篇小说由贝纳多·贝托鲁奇改编成电影。 [book_title]一 话刚一出口,他就迫不及待地对她表明自己的立场:这绝不是一场虚张声势的调情。因此,他或多或少地对她这样说过:“我非常爱你,但我们之间还是要保持距离——这都是为你好。”确实,他的话听起来一板一眼,很难让人相信他真的没有动情。要是再干脆点儿,他大概会这样说:“我的确很爱你,但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个玩物。在我的生命里,还有其他的事情——我的事业和我的家庭。” 说起他的家庭,他仅有的一个妹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妹妹身材娇小,面色苍白。虽然比他小几岁,性格上却成熟得多——这或许是她一直以来的生活环境造成的。 两人当中,哥哥更自私一些。一直以来,她都像母亲那样,对他无私奉献。但他说起来,似乎自己的肩膀被另一个与他息息相关的宝贵生命给压垮了,似乎这种责任的重负,使他在生活中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冒半点风险。正因如此,他也失去了很多世俗的快乐,放弃了对尘世幸福的希冀。三十五岁时,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了一种渴望——对他从未品尝过的快乐和从未经历过的爱情。然而,想到自己已经错过了太多的快乐和爱情,这种渴望便夹杂着一丝苦涩和失落。与此同时,他对自己也有些怀疑——他清楚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是怀疑这些弱点,还没有机会去证实。 至于艾米利奥·布莱塔尼的职业,这就更加复杂了。他有两份毫不相关的工作,工作目的也截然不同。他的正式身份是保险公司的小职员,工资刚好维持他那个小家庭的花销。另一份工作与文学相关。除了给他带来不温不火、刚好满足其虚荣心的名声,这份工作并没有成就他的远大抱负——虽说一无所获,但也一无所失。实际上,自从他出版了一部小说并获得当地媒体的广泛好评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就再也没写过什么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自身能力产生了怀疑,只是懒惰而已。他的小说用的是劣质纸,摆放在书店里,已经泛黄。小说出版之初,艾米利奥被誉为文学界的未来新星;而现在,他逐渐被视为文学界不可多得的人物,尤其在本市的艺术圈里,他的影响力可谓举足轻重。人们对他最初的评价并未改变,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展的方向稍有调整,仅此而已。 他深知自己的作品价值不大,所以从不炫耀自己的过去。但在艺术方面,他觉得和自己的生活一样,尚处于准备阶段——他的才华,就像一台正在建造的强大的机器,只是尚未启动而已。他永远处于一种焦急等待的状态:等待着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演进变化,这东西其实就是艺术;也等待着身外之物的眷顾——好运与成功——似乎他仍处于精力充沛的年龄。 安吉丽娜走到他身旁。她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金发姑娘,有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她体态轻盈、优雅,面部表情丰富,白皙的肌肤散发出健康的光泽。走路时,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仿佛是由于梳在那边的金黄色辫子的缘故。她低着头,每走一步,就用手中精致的阳伞敲一下地面,好像这样就能听到对刚才所说的话的评论。当她终于确信自己没听错时,自言自语道:“太奇怪了!”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她不理解他,但看到他为自己承担着本不属于他的责任,为她规避风险,她又暗自得意。这一切,都让他对她的感情,好像是一种兄长之爱。 说出了自己的情况,艾米利奥总算松了口气,而后他改变了自己的语气,以应和当时的情景。面对着那张美丽的面孔,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些年来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是如何成熟又如何发酵。在安吉丽娜那双蓝色眼睛所激发的灵感之下,他的渴望仿佛又在那一瞬间得到重生。一直以来,他创作的灵感都源自他内心的思想——这么想来,他真正尝试写作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这个发现似乎给他单调、乏味的生活按了暂停键,增添了少有而又难忘的平和旋律。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的青春,她的美貌,似乎产生了某种魔力,令他心醉神迷。他忘记了自己孤独、悲伤、充满挫折感的过去。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充满幸福的未来,而这个未来绝不会被她破坏。 他接近她,不过是想有个短暂的一夜情之类的经历——他常听人说起,却从来没经历过,至少没以这种实实在在的方式。她及时收拢了阳伞,好给他一个搭讪的借口。现在,他巧妙地纠缠在由这位年轻姑娘的生活编织而成的美丽的网里,不想从中解脱出来,直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但是,她让人惊叹的纯洁外表和无与伦比的健康——在修辞学家的笔下,健康和堕落难道不总是相反相对的吗——克制了他的初次激情。突然间,他不想和她进一步发展下去了。欣赏着她脸上的神秘——那清晰、精致的轮廓和表情里的无限甜蜜,他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他的幸福已达极致,他不再需要什么了。 她很少对他提起自己,而他常常陶醉在自己的感受里——即使她偶尔给他讲点什么,他也没听进去。显然,她很穷,甚至可以说非常穷,但是现在,她不无骄傲地对他说,她无须自食其力。这就给这段奇遇增添了些许魅力——调情的双方,若有一方食不果腹,未免会扫了恋爱的雅兴。对此,艾米利奥还没有太多切身感受,但总体而言,他目前得出的结论还算让人安心。如果这姑娘实诚,就像她清澈明亮的目光一样,他当然不会把她带坏。但是,如果她清秀的脸庞和清澈的眼神与其真实的性格并不相符的话,对他而言,就再好不过了。无论如何,他都可以尽情享受这段感情,事情无论怎么发展,似乎都不会带来任何危险。 安吉丽娜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通过诸多暗示,她多少猜到了一些——即便是最难懂的词汇,也可以从艾米利奥说话的语气猜出一二。她脸色绯红,当艾米利奥试图亲吻她那双纤长的手时,她并没有把手缩回来。 他们在圣安德烈的露台上站了很久,晴朗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平静的海面上闪着一丝落日的余晖。虽然没有月亮,夜空却不太暗淡。夜色沉沉,周围一片寂静,一辆马车驶过露台下方的马路,虽已久远,车轮碾过崎岖路面的声音,仍清晰可闻。马车渐行渐远,他们竖耳倾听,直到车轮声终于融入无所不在的寂静里。两人在同一时刻开始听不到车轮声,便感到由衷的高兴。“我俩的耳朵很默契啦!”艾米利奥笑着说。 该说的他都说完了,便不想再说话。沉默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不知道这次见面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好运。”他是认真的,他觉得有必要说出自己对未来幸福的担心。 “我觉得……”她回答,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传递出和他一样的情感。艾米利奥又笑了,但觉得应该藏起自己的笑容。如果他当初的假设成立,那么,和他相识一场,安吉丽娜又会得到什么好运呢? 最后,到了分别的时候。她不想被人看见他和自己一起在城里,他也就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保持了一段距离——他无法真真正正地和她分开。她正值青春年华,自信、淡定,看起来那么迷人!虽然人行道上是一层泥泞的泥土,她却步态坚定,不曾左摇右晃。她举止笃定,外表优雅,内心却充盈着一种野性之美。 幸运的是,第二天他就了解了更多关于安吉丽娜的事——远远多出了她告诉他的。 正午时分,他偶然在科尔索碰到了她,他万分惊喜地冲她打招呼,他鞠躬的动作非常夸张——帽子几乎碰到了地面。她只是微微点头。然而,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闪过的一瞥,又令人心醉神迷。 那个名叫索尼阿尼的人,长得瘦小、干瘪,据说是一位贵妇的情人,喜欢在背后说别人坏话。他拍拍艾米利奥的肩膀,问他究竟是怎么认识那位姑娘的。虽然他们从小就认识,但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唯有这位漂亮女性的出现,才让索尼阿尼觉得有重温两人友谊的必要。“通过我朋友认识的。” 艾米利奥答。 “她现在做什么?”索尼阿尼问。听语气,他似乎了解安吉丽娜过去的全部,又因为自己对安吉丽娜的现在一无所知而感到难过。 “不知道,”艾米利奥答道,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着说,“我倒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话别说得这么肯定。”索尼阿尼大声强调,仿佛他的看法完全相反。然而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换了一种口吻:“我对她现在的情况不太清楚。我认识她那会儿,大家都觉得她很正派,尽管有段时间她常和别人处于暧昧状态。” 不用艾米利奥问,索尼阿尼就向他讲述了那个可怜的姑娘的遭遇——她曾经如何拥有好运中的好运,但最后的结果却很糟糕,而她也没做错什么。在她还不过是个孩子时,一个叫梅里吉的人疯狂地爱上了她。他长得很帅——这一点索尼阿尼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一直不太喜欢他。而且,他还是个很有前途的商人。他对她的感情很认真。他让她从家里搬了出来——他对她的家庭没什么好感,并坚持要他的母亲收留这个姑娘。“那可是他的母亲呀!”索尼阿尼大声说,“那个白痴就不会换个地方和那姑娘谈情说爱,非要在他妈妈的眼皮底下。”他一心要证明那男人有多愚蠢,女人有多狡猾。没过几个月,安吉丽娜就回自己家了——她应该再也不会跑出去了,而梅里吉和他的母亲也离开了那座城市,听说他们运气不好,有一桩生意赔了很大一笔钱。但是,有的人说,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有这样的传言:梅里吉的母亲发现安吉丽娜背地里和别人有私情,就把她赶出去了。对此,索尼阿尼主动做了几次解释,虽细节有变,但主题相同。||||| 很明显,谈论这种不雅的话题让他觉得很开心。艾米利奥只相信有可信度的话和众所周知的事情。他见过梅里吉,清楚地记得他的身材高大、健壮。显然,他和安吉丽娜很是般配。他曾听人说过,他是一个理想主义商人,敢想敢干,甚至他相信仅凭一己之力,便可征服整个世界。他也从和梅里吉有生意往来的人那儿听说,梅里吉为自己的远大理想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最后,跌入谷底的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念头。然而,索尼阿尼的话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艾米利奥确信他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名利全无的梅里吉,缺乏走进婚姻的勇气,而安吉丽娜,本可以成为体面的富商之妻,最后却成了他手里的玩物。他对她深为惋惜。 索尼阿尼见证了很多梅里吉谈情说爱的时刻。他经常在星期天看到梅里吉在圣安托尼奥殿,安吉丽娜跪在神坛前祷告时,梅里吉痴痴地站在门口,在教堂的暮色中凝望着那一头美丽的闪光的秀发。 “这是双重爱慕。” 艾米利奥深为触动。梅里吉在教堂门口着魔似的痴情,他觉得不难理解。 “蠢货!”索尼阿尼激动地说道。 这次交谈过后,在艾米利奥看来,索尼阿尼自己的经历更为重要。他激动不安地期盼着星期四的到来——他就可以再次见到她。这种激动不安,让他变得健谈起来。 第二天,他就把他和安吉丽娜的事情告诉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一位叫巴利的雕刻家。“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享受生活呢?况且这又没什么代价。”艾米利奥问他。 听了他的故事,巴利惊讶极了。和艾米利奥成为朋友的十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为女人如此兴奋。他马上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并不看好这次经历。 艾米利奥并不这么觉得。“以我的年纪、我的阅历,我还能有什么损失?”他很乐意谈自己的阅历。而他称为阅历的,不过是他从书上读到的道理:对同类的极度不信任和鄙夷。 巴利四十好几的人了,他的岁月没有虚度,凭着丰富的阅历,足以帮朋友做出判断。虽然他不像艾米利奥那么有学识,却总有一种父辈的权威。艾米利奥对此欣然接受——因为尽管他的人生单调、平庸,生活里也没什么惊喜,但他还是需要别人指教他,这样才觉得安全。 斯蒂凡诺·巴利长得高大、健壮。他皮肤光滑,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蓝色的眼睛充满朝气,那张古铜色的脸庞似乎永不会老。他相貌端正,神情里总透露着一股倔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他稍微显白的栗色头发。 每当他感到好奇或产生怜悯之心,他严肃的表情就会变得柔和。然而,一旦有了对立情绪,即使是鸡毛蒜皮的闲扯,他也会一脸的严肃。 命运也不太眷顾他。虽然他作品的一些细节也得到了评委的认可,却经常被总体否定。因此,在意大利数以百计的广场上,没有一处容得下他的作品。虽不成功,他却从不沮丧。能得到几个艺术家的赞赏,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坚信正是自己的作品太有独创性,才让它们失去了被大众广泛接受的可能性。他的理想追求,是自然天成、淳朴任性,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种敏锐的思想。源于此,他的艺术“自我”纯粹而干净,完全脱离了思想或形式上的平庸。他不承认作品的成败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但是,在他四处碰壁、陷入低谷而没能获得人生的辉煌之时,如果不是这种安慰,他真的可以走出那种失落的心境吗?他还能抬头挺胸、自信满满吗?女人对他的痴迷,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尽管征服是他的第一本能,他却缺乏坠入爱河的能力。在男欢女爱中,他尝到了成功的滋味,或者类似成功的东西。因为爱他,那些女人也爱上了艺术,虽然艺术本身对她们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对自己天分的自信,以及别人对他的爱慕和崇拜,这一切都使他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优越者的角色。在艺术评判上,他苛刻而挑剔;在社交上,他不去刻意给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总的来说,他一点也不受男人的欢迎,他也不屑和他们来往——除非他知道对方对自己有羡慕崇拜之意。 大约十年前,那时的艾米利奥·布莱塔尼还是个年轻人,他对巴利崇拜有加。巴利发现艾米利奥也是个利己主义者,还不如自己走运。由此,他对艾米利奥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喜爱。刚开始他和艾米利奥往来,不过是因为艾米利奥让他觉得自己是被人仰慕的对象。渐渐地,他和艾米利奥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他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了。两人的友谊,见证了巴利在各个方面的影响力。