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当睡者醒来时 [book_author]威尔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4374 [book_dec]《当睡者醒来时》是威尔斯科幻小说系列中的一部。故事讲述格雷厄姆因为一次意外事件陷入了昏迷,直到二百年之后他才苏醒过来。世界历经两个世纪的演化,一切都变得让格雷厄姆不再熟悉。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他昏迷期间,他自己的财产以及亲人和朋友赠与他的财产,已经在管理会的运作之下成了一个天文数字——他变成了全世界特别富有的人,同时也被拥戴成世界之王。 而苏醒以后的格雷厄姆渐渐发现,人们的生活并没有随着科技的发展而更好,甚至完全相反。社会等级森严,贫富差距空前巨大,社会危机一触即发。进而,他也发现了管理会只不过是利用他建立自己的统治威信,而对抗管理会的革命者实际上也是为了私利在利用他。 最终,格雷厄姆驾驶飞机冲上云霄,在困惑的杀戮中坠落。在无解中获得了解脱。 [book_img]Z_9858.jpg [book_title]第一章 难以入眠 伊斯比斯特先生是一位青年艺术家,目前暂住在博斯卡斯尔。某日午后,海滩正处于低潮期,伊思比斯特先生从住所悠闲地走出来,一直到达秀美如画的彭塔根海湾,调查这里的洞穴一直是他的愿望。通过陡峭的小路,伊思比斯特偶然看到一个面色忧郁的人。此人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非常显眼,双手搭在膝盖上,看上去有气无力,红肿的眼睛漠然地望着前方,脸上未干的泪痕再次印证着内心满满的忧伤。 那人显然听到了伊思比斯特的脚步声,迅速将身子转过来,并且向他投去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接下来一种尴尬的沉默降临到两人之间,显然对于伊思比斯特来说,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些。“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炎热呢!”伊思比斯特故作圆滑地搭讪道,既为了化解眼前尴尬的窘迫,也为了提升自己的气势。那陌生人的回答相当简洁,“确实很热,”随后陷入片刻停顿,接着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一句,“热到让我睡不着。”“睡不着吗?”伊思比斯特马上驻足,看似非常简单的一句话,却将他乐于助人的本性彰显得淋漓尽致。 陌生人再次望向了伊思比斯特,目光中透露出无法掩饰的倦怠。“我知道确实让人难以相信,但我真的睡不着……我没有办法闭上眼睛,已经整整六天了。”说着他还将一只手举起来,似乎是为了增强自己语言的可信度,但是他的脸依然毫无神采。“没有询问过医生的建议吗?”“当然有,但大部分都是些破主意,要么就是让我吃镇静剂,要么就是说我的神经有问题……开出的都是些万能的药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那些强效镇静剂,我真的不敢乱吃。”“这下可就难办了。”伊思比斯特接着说道。 然后他便呆呆地站立在狭窄的小路中间,双眼迷茫,束手无策。不过他还是很清楚陌生人想要倾诉的意图,随即便有意无意地继续将话题进行下去。他又开始了平时絮絮叨叨的口吻:“我就从来没有失眠过呢,不过据我所知,那些患了失眠症的人,基本上都会有一些发现……”已经满脸疲惫的陌生人马上将手一摆:“我可没有那个勇气,让自己成为试验品。”这样一来,两人又陷入了僵硬的沉默。 “没有试试运动吗?”伊思比斯特并没有什么把握地问了一句,此时他的目光已经离开了对方那张满是愁容的脸,看到他身上穿着一套旅行服装。 “这法子早就试过了,可是得到的只有痛苦而已,我从纽奎开始,一天也不停歇,沿着海岸线漫步,一开始也有点效果,可是后来不管精神还是肉体都感觉加倍疲劳,或许是我的方法不对吧……”看上去筋疲力尽的他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随后他又举起了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一边擦拭着前额,一边喃喃自语起来。 “这个世界与我毫无关系,在这里我永远孤身一人,就像一头孤独的狼一样。没有妻女的我内心甚至燃不起生活的欲望,因为我没有什么必须要尽的义务,不是有人说过吗?没有子女的人就像是生命之树上已经枯败的树枝,看来我就是那已经死掉的树枝啊!” “我也曾经表示,只要能够克服这懒惰躯体的本性,我甚至都愿意服用镇静剂。天哪,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服了多少镇静剂了!它只是时刻不停地追问着人的心灵,全都是些关于时间的庸人自扰。时间啊时间!生存啊生存!人类永远困在一地鸡毛的平庸琐碎中无法抽身,我们无法停止进食,然后便满足于食物在缓慢消化的过程中带给我们的刺激与满足。我们也离不开新鲜空气,因为依赖于它们,我们的大脑才能敏捷聪慧,不至于走入死角。除此之外,打盹和睡觉也是必不可少的,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也是在为了睡眠而活着。围绕着心灵的里里外外,总有数不清的忧伤缠绕。人生在世每一天,就算是青春年少的鼎盛时期,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是微乎其微的,更别说还要算上那些表里不一的友人,举止粗暴的伙计们,还有那缺德的清咖啡和可卡因,都是些阻止疲劳,让人不能正常休息的生物碱……” “是的,我明白。”伊思比斯特答道。 这个无法入睡的陌生男人语调开始变得有些哀怨:“该做的我都做了。” “难道这就是要付出的代价吗?” “恐怕是的。”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是多么渴望能够得到休息,那欲望强烈到如同干渴的人看到水一般。我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整整六天了啊!仿佛一个漩涡扎进了我的心里,始终在不停地飞转,既不规律,也不停顿。意识也随着漩涡的激流奔涌不止,永不停息地飞速旋转,却看不到固定的方向……”他又停下来了,歇了一下又接着说,“向着海湾的方向。” “我想您必须得睡着才行。”伊思比斯特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某种有效的治疗方法,极其果断又坚决,“是的,您不睡觉肯定不行。” “我很清楚自己现在正处于漩涡的正中,我的头脑从未如现在这般透彻清晰,估计不久……” “是吗?” “您观察过随着漩涡沉下去的东西吗?就那样沉下去,完全摆脱这个奇妙的理性世界,也摆脱人类的视野。” “但是……”伊思比斯特依然试图规劝他。 突然陌生人的声音提高了,两只眼睛也冒出无比兴奋的光芒,并且出其不意地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如果再找不到解决办法,我便自杀。葬身之所就在那块深色的悬崖脚下,毕竟在那里我能够找到渴望已久的睡眠……是的……睡眠,还有那不断涌动的绿色和白色的波涛,就在那不断颤动的细细波纹中死去……”他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又开始喃喃自语。 伊思比斯特一直在瞅着他,内心感到奇异无比。肯定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啊,让他们在那样的一个午后相遇。 陌生人依然在对自己说话,“其实,我知道事情并非定要如此发展。一座类似的悬崖就坐落在卢尔沃斯海湾,高度也相同,一个年轻的小女孩曾经就在那里失掉了性命。如果她能够活到现在,肯定非常健康而且充满理智。”“可是怎么可能是在那些冰冷的岩石上呢?”“可能真的会有人躺在那上面吧?那一夜将会是多么的寒冷而阴郁啊!那打在身上的海水是多么的刺骨,然后便开始颤抖吧?嘎嘎作响的骨头像是被拆散了的骨架,不是吗?” 这时伊思比斯特与陌生人的目光相遇在一起,“真抱歉我打断了您如此完美的构想。”他的言语向来包含智慧,却也掩饰不住内在的尖锐。 “不过,不管是在任何一座悬崖上自杀,作为一名艺术家来说都是显得……很不专业的。”那人说着自己竟笑起来,随后又开始烦躁不安,“不过从另一个方面看,谁也没办法做到心智永远健康,在这一夜接着一夜的折磨下……” “请问您一直都是独自在海边漫步吗?”伊思比斯特问。 “是的。” “恕我冒犯,我觉得您这么做真是愚蠢至极!一个人漫步?您自己不是也说过,脑力的衰竭并不能靠身体的疲劳治愈。您的方法不只是从何处听来的?难怪没有效果。像这样孤独的散步,在炎炎烈日之下,忍受着酷热与疲惫,折腾一天下来,我估计,您爬到床上,并且用尽全力去……啊?”伊思比斯特突然停下来,看着眼前这个被失眠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人,眼神中布满迷惑。 “看看所有的岩石!”原本坐着的那人突然打出了一个力道十足的手势,声音也提高了很多。“还有那大海,那闪烁着波光的水面永远在不停息地颤动着!快看!快看!那座巨大的悬崖下面,那黑暗的未知之所,一大堆泡沫涌进去了!还有天上那耀眼的太阳,它高高地挂在天空的顶端,向大地播洒着最炫目的光芒。那天空就是您所在的世界啊!您已欣然将它接受,并且为自己得以栖身其中而骄傲雀跃。因为它是那么温暖,带给您依靠和愉悦。可是对我来说……”他猛地将头转过来,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恐怖,双眼布满血丝,流露出一种病态的目光,嘴唇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无法听见,“这便是我内心中深藏的苦楚。这个世界,将我的痛苦与不幸完全掩盖……” 伊思比斯特放眼向四周望望,悬崖耸立在灿烂的阳光下,脚下的波涛不断汹涌地拍打,处处散发着一种自然的原始美感。随后他又将身体转过来,再次面对那副几近绝望的脸,沉默再次来临。 陌生人终于开了口,并且伴随着一个拒绝的手势,一种不耐烦的姿态彰显出来。 “假如您可以睡一觉的话,肯定现在的您就不会感受到的全是痛苦,相信我!”伊思比斯特说道,现在他更加确信与陌生人的相遇是上天的安排,因为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他还因为无事可做而倍感难耐。一个人总要有些事情干才会感到充实和满足,而现在事情马上就来了,所以他定然不会撒手不管。他已经认定,来自于外界的友情,是眼前这个痛苦而疲惫的陌生人最需要的东西。打定了主意之后,他便在这个坐得像尊雕塑的陌生人旁边坐了下来,开始与他闲聊,当然免不了有争论发生。 但是陌生人似乎已经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是一脸悲观地凝望着远处的大海,除非伊思比斯特非常明确地向他提问,才会搭上两句,而且所说的并非都是正确答案。不过这个身处绝望境地的人,也没有对这种善意的打扰表示抗拒,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表示任何感激之类的情绪。很快,伊思比斯特就感觉到,这种单方面的谈话越来越没有什么作用,随后他开始提出一个建议,他们可以重新攀登一次那段斜坡,再折返回博斯卡斯尔,这样就可以将布莱卡深渊的美景尽收眼底。陌生人没有回答,不过还是照着做了。一边上着坡,他又开始了喃喃自语,紧接着,又突然将脸转向一直热心帮忙的伊思比斯特,面孔非常恐怖,“谁知道会发什么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伸出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也许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语气,“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旋转,旋转,旋转,旋转。一直这样转啊转,转啊转,永永远远不停歇。”他停下来,开始挥舞着瘦削的手反复比划着。 “好了,好了,兄弟!相信我吧,别再庸人自扰啦!”伊思比斯特现在俨然已经以一位老友的身份自居了。那人听话地将手放下,继续转过身前行。到了坡顶,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沿着悬崖边缘前进,随后又转向佩纳利另一旁的岬角。整整一路,这位失眠的陌生人都在不时地手舞足蹈,言语模糊且颠倒,似乎是在说着自己的大脑像漩涡一样始终在打转。到了岬角,两人停留片刻,只有道路足够宽,让两个人得以并行时,伊思比斯特发起的谈话才有可能得到回复。他极具耐心地为他详细叙述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中,建造博斯卡斯尔港是一件多么困难的工作,不过话题还没结束,又被自己那神经兮兮的同伴以一些不知所云的话语打断了。 “我的大脑已经不能跟以前相比了。完全不能相比,就像被什么东西一直压抑着,很重很重的感觉,不,肯定不是乏累,但是又搞不清究竟是什么,估计只有上帝才知道!”看得出他的语言库里缺乏具有表现力的词汇,他只能手脚并用地比划着。“那东西好似一抹阴影,陡然间落下来,随后又飞速在某种东西上掠过,那东西是什么也不得而知,只是觉得眼睛都快被闪花了。那东西一刻不停地旋转,并且越来越模糊,思维也开始随着越来越乱,接下来便是强烈的迷惑,最后形成一股无法阻隔的涡流。我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它,甚至都无法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它的身上,所以我无法向您描述它。”他又停下来,有些力不从心。 “那就别费心啦,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无论如何现在先不要急着告诉我,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吗?”伊思比斯特说道。 陌生人开始伸出手指,在眼睛那里揉来揉去,借此机会伊思比斯特再次试图与他攀谈。随着他揉眼睛的动作不断进行,伊思比斯特提出了一个特别的建议,“不如到我房间里去坐坐吧!试试烟丝的效果如何。而且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向您展示一下关于这个布莱卡深渊的草图。”陌生人这次很听话,站起来跟着伊思比斯特下了坡。 下坡的过程并不容易,陌生人的动作生疏而缓慢,伊思比斯特好几次还听到他因为错乱无序的脚步而险些摔倒的声音。 陌生人站在院子的篱笆门口,踌躇着要不要进门。“跟我来吧!尝尝上天赐给人类的美酒,不知道您是不是喝酒的,还可以抽几根烟试试。”伊思比斯特招呼着他。 “我是不喝酒的,”陌生人回答得很缓慢,并且开始沿着院里的小路向前移动,眼看就要到门口了,他那六神无主的呢喃细语再次出现了,“不,我是不喝酒的。它又转起来了,转起来了……转……”他再次陷入了旁若无人的世界,进去房间时还差点被绊倒在门阶上。 一进到屋子里,他便整个人重重地栽进了安乐椅里面,上半身前倾,双手放在额头上面,整个人像个雕像般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伊思比斯特不由得焦虑起来,就像一个不会招待客人的主人一样,他干咳了两声,围着屋子转起了圈圈,嘴里一直念念有词,不过都是些没有什么意义的闲话。当他转到了房间的另一边,拿起了一个文件夹,随后又将它放在桌子上,就在这时,挂在壁炉架上的钟吸引了他的目光。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咱们可以共进晚餐。”伊思比斯特手拿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嘴上这样说着,内心却在拼命谋划怎么样能够让那个人将水合氯醛喝下去,而且不被对方发觉。 对方没有回答,他只好再次重复自己的提议,“虽然我这里只有冷羊肉,但是甜点还是很不错的呢,另外如果没记错的话,威尔士干酪和水果蛋糕应该都还有的。” 坐着的陌生人依然不做声,手持火柴的伊思比斯特不得不停下来,凝视着他。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点燃的火柴熄灭了,香烟却没有被点着,那人依然一动不动。文件夹被伊思比斯特拿在手里,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有什么要说。“或许……”他轻轻地自语着,随后又瞅了一眼门,然后将目光再次聚焦在这个坐在安乐椅内的年轻人身上。接着,他开始慢慢向屋外转移,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一般,轻手轻脚,每走一步还不忘回头张望。 已经挪到了外面的他将房门轻轻扣上,他跨过另一扇通向屋外的门,经过门廊来到了院子里。他的脚步最后停在花坛的一角,那里还长着舟形乌头。屋子的窗户开着,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屋内的陌生人。他的动作跟刚才没有任何差别,手捂着前额,看上去就像一尊死气沉沉的雕像。 街上玩耍的孩子们停在了院门口,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望着伊思比斯特。还有一位做小艇出租生意的人过来与他攀谈几句。他恍惚觉察到,也许是自己严谨的态度或者特殊的身份令他看起来有点与众不同。或许抽抽烟能够化解一些吧?他想到,便从口袋掏出烟袋和烟斗,开始优雅地往烟斗里填着烟丝。 “我很费解。”……原本洋洋得意的信心,现在已经消失殆尽,心里还不住地泛起了嘀咕。“不管怎样,还是要为他创造一个机会。”打定主意的他,用力将火柴擦亮,点燃了烟丝。 时间又过去了一些,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原来是女房东走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从厨房里拿来的灯。伊思比斯特赶紧转过身,开始用烟斗朝着她来回比划,将她拦在了屋子的门口。显然她不知道房间里面有客人,但是他那轻微的耳语也根本不能将眼前的一切解释清楚。