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世界主宰 [book_author]别利亚耶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8595 [book_dec]科幻小说,别利亚耶夫作。青年科学家施蒂纳因清贫而无法继续进行科学研究,便改行到银行做事。他很快讨得老板欢心,从而得以接着进行他的思想遥感传递研究。不久,他的老板神秘地死于车祸,施蒂纳设计夺得遗产后在金融界大显神威,很快就控制了全国的经济命脉。政府大为恐慌,派出军队企图制服施蒂纳。但施蒂纳此时已经成为一个妄图独霸世界的科学狂人,他借助“思想发射机”奴役人的灵魂、感情和意志,独自一人打败了整个国家,甚至外国干涉对其也无济于事。就在全世界都惶恐不安、无可奈何之际,施蒂纳突然失踪。 [book_img]Z_9185.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序 亚历山大·别利亚耶夫1884年出生于俄国的斯摩棱斯克,当时它只是一个偏僻闭塞、死气沉沉的小城。生活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使人心灵能有生气的只有幻想。 别利亚耶夫从小就喜欢幻想。 他想飞,他相信人能飞上天去。 于是,他有一天爬上了草棚顶,纵身跃入空中。这一跃反映出他的幻想、向往和勇气。 但他没能飞上天空,而是狠狠地跌到地上,摔坏了,落下了隐患。 他仍然喜欢幻想,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尚未实现而已。 别利亚耶夫在大学学的是法律,他对此并不满足,又进了音乐学院。他变换过许多工作,在剧院画过布景,当过图书管理员,写过文章,终日为糊口而奔忙。十月革命后,他做过一段儿童工作,先是在人民教育委员会,后是在民警局,还在幼儿园做过教育工作。做孩子的工作唤醒了他的想象力,童话又回到了他的头脑之中,别利亚耶夫开始成为一个狂热的幻想家。 就在这时,一场灾难降临了,他儿时不成功的飞行在脊椎落下的隐患发作了。 整整3年他被禁锢在床,除了思想,他什么也不能做。 有一天,一只甲虫落到了卧病在床的别利亚耶夫脸上,在那里爬来爬去,而他竟然连举手赶开它的能力都没有(这一件事后来被写入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说里)。 成了这样一个废人,他也许想到过自杀,但他从未对人说过,人们看到的是他在寻求出路。他读了很多医学和生物学的书籍,看了许多杂志。他在书中看到了复活死人器官的试验。他希望有人能做到这一点。这三年之中别利亚耶夫都想过什么呢?我们只知道他想得很多很多…… 3年后,他的疾病竟然好了,他开始了创作。 于是,俄国的读者在一本名叫《全世界追踪者》的杂志上读到一部题材新颖、内容惊心动魄的科幻小说:《道尔教授的头颅》。这是1925年。 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进行幻想性发明的教授,他致力于复活死人的器官,乃至起死回生的试验,他的试验成功了,而他的助手窃取了他的成果,教授成了助手的试验品,当他从死亡中又回到人世时,他只剩下了头颅,只有思想还在活着,继续着残缺不全的生活,继续进行科学探索。这和别利亚耶夫卧病在床时的情况几乎没什么区别,所以他的这部小说对头颅才有惊人逼真的描写。 科幻小说的价值之一,就是它的科学预见性。和凡尔纳的许多幻想一样,器官移植在今天也已经成为现实。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讲,这些科学事实可能不像对当时的读者那样具有无比巨大的吸引力,但它的奇妙构思依然引人入胜。我们在看到婴儿蹒跚学步时谁也不会感到乏味,反而要为他的成长感到激动和喜悦。通过从幼稚的幻想到现实这一过程,我们可以体会到人的潜力,人类进步和科学的巨大威力,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幻想。 别利亚耶夫在继续幻想。《道尔教授的头颅》大获成功后,他发表了许多短篇,他幻想的领域在逐渐扩大,从“阅读机器”到“雪人”,从“野马”到“大熊星座”。从这一时期起,他创造了一个科学奇人的诙谐形象,于是一系列冠以《瓦格纳教授的发明》的短篇在10年间陆续问世了。 可以说,别利亚耶夫的大胆幻想在这一系列创作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瓦格纳教授发明了不睡觉的方法,用大脑的两个半球同时进行两件工作,利用催眠术加快人学习知识的速度,利用地球引力制造无动力飞行的飞毯,把死人的大脑移植给大象……别利亚耶夫利用他一系列看起来十分荒唐的发明为素材向读者介绍了许多生动有趣的科学知识。 1928年起,别利亚耶夫又开始了大创作,他的思想已经不能局限在短篇小说的框子里了。 这一时期的最优秀作品是《水陆两栖人》。这一部作品的主题是“改善人类”,使人具有更多、更强的能力,从而获得更广阔的活动空间。故事发生在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天才的医生萨里瓦多使一个印第安婴儿获得了水陆两栖的生活能力,但是这种“改善”却给主人公带来了灾难,他受到了宗教和世俗的迫害,尽管他具有非凡的能力,他却不得不远离人类,一个人孤独地在茫茫大海之中了此残生。 1929年完成的《世界主宰》一书是一部社会内容极为深刻的作品。这部书的主人公施蒂纳是一个妄图独霸世界的科学狂人,他想借助自己的“思想发射机”奴役人的灵魂、感情和意志,使科学成为达到个人目的的手段。作者在本书中对“善与恶”、“黑暗和进步”等一系列问题进行了带有哲学色彩的思考。施蒂纳这个狂人和日后的希特勒之流颇有相似之处,这不能不说作者在社会问题方面同样有他的预见性。 30年代,作者创作了许多火箭和宇航题材的作品,其中篇幅最长的一部是《跃入虚空》,同别利亚耶夫的大多作品一样,故事的背景仍是资本主义国家。一批银行家、神父、花花公子、游手好闲的太太小姐为了躲避即将来临的革命,乘一艘飞船逃离地球,妄图在金星上找到一个新“世外桃源”。书中详细地介绍了苏联宇航之父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宇航学说,对火箭、宇航生活和天文现象进行了详尽而科学的描写。我们现在已经知道,金星上并没有生命,但别利亚耶夫根据生命的规律,利用他的奇异想象力给我们描写了一个神奇的外星世界,一切都是那样荒诞不经,可一切仿佛又都在情理之中。而发生在这奇妙背景之中的是一个个扣人心弦的紧张故事。 《沉船岛》是别利亚耶夫对“百慕大三角”之谜所做出的解释,千百年来在大西洋神秘失踪的船只都到了一个洋中之海。《最后一个大西洲人》的背景则是几万年前神秘失踪的“大陆”,作者介绍了一个远古时代的灿烂文明和它的毁灭。 别利亚耶夫的最后一部作品《飞人阿里埃尔》与其说是科幻作品,倒不如说是一部最有诗意的童话。这是他儿时梦想的升华,也是他卧病在床时的渴望,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追求:人能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不用机器,也无须长出翅膀。最有趣的是,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在赋予主人公奇妙的“飞天”能力的同时,对种种弄虚作假的“特异功能”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揭穿,几十年前外国的闹剧在我国今天上演不能不令人深思。作为幻想,人可以尽情发挥,并从中汲取闪光的精华;但是,如果把一些魔术当成科学奇迹大肆宣扬,那只能是笑话。 1941年冬,也就是在完成《飞人阿里埃尔》后不久,别利亚耶夫与世长辞了,他给后人留下了50余部作品。 别利亚耶夫的作品题材广泛,内容生动,除了对未来进行大胆的幻想外,还形象地传播了大量的科学知识,在原苏联和许多国家享有盛誉,他是原苏联科幻小说的奠基人,也是和凡尔纳、威尔斯比肩的科幻大师。早在50年代,他的一些作品就被陆续译介到我国,受到几代读者的欢迎。我们今天选译的作品均根据原苏联“青年近卫军”出版社1963—1964年出版的《别利亚耶夫八卷集》译出。这些作品包括了他的处女作、成名作和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尽管作者的许多幻想如今已成为现实,甚至落后于科技进步,但它们科学、进步和大胆幻想的“真、善、美”主题永远不会过时,其文学魅力永存。这也是别利亚耶夫的作品长盛不衰,受到一代代青少年读者喜爱的根本原因。 由于别利亚耶夫作品涉及的科技和社会题材极为广泛,尤其是一些人名、地名和科技词汇涉及了许多国家和学科,为准确起见,分别请有关专家核定。为了保留时代特色,一些术语采用了旧称,如“爬行动物”称“爬虫”等等。 书中注释,一些是作者所加,一并译出,注明“作者原注”,未注明者均为译者所加。 张凤洪 1995.10 [book_title]一 候补拿破仑 “别把水溅到我衣服上呀,施蒂纳!您不会划船哪。” “当然啦!要不女士们出来划船时,干吗总穿用那种沾上点儿水渍就永远洗不掉的料子做衣服呢。” “您的俏皮话不过是拾杰罗姆·杰罗姆①的牙慧而已,是从他的小说《扁舟三人》里偷来的对不对?” ①J.K.杰罗姆,1859—1927,英国作家,善以幽默而略有伤感的情调叙述凡夫俗子的种种不幸,《扁舟三人(不包括狗)》是他的一部中篇。 “您真是博览群书,小姐!杰罗姆观察到这一点是比我早,可这只能说明我时运不济而已。真理毕竟是真理,尽管我们的小船上坐着不是4个,而是5个。” “可我们不就是4个吗!”坐在板凳上的埃玛·菲特插了句嘴。 “漂亮的金发洋娃娃,”施蒂纳回答道,“杰罗姆扁舟上的第四个乘客是条狗;而我们船上的第一个乘客是我的法尔克……” “它为什么算第一个?” “因为它是个天才。法尔克!把手帕递给菲特小姐——没见她把它掉了吗?” 漂亮的白毛猎犬法尔克灵巧地一跃,叼起手帕送了过去。 大家都笑起来。 “你们大家都看到了吧,”施蒂纳得意洋洋地说道,“格柳克小姐,嫁给我吧!咱俩办上一个驯狗杂技团到处流浪。我戴上小丑的火红假发,给人们表演驯兽的奇迹,而您坐在票房里卖票。请想象一下那悠哉游哉的好日子吧:观众如潮,群狗起舞,票房里钞票唰啦唰啦响……散场后咱们大摆宴席,款待咱们那些忠心耿耿的4条腿的好朋友。简直是妙不可言!这不是比给卡尔·戈特利布卖力气要快活得多吗。” “谢啦,可我不喜欢过流浪生活。” “哼……是不是因为您的资本雄厚,我高攀不上啊?” “因为我资本雄厚?……”埃尔莎·格柳克莫名其妙地问道。 “您干吗这样大惊小怪呢?您何必装出这副样子,好象真对自己的资本一无所知似的。您的美妙秀发足可以与提香妙笔生花画出来的维纳斯相媲美……是天生的颜色吧?别那么气呼呼的嘛,我知道那是天生的。可您应该知道,就连提香为之作画的那些美女佳人还得用秘方染一染头发呢。就是现在,甚至还有地方保存着这种染发剂的配方。可是,咱们来瞧瞧您吧。海内外美女们刻意修饰的秀发曾使提香妙笔生花,而您的一头秀发浑然天成,哪里还用得着什么秘方……还有您这一双明眸,宛如湛蓝深邃的天空!当然,它们绝不是染出来的颜色……” “别说啦……” “您的皓齿宛如一串珍珠……” “下面就该描写珊瑚色的嘴唇了,对不对?看来您不像是那个乏味银行家的秘书,倒像个珠宝行的推销员!讨厌,为了您这些珠光宝气的恭维话,我也总该投桃报李吧!瞧瞧您那长长的脸盘、长长的鼻子、长长的头发、长长的手臂,它们想必也都是真的吧?……” “这么说来,您心里更中意全是圆的喽?就像奥托·绍尔那样,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或许10来年后还会成为一个圆圆乎乎的小资本家……” “您这话说得太庸俗了。”埃尔莎话音里带出了不满。 “请您不必再数别人钱袋里有多少资本啦。”戈特利布银行的法律顾向绍尔说话了。 施蒂纳跟埃尔莎斗嘴的时候,他一直心绪不宁,一直是默不吭声地荡着长长的双桨,划开被落日余晖映成玫瑰色的水面。 施蒂纳也觉察到,自己刚才说的话的确是太过分了,所以再开口就比较正经。 “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戏弄谁,挖苦谁。我只是想说,爱情同万物一样,也得受生存竞争规律的制约:优胜劣败。公鹿们要拼个你死我活,而4条腿的长角母鹿则要归胜利者所有。我们人类社会之中谁个最强?自然是谁有资本谁强。请想象一下,小姐,”施蒂纳把脸转向埃尔莎,“假如我突然之间发了大财,变成了克罗伊斯①那样的富翁,不,比他还要富——就像我们可敬的老板卡尔·戈特利布那样,到了那时,我的这张脸要是落到女士们眼里,恐怕就不会这么长了吧?” ①克罗伊斯,公元前595—前546,吕底亚末代皇帝,在位时以豪富奢侈著称。 “更长!”埃尔莎笑着答道。 “唉!”施蒂纳不悦地说道,“您因为有美貌作资本,所以到了戈特利布们中间也可以挑肥拣瘦。可我们这些小乡巴佬又能怎么样,我们这些小小的秘书虽然离着摆满山珍海味的宴席桌子不远,可惜只能接点儿人家洒出来的汤水,或是吞吞自己的涎水,眼巴巴地瞅着人家花天酒地享尽人间之乐,对不对?” “施蒂纳,您怎么说得这么难听!”菲特说。 “对不起,我下面一定要好好挑着词儿说……诚实,”施蒂纳继续说道,“那是我们的罪过,正好被踩在我们头顶上的人利用。海涅曾经说过:‘人人诚实,唯我行骗,诚实才是好东西。’但是,放眼四外,人人——当然不包括在座各位——都是地道的骗子,那么,为了占有幸福,”他向埃尔莎·格柳克①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就得去当那种超级骗子,把事情做得跟其余骗子们一比,就像个大慈善家似的。” ①德文“格柳克”的含义是“幸福”。