像所有雕刻家少有的友谊那样,两人的关系远比个性谨慎的艾米利奥所预期的要亲密得多。知识方面,他们的讨论局限于表现派艺术,在这方面,他们意见完全一致。巴利的观点很有趣,处于支配地位——即挖掘所谓的古典学者从艺术中剥离出去的单纯和朴素。二者欲达和谐,也很简单:巴利负责教,艾米利奥负责学,仅此而已。两人从没谈过艾米利奥的那些复杂的文学理论,因为巴利讨厌所有他不懂的东西。艾米利奥深受巴利的影响,连走路、说话和手势,都越来越像巴利了。巴利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和艾米利奥的相处,正如和那些完全受他掌控的女人相处一样。||||| “是的,”他说,在仔细听完了艾米利奥故事的每个细节之后,“我觉得你不该冒险。她不早不晚掉在地上的太阳伞和她立马答应你的约会,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件事情的性质。” “这倒是真的。”艾米利奥表示同意。虽然他没告诉巴利其实自己一直没注意这两个细节,但现在既然巴利提起了,这两个细节就像刚发生的新鲜事,让他心头一震。“那么,你觉得索尼阿尼说的那些关于她的事,都是真的吗?”听索尼阿尼讲话时,他当然没把这两件事放在心上。 “你得让我见见她,”巴利慎重地说,“那样我才能做出更好的判断。” 对自己的妹妹,艾米利奥也没隐瞒这个秘密。艾米莉亚长得不算好看。她又高又瘦,面无血色——巴利常说她一生下来就显得苍白。她身上唯一具备年轻人特质的,就是她那双修长、洁白、精致的手,那双她格外在意、精心呵护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起别的女人,艾米莉亚一脸惊讶地听着。当发现他话语间满是热切的渴望时,她突然变了脸色,而艾米利奥还以为自己的语气平淡而得体。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对她说。然而,她已经开始像巴利一样,小声嘀咕着:“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做傻事。” 后来,她让他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她。艾米利奥放心地向她讲述了他们头一晚的快乐和幸福。然而,他本能地隐瞒了他对安吉丽娜的求婚,以及他对婚姻寄予的所有期望。他没料到的是,他给她讲的那些话才是最危险的部分。那时他正在吃晚饭,她静静地坐在桌边,一直周到地服侍他,以保证他不会讲到一半就停下来找东西。从家里那个用作书架的旧壁橱架子上,她读过上百本小说——她就是带着这种表情来倾听的。但是,让她惊讶的是,艾米利奥的故事有所不同——这正是它的迷人之处。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听者,让她着迷的,不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爱神已经溜进这栋房子,陪她左右,昼夜不息。她深吸一口气,似乎这足以驱散她生活中一直以来的死气沉沉的氛围。她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一种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混沌之中,而让她惊讶的是,她居然一直满足于这种状态。 兄妹一道,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book_title]二 虽然天色已晚,但一走进马尔兹广场,艾米利奥就认出了安吉丽娜。现在,只要看见那独属于她的轻快而稳健的步伐,他就知道一定是她。他匆忙跑过去,一看见她那容光焕发、朝气蓬勃、神采奕奕又完美无瑕的脸庞,他就高兴得简直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她朝他走过来,当她靠在他胳膊上时,他觉得她把自己整个人都交给他了。 大路上仍不时有人经过,他带她走向海边,远离大路。到了海滩,便是两人世界了。他恨不得马上吻她,但又不敢。虽然一言不发,她脸上的微笑却仿佛在鼓励着他。如果他再大胆点,就可以用嘴唇去触碰她的眼睛和嘴唇。光这么想想,他就已经激动得快无法呼吸了。 “哎,你怎么来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早就一丝怨气也没有了。像所有恋爱中的动物一样,他只是觉得应该抱怨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开心地说:“难以相信,此刻我真的会拥有你。”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所有的不满都释怀了。这个想法让他对自己的幸福有了更完整的认识。“上周我们度过的夜晚,太美好了。”他开心极了——就好像他已经得到了自己的战利品一样。 他们迫不及待地接吻了。如果一开始他就直接把她抱到怀里,他会满足于深情凝视她,然后幻想。然而,她并不理解艾米利奥的感受,艾米利奥对她的了解倒是多一点。他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头发,觉得她的头发简直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她的皮肤也像金子一样好看。他说,她整个人都是金子做的。对他而言,动作已经代替了语言。但安吉丽娜却不这么认为。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抱怨牙疼。“就是这颗。”她说,她张开那张小巧的嘴,给他看那红色的牙床和洁白而坚固的牙齿——仿佛那是由“健康”这个技艺精湛的巧匠精心挑选并摆放的奇珍异宝。他没有笑,而是深深地吻上了她张开的嘴。 他一点儿也不为她的轻浮担心——他可以因此而占点儿便宜。其实,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点。和所有那些没有在生活中碰壁的人一样,他自信比那些广受颂扬的人更加强大,比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更加超脱世事。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亲历这个如此重要夜晚的事物。 月亮还没升起,远处的海面闪着彩色的光。似乎是因为太阳刚刚落下,海水还反射着它的光线。海湾的两侧,远处蓝色的海岬藏在最深处的暗影里。天海相连,无边无际。浩渺的孤独里,似乎只剩下了大海的颜色。那一刻,在整个宇宙里,他感到他是唯一被激活的力量,唯有他陷入爱河。 他告诉她索尼阿尼讲的那些事,并质问她的过去。她立马严肃起来,激动地讲起了她和梅里吉的那段往事。她被甩了吗?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她最后说出了那两个意味深长的字,才让梅里吉一家得以从对她的义务中解脱出来。的确,他们曾经担心她的生活——换句话说,他们把她看成家里的负担。梅里吉的母亲像一只爱抱怨、好嫉妒、遭人嫌的老猫,说话向来不客气。她毫不客气地对安吉丽娜说:“你简直是一场瘟疫。”她还说:“要不是你,我儿子完全可以找个有钱人家的姑娘。”就是因为这句话,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家,回到了自己母亲那里(说到“母亲”两个字,她的语气顿时变得柔和)。她情绪低落,不久便生病了。说起来,她的病也是一种解脱——高烧会让人忘掉所有的烦恼。 然后她问是谁告诉他这些事的。 “索尼阿尼。” 刚开始她似乎不太记得这个名字,突然间她冷笑了几声,然后大喊:“哦,就是那个可恨又丑陋的东西!总和莱亚尔迪一起的那个!” 这么说,她也认识莱亚尔迪,那个虽然乳臭未干,却因放荡不羁而在镇上臭名昭著的毛头小子。很多年前,梅里吉把他介绍给她,那时候他们仨还是孩子,经常在一起玩。“我很喜欢他。”她激动地说,脸上真挚的表情,让人愿意相信她说的每句话。艾米利奥一听到莱亚尔迪这个可恨的名字,就气得浑身发抖,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但是,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时,他所有的疑虑都消除了。傻孩子啊!真是够诚实,够公正。 告诉她别这么诚实、多点儿心眼是不是更好?然而他马上想到自己应该亲自指导这个姑娘。他期待从她那儿获得爱,而作为回报,他只能给她一样东西——关于人生的道理以及如何对其进行充分的运用。这对她也是无价的礼物——像她这样美丽、优雅的姑娘,一旦得到他这样经验丰富的人的教导,一定会从残酷的生存竞争中脱颖而出。接着,在他的帮助下,她会为自己赢得他所不能给予的财富。他恨不得立马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她。他不再亲吻她,不再奉承她,而是摆出一副最严肃的道德教授的面孔,打算好好谈谈她的缺点。||||| 他用那种自我打趣般的嘲讽语调,充满同情地说,她怎么会爱上他那样的人——那种既没钱,又没勇气和能力的人。如果他有勇气,在他第一次声音颤抖着正式向她表白时,他就会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这辈子再也不让她离开。然而,他不是那么有勇气。独身而没钱,已经很糟了,两个人一起受穷,就太可怕了,这简直是最残酷的奴役。他替自己感到害怕。然而,他更担心她。 她突然插话说:“我不害怕。我很乐意和我爱的人一起生活,不管他多穷。”他觉得她像是要抓住他的脖子,然后把他抛入他最害怕的那种境况。 “但我不行,”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中间的停顿似乎说明了他做这个决定的犹豫,“我太了解自己了。”他又停了一会儿,然后用严肃而深沉的语调,说出了两个字:“从不!”她把下巴靠在太阳伞的伞柄上,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话都说清楚以后,他觉得现在有必要好好给她上一课,告诉她,如果那天和她搭讪的,是另外五六个年轻人中的某一个——他们和他一样仰慕她的美貌,情况会对她更有利。比如理查德·卡利尼,或是轻率的巴尔迪——总是不惜牺牲自己的青春和财富来自我打趣,或是那个日进斗金的金融家奈力。 他们每个人,在很多方面都比他值得交往。 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语气。她生气了。然而,一看便知其中的做作和夸张,艾米利奥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并不责备而已。她扭动着身体,似乎是要挣脱他的怀抱,然而,既然他正抱着她,她便有意让自己的胳膊使不上劲儿。于是,她继续躺在他的怀里,直到后来,他慢慢松开了对她的拥抱。最后,他一边抚摸着她的胳膊,一边亲吻着。 他请求她的原谅,但语言表述得很是糟糕。然后,他大着胆子把刚刚的话换了一种表达,又说了一遍。对于这次新的侮辱,她没有做出评价,但语气还是显得很受伤。“我不想让你觉得,不管那些男人中的随便哪个和我搭话,情况都一样。我是不会和他们说话的。”她提醒他,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都隐约记得一年前在路上见过对方。所以,就像她所说的,他不是随便任意的一个人。艾米利奥严肃地说,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得到自己该有的。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教她在他看来她的教育所缺失的东西。他说她不会算计,并因此责怪她。像她这样的姑娘,应该更多地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诚实,在这个世上算得上什么呢?利己才是王道!诚实的女人,应该找到出价最高的投标人,并当心不要陷入爱河——除非能从中获利。说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高等生物,一个道德家,能够认清事物的本来面目,并满足于现状。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久已停用的思考机器,又开始重新运转起来,而且状况良好。重拾了男人的自信,他的内心充满了骄傲。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难免有一些困惑。她明显感觉到,他想让她相信,诚实的女人和富有的女人本质上是一样的。“所以,那些贵妇人都是这样的吗?”看到他有些惊讶,她马上解释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果他的观察力真的像他自己以为的那么敏锐的话,他会发现,她根本就不理解几分钟前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 虽然那争论让她惊讶无比。 他重复并进一步阐述了他的想法。诚实的女人知道自己的价值——这是她的秘密所在。如果你不诚实,至少要做出诚实的样子。说起她时,索尼阿尼不屑一顾,这本就糟糕,而她居然还宣布自己喜欢莱亚尔迪——那个所有正经女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唐璜——想到这儿,他简直怒火中烧。宁愿自己犯错,他也不愿看她步入歧途。 她话锋一转,瞬间忘了他一直认真解释的观点,激动地对他的指责进行自我辩护。索尼阿尼根本不知道她的负面消息,他也无权评价她。至于莱亚尔迪,他的确是个好人,任何女人都不介意和他在一起。 上完了那晚的课,他想,这剂药太强了,最好分几次给她。况且,把本该谈情说爱的时间,用来给她讲道理,他已经做出很大牺牲了。 对“安吉丽娜”这个名字,他有些文学上的偏见。于是,他叫她丽娜。有时候,这个昵称也让他不太开心,他就用法语喊她安吉拉。要是他想再温柔点,他就叫她安吉。他教她用法语说爱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后,她拒绝再说第二遍。但他们下次见面时,她却主动用法语说“我爱你”。 他们进展得如此之快,他却一点儿也不惊讶。这正是他所期待的。她觉得他很可靠,她愿意无条件相信他。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没有给过她任何拒绝自己的机会。||||| 他们总是在户外见面。他们在的里雅斯特的所有偏僻道路上谈情说爱。几次约会后,他们发现圣安德烈不是最佳的约会场所——在那儿太容易被人撞见。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爱上了斯特拉达路,这条路有缓缓的坡度,宽阔而孤独,两侧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马栗花。每次走到那堵低矮、突出的围墙时,他们就停下了。这堵墙好比他们行走的标记——第一次走这条路时他们曾坐在围墙上休息。他们拥抱着,久久地。脚下的城市安静而沉闷,正如从那个高度望下去的大海,漫无边际的色彩,神秘而难以名状。一切都静止了:城市、大海、山丘,都合为一体,仿佛是某个艺术家根据自己怪异的幻想,成形并上色,然后用几点黄光点缀纵横交错的线条——其实就是街灯。 渐升渐起的月光,没能改变大地的颜色。一些物体的轮廓越发清晰,与其说是被月光照亮了,不如说是被掩映在了月光里。如雪般的光芒,覆盖着大地,静默。海水似乎在静谧中酣睡,唯有大海表面波光粼粼,显示出一丝动静。所有的颜色,在睡眠中迷失。山丘的绿色、房子的彩色,都变暗了,外部的光线,似乎在一种纯粹的白色里静止,与我们视野里的物体隔绝了关系。 月光似乎化身成为女孩的脸庞,并偷走了那年轻脸庞的红晕,留下未经触碰的金色光芒,这脸庞离他的脸庞如此之近,艾米利奥忍不住想亲一口。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点严厉。亲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个亵渎者。因为他亲吻的,是皎洁无瑕的月光。 后来,他们越来越渴望单独相处,随之,通往猎人山的那片灌木丛也成了他们最喜欢的去处。他们坐在树下,肩并着肩,吃东西、喝水、接吻。 现在,他已经不太给她送花了。他给她买糖吃,但很快她也拒绝了,因为吃糖对牙不好。他们旁边放满了奶酪、香肠、啤酒,还有利口酒——这些都让囊中羞涩的艾米利奥破费不少。 在多年平淡无奇的单身生活里,虽然他只攒下了一点积蓄,但他甘心为她花光所有。他想,大不了等自己的积蓄用完时,重新开始节衣缩食。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另外一个问题:谁教会了安吉丽娜接吻?他现在记不起她第一次吻他的任何情形。他吻得太投入了,以至于她给他的吻,似乎不过是某种回应。但是,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她的回吻如此热情,他一定会觉得惊讶。