虽然最后女房东又提着灯返回去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依然没搞清楚状况。伊思比斯特依然在门廊的角落游荡,内心兴奋不已,不过每次看到屋里的人,得意之感顿时消减许多。 烟已经被他抽完了,又经过了一段久久的徘徊,连蝙蝠都已出动,朝着户外飞走了。终于,伊思比斯特冲破了种种顾虑,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再次轻轻地挪回了已经暗下来的屋子。走到门厅时,他的脚步停下来,眼前的陌生人还是那副姿势,只是借着窗外昏暗暮色的映衬,阴郁之感更加强烈。当晚的夜色是非常安宁的,除了一艘运送板岩的小船停泊在海港中,远远飘来几个水手的歌声。院子外面是宽阔的丘陵,飞燕草和穗头饱满的舟形乌头被笼罩在高高的阴影下面,越发显得形象怡人。此刻,一个念头突然在伊思比斯特的大脑中闪现,随后他进入屋子,倚在桌子旁边开始认真地倾听。同时心中慢慢升起一种并不愉快的猜想,而且那感觉越发的强烈,直至被最终证明。惊愕是最初的反应,随之而来的便是极度的恐惧。 是的,坐在安乐椅中的陌生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绕开桌子走过去,动作非常轻缓,低下身来细细倾听,一边不够又来一遍。终于手能够摸到那张安乐椅的椅背了,他的身子一低再低,直到耳面相贴的程度了。 为了能够仰视到客人的面孔,他还尽力将身子压得更低。突然间,伴随着一声大叫,他猛地站了起来。只见那人双眼已经完全没有神采,一潭死寂。 伊思比斯特再次瞅了瞅那人,只见他双目张开,瞳孔已经下垂到眼睑下面。这样子太奇怪了,伊思比斯特完全乱了方寸,动作从轻拍变成了死命摇着他的肩膀。他的声音也一下子提到了刺耳的程度,“您睡着了吗?您是睡着了吗?”连问两遍这人都没有任何反应,由此他得出对方已经死掉的结论。他整个人都慌了,情绪变得骚动不安,他匆匆迈开大步,试图走到房子的另一头,没想到却跟桌子撞在了一起。最终只好按了铃。 “马上拿一盏灯过来!我的朋友出事了!”伊思比斯特站在门厅的位置喊道,说完之后又回到陌生人身边,看着他坐在那里毫无半点动静,又开始拼命摇着他的肩膀大喊起来。被震惊的女房东很快赶到了,手里举着一盏灯,黄色的光线顿时填满了整个屋子。伊思比斯特的脸色也非常苍白,但是又不好对女方东直言相告,只能说,“请问哪里可以找到医生啊?这村子里有医生吗?我的朋友并没有过世,只是犯了病,我现在急需一个医生!” [book_title]第二章 昏迷 陌生人的肌肉已经僵硬得像蜡像一般了,而且时间持续的非常久,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慢慢地又进入了下一个松弛状态,看上去虚弱异常,应该是进入了一种深度昏迷状态。 陌生人被辗转了几个地方,先是从旅馆到博斯卡斯尔诊所,然后过了数周,又被送往了伦敦。这一过程中所有试图令他苏醒的努力都宣告失败,又过了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不再进行任何尝试了,至于为什么,下文将会详细解释。长久以来,陌生人一直处于那种半死不活的奇怪状态,既没有死去,也没有任何生命特征,仿佛卡在了生死之间,生命的旋律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就像一台被关闭的机器,思维和知觉都无法启动,他虚乏到了极点,以至于再没有梦幻,他获得了极致的宁静,以至于身心俱空。这是一种混乱到极致的骤然平静,但是他又该存在于何处呢?一个失去了知觉控制的人,他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我真的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甚至比昨天的以及更加清晰。”伊思比斯特说道。是的,这个人就是我们在上一章中提到过的伊思比斯特,但是却已经不是年轻时的他了,想当初他留着比时髦的发型略长的棕色头发,现在早已变成了一头铁灰色短发。昔日白皙透红的脸颊现在已经变成了浅黄色,只不过浅黄之中还是微微泛出了丝丝红润。一把花白色的胡须长在尖尖的下颚上。这是个炎热的夏天,一位叫做沃明的老人正在与他对话,老人是一位伦敦的律师,身上穿了一件卡其布的夏装。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就是格雷厄姆(也就是昏迷者)的亲属。老人与伊思比斯特肩并肩站立在伦敦的一座公寓里,陷入昏迷之中的格雷厄姆就直挺挺的躺在他们眼前。 一直昏迷不醒的格雷厄姆软软地躺在一张水垫床上,皮肤微微泛黄,身子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一件质地飘逸的衬衫将他消瘦的身体包裹起来。一层薄薄的玻璃将床的四周包围起来,仿佛在昏睡者与现实之间树起了一面无形的墙壁。在这面墙壁的阻隔下,里面的昏睡者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们两人就贴着玻璃框站着,不住地往里面看。 “现在想起当初他那双白色的眼睛,我的内心还会感到强烈的惊骇与不安。这个可怜的家伙真是太让人吃惊了。”伊思比斯特说道,“您知道的,当时他的眼睛就是这样向上翻着的,而且是白色的,在这里好像又重温了一边先前的情景。” 沃明问,“从那时候起,您一直没再见过他吗?” “其实我一直想来的,无奈手头上总有处理不完的急事,多到就算有不少假期也忙不过来。而且大部分时间我都居住在美国。” “您是个艺术家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沃明说。 “以前是的。那个时候我刚刚步入婚姻,但很快对于婚姻的幻想就破灭了,至少对一个凡夫俗子来说是这样。于是我提出了离婚诉讼,您知道贴在多佛港悬崖上的大幅广告吗?就是我让人干的。” “广告很不错,虽然被贴在悬崖上让我觉得有点可惜。”律师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就让这些广告永远与悬崖为伴吧。”伊思比斯特自顾地感叹一句,显然乐在其中。 “世界跟以前不一样了,二十年前,我身在博斯卡斯尔,随身携带的,除了一盒水彩颜料,就是一腔崇高的抱负,现在想来真是不合时宜。也就是在那时,他陷入了昏睡。也许好运总是喜欢垂青于那些欲求不高的人,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我笔下的颜料会遍及从英格兰到利泽德角的整个神圣海岸,并且为它们增光添彩。” 对于运气一说沃明似乎并不认同,伊思比斯特接着说,“如果我的记性没出错,我差点见不到您了。回到这里时您乘坐的是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还将我送到了卡梅福德火车站。当时已经接近维多利亚女王的执政周年纪念日了,在我的印象中,威斯敏斯特有不少旗帜和席位,而且到了切尔西的时候,我还跟马车夫争吵了一通。”“是的,那是第二次盛大的周年庆典,女王执政六十周年纪念日!”沃明说。 “噢,噢!想起来了,还有另一个盛大的纪念日,也就是五十周年那一次,当时我还是个小男孩呢,身在伍基,哎,所有的这些我都错过了……当时他可真是没少给我们添麻烦啊!我的女房东不愿收留他,也不愿意带着他,当时他的样子非常古怪,肌肉非常僵硬。我们只能把他安放在一张椅子里,抬着他到了旅馆。当时担任他的主治医生的并不是现在这个人,而是一位博斯卡斯尔当地的大夫。当时一直忙碌到半夜两点,我和女房东也在边上帮忙,举着灯和其他一些东西。” “最初他的肌肉一直处于僵硬状态是吗?” “是的,僵直着!每次我试图将他的躯体弯曲时,他都是硬邦邦的。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将他倒立过来,也许就会放松不少了。当时的情景真是闻所未闻。当然,他是个例外。”伊思比斯特说着,还将头歪向了一侧,向对方示意了一下里面躺着的昏睡者,“毋庸置疑,那个矮个子医生,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史密瑟斯。”沃明提醒道。 “对,史密瑟斯。大家都认为,他的错误就是过早试图让他苏醒。这一切都是他弄出来的。到了现在我依然感到……芥末、鼻烟、针刺,就是那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之一,反正不是发电机。” “感应线圈吗?” “是的,可以看得出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扭动,全身肌肉都在抖动和抽搐。当时只有两根黄蜡烛负责照明,连每一个影子都跟着抖动起来了。可是那个矮个子的年轻医生尽管内心紧张,却依然任性妄为。而病人……始终身体僵硬,接着便扭动得异常奇怪。哎,现在这个场景还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呢。”接下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种状态很奇怪。”沃明说道。 伊思比斯特接着说,“意识完全失去了,在一个短暂的时期。” “这副皮囊既没有生命的迹象,也并非死去,应该说已经成为一个空壳子,就像一个被贴上‘此物已占’的座位,虽有归属,却空空如也。知觉、消化、心脏、脉搏和震动,通通都没了。我感到这副人体的躯壳已经没有灵魂的存在了。或许相比死亡来说,从某方面说知觉的缺失,或许是更为合适的解释。就连毛发都已经停止了生长,我从医生口中得知的。按理说,就算没有了知觉,毛发还是会照常生长呢……” 沃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然后一丝苦楚划过脸庞。 停止对话的两个人再次站在了玻璃窗前,仔细观察着里面情状怪异的格雷厄姆。他依然处于一种神秘的迷睡状态,确切的说是处于迷睡中的较松弛期,这种现象从未在医学史上出现过呢。一般来说,陷入迷睡的人不会超过一年时间,到了那时,患者一般会苏醒,否则就会死去,也有醒过来的患者很快死亡的现象。伊思比斯特发现,格雷厄姆身上有注射的痕迹,应该是医生为了延缓病人的虚脱,为其注射营养液留下的。尽管这些痕迹令他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他还是将它们指示给沃明观看。 伊思比斯特突然开始对自己无拘无束的人生经历来了兴致,“他一直都躺在这,而在同样的时间里,我的生活却完全发生了改变,我结了婚,有了孩子,(甚至当他刚刚昏迷时我还从没有想过要孩子呢)又为了养活这个家而辛苦劳作。现在我的儿子都长大了,成为一名即将从哈佛毕业的美国公民。看看自己的满头白发,再看看眼前这个与当时的自己差不多的人,多么奇怪啊,他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增加,不管是年龄还是智慧。” “我还不是一样,”沃明将身体转过来,“想想当年跟他一起打板球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小伙子呢。当我已经变老,他却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样子,唯一有变化的也许只是微微泛黄的皮肤了吧。” 伊思比斯特特意打趣地加了一句,“在这期间,星球大战都打过了呢!”(指威尔斯另一部作品《世界大战》中的情景) “他自始至终都不曾老去。” “肯定是那些火星人干的吧。” “依我看,”伊思比斯特暂时顿了顿,随后又接着说道,“他自己的名下应该有一份数额不算巨大的资产吧。” “说得没错,”沃明确认道,接下来还特意严肃地咳嗽了一声,“更巧的是,我正是这笔资产的代理人。” “哦!”伊思比斯特陷入了片刻沉思,随后又说道,“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直躺在这里花不了多少钱,而他的这笔资产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值?” 沃明再次确认道,“确实增值了呢,等到他醒过来时,嗯,我是说如果他有醒来的一天的话,他的富裕程度绝对会大大超越从前的。” 伊思比斯特接着说,“我是一个生意人,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甚至有时候我会从商业的视角大胆设想,其实对于他来说,这种迷睡很可能会变成一件好事呢。希望他能够知晓,例如在这种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当初没有发生这种事情,而他也就这样一直生活……” 沃明否定了他的看法,“他不是那种处心积虑,能够预先策划得如此周到的人,其实……” “是吗?” “在这方面我们无法达成一致。毕竟这涉及到了监护人的利益,或多或少我都会站在他那一方。您也许注意到了一些事情,足够能意识到偶然的某些摩擦。然而即便这样,他最终能否苏醒仍然无法确定。这种迷睡状态依然会损耗人的元气,只是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最终还是会有耗尽的一天的。现在的他无疑正在沿着一个斜坡向下滑行,而且过程及其缓慢,且乏味无聊。这种状态您能够理解吗?” “他的苏醒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惊喜,否则就太遗憾了。二十年来,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美国一位叫做华盛顿·欧文的作家曾经在1819年写过一个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叫做瑞普·凡·温克尔,他就曾经在山中睡着,然后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醒来时世界早已不复从前。” “那时已经不是瑞普·凡·温克尔了,变成了贝拉米了,美国作家爱德华·贝拉米,在1888年完成了一部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小说《回顾》,里面对于公元2000年的理想社会进行了详细的描述。” 沃明说,“无可否认,一切变化都很大,而且随着变化的还有我自己,我已经成为一个老人家了。” 伊思比斯特陷入了迟疑,本想假装惊讶,却完全失去了时机。“这点我早应该想到的。” “我当时的年龄是四十三岁,您曾经发过电报给几家银行的董事长,还记得吗?是他们将电报转寄给我。” 伊思比斯特说,“是啊,当时我翻查他的口袋,从支票簿上得知了他们的地址。” 沃明说,“其实增值并不是难事。”随即两人又陷入沉默之中。但是伊思比斯特的好奇心却有增无减。 “这样的迷睡状态可能还会持续很多年,”伊思比斯特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后又接着说,“这点是我必须要考虑的,有关他的一切事务,将来很有可能再由别人接手,这一点相比您也清楚。” “伊思比斯特先生,不知道您是否相信我,其实那也正是我反复思考的问题之一。很巧合……我们没什么信得过的亲戚,这种状况确实比较特别,可以说前所未有。” “确实,”伊思比斯特也说道,“其实这应该是一个公共托管人需要管理的事情。希望我们能够找到这样一个人,切实履行这一职责。” “依我看来,这种监护人需是有长生不老的本事才行,或者是某个公共团体。有些医生认为他很有可能还会继续活下去,所以,我也特意去为他找过一两个知名度比较高的人,不过目前还没有收到什么回音。” “或许将他交给某个公共团体来照料是个不错的注意,比如不列颠博物馆托管人或者皇家内科医师协会这样的组织。” “但是说服那些人将他带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我猜测应该是程序非常繁琐拖沓吧?” “不完全是这样。”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这件事确实令人感到好奇,确实,”伊思比斯特说道,“而且看趋势复利还会有所增长呢。” “确实没错,”沃明说,“金子的储备量眼看就要耗尽,于是便滋生了增值的趋势……” 伊思比斯特还做了个鬼脸,“这种趋势我早就感觉到了,不过,这对他来说有利无害啊。” “前提是他能够醒过来的话。” 伊思比斯特赶紧接着说,“如果他能够醒过来,您看见没?他的鼻子明显萎缩着,眼睑也陷得很深,完全是一副病态。” 沃明看了看,陷入了片刻沉思,最终说道,“他能不能苏醒,我确实很怀疑。” 伊思比斯特说,“我依旧没有太明白,这种情况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呢?我记得他曾经向我提起过自己曾过分的使用大脑,让我感到实在匪夷所思。” “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偏激好动,而且天赋很高。他有一个烦事重重的家,然后他离了婚,并由某种活动中获得了些许慰藉。我猜测,应该是某种狂热的政治活动吧。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激进派,或者一种典型的自由主义者,而且相当狂热。他们将自己称为先进的群体,精力永远充沛,直至癫狂的程度。他不能忍受约束,对于某一次辩论的得失总是耿耿于怀,最终遭此厄运。我记忆中他好像留下一本小册子,里面充满了杂乱狂妄的言辞,那可真是一本奇书,一些出自里面的语言,或者被证实,或者被驳倒。读他的论题,会让人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事物无法预知。相信当他醒过来时,已经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等待着他,因为他已经忘却了太多。当然我是说,如果有那一天的话。” “果真如此,我必亲临现场观看,只为听听他对眼前的一切究竟作何解释。” “我也是的,”我们说道,“我当然会的!”他突然像一个性情善变的老头一样开始自怨自艾起来,“不过估计我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他永远也醒不过来,他再也醒不过来啦。”他就那样一直站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昏睡的人,内心不住感叹。 [book_title]第三章 醒来 沃明最终还是猜错了。他还是醒过来了! 这是多么复杂而难懂的事情啊!多亏了这副人形的皮囊!