——作者原注 “您这是怎么啦,施蒂纳,您今天可没能让女士们开心哪,”奥托·绍尔又插了句嘴。“尤其是现在,这俏皮话说得也过于丧气了吧……” “是吗?”施蒂纳机械地问了一声。接着就突然耷拉下脑袋,不再吭气了。他的面容顿时显得异常苍老。两个眉头之间横着一道深深的皱纹。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在苦思冥想地解什么难题。法尔克把一只爪子搭在他的膝头上,聚精会神地瞅着主人的面孔。 两条船桨一动不动地握在施蒂纳的双手之中,被夕照映得血红的水珠滴滴答答地不断从桨上落下。 埃尔莎·格柳克望着施蒂纳一下子变得苍老的面容,突然打了个冷战,她好象求援似的把目光转向绍尔。 突然之间,施蒂纳用力把双桨往水上一拍,然后一扔,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您听着,埃尔莎小姐,要是我成了盖世无双的强者会怎么样呢?要是我说出来的每句话,做出来的每个手势,人们都像法尔克那样俯耳恭听,会怎么样?……法尔克!叼回来!”施蒂纳吆喝了一声,把一把雕刻用的木刻刀抛到水面上。法尔克立即像支出了弦的箭,纵身跃出船外。“瞧,就是这样!万一我能成了世界的主宰呢?” “您知道吗,施蒂纳,”埃尔莎答道,“您的容貌虽然还很年青,却像很久以前的人。这副面容往往能在一些家庭的照相册里见到。若是要发发议论,人们就会这样说:‘瞧,这就是祖父年轻的时候。’而您就是这样一个丝毫不爽的‘年轻时的祖父’。不,您绝对成不了拿破仑!至多混个交易所里的小拿破仑罢了。” “啊哈!原来您这么看哪?既然如此,我将来会让您跟皇冠、宫殿、金马车和钻石项链无缘,也要撵走您的宫廷侍从、文武百官。我决不对您开恩。您要知道,我并不爱您。别以为我会像个中世纪的骑士似的,仅仅是为了博得您欢心就拼命去建功立业。根本不会!您对我来说,不过是衡量我成功与否的一个尺度,是我要赢的第一个赌注而已。听清楚了吧!” “随您说吧!而现在能否劳您大驾划划桨呢。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啦。” 施蒂纳把水淋淋的法尔克拉上小船,它把身子一抖,甩得人人一身水点儿。格柳克和菲特尖叫起来。 “你们这身怕水的衣裙这下可完啦。”施蒂纳挖苦了她们一声,用力划起桨来。 小船飞快地顺流而下。夕阳已经落到森林背后不见了。河面上水波粼粼,像熔化了的金汁,小船周围已经出现了蓝色的阴影。缕缕雾气弥漫开来。埃玛把一条厚头巾披到了肩上。 大家都不再吭声。河面也一平如镜,纹丝不动。偶尔有条小鱼跃出平静的水面,闪过一道鳞光。 “我真没想到您这么好高骛远,施蒂纳,”绍尔打破了沉默,“您说说,当初您干吗放弃了自己在科学界的发展,来跟我们这些戈特利布的小职员为伍?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您在大脑研究领域不是已经做出相当大的成绩来了吗,我甚至在报上看到过好几条消息,报道您实验成功呢……您曾经那么醉心于那门新兴学科,它叫什么来着?是反射学吧?” “这门科学我一窍不通。”埃尔莎说。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施蒂纳讲了起来,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给专业人员讲课。“反射学是这样一门科学,它研究的是,人与所有生物在受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刺激时所产生的相应反应,这种反应说明了生物与外界的所有关系。懂了吧?” “一点儿也没懂。”埃玛回答道。 “那我就尽量表达得再简单些。反射,就是把对神经的刺激,通过神经中枢,也就是大脑,从身体的一个点传递到另外的一个点。 感官所受到的每一个外来刺激,都要通过神经中枢而引起身体的反应,从而使某些器官做出相应的活动,相应活动换句话说就是反应。 小孩把手伸进火里,火烧手。而火对皮肤的这一刺激通过神经传入大脑,大脑做出的反应再传回手上;于是小孩赶紧把手缩回去。 从此孩子就把火的印象和痛的印象联系在一起。以后每当他看见火的时候,就会害怕地缩回手去。这就是我们用术语所称谓的条件反射…… 我再举一个复杂点的例子。当你们给狗喂食时,每次它吃的时候都给它吹长笛听。让它在音乐的伴奏下进食。狗在吃东西时会分泌大量唾液。这样做一段时间后,狗的意识就会把长笛声和味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时你们一吹长笛,狗马上就会分泌出更多的唾液。这就是条件反射!…… 想想看,就是人类最‘神圣的’感情,诸如义务感、忠诚感、责任心、诚实,甚至连康德有名的‘绝对命令’①也包括在内,说穿了都不过是和狗分泌唾液毫无二致的条件反射罢了!当然,建立这种反射的过程要更为复杂,但其实质完全相同。老实说,经过这样的科学分析之后,所有这一切高尚美德就不能再使我对它们怀有丝毫特别的敬意了…… ①绝对命令,康德使用的哲学名词,即无条件的行为准则。 因此,我有时觉得有人会从美德的口水中得到好处,他们吹起宗教、道德、义务和诚实的长笛,而我们这些蠢货就开始分泌唾液。难道现在不是到了抛弃所有陈词滥调,不再跟着旧道德的笛子跳舞的时候了吗!……” 绍尔下决心要换个话题,就又提出了施蒂纳为什么要放弃在科学界发展的老问题。 “您的知识如此渊博,施蒂纳,”他说道,“也许还是在科学界能更快功成名就吧。” “我把我放弃科学的原因告诉您吧,可敬的绍尔,”施蒂纳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小火星,答道。“我解剖过足有1000人的大脑,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没找着一星半点儿的智慧。于是我就想,还是等这些脑子被精心烹调后摆到我们大慈大悲的老板的餐桌上,再同它们打交道更有趣。” “您怎么又说得这么恶心!”施蒂纳听到坐在他背后的菲特说道。 “万分抱歉!不过我可以向您担保,我们的戈特利布并不靠吃人肉活着。可这也不完全是譬喻,哈哈!我觉得,比方说吧,明天一早他就会吞掉‘特普菲尔兄弟公司’的银行大楼……我只是想说,中世纪的权贵们可以玩一玩科学,因为他们不愁吃、不愁喝。可现在你们瞧瞧……虽说我和绍尔不过是银行小职员,而你们这些漂亮的小姐不过是他的打字员和速记员,可咱们的收入呢,却比那些搞大学问的青年博士们要多得多。你们瞧,我是实话实说。像这种宁肯捞取眼前的蝇头小利,而不去苦苦熬到将来再去享受发明果实的人,我既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不过,这谁又说得清呢?在学校里老师教我们,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可这只是数学而已,完全是抽象的东西。而在现实世界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直线……停!瞧,我们到了。好啦,”他对埃玛·菲特说道,“现在请把手递给我,请允许我送您去车站……” 施蒂纳和菲特先走了。 绍尔付过船租,挽着埃尔莎的手臂慢慢向火车站走去。 天色已晚。天上出现了点点星光。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 “瞧,星星一个劲儿眨眼!没准儿要下雨呢……”绍尔说道。 “是的,但我们肯定能赶回去,”埃尔莎回答。 “玩得还开心吧,埃尔莎?” “您这样称呼我,未免太亲热点儿了吧?”埃尔莎含笑问道,没等绍尔开口,就又说道,“好啦,您就什么也别说啦。要没有施蒂纳这个无聊的空谈家,我一定会玩得很开心。可总是能碰上这种夸夸其谈的人!跟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始终不容别人开口。还那么自命不凡!” “是啊,夸夸其谈……”绍尔若有所思地说,“可我要劝您一句,埃尔莎,同这个夸夸其谈的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 埃尔莎惊奇地望望绍尔。 “难道我刚才对他的态度有什么不小心的地方?”说完,她笑着叫道:“不,奥托,您这是吃醋啦!是不是太早了点儿呀?我可还没答应您哪。没准儿还要改主意呢。” “瞧您还在开玩笑,而我心里直发紧……夸夸其谈!别看他嘴上信口开河,可心里却有他的打算呢。您听见他那番关于诚实和曲线的话没有?这是一种危险的哲学。说实话,连我都怕他,还替您,也替戈特利布老头儿捏一把汗……这一回他绝不是信口开河。他这是话里有话。他想要干什么?要是他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我绝不会感到奇怪……” 埃尔莎回想起施蒂纳那张凝神思索的脸,回想起它在血红的夕照中一下变得那么苍老,心里不由又感到一阵恐怖,她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绍尔的手。 “还有,他竟然骗取戈特利布的信任!老头儿现在一步也离不开他,还让他搬到自己家里……每天晚上施蒂纳都驯狗逗老头开心……” “奥托,说句公道话,他的狗确实令人惊讶。” “这一点我不否认。他驯兽是有一套,他的狗的确出类拔萃,尤其是法尔克。” “还有那只黑鬈毛狗,”埃尔莎回想道,“它会数数,认得全部字母,而且不等他吩咐,就能猜出他想叫它干什么。有时我甚至有些害怕……” “是呀,这只鬈毛狗就像魔鬼附体似的。也许施蒂纳既聪明又有天才。但天才作恶就会加倍危险。”绍尔意味深长地看了埃尔莎一眼。 “您用不着为我耽心,奥托。他的魔法对我起不了作用。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可是,自打今天傍晚我看了他的那张脸……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不过,我们也许对他不太公正。这是什么?……哎呀!……” 法尔克悄无声息地从暗处跑了过来,用牙齿叼住了埃尔莎的裙角,一边快活地发出呜呜的叫声,一边牵她往前走去。 绍尔十分生气,开始撵它走,而埃尔莎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您好象迷信起来啦,奥托。这准是施蒂纳打发法尔克来催我们,让我们快点儿走呢。” [book_title]二 火车轮下 办公室的打门开了,银行家卡尔·戈特利布在他的私人秘书路德维希·施蒂纳的陪同下,出现在门口。 清晨的阳光穿过一面全是玻璃的墙壁,洒满了房间,照得卡尔·戈特利布的金丝眼镜闪闪发光。银行家眯起眼睛,微微一笑。看他白里透红的面皮,谁也不相信他已年近花甲。他的脸刮得光溜溜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高级香皂、上等雪茄和香水的气味。他总是那么心满意足、喜笑颜开而生气勃勃;等你看了他之后,就知道什么叫万事如意了。 “昨天到郊外玩得怎么样?”他一一同格柳克、菲特和绍尔握着手问道。“快活吧?钓了不少鱼吧?昨天天儿真好,对不对?绍尔,请把这些电报发了。交易所的行情报告来了没有?今天的美元行市如何?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棉花期货呢?猛涨?妙极啦!这些‘特普菲尔兄弟’银行的期票要拒付,我不能再宽容了。您今天看上去真漂亮,菲特小姐……而您有什么心事吧,格柳克小姐?呵呵!”说着,他现出一副狡黠的样子,伸出一个手指头吓唬她道:“我觉得我能猜得到。春光送来危险的流行病啦。对吧!” 他把别在黑常礼服钮扣孔里的一枝紫罗兰插好,看了看表,说道: “现在是10点。火车10点45分开。我要出趟门,下午2点15分回来。我要去接收一家工厂。我跟施蒂纳很快就能把手续办完。顺便也好透透空气,闷得太久啦……车子备好了吗?咱们走吧,施蒂纳!” 银行家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出门外,又喊了一声施蒂纳: “您跑到哪儿去啦,施蒂纳?” “就来!”施蒂纳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隔壁房间,喊了一声:“法尔克!布鲁特!” 两条狗欢叫着朝他迎面跑来:一条是昨天去郊游的猎狗,另一条是虎皮斑纹的短毛大猛犬,名叫布鲁特。 跟格柳克擦身而过时,施蒂把头一歪,嘲弄地问了一声: “您还没拿定主意吗?” “拿什么主意?” “嫁给我呀……” 他放声大笑,接着就领着两条狗去追老板了。 埃尔莎沉下脸。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的绍尔,嘴里不知嘟嚷了一句什么。 窗外传来汽车开走的声音。 办公室里没人再吭声了。菲特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绍尔神经质地把一份文件翻来翻去。 “臭养狗的!”他又低声嘟囔了一句。 “您在那儿嘀咕什么哪?”格柳克问道。 “到哪儿都跟狗形影不离!”绍尔答道,“我就受不了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昨天他还说戈特利布就差没吃人肉了,这准是指他逼起债来冷酷无情。可到了今天,您瞧见了吧?就跟在老板屁股后头大献起殷勤来了!瞧他瞅着老板眼色的那个样,一点儿不次于法尔克!……您想他干吗要带狗?还不是想到外头玩狗哄老头儿开心,献媚取宠……” “您好象也变得刻薄起来啦,绍尔!”