那么,难道是他教会了她接吻的艺术?——虽然他自己是个新手。 她总算坦白了。是梅里吉教给她如何接吻。谈起他从前吻过她多少次时,她笑了起来。如果艾米利奥不确定梅里吉作为她的未婚夫,是不是真的曾经随心所欲地亲吻她,那他一定是在开玩笑。 艾米利奥一点儿也不嫉妒梅里吉,毕竟他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但是,看她提起他的语气如此轻蔑,他也有些沮丧。他觉得每提起他一次,她就应该掉几滴眼泪。有时候,她感到他因她的冷漠难过,她就在自己可爱的脸庞上,强装凄凉的表情。知道自己受到责怪,她就替自己辩护,提醒他自己因为梅里吉的抛弃而大病了一场。“哎,如果那时我死了,现在也不用在意什么了。”过不了几分钟,他就张开双臂拥抱她、安抚她,她则在他怀里大笑。 她似乎一点儿都不后悔,他对此很惊讶,就跟他发现自己居然那么同情她、可怜她时一样。他真的爱她吗?还是说,他只是感激,这么一个美丽姑娘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取悦于他?她是个理想的情人——满足他的一切,却不图任何回报。 他到家时,天色已晚。他仍处于愉快、兴奋的状态,他无法对他那个面色苍白的妹妹讲任何事——那个只要他在吃晚饭,就放下手头所有的活计来陪他的人。他甚至无法装出对琐碎家事的一点儿兴趣——这些是艾米莉亚生活的全部,而她已经习惯了跟他讲这些事。最后,她会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而他则继续安静地吃晚饭。虽在同一间屋里,但他们却各有所思。 有天晚上,她坐在那儿看了他好久,他却浑然不知。后来,她苦笑着问:“这段时间你一直和她在一起吗?” “‘她’是谁?”他突然大笑起来。后来,他觉得自己必须和别人聊聊,就坦白了这件事。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那温暖的夜晚,在月光下,他爱上了她,他们的面前,是无限延伸的美丽风景,似乎这风景是为他们而生,为他们的爱而生。他说不清当时的感觉。如果不提及安吉丽娜的吻,他怎么能让妹妹明白那夜晚究竟有多美。 但是,当他反复说着“那月光多美!那空气多美!”,她就推断出了那些印在他唇上、记在他心里的吻。她讨厌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那个偷走她的伴侣和唯一慰藉的女人。看到他和周围其他人一样陷入爱河,她无法接受曾经和自己一样的人突然摆脱了单身的悲惨命运。这简直让人痛不欲生!她忍不住哭了,开始只是悄悄地掉眼泪,并尽量借工作来掩藏自己的泪水。后来,当他看见她滴落的泪水时,她也就变成了号啕大哭,再也克制不住了。||||| 她努力给自己的眼泪找个说辞,说自己一整天都感觉不太好,昨晚一夜没有合眼,什么也没吃,她感觉非常虚弱。 他没有怀疑,相信她的话都是真的。 “如果你明天还没好转,我就带你去看医生。”艾米莉亚由悲转怒——在她落泪的原因上,他居然这么轻易就被蒙蔽了。由此可见,他对她实在是太不上心了。她顿时失控,大喊着,不用麻烦他给自己找医生。病好了,又有什么用?反正她也是过这种生活。她到底为什么而活着?活着,又有什么意义?看他还是一窍不通,她说出了自己难过的真正原因:“就算是你,对我也没什么用了。” 他还是不明白,并没有和她感同身受,相反,现在轮到他生气了。整个青年时代,他一直孤独而悲伤,他当然需要时不时转移注意力。在他的生命里,安吉丽娜无足轻重,这不过是一段几个月长的探险,仅此而已。“为这件事怪我,你未免太刻薄。”看到她在孤立无援的绝望中悄悄抹着眼泪,他开始怜悯她。他安慰她说,自己以后会多回家陪她,他们会像以前一样,一起读书,一起学习。但她必须振作起来,他不喜欢和一脸愁苦的人在一起。他立马想到了安吉!她知道怎么笑!她的笑声真是好听,那么欢快,那么有感染力。如果她的笑声回荡在这充满悲伤的房子里,该多奇怪,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 [book_title]三 一天晚上,他计划好了八点钟和安吉丽娜碰面,然而,就在约定时间的半个小时前,他却得到巴利的消息,说有要紧事相告,八点在罗马涅等他。类似的邀请,他拒绝过多次,觉得这只是让他远离安吉丽娜的托辞,但这次,他决定抓住机会,以推迟约会为借口拜访她家。他想观察她周遭的事和人,以此继续了解这个在他生命中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的人。虽然只要是和她相关的事,他都觉得是好的,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是保有自己的判断力。 安吉丽娜的家在小镇边上,距法比奥·赛维渥几码地。房子很高,有点像军营,独自坐落在田野里。门卫的房门紧闭,艾米利奥直接上了二楼,因为不确定门卫会怎样接待自己,他心里多少有点忐忑。“看起来也不豪华。”他大声地自言自语,来给自己添点儿自信。楼梯似乎仓促建成,石工的完成,也有敷衍的迹象,楼梯的扶栏,用粗糙劣质的铁做成,墙上刷着白色颜料。脏倒是谈不上,但的确比较卑劣,处处透着贫穷的气息。 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儿开了门,她穿着长长的网状衣服,不甚合体。她和安吉丽娜一样好看,但眼睛没有生气,面色发黄,看起来死气沉沉。见到新的面孔,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把手举到胸前,抓紧那件又旧又小、扣子掉光的夹克。“晚上好,”她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她接待他的礼节极为正式,和她外表的孩子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安吉丽娜小姐在家吗?” “安吉丽娜!”刚好从走廊尽头走过来的女人喊道,“有位先生找你。”她一定是个好母亲,安吉丽娜被梅里吉抛弃后,一直渴望投奔的好母亲。她上了年纪,穿得像个仆人——曾经颜色鲜亮的衣服,如今已褪了色。她戴着宽松的蓝色围裙,系在头上的手绢也是蓝色的,颇具农民时尚。她风韵犹存,脸型让他想起了安吉丽娜。但她脸型偏长,面无表情,黑小的眼睛透着一丝怯意,就像动物在警惕地躲避着棍棒的击打。“安吉丽娜!”她又喊了一次,然后用极其礼貌的口吻说,“她马上就来。”又重复了好几遍。但她说话时,从来不看他:“请到里面等她。”她说话时鼻音太重,很难给人留下好的印象。每说一句话,她就要犹豫一下,就像口吃患者刚开始演讲那样。而一旦开口,所有的话都一气从她嘴里喷涌而出,不带丝毫的温情。 安吉丽娜出来了,她从走廊的另一头跑了过来。看她的穿着,是打算出门。看到他,她立马笑了起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哦,是艾米利奥先生。真是惊喜!”她不太正式地向他介绍,“我妈妈,我妹妹。” 所以,那真的是她以前提起的好母亲!艾米利奥很高兴他们这么友好地接待自己。他立马伸出了手,而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屈尊俯就,伸出手时,动作不免有些缓慢。她不知道他想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她那双不安如狼的眼睛盯着他,带着明显的不信任。她母亲和他握手之后,小妹妹也伸出了手,同时还在用左手小心地拽紧胸部以上的裙子。接着,从他那儿得到极大的恩惠之后,她郑重地说:“谢谢你。” “来这边。”安吉丽娜说。她匆忙跑到走廊尽头的门口,打开房门。 当发现自己和安吉丽娜单独相处时,艾米利奥喜出望外,因为她母亲和妹妹客气地请他进屋后,就一直待在门的另一边。门一关上,他就把自己只想做个旁观者的决心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将她拽到怀里。 “不,”她抗议道,“我爸爸就在隔壁睡觉,他身体不太好。” “我亲你,不出声就行了。”他解释道,接着把嘴唇压向她,她的嘴唇成了阶下囚,而她还在不停地反抗。这样一来,他的吻便化成上千个碎片,甜蜜地分散在她温暖的呼吸里。 最后,她还是挣脱了,筋疲力尽地跑去开门。 “你乖乖坐着,他们能从厨房看见我们。”她还在笑着,后来再回想,他觉得那神情像个调皮又快乐的孩子,刚刚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耍了把戏。像往常一样,他摩挲着她的脑袋,她额前的头发全被弄乱了。他一边用胳膊摩挲着她美丽的秀发,一边睁大眼睛看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打量这个屋子。墙纸有些陈旧,但和楼梯、走廊以及她妈妈和妹妹穿的衣服相比,这屋家具倒是异常华丽。一整套卧室家具都是核桃木做的;床上铺着宽阔、带流苏的床单,屋内一角放着一个很大的花瓶,插着好看的假花;花瓶上方的墙上,挂着精心排列的照片。事实上,这个房间相当奢华。 他开始看这些照片。有个年龄稍大的男人,颇具政治家风范,胳膊放在一堆文件之上。艾米利奥忍不住笑了。“那是我的教父。”安吉丽娜解释道。还有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度假的工人,带着渴望的表情,脸上写满了个性。“那是我妹妹的教父,这个是我弟弟的教父。”她指着另一个年轻人的画像,他体格较小,长相却更为精致。||||| “还有别的教父吗?”艾米利奥轻声问道。然而,笑话还没出口,便已僵硬。因为在其他照片里,他突然看到了两个认识的面孔:莱亚尔迪和索尼阿尼!索尼阿尼即使在照片里也显得冷酷,面目狰狞。即便挂在墙上,他似乎也还在说着安吉丽娜的坏话。莱亚尔迪的照片最好看。照相机充分实现了它的功能——完美地复制了每一束光、每一个影。莱亚尔迪帅气的照片,似乎源于生活的自然色彩。他站得自然而然,没有依靠桌子,戴着手套的手微微伸向前,像是要去小姐的闺房密会。他以自我防卫的姿态俯视着艾米利奥,这与他年轻、帅气的脸庞正相匹配。艾米利奥不得不转移视线,以掩盖他的嫉妒和怒气。 安吉丽娜没反应过来,她不明白艾米利奥为何突然眉头紧锁。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笨拙地将自己的嫉妒之心暴露出来。“我不喜欢在你房里看到这些男人的照片。”然而,看到她那无辜的脸上,因自己的责怪而露出的困惑神情,他的语气便立马缓和下来。“这就是前几天晚上我跟你说过的,让人看见你和那些人一起不好,甚至会对你造成伤害。你认识他们,这本身就是一种妥协了。” 她脸上突然闪出一丝快乐,她说很高兴自己能让他嫉妒。“你嫉妒那些人!”她大喊。接着,她又一脸严肃,用责备的口气说:“我倒是想知道,你怎么看我!”——这句话她说得不是时候,因为他正打算向她保证。“听着,我给你一张我的照片,不,是两张。”她跑到五斗柜前取照片。这么看来,他们早就有安吉丽娜的照片了。她刚刚亲口告诉他时,语气天真而直率,他也不好责怪她。但糟糕的还在后面。 他勉强笑着,半开玩笑地看着她递过来的两张照片。第一张是个侧脸,是镇上最好的摄影师给照的。另一张是快照,也很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带花边的裙子,第一次见到他时,她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在刺眼的阳光下,她努力睁开双眼,脸有些变形了。“谁给你照的?”艾米利奥问,“莱亚尔迪吗?”他想起一天看见莱亚尔迪走在街上,胳膊下夹着个相机。 “不是,不是!”她说,“你这个醋坛子!这是那个画家,达特给照的,人家都结婚了,他可是个正经人。” 婚是结了,正不正经就难说了!“我没吃醋,”艾米利奥说,他低沉着声音,“但是难过,真的难过。”他看到了达特本人的照片——在很多照片当中——那个留着红色大胡子的男人,镇上的画家都喜欢给他画像。一看到他,艾米利奥就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心里隐隐作痛:“我勾搭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我老婆吃醋。” 他不需要费心搜寻证据,证据铺天盖地,令他措手不及。因为安吉丽娜弄巧成拙地把这些证据摆到他眼前,他不得不看。她很受伤,觉得受到了侮辱,低声为自己辩解:“我是通过梅里吉认识他们的。”显然,她在撒谎。像梅里吉这样日理万机的商人,根本不可能跟这些放荡的年轻人和画家成为朋友。就算他们真的认识,他也不应该跟未来的妻子介绍他们。 他盯着她,久久地,那种找寻的目光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她知道这眼神的含义。她脸色发白,盯着地面,静静等待着一切。但艾米利奥突然意识到,他自己没有吃醋的权利。不!他自言自语,他不能羞辱她,不能让她受苦,他永远不会这么做。为了向她表明他依然爱她,这次,他非常温柔地试图再次吻她。同时想起,就在几分钟前,他的态度还完全不是这样。 她的态度说明她当时就原谅他了,但她从他身旁走开,求他不要再试图吻她。她竟然会拒绝这个对自己意义重大的吻,他没想到,最后,他比以前都更加生气。“我罪过太多,感到良心上过不去。”她认真地说,“要想今天免罪,太难了。都怪你,让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就开始忏悔。” 艾米利奥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宗教多么神圣啊!他已经把宗教从自己家里排除,剥夺了艾米莉亚从中受益的权利,但现在,他在安吉丽娜身上发现了宗教,并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喜爱欢迎着宗教。面对着这个诚实女人的宗教信仰,墙上的那些男人似乎不那么可恨了。他离开时,尊敬地吻了安吉丽娜的手,她把这视为对她美德的赞美,并欣然接受了这种敬意。 所以,他这次拜访的唯一结果,就是找到了去她家的路。他养成了每天早上去她家的习惯,给她带一些配咖啡吃的零食。那时,他多么享受和她共处的那一个小时啊!她刚刚起床,美妙的身躯还带着被窝里的温度,他把她拥在怀里,紧紧拥抱着。隔着她薄薄的睡衣,他感受着她的体温,那感觉就像和她的身体有了直接的接触。宗教的魔力很快消失了,因为仅凭安吉丽娜的宗教信仰,并不足以让任何人一直为她辩护,但艾米利奥的怀疑再也没像从前那样强烈过。当他在那间屋里时,他根本没时间左顾右看。||||| 安吉丽娜又试图在另一件事上营造宗教的氛围——毕竟这曾给她带来了好的结果,但这次却没奏效,她很快就发现这是自取其辱。当她受够了他的吻,她就一边说着“会众散去”,一边把他推开,以此让艾米利奥为自己在和她分别时多次严肃表达过的那个神秘想法感到丢脸。就算她只想让他帮一点小忙,也会说着“承神之佑”;看到他很吃力就嚷嚷着“深表歉意”;要是他说了她不想听的话,她就会说“主啊,请给我们自由”。 虽然他从未完全拥有她,但他不完整的占有却已经让他非常满足。如果他想要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那也是因为他没有自信,他怕自己成为那些在墙上看着他的男人的笑柄。她急切地为自己辩护。她说她哥哥会杀了她。一次,他比往常更进一步,她突然大哭起来。她说,如果他不想让她高兴,他就不是真的爱她。然后,他愉快而平静地放弃了他的攻势。她不曾属于过任何人,他十分确信自己不会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 她认真地承诺会把自己给他,前提是这不让她陷入麻烦,也不让他感到困扰。她说话的语气让人感觉这仿佛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一天,她突然有了灵感:他们必须找到第三个人,这个人可以平衡他们关系里任何错综复杂的矛盾。而且,骗这个人很有趣。他出神地听着她的话,他把这些话理解为对他的爱的告白。虽然找到安吉丽娜所希望的第三方希望渺茫,但他现在终于对她对待自己的感觉放心了。她千真万确就是他所渴望的那样,她爱他,却不以爱的名义束缚他,也不限制他的独立。 的确,那一刻,他的全部生活都被他的爱占据了。他无法做任何思考,他无法工作,甚至无法履行他的工作职责。但这样也好。他开启了短暂的人生的新篇章,在这之后,他发现自己很难回到从前那个未被扰乱的状态。他对幻像的热衷,让他把生活看成一条穿过平静山谷的笔直而平坦的道路。在他第一次遇到安吉丽娜的地方,这条路就分岔了,他开始穿过各种景物:树木、花朵、小山,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在那之后又掉入山谷,又成了那条笔直的道路,平坦而安全。但因为之前那段迷人、生动、富有活力,也略带疲惫的回忆,现在的路途也不那么乏味。 一天,她告诉他,她不得不去她们家的熟人——德路易吉家里工作。德路易吉女士待人友善,是安吉丽娜的朋友,她丈夫年龄偏大,他们家有个女儿,没有男孩。他们一家人都喜欢她。安吉丽娜说:“我很喜欢去那儿,因为在那儿比在自己家高兴。”艾米利奥说不出反对的话,只好委屈自己,只有晚上才能见她。从那以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比之前少了,因为她常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不能再出来一趟。 