想象一下每天清晨,当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有谁能够对自我重建的过程进行一番准确的描述?太多太多的因素分分合合,缠绕交错,从灵魂的最初启蒙到无意识,又从无意识到潜意识,再从潜意识到渐悟,直至到达自我的再意识。长久迷睡后苏醒的格雷厄姆跟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他的感受就如同普通人睡了一夜之后的感觉。随着他含糊不清的知觉越来越清晰,心境却怎么也开朗不起来。他开始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命体征,自己并没有死,而是正在某一处所迷迷糊糊地平卧着。 他开始慢慢地回归理性,但是这一过程似乎颇为漫长,既跨越了时空的辽远,又经历了历史的悠长。广阔无边的梦境中无法回避那些骇人景观的映现,模糊不清的印象在记忆中闪烁不停:景观是那样的奇特,生物们是如此的奇怪,仿佛一切都属于另一个陌生的星球。不过,总有些感知在头脑中留下了清楚的印象,或者是某次会话,或者是某一个名字,这名字究竟是什么呢?总是反复出现,却又想不起来。又或许,那感知是来源于忘记了肌肉和脉搏的奇怪感受,或者曾经奋起努力却终究深感无助的绝望感,就像一个人快要被黑暗吞没,最后在做出拼死的挣扎。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齐全的画面,由一些飘忽不定的夺目景观汇聚而成。 格雷厄姆的眼睛是睁开的,他自己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发现自己正盯着一个陌生的事物。 那东西是白色的,也许是别的东西的边缘线,又或许是一个木框子。他的头慢慢移动,盯着那东西的边缘。 很快那东西的轮廓线便在不断上升中超出了他的视力范围。他开始努力,想知道自己此刻置身何处。然而对于已经如此不幸的他,这些事情还有何意义?他的思维无法变得积极且光明,他苏醒于黎明之前的黑暗,那种于庸碌平凡中久久等待的痛苦是何等的难捱,他已了然于心。渐渐,他模糊地听到周围窃窃的低语声,以及快速消失的脚步声。 随着头部慢慢移动,四肢也渐渐有了些许知觉。在他的意识中,仍以为自己正置身峡谷的某处,此刻正躺在某间旅馆的床上。至于那白色的边缘线,早已经淡出了他的记忆。他必定是陷入了睡眠,记忆马上回来了,他想起了自己曾经非常困,悬崖和瀑布也出现在记忆中。随后,一段与路人交流的场景闪现在脑海。 他到底睡了多久呢?那琐碎而轻快的脚步声是从何而来?为何又如此匆匆呢?还有那忽上忽下的律动又是什么?仿佛浪花击打在卵石上发出的声音。尽管全身无力,他还是拼命向椅子伸出一只手,去拿上面的表。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表总是被放在那里的。不过这一次他摸到的只是一个坚硬而平滑的表面,好像是玻璃。这一点令他非常诧异。他陡然间把身子翻过来,死死地瞪着双眼,随后开始想尽办法让自己坐起来。但是这一简单的动作对于他来说已经难如登天,不仅没有坐成,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迅速袭来,随后更是全身疲惫不堪,这一切都令他惊愕不已。 他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双眼,周围的一切都令他充满了疑惑,他的头脑是清楚的,但是眼前无疑有无数个谜团。昏睡中的他显然受到了优待,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至少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种床,而是躺在一张柔韧度非常好的床垫上,浸在一个深颜色玻璃的水槽中。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发现自己是全身赤裸着的!在这种半透明的垫子上,他感到非常陌生且不安。一面镜子被放置在垫子下面,他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微微发暗的面孔。他随后看到了自己的肩膀,又是一阵惊愕。自己的皮肤干燥得吓人,似乎前所未见,而且还严重泛黄。一些奇奇怪怪的橡胶设备巧妙地缠在自己的胳膊上,仿佛被生生嵌入了表层与内里的皮肤之间。他感觉自己连同这张奇怪的床垫都被一个稍带绿色的彩色玻璃框子包围起来,最先看到的那个白色框架里面的条形物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一个架子被放在框内的一角,上面摆满了各种光闪闪的,制作精良的设备。那些东西平时都很少见,除了一眼可以认得出的最高温度计,和最低温度计。 那些微微带绿色的玻璃状物质挡住了他的视线,以致他无法判断背后是些什么东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住宅,里面装饰得非常奢华。一条白色的拱廊正对着他,拱廊建造得很宽阔,色调也以简洁为主。家具被摆放在封闭框架的内壁旁边,包括一张桌子和两把精致考究的椅子。一块类似鱼肚白颜色的台布铺在桌子上,几个盘子被摆放在上面,上面堆满了东西。此外还有一个瓶子和两只杯子。他感到自己的食欲被强烈地勾引起来。 依然看不到任何迹象证明有人的存在,呆呆地过了好一阵之后,他开始试图爬下那个半透明的床垫,并且站立在地板上。他身处的狭小居室内,地板确是光洁无瑕的。不过他对于自己体力的估计还是过高了。他蹒跚了几步便要倒下,头部撞在了玻璃似的内壁嵌板上,几经挣扎才没有倒地。嵌板在他的推力下奇异地向外弯曲,就像一个被注入空气的气球,随着一声微微的爆破声,消失于无形之中,像极了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他紧接着跌跌撞撞地来到大厅,终于在宽阔的空间中站定了身体,不过在内心巨大的惊异冲击下,他不得不紧抓住桌子来让自己保持稳固。在他的拉扯下,桌上一只杯子滚落下来,在地板上发出响亮清脆的声音,幸好没有任何破损。最后他还是没有站住,坐在了一张带扶手的椅子上。 体力稍微恢复一些之后,他将剩下的几只杯子全部倒满,自顾自地饮用起来。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喝的并不是水,这种液体也是无色的,口味很清淡,不时散发出醉人的芬芳,兼有迅速提神养气的效果。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眼光开始望向周围。 他这才发现,没有那略带绿色的框架物的遮挡,房间显得非常宽敞奢华。最开始见到的那条拱廊其实与一段楼梯相连,中间没有安装门窗,楼梯一直向下,交汇处是一条宽敞的横向走道。光亮笔直的柱子伫立在走道的西头,由一种镶嵌着白色纹理的深蓝色材料精制而成。一阵嗡嗡声沿着走道径直传来,听起来既单调,又沉闷。此刻坐在椅子上的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聚精会神倾听着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美味食物的诱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到自己竟是一丝不挂的,赶紧在慌乱之中寻找能够遮羞的衣衫。几番寻找之下,终于在近处的一把椅子上看到了一件黑色长袍,他慌乱地用长袍包裹了身体,颤颤巍巍地再次坐下。 他的头脑仍然没有得到安宁,波涛汹涌的纷乱起伏一刻也没有停下。很明显他始终处于昏睡状态,而且这期间还被人挪动过地方。不过,这里又是哪里呢?还有那些人,他们在深蓝色柱子的另一头远远地聚集着,他们是干什么的?博斯卡斯尔吗?想着他又倒了一杯刚才喝的那种无色饮品,但是没有一饮而尽。 这到底是哪里?他那刚刚恢复不久的感官给他带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一个鲜活的个体正在模糊中颤动。他的目光不时地向四周环绕,最后又在住宅上停留。打量着它那未经色彩渲染的外观,却显得格外优美动人,轮廓分明。随后他的目光又到了屋顶,只见一个被光线围绕的圆形杆状物将屋顶的某处隔开。正在他观察的入神之际,整个人被一大片固定的阴影遮蔽,随后阴影又撤走,紧接着又有下一片阴影到来,然后又撤走。一种沉闷的喧闹声充斥在空气中,“比特,比特!”这声音从大片的阴影中传来,他本要吓得大叫,无奈喉咙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他赶紧站起身来,像个醉汉一样踉踉跄跄地向着拱廊走去。他晃荡着身体准备下台阶时,又被裹在身上的长袍狠狠绊了一跤。 慌忙之中他赶紧抱住一根深蓝色的柱子。 顺着走廊向远处看,远方的深景是由蓝色和紫色组成的素色基调。走廊的尽头很宽阔,被围栏圈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灯火辉煌的露台。露台再向内延伸,便到达一个烟雾缥缈的地方,结构类似于一座豪华的宅邸内部空间。再往远处看,还能看到连绵不绝的建筑群轮廓。此刻,耳边再次传来嘈杂的话语声,清晰而洪亮。与他背对着的三个人站在露台上,手舞足蹈地谈论着,气氛非常热烈。他们穿的服饰普遍宽松,潇洒非凡,衣服的质地非常考究,色彩柔和而不失明亮。随后又有众多人议论纷纷的嘈杂声接连不断地从露台那边传来。又一次,他仿佛看到头顶上一面旗子悬空飘了过来。随后又有一件不明物体从头顶的空中掠过,那东西的颜色非常鲜艳,或许是一顶浅蓝色的帽子被抛在了空中,或者是一件被丢上天的衣服落了下来。仔细辨别那嘈杂的喧闹声,类似于英语中“醒来”这个词重复出现的频率很高。一阵模糊的尖叫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紧接着便是那三个人的笑声。 “哈哈哈!”其中一个人大笑起来,只见他满头红发,身穿一件紫色短款上衣。“当昏睡的那个人醒来时,当……”他的眼球不断转动,目光沿着走廊愉悦地望过来。只是一瞬间,他的整个人都变了!面孔变得僵硬无比,笑容一扫而空。随着他的一声惊叫,另外两个人也飞快地转过身来,硬挺挺地僵在那里。一种万分惊恐的表情挂在他们三个人的脸上,是的,那是一种无比惊骇的表情! 格雷厄姆突然双膝跪倒在地上,原本靠着柱子的手臂也顿时没了力气,软绵绵地垂落下来。他身体前倾,快步抢走几步之后,脸朝下整个人栽倒在地。 [book_title]第四章 喧嚣 在格雷厄姆倒下之前,留在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是不断吵闹的铃声。直到后来他才知晓,倒下之后他便不省人事,游荡在生与死的边缘。醒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半透明的床垫上。一股燥热的感觉涌向他的心口和喉咙。他发现自己的手臂上被缠了绷带,原来那台深色的仪器也被搬离了手臂的位置。只不过自己依然被那些白色的框架包围着,却完全不见原来那层略带绿色的半透明物质。此刻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别人仔细端详,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身着深色紫罗兰上衣的人。没错,正是先前在露台上出现过的那个人! 他的耳边始终围绕着包括铃声在内的各种声音,虽然遥远却绵延不断。这声音令他不禁产生某种联想,好似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叫喊个不停。突然,仿佛有什么东西伴着喧嚣声飘过,而后落下,随后门被骤然关闭。 格雷厄姆转过头来,慢慢地问道,“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我又是在哪里?”那个最先发现他的红发男人进入了他的视线,似乎有声音问他说些什么,随即又被突然中止。 身穿紫色服装的人声音柔和,说出的是一口略带异国口音的英语,当然也不排除格雷厄姆因昏睡太久而产生的错觉。“这里非常安全,您是被转移到这里的,从您先前睡着的地方,在这里的一段时间里,您始终处于一种没有意识的迷睡状态。”格雷厄姆没搞清楚他接下来说的是什么,一只管状的小瓶子被人递到了他的面前,随后一种细小水珠似的雾状液体被喷洒到他的前额上,格雷厄姆顿时感到心旷神怡,凉爽无比,而且还伴随着淡淡的芳香。他感到分外满足,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感觉好点吗?”见格雷厄姆再次睁开眼睛,身穿紫色服装的人轻声问道。格雷厄姆仔细打量他一番,只见他大概三十来岁,相貌堂堂,一撮尖尖的亚麻色胡须长在下颌处,在紫色上衣的领圈位置,别着一颗分外别致的扣子,呈木棒形状,看起来是纯金制成。 “您睡得时间可不短了,属于一种强直性昏厥状态。能听见我的话吗?是强直性昏厥啊!虽然您猛地一听肯定觉得非常陌生,不过请您相信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无疑这些话令格雷厄姆宽慰不少,但是他还是没有答话。他的目光落在了另外三个人脸上,他们同时也在观察着他,而且神情异常古怪。在格雷厄姆的意识中,自己应该在康沃尔的某一个地方,但是眼前的一切无疑没有办法与记忆中的印象衔接起来。 上一次在波斯卡斯尔有过瞬间的苏醒,此后便有一个问题始终留在意识中,如今这个问题再次显现出来,明明是下了定论的事情,却被无缘无故忽视了。他终于轻咳了两声之后,说了话。 “请问你们可曾给我的表兄发电报?地址是E·沃明,钱塞里巷27号。”尽管眼前的人听得都很仔细,他还是得了强迫症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时红色头发的人发出了一声低语,“他的口音好奇怪啊!音调那么含糊。”亚麻色胡须的年轻人也问道,声音中充满了困惑不解,“先生,您是说要发电报吗?”“是的,他是说要发一份电报。”第三个年轻人主动接了话,只见他同样仪表堂堂,年龄在十九岁到二十岁之间。亚麻色胡须的人顿时恍然大悟,冲着格雷厄姆大声喊道,“瞧我是有多笨啊!您尽管放心吧先生,一切都会处理妥当的!只不过给您表兄发电报会有点困难,因为他人现在不在伦敦。但您千万别为这些事情着急,您现在才刚刚从沉睡中苏醒,您真的睡了蛮久,先生。”格雷厄姆觉得自己听得非常真切,他最后一个词说的就是“先生”,但是这个人硬是将它发成了“陛下”的音。 “唉!”格雷厄姆只能感叹,随即便闭口不再说话。 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匪夷所思,这些身着奇异服装的人们看起来很奇怪,但是他们的行为似乎井然有序。整个屋子看起来也觉得很奇怪,像是某种新开办的场所。突然一个大大的疑问闪过他的脑海,不,这里不可能是位于公共展览馆的某个大厅!若真是如此,他绝不会对沃明嘴下留情的!是的,这里完全没有任何特征与那地方相似,而且,先前自己赤身裸体而浑然不知,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公共展览馆的。 随即,他突然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管事实令他颇感意外。在他看来,昏睡过程中的感知恢复期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哪怕是由于怀疑而造成的短暂终止。他明白得很突然,自己确实睡了很长时间,而且从来没有醒来过。也许是凭借天生对于人类表情的解读能力,他想明白了那些人为何会在审视自己的面孔时面露惊骇。虽然自己内心的情绪早已翻江倒海,但是他望着他们的脸时依然冷若冰霜。旁观的人们也从他的眼神中大概猜出了他的心情。他试图开口说话,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伴随着眼睛的发现,他的内心也涌起一股冲动,这股冲动跟平时大不一样,这一次他不想揭露自己发现的一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赤裸的脚丫,随即又开始静静地用目光巡视四周。他开始剧烈地颤抖,一开始想要说话的冲动完全消失了。 他们马上拿来一些粉红色的液体,给他服了下去。这种微微带点绿色的荧光液体有一股肉的味道,喝下去不久,他就感到体力在渐渐恢复了。 “那个……喝了那个我感觉好了一些。”他终于说出了话,声音却很嘶哑。窃窃私语的声音马上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了,那应该是一种很有礼貌的赞许。他又想说话,但是没有成功。 他用手按住喉咙,做了再一次尝试。 “多久?请问我睡了多久了?”为了发音容易些,他尽量保持音调的平直。 “时间可真的不短呢!”长着亚麻色胡须的人急匆匆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周围的人,接着说道,“确实时间很长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格雷厄姆突然焦躁起来,“但是我想总有个期限……几年,是吗?还是很多年?我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东西,我现在感到非常迷茫。可你们又不……”他开始低声哭泣起来,“请你们不要敷衍我,告诉我究竟是多久……”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呼吸开始变得没有规律,他静坐在那里希望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并不时用手指头的关节挤压眼睛。 他们再次轻声议论开来。 “五个月?或者六个月?”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难道时间还要长?” “远远超过那些。” “还要更长吗?” “没错!” 他注视着他们,脸上的肌肉开始扭曲,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魔爪,在蹂躏他的面孔。接下来,疑惑布满了他的整个面孔。 “您睡了许多年。”一头红发的人说道。 “许多年!”格雷厄姆不停地重复着,举起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抹去脸上流下的泪水,接着便使尽全身力气想要坐起来。 他将眼睛紧紧地闭上,然后又用力地睁开,接着又将周围的一切扫视一遍,感受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到底多少年?”