埃尔莎说道,“戈特利布想要吞掉‘特普菲尔兄弟公司’——施蒂纳猜得一点儿不错……” “叫戈特利布在期票问题上发难的一定也是他。这毫无疑问!”绍尔阴沉着脸回答。 “绍尔纯粹是在吃醋!”菲特抑扬顿挫地笑着说道。 “劳驾,把这份报表再打一份!”绍尔冷冰冰地说着,把文件递给菲特。 菲特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马上老实下来,怯生生地应道: “好的!” 打字机又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大家开始埋头干活,只有电话铃响起来时才中断一下。 11点光景又响起一阵电话铃声。绍尔照例是一边继续处理商务信函,一边听电话。 “喂!对,对……这里是银行家卡尔·戈特利布私人秘书室。什么?我听不清!请大声点!出事啦?出了什么事?啊?这不可能吧!……” 绍尔拿着的自来水笔脱手而出。他的脸色顿时煞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十分紧张,格柳克和菲特也停止了工作,忐忑不安地盯住了他。 “被火车压了?……怎么会这样?……请原谅,不过我这样问问也完全是在情理之中呀!……好……好……我听着呢……好吧……一切照办!……” 绍尔放下电话听筒,顺手理了理头发,从桌子后站起身来。 “出什么事啦,绍尔?”菲特也站了起来,担心问道。“谁被火车压啦?您倒是快说呀!” 但是绍尔又一屁股坐回圈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是的……我早就料到会闹出这种乱子来,”他略停片刻,突然神经质地站起身来,匆匆说道:“刚才电话里通知我说,卡尔·戈特利布被火车压了……” “他还活着吗?”菲特和格柳克不约而同地问道。 “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这还要什么详情!”菲特说道,“人到底是死是活呀?” “我问出事经过来着,可他们回答现在顾不上细说……应该火速准备床铺,找医生……” “就是说,还活着?”格柳克说。 “也许吧……”绍尔按一下电铃,唤来杂役,吩咐过后,又打电话请医生……屋子里乱成一团。惊慌失措的女管家也跑来了。 戈特利布是个单身汉,一切家务都由一位干净利落的老太太施米特戈夫太太料理,大家都称呼她“女总管”。 不幸的消息惊得她失魂落魄,埃尔莎不得不照看着她。 外面传来汽车开过来的喇叭声。 “大夫来了!”菲特叫道。 “不,这是我们的轿车的声音。”绍尔说道。“汉斯,快去门口!” 汉斯拖着有毛病的双腿,急急忙忙地拐了出去。 房间里气氛格外紧张,大家都在等待。施米特戈夫太太已经吓得半死不活,瘫在圈椅里紧张地呼呼喘大气。 远处的房间里传来急匆匆的沉重脚步声。 “抬来了……”菲特小声说道。“但愿他还活着……” 房门大敞四开。 4个人抬着卡尔·戈特利布血肉模糊的尸体闯了进来。 施米特戈夫太太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戈特利布的双腿被齐膝轧断。 第五个人穿着一身铁路职工制眼,双手抱着一团东西。菲特和格柳克认出那是戈特利布的格毯。从格毯散开的一角露出银行家的一只漆皮皮鞋。 “脚,这是他的脚……真可怕!”格柳克想道,“干吗还要抱进来?他现在还要这双脚干吗?”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戈特利布的面容倒没什么变化,只是脸色白得异乎寻常,就像一张白纸似的。 “是因为失血过多!”埃尔莎想道。 还有一个细节使她大为震惊:那枝紫罗兰依旧插在戈特利布黑色常礼服的扣眼里。死者胸前别的这朵花,不知为什么竟使埃尔莎异常激动。 这支凄惨的队伍穿过办公室,朝戈特利布的卧室走去,一滴滴鲜血落到了镶木地板上。 跟着戈特利布的尸体走进来的是施蒂纳。他的脸色显得比平时苍白,但神情颇为平静。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地板上的血迹,就像怕踩到路上的雨水汇成的水洼似的,避免踏到它们上面。 法尔克紧紧跟在他身后。猎狗神经兮兮地大张着鼻孔,不断嗅着地上的血迹。 格柳克怀着一种她自己也不知从何而生的恐惧,瞥了施蒂纳一眼。他满不在乎地和她目光相对,格柳克仿佛看到,他的眼睛里竟然掠过了一丝笑意。 绍尔从卧室里出来回到办公室,走到施蒂纳跟前,审视地盯住他的眼睛,问道: “怎么出的事?” 施蒂纳不动声色——只是眉毛微微一颤,然后便从容地答道: “我不是目击者。当时正好戈特利布让我去发一份加急电报,我总共只离开了5分钟,不会再多。可等我一回来,事已经出了。一些目击者说,我的狗布鲁特见到一个火车头开过来就吓惊了,往旁边猛地一窜,刚好撞到戈特利布的腿上,老头儿没站稳,便连人带狗一齐从月台跌到了铁轨上。布鲁特被一碾两半,可怜的狗!……戈特利布被轧去了双腿……” “您只可怜狗?” “别说蠢话,绍尔。别把例行公事地表达‘内心悲痛’的形式看得太重。戈特利布是个好老头儿,我当然可怜他啦。可也不能因此就对我的4条腿朋友丧生不表示一点儿伤心哪。” “真是怪事!……”绍尔若有所思地说道,仿佛是想给自己的话语赋予一种特别意味,“戈特利布竟死在布鲁特手里!” “我的布鲁特不是人,是条狗,而戈特利布也不是恺撒,只不过是个银行家。”施蒂纳回答道,他嘴边露出嘲弄的微笑,接着便迈步走进戈特利布的卧室。 [book_title]三 两份遗嘱 德国最大的银行家卡尔·戈特利布惨遭身亡,消息震撼了整个金融界。 这位银行家的办公室本是全国金融和工业活动的神经枢纽之一。戈特利布不单给银行贷款,也给大工业提供资金。他的意外丧生,自然而然就成了当天的头条新闻。 报纸上讨论了他的意外死亡将给大大小小的债户们带来什么后果,猜测金融势力之间会发生何种变化,分析这家失去首脑的银行命运如何。还提出来一个问题:是有人来接替戈特利布的位置,还是银行就此关门? 报纸的记者们向读者介绍了遗产继承人——戈特利布亲属们的情况:死者的弟弟奥斯卡尔·戈特利布是个地主,有一个24岁的儿子鲁道夫和4个女儿。有一家报纸甚至计算过,这位年青人和4个眼看阔起来的待嫁女将得到多少资产,尽管实际上谁也不清楚,这笔财富到底有多么巨大。 商业家们激动不安,报纸上沸沸扬扬,而卡尔·戈特利布家里的人生悲剧已经演到了最后一幕。 火速应召来的合法遗产继承人奥斯卡尔·戈特利布,一个面色黑红,动作不大灵活的人,还有他的几个满脸雀斑,长着招风耳朵的孩子,已经在这里主掌大局了。 奥斯卡尔·戈特利布满面愁云,耷拉着嘴唇。可一双眯起的眼睛里却闪动着火花——要发大财了嘛。但他很有分寸,再加上他对失去兄长真的有些痛心,所以显得颇有自制力。然而他的儿女们却公然欢天喜地,得意忘形,早早就陶醉在拥有大笔财富的甘美滋味之中了。 儿子鲁道夫、两个大女儿露易莎和格尔特鲁达在一间间的房间里穿梭往来,瞅瞅目不暇接的名画,摆弄摆弄昂贵的小玩意儿,坐坐颤颤悠悠的沙发,摸摸绫罗绸缎;几个人私下已经开始了对产业的瓜分,他们有问有答,有说有笑,拟订了种种计划…… 卡尔·戈特利布残缺不全的躯体,连同轧断的双腿,一起被安葬在一座造价昂贵、构筑坚固的墓穴里。葬礼后的第二天,就是指定要宣读遗嘱的日子。 这一仪式进行得相当隆重。连卡尔·戈特利布的几个职员,其中包括绍尔、施蒂纳、格柳克和菲特也都被邀请出席。 施蒂纳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坐在办公桌后在纸上画狗玩儿。 “请问,您就是我过世伯父的秘书吧?”鲁道夫·戈特利布喊了他一声,“劳驾带我上楼好吗,我想去看看……” 施蒂纳一言不发地按按桌上的电铃,杂役马上出现在门口。 “汉斯,领小戈特利布先生上楼去!”接着就又专心致志地画他的狗。 鲁道夫没有吭声,可长满雀斑的脸蛋儿却气得通红。 同格柳克和菲特坐在房间另一角的绍尔见此情景,不由冷冷一笑。 “看见了没有,埃尔莎!施蒂纳那副架势活象他就是继承人似的……老实说,我真不明白他这是在玩什么把戏。他简直就是没事找事,这不就等于想叫新老板撵他出门吗……” “就是我们的命运也很难说呢。”埃玛十分担心。 “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把我解雇了,我就去当流浪马戏团的售票员,”埃尔莎满不在乎地笑起来。 “别说笑话啦,埃尔莎,我说的可完全是正经事。施蒂纳显然是在玩一出大把戏,”绍尔压低嗓音说道,“难道您没觉出卡尔·戈特利布死得很蹊跷?” 埃尔莎望了绍尔一眼。 “您想说什么,奥托?要知道出事时施蒂纳根本不在场……” “啊哈!这就是说,您也想到了戈特利布死得事出有因,对不对?是狗置他于死地的!万一狗的行为是受了某种无法解释的暗示之后做出来的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施蒂纳在过去进行科学研究时,正好研究过暗示和思想遥感传递的课题……您知道他在驯狗时创造了哪些奇迹吗?还记不记得那天傍晚,我们郊游归来的路上,法尔克跑到您跟前……” “吓死人啦!”菲特悄悄说道,“万一他暗示狗,让它们来咬我们呢?……” 绍尔冷笑一声。 “他干这个捞不到好处……施蒂纳的狗,对不起啦,追捕的是更大的猎物。但他从戈特利布的死亡之中能捞到什么好处呢?这个怪人一向行动诡秘,讳莫如深。你们都知道,咱们同他共事1年多,天天见面,可是,无论是我还是别人都不曾进过他的房门一步。他在房里搞了些什么名堂?他在那儿闷不吭声地都转了些什么念头?……” “……联想都甭想!你可以拿科罗的风景画,但圣·谢巴斯季扬我坚决不让!” 戈特利布的几个女儿吵吵嚷嚷从他们旁边走过,她们已经开始瓜分伯父的遗产了。 绍尔不再吭气了。 整栋房子里的电铃响声四起,召唤大家都到已故主人的大办公室去。 公证人已经在写字台旁就座,这是个胡子刮得精光的干巴老头儿,戴着一付黑玳瑁框眼镜。他是个一丝不苟的规矩人,在遗嘱未曾公布之前,继承人休想从他嘴里探出一点儿口风来。 此刻,戈特利布一家子人的眼珠子都死死盯住了公证人那只胀鼓鼓的公文包,个个心情万分激动,因为遗产的秘密就在里面藏着。 公证人不慌不忙地从皮包里取出一包东西,当众检验封印完整无缺后,便启封宣读。 遗嘱规定,全部财产都由死者的弟弟奥斯卡尔·戈特利布继承,但有相当大的一笔要遗赠给施米特戈夫太太,另外,对几位旧日的职员也略有馈赠。 戈特利布一家从头到尾听完遗嘱,这才长出一口气。但他们的脸忽然又拉长了,因为公证人在霎时降临的寂静之中又开口说道: “这是第一份遗嘱……” “怎么,还有第二份?”奥斯卡尔心惊胆颤地问道。 “有,我马上宣读。”公证人答道。 同样又过了一遍检验封印的手续之后,公证人立即拆封,宣读第二份遗嘱,这是卡尔·戈特利布在死前1个月刚刚立下的。 “‘我宣布以前所立遗嘱全部作废,并将本人名下所购置的全部动产和不动产赠予敝人的速记员埃尔莎·格柳克。鉴于私人原因,我不能公开我取消亲属继承权并将遗产赠予埃尔莎·格柳克的理由,但为避免前者就遗赠之事向法院起诉,兹申明,我这样做是出于以下理由:①埃尔莎·格柳克曾为我出过一次大力,详情我不便谈及,但应该指出,其价值远远高于我所赠与她的全部资产;②我不得不把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弟弟从我的亲人名单中勾去,纯属某些私人原因……’根据事先所做的统计,死者财产折合成美元为20个亿。”公证人宣读完毕。 奥斯卡尔·戈特利布一下子瘫倒在沙发靠背上,顿时两眼发黑。他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喘开了大气,10个手指头神经质地抽搐个不停。看来是已然中风。 戈特利布的女儿们抱成一团,姐妹们互相把脑袋趴在别人肩头,号啕大哭起来。 鲁道夫脸色煞白,满脸的雀斑就像溅上的泥点,个个都鼓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胡扯!骗局!明目张胆的犯罪!……我们决不会就这么罢休!这里的人都是骗子手!” 公证人耸耸肩: “年轻人,说话要谨慎。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如果您认为遗嘱不公,可以向法庭起诉。而现在我只能把它交给继承人。” 公证人从桌后站起身来,朝埃尔莎·格柳克跟前走去,恭恭敬敬地把遗嘱交到她手中。 埃尔莎莫名其妙扬起双眉,机械地接过遗嘱。 绍尔惊得只顾呆呆地盯着埃尔莎。埃玛·菲特简直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有公证人和施蒂纳两个人还是那样镇定自若。 突然,奥斯卡尔·戈特利布身子一摇晃,便从沙发上滑落下来。人们赶紧奔去救他。 “快叫医生!……” 房子里乱成了一团。 [book_title]四 幸福的未婚妻 在对卡尔·戈特利布的遗嘱进行法律上的确认之前,必须对死者的财产实行监护,奥斯卡尔·戈特利布想尽办法,当上了监护人。因此,戈特利布一家仍旧住在已故银行家的宅邸里,年轻的鲁道夫依旧摆出一副未来主人的派头,自行其是,他坚信,法律定会“恢复合法继承人的权利”。 清点死者的巨额财富要求全体职员在场。因此所有职员,包括埃尔莎在内,在遗嘱公布后的第二天都照常来上班。 “您?……”绍尔见到她十分惊讶,“您到这儿来,算什么身分?” “速记员的身分。”她随口答道。 “百万富翁可不会当速记员!”绍尔把埃尔莎叫到一旁:“我请您,您坐下……我得和您认真谈谈……” 他俩坐了下来。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后,奥托的脸色非常苍白,他揉了揉脑门,想集中一下思想。 “自打昨天起我的脑袋里就乱成一团,甚至连话也说不囫囵了。要么我对施蒂纳犯罪的怀疑没有根据,要么……要么就是他比我想象得还危险……但有一点对我十分清楚,那就是您和我之间已经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您正在离我而去,埃尔莎。” 