这么一来,他发现自己晚上又有了很多空闲时间,他可以多和朋友还有妹妹相处。他还在试图骗他们——关于这次冒险的重要性——就像他骗自己一样,他甚至想让巴利相信:他很高兴安吉丽娜有时晚上有事,这样他就不用每天陪她,但当巴利用那平静而洞察一切的眼神看他时,他一下就脸红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隐藏自己的感情,只好开始打趣安吉丽娜,给巴利讲他观察到的关于安吉丽娜的那些事,但事实上,这一点儿也没减弱他言语间对她的那种温柔。他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妙语大笑,而巴利,因为对他太了解,一眼就看穿了他话语里的伪装,由他自己笑去了。 她以前曾试着说托斯卡纳方言,但在这种做作的态度下,她的发音更偏向于英语,而非托斯卡纳语。“总有一天,”艾米利奥说,“我必须改掉她的习惯,这让我很烦。”她一直习惯脑袋往左肩膀倾。“据高尔所说,这是自大的表现,”艾米利奥评价道,然后又带着科学家做实验时的那种严肃,补充道,“谁知道高尔的观察是不是真的比大家通常以为的更准确?”他说,她贪心,她喜欢有很多吃的、很多喝的,她必须吃好。他同情任何要养活她的人!在这一点上,他简直是在恬不知耻地撒谎,因为他喜欢看她吃东西,就像他喜欢听她的笑声一样。他刻意嘲笑了她身上那些他格外喜欢的小缺点。有次聊天时,说起一些很丑又很有钱的女人,安吉丽娜激动地大喊:“有钱!那她就不丑!”这让他深为感慨。她的美貌自是无须多提,然而她却让美貌拜倒在了其他东西的脚下。“粗俗的女人!”现在他可以和巴利一起大笑了。 渐渐地,艾米利奥同巴利讲话和同安吉丽娜讲话时,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他们肩并肩地静静生活在一起,他也从没试过让两者合而为一。最起码他对巴利和安吉丽娜都没撒谎。他永远也无法对自己承认,他喜欢说话只是因为喜欢说话本身,这带给他的安全感,就好比鸵鸟以为只要不看猎人就可以避免被捕。但是,每当和安吉丽娜独处时,他就完全释放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为什么他要压抑自己强烈而愉悦的爱呢?爱上她又会让他有什么危险呢?为什么他要阻止自己的爱?他对她不仅仅是渴望,更多的是爱。一想到她那么弱小,又那么没有依靠,像那些娇弱的小动物一样,他甚至产生了父爱般的感情。缺乏智慧,是她的一大致命缺点,也正是如此,他才对她格外温柔、格外保护。||||| 他赶到马尔兹广场见她时,她正恼火于没看到他在那儿等她,打算离开。这是他第一次让她等他,但是他凭借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向她证明,他一点儿都没来晚。等她气消了,她承认那晚她比以往都急着想见他,所以去得比较早。以前也有过这样奇怪的经历,她恨不得一口气全告诉他。她温柔地靠着他的肩膀。“我今天哭了好多次了。”她擦着泪,然而,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她说等到了露台,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黑暗里,他们手拉着手爬着那条通往露台的长长的大道。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她要讲的消息不会太坏,因为这个消息让安吉丽娜比以往更温柔。他停下好几次,冷不防地亲她一口。 到达顶端后他让她坐在矮墙上,她一只胳膊杵着膝盖。外面的倾盆大雨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都没停,他撑着仅有的伞给她避雨。 “我订婚了。”她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些伤感。然而,她很快就忍不住,突然大笑了起来。 “订婚!”艾米利奥重复着。开始他不敢相信,他马上去想她到底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他凝视着她的脸,虽然在黑暗里,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她声音里一闪而过的感伤。那么这就是真的了,要不然她为什么要对他撒谎?所以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第三个人! “你现在高兴了吧?”她用那种哄骗的语气说。 她根本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而他,虽然话在嘴边,却羞于开口。但无论如何他也装不出她想要的那种高兴。他太痛苦了,整个人几乎石化了。她提醒他说,之前听她说起他们之间的计划时,他从不介意。虽说只是个计划,但安吉丽娜的话语却似乎把整件事变成了爱抚,而他也没有认真考虑这个想法。他梦想着整件事变为现实,并期待所有能随之而来的快乐,但哪次他心里的想法在现实中留下过痕迹呢?一生中,他曾想过行窃、谋杀和强奸。他幻想过罪犯的勇气、力量和不正当的欲望,他甚至幻想过自己犯罪的后果,不管怎样,他总能避免惩罚。但后来,他在沉醉于自己的梦中和发现他想毁坏的东西依然完好无损中,得到了一种双重满足,这么一来,他的感官得到了满足,而良心无恙。他实施了犯罪,却没造成任何有害的结果。但现在,他一直梦想的和一直希望的,真的都实现了,他却万分惊讶,仿佛这个梦从来不属于他,他甚至不能承认这是自己的,这和他所了解的太不一样了。 “你难道不打算问问我和谁订婚了吗?” 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很快让自己振作起来:“你爱他吗?” “你怎么能这么问?”她生气地大喊。她唯一的回答是亲吻那双为她撑伞的手。 “那么就别嫁给他!”他命令道。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明白。她已经是他的了,他没想着她会属于别人。难道只是为了完全拥有她,他就要把她让给别人?看到她越来越生气,他试图和她争辩。“和你不爱的人在一起,你永远也不会快乐。” 她完全不懂他的顾虑。这是她第一次跟他抱怨自己的家庭。她的哥哥们没有工作,她父亲病着,他们家的开支从哪儿来呢?他们家的气氛也不快乐。他看见的那次是很不错的时候了,因为哥哥们都出去了。他们只要一回家就开始吵架,还故意挑母亲和妹妹的毛病。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当然不会选那个叫沃尔皮尼的裁缝做丈夫。虽然他已经四十了,但他依然是个体面的男人,善良而温柔,她觉得自己早晚会慢慢喜欢上他的。她还能奢望自己遇见更好的人吗?“我知道,你爱我,对吧?但你从来没说过可能娶我。”听到她暗示他的自私自利,却又没有一点儿怨恨,他非常感动。 也对,可能她这么做是自己最好的选择。他一向不喜欢过多抵抗,当他发现自己无法说服她时,他最后选择了说服自己。 她告诉他,她是在德路易吉家认识沃尔皮尼的。他长得又瘦又小。“他只到我这儿。”她指着他的肩膀大笑着说,“这个小个子男人很好玩。他说他虽然个子小,但他的爱很博大。”她担心艾米利奥可能会嫉妒——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担心得毫无理由,便赶紧补充道:“他丑得吓人。他的头发像稻草的颜色,长得挡住了脸。他的胡子长到了眼睛,都快到眉毛了。” 沃尔皮尼在阜姆港做生意,但他告诉她,等他们结婚后,他允许她每周在的里雅斯特待一天。等到那时,反正他大部分时间也不在,他们可以继续悄悄地见面,就像从前那样。 “但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他强调说,“格外小心。”他重复着。如果这对她真的是件好事,那么立马和她彻底断绝往来不是更好吗?这么一来,就绝对不会影响到她了。他觉得只要能让自己不安的良心平静下来,他可以做出任何牺牲。他握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前额,在这样充满爱意的动作里,跟她说了自己心里的全部想法:“与其让你因我受到伤害,我宁愿彻底放弃你。” [book_title]四 在他们的关系里,总会出现类似的暴风骤雨,把他从让人迷醉的极致喜悦中强行拽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安吉丽娜了。他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说一些讽刺的话,为昨天的自己雪耻——因为昨晚她竟以那样的方式离开。或者,当他看到她那张睡眼惺忪的脸时,他就会找回昨晚被痛苦的回忆差点毁掉的那种温柔。但是,当他意识到一路走来寻找安吉丽娜的那种焦虑时,他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 安吉丽娜的母亲给他开了门,说了一些欢迎他的客套话,这和她羊皮纸般的面孔和尖刻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安吉丽娜正在穿衣服,她马上就出来。” “你怎么看这件事?”老妇人突然问。她指的是沃尔皮尼的求婚。这位母亲居然会在意他对安吉丽娜婚事的看法,这让他感到惊讶,他犹豫着没有回答,而她,则误读了他脸上的迟疑,开始劝他:“你看,这是安吉丽娜的运气啊!不是吗?就算她不太喜欢他也没关系。她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会给她快乐,这一点我肯定,因为他真的爱她。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她大笑了一声,声音刺耳而短暂,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显然,她非常满意。 仔细回想一下,他很高兴安吉丽娜让她母亲明白:他的赞成对她有多重要,而他却表示无条件地赞同。他说,安吉丽娜要嫁给别人了,他很难过,但想想这都是为她好……老妇人又笑了,但这次她的快乐更多体现在脸上,而不是声音,这更加让他觉得有些嘲讽的意味。那么,她母亲知道他和她女儿之间的约定吗?就算她知道,他也不太介意。如果那笑声针对的是诚实的沃尔皮尼,他也没理由把这笑声放在心上。这么看来,这当然也不是针对他的。 安吉丽娜穿戴得整整齐齐,准备出门。她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她得九点钟赶到德路易吉女士那儿。他不能接受这么快就和她分别,所以,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白天一起走在街上。 “我们像一对模范夫妻。”看到路上经过的所有人都回头看他们,她笑着说。的确,没有谁能从她身边经过而不回头看她。 艾米利奥也扭头去看她。她穿着白色的掐腰裙子(裙子合乎当时的潮流,显得身材略胖),袖子宽宽的,活像个充了气的气球,招摇着,非常引人注目,似乎她存在的目的也正是为此。她玫瑰色的脸庞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衣服的白色而逊色。鲜红的嘴唇和白得发亮的牙齿,形成鲜明对比,她嘴边浮现出的欢快而甜美的微笑,似乎要散发到空气里,好让路人捕捉。阳光落在她金色的卷发里,照出金色的灰尘。 艾米利奥脸红了。他觉得好像每个路人都冒犯地瞥了她一眼。他自己又看了她一眼。很明显,她的眼睛在和路上每个长得帅气的男人打招呼。她没有真的在看他,但她眼睛里却突然闪现过一丝光亮。她瞳孔里那种流动的光在不停地动,不停变换光线的强度和方向。她眼睛里的光,真的是生机勃勃!艾米利奥念着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很好地描述了那种永不停止的活动。在微小、快速而又看不见的光的移动里,仿佛可以听到微弱的声音。 “你怎么一直给别人抛媚眼?”他问道,嘴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她大笑着,一点儿也不脸红地回答:“我?我长眼睛就是用来东看西看的!”这么说来,她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干什么。她所谓的“东看西看”,不过是自我欺骗罢了。 随后,他们碰到了一个叫格斯提尼的小雇员,艾米利奥以前见过这个帅气的年轻男人。安吉丽娜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艾米利奥回头去看刚刚经过的幸运儿是谁。而他,也停在那里,回头看着他们。“他停在那儿看我,对吧?”她问道,开心地笑着。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他难过地问。她显然不懂他的意思。她狡猾地想让他以为:她这样做是为了让他嫉妒。最后,为了安抚他,她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羞耻地嘟起嘴,很明显是想要吻他。不,她撒不了谎。他爱的那个名叫安吉的女人,不过是他的幻想,他根据自己的想法虚构了这个人物。安吉丽娜和他的虚构毫不相关。甚至,因为她的抗拒,她阻止了故事的完成。他的梦想,破灭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里的光太强了,”他嘟囔道,他有些头晕,“我们去阴凉处走走吧。”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她好奇地看着他。“阳光太刺眼了吗?真想不到!但我记得听人说过,有的人就是受不了阳光。” 分别之时,他说:“要是沃尔皮尼听说我们一起在镇上散步,会怎么样?” “谁会告诉他呢?”她格外平静地说,“我就说你是我哥哥,或者德路易吉的表哥。他在的里雅斯特谁也不认识,我们说什么他都会信的。”||||| 离开她时,他感到有必要再次分析一下自己的印象,他一个人走着,却不知道要走向哪儿。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动并坚定了他的想法,让他很快解决了之前陷入的问题。他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马上离开她,再也不见她。他不能再欺骗自己真实的感情。他刚刚经历的痛苦、他替她感到的惭愧、为自己感到的羞辱,全都展现在他的面前,一清二楚。 他去找斯蒂凡诺·巴利,想跟他承诺自己将履行的诺言,由此可见他的决心。但一看到他的朋友,他就把自己的想法抛在脑后了。为什么他不能像巴利那样,把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呢?他马上想到,如果生活没有爱,一切将多么枯燥。一方面是巴利对他永远的引导,另一方面则是艾米莉亚无尽的悲伤——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此刻感受到的活力一点也不比之前少,但现在,他想要生活,想要快乐,哪怕他要为之付出。他会像他对待安吉丽娜那样,去展现自己的活力,而不是懦弱地从她身边逃走。 雕刻家用那种粗俗的语气跟他打招呼。“你还活着呀?我警告过你早点来找我帮忙,而不是让我看到你这张后悔的脸,真是白费劲,你简直是在浪费口舌。无赖!” 他继续冲他的耳朵大喊着可笑的威胁的话,但艾米利奥已经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而他的朋友,因为暗示艾米利奥需要自己的帮助,已无意间给了他有用的建议。毕竟,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没人可以像巴利这样帮他。“听我说,”他说,“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巴利突然大笑起来。“当然,是关于安吉丽娜,对吧?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事。她曾经插足在我们中间,我忍了,但现在我再也不想被她烦了。” 虽然巴利做了两次野蛮人,可一旦艾米利奥下定决心要问他建议,他还是没法摆脱他。正因如此,艾米利奥觉得自己可以依靠他。巴利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可以告诉他,他应该过怎样的生活,才能享受人生而避免痛苦。那一瞬间,他从刚开始充满男子气概的果断,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沮丧:他看清了自己的缺点,也陷入了一种绝对顺从的境地。他哭着寻求帮助!但他至少应该这样表现:好像是因为自己有兴趣听别人的意见才去询问的。但巴利冲他大喊的无意识的结果,就是让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他极度渴望能被人温柔对待。 巴利可怜他。他随意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德拉木广场,他的画室在那儿。