他问道。 “您最好有心理准备啊。” “哦?” “年数已经超过了一罗(十二打)。” “你说超过了什么?”听到这陌生的词语,他有点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对方两人同时说话,导致他根本没听清楚用十进制表达的数量究竟是多少。 格雷厄姆再次询问,“你刚才说的是多久?请别再那样看我,告诉我实情!”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他静下心来,听到了几个重要的词语,“超过两个世纪了。” “多少?”他失声大叫起来,“谁说的……?两个世纪,那是多少年?”他转过身子,对着一位年轻人吼道,他以为是这个年轻人说的这句话。 “是我说的。”长着红色胡须的人说道。 “两百年!”格雷厄姆反复叨念着这几个词,原本他以为获得的答案会是诸如“长期睡眠”等概念类型的词语,然而得到的却是用“世纪”这样如此精准的词语来标注的时间长度。他不得不承认内心沮丧到了极点。 “两百年。”他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并且在脑海中逐渐显现,这个数字所代表的时间跨度究竟是多长。随后又忍不住感叹,“唉,不过……”想到这里欲言又止。 “你……你刚刚说是……” “两百年,也是两个世纪。”红色胡子的人再次确认。 再次陷入了沉默,格雷厄姆望着他们认真的面孔,终于确信,这一切都不是开玩笑的。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我陷入了昏迷,然后不断地做梦,昏睡不可能持续这么长时间的啊!肯定不对……这一定是你们开的玩笑!你们告诉我……或许就在几天前,我还在康沃尔海滩漫步……”说着说着,他便没有了底气,声音也弱了。 长着亚麻色胡须的人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先生,我对过去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言语中透露出明显的心虚,说完之后还特地看了一圈周围的人。 “先生,您说的确有其事。”最年轻的那个人接着说,“您说的是位于康沃尔西南一带的奶牛场那边吧?叫波斯卡斯尔,曾经属于康沃尔公爵。我曾经到过那里,现在还有一栋房子在那里呢。” 格雷厄姆顿时将目光投向那个年轻小伙子,“是的,波斯卡斯尔!就是波斯卡斯尔!多么亲切的波斯卡斯尔!我就是在那个地方……倒下睡着了……可是我又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低声自语道,“两百多年啊!”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急促,面部的表情也开始标的扭曲,内心却充满了阴霾。“如果我真的沉睡了两百多年,那我曾经认识的所有人不是都已经不在了吗?是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跟我见过面或者说过话的人。”没有人回答他。 “我们的皇室和女王陛下,还有那些效忠她的大臣和牧师们。各个阶层的人民,大概……不知道英格兰是否还存在。想想那是一个多么安静祥和的地方啊!那么伦敦呢?这里就是伦敦吧?所以你应该就是我的代理人吧?是的,代理人,可是他们呢……难道也是代理人吗?”他不安地坐着,脸上的神情焦灼而呆滞,显得憔悴不堪。“可是我为什么会到了这里呢?别!先别跟我说话。让我安静一下……”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那里,伸出手揉搓着眼睛。不一会儿,又有一小杯粉红色的液体被拿到了他的面前,他放下挡在眼前的手,一饮而尽。这要的抚慰功效是立竿见影的,很快他便开始痛哭起来,而且哭得那么酣畅淋漓。 哭了一会儿,他抬起一脸泪水的面孔望着他们继续哭泣,样子甚是滑稽。“可是……两……百……年!”他已经泣不成声,歇斯底里的样子看起来着实诡异。他再次用手遮住了脸。 又哭了好长时间,他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他坐起身,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那样子简直跟当年伊思比斯特在彭塔根悬崖上见到他时一模一样。随后,一个别样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声音十分浑浊,给人一种张扬跋扈的感觉。“这是在干什么?你们为何不提前向我报告?”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明显那是属于权贵阶层特有的步伐。“你们能保证这样能成功吗?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必须让这个人静下来,所有的入口都已经关闭了吗?必须让他彻底安静,任何事情都不能向他泄露,他已经知道什么了吗?”一个长着金黄色胡须的人说了一些话,却分不清说的是什么。格雷厄姆把头转过来,正好看到一个男人走进来,他的身形矮胖,但是看起来很壮硕,脸上没有长胡子,鼻子是长长的鹰钩状,脖子粗大,下巴很宽。他眉毛浓密但略微倾斜,差点跟鼻子长到了一处,在深灰色的眼睛上方显得特别突出。这样的五官是他看起来有点吓人的威严。突然,他的怒气转到了格雷厄姆身上,随后又殃及了旁边那个长着亚麻色胡须的人。“要这些多余的人做什么?你们最好都离开!”他的口气已经非常恼怒。 “离开吗?”红胡须的人说道。 “没错,现在就走,而且出去时别忘了把门关上!”另外两个听他讲话的人急匆匆瞥了格雷厄姆一眼,看得出心里极为不满。但还是恭敬地转身,直接走向那面正对着拱道的墙壁,远远看去,那面墙壁根本是走不通的。按照格雷厄姆料想,他们应该穿过拱道才对,但是他们完全没有这样走,接下来还有更奇怪的事情,这座怎么看都是固体的墙面上,一条墙体“啪”的一声卷了起来,高度刚好在两个人的头顶上。待他们从墙内穿过后,马上又落了下来。片刻之间,这里只剩下三个人,新来的这一位,加上格雷厄姆,还有那个身穿紫色上衣,留着亚麻色胡须的人。 一段时间之内,格雷厄姆都没有得到新进来那个人的注意,这位身形壮硕的人一直在询问他的下属,也就是紫色衣衫的人,那个他们负责托管的对象治疗情况究竟怎样了。他讲话并不模糊杂乱,但是格雷厄姆却只能听明白一部分内容。很明显那个人情绪很激动,格雷厄姆从昏睡中清醒显然对他来说也是个大大的意外,甚至还是个令人害怕与烦心的事。 “你万万不可透露给他任何事情,免得他心智紊乱。”他已经连续叮嘱了多次,“记住,千万千万不能令他心智混乱。”等对方一一答复后,他快速的将身子转过来,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刚从长期昏睡中苏醒的人,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让人难以猜透。 “觉得奇怪吗?” “是的,很奇怪。” “您对眼前这个世界感到陌生吗?” “确实陌生,但是我不得不在这个世界中生活。” “对于现在的您,我是这样打算的,他们……” “我想,我现在最好是能有些衣服穿,你说对吗?”那个体态壮硕的人刚想开口,就被格雷厄姆打断了。 “至于衣服,您很快就会有的!”体型壮硕的人说道,并且与他的属下交汇了一下目光,那人马上走开了。 “我真的如他们所说睡了两百多年吗?”格雷厄姆问道。 “看来他们已经告诉了您,其实更准确点是两百零三年。”格雷厄姆双眉微皱,嘴巴紧抿,终于承认了这一事实。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再次发问,“请问这附近有粉碎机或者发电机吗?”不过他并没有期待得到答复。“一切都已经大不相同了。对吧?”他说。 “是什么在叫喊呢?”他问的很突然。 体型壮硕的人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没什么,是人而已,以后你就慢慢明白了。或许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已大不相同。”他眉头紧蹙,说的很敷衍,随后又环视了一下四周,似乎要做出什么应急的决断,“不管怎样,还是要给你弄点衣服穿,还有别的东西。在有人过来之前,你最好等在这里别动,不会有人接近你的,我想您需要先修个面。”格雷厄姆不由得摸摸自己的下巴。 这时那个亚麻色胡须的人朝着他们走过来,突然又在半路停下,好像在倾听什么。过了一下子,他又对着这个年长的人扬了扬眉毛,随后便行色匆匆地穿过拱道,走向了露台。那喧嚣的声音越来越大,提醒壮硕的人也把身子转过来,认真地倾听了一会儿,嘴里还发出低低的咒骂声。随后他又望向格雷厄姆,脸色颇不友善。 人们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越来越大,伴随着阵阵的尖叫声和猛烈的敲击声,震耳欲聋。随后又像枯树枝爆裂开来,啪啪作响。格雷厄姆也集中了注意力,仔细倾听这些杂乱的声音,希望从中收获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果然,他在反复的记忆比较中找到了一些固定的言语,这些言语不断被重复,在某个瞬间,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但是最后他依然确定,那些人的叫喊中包括这些词语:“我们要见昏睡人!我们要见昏睡人!”体型壮硕的人陡然间冲到了拱道那里。 “简直胡闹!”他大声叫喊着,“他们怎么知道?他们真的知道吗?还是仅仅在乱猜?”或许有人再跟他答话。 壮硕的人又说,“我不能来,我还要为他诊治。”叫喊声从露台那边传来。似乎有人回答了他的话,但是听不清内容。 “就说他还没有苏醒。或者随便编一个什么理由!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啦!”说完他急忙回到格雷厄姆身边,“您得马上将衣服穿上,而且您也不能在睡在这里了,绝不可能了。”话音刚落他就匆忙离开了,格雷厄姆一连追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没有得到任何答复。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归来。 “我现在无法跟您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件事情太复杂了,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稍等片刻,衣服很快就能做好。等一下我就把您带离这里,相信很快您就能弄明白我们陷入了怎样的麻烦之中。关于迷睡人,也就是您,他们总是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可是我什么都不清楚。”一阵凄凉的铃声从远处传来,夹杂在混乱的模糊嗓音之间。这个壮硕的人突然跳了起来,蹦到了屋子的角落,那里有一组装置。他先是倾听,然后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只水晶球,点了点头,随后嘴里模模糊糊地说出了一些词语。随后,他也走到先前两个人穿过的那面墙边上,像门帘一样的墙面再一次卷起来,而他则立在那里静静等候。 格雷厄姆将手臂抬起来,惊异于那些粉红色的液体,确实为他恢复体力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功效。接下来移动的是两条腿,分两次将两条腿从床垫的一边挪下来,起先那种眩晕的感觉不见了。体力恢复之快让他自己都难以相信。他坐在那里,慢慢抚摸着自己的四肢。 长着亚麻胡须的人再次出现了,他从拱道进来,几乎在同一时间,电梯也滑了下来,并在那个体型壮硕的人面前停下,一个身形瘦削,留着灰色胡须的人站在电梯里,他的服装是深绿色的,非常贴身,一捆东西被他提在手上。 “这位是裁缝。”体型壮硕的人通过一个手势向他介绍,“您不能穿这种黑色的衣服,虽然我不知道这件衣服您是从哪儿弄来的。但我保证一定让您穿得体体面面。希望您尽量加快速度。”他又转头对裁缝说道。 身穿绿色服装的裁缝欠身致意,随后迈步来到窗前,坐在格雷厄姆身边。他看上去是个举止非常稳健的人,但是依然能够从眼神中看出强烈的好奇。“您应该会发现,这是已经改过的款式,阁下。”他挑动下眉毛,看了一眼那个身形壮硕的人。 他的动作非常利索,那卷东西很快被打开,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的布料在他的膝盖上被摊开来,不禁看得人眼花缭乱。 “陛下,您生活在维多利亚样式的时代,崇尚的是圆柱体,圆形的弧线始终不变,帽子的形状也是半球形,现在……”突然,他的手里多了一个精巧的装置,大小和外观都与一直怀表极为相似。他开始旋转那上面的一个球形把手,看着里面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小人,那小人映现在圆盘的表面上,还会重复运动,不断地来回走动。就像活动电影放映机呈现给人们的画面一样。裁缝突然一边拿起一段湖蓝色的缎料,一边说道,“目前,这就是我的初步想法。” 体型壮硕的人走过来,与格雷厄姆肩并肩站着。 “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说道。 “没问题,相信我吧,”裁缝信心满满地说,“我的机器很快就到了,这个您还满意吗?” “你说什么?”来自十九世纪的格雷厄姆显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您生活的时代,裁缝一般会给您看衣服的样片,但是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不同啦,您往这儿看。”裁缝一边说着,一边指示给他看那个小人。只见那个小人不停的变化着造型和动作,身上穿的服装款式也随着千变万化。“还有这个,”那个精巧的装置咔嚓一声响,又一个小人走到了圆盘的表面,这次换了一身更为宽松舒适的服装。裁缝动作相当熟练,手上边做着这些事,眼睛早已经望了两次电梯的方向。 又有声音传来了,不过这次换成了辘辘的声音,一个男孩推着一台结构复杂的机器出现了,只见他留着一头短发,一副典型的中国人面孔,脸上显得没有一点神采。身穿一件浅蓝色的粗布外衣。那台机器下面装着脚轮,被男孩推着进了房间,脚轮很灵活,一路上声音都很小。那台如电影放映机一般的精巧装置被卸下来后,就轮到格雷厄姆上场了,他被呼唤到近前站定。然后裁缝便压低声音,跟短发男孩嘀咕了几句,应该是一系列命令。小男孩一一应答,声音略微沙哑。格雷厄姆只是看到了他们之间有对话,至于内容则无从了解。接着,男孩就走到了房子的角落忙碌起来,只不过他的工作就像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鲜有人能够看明白。裁缝也开始忙碌起来,一些带有缺口的手臂形状的东西被他从机器里拉了出来,那东西的一端有一个小圆盘,裁缝拉着这些圆盘,依次在格雷厄姆的肩胛骨、肘部和颈部等地方各放一个。最后不下四十个圆盘被放在了他的躯干和四肢上。就在这时,又有几个人通过电梯进入了房间,径直来到格雷厄姆的身后。机械装置被裁缝启动起来,内部的各种部件开始伴随着细微的声响动起来。又一段时间过去了,裁缝开始往上面的方向敲击杠杆,随后格雷厄姆身上的所有圆盘都被取下来。 格雷厄姆身上原来穿的那件黑色外套被换了下来。亚麻色胡须的人又为他端来一小杯具有强劲提神功效的液体。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孔映在杯子的边缘上,那张面孔神态痴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格雷厄姆。 体型壮硕的人一直没有停下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脚步。此刻他已经转过身,穿过拱道走向了露台。响亮有力的喧嚣声依然从露台那边传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短发男孩将一卷微蓝色的缎子递给裁缝,然后两人便合力将缎子固定在那个机械装置上,看他们的动作和方法,让人不禁联想起十九世纪的印刷机器。接下来机器又被推到了房间另一头的角落,机器下面依然通过脚轮运动,既省力,又没有噪音。在那个偏远的角落里,一根被捻成的粗壮的绳子从墙上垂下来,还有一个非常别致显眼的结打在上面。他们拉动绳子,与机器的多个部位连接起来,很快机器就敏捷有力地攀爬上去。 “你们这是在忙什么?” 格雷厄姆手中还握着喝剩下的空杯子,指了指那些忙碌的人问道,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态度,能够多少显现出对那个新来者的漠然。“那个是……一种有组织的……安排吗?” “没错。”长着亚麻色胡须的人说道。 然后格雷厄姆又指了指对方身后的门厅,“那个人是谁?” 身穿紫色服装的人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略微迟疑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跟他说,“他叫霍华德,也是您的主要监护人。陛下,我不得不说这有点难以解释。一个监护人和几个助手都是经管理会任命的。这座房子属于公共财产,但是还是要遵守某些具有限制性的规定。为了让人们明白并且确定这一点,我们用栅栏将门道挡住了,虽然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我想,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让那个人来解释给您听。” “真是奇怪,监护人?管理会?”格雷厄姆又将身子转过来,面对着那个新来的面孔,压低声音问道,“这个人为什么总是瞪着我?难道他是催眠师吗?” “什么催眠师?他是毛发切割师啊!” “啊?毛发切割师!” “是的,他还是主要人物之一呢,他的年薪可以达到六打金币呢。” 虽然一切听起来都那么滑稽可笑,但是格雷厄姆还是惴惴不安地听到了最后几个词语。 “什么六打金币?” “难道您没有金币吗?哦,对,想想也是,您应该用旧磅才对。这是我们新的货币单位。” “不过刚才您说什么……六打吗?” “是的,就是六打,陛下,您不用怀疑,如今所有的一切,包括这些零碎的东西,都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您生活的时代是十进制货币时代,也被称为阿拉伯币制,计数都通过十的倍数,千和百的倍数很少被使用。