埃尔莎摸不着头脑,用责难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请跟我说实话,埃尔莎,凭良心说,您事先真不知道那个……等待着您的运气?” “一点儿也不知道。”埃尔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但您起码总该知道,您的那次非同小可的功劳吧。”绍尔加重了口气,“卡尔·戈特利布不是把它看得比全部财产还重吗。” “我记得我根本就没给他效过什么劳。” 绍尔又把手放到了自己发烫的脑门上。 “这事真能叫人发疯……咱们来假设一下,施蒂纳从中捣鬼——当然,对此连我自己也不大相信——咱们就是假设,他不知用什么方法影响了戈特利布老头,巧妙地叫他相信了好象有过这一次根本不曾存在过的功劳,使老头对您感激涕零……那施蒂纳为什么不直接让老头把遗产送给他呢?或者是……”绍尔的身子突然好象一绷,苦恼得脸都变了形,“请您原谅,埃尔莎,可我必须向您提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也许您同卡尔·戈特利布之间有亲密……” 埃尔莎一怒而起。 “好,好,我不问了,您别激动!请坐下,我求您……您也能看得出我这是控制不住自己……脑袋里净是些蠢到了家的想法。唉,这简直就是活受罪!……我必须马上就把我的疑虑统统告诉您,它们整整折腾了我一夜,我什么没翻来覆去地想过呀!……我想过,也许您……就是戈特利布的女儿……” “您听着,绍尔,要是您再……我马上离开这儿!” “要不然就是……哈哈哈!是您和施蒂纳合伙干的,您替他掩人耳目……” 埃尔莎第二次站起来,但绍尔抓住她的手,硬把她接回坐位上。 “给我坐下!您必须把我的话都听完。您明白不明白,我现在跟您面对面讲的这些直言不讳的话,别人也要讲,不但将来会讲,而且现在已经在背着您讲开了。难道您不明白,这份遗嘱是在败坏您的名声吗?” “听我说。绍尔,我爱您——您瞧,我可以公开对您承认这点——但任何忍耐都有个限度。就算是您发了疯才胡言乱语,可……可我忍受不了这种发疯的形式。是谁给您权力,这样满不在乎地侮辱我?” “权力!权力!是谁给了权力让我饱受这种可怕怀疑的折磨?……这些胡思乱想是打哪儿来的呀?”绍尔不吭声了,精疲力尽地耷拉下脑袋。 埃尔莎可怜起他来。她温柔地触了触他的手,软语轻声地说道: “谁也没有折磨您,是您自己折磨自己。这是何苦来呢?您得明白,奥托,咱俩的关系一点儿也没变,我也不懂您说的那道障碍是什么。” “怎么能一点儿没有改变?卡尔·戈特利布给您的几百万、几十亿财产呢!您现在是全国最富有的女人之一啦,可我……我有我男子汉的尊严。我穷,可我不愿让人家说我为钱而结婚。这些金钱!这难道不是一堵高墙?” “可又是谁告诉您的,这一堵金银财宝筑成的高墙会矗立在我们之间呢?在我们之间,现在,将来,永远都不会有任何高墙!” 奥托望着埃尔莎,尽管还不完全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内心已经感到一丝宽慰。 “埃尔莎,您这话什么意思?” “这话的意思就是:奥托·绍尔根本就不配当什么法律顾问,一宿不睡,几乎把自己折腾得发了疯,在那儿苦思冥想继承这笔遗产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我根本联想都没想过要接受卡尔·戈特利布的礼物。我拒绝继承遗产,如此而已。” “埃尔莎!您真要这么做?”绍尔大吼一声,吓得正在房间另一头噼里啪啦打字的埃玛·菲特赶忙住了手。 “您这是怎么啦,绍尔?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没什么,小姐,这是因为高兴,是因为我一下子成了富翁!富得都没法形容啦!……” “这么说,您是要跟埃尔莎结婚啦?”埃玛按自己的想法理解了这句话,跑过去亲吻微笑的女友,向容光焕发的绍尔表示祝贺。 “干吗像一家子似的那么亲热呀?在祝贺什么呢?”突然,他们听到了走进房来的施蒂纳的声音。 “多幸福啊!埃尔莎要嫁给绍尔了!……而且他们阔得要命!”埃玛扭头朝施蒂纳嚷道。 “这是真的?”施蒂纳问道。 埃尔莎同绍尔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肯定地答道: “是的,这是真的。您可以祝贺我们。” 绍尔喜气洋洋,紧紧握住施蒂纳伸过来的手。 “好哇,那就恭喜你们啦,我未来的主人,自然,那得你们还希望让我效劳。要是不愿意,那我就只好祝你们一声万事如意!然后自己再把箱子一扛,叫上我的狗去干流浪马戏团啦……没法子喽,只好另找一个女售票员啦……也许洋娃娃肯答应吧?埃玛,您答应吗?您这是怎么啦,姑娘?您哭啦?” “这是……因为……高兴!”埃玛说道。 “是这样吗?”施蒂纳笑了。他竖起个手指头吓唬她道:“洋娃娃也应该学会掩饰自己的感情。您得承认,多少有点儿可怜路德维希吧?有那么一点爱他,是吧?……” 一个仆人走了进来。 “老戈特利布先生请奥托·绍尔到办公室去。” 绍尔朝埃尔莎点点头,不情愿地走出了房间。 只剩下路德维希·施蒂纳和埃尔莎两人单独相对,他的神情突然变得非常严肃。 “真就这么决定啦,格柳克小姐?” “是的,决定了。” 施蒂纳略一沉吟,接着问道: “那我呢?我从您这儿就得不到一点儿机会啦?” “现在是比当初少……听我说,施蒂纳,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您是唯一能拨开迷雾的人。请您回答我几个问题。” “请吧。” “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遗嘱之谜?” “它已经和卡尔·戈特利布一起消失了。” “这个回答不能使我完全满意。还有一个,一个最难以启齿的问题:卡尔·戈特利布立这份遗嘱和他的突然死亡之间……是否有联系?” “最密切的联系:戈特利布一死,才有可能将遗嘱交由法律确认,使遗产继承权生效——任何一个律师都会告诉您这一点的。” “要么是您不想理解我的意思……” “要么是您出于礼貌表达得过于含混不清。您直截了当问不就行啦:我是不是置老头儿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埃尔莎脸红了。 “这得怨您自己,施蒂纳。您该记得,您曾经把诚实叫做恶习……我可不愿意在我握过的熟人的那些手之间有一只……” “有一只染上了一个60岁无辜婴儿鲜血的手?那好吧,我现在就斗胆伸出这样一双手向您求婚……” “喂,施蒂纳,您到底在哪儿呢?这样可不行。我们等您半天了。”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出现在门口。 施蒂纳悻悻地起身走出房间。 “他跟你说什么说了这么久?”好奇的埃玛跑到埃尔莎跟前问道。 “他用他的心和整个地球作礼品向我求婚。” “那你怎么办呀?一天之中竟有两个人向你求婚!你真是个幸福的人!” “埃玛,你听我说,我决定拒绝接受遗产。”埃尔莎说道。 埃玛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唉,你呀,一点儿也不比施蒂纳聪明!……” [book_title]五 扑朔迷离的事件 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并没有一命呜呼,可突然之间到手的鸭子又飞了,这使他的那副老身板儿大受摧残,他面黄肌瘦,脸上带着一层黑气,而且肿了起来,他就这么一副模样坐在著名律师路德尔斯的办公室里,神经质地转动手中的铅笔,歪着个脑袋说道: “这桩遗产案子肯定有鬼,毫无道理。也许我儿子鲁道夫说得对,他断定这里面有一帮人——一帮罪犯或是一帮疯子在捣鬼。您自己也能看出来。 遗嘱揭晓的第二天,我把先兄的法律顾问奥托·绍尔找去,想同他就此交换一下看法。我觉得绍尔是故世的卡尔最信任的人,也许他能对这桩不可思议的遗嘱事件做出点儿解释来。但是,绍尔要么就是真的对遗嘱变更一无所知,要么就是不愿对我说出个中实情,根本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然而他却告诉我一件更出人意料的新闻,说是埃尔莎·格柳克拒绝接受遗产!我把格柳克请去,她肯定这是真的。我心里的这一块石头才算落地。可万没料到几天之后绍尔又受埃尔莎委托,把遗嘱提交法庭确认了。我问他:‘您这是在搞什么名堂?’绍尔把肩膀一耸说道:‘继承人改变了她的主意。’” “那埃尔莎·格柳克呢?您没找她再谈一次?”律师抽着雪茄问道。 “谈啦。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奇怪。脸上露出一种冷漠的表情,目光黯淡,动作懒洋洋的,就好象没睡醒一样。 ‘格柳克小姐,’我对她说,‘您不是拒绝接受遗产吗?’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大概……’她没精打采地对我说道。 “那您又为什么把遗嘱提交法庭呢?’她惊讶地望着我,一声不响,就像个死人一样不开口了。 我同她足足折腾了这么1个钟头,之后她就突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没准儿她是受了未婚夫的影响,改变了主意?”律师问道,“绍尔不正是她的未婚夫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奇怪的是,这位未婚夫看起来也有点神经失常。他整天黑着个脸,像是堆满了乌云,好象他的未婚妻得到大笔遗产是场奇灾大祸似的。绍尔脸色阴沉,肝火又旺,动不动就大光其火。要么他很会做戏,要么他们俩全都发了疯……可不管怎么说,”奥斯卡尔·戈特利布把铅笔插进口袋,随即又拿出来,接着说道:“遗嘱已经提交法庭,我们必须斗争。您看呢,律师先生?” 路德尔斯把根毛不剩的红通通秃头朝椅背上一仰,盯着一个正在慢慢散开的烟圈开了口,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通过诉讼程序推翻遗嘱,这在形式上就行不通:遗嘱自始至终由公证人经手,完全符合法律要求。而且法院和警方的调查记录已经证明,卡尔·戈特利布之死属于意外的不幸事件,并非死于蓄意谋害。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证明遗嘱人在立遗嘱时精神错乱?这是唯一的出路,然而希望还是十分渺茫……” 路德尔斯又吐出一个烟圈,对奥斯卡尔·戈特利布说道: “您跟我凭良心说,您同过世的兄长关系到底如何?你们之间是否有过……这个……这个……争执,不和?” “绝对没有!”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第二份遗嘱里的那个暗示怎么解释?” 奥斯卡尔·戈特利布涨红了脸,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那个暗示!您要明白,就是这个暗示才是我要起诉的主要原因,我必须追究第二份遗嘱是否有效!它玷辱了我的名誉。与其说我难以容忍被剥夺遗产继承权,倒不如说我更难容忍死者对我的诋毁……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但这里显然有种什么误会。也可能是有人存心不良,在我兄长面前对我进行了诽谤。” “是啊,真是个扑朔迷离的事件……我会尽力而为的,但要保证成功,恐怕很难。” 这位名律师吐出了第三个烟圈,开始和委托人商谈起对他说来更为轻松愉快的酬金问题来。 [book_title]六 诉讼 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同埃尔莎·格柳克两造的诉讼闹得满城风雨。 一旦奥斯卡尔·戈特利布打赢官司,有名的路德尔斯律师将从卡尔·戈特利布留下了亿万遗产中分到一笔令人目眩的巨额酬金;突然冒出来的女继承人,长得花容月貌;卡尔·戈特利布立下遗嘱之后才1个月就命赴黄泉——所有的这一切,都成了报纸取之不尽的绝妙题材,更是饭后茶余的上好话题。 出现了种种最荒诞不经的揣测,人们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有的还要打赌定输赢。 最使人感兴趣的是戈特利布兄弟间的关系,还有埃尔莎·格柳克同卡尔·戈特利布的关系,她和绍尔的关系。究竟是一条什么线把这些人串在了一起?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和卡尔·戈特利布两兄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死者要剥夺亲弟弟的继承权?这个问题连法庭都十分关注。 奥斯卡尔·戈待利布的起诉书出自路德尔斯律师的大手笔,其主要依据是死者在立遗嘱时并非“神志健全、记忆可靠”。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做了种种努力。甚至不惜开棺验尸,请来最有名的教授解剖卡尔·戈特利布的大脑。在呈交法庭的检验记录上,详细列出他大脑的重量、颜色、脑回数目、轻度硬化等等;但没有拿出任何过得硬的关键证据来。 鉴定专家们不敢直接做出卡尔·戈特利布精神失常的结论,只找到了“某些不合常规之处”——就这也没少叫路德尔斯下本钱。 但路德尔斯手头还有不少事先串通好的证人,跟这些人打交道要比对付那些鉴定专家们容易些。 卡尔·戈特利布生前掌管大业,围着他转的人多如牛毛。其中不难找到这样一些证人,只要有人给钱,想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在老奸巨猾的后台操纵下,证人们提供了死者生前的许多生活细节,证实卡尔·戈特利布很有可能不正常。 