“现在,跟我讲讲那件事。如果我能帮你,我肯定会的。” 他的同情,让艾米利奥深为感动,他一五一十地全说了。现在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很严肃地看待这件事,他描述了他的爱,他想见她、想和她说话的那种渴望,他的嫉妒,他的怀疑,他一直承受的折磨,还有他对所有与安吉丽娜和他自己的感受无关的事情表现出的漠不关心。他继续讲安吉丽娜,他看到了她在街上的行为,她挂在卧室墙上的照片,还有她将委屈自己嫁给那个裁缝;他还讲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讲这些事时他不时地微笑,脑里浮现出她的形象,还有她欢快而率直的倔强,他冲她笑着,没有一点憎恨。可怜的孩子!她对那些照片那么引以为豪,她必须把它们一直挂在墙上;她那么享受走在路上时别人的仰慕,她甚至想让他看到多少男人冲她挤眉弄眼。他继续说着,突然觉得不该生谁的气,他早就说过他不过是把她当个玩物。的确,他还有很多观察到的事和经历过的事没告诉巴利,因为时间不够。他时不时胆怯地看着巴利,希望看到他突然大笑,其实只是他的逻辑感使他继续讲下去。他说过他想寻求建议,他必须寻求建议。他自己的话不断在耳朵里回响,他试图从那些话里得出结论,就好像那些话是别人说的。他非常平静,仿佛是想让巴利忘记他刚刚讲话时的温柔。他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断绝和她的联系吗?我无法把握这中间的界限。”他再次隐藏了自己的笑容。如果巴利一脸认真地劝他不再见安吉丽娜,这当然非常好笑。 但聪明过人的巴利,很快就证明了自己的智慧——他根本就不给他任何建议。“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不能给出让你和你本身完全不一样的建议,”他亲切地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种冒险不适合你。”艾米利奥争辩说,既然巴利可以这么说话,那不久前他的感受肯定很是寻常,这让他感到了一种新的慰藉。 就在这时,巴利的仆人米歇尔进来了,他是个老兵,服役好多年了。他一边低声和主人说话,一边集中注意力。出门时,他脱下帽子,行鞠躬礼,而他的身体却保持笔直。||||| “有人在画室等我,”巴利笑着说,“是个女人,这次会面你不能亲临,太遗憾了。这对你很有教育意义。”然后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你愿意有空时我们四个人晚上聚一下吗?”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帮助朋友的方式,艾米利奥兴奋地同意了。当然!讨教巴利的唯一方式就是看他怎么处理事情。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和安吉丽娜约好在马尔兹广场见面。白天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责怪安吉丽娜,但她至少要和他单独相处一个小时。那时她的精力全在他身上,没有路人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为什么他要和她争吵,减少他们之间的快乐呢?他觉得自己应该更好地效仿巴利,去好好地享受她甜蜜的爱,而不只是放弃那天早上他脑子里突然冒出的疯狂想法。他之前恼怒的唯一迹象,变成了一种兴奋,这种兴奋给他话语和那晚的氛围增添了活力,至少在晚上刚开始的时候让人非常开心。他们决定在一起待两个小时,头一个小时他们一起去镇外走走,第二个小时再走回来。这个建议是他提的,他想走在她旁边,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阿森纳。初秋洗涤过的夜晚格外清澈,平静的夜空下,他们享受着纯粹快乐的时光。 她坐在沿马路延伸着的矮墙上,他站在那儿,低头看她。他看到她的脑袋一侧被街灯照亮,和黑色的背景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看到阿森纳沿着海岸延伸,整座城市似乎静止在那一刻。“劳动的城市!”他说。他惊讶于自己选择了那个地方和她谈情说爱。 大海从视野里消失了,他们被面前的半岛挡住了视线。海岸上分散着几栋房子,就像象棋盘上的棋,更远处是一艘正在修建的轮船。“劳动”的城市看起来比真实的它还要大。往左看去,远处一些灯光似乎把城市拉向了更远的地方。他记起来,那些灯光来自坐落在穆贾山谷对面的河岸上的一家大型工厂。是的,在那里,劳动还在继续。的确,用肉眼看来,那里像是他们所在的城市的延续。 她也在看那里,一瞬间,艾米利奥不再满脑子都是爱情了。过去,他曾沉醉于社会主义的理想,当然,他不曾动过一根手指,去考虑实现这个愿望。现在看来,那些想法离他多么遥远啊! 他突然因为背叛自己从前的理想和志向感到悔恨,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目前的所有生活都像是一种背叛。 但这种良心上的微弱刺痛感,很快就消失了。她问他一些有关特定话题的问题,特别是挂在半空中的大怪物。他给她解释起重机的原理。从前,在他还是个不合群的学生的时候,他从来就没能完整地把自己的思想和言语成功地传达给那些他想要传达的人。几年前,他也试着从自己的小窝里出来,和大家打成一片,然而都是徒劳,根本没有用,他不得不从那种不公平的竞争中满是挫败感地退出。他看起来荒唐而可笑。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可以避开那些晦涩的词语和想法,让自己被人理解,这一切多么甜蜜。现在,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一边说话一边把自己的想法分成片段表达出来,把他一开始构想的晦涩难懂的词释放出来。当他看到她蓝色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芒时,他多么开心! 但是,在那晚的旋律里,也夹杂着不和谐的音符。几天前,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深为感动的故事。一个德国的天文学家,在阿尔卑斯山最高山峰上的一个天文台上住了将近十年。那里长年下雪,最近的村庄离那里也有三千英尺,他每天的食物都由一个女孩儿给他送去。他刚到那儿的时候,那个女孩儿才十二岁。十年来,这个女孩儿每天在这三千英尺中爬上爬下,逐渐长成了一个健壮而美丽的女人。于是,这个天文学家娶她为妻。不久前,他们在村里举办了婚礼,度蜜月时,这对夫妇回了自己家。躺在安吉丽娜怀里时,他就想到了这个故事。这就是他想要拥有她的方式:距离所有人类三千英尺之远。所以,如果他也有可能和那个天文学家一样,把自己的生活定位为同一个目的,他就可以和她一起,无论甘苦,都毫无保留。“你呢?”看到她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这个奇闻,他有些着急,“你愿意和我单独在那儿待着吗?” 她犹豫了——显然,她犹豫了。故事的那一部分,就是山上的那一部分,她立马就抓住了要点。他从中只看到了爱,而她,则马上感到了其中的无聊和寒冷。她看着他,想知道他期待怎样的回答,为了取悦他,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哦,这听上去很不错!” 但她已经太让他伤心了。他一直以为,如果哪天他下定决心娶她,不管是怎样的条件,她都会满心欢喜地接受,但不是这样!在那样的海拔之上,她不可能开心,就算是和他一起。虽然天色已黑,但他还是从她脸上读到了诧异,她没想到他居然会向她求婚,让她去那样一个下着雪又极度孤独的地方度过她的青春,消磨掉 那些造就她美丽的事物,她的秀发,她的肤色,她的牙齿,以及每一件她渴望被人仰慕的事物。||||| 现在,他们的角色颠倒了。他向她求婚了,虽然只是讲了个故事打个比喻,但的确是求婚了。而她却没有接受,他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当然了,”他苦涩地嘲讽,“在那里,没人能给你他们的照片,你也不会看到任何人站在路上盯着你看。” 她感到他话里的苦涩,但也不为这种嘲讽生气。她同意他的说法,并立马开始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那儿太冷了,她说,而她不喜欢冷,就算在镇上,每到冬天她都会觉得受不了。况且,人来世上只能活一次,而在那个地方,很有可能活得更短,而且不快乐。因为她永远也不会觉得,看到云朵在自己脚下流动是件很有趣的事。 的确,她说得很对。但是,她又多么冷漠、多么愚蠢啊!他不想继续聊下去了,他怎么能奢望自己说服她呢?他看向别处,试图找到别的争论点。他可以说些侮辱性的话为自己雪耻,让自己平静,但他没有说话。他踌躇不定,出神地望着夜空,他看着对面的半岛上洒落的灯光,他看着突出的那座塔,还有阿森纳入口处的树上那静止的、暗淡的蓝色影子,那是机遇在空中成形漂浮的样子。 “我也不是说不可能,”安吉丽娜补充道,希望以此安慰他,“当然,这很棒,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她想,反正他们俩谁也见不到那座山,而他又这么急着想让她对那座山表现出热情,要是不迎合他自己就太蠢了。“那一定很棒!”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话语里的热情越来越强烈,但他却继续出神地看着外面的夜晚,没有看她。她嘲讽般的热情让他比以往更加受伤,那热情太不真实了,似乎她只是在笑话他,尤其是她根本无心拉近和他的距离。“如果你想要证据,”她说,“我明天就和你走,或者现在就走,然后和你永远单独在一起。” 此刻,他内心的想法和前天早上的想法一模一样,一念之间,他想到了巴利。“巴利,那个雕刻家,他想认识你。” “真的吗?”她高兴地喊道,“我也很乐意认识他。”她听起来像是准备马上跑去找巴利:“我从一个和他相爱的女孩那儿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一直很想见他。他在哪儿见过我吗?为什么想见我呀?”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显示出对其他男人的兴趣,但这每次都让他觉得心痛。“他根本不知道你这个人,”他尖锐地说,“他只知道我跟他讲的那些关于你的事。”他本想着激怒她,但恰好相反,她很感激他曾经提起过她。“我现在倒是想知道你跟他说了我什么。”她声音里带着羞怯的欢乐。“我跟他说你是个叛徒。”他大笑着说。话一出口,他们两个都突然大笑起来,这让他们两人一起陷入了一种快乐。她顺从地让他亲了又亲,还温柔地在他耳边低语:“我爱你。”“叛徒。”他重复着,但话里带着悲伤。她大笑着,声音有些难听,但她很快找到了更好的办法。她用那种他永远也忘不了的优雅的姿势,把嘴伸到他嘴里,一边吻他一边用她那甜美而带着恳求、更为深情的声音对他说:“这不是真的,对吧?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所以,直到那天晚上的最后,他们都过得非常甜蜜。安吉丽娜发明的这个举动,足以消除他所有的怀疑和伤痛。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巴利也要带一个女人,他赶快告诉了她。她似乎不在意,但过了一会儿,她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气问——这种语气显然不是假装的——巴利是不是很爱这个女人。“我不觉得,”他认真地说,看到她似乎并不在意,他很高兴,“巴利爱上女人的方式很奇怪。他很爱那些女人,爱的程度都一样,就好像他们取悦他的程度是一样的。” “他一定有很多女人吧?我猜。”她若有所思地问。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撒谎,他答道:“我不这么觉得。” 第二天晚上,他们四个人在公园见面。艾米利奥和安吉丽娜先到。虽然没有下雨,地面却因为热风的缘故而有些潮湿,在户外等人不太舒服。安吉丽娜试图用自己的坏脾气掩盖自己的不耐烦,但她没能骗得过艾米利奥。艾米利奥满脑子都被他强烈的愿望占据着:赢回这个他觉得已经失去了的女人。结果,他却让她感到厌烦,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而她还刻意地让他感受得更加明显。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问道:“你爱我,至少像昨晚那样爱我吗?”“是的,”她尖声地回答,“但这种事没必要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最后,巴利终于来了。他从雅佳德那个方向走来,和一个与他一样高的女人手挽着手。“简直是豆芽菜!”安吉丽娜马上给出了在她那个距离可能给出的唯一评价。 [book_title]五 巴利说得没错。就是因为安吉丽娜的缘故,两个朋友的关系才变得如此冷淡。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艾米利奥已经很久没怎么见过他的朋友了。但他一直没意识到,他忽略了自己的朋友,直到最后巴利生气了,停止了与他的交流。但巴利依然珍惜他们的友谊,这一直是他的习惯。这顿晚餐打破了巴利的固执——艾米利奥的失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了朋友。当那种同时被两个女人爱慕的强烈愉悦感消散后——其实,这种愉悦感也只持续了一个小时——巴利就开始良心不安了。为了平复自己,他第二天正午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艾米利奥家,假装是要给他建议。他知道在治愈艾米利奥方面,有说服力的争论比举例更加有效。就算这种争论不完全奏效,至少也可以让自己重新以朋友的身份出现,而不是他因为自身的弱点和偶尔的分心而扮演竞争对手的角色。 过来开门的是艾米莉亚。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总是能激起巴利更为深切的同情。在巴利看来,人活着,无非是为了享受名望、享受美好、享受健康,否则,人就成了让他人厌恶的累赘,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这么想来,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她的存在,显然是自然的一个失误。有时候,巴利去找艾米利奥,却发现他不在家。这时候,他就马上找借口赶紧离开。因为艾米莉亚那苍白的面孔、嘶哑的声音,总会让他产生一种深刻的绝望,而艾米莉亚却一直渴望分享艾米利奥的生活,还一直把自己当作巴利的朋友。 “艾米利奥在家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斯蒂凡诺先生,快请进。”艾米莉亚欢快地说。“艾米利奥!”她大喊道,“斯蒂凡诺先生来了。”然后她略带指责地说:“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大概是没那个福气。我担心你像别人一样把我们忘了。” 巴利大笑起来。“可不是我不理艾米利奥。现在是他不找我。” 她带他走向餐厅那边的门,微笑着小声说:“是的,是的,我理解。”她觉得好像他们已经讨论过安吉丽娜的事情了。 他们的小公寓只有三个房间,都不直接通向走廊,只能通过这扇门进出。每当艾米利奥的屋里来了客人,艾米莉亚就像犯人一样把自己关在屋里,因为她的房间是三间房里的最后一间。她从没想过未经介绍就唐突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她和男人在一起要比艾米利奥和女人在一起还要害羞。但是,就在巴利踏进他们家门的第一天起,她就觉得他是个例外。她从前常听人说巴利说话像头熊,而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她父亲的葬礼上。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她常常惊讶于他的温柔。他是她最为体贴的安慰者,他知道何时沉默,何时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安慰着她,成功地遏制了这个姑娘强烈而难以自控的悲伤;有时,他帮她分析心情,教她怎么理智地看待她的悲伤。她渐渐习惯了他的陪伴,可以在他面前随意流泪;他也习惯了经常到她家,他很高兴自己能扮演安慰者的角色,他知道该怎么扮演安慰者。在他扮演安慰者的热情冷却后,他也就退出了那个场景。平凡琐碎的家庭生活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爱的只是大胆又好看的姑娘,而这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只能带给他一种姐妹般的感情,这让他感到无聊。