但是现在已经出现了十一位数进位制,不管是十还是十一,都可以通过一个数字来表示,一打可以用一个两个位数来表示,一罗等于十二打,也就是一百几十,还有,十二罗等于一多赞德,而一米里亚德为多赞德的倍数,是不是挺简单的?” “我想应该如此吧,不过关于这毛细管,应该怎么说呢?”格雷厄姆说完,长着亚麻色胡须的人已经将头转了过去,目光看向前面。 “您的衣服已经做好了!”随着他的声音,格雷厄姆也很快转过身子,裁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近前。满面微笑,手里还捧着刚刚做好的新衣服。那台结构复杂的机械装置则被短发男孩推向了电梯口,看他推动机器的身影,应该相当省力。格雷厄姆死死地盯着眼前早已搭配整齐的套装,简直不敢相信。“你是在开玩笑吗?” “刚刚才完工。”裁缝说完,将这些衣服往他的脚边一扔,便向着先前他一直躺卧的床垫走去,他把那张半透明的垫子也扔了出来,随后朝着上方翻起镜子。裁缝的动作还在继续,突然响起一阵铃声,那个身形壮硕的男人很快来到房子的角落。长着亚麻色胡须的人也急匆匆跑过来,随后沿着拱道迈开大步快速走了出去。 在裁缝的帮助下,格雷厄姆关了门将衣服穿上了,这是一件深紫色的连衣裤,将长袜,背心和短裤都结合在一起,与此同时,身形壮硕的男人也从房屋的角落返回来了,还有那个长着亚麻色胡须的年轻人,也从露台返回来,两人聚在一起开始了急匆匆的谈话。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很难掩饰脸上不安的神色。裁缝又把一件做工精细,色泽优雅的湖蓝色外衣加在了紫色连衣裤的外面,再次观看,格雷厄姆的衣着顿时变得时髦多了。尽管他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头发乱蓬蓬的,皮肤也是灰黄如初,但是至少已经有件像样的衣服蔽体了。而且这身衣服似乎有种说不出的魅力,甚至为他平添了几分先前从未有过的、不可言说的优雅气度。 “我想我应该修修脸。”格雷厄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说。 “请您稍等。”霍华德回答道。 那个年轻人停止了长时间的凝视,将眼睛闭上,随即又很快睁开,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走向了格雷厄姆。马上他的脚步又停止了,开始用一只手慢慢地比划,眼睛不断地扫视着四周。 “快搬把椅子过来。”霍华德发布着命令,声音中已经流露出烦躁的情绪。很快,那个长着亚麻色胡须的年轻人就将一把椅子放在了格雷厄姆的身后。“请您坐在这里。”随着霍华德说完,格雷厄姆陷入了一阵迟疑,因为他看到眼前这位脾气暴躁的家伙手中,正握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剃刀。 “陛下,您还没明白吗?他是要给您理发啊!”长着亚麻色胡须的人有失周全的解释道。 “唉!”格雷厄姆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叫出了声。“不过先前你称他为……” “毛发切割师!没有错!他可是全世界最优秀的艺术家之一。”格雷厄姆突然地坐了下来,随着长亚麻色胡须的人消失,毛发切割师便走上前来,体态颇为优雅动人。他最先查看的是他的耳朵,然后才扫了一眼前后左右,又在后脑勺的地方摸来摸去。看样子他本想细细地研究一番,但是霍华德那焦躁的声音再次传来,他立刻麻利地行动起来。只见他身手矫健,工具上下飞舞,很快就为格雷厄姆刮完了下巴,剪了胡须,还梳理了头发。一连串的动作中,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恰似一个灵感爆发的诗人,畅游在自己心旷神怡的美妙境界中。这一切刚近尾声,马上有人为格雷厄姆送来了一双鞋子。 又有洪亮的声音传来,好像是从一部站在房屋角落的机器发出来的:“马上,马上,全城人都已知晓。迷睡正在被阻止,迷睡正在被阻止,情况紧急,速来!”听到这个声音,霍华德的急躁更加剧了。格雷厄姆看得很清楚,霍华德的神态告诉了他,此刻对于霍华德来说是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突然之间,他走向了那个房间的角落,那里有一个透明的球状物体,旁边还闲置着一台装置。与此同时,原本降下去的喧嚣声再次沸腾,而且声势越来越大,像一泻千里的潮水,轰鸣而来,随后又像退潮一般,慢慢降了下去,这声音似乎有种无名的魅力,将格雷厄姆深深吸引住了。他快速地瞥了一眼那个体型壮硕的男人,在强大的好奇心驱使下迈开大步沿着楼梯向走道跑去,随后,又急匆匆地奔向那个先前有人站立过的露台。 [book_title]第五章 流动的车道 他走到露台上,紧贴着栏杆向远方眺望。露台下面的空间极其开阔,人流攒动的声音和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仿佛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耳朵。 最先进入视野的是高大的建筑,一眼望去有种摄人心魄的感觉。一座泰式建筑首先凝聚了他的目光,那建筑呈弧形,双翼向两边展开,他的目光随着建筑的线条游走,最终停留在宽阔的侧廊内部。侧廊上方位置有一根宏伟的飞粱,倾斜着架在宽阔高大的扶壁上。阳光没有照进来,被装饰有玻璃花的半透明窗格挡在了外面。只有微弱的光束能够透过穹顶肋架和金属网格照进来,巨大的球形灯散发出灰白色彩的强烈光线,将那微弱的阳光吞噬其中。细细的索桥在峡谷中悬着,远远望去如一根细细的丝线,只有星星点点几个人在上面行走。细细的绳索密密麻麻的布满空中,仿佛织了一张巨型的蛛网。他的目光又扫向上方,发现一座悬崖一般的高大建筑陡然从上方伸出,背后迷蒙阴暗,与一座拱廊紧密相连。那建筑中间不乏突出的角楼、支墩、露台、圆形的拱门和各式各样的大型窗户。此外精妙的建筑浮雕结构也清晰可见,上面的铭文错综复杂,在他看来完全是些陌生的符号。异常粗壮的绳索被系在靠近拱廊顶端的位置,那些绳索沿着陡峭的边缘一直垂到对面一块空地的边上,那里还有一个圆形的洞口。格雷厄姆正在入神的观察,很快又被一个模糊的人影吸引了注意,那人影看上去非常小,似乎身穿淡蓝色服装。这个人影就在那片空地的另一边,站在高高的地方,在他的旁边,还有一块悬挂在上面的垂花雕饰。这个精巧别致的雕饰直接来源于石造建筑的壁架,径直从上面垂下来,与旁边的绳索交织在一起,普通的人眼从远处很难辨别那些细细的绳索。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征兆的,这个人便从峭壁上冲了下来,就像一只从天空辅降的大鸟,格雷厄姆差点被吓得魂不附体。那人很快又消失了,好像是进入了位于峭壁一边的一个圆形洞口里面。格雷厄姆的脖子还没来得及从仰视的姿势中恢复过来,那人已经从山洞中穿过,来到了露台上。格雷厄姆被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幕实在吓得不轻,直到这一刻还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依然惊魂未定的他根本腾不出精力顾及其他的东西。 随后,一条车道又引起了他的关注。或许他自己也非常清楚,眼前这个事物,其实根本不能被称之为车道!起码在自己生活的那个年代,十九世纪的街道和公路都是存在于静止不动的地面之上,有无数来来往往的车马在并不宽阔的人行道上碾压而成。但是眼前这个车道确实可以活动的!这条道足足有三百英尺宽,却只有中间位置最低的那部分安然不动,眼前的景象再次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不过他还是在眨眼之间洞悉了一切。 这条位于露台下面并且与众不同的车道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了格雷厄姆的右边,它的移动方式更像是川流不息的流水,而且速度快到惊人,足可以与十九世纪的快速火车媲美了。一眼望过去,很像一个流动平台远远地伸向前方。横向交错的长条形板子铺在上面,板子之间都留着不小的间隙,使之可以灵活地在街道拐弯的地方变换弯曲程度。有座位被安放在上边,书报亭也随处可见,不过他看不清车道上面都有些什么东西,因为它一直以相当快的速度流动着。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快速流动的平台上,又分裂出很多车道,这些车道在下方空地的中央位置汇集。每一条分支都靠着右侧流动,速度也都比上方的分支车道要慢。但是尽管存在速度上的差别,人们的行为并不受影响,可以轻松地由一个车道跨到旁边相邻的车道上。所以当行人步行的时候,可以实现从最快车道瞬间转移到完全静止的车道上。从中间车道往另一边看去,又是很多条看起来无边无际的车道,它们虽然速度各不相同,但是最后都汇集到格雷厄姆的右侧。各种各样的人们在车道上来来往往,或者成群地登上那两条速度最快,空间也最宽敞的车道,然后悠闲地坐下来,或者像下台阶一样横跨于各个车道之间,或者干脆在中央的场地上成群集会。 “您绝对不可以在这里待着!”突然有人高声叫喊,原来霍华德已经站在了他的旁边,“请您马上跟我进屋去吧。”关了门根本没有注意到霍华德说了什么,因为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认真倾听上,以至于没有做出任何回答。不断流动的平台,不时发出阵阵的轰鸣声,还有不断呐喊尖叫的人群。最先从骚动的人群中引起他的注意的,是那些妇女和女孩们。她们穿着鲜艳的衣服,长长的秀发随风飘动,十字形的饰带嵌在胸口处。接着他注意到,在所有这些色彩斑斓的服饰中,有一种淡蓝色最为显眼,这个颜色正是之前那个男孩子所穿衣服的颜色,当时他是跟裁缝在一起的。慢慢地,他有点参透了那些人一直在叫着什么“迷睡人,迷睡人现在怎么样了?”突然间仿佛到处都是米黄色的人脸颜色,甚至沾染到了眼前快速流动的平台上。慢慢地,色彩变得越来越沉重。许许多多的手指冒了出来,在对着什么指指点点。他感觉到有一处地方是完全静止的,便是那个宽阔的拱廊中心,位置正对着露台。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那里,全部身穿蓝色的服装。突然之间爆发了某种不知名的冲突,仿佛人群遭到了强烈的推搡,纷纷挤到流动的平台上,随后又不情愿地被运走。但是看得出他们内心充满了疑惑,有些人无法忍受,从上面跳下来,再次跑回到发生冲突的地点。 “那是迷睡人,真的是迷睡人。人群中又出现了高声的叫喊。”“那根本不是迷睡人!”也有一些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格雷厄姆的目光沿着拱廊中心向前移动,看到那里不时地闪现出张着口的深渊,或者是洞穴,很明显,那里应该是楼梯顶,那里是一排向下的楼梯,供人们由此进入。一个离他最近的入口处,似乎就是冲突的发生地。站在流动平台上的人们,不时地在车道上上下穿梭,一波接一波地通过此处进入洞口。不过有些人聚集在较高位置的平台上,他们的目标似乎与那些人刚好相反,有人想通过洞口进入,也有人想登上露台。几个身穿红色制服的粗壮青年正在有秩序的相互配合,看得出是有人特意安排的,他们的任务就是不让人们走进这条通往下面的楼梯。一群人迅速聚集在他们的周围,基本上都是身穿淡蓝色服装,与这些青年身上的鲜红服装对照明显。双方的冲突已经越演越烈。 格雷厄姆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任霍华德在自己的身边大喊大叫,甚至晃动他的手臂。随后,霍华德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留下他一人在那里静静伫立。 他已经发觉,“迷睡人”的呼喊声已经愈见强烈,逐渐靠近的那座平台的人正要起身站起,再望向自己右侧那座飞速流动的平台,却一个人也看不到。再看远处,人群聚集在向着他的左侧流动的平台上,但是很快就很诡异地完全消失了。眼前这块中心场地上瞬间聚集起了一大群人,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密不透风的人群不断地晃动,一开始时断时续的叫喊声慢慢演变成连续不断,足以震破耳膜的喧嚣声:“迷睡人!”“迷睡人!”五彩斑斓的服装随着人群的波涛绵延起伏,欢呼声,呼喊声连成一片,其中还不时听到“停止前进”的声音。此外,格雷厄姆还多次听到人群中呼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发音好像类似于“奥斯特罗格”。一大群精力十足的人们聚集在那些流动稍显迟缓的平台上,他们的前进方向与大部分人群相悖,目的在于自己的脸能够一直望着他。 “停止前进!”那些人发出命令。脑子比较灵光的人很快离开平台的重心,来到了距离他很近的快速车道上,不过很快又被不断流动的车道带走了。他们依然没有停止叫喊,那声音听起来不仅奇怪,而且令人匪夷所思。随后,他们回到了中央车道上,一路上跑得东倒西歪。不过还是有一句话听清楚了,“他真的是迷睡人,他真的是迷睡人!”他们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站立在那里的格雷厄姆始终没有动弹,又过了不短的时间,他才逐渐明白,自己与眼前的一切大有关联。他突然感到一阵欣喜,因为自己还从未这般受人爱戴过。为了表示感谢,他不仅鞠躬示意,还特意向着更远处的人群挥手致意。他的动作再一次引发了人群的激烈骚动,这下又让他吃惊不已。喧嚣声越来越强烈,特别是在那个往下的电梯口处,声音已经接近沸腾了。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感受异常深刻,露台变得拥挤堵塞,人们攀爬着绳索滑行,甚至乘着秋千横空飘荡。这时身后有说话声传来,几个人正从楼梯上下来穿过拱道。这一刻他的意识突然特别清醒,是霍华德再次回来了。这一次他坐在车子里,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一脸的痛苦,嘴里还在拼命地叫喊。 他将身体转过来,看到霍华德苍白的面孔,“快过来!”霍华德大喊道,“他们会把所有路挡住,整个城市很快就会混乱一片!”他注意到霍华德的身后,耸立着蓝色柱子的过道上有几个人,正在急急忙忙向他们走过来。仔细打量那几个人,发现其中包括亚麻色胡须和红色头发的两个年轻人,还有一个高个子身穿一件猩红色的衣衫,其余便是一群身穿红色制服的人,他们的手上都提着棍棒等武器,脸上无一例外都是焦急的神情。 “快带他离开!”霍华德喊道。 “可是,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格雷厄姆试图询问。 “您现在必须跟我们走!”身穿红衣的人语气非常坚定,同样坚定不移的,还有他严肃的面孔和眼神。 格雷厄姆看了一遍这些人的面孔,在一瞬间感受到了什么叫强人所难。他的手臂被人一把抓住……随后整个人被抱起来,离开了。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仿佛突然之间被一分为二,原本来自于那些神奇车道的叫喊声,也仿佛在一瞬间涌进了那座位于他身后的宏伟建筑里。诧异、不解、意图反抗,却无力可施,这就是此刻格雷厄姆的全部心情。有人半推半拉地带领着他,从耸立着蓝色柱子的过道走过来。然后他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自己已经和霍华德单独进入了一座正在正在飞驰向上的电梯。 [book_title]第六章 神像大厅 其实从制衣裁缝道别离开,到格雷厄姆发现自己置身于电梯之中,前后一共不超过五分钟。但是,一件事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无法消散的阴霾——就是那跨越了广阔时空的睡眠。苏醒于眼前这个遥远的时代,一股强烈的陌生感是他的本能反应。他为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感到惊叹不已,一种理性之外的意识自然而然的产生,或者更像是某种梦幻与现实交错的幻觉。他置身于一种超然感中无法抽离,就像一个旁观者,时时充满了惊愕,虽然活得超然平静,却始终无法投入其中。他之前曾经见到的人群,特别是最后一次在露台上见到的喧嚣纷扰的人群,就像一幅被勾勒出来的特别场景,如此引人注目,于他而言,与从戏院包厢中欣赏到的新鲜玩意毫无二致。 “我不明白,当时到底是怎么了?”格雷厄姆说道,“我的脑袋一直转个不停。他们究竟为什么叫喊?难道有什么危险发生?” “我们有属于自己的烦恼,”霍华德刻意回避着格雷厄姆的问题,将眼神转向别处,“这是一个并不太平的年代。其实,跟您也有关系,您的出现,还有您的醒来……”他说着说着,脸部的肌肉开始不自然的抽搐起来,仿佛无法呼吸一般。突然又停下来。 “我还是不明白,”格雷厄姆又说道。 “这个您以后自会知晓的。”霍华德接着答复道。说完紧张地向上看了一眼,因为他发现电梯的运行速度似乎变慢了。 “确实,在明白了一点人情世故之后,我肯定会明白的。”格雷厄姆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态。“肯定会的。这肯定令人难以理解。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奇怪诡异。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包括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当然明白,你的观点肯定是不一样的。”电梯停下来,他们从里面走出来,进入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两边都是高耸的围墙。数量多到吓人的管道和缆绳纵横穿梭在这条通道之中。 “这个地方好大啊!所有这一切都包含在一个巨大的建筑里吗?”格雷厄姆忍不住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这个城市有各种公共设施的通道,这里是其中之一。比如电灯的线路。” “你们是怎么进行管理呢?在那条大型车道外秒发生过什么社会问题吗?现在警察还存在吗?” “还有几个。”霍华德回答说。 “几个?” “大概四十个吧。” “我真不明白。” “不明白也很正常,对您来说,我们的社会结构确实有点复杂。说真的,就连我自己也没搞太清楚呢。也根本没人能明白,但是您例外,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现在要到管理会去。” 