总会计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死者的一个怪癖,引得听众捧腹大笑:卡尔·戈特利布异乎寻常地热衷于合理化,改革改得发了狂。比如,卡尔·戈特利布安了一部特制的电梯,电梯的平台上摆了一把圈椅,正对着写字台。电梯连通上下三层楼,戈特利布只需一按电钮,就从二层的住宅降到一层的银行。在签署文件或会晤他必须见的主顾之后,他就坐在圈椅上腾空而起,像戏台上的神仙升天一样,升到二楼,直接停在写字台后面,继续干他刚才已经开始的工作。 戈特利布工作时不喜欢仆人或职员前来打扰。“这会扰乱我的思路。”他说。因此房子里安装了无数长长的特制带子——传送带。如果戈特利布需要一本藏书室里的书或是想要一杯咖啡,他只需用电话通知一声,传送带便会悄无声息地把放着咖啡、书籍或一盒雪茄的托盘送到他的桌子前。 “他还是个卫生癖,”一位证人说道,“所有的房间里都装上了什么温度计呀、湿度表呀,还有一些检查和净化空气成分的复杂机器。戈特利布瞧不起一般的通风装置。‘室外的空气早被灰尘和汽油的油烟污染啦,怎么能用它来净化室内的空气呢,’他说道。他是用化学方法来净化空气的。他派专人看着室温,屋里始终保持摄氏20度:夏天就用人工降温法,使空气不燥不湿,同时还要保持室内氧气含量,不能让二氧化碳增加,空气还要用臭氧进行人工处理。” 一批新请来的精神病鉴定专家,也许是比较随和,也许是路德尔斯这回出的血更多,他们根据这些证词做出个明智的结论,给故世的戈特利布定了个精神病。于是,事态开始朝有利于奥斯卡尔·戈特利布的方向发展。 只剩下一个难题令法庭感到棘手,无法解决,这就是卡尔同奥斯卡尔之间的关系。诚然,许多证人就此问题提供了不少有利的证词,充分证实卡尔和卑斯卡尔之间完全存在“手足之情”。但兄弟之间的决裂也可能出于某种连至亲好友都无从知晓的隐私。值得奥斯卡尔庆幸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出头指证他们弟兄之间曾经有过不和。 路德尔斯已经预先沉醉在胜利之中,暗自盘算起该如何支配那笔巨额酬金来了。得在尼斯买别墅……买新轿车……给玛丽埃特……路德尔斯微微一笑,像头猫似的把眼睛一眯缝。为了这一切,跟那些鉴定专家和证人们周旋一场,值! ……路德尔斯使出了浑身解数,施展了无与伦比的本事和雄辩之才。 这一天是法庭宣判的日子,以法院大厅之大,还是容不下所有都想听听判决的人。好奇的人们用眼睛搜寻埃尔莎·格柳克,但她并没有到场。绍尔代表她出庭。 路德尔斯来了个超常发挥,做了一次精彩的发言。他精辟地分析了证人和鉴定专家的证词,进行了出其不意的对比和推断,把脸色阴沉的绍尔驳得张口结舌。路德尔斯妙语连珠,不时被听众的掌声所淹没,显然大部分听众已经站到了“合法继承人”,也就是奥斯卡尔·戈特利布一边。尽管法官们貌似公正,但也不难看出,连他们也开始同情戈特利布了。 “至于谈到已故的卡尔·戈特利布同我的委托人奥斯卡尔·戈特利布的关系问题,”路德尔斯在自己发言的最后指出,“那么,即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成问题,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好恶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绍尔说,卡尔·戈特利布能掌管大业,”路德尔斯耸耸肩膀,“但历史上却不乏先例,发了疯的君王照样能管理国家大事,而百姓们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一点……” 一部分听众热烈地鼓起掌来。庭长赶紧摇铃。 就在这时,奥斯卡尔·戈特利布突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不知怎的,现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毫无表情地拖拉着两条腿,走到法官席前,无精打采地说道: “我请求发言。”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奥斯卡尔·戈特利布似乎是在脑海里回忆着什么,十分费力选择着词句,吭吭哧哧地说道: “不对……路德尔斯说得不对。卡尔神智正常,没有毛病。卡尔有理由剥夺我的遗产继承权。我对不起他。” 整个大厅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路德尔斯惊慌失措地扑到奥斯卡尔·戈特利布跟前,气急败坏地扯扯他的衣袖。 “您胡说些什么?醒醒吧!您把事情全毁了!您发疯了是不是!”他咬牙切齿地对着老头的耳边小声说道。 不料奥斯卡尔把手一抽,突然恶狠狠地大喊起来: “您在这儿嘀咕什么?别管闲事!给我走开!我对不起卡尔……我不能讲我的过错……这是家事……可这并不重要……” 连法官们都惊得张口结舌。 “可为什么您直到现在才提这件事?”庭长问道。 “因为现在……因为……”戈特利布茫然地沉思片刻,就好象理不清思路一样,随后才接着说道:“因为我不知道有些情况先兄已经知道。我是今天才得知这一点的。配得到这份遗产的,不是我,而是埃尔莎·格柳克。” 大厅里猛然间就像大堤决了口,人声沸沸扬扬。喊叫声淹没了庭长的铃声。路德尔斯脸色煞白,摇摇晃晃走到桌子前,哆嗦着双手倒了杯水。捧到嘴边的玻璃杯碰得牙齿咯咯响,水泼了一胸口。 绍尔的惊异一点儿不亚于旁人。 而鲁道夫·戈特利布气得面色发紫,猛扑到父亲跟前,拼命摇晃着他的肩膀,又喊又叫。可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对周围这一切毫无反应。于是鲁道夫跑到法官席前,挥舞着双拳,大声吼叫起来,嗓门压过了大厅的喧哗: “你们难道看不出他疯了吗?这儿的人要不全是疯子,要不全是罪犯……我决不会就此罢休!”法庭宣布休庭,庭长吩咐清场。 [book_title]七 继承人失踪 起诉被驳回,遗嘱被确认有效。埃尔莎·格柳克成了继承人。 但是,无论鲁道夫,还是大笔酬金失之交臂的路德尔斯,两人都不肯就此罢休。可该怎么办呢?对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做健康检查,证明他精神失常,再争取由鲁道夫对他进行监护,以此来争取一个上诉的机会? 可谁也没想到,庭审一完奥斯卡尔就突然无影无踪了,这使事情变得更加棘手。缺席宣布他丧失行为能力,根本就行不通。为了找回失踪的父亲,鲁道夫不借举债,出重金悬赏寻找。可他老人家始终杳无音讯。而上诉的最后期限却眼看着就要到了。 绝望之余,鲁道夫只好去找埃尔莎·格柳克。按照遗嘱,卡尔·戈特利布的住宅现在已经属于她,但她并没有搬进去,只是每天照常按时来上班。在私人秘书室里,施蒂纳正在对她口授什么,而她则在做速记,她仍在干着昔日的工作,这件事本身就会让人感到奇怪,但鲁道夫心乱如麻,竟然对此毫无觉察。 “啊,年轻人,您的事进展如何?”施蒂纳微笑着问。 “这跟您没有关系,年轻人。”鲁道夫怒气冲冲回敬了一句,“我要同格柳克小姐谈谈!”说完,鲁道夫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施蒂纳,似乎在请他出去。施蒂纳眯起一只眼睛。 “有—机—密—大—事?那就请便吧!”他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鲁道夫揪着头发在办公室里跑来跑去。 “小姐!……小姐!……”他刚刚开了口,就突然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您怎么啦?”埃尔莎被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弄得手足无措。 鲁道夫跑到她跟前,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扭绞着双手,抽抽噎噎、泪流满面地央求道: “我求求您!……千万别毁了我。请您放弃了这笔遗产吧!您要它有什么用?可这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谁又会放弃呢?我是想说,它不是您的,本来同您毫无关系,您得到它纯属意外……哎呀,我又昏了头啦……可我呢?……我这辈子就指望它啦……父亲是个守财奴,一个小钱也舍不得往外掏。我欠了一屁股债……而您!为什么是您?凭什么是您要得到这笔遗产?这太荒唐了,根本无法想象,简直是怪事!而这……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啦,但您能理解我,一定能理解我,请可怜可怜我吧……放弃这笔遗产吧,不然……我只能自杀了。” “我不能这样做。”埃尔莎平静地答道。 “怎么不能?到底是谁在指使您?难道您就不能摆脱他么?” “我记不得……” “您就可怜可怜我,您就可怜可怜吧,我求求您!不然我就自杀……对,我已经说过这话了……”鲁道夫霍地跳起来,用一只手揪着自己火红的头发,又在房间里跑起来。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两眼呆呆地盯住一点,用左手托住了下巴,“该死的!这该死的红头发!该死的雀斑脸!”说完,他又是揪自己的头发,又是打自己的耳光:“我要是长得漂亮多好……而您,您是那么美丽……如果您,如果我……如果我向您求婚呢?” 埃尔莎不由一笑。他那一张通红的脸,再加上一头蓬乱的红头发,此刻显得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谢谢您,可我已经有了未婚夫。” “当然,我这是胡说八道罢了。我现在正在发疯,心里想到什么就顺口说了出来。您长得很漂亮,可我要的不是您,而是您的财产呀。我不能想象,像您这样的美人心肠竟这么硬,而且还……贪财!”他略为一顿,这才气急败坏地补充道。 埃尔莎沉下脸来。 “我并不贪财。” “那究竟是什么妨碍了您放弃遗产,把我和我的姐妹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奔到埃尔莎面前,突然抓住她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贪婪地喘着粗气,苦苦哀求: “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 埃尔莎安详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她皱起眉头,心里似乎起了波澜。 鲁道夫尽管激动万分,但对此也有所察觉,于是就加倍起劲儿地央求。 可就在这个时候,埃尔莎的脸上重又出现了那种冷漠的表情,她半合上眼皮,声音不大,然而语气十分坚决地说道: “放开我。”她挣脱了双手,一言不发地朝门口走去。 “您去哪儿?请等一等!”鲁道夫跟在埃尔莎身后追了上去,还想抓住她的手。 就在这一刹那,房门突然打开,一条狗窜了进来,挡在埃尔莎和鲁道夫之间,恶狠狠地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施蒂纳跟在狗身后也进来了。 “嗳,这就不大好啦!”他说,“见过什么人去抓别人未婚妻的手吗?” 鲁道夫站在那儿,浑身像发疟疾似的抖个不停,他用敌视的目光审视着施蒂纳。施蒂纳神态安详,嘲弄地望着他。 鲁道夫一跺脚,鞋跟一拧,掉头跑出房间。 他跳上汽车,开始像说胡话似的叨咕起来: “全完啦!全完啦!……” “上哪儿?”司机问。 “全完啦!全完啦!去路德尔斯那儿吧……” 他嘴里叨咕着“全完啦”,一头冲进路德尔斯的办公室,全然不顾律师身边坐着个女主顾。 “路德尔斯!全完啦……她拒绝了……埃尔莎拒绝了一切要求,这事本在预料之中……明天是提起上诉的最后一天。父亲却找不到……就算我们知道他死了也好啊……不,那也晚啦!……几个小时之内办不成监护手续……全完啦……只剩下一条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上诉书递上去……我父亲给您的委托书还没失效……” “可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在庭审时做出了那样的声明,我们这样做毫无希望。” “不管怎样,您先呈上去再说!……没准儿复审之前就能找到父亲。” 路德尔斯耸耸肩膀,但一转念,也许这么做是对的。关键是不能错过上诉的期限,说不定以后情况还会有转机。 上诉书递了上去。但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始终杳无音讯。一切拖延的方法都已用尽,戈特利布一家彻底输掉了这场官司。 埃尔莎·格柳克的继承开始生效。 [book_title]八 玻璃大厦 已故银行家对合理化的追求,也表现在他的房屋建筑上。他生前最后修建的这栋大厦是一座美国式的建筑。这座新建筑的外表是由一种新标准决定的,那就是“实用”二字。戈特利布这栋用钢铁、玻璃和混凝土盖起来的三层楼庞大而坐实,从外表上看,就像是帐簿上的格纸,全是些直来直去、干巴巴的线条。既没有赏心悦目的曲线,也没有一点点装饰。四面墙上全是巨大的玻璃,使楼房看上去活象一个巨型水族馆。 乍一看,用这些易碎的玻璃来护卫戈特利布银行掌管的数百万金钱,实在是不大安全。可水族馆里的这些“金鱼”全部深藏不露——在大厦的地下室里隐蔽着呢。 这座金库的钢筋水泥不单能挡得住地面强盗的袭击,而且也不怕空中强盗来犯。有几百只自动电铃、信号灯和特制潜望镜,能使守卫在一楼的警卫对地下室里的一切动静洞若观火,再加上自动闭合的门、电网和电影摄影机,这一切足以使任何企图潜入金库的盗贼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不管他们是动武硬抢还是使诈巧取。 