这的确是她第一次因为他的抛弃而责怪他,不过她也觉得,他要是把时间花在别处,生活肯定有趣多了。 小小的餐厅里,能见证这个家庭曾经富足的,只有那张稍显华丽的暗色镶嵌木桌。剩下的家具,是一张比较破旧的沙发,四把有些类似但形状不一的椅子,一把大扶手椅和一个旧橱柜。屋里只有这几件家具,却又被格外小心地保存着,这更加彰显了这间屋子的寒酸。 一走进这个房间,巴利就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么真心实意地在这里扮演过的安慰者的角色,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曾经受苦的地方,尽管那些苦难让他觉得很是甜蜜。回想起自己的善良,他觉得心满意足。他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躲避这个可以让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地方。 出于礼貌,艾米利奥对他强装欢迎,他努力隐藏着自己暗中滋长的怨恨,他不想让巴利看见自己到底有多受伤。的确,他既想狠狠地责骂巴利的行为,同时,又希望掩盖自己的伤口。他对待他的态度,就像对待敌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刚好经过这儿,我觉得应该看看你妹妹,我好久没见她了。她看起来好多了。”巴利说,他看到艾米莉亚脸色绯红,而她那双灰色的眼睛,似乎在跳舞。||||| 艾米利奥看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注意到。当他看到巴利在他面前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乎完全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时,他心里的怨恨达到了极点。他夹带讽刺地说:“昨天一整晚你都很享受吧,把我当成你的垫脚石。” 巴利没想到艾米利奥会这么说话。他居然当着艾米莉亚的面说这些话,这么不合时宜的话。甚至回家以后,他还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冒犯了。他真的没想要做任何冒犯艾米利奥的事,至少他的本意是想要帮忙。为了对付这样的攻击,他马上把自己那些罪行抛诸脑后,他觉得自己在每个污点里都是纯洁无瑕的。 “我们待会儿再谈那件事。”他完全没考虑艾米莉亚。然而,尽管巴利尽力挽留,艾米莉亚还是马上离开了房间。巴利一点儿也不着急向艾米利奥解释。 “我不明白你责怪我什么。” “哦,没有,没什么。”艾米利奥答,在正面冲突下,没有比讽刺更好的回答。 现在,巴利十分确定自己是无辜的,他决定好好解释一下。他说,他的行为并没有背离自己的初衷——他刚开始想的,就是好好给艾米利奥上一课,说说他的经验教训。他觉得他要是从一开始就胡扯些关于爱情的抒情诗,这样治疗大概也会顺利进行。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以前是怎么对待吉罗娜的,现在也必须那样对待她。他希望到时候艾米利奥模仿他。他不相信,他也无法相信,像安吉丽娜这样的女人会被认真对待,他对她的评价和之前艾米利奥对她的描述一模一样。他发现她本人和那幅他画给她的画像一模一样,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更轻而易举地一眼看穿她。 听到自己的话以这样的方式被人重复,艾米利奥却一点感动也没有。他说这就是他恋爱的方式,他不可能用别的方式。对他而言,温柔是他享受爱情的基本要素。当然,这也不代表他对待这个女人有多认真。比如说,他也没承诺会娶她。 巴利发自内心地笑着。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艾米利奥经历了一场特殊的变化。仅仅在几天前,艾米利奥还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无法自拔,还需要所有人的帮助——他应该还记得吧? “我不反对你找点乐子,但我觉得,你并未享受其中。” 的确,艾米利奥看起来很累。他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快乐过。但是,自从父亲去世后,他的内心就安于一种完全的平静。因为家里的变故,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艾米莉亚像影子一般不引人注目,她本想悄悄地走过这个房间,但艾米利奥喊住了她,希望她的出现能让巴利安静下来。然而,这两个男人无法立刻停止他们的对话,巴利开玩笑地说,应该把她叫过来做裁判,虽然他明知她在这方面肯定没有任何经历。他跟艾米莉亚说,虽然他俩是老朋友了,但现在他们之间有点争执。现在,他们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让艾米莉亚依靠神的旨意,闭着眼做出选择。神的旨意就是为他们这样的情况而设定的,去引导她做出正确选择。 但是,这绝对不是盲目的决定,因为艾米莉亚已经抓住了他们争论的本质。她感激地看了巴利一眼,眼神里散发的那种强烈感情,很难让人相信那是从她那双灰色的小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她总算找到了盟友,她总算解除了一直以来压抑她的那种苦涩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希望。她淡淡地说:“我很清楚这是为什么。你说得很对,你应该看看他平常多魂不守舍、多悲伤,他整张脸上都写满了逃离这间屋子的渴望,他经常让我一个人待着。”她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哭着求助,而不是在替巴利说话。 艾米利奥担心地听着,每一刻都担心她言语上的抱怨会变成眼泪和啜泣,就像以往那样。但现在,当她真正和巴利讲起她巨大的痛苦时,她却保持着平静和微笑。 在巴利看来,艾米莉亚只是自己和艾米利奥争吵中的一个战友。他随着她的言语,做出反对艾米利奥的动作。但是,艾米莉亚突然话锋一转。她开心地笑着,说起几天前,她和艾米利奥一起散步时,她发现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艾米利奥远远地看到特定身高和特定肤色的女人,他立马就会变得心神不安,那些女人真的很高、很白。“我说得对吗?”巴利点了点头,她满意地笑了。“真的有那么高,那么白吗?”她的嘲弄带着特定的温柔,因此艾米利奥也不怎么生气。她走向艾米利奥,斜靠着他,洁白的手温柔地放在他头上。 巴利证实了她所说的话。“就像普鲁士国王的守卫那么高,白得简直毫无血色。” 艾米利奥大笑着,同时也没忘记嫉妒。 “如果她让你不开心,尽管告诉我。”||||| “想象一下,他嫉妒我——我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巴利生气地大喊。 “我非常理解。”艾米莉亚轻轻地说,好像是在请求巴利纵容艾米利奥的嫉妒。 “你不该这样说!”巴利反对道,“你怎么能说自己理解如此荒谬的事情?” 她没说话,但她的想法和之前一样,她清楚他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对这件事的考虑非常认真,凭直觉,她可以猜想到她那个不幸的哥哥的心理活动。但是,她也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猜想。她的脸突然红了。那次对话的一些声音在她心里回响,犹如沙漠里回响的钟声。这些声音用了很长的时间,穿越巨大而空旷的空间,从这头到那头,找寻他们,衡量他们的空虚,把他们叫醒到生活和情感中,给予他们足够的欢笑和痛苦。她沉默了很久。她忘了他们一直在讨论她哥哥的事情,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在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件奇怪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以前也提起过爱情,但那时的方式多么不同啊!从前她对于爱情,总是带着某种排斥和不宽容。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么认真地对待自婴儿时期就喋喋不休地听到的那些关于爱情的禁令!她憎恨,也鄙视所有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她亲手扼杀了自己内心深处哪怕一丁点的反叛。但是她被骗了!巴利所代表的,才是美德和力量。巴利那么平静地讲述着爱情,对他而言,爱情从来不是罪过。他爱过多少人啊!他有着甜美的声音和蓝色的眼睛,他一定爱这世上的每件事,爱所有活着的事物,包括她自己。 巴利留下来吃晚饭。艾米莉亚不安地说,家里没什么吃的了,所以巴利更加惊讶于他在那儿还可以吃得不错。在过去的几年里,艾米莉亚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厨房里,她把自己历练成了优秀的厨师,她做的饭完全迎合艾米利奥那挑剔的味觉。 巴利很高兴地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在和艾米利奥的对话里很是糟糕,他期待给自己争回颜面。他相信艾米莉亚会同意他的观点,原谅他、支持他,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掌控她。 吃晚饭时,他和艾米莉亚一直格外开心。他讲了很多自己从前的事。他讲了自己年轻时那些冒险的经历。他经常为贫穷所困,只能采取一些可疑又可笑的手段来应急。而且,因为他给人的感觉不过是想要有口饭吃,别人也就乐意帮他。他详细讲述了他一度差点儿饿死,后来得到本来是给流浪狗的奖赏,才免得一死。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学业结束后,他搬到了米兰,在一家企业里做检查员。如果从一开始就做雕刻家,必定是困难重重,可能还没开始,他就已经饿死了。一天,他刚好经过一间展示艺术作品的宫殿。那位艺术家刚刚去世,他走进去和雕刻家做最后的告别。他在那儿遇见一位朋友,他们一起毫不客气地批评着展览的作品。当时的巴利处境绝望,内心苦涩,他说每件作品都很平庸,全都无足轻重。他生气地说着,声音很大。那次批评本该是他最后一次参与艺术活动。然而,当他们走进最后一间屋子时,巴利惊讶地站在那儿,他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之前的批评。那间屋里放满了死去的雕刻家未完成的作品,因为他后来患上了致命的疾病。那儿放了一个女人头部的石膏模型——那粗略描绘的轮廓格外坚韧,模型中每个重要的线条都带着强烈的悲剧的本质。巴利大声地表达了自己的喜爱。他说,如果这个粗略的模型永不完工,那么,这个死去的雕刻家还是艺术家。但是,在那时候,雕刻家所受过的学术方面的培训,一直在干预他的创作,破坏了他艺术里个人创作的成分——他的第一印象和第一感觉。因此,雕刻家的作品里只剩下了客观的教条和古老的偏见。“是的,的确是这样!”站在他旁边的那个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的老先生说,老先生使劲儿地看着那个模型,鼻子都快贴上去了。巴利表达着自己的仰慕,越说越动情,他发表着关于这个艺术家的极具感染力的演说。要不是这次死亡的阻拦(这个艺术家死于暮年),他可能就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了。 老先生不再看石膏模型了,他开始思考巴利的评论。这是巴利仅有的以雕刻家的身份介绍自己的机会,而不是商人。这位老先生很富有,也很怪异,他给巴利下的第一个订单是他自己的半身像,后来是一个纪念碑雕像。最后,他把遗产留给了巴利。所以,巴利虽然只工作了两年,但他的钱却足够支撑他生活十年。 艾米莉亚说:“能认识那样善良又聪明的人可真棒啊!” 但巴利却不这么认为。他活灵活现地讲述了这位老先生如何令人讨厌。他像个自命不凡的米西纳斯,从来不让他一刻得闲,还逼迫他每天完成一定数量的作品。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图享乐者,实际上却一点品位也没有。只有当一件作品解释给他时,他才能明白这件作品好在哪儿,他才懂得欣赏这件作品。每天晚上,巴利都被这些作品和对话弄得筋疲力尽。有时候,他觉得虽然看似机会让他摆脱了以前的职业,但事实上他还是在经营商业。老人过世后,他去参加哀悼,为了哀悼时保持精神,他一连好几个月都没碰过雕塑的黏土。||||| 巴利的命运看起来多好啊,他甚至懒得感激从天而降的好处。上天注定,财富和幸福是属于他的,所以,当命运安排财富和幸福从天而降,落在他头上时,他有什么好惊讶的呢?他为什么要感激那个被上天安排来给他送礼物的人呢?艾米莉亚出神地听着他自言自语,她更加明白了,在这世上,还有种生活和她所了解的非常不同。当然,她和她哥哥很难理解这样的事。同样,在巴利看来,这次对话也像是一次胜利的游行。艾米莉亚羡慕巴利的幸福,也喜欢他身上的那种力量和平静——这是命运赠送给他的最好的两个礼物。 艾米利奥坐在那里听着,却越发觉得苦涩,越发嫉妒。在他看来,巴利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运气,仿佛这样好的运气是因为他的美德才得到的。艾米利奥从没遇上过什么高兴的事,甚至连出乎意料的事都没有。他那倒霉的运气,还没有真正到来,就已经让人远远地嗅到其中的气息。随着坏运气的到来,它的具体表现也越发明显。等到坏运气真正降临——贫穷,还有父母的去世——他就已经准备好了。所以,尽管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承受痛苦,他的痛苦却没有多么剧烈。在他身上降临了太多不幸,然而,这些不幸却没能把他从那单调无趣的命运里拽出来。他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强烈的情绪,或爱或恨,都随遇而安,而他的生命里,从没出现过像巴利生命里出现的那么不公正得令人厌恶的老先生。嫉妒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甚至嫉妒艾米莉亚对巴利的那种显而易见的仰慕。这顿晚饭的氛围很活跃,主要是因为艾米利奥也参与了其中的讨论,而艾米利奥不过是想努力把艾米莉亚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但他没能成功。他能说什么来和巴利传奇性的自传抗衡呢?除了现在正在经历的这次激情冒险,他实在没什么好讲的,但他又不能讲这次冒险,因为他注定只能扮演次要的角色,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所有艾米利奥尝试转移艾米莉亚注意力的努力,都被巴利用来装饰自己的故事。然而,巴利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他没有感受到暗含的冲突,继续用他的幻想,编造、渲染、装饰着他的故事。艾米莉亚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注意力。她入迷地听着雕刻家的故事,当然,她没有骗自己,说他们俩那样是故意想赢得她的心。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属于艾米利奥,但这个可怜的姑娘,她谦卑的心让她不敢对未来抱有任何希望。她只是活在现在,享受着这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让她感受到了自己的重要性,还有男人对她的渴望。 他们一块儿走了出去。艾米利奥想和巴利单独走走,但她提醒说,他昨天刚保证过,不管去哪儿都带上她。她不想这么快就结束她快乐的日子。巴利也支持她。他觉得艾米莉亚的陪伴能和安吉丽娜对艾米利奥的影响相抗衡,全然忘了几分钟前,他还把自己和艾米莉亚的关系界定在兄妹之间。 转眼间,她一切就绪,但觉得还有时间,就开始打理前额的卷发。她头发柔顺,颜色较暗,但又很难说清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她一边戴手套,一边冲巴利笑着。她邀请他出发时的眼神,就像是在他眼前蒙恩的祷告者。 在街上,她比以往还要不引人注目。她一身黑色的穿着,帽子上带一点白色的羽毛。巴利嘲笑她的羽毛,但是他又说他喜欢它。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不情愿:不得不和这个奇怪的小个子女人一起走过整个小镇。她的品位太奇怪了,她的着装打扮真的一无是处。 空气很暖。而那浓密的白雾背后的天空,看起来却似乎很冷。圣安德烈亚看起来像一幅雪景山水画。树木的枝干很长,并且干枯,却也还没被剪掉。白色的光线散落在各处,似乎是某位画家想描绘这幅景色,然而又画不出空气的温暖,只是传递了下雪的错觉。 “我们仨似乎认识整座小镇。”巴利说。他们不断地放慢脚步。漫延的海水旁是无边无际的萧瑟风景。一群喧喧嚷嚷的官员出现在这一景象里,像一群突然受扰的蚂蚁。 “你认识他们,我们可不认识。”艾米莉亚说,她想起以前也走过这条路,那时却没遇见这么多要鞠躬的人。路过的每个人都友好而尊敬地跟巴利打招呼,即使是马车里的人也给他鞠躬。她很高兴能走在他旁边,她享受着他得到的尊敬,好像别人对雕像家的尊敬有一部分是给她的。 “我要是没来这儿,可真是悲哀!”巴利说,马车里的一个老妇人为了看清他,探出半个身子和他打招呼,他体面地向她回礼。“大家都会失望而归。”他说,他们确定会在这儿碰到他,因为他每周日都像其他劳动者一样,在这里散步,和艾米利奥一起玩耍。平常工作日时,艾米利奥总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book_title]六 一月初的一天晚上,巴利的心情糟透了,他独自沿着雅佳德散步。他想念艾米利奥,但艾米利奥和他妹妹一起去别处拜访别人了。而他还没找到可以替代玛格丽特的人。 虽然从一大早起,镇上就刮着热风,天空却还是很晴朗。那天晚上,镇上要举办狂欢节,这是这个季节举办的第一次化装舞会——在那个寒冷而潮湿的环境里,难得举办一次狂欢节。“哎,要是我有只狗就好了,就可以从她们身上叼点骨头!”巴利看到两个光着腿的女人经过时,心里想道。狂欢节的那种艳俗的氛围激起了他道德上的愤怒,然而,再晚一些,他肯定也要参与其中,他也会沉醉在那华丽的服饰和耀眼的颜色里,完全忘记现在的愤怒。但现在,他很清楚自己将要参与一部悲喜剧的序曲。周围正在形成一个旋涡,这个旋涡会吞没工人、裁缝,还有可怜的资本家,把他们从平淡生活里的那种乏味中拽出来。然而,却又只是把他们扔进更大的苦难。有的人会继续重操旧业,却也是伤痕累累,而且负担比之前还重;而有的人,则永远找不到他们的出路。 他打了个哈欠,这些想法让他觉得有些无聊。“现在还有热风。”他想道。他看了一眼明亮的月亮,月亮似乎在山间休息,就像倚靠着座椅。突然,他的视线被三个从雅佳德那边走来的身影吸引了。他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因为他们三个人手拉着手。中间的,是个体型矮小而结实的男人,他的两侧是两位身材高挑而优雅的女人。这个组合让他既嘲讽又惊讶,他决定把这个画面刻画出来。他暗自构想,他刻画的两个女人会穿着希腊的装束,而那个男人,则穿着现代服饰。他会让两个女人像喝醉了酒一般地大笑,而男人则是一脸的疲倦和无聊。 然而,当三个人走近时,他却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幻想。三个人中,其中一个是安吉丽娜。另一个女人名叫茱莉娅,长得其貌不扬,安吉丽娜以前跟他和艾米利奥提起过。那个男人他并不认识。从旁边经过时,那个男人离他很近,脸上带着微笑,头却高高扬起,那棕色的胡子给人一种器宇轩昂的感觉。他长得很帅气,肯定不是沃尔皮尼。 安吉丽娜大声笑着,那笑声甜蜜而响亮,是她最常发出的那种。很明显,那个男人是来和她约会的。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时地拍拍茱莉娅的手,作为某种补偿。巴利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虽然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他很确信这一点,虽然他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他沉醉于自己的观察之中,全然忘了那一晚他的无聊。“这是我的新职业,像个间谍!”他心里想。他把自己藏在树影之下,在后面悄悄地跟踪他们。安吉丽娜一直在笑,几乎没停,她和那个男人沉醉在他们的两人世界里,好像忘了茱莉娅的存在。而茱莉娅则不得不使劲儿往前倾着身体,努力参与着他们的对话。 然而,巴利这种不同寻常的观察力,很快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他们三人在离水域咖啡厅不远处停了下来。那个男人松开茱莉娅的手,紧紧握着安吉丽娜的手。茱莉娅警觉地站到了旁边。他似乎是想让安吉丽娜保证什么事,不停把他那茂密的胡须往安吉丽娜脸上扎。接着,他们一起走进了咖啡厅。 他们坐在离门口很近的外间,但巴利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脑袋。上面的灯光照下来,刚好照到男人的脑袋。然而他的脸很暗,几乎是黑的,被长到他眼部的浓密胡须框住;他那秃顶的脑袋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发着黄色的光。“是雨伞店的那个男的!”巴利笑了。这么说来,艾米利奥现在有了个伞匠情敌!这再好不过了,这肯定能让艾米利奥从他的恋爱中解脱。巴利想,他会让这整个冒险经历听起来非常荒唐可笑,让艾米利奥自己都忍不住发笑,从而忘记了他一直以来的痛苦。巴利对自己的想法非常自信。 那个伞匠在专心地关注着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巴利着急地想要确定旁边那个人是不是安吉丽娜。他走了进去。是的,那肯定是安吉丽娜。她背对着墙坐着,而茱莉娅就坐在对面,离他们俩很远,小口饮着一小杯不知名的半透明饮料。虽然茱莉娅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杯饮料上,但她还是挤出时间来环顾四周。很快她就看到了巴利,并向那两位发出警示。但是,为时已晚!他已经看到了在桌下那紧紧拉在一起的双手和安吉丽娜看那个伞匠时的一脸柔情,他不禁呆住了。艾米利奥说得对,安吉丽娜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那里燃烧着爱情的火焰。巴利多么嫉妒那个伞匠!这一刻,他多么希望是他坐在那个男人的位置上! 茱莉娅冲他点点头,说了句:“晚上好。”很明显,她期待他走上前去,和她说话,这让他有些反感。是因为艾米利奥和安吉丽娜的缘故,他才愿意忍受她。他慢慢地走了出去,微微向安吉丽娜点头。而她,为了和那个伞匠保持距离,已经坐回了那个角落。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巴利,似乎在随时准备着给他微笑——只要他先对她笑。但他没笑,他离开了咖啡厅,没有理会那个伞匠的问候。||||| “我们的表情交流太到位了!”他想。她恳求我不要跟艾米利奥提起任何关于这次见面的事,而我则回复她,我一见到他,便会把整件事和盘托出。 站在外面,他又瞥了一眼安吉丽娜的朋友——他那张容光焕发的脸,那如丛林般茂密的胡子,还有那秃顶的脑袋。如果艾米利奥能见见他就好了。 “晚上好,巴利先生。”有人在他身后说,语气很尊敬。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仆人米歇尔。他来得正是时候。 巴利很快下定决心,他让米歇尔马上去找艾米利奥·布莱塔尼。如果艾米利奥在家,就马上带他过来;如果不在,就在家里等他,直到他回家为止。巴利还没说完话,米歇尔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了。 巴利斜靠在咖啡厅对面的那棵树上,不耐烦地等着。他觉得他有能力阻止艾米利奥与这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觉得自己可以让艾米利奥平静下来,让他从安吉丽娜的束缚中永远解放出来。 就在这时,茱莉娅也走到了门口,她站在那里,专心地看着周围,但是,她也没看到巴利,因为她站在光下,而巴利则在阴影中。巴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再也没有隐藏自己的必要了。茱莉娅走了进去,很快就和安吉丽娜,还有伞匠,一起走了出来。而这个伞匠,再也不敢拉情人的手了。他们很快就离开了那儿,走向基奥扎咖啡厅那边。他们逃走了!但至于基奥扎咖啡厅,巴利的任务就简单多了,因为艾米利奥会从那个方向赶来。接着,他们三个转向右边,朝着车站那边走去。这样一来,他就站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他不耐烦了,发起脾气来。 “要是艾米利奥没及时赶到,我就赶快通知米歇尔。” 因为视力好,在他们走了很远之后,巴利还在远远地看着他们。“唉,这个无赖!”在他们走出安全距离后,巴利生气地嘟哝着,因为他看到伞匠又拉起了安吉丽娜的手。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那些房顶突起的老房子的阴影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当艾米利奥赶到那儿时,已经完全看不到他们了。巴利对此很郁闷,他一见到艾米利奥就说:“错过了这个场面太遗憾了!”然后他开始哼着:“是的,可怕的报复,报复。”巴利似乎还抱着他们可能停下等他的希望,他拽着艾米利奥往车站的方向狂奔。 艾米利奥很快意识到这件事和安吉丽娜有关,但他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走在巴利旁边,不停地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觉得喉咙里似乎有个肿块,逐渐压抑着他,他知道,这是他虚荣的报应。首先,他必须让自己摆脱这一切。他静静地站在马路中间,拒绝往前走动。他说,除非巴利告诉他到底是什么事,否则,他一步路都不会多走。他让巴利把事情摊开来说,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他说,他大概知道这件事和安吉丽娜有关。“不管你跟我说什么,都不会让我知道更多,”他笑着说,“所以,别再遮遮掩掩了。” 艾米利奥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尤其是当他马上从巴利那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巴利马上变得很严肃,给他讲了他是怎样遇上安吉丽娜,又是怎样发现了她的罪行。“要是他们已经上过床了,那真是不能更糟了。那个男人去那儿,就是为了见到安吉丽娜,而不是茱莉娅,而且,安吉丽娜也在那儿等他。你应该看看她是怎么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还有她看他的那种眼神!不是,亲爱的,那个男人不是沃尔皮尼。”他突然停了下来,看了一眼艾米利奥,想知道他如此平静,是不是因为觉得那个男人是沃尔皮尼。 艾米利奥继续听着,假装对这个消息很是惊讶。“你确定吗?”他认真地问。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那个男人是沃尔皮尼,因为他知道沃尔皮尼那时不在的里雅斯特。 “哦,当然!我认识沃尔皮尼,我也知道另外一个。他就是帕维亚的那个伞匠。你知道吧,他卖的伞颜色都很普通。”紧接着,他详细讲述了那个伞匠,他被那盏黄色的煤油灯照着,安吉丽娜的眼睛是如何深情地看着他,“他是个秃头,长得要多黑有多黑!他就是个怪胎,在灯光下,他看着还是一片黑。”巴利终于讲完了这个故事,又说:“我对你也没什么好同情的,我倒是很可怜那个茱莉娅。那个伞匠没有我这样的朋友,他外出寻欢作乐时没人给他建议。他们对茱莉娅很不好。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有一小杯酒她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而安吉丽娜,她一边吃着巧克力和蛋糕,一边还要装腔作势。” 艾米利奥似乎对他朋友的这些敏锐的观察饶有兴趣。他无须再去努力假装冷漠,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早就因为他刚开始的伪装而凝固,脸上带着那格式化而平静的微笑,好像他随时都会酣然入睡。他的伪装有点过分,以至于他的冷漠似乎深入骨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表现。最后,他搞得自己一身疲惫。什么都不是!他觉得可能是他对自己,也对巴利和安吉丽娜,产生了厌倦感。他暗暗想道:“我要是一个人待着,就不会这样。”||||| 巴利说:“现在先睡觉吧。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明天去哪儿找安吉丽娜。你可以最后跟她说几句告别的话。然后,你们之间的一切就结束了,就像我和玛格丽特那样。” 这个建议很好。当然,如果不说出来,应该会更好。“是的,这就是我要做的。”艾米利奥说。他又实诚地补充说:“但可能不是明天。”他感觉自己明天可能要睡得很晚。 “哎呀,你现在真配得上做我的朋友,”巴利说,言语中含着深深的敬意,“你再次赢得了属于单身之夜的尊重,过去的几个月里,你犯的那些错误让你失去了这些尊重。一道回家吗?” “我们顺路走会儿吧,”艾米利奥打着哈欠说,“现在已经很晚了,米歇尔去叫我时,我刚好准备睡觉。”显然,他对于之前的突然打扰,还耿耿于怀。 然而,即便是他自己待着的时候,他也没能平复自己的心情。但是,这么晚了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朝家走去,打算回去睡觉。 但是,当他走到基奥扎咖啡厅时,他停了下来。在车站那边,安吉丽娜和伞匠谈情说爱的地方。他大声说着自己内心的想法,他说:“如果她这时经过这里也挺好,我就可以马上告诉她,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那时,一切就真的都结束了,我就可以上床睡个安稳觉。她一定会经过这条路!” 他斜靠着路边的一个棚子,他等得越久,就越发强烈地想要当晚就见到她。 他脑中反复想着应该跟她说什么,等她来的时候,他就可以一股脑儿地说给她听。他应该很温柔吗?为什么不呢?“再见了,安吉丽娜。我曾试着拯救你,而你,却让我成了一个笑话。”是的,他被她嘲笑,也被巴利嘲笑!突然间,困意让他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愤怒,对于这种愤怒,他又无能为力。在他看来,与现在的激动和愤怒相比,几分钟前他的那种毫不在意,更让他痛苦,那是巴利带给他的一种被囚禁的状态。应该对安吉丽娜轻言细语吗?不,不。他应该说得简短、尖锐而冷漠。“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去问巴利吧。再见。” 那些冷言冷语似乎让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他来回走动,好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些话还不够侮辱人!那些话只够侮辱他自己!他有些头晕。在这种情况下,唯有杀人才能泄愤。他这样想着,并没有说出口。内心的恐惧让他平静了下来。他对自己说:如果真的杀了她,那他就太可笑了,好像他真的考虑过杀她。当然,他没想过。让自己安心后,他开始幻想借安吉丽娜的死亡来为自己复仇。这样的复仇会让他忘记她做过的所有对不起他的事。然后,他会真心地为她哭泣。这么想着,他居然真的流下了眼泪。 他突然想到,他应该用对待巴利的方法去对待安吉丽娜。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敌人,他们应该受到同样的对待。他会告诉她,他抛弃她不是因为她的背叛——他早就料到了她会背叛,而是因为她选择了这么恶心的人做他的对手。他无法亲吻那个伞匠曾经吻过的地方。如果她的出轨对象是巴利、莱亚尔迪,甚至是索尼阿尼,他都可以视而不见,但偏偏是这个伞匠!在黑暗中,他练习着说这些话时的轻蔑微笑。 无论他想象自己怎样跟她说话,他总是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他一整个晚上都要这样和她对话吗?如果是这样,他就有必要立马见她。他想起来,安吉丽娜可能走罗马涅那条路回家。如果他走快点,还有可能赶上她。一想到这儿,他马上跑了起来。他很开心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这样一来,既可以消除他的怀疑,又可以麻痹他的思想。刚开始,这样的快动作让他轻松了一些。后来,他慢了下来,因为他又有了新的主意。如果他们的确是沿那条路回家,那么,如果他走到法比奥,经过公园,然后再沿着罗马涅走,不是更可以保证找到他们吗?他不怕走远路,他很乐意绕来绕去。但那一刻,他好像看到安吉丽娜和茱莉娅一起经过了法布里斯咖啡厅,旁边还有一个男人——肯定是那个伞匠。即使离得那么远,看到她走路时的一蹦一跳,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安吉丽娜——他很喜欢她那样走路。他停下奔跑的脚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抓他们。现在,他可以静静地考虑一下,内心不带任何波澜地想想,他到底要对她说什么。到时候,他就可以话如泉涌,一气呵成。