格雷厄姆的注意力完全在那些令他颇为好奇的陌生事物身上,还有那些聚集在过道里和大厅里的人。很快他的注意力就会转移,转移到霍华德以及他给出的那些颇有漏洞的答复上。再然后,随着见识到某些强烈的意外事件,他将会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深度茫然之中。他们继续沿着过道向前走,看到很多身穿红色制服的人在大厅里,足足占了人群的半数。但是人群中并未出现那种淡蓝色的粗帆布衣服,先前他见到过道中有很多人曾经穿过。随着他们在人群中经过,大家纷纷向他们致以敬意,并且眼睛从未离开他的脸。 他开始产生一种幻象,自己进入了一条长廊,那里有一些低矮的座位,上面坐着很多女孩子,看上去像在上课。但是看不到老师的踪影,除了一台新鲜的设备,在他的想象中,有某种声音从那设备中传出来。他和霍华德得到了女孩们的关注,他窃以为那关注的目光中饱含着强烈的惊异和好奇。霍华德不断催促他快点前进,仓促之中他下了一个明确的结论,这些女孩子正在进行集会。他认为,这些女孩子肯定认识霍华德,但是对于自己则一无所知,而这也正好勾起了她们强烈的好奇心。如此看来,霍华德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另外,他对于格雷厄姆来说,仅仅是个监护人而已,这里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接着又一条通道出现了,还沐浴在一道道柔和的微光之中。在通道里面,半空中悬挂着一条人行道。所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人行道上行人的脚和踝关节而已。他们继续向前走,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应该是进入了一条又长又窄的走廊,在行走之中,还会偶遇一些陌生的路人。路人们纷纷诧异地转身,看着在红衣卫兵的护送下急速前行的霍华德和自己。 先前喝的恢复剂只能为他提短暂的能量,如此加急的赶路使他的疲惫来得更快。为此他向霍华德提出将步子放慢一些。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上了一架电梯,这座电梯迎街的窗户开着,但是嵌着玻璃的窗子却闭得紧紧的。 因为窗子很高,以至于他无法透过它们看到下面的流动平台,不过他看到了来回走动的人群,这些人们踩在各种奇怪的东西上,或者是缆绳,或者是一些看起来怪怪的,而且异常脆弱的屋脊。 随后,他们从街道穿过,来到了一片宽广的地面,而且海拔较高。他们过街时通过的那座窄窄的桥被人用玻璃封了起来,那些玻璃光洁透亮,甚至洁净到让人头晕目眩的程度。就连桥面也被玻璃覆盖,这一切都令他难以忘怀。虽然时光已经久远,但是他对于坐落在纽奎和波斯卡斯尔之间的悬崖依然记忆深刻,凭借着类似的体验,他判断他们距离下面那些流动车道大约有四百英尺。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目光穿过两条腿之间向下望去,他看到了人群,大部分身穿红蓝两种服饰。从上往下看去,那些不断纷争的人群显得又矮又小,他们不断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面孔朝向离他们很远的那座小小的露台。那是一座小型露台,看起来像是为了观赏而搭建,而先前,他就曾在那里站立。巨大的球形灯发出耀眼的光芒,混合着薄薄的雾气,将周围的一些笼罩在朦胧之中。此刻,一只小个的网眼吊篮从那座窄桥上方的某个地方飘过,它顺着缆绳向下划得很快,有人坐在里面,这一过程简直就像从高空径直跌落。格雷厄姆的脚步不禁再次停下来,目光集中在吊篮中一个古怪的乘客身上,很快那人便在下面一个巨型的圆形洞口处消失了,随即,他又将目光收起,继续观看下面喧嚣纷乱的人群。 一大批人沿着一条快速车道飞速冲了过来,从远处看,就像一大群红色的斑点,这群红色斑点快速向露台靠近,随后又快速地分开,成为分散的个体,之后又跳到速度较慢的车道上,继续朝着中央场地上密集混乱的人群前进。这些身穿红衣的人身上也配备着武器,全都是些长短不同的棍棒,他们将其拿在手中不停挥舞,做着各种戳刺的动作。突然又一阵复杂的喧嚣爆发,并且扑向了此刻已经虚弱无力的格雷厄姆,其中掺杂着各种撕心裂肺的呼喊,愤懑而刺耳。“快点往前走。”霍华德一把抓住他,大声催促道。 又有一个人很快沿着缆绳滑了下去,他以最快的速度向上观望,想弄清楚他究竟从何而来。他的目光穿透了一种网状结构,大概是由玻璃屋顶,缆绳和梁架交织在一起而形成的,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构造物,外表有点像磨房的簸扬机,此刻正在有节奏地转动着。透过这机器中间的空隙,模模糊糊可以看到遥远且迷蒙的天空。霍华德继续催促他往前走,并且从后面推着他。又过了一座桥,再次进入到一条狭窄的通道里面,这条通道两侧还有几何图案装饰。 “让我在这多看一会儿。”格雷厄姆不想再往前走,叫了起来。 “不行!这不可能!”霍华德的声音也很高,仍然仅仅将他的手臂抓住。“这边走。您必须从这边走!”身后跟着的红衣卫士似乎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 此刻,几个黑人沿着通道走了过来,他们身穿由黑色和黄色两种色调构成的服装,看上去有点像黄蜂。其中一个黑人迅速上前,将一块滑动的窗板用力向上推动。在格雷厄姆的眼中,与其说那是一块窗板,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扇门。在那个黑人的带领下,他们从那里穿了过去。格雷厄姆发现自己又进入了一条狭长的走廊,它刚好处于一个宽敞的大厅顶部。那些穿着黄蜂服装的侍者们从大厅穿过去,又奋力推动起另一扇滑动窗板,随后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 这个地方看起来像一件接待室。他在大厅的中心看到几个人。在大厅的另一端有一条门道,与一段楼梯连接在一起。那条门道富丽而宽阔,厚重而尊贵的帷幕在上面悬挂着。透过帷幕,隐隐约约看到,另一边是一个更为宽阔敞亮的大厅。 他留心观察到,身穿红色制服的白人和黑黄制服的黑人此刻都显得非常拘谨,小心翼翼地在大门的两边站立着。 他们从长廊走过时,有轻轻的私语声从下方传来,“迷睡人。”随后格雷厄姆意识到有人的身影在晃动,还有人们不断窃窃私语,指手画脚的琐碎声音。他们从接待大厅的一边走过,进入到一条小走道,然后又进入了一条长廊,这条长廊地面上铺着砂砾,两边还装有铁栏杆。先前透过帷幕看到的那座更加宽阔辉煌的大厅,就在这座长廊的一边。他们经过一个拐角,进入了大厅内部,这时整个大厅恢宏的构造尽收眼底。只见一个身穿黑黄服装的黑人站在大厅的一边,样子十分恭敬顺从,想必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侍者。等到格雷厄姆进入了大厅,侍者便迅速将那扇活动的门再次拉上。 进入第二座大厅,格雷厄姆被深深震撼了,因为它的装饰已经远远不能用富丽堂皇来形容,其恢宏程度大大超过了他以前见过的所有地方。在大厅的远端,一座塑像被安放在一个基座上,在明亮辉煌的灯光衬托下,越发显得灿烂光鲜。这个壮硕有力,双肩掮天的塑像就是阿特拉斯神。这座雕塑是如此真实,犹如现实生活中的痛苦与忍耐一般,它的质朴和洁白,展现出无比开阔的意境。这一切都令他无比向往,渴望程度超过了任何东西。大厅里除了这尊塑像,还有一个平台在中心位置,空旷无人的地板熠熠闪着光亮。在大厅的宽阔空间映衬下,中央的平台显得更加幽远渺小。平台上面有一张桌子,七个人站在桌子的四周,若不是这些景物的衬托,整个平台远远看去只有金属板大小。这平台又从反面衬托出了大厅的宽广。站在桌边的人全部身穿白色外衣,他们几乎在同一个瞬间齐齐将目光望向了格雷厄姆。格雷厄姆觉察到,在桌子的另一边闪烁着机械设备的光芒。 在霍华德带领下,他顺着长廊的一端直走,最后来到那尊高大神秘的塑像面前。后面跟随着那两个身穿红色制服的人,他们从进入长廊便一直跟在后面,此刻分别站立在格雷厄姆的左右。 “您必须在这里待一会儿。”霍华德说话的声音很轻,没有等到他回答,便匆匆转身,沿着长廊离开了。 “可是,为什么?”格雷厄姆心中充满了疑惑。 他也试图转身迈步,往霍华德离去的方向走,无奈一个身穿红色制服的人很快将去路挡住,“陛下,您必须在这里等待。” “为什么?” “这是命令,陛下。” “是谁的命令?” “我们的命令,陛下。” “这里是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格雷厄姆再次发问,“那些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管理会的成员,陛下。” “什么管理会?” “就是这个管理会。” “唉!”格雷厄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又将希望寄托到另一个身穿红衣的人身上,结果还是徒劳无功。最后终于放弃,走到栏杆前面,望着远处穿白衣服的人发呆。同时那些人也在伫立在那里,一边对他远远观察,一边低着头窃窃私语。 “究竟是什么管理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已经是八个人了,最后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加入的,他毫无察觉。那些人没有一点要打招呼致意的意思,只是一味站在那里盯着他看,那情景很像十九世纪一大群人站在街上,看到一颗气球突然从远处飘到自己的眼前。这大厅如此宽敞宏大,在那座充满了神秘色彩的白色阿特拉斯神像下面,一小群人丝毫没有任何顾忌地召开着自己的秘密会议,他们究竟在商量什么呢?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他们为什么要举止如此古怪地观察自己?他们在窃窃私语些什么?这一切格雷厄姆始终想不明白。此刻霍华德再次出现在下面,他在光亮的地板上迈着急速的步伐,朝着那些人走去。到了他们面前,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接下来又做了一系列动作,看起来虽然有点奇怪,但显然非常恭敬有礼。随后,他通过阶梯走上平台,来到了放在桌子旁边的那台仪器边上。 虽然能够一眼看穿,他们就某件事正在进行谈论,可是格雷厄姆没有办法听到他们在谈些什么。时不时的,他们中间的某一个还会朝他那里看上一眼。他侧过耳朵仔细倾听,依然毫无作用。从其中两个人的手势可以大致看出,他们的谈话变得越来越激烈。接着格雷厄姆将目光转移到霍华德身上……随着他的目光扫过去,他看到霍华德正挥动着两只手,头部不断摇摆着,看样子是在强烈地抗议着什么。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拍桌子的人打断了他的话。 格雷厄姆觉得,这些人之间的谈话恐怕再也无法结束了,他们会一直没完没了地谈下去。索性他便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座巨大的塑像底座移开了,不再去看那些管理会成员,转而向上移动到一直静静矗立在那里的阿特拉斯身上。慢慢地,又转向大厅四周的墙壁,一面一面浏览过去。那些墙壁的装饰风格与日本非常相近,都采用了极其精美的上过漆的长条壁板。这些组合精美的壁板被镶嵌在深色金属框架内,与长廊的结构线和金属女像柱搭配的天衣无缝,趣味盎然。在嵌板那流畅线条的映衬下,大厅内以白色为基调的整体设计风格显得更加格调非凡。转了一圈之后,格雷厄姆又将目光聚集到那几个管理会成员身上。 此时霍华德正踩在平台的台阶上准备下来,他朝着格雷厄姆快速走来,随着他的身形越来越近,直到五官已经能够看清了,格雷厄姆才发现他已经被气得满脸通红了。又过了片刻,他走过长廊,来到了格雷厄姆身边,表情依然非常忧伤。 “这边走。”霍华德简单地说。于是他们都没有出声,安静地走向一扇小门。他们刚刚来到小门前面,门便自动被打开了。两个身穿红色制服的人分别站立在门的左右,霍华德带着格雷厄姆往里面走去。进去时格雷厄姆不忘回头望了一眼,那几个身穿白色服装的管理会成员依然聚集在原地,并且还在远远地观察着他。他们进去之后,很快便听到背后“砰”的一声,门又被重重地关上了。这是他苏醒过来之后头一次呆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中,就连双脚踏在地板上都发不出任何声响。 霍华德将另一扇门打开,两间连接在一起的大厅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两间大厅的装饰主要以绿白两色为主。他们走进其中一间大厅。 “到底是什么管理会?”格雷厄姆忍不住问道,“他们在商量些什么?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霍华德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转过身不紧不慢地把门关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轻声自言自语了几句。他斜穿过大厅,猛然将身体转过来,脸上仍然充满了愤怒的表情。“哼!”他自语似的出了一声,那样子似乎感到些许宽慰。 站在那里的格雷厄姆静静地望着他。 “您必须知道,”霍华德的话说得非常突然,有点出乎意料,但是他始终没有正面直视格雷厄姆的眼睛,“我们现在的社会结构非常复杂,并不能用简单的几句话就跟您介绍清楚,硬要说明也只会适得其反。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有关复利的问题。您拥有一笔巨大的财产,您的表兄沃明也留给您一笔财产,此外还包括一些其它零零碎碎的东西,数目相当可观。还有,在别的方面您也会感到无法理解,现在的您已经是一个地位颇高的重要人物了,甚至在全世界事务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说到这里,霍华德停了下来。 “果真如此吗?”格雷厄姆感到非常困惑。 “我们的社会问题很严重。” “是吗?” “现在已经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局面,其实,将您隐藏在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你们把我当成囚犯一样监禁!”格雷厄姆激动地大声叫起来。 “不是的,是要您暂时隐居。” “简直匪夷所思!”格雷厄姆转身对着他说道。 “绝对不会伤害到您的。” “只有上帝知道!” “您必须留在这里……” “我想我对自己的处境很了解。” “那好吧,就从这里开始,刚刚不是谈到伤害吗?” “指的不是现在。” “这又是为什么?” “这要说起来就很复杂了,陛下。” “那我就更要马上弄明白了。你不是说我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吗?之前听到的那些叫喊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因为我的苏醒而如此异常激动?还有在刚才那座宏伟的大厅里,那些身穿白衣的到底是什么人?” “那是刚好在适当的时机,陛下。”霍华德说道,“但并不是无礼的,绝对不是无礼的。那只是一个特定的时刻,在那一刻人们的灵魂变得躁动不安。您苏醒了,之前没有人预料到。现在管理会正在就此事商议。” “什么管理会?” “就是之前您见到的那个。” “这根本不合适,”格雷厄姆表示这很无礼,“我有权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您必须静心等候。事实上您也必须如此。” 格雷厄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地坐到了地上,说道,“为了继续我的人生,我已经苦苦等待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我想,我必须要更有耐心些。” “那就好,”霍华德说道,“您这样想就太好了。现在我必须把您单独留在这里,因为我要去参加管理会的讨论,对此我非常抱歉。”看得出来他走得非常犹豫,但最后还是走到那扇无声无息的门前,然后消失不见。 格雷厄姆也跟着来到了门前,企图通过自己的力量将门打开,最后发现根本不可能,门已经被栓得死死的。他只好转身在屋子里一圈一圈踱着脚步。直到累了坐下来,他的眉头紧皱,双手环抱在胸前,就这样待了一会儿。他接连不断地啃着手上的指甲,企图将记忆恢复过来。他开始汇集从最初一刻开始,所有稀奇怪异纷乱复杂的景象:宽广的机械场地,连接在一起的通道和大厅,匪夷所思的喧嚣与混乱的人群,高大神秘的阿特拉斯神像,还有那群态度冷淡的白衣人,最后还有神秘的霍华德。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大量的印记被留在他的意识中,其意义与可能性已经超越了以往的所有,虽然是以一种并不恰当的方式出现的。但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感受着周围这远离世界的寂静,一个事实已经非常明显:自己被囚禁了! 格雷厄姆非常确信,自己这一连串诡异的感受,只不过是梦幻而已。他努力将眼睛闭上,事实上他真的做到了。尽管这一行为受到过从古至今千百人的推崇,但依然没有给他任何帮助。 又过了一段时间,很意外地,他发现了两间小屋子。接下来他便开始各处翻查,并且在黑暗中摸索那些陌生的摆设。 他来到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前面,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震惊之余他不禁停住了脚步。 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服装的颜色很特别,白色中略微呈现点紫和蓝,灰白色的杂乱胡须被简单地进行了修饰。头发还保留着原来的黑色,但灰白色的丝缕已经轻易可见,额头前面的发型在他自己看来有点怪异,不过梳理的还是很有条理。他有一瞬间,竟没有认出那个看上去大概四十五岁的自己。 他突然笑了起来,仿佛是在赞赏自己。“就打扮成这样去见沃明吧!”他开始兴奋地呼喊,“还要让他到我到外面吃饭!”随后他便陷入幻想之中,头脑中开始出现为数不多的那些自幼相识的伙伴,他想象着依次去他们家中拜访的情景。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自我陶醉后,他终于意识到,那些可以联系并且志趣相投的朋友,如今早已离世多年。