当年戈特利布没少花钱请记者大肆宣传这些保险技术的奇迹,向全世界宣告他的银行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垒,奉劝好发不义之财的朋友,对他的地下金库要望而却步。事实果真如此,10年来只发生过一起未遂的盗窃事件,但勇士们落了个令人沮丧的下场:两个撬门行当里堪称顶尖好手的专家,被自动门砰的一声关在里面,老鼠落进了捕鼠笼。 电影摄影机自动拍下了偷盗的整个过程,影片拿到各家电影院公映,让大家看看怎么恶有恶报。当然,也有人恶意造谣,硬说这起盗窃事件完全是戈特利布一手导演的假戏,他用可观的酬金从刑事犯里雇来两位“名角”,答应事后风声一平就释放他们出狱。可不管怎么说,影片毕竟大奏奇效。银行家和他的储户们从此高枕无忧。 银行及其各个部门就设在一楼。这儿武装警卫随处可见,其实根本就没必要,银行家养了这么一大帮干警卫,只是为了“装装门面”而已。 戈特利布的住宅在二楼。这一层的中间是大厅、会客室、私人秘书室和办公室。楼层的右端有两个房间和办公室相通:其中一间是戈特利布的卧室,另一间住着施蒂纳。这个房间施蒂纳永远随手上锁,甚至连仆人进去打扫都不让。楼层的左端是施蒂纳的“动物园”:他的一群用于科学研究的狗、狼、猪、猫和一头狗熊。这些动物竟然在一室和睦相处,实在是令人感动。施蒂纳放弃了他在科学界的发展前途之后,继续研究动物心理,按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业余爱好”。 三楼的中央,占去整个楼层三分之二的面积的是绘画陈列馆,这是戈特利布骄傲的资本,也是行家们耻笑的对象。在这儿,拙劣的赝品科里卓可以和安德烈·德尔·萨托的真迹并驾齐驱,无名画家的涂鸦之作和达·芬奇的铅笔画不分上下,它们就跟施蒂纳豢养的动物一样亲如一家,看了倒也令人为之动容。 所有的画都装在同玻璃墙保持垂直的画架上:戈特利布认为,这样摆能使它们受到“合理化照明”。 画馆大厅除了正中央的台子上摆了一架钢琴外,四外全是空空荡荡的。每逢举行盛宴,就得从仓库搬来戈特利布精心设计的合理化组合桌,这些桌子不用时可以拆开来放,在仓库里占地极少。可把它们安装起来却是件苦差使:仆人们常常被这些无穷无尽的木块、木板和木条折腾得发疯……这活儿就像中国的益智图一样叫人伤透脑筋。有时零件对不上号,搭起来又散架;有时样不对槽,干着急安不上;仆人们焦躁不安,戈特利布火冒三丈。 “喂,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不挺简单吗!”于是他就跑上前去,亲自动手,又是拆,又是装,又是摆的,结果一不小心砸着了自己的脚,火冒得比谁都高。 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往事,拆得七零八落的桌子都老老实实待在仓库里,就像它们不幸主人的残骸长眠墓中一样。大厅空空荡荡,因此从这儿进入相邻的室内花园——冬园就显得格外方便。宽大的棕树叶下摆着一只大鱼缸。假山上爬满藤蔓。鲜艳的兰花绚丽多姿,令人赏心悦目。 月桂和盛开的夹竹桃丛中,有舒适的软椅可供人在此小憩,听听飞来飞去的鸟儿啁啾。 大厅的另一侧是藏书馆。藏书馆位于戈特利布设在二楼和一楼的两间办公室上方。这3个房间由摆着圈椅的电梯连通。馆内藏的全是封面烫金的豪华版图书,戈特利布喜欢在工作之余坐着升降圈椅“飞进”图书馆来吸支雪茄。但那些书他是从来不读的。偶而抽出一本,也只是为了打开浏览一下插图而已。 “眼镜猴,Tarsius Spectrum……竟有这种怪物!真跟戴着副眼镜似的!呸,真恶心,叫人看了准得做恶梦!”于是他啪的一声合上书,在忙了一天之后,惬意地伸个懒腰。 两间顶头的房间空着,一间在故世的戈待利布的卧室上面,另一间在施蒂纳房间上面。 施蒂纳领着埃尔莎走进这最后的一间房间之后,整个的视察就结束了。 “这些全是您的产业了。我想您在这儿一定住得很舒服。整座大楼都跟这儿一样,阳光和空气都很充足,难怪您的遗嘱人会保养得气色那么好,红光满面的。” 一提到遗嘱人,埃尔莎浑身一震,一丝难以觉察的阴影从她脸上掠过。 施蒂纳皱起了眉头。 “埃尔莎,”他板着脸说道,“难道这一切不能使您高兴?要知道您现在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之一。您可以满足您的任何奇思异想。要是您不喜欢这栋房子,那您可以在城里属于您的26处房屋中任意挑选。您还可以住到您在尼斯、芒通、奥斯皮塔累特、迈奥尔克和阿尔及尔的别墅去,别处还有,不过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他不知想了想什么,又接着说道:“但是您应该喜欢这儿,” “是的,我应该喜欢这儿,”埃尔莎回声般地应道。 “您的女仆将来就住在隔壁房间。您这间同其他所有的房间都一样,电铃按钮比家具上的钉子还多,而电话则比电铃还多……您用不着离开椅子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传送带会直接把咖啡送到您面前……一会儿见!” 施蒂纳一走,埃尔莎便疲乏地坐到圈椅里,垂下头,双手捂住脸。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钟声,低沉的钟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萦绕回荡。 埃尔莎一动不动,呆呆地坐了许久。 她在回想着自己颇为奇特的生活。她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儿,双亲早逝,撇下她孤苦伶仃,打小她就尝尽贫困之苦,也出落得异常美丽。美貌给她的生活带来许多欢乐,也带来许多痛苦。 孤身一人的富孀贝克尔老夫人在孤儿院里看中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就把她领回家去。当时埃尔莎只有12岁。她在贝克尔夫人家里住到了17岁。这5年的时光是她生活中最美好的时代。老太太钟爱她,娇惯她,让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埃尔莎也像依恋母亲一样恋着她。 不料老太太突然暴死,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亲属们像丢给野狗一块骨头那样,随便给埃尔莎分了点儿,她不堪受辱,拒绝接受这种施舍,开始自己谋生。 两年艰辛的岁月使她见识了世态炎凉、人情险恶。凭着她的姿色,本不难在商店里找个事儿干,而且她也的确干过一阵,可每次都因为老板露骨地垂涎她的美色而不得不早早逃之夭夭。 她决心另谋生路,便去上夜校学速记,她很幸运,学成之后便在戈特利布那里找到了事干。她就是在这儿跟绍尔相识,而且爱上了他,唯一原因就是他十分尊重她,总是那么彬彬有礼,举止得体。 接受遗产之后,她的生活就越出了常轨。 她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在拒绝遗赠之后,又全盘照收。 “为什么?为什么?”她暗暗问自己。 突然,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平静。眼睛微微合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分钟。终于,她像一个从憋气的地方突然来到新鲜空气之中的人那样,深深吸了一大口气。这时,她惊讶地感觉到,先前的那种说不清、理还乱的愁思和苦恼,竟然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站起身来,美美地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麻木的四肢,开始好奇地打量起房间来。 “是啊,这儿真不错。地毯上的图案多有趣!光线多么充足!呼吸起来多么轻松!”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带着一种新的,比以前更加敏感的好奇心,开始细细打量自己的新居:藏书馆、画馆和奇妙的冬园。 “这一切全都是我的!……” 她第一次想到:“还是施蒂纳说得对!我真幸福啊!……” [book_title]九 加薪百分之五十 施蒂纳离开埃尔莎后,匆匆下到二楼。在私人秘书室里他碰到了绍尔、埃玛·菲特和女管家施米特戈夫太太。 绍尔极不友善地望着他,菲特和施米特戈夫太太的目光则显得惊惶不安。 自从埃尔莎·格柳克成了权力无上的主人之后,他们大家都不知道今后该如何相处。 “你们好,诸位!”施蒂纳满面春风地说道。“我刚从新主人那儿来!什么也用不着担心:我已经同埃尔莎……格柳克小姐谈过,你们全体留用。这会儿诸位要做的事情多着呢……我们漂亮的女主人对银行业务毫不熟悉,因此,埃尔莎·格柳克银行的管理重任就落到了我们——主要是我和您,绍尔——的肩上。” “请您别代替我作决定,也用不着您安排我的职务。”绍尔恼火地说。 “好吧……要不然怎么办?行,这我们以后再谈。我得去办件急事。” 施蒂纳走进办公室,匆匆走到戈特利布的写字台前,趴在上面写了点什么,然后把写好的东西往抽屉里一塞,再用钥匙锁好,接着就走进自己房里。他随即又从房里出来,重新坐到戈特利布的写字台前。 埃尔莎走进办公室,随后绍尔、菲特和施米特戈夫太太也走了进来。 埃玛和女管家感谢埃尔莎留用了她们。 “啊!格柳克小姐,欢迎光临!”施蒂纳说道,“您身体可好?” “谢谢,很好。” “您喜欢这房子么?” “喜欢死了!”她兴致勃勃地答道,“顶层整个洒满了阳光,到了那儿就觉得是在阳光的大海里游泳似的。而那个冬园简直就是个迷人的小世外桃源。说真的,眼前就有这样一个绿油油的小天地,又何必再跑到尼斯去呢!” “好极了!这么说,一切正常喽?”施蒂纳笑呵呵地说道。 然而,埃尔莎意想不到的兴致和喜悦给绍尔留下的,却是完全相反的印象。他紧张起来,疑虑重重地望了她一眼,咬开了自己的嘴唇。 “现在您可以卸去肩上的事务重担了,”施蒂纳说道,“我按照您的意愿,已经拟好一份给我的全权委托书……请您俯允签字吧。” 绍尔、施米特戈夫太太,甚至连天真的菲特都大吃一惊。大家原以为埃尔莎会把委托书交给自己的未婚夫绍尔,或者起码会把事务的管理权分别委派给他和施蒂纳两个人,这才合乎情理。 “好,好,”埃尔莎毫不犹豫地满口应承,说着便拿起笔来。 “等一下!”施蒂纳按了一下电铃,一个上了年纪的公证人带着两个证人走进门来。 “对不起,”施蒂纳起身相迎,“惊动您啦,可按照老规矩,只得请您上门……” 老头儿客气地连连点头。 埃尔莎签了委托书。几分钟内手续就办完了。 “一切都得办得合乎手续。非常感谢!诸位可以走了。”施蒂纳说道。 公证人、菲特和施米特戈夫太太都走了。 “绍尔,您继续留任法律顾问。不过我们新的银行家要比老银行家仁慈,决定给您加薪百分之五十。您好象是这样吩咐的吧,格柳克小姐?” “对,对!”埃尔莎回答。 “承蒙您这样看得起我,谢谢!可是我不想接受您的加薪,我要辞职……”绍尔铁青着脸说。 “这是为什么,奥托?你开什么玩笑!”埃尔莎望着未婚夫说道。 “好吧,您在这儿同女主人继续磋商吧,我可没有时间奉陪。得到楼下银行去一趟,多亏卡尔老头发明了这种巧妙的交通工具。” 说完,施蒂纳一按电钮,便降了下去。 “你是在开玩笑吧,奥托?”埃尔莎又问了一遍。等到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同绍尔两人时,她温柔地碰碰他的手。 绍尔却厌恶地把手一缩,皱起了眉头。 “我不知道我们俩究竟是谁在开玩笑……我觉得是您,格柳克小姐……” “奥托!……” “只不过您的玩笑像是在侮辱……是对人格、爱情、信任和友谊的侮辱!”绍尔的话里含着满腹委屈。“埃尔莎!你这是怎么啦,埃尔莎?你口口声声说你拒绝接受遗产,可到头来你却骗了我……为什么?” “奥托,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只能这么做呀!难道在法庭上替我辩护的不是你吗?” “是的,我辩护过……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辩护……就像中了什么邪似的……不过话说回来,是你请求我这么做的,于是我就这么办了……因为我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可你呢?你欺骗了我!你成了个百万富婆,是你唤醒了我内心所有怀疑的恶魔,让它们来折磨我。这遗产玷污了你清白的名声,也使我们的爱情蒙羞。这还不够:你又突然把委托书给了施蒂纳!……你这样做又会引起人们什么样的恶意猜疑?……你跟他狼狈为奸。你……是他的人!你是他犯罪的同谋。你这是像逗孩子玩似的耍我。” “奥托!” “住口!难道你还不明白,你的名字现在已经成为丑闻的中心,人们用脏话耻笑你,脏水早晚会从外面泼进来,就算这座黄金垒起来的大厦也保护不了你。你同他住在一栋房子里,你……” “消消气,奥托,我求求你!” “不,我的气消不了!……你嫌这一切还不够。你还想作践我,竟然给我来了个加薪百分之五十,哈哈哈!……爱情和尊严就值这百分之五十!” 绍尔歇斯底里地狂笑不止。 埃尔莎大惊失色,一筹莫展地望着他。她的内心里正进行着一场可怕的斗争。终于,她的神经再也经受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绍尔渐渐平静下来,神经质地抽抽搭搭,时不时发出几声长叹。 “我真不幸啊……我真不幸啊!……”他坐在椅子里,双手抱头低声说道。 埃尔莎走过去拥抱他。 “奥托,难道你真把我想得那么坏?要知道我是真的爱你!