他为什么要给这次冒险增添这么多奇怪的细节和幻想呢?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冒险,几分钟以后,它将以最简单的方式结束。 当他到达罗马涅那座山的底部时,他却再也看不见他找的那三个人了。他们肯定已经走过去了。他越走越快,一阵怀疑突然涌上心头,这种怀疑比真实的爬山更让他觉得疲惫。假如那不是安吉丽娜呢?他难道一整晚都要和自己的愤怒抗争吗?他才刚平静一点儿,就又要开始折磨自己吗?||||| 现在,他离他们只有几步远,他坚信前面那三个人就是他要找的。一个体形魁梧的男人走在两个女人中间,和其中一个女人挽着手,他觉得那是安吉丽娜。他走得更近一点以后,他发现她走路的姿势和安吉丽娜一点都不一样。他使劲儿做出平静而嘲讽的表情,他看着她的脸。然而,他惊讶地发现,那是一张他不认识的脸,那老妇人的脸干枯且布满皱纹。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然而,这清醒异常痛苦。他不想马上离开自己寄托了全部希望的这三个人,他突然想问问他们,有没有碰巧看到了安吉丽娜。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向他们描述安吉丽娜。但是,他羞愧得说不出口!他只要一开口,他们就马上可以猜到每件事。他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他看到面前延伸的白色马路,那长长的一条路,转过一个弯,还有一个,然后另一个。没完没了!但现在,他必须把他的怀疑放在一边,目前的问题是,安吉丽娜到底在不在那条路上,还是在其他地方? 他反复想着他盘算好对她说的话——当天晚上或者第二天早上对她说。一定要有自己的尊严——他越是生气,就越是把自己想象得很平静——他要带着极大的尊严对她说,如果她想摆脱他,一句话就够了,她说一句就够了。她根本没必要嘲笑他。“我会立马退出。用不着找个伞匠来把我赶走。”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几遍,不时修改着用词,试着让自己的语气恰到好处。于是,这句话变得越来越犀利,越来越嘲讽。后来,当他发现在一次次的重复中,他已经开始大喊大叫时,他立马停了下来。 为了躲避路中央厚厚的泥土,他走在旁边的碎石路上。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他难免失足,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他赶紧抓着粗糙的墙壁——就这样擦伤了手。身体上的疼痛,激起了他的报复欲。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受到的嘲笑比以往更多,仿佛他的跌倒是安吉丽娜对他的又一次打击。他再次觉得,她在他前面走着。周围的一个反射、一个影子、一个微小的活动,每件事都像是他所追寻的那个幻影。他跑了起来,要去追上她,他的内心再也不像爬罗马涅的那座山时那样平静而充满嘲讽,相反,他一心只想着如何残忍地报复她。他那备受折磨的灵魂,觉得所有的暴力都一股脑儿地冲向他,他无法呼吸,无法平静下来。他像疯子一样使劲儿咬着自己的手。 他到了那条路的中间。安吉丽娜家的院子,孤单而阔大,月光照出了一片白色,四周的寂静包围着它,好像一栋被废弃的房子。 他坐在矮墙上,强迫着让自己平静下来。看到他这样,别人肯定以为他是被他一直以来觉得很忠诚的女人背叛了。看着受伤的双手,他想:这些伤以前可是没有的。她以前从没这样对待过他。或许,现在他所经历的痛苦和烦恼,正是他挣脱痛苦爱情的前奏。然而,他又难过地想到:如果我曾经占有她,也就不用承受这么多了。如果他曾渴望过她,并积极地采取行动,那她就是他的了。然而,他让这段关系变成充满理想主义的恋爱的意图,最后却以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荒唐的方式结束了。 从墙上站起来时,他比刚坐下时平静多了,也更加绝望了。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异于常人,心理不正常,这一切都和安吉丽娜无关。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着这个让人沮丧的结论。 后来,他忍不住又停下一次,去核实那个和安吉丽娜身材很像的女人。最后,他终于死心关上了身后的门。那天晚上的一切都结束了。他所期待的那种情形,到那一刻为止,再也不可能发生了。 他点了根蜡烛,慢慢走回房间,好尽量推迟自己上床的时间,反正他躺在床上也是无所事事,他也没指望自己能入睡。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艾米莉亚的屋里有人说话。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对话里,没有情绪激动的大喊大叫,似乎只是两个人在悄悄交谈。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所有怀疑都迎刃而解了。艾米莉亚好像在和谁对话:“是的,是的,这也正是我想要的。”她平静而清楚地说着。 他举着蜡烛赶快回去。只有艾米莉亚一个人在那儿。她在做梦。她背朝下躺着,一只瘦弱的胳膊绕在脑后,另一只放在灰色的被单上。光线一照到她脸上,她就安静了下来,而她的呼吸却不怎么安静。她反复变换着动作,好像那样睡很不舒服。 他把蜡烛拿回自己的房间,开始脱衣服。最后,他有了新的看法。可怜的艾米莉亚!生活对她而言,也没有多少快乐。听她说话的声音,她的那个梦也应该是个快乐的梦,那是她对她压抑的现实生活的自然反应。 [book_title]七 几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天已大亮。他很快明白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有立马意识到自己的痛苦,并且自我安慰:令他苦恼的,不是有人背叛了他,而是他不能对他的背叛者马上进行报复。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体验到他的愤怒,并发现自己被人抛弃。一旦他发泄出自己的怒气,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到此终结了。 他什么都没跟妹妹说,就出去了。他会很快回来,去治愈她的那个他无意间偷听到的梦。 微风吹着,他顺着市民公园前行。他不仅迎风而行,而且路还是上坡,于是他不久便明显地感觉到一种疲劳感,但这种疲劳感与昨晚那种痛苦的疲劳感不太一样。在这个清新可爱的早晨,做些户外锻炼,他很开心。 他从没想过自己要对安吉丽娜说什么。他太自信了,不需要任何准备,他相信他最终可以把她打倒,然后抛弃她。 安吉丽娜的母亲过来开门。她带着他去她女儿的房间,安吉丽娜还在旁边的房间穿衣打扮,他便像往常一样陪着她。 哪怕是几分钟的延迟,都让他感到痛苦。“安吉丽娜昨晚回家很晚吗?”他问道,脑子里隐约有着几个问题。 “她一直和沃尔皮尼在咖啡厅,待到了差不多半夜。”老妇人一口气回答道,她的鼻音让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是每个词语都粘连在了一起。 “但沃尔皮尼昨天不是出远门了吗?”艾米利奥说,很惊讶地发现母女一致。 “他本来应该去的,但他误了火车,他现在应该在路上。” 他不想让老妇人看到他不相信她,就保持了沉默。每件事都相当清晰,没有骗他的可能,也没有让他对事实起疑的可能。他们肯定是要编造谎言的,巴利早已预见到了。 他发现在她母亲面前,他可以毫不费劲地和安吉丽娜打招呼——像个心满意足的恋人,一脸的平静。这甚至给他带来了真正的满足感。他最终抓住了她,这次他不会在惯常的冲动之下,立马把事情一笔勾销。他会让她先说。他会让她说遍她所有的谎言,以便彻底揭穿她的卑鄙。 他们独处时,她站在镜子前,整理她的卷发,她甚至不回头看他,告诉他昨晚在咖啡厅的事情,还有巴利如何监视他们。她一直开心地笑着,看起来生气勃勃、面色红润,这让艾米利奥更生气了,甚至比听到她的谎言更加生气。 她告诉他,沃尔皮尼突然回来,让她很烦。据她所说,她接待沃尔皮尼时,说了下面这些话:“你这么担心我,不觉得累吗?” 她继续说,显然是想取悦于他。而他则相反,想着两人当中,沃尔皮尼的形象更加可笑。要骗他,她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要挖空心思,才能让他尽量不起疑心。要骗沃尔皮尼,就容易多了。如果——似乎可能性很大——安吉丽娜的把戏,对她和她母亲而言一样有趣,那很可能她们嘲笑最多的,该是他了。同时,她们还是有点儿害怕沃尔皮尼。 这一阵阵的愤怒袭上心头,他颤抖着,脸色苍白。 但她继续不停地说着,似乎她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变得麻木,好像她在给他时间,让他恢复。 为什么这么悲惨?为什么要反抗自然法则?安吉丽娜是个迷失的女人,即便当她还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她和母亲之间的这种共谋,正是他最厌恶的。 惩罚她也没什么用:她根本配不上,她只不过是普遍规律的受害者。隐藏在他体内的自然主义元素,复活了,但他还不能立马放弃复仇的欲望。 安吉丽娜最后意识到,他的举止有些怪异。她走到他旁边,用责备的语气说:“你还没吻我呢!” “我再也不会吻你了。”他平静地说,眼睛盯着那双红唇,他再也不会去亲吻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就站了起来。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马上离开。那么短短的一句,肯定还没完。他忍受了这么多,怎么能够补偿的啊?但是,他希望说了那句话,就会让她觉得他要永远离开她了。结束那种龌龊的关系,这的确是个体面的方式。 她马上猜到了一切,想到他不给她时间为自己辩护,她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告诉你那个男人是沃尔皮尼,是我不对。其实他不是!是茱莉娅求我这么说的。因为她的缘故,他才来这儿陪我们。她陪过我们好多次了,为了公平起见,我应该至少陪她一次。说起来好笑,他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甚至比你爱我更疯狂。” 她停了下来。她看他脸上的表情,觉得他一刻也不曾相信她。告诉他这么两个明显的谎言,这让她很是痛心。她双手放在身旁的椅背上,显然,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抓得住椅子。她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个灰色的斑点。她受苦受难时,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 向她展示自己无所不知之后,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快乐。在他眼里,她完全被毁了。不久之前,简单几句话就让他很满足了,但是现在,安吉丽娜悲伤的尴尬处境,让他变得健谈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种极大的快乐。在情感方面,这是安吉丽娜第一次让他充分满意。静静地站在那儿,她是可爱的情妇的化身,但却担上了不忠的罪名。 然而,不久之后,有那么一刻,对话开始变得具有了喜剧的味道。为了伤害她,他列举了她在咖啡馆花那个伞匠的钱所拿的东西。“茱莉娅要了一小杯透明的饮料,你要了一杯巧克力,还有一些蛋糕。” 于是她,唉!开始竭力为自己辩护,她脸红了,无疑是一副具有美德的人被冒犯的样子。似乎是她受到了无端的指责。艾米利奥意识到,在那点上,巴利肯定错了。 “巧克力!我自己都受不了!说我喝巧克力!我点了一小杯东西,我记不清是什么了,我甚至什么都没喝。”她很投入地说着,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来说明自己是无辜的。但她声音里含着恼怒,好像在后悔没有多吃点儿——虽然她很节制,却也没能改变自己在艾米利奥眼中的形象。她做出那样的牺牲,真的只是为了他。 他竭力消除那走调之音,否则会破坏了他最后的告别。 “够了,够了,”他不屑一顾地说,“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深爱过你,仅凭这一点,我就有权要求特殊的待遇。如果一个姑娘允许一个年轻男性告诉她‘他爱她’,那么,她就属于他了,也就没有权利随心所欲了。”话语虽然微弱,但确切地表达了他内心想说的话,也就是爱人之间责备的语气。实际上,他没有其他的请求,只是告诉她:他爱她。 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感到那样说话会将自己暴露无遗,因为他对每件事都有分条缕析的习惯,所以很快找到了另一个更有力的论据:将她抛弃。早些时候,他对安吉丽娜的痛苦幸灾乐祸,他曾想过,他可以和她多待一会儿。他曾经希望事情的发展有所不同。但现在,他感觉危险无处不在。他曾提到,他自己没有权利,而当她再没有什么可以争论的时候,她很有可能就会接受他的建议,然后问他:“你为我做了什么,居然要求我遵从你的愿望?”面临危险,他决定逃离。“我们有缘再见吧,”他严肃地说,“等我平静下来,我们有可能再见面。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们最好不要见面。” 他走开了,但还是带着羡慕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眼睛大睁——一半由于恐惧,一半可能由于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跟他再撒个谎,试图让他留下。他离开那房子,目的很明确。冲动之下,他在自己的路上越走越远。但是,当他以这种坚毅不变的神态走路时,他痛苦地悲叹着:他不能继续看她痛苦的样子了。看见他渐走渐远,她发出痛苦的叫声,这声音还回响在他耳畔。他继续听着这声音,以便更好地将之铭刻于心。他觉得自己必须一直保留着它。这是她给过他的最为珍贵的礼物。 他再也不是别人的笑柄了,至少不在安吉丽娜的事情上成为别人的笑柄。无论她的未来生活如何,她肯定多年都忘不了这个深爱过她的男人——他并没有把她当成欲望的对象,而是用整个灵魂来爱她。所以,她的第一个错误,就是伤他如此之深,让他彻底放弃了她。这样的记忆,或许也不足以拯救她,谁知道呢?安吉丽娜声音里的痛苦,整个儿消除了他想从这件事中得出的科学性结论。 噢,不!他觉得关在办公室里无法消除自己的烦躁。他回到家,想立马上床睡觉。在他自己安静的房间里,他的身体得以休息,他因此持续回忆着他和安吉丽娜的快乐场景,好像一切还在继续。那天,他内心激动,本来可能会向妹妹吐露心事,但是,想起前天晚上的意外发现,他便决定什么也不对她说了。他觉得妹妹离他很遥远,她的内心,充满着自己的欲望。总有一天,他会再次对妹妹关怀备至,但他觉得,他首先得淡定下来,平稳一下自己的情绪。把自己关在家里,让艾米莉亚随便提问,在他看来简直是忍无可忍的事情,他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他告诉妹妹,他感觉不太舒服,但还要出去,因为他觉得户外的空气对身体有好处。 他说他身体不舒服,她一点儿也不相信。艾米利奥的恋情发展到什么阶段了,到目前为止,她总能猜对。今天是她第一次犯错:她相信他离开,是为了和安吉丽娜待上一整天,因为他一脸的满意,她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满意的表情了。她什么也没问:她一直努力让他对她吐露心声。现在,她对他唯一的怨恨,就是他一直不说。||||| 当艾米利奥发现自己再次一个人走在路上时,安吉丽娜痛苦的喊声还在他耳朵里回响,他所能做的,就是不立马回去找她。一整天自己一个人,心里烦乱不安,他能干什么呢?其实,他内心怀着极度的渴望,急不可待地等着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希望得到一些新的信息,尤其是安吉丽娜从来没有说过的。 他不可能去找巴利,心里很不情愿见到他。他害怕他,事实上,这种恐惧是他能意识到的唯一痛苦的感觉。 他对自己说,当他知道他学不来巴利不得不离开玛格丽特时的淡定时,这种恐惧就产生了。 他的脚步迈向科尔索。安吉丽娜去德路易吉上班时,可能就走那条路。他没时间问她要去哪儿,但他确信她不会待在家里。如果他遇见了她,他会远远地向她鞠躬,而不失礼貌。他不是对她说过吗?等他气消了,他很乐意再次和她成为朋友的。噢,他多希望那一刻快点儿到来,以便再次和她在一起。他四下看着,以便能及时看到她——如果他能与她相遇的话。 “喂,布莱塔尼!最近怎么样?你还活着啊,最近都看不到你了。”说话的是索尼阿尼,他还像往常一样精神饱满,尽管仍然面色发黄。他的脸色,看起来总是不太健康的样子,相比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