他被这一突然闪现的念头剧烈地震慑住了,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脸的苍白,被一种惶恐之情团团围住。 他的记忆已经变得凌乱不堪,流动不止的平台,神奇的街道和那广阔的空间,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意识里。沸腾的人群依然在喧嚣,如此的生动而清晰。还有那些身穿白衣的管理委员会成员,依然在远处小声地低语。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甚至微弱到不值一提,他怨恨着自己的渺小与无能。看看周围的一切,这是一个多么诡异而陌生的世界! [book_title]第七章 身陷囚笼 这几间屋子是相互连通的,格雷厄姆继续在里面翻来覆去地查看。虽然此刻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依然无法说服自己停下脚步。他观察到,这些屋子的屋顶很高,而且屋顶呈圆形,屋顶吊了天花板,一个椭圆形的孔洞正好在中间。有一个管道与屋顶是相通的,一组木头制成的叶片在里面嗡嗡转动,应该是担任着排气扇的功能吧。在这一片死寂中,排气扇慢悠悠的旋转声成为了唯一的动静。透过排气扇叶片之间的空隙,屋外苍茫的夜色时隐时现地闪现在格雷厄姆的眼中。他竟然通过那小小的空隙看到了一颗星星,令他颇感惊讶。 这些房间的照明非常完善,这点不得不引起了他的思索。他注意到数不清的电灯被安装在屋顶的檐板上,放射出光亮柔和的光辉,让人瞬间有种看到漫天繁星的错觉。可惜的是整个屋子里一个窗户也没有。他开始慢慢回忆,先前和霍华德一起走过的那些通道和宏伟的大厅,似乎也从来没有看到任何窗户。难道这个时代真的不存在窗户了吗?不是的,在那条街上他明明看到了窗户,不过安装窗户的左右依旧是为了采光吗?难道说黑夜在这座城市已经不复存在,灯火通明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的常态? 慢慢地,格雷厄姆又若有所悟。在这两个屋子里都没有看到壁炉,原因是什么呢?因为现在是夏天?或者这里仅仅是为了避暑而建造的?还是说整座城市的温度都被统一控制了?在这些问题的围绕下,他开始充满了探究的兴趣,他马上来了精神,研究平滑的墙面究竟是何质地,卧室是依据怎样的理念而设计的,床的构造又是如何。他发现,这里的设计真的太精妙了,一切由于日常用品摆放不合适而带来的麻烦在这里都得以解决。而且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所有问题的解决都是那样的不露痕迹,毫无牵强违和之感,给人的感受如此美好而悦心。房间里摆放着几把椅子,看上去非常舒适,还有一张桌子,从质地看必定十分轻便,在桌脚处安放着滑轮,可是使桌子在地面自由活动。桌面上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仔细看来,是几个装着液体的杯子和瓶子,另外还有两只盘子,一种看起来透明如果冻一般的东西被盛放在盘子里。随后他又注意到一个问题,这里看不到任何书本、报纸,或者文具之类的东西。他喃喃自语道:“这个世界果然不同了。” 他还发现一对圆柱石被嵌在外面房屋的一面墙上,还有绿色的文字刻在上面,柱石的整体基调也是白色的,与整个屋子在色彩与风格上显得相得益彰。还有一台设备被装在这面墙的正中间,这东西长宽都在一码左右,凸出于墙体之外,露在外面的那一面非常光滑,而且洁白无瑕。此外还有一把椅子被放置在这台设备前面。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的大脑:这些圆柱有没有可能是书呢?或者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一些新鲜东西,但是同样具有书籍的作用?但是单单从外表看来,这种可能性不大。 他看了看圆柱石上面的文字,完全不懂,猛地一看有点像俄语,再看看,有几个词语又跟英语长得有点像,但是意思完全连贯不起来。实在想不出解读的办法,他便牵强附会地将“oi Man huwdbi Kin”解释为“可能成为国王的人”。还喃喃自语地将其称为“音标拼字法”。他的记忆中出现了一本小说,似乎就是以此为标题的。是的,就是那本被称为“世界最佳小说”的作品,情节也慢慢清晰起来。可是他自己也非常清楚,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根本不是一本小说。他开始为那两块相邻的圆柱石揣度名字,“阴郁之心”与“明日夫人”。这两个名字连他自己也从未听说过。 不过如果它们果真是两部作品,那么必定是出自于某些维多利亚时代之后的作家之手,这一点毫无疑问。 他对着这块奇异的圆柱石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终于把它物归原处。最后他的目光又集中到那台方形的设备上,翻来覆去地详细观察起来。他把一个盖子掀开,看到一块圆柱石被单独放置在里面,在上头边上有个零件,外形有点类似于电铃的开关。他好奇地将这个零件按下去,瞬间传来了“咔哒”的声音,但是很快又消失了。他慢慢发现了,是乐曲声,还有歌声!在设备的光滑面上还有色彩在闪动!他的头脑中突然有一种意识,猜到了这可能是什么,他向后退了几步,仔细地端详着它。 此刻,一幅色彩明亮的微型画面出现在那光滑的平面上,而且画面中还有人,那人还在动。而且不仅仅是一个人,也不仅仅只有行动,他们是在谈话!虽然声音听起来不大,但是画面非常清晰。这种效果就好似坐在剧院中的你将观看的小型望远镜倒过来拿或者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管子去倾听一般。画面上出现的情景很快就激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一个男人迈开步伐来回走动,并且不时地爆发出愤怒的狂叫,而他狂叫的对象是一个非常美丽但看起来傲慢无礼的妇人。两个人的服装都非常新颖别致,至少在格雷厄姆看来如此。“我已经完成了!”那个男人说道。“可是一直以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呢?” “唉!”格雷厄姆发出一声叹息,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乎把一切都忘记了,颓然无助的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接着又过了几分钟,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里面的男女说出,“等到迷睡人醒来的时候”,在他们的口中,自己的名字已经成为可以随意被拿来调侃的对象,意思则成了“永远无限期的拖延”。那么他自己呢?已经完全被人们忽略,成为了一个遥远的,不可言说的存在。但是,只过了短短的时间,他便完全理解了那对男女,仿佛他们最亲密的朋友一般。 这一出微型的戏剧终于落下了帷幕,那个装置的光滑表面也再次变成一片空白。 眼前这个他可能马上要体验的世界是如此陌生的:它既充满了生机,又让人无法参透;既狂放不羁,又为乐是图,它是可怕的,因为它被各色的欲望所充斥,这里充满了各色无法猜透的隐喻,还有那些突发事件,在暗示着道德准则早已今非昔比,无休止的说教变得暧昧而浮夸。在他的意识中,对于这座城市世道常情的最初理解,始终有一个无法忽略的重要形象,是的,就是那种蓝色的粗帆布,那是平民服装的代表,他始终无法将它们从自己的意识中抹去。那些微型戏剧是属于当代的产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因为那种强烈的现实冲击感是深入骨髓的。但它的结局却是悲剧性的,他的内心感到无法言说的压抑,画面早已经结束了,他依然久久坐在那里,望着那片空白的平面发呆。 惊愕的他感到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用力地揉搓着双眼。无疑这是今天被发明出来代替小说的产物,他是如此地沉迷其中。在这间以绿白两色为基调的房间里,他所受到的震惊已经完全出乎了自己的想象,甚至大大超过了刚刚苏醒时的感受。 他站起来,很快便从活动电影一般的戏剧之中走出,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奇妙幻境。那些宽阔的街道,喧嚣的人群,还有那些身穿白衣的人们,以及刚刚醒来时眼前闪过的景象,纷纷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意识中。在他的记忆中,那个管理会曾经多次被提及,似乎还掌握着超乎寻常的至高权力。他们也曾说到过迷睡人。但是不可能有什么清晰的记忆留在他的印象中,因为当时的他还处于迷睡之中。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呢?他一定要回忆起来。 他走到卧室里,透过排气扇快速旋转的空隙仰着头向外张望。除了排气扇叶片转动时发出的嗡嗡声,似乎有模模糊糊的喧闹声传来,那声音有点像某种机器在按节奏运转时产生的噪音。除了这些之外,周围依旧是一片死寂,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屋子里在灯光的映照下依然亮如白昼,这个世界似乎永远被明亮的华光所包围。但是,透过排气扇旋转叶片之间的间隙,那忽明忽暗的交错已经足以让他明白,外面已经处于夜色的笼罩之下,唯一光亮的,是那几颗闪烁的繁星。 他依然没有停止对房间的观察。那扇装有衬垫的门依然无法打开,也没有类似于铃铛之类可以呼唤他人的工具。除了惊讶,剩下的更多是无奈的感叹。但是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依然驱使着他,探寻这其中的奥秘。他希望能够找到一种途径,让自己面对这些新鲜事物时不再手足无措。他也试过说服自己静下心来慢慢等候,直到有人出现。但是很快就失败了,很快他便失去了耐心,如坐针毡的他感到坐立不安,没有任何消遣与感官刺激,而且没有任何来自外部的消息,这样的时间让他如何熬得过去? 他又走到了另一间屋子,走到那台同样的设备前,很快他便琢磨出了一种方法,可以将这些圆柱石置换出来。可是当他正打算动手时,一个念头又出现了,他想到,已经过了整整两百年了,这种语言还是那么的清晰且容易辨认,这些用于固定的小装置一定发挥着重大的作用。接着他随便找了一块圆柱石换上了,很快响起了一首动听的幻想曲,前半部分气势恢宏,后半部分悠扬婉转。没过一会儿,他便有所发现,这首曲子是根据坦豪瑟(十三世纪德国武士及吟游诗人)的传奇所改编的。虽然他对这首曲子没有很深的研究,但是其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确实毋庸置疑的,只是多了一重陌生的现代感。按照中古传说,维纳斯在山洞中建设了宫殿,将游客们吸引至此,并使他们忘记归还。坦豪瑟并没有去过维纳斯山,而是去了享乐城。那么享乐城到底是什么呢?说到底无非是一个虚幻的梦境罢了。也许只是某一个热爱幻想,沉迷于声色的作家杜撰出来的而已。 他的情致被激发起来了,好奇心也越来越重。乐曲慢慢地展开,一种并不和谐的感伤之情被赋予这则传奇之上。他顿时热情大减,渐渐没了兴致。 一种厌恶之感随机产生,深远的意境不见了,对理想主义的表现已经荡然无存,唯一剩下的便是强烈的现代气息。这座二十二世纪的维纳斯山并不属于他,他强烈地还念这首乐曲在十九世纪时所散发出来的艺术气息,虽然他的意识中已经想不起它的伟大之处,但是基一种怀念的情绪,他依然感到愤怒无比。他站了起来,充满了羞愧与愤怒的情绪,他不屑于见到这种东西,就算自己正处于无边的孤独之中。他拖着这台机器往外走,情绪异常激动,希望找到一个办法不让它再继续发声。“啪”的一声,一抹紫色的火花突然跳到了他的手臂上紧接着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抽动了一下。紧接着,那东西便陷入了沉默。到了第二天,他又找到了其他圆柱石,当他企图将原来的圆柱石替换下来时才发现那装置已经报废了……他又开始一圈一圈地围着屋子踱步,各种各样纷乱无序的印象再次涌入记忆之中。他感到非常困惑,眼前的现象与自己关于这些圆柱石所做的推断实在大不一样。有一点令他最为震惊,甚至自身难以释怀,活了三十多年的自己,竟然对于未来的日子没有进行过半点遐想。他又开始喃喃自语,“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创造未来,但是又有几个人真正用心思考过,我们一心想要创造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未来就在我们的面前!”他们究竟已经进入了一个怎样的时代?又有哪些最新的创造?我又是通过什么来到了这里?其实我早已料想到了这些宽阔的街道和房屋,甚至包括着喧嚣拥挤的人群。但是整个城市的人情面貌却与我想象的丝毫不同!处于富贵阶级的人们竟然奢靡至此! 他很快想到了被称为时代精英的贝拉米,眼前的现实体验,早就在他的《社会主义理想国》中被神奇地预见了。但是这里不存在社会主义国家,更没有什么理想国。基于亲身的经历,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古以来的阶级对立,富人的奢靡与穷人的贫困,始终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了解生活的本质因素是什么,所以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对他来说便不难理解。城市中鳞次栉比的高楼,人潮如海的街道,但是置身于这宏伟的场景之中,依然有绵绵不绝的喧嚣充斥着他的耳膜。霍华德的惴惴不安历历在目,空气中弥漫着无边的怨气。他难道离开了英国吗?并没有,这里依然是英国,但是却完全没有了“英国”的熟悉感。一个接一个的国家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但是最终显现出来的只是那一片片看不穿的帷幕。 他在房间里来回徘徊,像一只被困于囚笼中的野兽不断审视着四周。一股疲惫之感突然来袭,那种类似于疾病的亢奋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衰竭。他站在通风口的下面,侧着耳朵倾听,就这样呆了好久,他多么希望能够收获一点声音,哪怕是远处喧闹声的回响,他估计,此刻整个城市仍处于一片动乱之中。 他又开始跟自己说起话来,“两百零三年!”他把这个数字念了一遍又一遍,而且笑声越来越大。“这么说我现在有两百三十三岁啦!我成为了最年长的居民。估计他们无法将时代的潮流逆转,回到那最古老的统治时期。我拥有绝对的权利。”他的话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还清楚地记得保加利亚的暴行,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时代啊!哈哈!”一开始发现自己在笑时,他感到非常惊讶,但是随后他便为了笑而故意大笑起来,而且笑得越来越放肆。再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他开始安抚自己,“镇定!一定要镇定!”他迈出的脚步也慢慢变得正常了许多。“这是个全新的世界,”他无法停止自言自语,“但是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呢?……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我猜现在的人们已经能够在天上飞了,各种奇妙的事情都能实现。让我再试一试,我要回忆起这一切究竟是从何开始。”最初的发现令他自己很吃惊,关于自己第一个三十年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往事残存在记忆中,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片段,他无法从自己的记忆中搜索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记忆中关于童年的部分并不显得艰难,最开始出现的部分是测量课和教科书,人之便是一些生活中颇具特色的人物和事件:已经去世的妻子,找不到关于她富有魅力的部分,只有些有伤风化的丑陋行为残存在记忆之中;此外,他的朋友,对手,甚至背叛他的人也纷纷出现;还有很多匆忙之中做出的决断;还有最后几年的时光,充满了痛苦与犹豫不决的苦恼;最后还有那些孜孜不倦的刻苦钻研。很快他便有了一种感觉,生命中所经历的这一切再次回到了记忆之中,或许已如那常年被弃之角落的腐蚀金属一般,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但是一旦重新拾起,打磨之后,依然闪亮如昔。然而,在天长日久的痛苦浸泡下,他的色调早已变得浓重异常,还值得自己为它的闪亮光泽而付出努力吗?当初的生活令他无法承受,如今他终于得到了奇迹般的解脱。他又从记忆回到了眼前。他用尽浑身解数妄图打开这扇记忆之门,但它却像一个被系死的绳结,作死的缠绕,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他的目光再次透过排风扇的间隙看到了外面,此刻已经快要天亮了。这时候,一阵熟悉的劝导之声从记忆的深处涌起。“我必须马上睡觉。”他对自己说道。原本四肢不断加剧的疼痛此刻得到了些许缓解,整个身体的滞重感也慢慢消退,加上精神层面的忧伤慢慢散去,他整个人感觉轻松不少。他走到那张形态奇异的小床跟前,轻轻地躺下去,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格雷厄姆被囚禁在这几间小屋子里整整三天时间,直到离去的时刻,他已经对这里的一切烂熟于心。在这三天之内,没有人进来过,除了霍华德。他能够活下来确实算得上奇迹,但是相较于命运的奇妙之处,这一切便也失去了神奇的色彩。他有一种强烈的感悟,只有当一个人真正地活着,才有被别人强制挟持的可能,并且被丢弃在着无边的孤寂中,得不到丝毫解释。霍华德经常来探望他,而且每一次都会带来滋补功效极其显著的营养液和一些清淡可口的小点心,那都是格雷厄姆之前从未见过的。霍华德每次到访时,都会将门谨慎地关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他的谦恭礼让几乎无可挑剔。但每次格雷厄姆关于一些重要问题向他发问时,他总是避而不谈,甚至与他争论得面脸通红,他们时常激动地高声叫喊,甚至令四周的隔音墙板也震动起来。