好啦,你消消气,我的宝贝,亲爱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去做……” “真的?” “真的,”埃尔莎坚定地说,“别怪我,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绍尔站起身,埃尔莎随即也站了起来。 “我不要财富,我爱你,只爱你,”他握着她的手说,“为了我的爱情,我要求:明天,你听清楚,不能晚于明天,我就同你结婚。还有,也在明天,你就把那个该死的施蒂纳连同他的狗,统统从这房子里撵出去!” “我同意。” “埃尔莎!” “奥托!” 电梯无声无息地升上来。 “啊哈!正在亲吻哪!”他们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施蒂纳嘲笑的声音,两人连忙分开,回过头来。 “多么动人的场面啊!” 只见施蒂纳正坐在写字台前吸雪茄。 “您来干什么?”绍尔气呼呼地问道。 “办公呀,”施蒂纳嘲弄地答道,“我们的女主人授权我……” “我们的女主人改变了主意,把您解雇了,”绍尔打断了他的话,“她给您的委托书撤消了。为了对您的效力表示感谢,决定奖给您两个月全薪,外加百分之五十。” “那我又只好去办流浪马戏团了。”施蒂纳搔了搔脑门。 可是,当只剩下施蒂纳独自一人时,他拧起了眉头,从写字台的抽屉里面取出一些图纸,匆匆浏览一遍,气恼地嘟嚷了两句,就赶忙走进自己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待了好久。 [book_title]十 《手捧破水罐的少女》 1个月以后。 埃玛·菲特还是坐在自己的老位置,用一架雷明顿式打字机打字。 绍尔脸色苍白,头发好歹算是梳过,脸却有日子没刮了,他在办公室里大步踱了很久,不时斜着眼睛瞟上埃玛一眼。后来,他就走到她对面,左摇右摆地看了一会儿,便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 埃玛灵巧的手指在打字机键盘上的动作不连贯起来,她被绍尔盯得脸上飞红,但并没有中断工作,开口问道: “您干吗这样看我,绍尔先生,就好象从没见过似的?您影响我干活啦……” “埃玛小姐,您真漂亮啊!” 埃玛的脸红得更厉害,但竭力装出一副没听见他说什么的样子。 “奇怪!”绍尔接着说道,“您在这儿已经干了1年多,我天天同您见面,但直到最近1个月我好象才睁开一双眼睛:发现您有一张圆润的鸭蛋脸儿,一头柔软的秀发,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抚摸它;还有这一双叫人赞叹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天真和小鬼般的调皮。您活脱一个《手捧破水罐的少女》。” “我可没打破过什么水罐。” “这是格勒兹①的一幅名画。而您……” ①格勒兹,1725—1805,法国感伤主义画家。 “别说了,绍尔。” 埃玛很喜欢听到绍尔说这样的话,但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感情,生怕激怒埃尔莎。埃尔莎已经不止一次听见过他们进行这种内容的谈话了,每次埃尔莎都是不理不睬地从旁而过。可埃玛暗暗感到,她的“女东家”——她现在总是这么玩笑地称呼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 “绍尔先生,我简直都快认不出您来了!” “我自己也会认不出自己呢,傻姑娘。哲学家们说过,认识自我——这是世界上一个最大的难题……” 绍尔真的叫人认不出来了。 一向彬彬有礼、规规矩矩,甚至是谨小慎微的绍尔,最近却破天荒地不修边幅,开始出入酒馆,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工作上也是马马虎虎。 “听我说,亲爱的菲特小姐,总这么噼里啪啦弹这个倒霉的乐器,您就不腻歪呀。算了吧。咱们上楼去,我带您到冬园看看鱼缸里新买的金鱼。这些鱼儿是施蒂纳最近订购的,是他献给女主人的贡品。” 埃玛有些踌躇。 绍尔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办公室的门。 “怕女主人?” 埃玛的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来。 “只去1分钟!我急着回家呢……” 但这个1分钟却足足拖了半个多小时。 绍尔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对她大献殷勤。埃玛涨红了脸,心中生怕被人撞见。她看看表,突然站起来。 “天哪,我回家要迟了!……”她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走出了冬园,来到空荡荡的大厅里。 “听我说,埃玛,我今天请您上戏院去,晚上就在‘大陆饭店’吃饭,还可以听听爵士乐。” 埃玛平素看惯了绍尔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会儿忍不住笑了。绍尔挽起她的臂膀,把她一拖,从镶木地板上一直滑到门口。 这一幕正好被站在画架间的埃尔莎瞧见。她平素喜欢到画馆里来转转。 等绍尔和埃玛去远了,面色苍白的埃尔莎才走出她藏身的角落,走进冬园,恹恹地在金鱼缸前的长椅上坐下。喷泉潺潺作响,金鱼在绿玻璃的阴影里徐徐游动,时而浮上水面,吐出串串气泡。四周静悄悄的。枝头上的鸟儿也像淋了雨一样蔫头耷拉脑。 埃尔莎一低头,看见地上有个黄皮包,皮包上镶着两个花体银字“奥·绍”。 这时她听见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 “奥托·绍尔把皮包丢下了,这是他回来取皮包。”埃尔莎寻思道。她想躲进假山洞,免得和他打照面,但一转念,又留下了。 绍尔哼着轻佻的小调走进来。一见埃尔莎,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显得有点儿尴尬,但马上又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啊!您在花园里散步哪?喜欢那些金鱼吧?我想,要是加上好佐料烹它一下,它们还要令人神往。” 但这句俏皮话并没有引得埃尔莎发笑。 “您告诉我,绍尔,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 “您指的是什么,我的女王?” “指的是刚刚发生在这里的事,更指近1个月来您的所作所为。” 绍尔的脸微微一红。 “格柳克小姐,我也可以向您提出同样的问题。您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意思?您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吗?难道您已经是我的妻子,施蒂纳已经撵出去了吗?您凭什么权力来干涉我的行动自由?” “我什么权力也没有。我并不想收回我的承诺,尽管我还没有履行它。” “为什么?” 这回轮到埃尔莎茫然了。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又是她意识中的一个空白,她又感到了丧失记忆力的那种令人难受的感觉。她的思绪又撞到一道无形的障碍物上,就像苍蝇一头撞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样。埃尔莎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而绍尔这时在细细打量着埃尔莎的容貌和身材,并且非常吃惊地想道: “我怎么会爱上她?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像这种漂亮的模特儿,时装店里多的是。她的脖子倒是挺美,可又长了点,奇怪,我以前怎么竟没注意到这一点。瞧她的肩膀窄的……还有左眼旁边的那颗痣,长得真不是地方。这颗痣把她的容貌给彻底毁了!……” “您还没有回答我!……无话可说啦?” 埃尔莎终于回答道: “可您不是也没有辞职吗!为什么?” 她戳到了绍尔的痛处。他确实没有辞职,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1个月之前,绍尔突然一反常态,一眨眼就对埃尔莎冷淡下来,与此同时却对埃玛产生了炽烈的爱情。有时他被这件事和自己其他的种种行径压得喘不过气来。自我矛盾使他的生活脱离了常轨。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令他备受折磨。为了忘却这一切,他开始狂饮作乐,整日价吊儿郎当鬼混。 可他不愿意承认,竟然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他为什么没有离开这座大楼。这激怒了他,于是他就转守为攻。 “好啊,原来您是想尽快甩掉我?现在我全明白了!……” 埃尔莎责怪地望了他一眼。 “奥托,您又要侮辱我吗?” “这您完全可以放心!我们互相折磨得够了,这游戏该结束了。如果您真想知道我为什么没离开此地,那是因为我爱上了埃玛·菲特。是的,我爱她,明天我马上就向她求婚!” 虽说他觉得这个解释好象合情合理,但下意识之中还是觉得这是自欺欺人:难道他就不能带上埃玛一走了之? 埃尔莎一头靠在椅背上,只低低地唤了声: “奥托!……”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绍尔心中一动,似乎有些可怜她。但即刻又闪过另外一个念头:她又像以往那样在撒谎作戏。于是他又气呼呼地说道: “您到底想从我身上捞到点什么?是不是要叫我答应充当威尼斯时兴过的那种男侍呢!……一个可以登堂入室的面首!可我不干这种荣耀差事。您现在阔气得很,愿意给您干这个的小白脸少不了。请把我撵走吧,埃玛·菲特不会梦想去摘天上的星星,也没有百万家私,她的心里只有一根弦,单纯得要命,可她会成为一个忠实的妻子。” 埃尔莎没再反驳,只是像挨鞭笞一样把头缩得更低。 绍尔拿起皮包。 “绍尔虽穷,但加薪百分之五十收买不了绍尔!对不起,人家等着我呢。” 他过分夸张地一躬到地,一转身走了出去。大厅里回荡着他清晰的脚步声。 埃尔莎象挨了雷击一样,坐在那里呆住了。直到钟声把她唤醒。 她打了个哆嗦。 “5点了。都这么晚啦!” 冬日的暮色愈加浓重。 埃尔莎走进大厅,四下张望了一下。她的目光偶尔掠过钢琴,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弹琴的欲望,她揭开琴盖,弹奏起来。 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弹得这么投入……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 她看见施蒂纳的脸正对着自己。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倚琴而立,在望着她。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肃穆而忧伤。两片薄薄的嘴唇神经质地抽搐着。 埃尔莎惊叫一声,停止了弹奏。 “弹下去,我求您!”他的话说得真诚直率。吓了一大跳的埃尔莎定了定神,继续弹奏起来。他聚精会神地听了片刻,这才缓缓地低声说道: “您弹得真好!这曲子是《天鹅》吧?圣—桑的《天鹅》……人们说,天鹅在临死之前都要唱歌……可是天鹅都活得很久,很久,它们只有受了致命伤才会夭亡。难道您也受了伤?是谁伤害了您?难道为了他值得去死吗?” “您说的是谁?”埃尔莎问道,她停止了弹奏,把双手放到膝上。 “说的是他,绍尔!难道这是秘密?” 埃尔莎顿时表现出女性的高傲。 “施蒂纳先生,”她冷冰冰地说着,从钢琴后站起身来,“我请您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可这也是我的私事,埃尔莎小姐,您是知道我爱您的!” “可您也知道,我并不爱您。” “唉,一切不幸都源于此……我的和您的,是的,也包括您的不幸,虽说您并不理解这一点,假如您能爱上我,一切该有多好!但愿您能自己爱上我。”施蒂纳高深莫测地说道。 “难道还能有别的方法去爱吗?” 施蒂纳没有回答。 “听我说,埃尔莎,让我们严肃地谈谈。在这个合理化大厅里就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咱们到冬园去吧,我请求您了!” 他俩在埃尔莎刚刚坐过的那张长椅上坐下。 “您过去吃过不少苦,自然知道生活的艰辛,”施蒂纳开口说道,“您知道一个美貌的穷姑娘想清清白白地挣口饭吃有多难。现在,您有钱了。但钱财也会招来另外的麻烦。对于男人来说,您现在具备了双倍的诱惑力。美貌会招蜂引蝶,钱财令骗子觊觎。现在您已经无法保证,您挑中的人到底是爱您,还是爱您的财富。到那时您会碰上什么?您跟绍尔已经一刀两断。您现在很孤独。您要冷静地想一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做您的丈夫?您现在不爱我,可俗话说得好,理智为媒比感情为媒更美满。您可以婚后再爱上我,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再说……我还要干一番大事业,要大展宏图,而如果没有您使我牵挂,我就会信马由缰绳,一直干下去,不知所终……我最后一次对您说:请您下决心吧!” 埃尔莎连连摇头。 “不,不!”施蒂纳急忙说道,“您现在什么也别对我说。请您冷静地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仔细斟酌一下我求婚的事,然后再给我一个答复……今天是星期四……就到星期天晚上6点吧。