尽管霍华德始终彬彬有礼,但是格雷厄姆丝毫无法从他口中得知半点外界的情况。 被囚禁的三天,格雷厄姆的思绪始终没有停歇,时刻在飞速运转。这一切他都亲眼所见,还有为了阻止他而精心筹划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脑海中缠绵交错。为何自己会囚禁于此?就算是偶然事件,也应该有一种合理的解释。他苦苦琢磨,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这种绝对的寂静,给了他最好的思索空间,他已经基本能够确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被释放的时刻终于到来,然而此刻的他,已然能够泰然处之。 通过霍华德那过于夸张的谦恭举止,格雷厄姆猜测自己的身份必定非常重要。霍华德再次到来,打开的门很快被关上,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应该发生了什么巨大变故。格雷厄姆再次发出了准确而极具针对性的提问,霍华德还是一贯的抗辩,只不过越来越没有底气。最后他只能不断重复那几句话,“您的苏醒是意料之外的,刚好在这样动乱的时期。如果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就必须要重提一点五罗年前的历史,或者说二百一十六年前。” “真正的问题是,你担心我会采取什么措施。”格雷厄姆说道,“从某方面来说,我是仲裁者……或者说我可能是仲裁者。” “事实并非如此,我估计已经讲过无数次了,您的资产已经自动升值,而且您很有可能拥有干预权。在其他一些方面,您那十八世纪的思维也确实很具有影响力。” “是十九世纪。”格雷厄姆纠正道。 “不管那观念是什么,总之是属于您的一种陈旧的,传统的观念。尽管对您来说,我们国家的一切特征都是完全陌生的。” “难道我是傻子不成?”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我是那种看上去行为鲁莽,缺乏责任感的人吗?” “您从来没有被给予过任何希望,您的苏醒也是完全意料之外的。所有的人都没想到。” “管理会决定将您安置在无菌环境里。其实我们都认为您已经没有了生命,只不过尸体腐败的过程被终止了。而且……不过这情况很复杂。在您没有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我怎么敢草率地……” “完全不合逻辑,”格雷厄姆打断说,“就算一切如你所说……为什么不趁这两天我清醒的时候将实情告诉我呢?这样不是更明智吗?”霍华德开始紧张地咬了咬下嘴唇。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我越来越有一种清晰的感觉,我一直处于蒙蔽之中。而执行这个处心积虑的卑鄙计划的人正是你。那个所谓的管理会,或者叫其他什么名字的鬼团体,正在对我的资产账户进行造假,是不是这样?” “一派阴谋论……”霍华德说道。 “哼!现在请你听好,还有那些把我囚禁在这里的人,算你们倒霉!没错,我又活过来了!不要怀疑,我就这样活过来了。每一天我的脉搏都跳动得更加有力,大脑也越发的清醒,而且越来越有活力。漫长的睡眠已经宣告结束,现在的我再次焕发了生机!我想要活……” “活!”霍华德突然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似乎突然有了想法。他走到格雷厄姆的身旁,说话的语气开始变得舒缓而真挚。 “管理会将您藏在这里也是出于为您的利益考虑。您有点情绪焦躁,这是很正常的,任何人都免不了,更何况您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呢。您呆在这里确实很无趣,可是我们也很不容易啊!我们已经尽可能地考虑到您所需要的一切,任何方面……您可能在某方面会有需求吧?是不是需要找个人来陪您呢?不管是哪种类型的。”他在这里停了下来,语气颇为重视。 “是的,我需要。”格雷厄姆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答道。 “啊,原来如此!正是这样,是我们的疏忽。” “我的需求就是跟街上的人群在一起。” “这个……”霍华德的声音再次变得迟疑起来,“恐怕……不过……” 格雷厄姆又开始一圈一圈在房间中踱起了脚步,霍华德则站在门口看着他。格雷厄姆显然没有完全领会霍华德所提建议的真正含义。假设他接受了霍华德的提议,所谓的陪伴应该是怎样一种类型呢?通过与那个所谓的陪伴者交谈,是否能够为他解开一些谜团?那纷乱的社会现象,还有当他清醒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强烈的喧嚣,究竟源自何处呢?他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提议,于是他马上将身子转向了霍华德。 “你所谓的‘陪伴’究竟指什么?” “人。”霍华德说着,扬了扬眉毛,耸了耸肩,脸上出现了一种好奇的笑容。 “相较于你们生活的时代,我们现在的社会观念要开放得多了。打个比方说吧,如果一个男人希望通过与女性的某种交往排遣生活中的枯燥与乏味,并不会被认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行为。原来陈旧的观念已经从我们的思想中被根除。在我们现在生活的城市中,就生活着一类这样的人,她们为人类的基本生理需要服务,不会再受到任何鄙视……”格雷厄姆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其实这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有效方式,”霍华德接着说,“我本应早想到这件事情的,只是实际情况下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当然他所知的是外面真实的世界。 格雷厄姆开始犹豫起来。仿佛只在以刹那之间,他的头脑中便出现了一个将要陪伴自己的女性形象,他为她迷人的身姿而着迷。随后他突然愤怒起来。并且发出一声怒吼,“不!”之后又开始迈开大步在房间里快速地来回走动。 “你的一切行为和言语,都令我更加确信,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与我有关。我不想按照你说的方式打发时间。而且我很清楚,从某方面来说,沉迷于声色无异于自我毁灭!在我陷入昏睡之前,关于那个可耻的问题,我早已经找到了答案。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看看眼前,这样大的一座城市,这么多的人,只有我被囚禁在这里,像只无法逃脱的鸟儿。”他的暴怒致使他好长一段时间无法说出话来。随后又开始攥紧了拳头,拼命挥舞着。为了宣泄胸中的怒火,他不顾一切地属于自己那个时代的脏话。显然他的动作已经有几分攻击性。 “我不知道你的同伙们都是些什么人。你们欺瞒我,将我蒙蔽在事实之外。但是有件事我可以肯定,你们绝不是处于什么好意将我囚禁在这里。我警告你,郑重地警告你,你将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一旦我重新拥有了权力……”说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种明知的威胁方式,可能会令自己陷入危险之中。他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霍华德依旧在原地站立着,脸上的表情很怪异。 “我就把这当做是需要向管理会传达的信息吧。”霍华德说道。 刹那之间,格雷厄姆内心涌起了一股冲动,他真想一个箭步将眼前这个家伙扑倒在地上,或者干脆把他揍晕过去。他的脸早已经出卖了他的想法。霍华德以一种极为矫健的身姿走出门去,并且将门静静地关上。整个房间里再次剩下这个来自十九世纪的孤家寡人。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僵硬地站在那里,攥紧的拳头举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之后又气愤地挥舞了两下。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真是太愚蠢了!”说着怒气再次涌了上来,他发泄怒火的方式便是在屋子里使劲儿地跺着脚,敞开嗓门破口大骂。这种由暴怒带来的亢奋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像疯了一样,大声地诅咒自己的愚蠢和处境,当然还包括那些将他囚禁起来的混蛋。 之所以如此愤怒,是因为他无法对自己的处境泰然处之。此刻的他只能求助于“愤怒”,并且牢牢地抓住不放,因为跟“愤怒”相比,他更害怕“恐惧”。 不久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为这一处境寻找托词。尽管这样的囚禁让人无法理解,但是肯定有不容置疑的原因,毕竟他得到了法律机构的认可,而且是今天新的法律机构。是的,囚禁肯定是合法的。人类的文明在不断前进,相较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这里的人已经领先了两百年,按照常理,他们肯定更加……人道。可是,他们已经将思想上一切保守的陈规都去除掉,该不会将向来被视为是一种人类美德的人道也划陈规陋习之列吧? 他开始发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希望能够得到某种启示,提前预知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对待。但是他的理智却强烈抵制这些所谓的启示,虽然它们看起来是如此合情合理。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对我有所行动呢?” “如果真的是最糟糕的结局,”他终于面对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我可以放弃一切,只要是他们想要的。但是他们究竟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为什么不直接跟我提出来呢?把我关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一切思虑又回到了原点,管理会究竟在谋划着什么?他回忆起霍华德一连串的行为,将每一个细节都重新审视:阴郁的目光,莫名的不安。在这之后,他的脑海中又被逃离这里的念头所充斥。但是转念一想,外面这个世界如此广大,又是如此的拥挤,自己又能够逃到哪里呢?自己很可能被穷困欺扰,甚至比不上一个命运摆布之下的撒克逊自耕农,人家尚且能够在十九世纪的伦敦栖身度日。再者说,有什么方法能够从这里逃出去呢? 如果我惨遭毒手,又怎么会有人从中受益呢? 那纷乱的画面,动荡不安的社会,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不知为何自己竟稀里糊涂地成为这一切事件的焦点。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似乎曾经被某个团体引为经典,虽然用在此刻并不是完全合适,然而贵在引人警醒:“我们的权宜之计,便是为了确保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掉个人。” [book_title]第八章 铤而走险 安放在里面房间圆形孔洞中的排风扇依然在不停地旋转,斑驳的夜色透过木质叶片的间隙洒到了房间里,同时飘进来的,还有那细微的声音。格雷厄姆此刻正在排风扇底下站立着,内心正暗暗进行着一番较量,而对手自然是那些将他囚禁于此的未知权贵。他从容不迫地向他们发起挑战,尽管早已明白自己获胜的希望微乎其微。突然有说话声传来,他不禁大吃一惊。 他立刻仰起了头,透过叶片旋转的间隙向上窥视,在灰暗的夜色中,看得出那是一个人,看得到他的肩部和面孔,那个人正在盯着下面看。随后一只黑乎乎的手向下伸出,马上便被快速旋转的扇叶击中,风扇突然间回旋起来,霎时一小块棕色被溅到了薄薄的叶片边缘。很快有东西从上面掉落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滴落着。格雷厄姆低头查看,自己的脚边已经布满了血迹。他感到异常的兴奋,激动地再次把头抬起来,可是人影已经消失了。 他仍然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全身所有的感官都聚焦于那片忽明忽暗的黑夜,那是属于外面的黑夜,如此高远而触不可及。他发现那面的夜空中正在飘过一些模模糊糊的深色斑点。它们没有规律地旋转着,向自己俯冲过来,随后又聚集到了一边,被排风扇赶了出去。那些深色的斑点时隐时现,闪烁着点点白光,在空中飘来荡去。接着黑暗再次主宰了一切。虽然他感受到一股春风拂过的温暖,但是依然清醒地意识到,外面正在下着雪。 格雷厄姆从房间中穿过,来到排风扇下面。他抬起头望见一个人的头部倏然晃过,同时还伴随着低声的言语。随后又传来金属物质猛烈相撞的声音,话语声与使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不久排风扇就停止了转动。猛然间一阵雪花打着旋进入了房间,没来得及掉落在地便已经消失不见。“别害怕。”他的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谁?”站在排风扇底下的格雷厄姆轻声问道。 一瞬间变得寂静无比,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那扇叶的摆动声。紧接着一个人的头部很谨慎地从排风扇的开口处伸了进来。格雷厄姆抬起头看到了一张上下颠倒的脸。头发是深色的,因为落满了雪花而显得湿哒哒的。他将一只手臂冲着黑暗的夜色抬起,好像在举着什么东西。那是一张活力四射的面孔,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有神。看得出他在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因为前额已经有青筋隆起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彼此对望了几秒钟。 还是陌生人先开了口,“您是迷睡人?” “没错!”格雷厄姆回答道,“你找我做什么?” “我来自奥斯特罗格,陛下。” “奥斯特罗格?” 那个人把头扭了扭,尽量让格雷厄姆看到自己的侧面,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侧耳倾听。突然之间,一声始料未及的惊叫传来,这位大胆的闯入者快速挪向了后边,时间刚好躲避开旋转过来的叶片。格雷厄姆再次把头抬起来,却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簌簌落下的雪花。 估计过不了多久那里还会有人出现,不过最终等来的依然是刺耳的金属相撞的声音。扇叶又停止了旋转,那张脸再次出现了!兴奋的格雷厄姆始终呆在原处等待着,不过内心仍然免不了一丝警觉。 “你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他问那个人。 “我们想跟您谈一谈,陛下。”那个陌生人回答说。 “我们想……我无法握住这个东西。已经三天了,我们想尽办法试图与您联系。” “是要救我出去吗?”格雷厄姆问得声音很轻,“帮助我逃脱?” “没错,陛下,只要您愿意。” “你是我的支持者,或者说迷睡人的支持者对吗?” “没错,陛下。” “我该怎么做呢?”格雷厄姆问道。 接下来传来了用力攀爬的声音。陌生人的手臂首先出现,鲜血正在顺着手臂留下来。随后他在通道的边缘跪下来。“请您让开”,他对格雷厄姆说道。随后双手朝下重重地落了下来。他的双手首先着地,用力地撑住,一只肩膀正好落在格雷厄姆的脚边。排风扇又转了起来,发出吱吱的噪音。陌生人将身体翻转过来,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十分敏捷。站起来的陌生人不住地喘着气,用手扶着被擦伤的肩膀,闪烁着一对明亮的眼睛,望着格雷厄姆。 “您真的是迷睡人啊,”陌生人说,“您睡着时候的模样我曾经见过。那个时候,按照法律每个人都有探望您的权利。” “没错,我就是那个曾经沉睡不醒的人,”格雷厄姆回答说,“他们将我囚禁在这里,从我苏醒一直到现在,至少三天了,一直在这个地方……”陌生人刚要开口说话,似乎有某种声音传来。他的反应非常迅速,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扇门,随后快速地离开格雷厄姆,向着门跑去。他冲着格雷厄姆大声喊了几个词,速度很快,意思却没有太大关联。一块闪着寒冷白光的钢楔子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开始轻轻地敲打着,一系列快速的叩击声从铰链处传来。“小心!”传来了一个声音。“哎呀!”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 格雷厄姆抬头向上看,从上面垂下了两只脚,紧接着其中一只脚重重地踢了他的肩膀一下。站立不稳的他身体向前倾倒,一下子跪在地上。那家伙便从他的头上落了下来。他跪着试图站立起来,看到一个人坐在自己面前,无疑也是从通风口进来的。 “很抱歉陛下,我没看到您。”这人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那个人首先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又将格雷厄姆搀扶起来。“您受伤了吗?陛下。”那人边喘着粗气边问道。这时又有一连串重重的撞击声从上面的通风装置传来,随即一件物品几乎是贴着格雷厄姆的脸颊掉落在地上。原来是一块合金,掉到地面后跳动了几下并且不停地抖动着,过了一会儿便翻倒过来,平躺在地上。 格雷厄姆很疑惑,“你是谁?这又是什么?”他又望了望那个排风扇,“你们要干什么?请你们了解,我什么也不知道。” 陌生人说,“请往后面站。”然后把他拉离开通风口的位置,很快又掉下来一块金属碎片,重重地摔在地上。 新来的陌生人急速地喘息着说,“陛下,我们希望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