这是最后的限期!” 施蒂纳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时钟沉闷地敲了6下。 [book_title]十一 未能成行的结婚旅行 第二天清晨,埃尔莎一觉醒来感到头脑十分清醒,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早已久违了。 现在她必须做出决定:是接受施蒂纳的求婚,还是回绝。为什么非得现在决定,她也懒得去想。吃过早饭后,埃尔莎来到冬园里,走到她喜欢待的角落,在金鱼缸前坐下,下决心要做出最后的抉择。 但是有人打扰了她。仆人进来禀报说,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在会客室里等她,恳求她接见。 “奥斯卡尔·戈特利布?他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埃尔莎想道。脑袋里出现一串乱七八糟的诉讼的印象,可全是一闪即逝。 埃尔莎下到二楼,来到会客室里。 一个老头儿点头哈腰地迎上前来,她一开始竟然没认出这就是已故银行家的弟弟来。 奥斯卡尔·戈特利布瘦了许多。过去蓄的短连鬓胡子如今长得老长,也花白了。他的脸变得更长,腮帮子深深地塌了下去,两个眼泡显得更大。他的变化不单单是外貌上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垂头丧气,充满自卑,两只眼珠慌乱不安地转来转去。 “请原谅我打扰了您,”他吻着埃尔莎的手说道,“我实在是万不得已呀……” “您请坐吧。”埃尔莎指指沙发说。 他俩都坐下来。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先是长叹一声,接着用手揉起了帽子,再不吭气。等到他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才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首先请您相信,我完全承认既成事实……完全承认……可这个事实本身使我被意外地剥夺继承权,并使我陷入了异乎寻常的困境。事情是这样的,我哥哥死后……也就是您答应放弃遗产之后,我就……我就把自己的庄园抵押出去,借了笔款子……有什么办法呢!孩子们想要开开心……到了大都会里了嘛……得换换行头……诱惑太多啦……再说还得贴补一下家用。抵押的期限很短。我实在是没想到您会改变主意,结果一下子全乱了套!我这么说当然不是指责您,只不过是想解释一下原委。现在只剩下一个星期的时间了,如果到时我不能偿还债务,庄园就要被拍卖。我也就破产了……彻底地破产啦,我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还有一大堆孩子……5个孩子,一个老伴……” “您欠了多少债?” 奥斯卡尔·戈特利布踌躇起来。 “很多,是个大数目,当然,同我的产业相当。20万……” 埃尔莎沉吟片刻。 “请稍等一会,我马上就给您答复。” 戈特利布没有料到一切竟会如此顺当,马上千恩万谢起来。 埃尔莎走进私人秘书室,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虽说这时早就到了上班时间。 “奇怪,”埃尔莎暗自思忖,“这是什么意思?”于是她来到卡尔。戈特利布的房间,现在施蒂纳经常在这儿办公。她果然在这里见到了他。 “施蒂纳,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到这儿来了……” 施蒂纳扬起眉毛。 “他回来啦。不会是死而复生吧?好吧,来得晚总比来得不是时候要好,他想要什么?” “钱……他的产业要拍卖了。” “要多少?” “他说,他的产业抵押了20万。” 施蒂纳皱起了眉头。 “他在胡扯!他的庄园加上全部农具也值不了10万。全是些坑坑洼洼的沙地。给他10万,让他别再来找麻烦!” “您听我说,施蒂纳,我总觉得是我身不由己造成了他的不幸,再说……他也怪可怜的……来这儿一趟也真难为他了,给他20万吧……我求求您了!” 施蒂纳大笑起来。 “求求我!这简直太荒唐啦!银行的首脑居然恭恭敬敬地来求她的听差!格柳克小姐,这一切都是您的,您的话就是法律。我可无关紧要:只不过是开动银行机器,执行上司的命令而已。” 他马上签好一张20万的支票,然后把支票簿放进抽屉,锁了起来。 “给您支票。” “谢谢您。” “又来了!您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当主人呀?” 埃尔莎走出办公室,把支票递给戈特利布。 “给您20万的支票……” 奥斯卡尔·戈特利布激动不已,哆哆嗦嗦地接过支票,千恩万谢不说,还连连致歉。 “别这么客气啦,”埃尔莎不好意思地答道,“您还是跟我说说您到底出了什么事吧,庭审之后您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又坐下来。 “我害病了……得了一场病,是的,得了一种非常古怪的病。我从法庭里出来,突然感到又羞又愧,不敢见人……怕在人前露面……您是知道的,庭审进行当中,许多报纸上都登了当事人的照片。所以我觉得,每个过路人,每个过路的车夫,甚至连那些小孩都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瞧瞧那个人,就是他被哥哥剥夺了继承权,因为他干了不体面的事!’由于谁都不知道这件不体面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每个人想怎么猜就怎么猜:或许我犯了伪造罪,在票据上伪造我哥哥的签名;或许我想毒死自己的兄长。我只好溜之大吉啦……”老头儿叹了一口气,“是啊,小姐,我这段时间里吃了不少苦……我其实并没逃远。人们满世界找我,可我就躲在这个城市里。我藏在一个可靠的地方,住在一个老朋友,一个单身汉的家里。‘如果您泄露我的行藏,哪怕只告诉一个人,我就自杀。’我当时这么对他说道。其实我根本用不着说这个,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卖我的。” “对不起,可我想问一声,”埃尔莎笑道,“您就不羞于见这位朋友么?” “不!还有件奇事,就是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地址,却凭着一种难以解释的灵感找到了他家……我就这么走着走着就到了……更为奇怪的是,我和那位朋友已经多年不见,连音讯都不通。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工夫去找他,看他,而这回他竟像我们事先说好似的那样接待我。‘啊,你来啦,’他只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我就在他那儿住下了。但我却一直有一种又羞又怕的感觉。到了晚上,我有时似乎觉得自己恢复了正常,甚至想第二天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是一到深夜,我又感到极度的恐惧,羞愧难当,我吓得连头发根儿都立了起来……就像中了一种什么魔法似的!我紧紧地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蒙起来,一动都不敢再动。到了第二天早晨,连到餐室吃饭都不敢去,只好推说头疼。我把我住的房间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 “这可真奇怪……”埃尔莎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天天看报,手脚冰凉地注意着人们究竟到哪儿去找我的消息,以防万一。令我感到幸运的是他们都找错了方向。这些日子里我只笑过一次:那就是我在报上看到,有人在阿根廷——我忘了是哪个城市了——找到了‘我’!这当然是张冠李戴了。那个‘我’也是个农场主,也到城里去办事。从报上登的照片来看,他长得还真像我。” “您这种状况持续了有多久?” “恰好到终审法院做出对您有利而不可更改的最后判决为止。那时候我一下子就觉得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于是我就回到家里,一直安安稳稳地住到收到拍卖通知那天。我当时认定,只有一个人能够救我……” 他没能讲完自己的故事,因为绍尔和埃玛·菲特两人进屋来了。戈特利布急忙起身告辞。 绍尔和埃玛的盛装叫埃尔莎吃了一惊。绍尔穿着燕尾服,埃玛是一身雪白的衣裙,胸前别着一束白花。两个人都是喜气洋洋。 绍尔挽着埃玛的手臂走过来。 “格柳克小姐,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妻子埃玛·绍尔。祝贺我们吧,我们结婚啦!” 埃尔莎脸色发白,站起身来。 埃玛想扑过去亲吻她,但一见埃尔莎的窘态,就犹豫不决地站住了。埃尔莎竭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冷冷地吻吻埃玛,便向绍尔伸出手去。 埃玛陶醉在幸福里,根本没注意到埃尔莎冷冷的神情。她像个孩子似地把双手在胸前一叉,絮叨开了:“这个奥托呀,”她的眼睛亮闪闪地瞥了丈夫一眼,“可真好笑,昨天我跟他在剧院里看着看着戏,突然之间他说什么:‘现在我该跟您结婚啦。咱们走!’” “于是你马上就答应啦?”埃尔莎问道。 埃玛做了个可笑的怪样,那意思再清楚不过:“谁能拒绝好事儿呢?”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们没等到戏演完,虽说那出戏挺有趣……天哪,我竟忘了它叫什么啦!……不过反正一样,爱叫什么叫什么呗……我们坐上车去找牧师。奥托简直就是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的!那个老头儿好玩极啦,睡得稀里糊涂的!他不知叨咕了些什么,一眨眼的工夫——完事大吉!您不生我气吧,埃尔莎?”她突然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埃尔莎见她还像个孩子般的稚气,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笑意。这时,她已经是诚心诚意地拥抱着女友,亲吻她表示祝贺了。 “难道能生洋娃娃的气吗?你不是感到幸福吗?” “幸福死啦!”埃玛应道,连眉尖儿都耸了起来。 可是,当埃尔莎把目光转向绍尔,脸上不由笑意全消。她看见绍尔正含情脉脉地凝视埃玛。 “不,这桩婚事根本不是绍尔对我的报复。”她暗自想道,“绍尔对埃玛是一片真心……中了魔啦。中了魔法!这话是谁说过的?对了,是奥斯卡尔·戈特利布……是他说的:中了魔法。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觉得我的思路又乱起来了呢……” “啊哈,好一对新婚佳偶!”施蒂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他正站在办公室门口。 “他已经知道啦?”埃尔莎暗暗吃惊。 她不想再看一次道喜的场面,尤其是当着施蒂纳的面,就悄悄走了出去。 “恭喜,恭喜。”施蒂纳乐呵呵地说道。 绍尔也欣喜异常地同施蒂纳紧紧握手。往日的敌意已经踪影皆无。 “我们打算今晚出发去旅行结婚,”埃玛说,“您和埃尔莎不会反对吧?” 施蒂纳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他马上亲切地朝埃玛笑笑。 “当然不会,这还用说吗,漂亮的洋娃娃,你们想去哪儿呢?” “去尼斯或者去挪威,还没定呢。奥托想去挪威,可我想去尼斯……” “这么说,你们是想各自单独进行旅行结婚啦,”施蒂纳笑着说道,“现在在挪威能把您的小鼻子给冻掉!”他接着说,“您得疼她呀,绍尔。你们当然要去尼斯!” “好啦,再见吧,我们该收拾上路啦!”埃玛一把抓住丈夫的手,把他向门口拖去。“快点儿嘛,快点儿嘛,奥托,你总是这么磨磨蹭蹭!我敢肯定,同你一块儿坐火车,准是走到哪儿误到哪儿!” 绍尔住在旁楼,那儿有他一套面积不大,但十分舒适的住宅。 两个年轻人嘻嘻哈哈跑进门来,开始急急忙忙地收拾行李,而且嘴里一直没住声。 “说定了,到尼斯去?” “这有什么,去尼斯就去尼斯。” “我的天哪,这一切太快了,像赶着去救火似的!……这箱子可真沉!……” “我们也可以不去……得把箱子里的书拿出来……你把梳妆盒递给我……” “不去?你是不是疯啦?我们当然得去!可路上的衣服呢?……” “半路再买吧。你先穿那件灰的,也挺漂亮。” 他们坐在地板上的大箱子前,开始从里面往外挑书。 突然,他俩都呆住了,就这样过了有1分钟,仿佛在凝神谛听某种思绪,接着就惊奇地互相瞧了一眼。 “我们像中国泥人儿一样坐在地上干什么?”埃玛终于问道,“你干吗把这个箱子拖出来?要出差吗?” “我根本没打算去什么地方呀,”绍尔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干吗把箱子拖出来。也许,是你想看看这些书?” “看书?看这些无聊的书?我们真蠢!我们这是幸福得发昏了呀!” 她清脆地发出一串笑声,一骨碌爬起来,跳过箱子,开始亲吻绍尔。 绍尔皱起了眉头。莫名其妙地把箱子拽出来这件事儿使他十分纳闷。 “怎么,生气啦?对我不满意?”说完,她故意使劲把脑袋一耷拉,绍尔不由笑了。 “当然不满意,”他笑着说道,“你还没搬到我这儿,就已经把一切给弄得乱七八糟了!” “我发誓,这不是我弄的!是它自己跑出来的!”埃玛翘起脚踢了踢箱子。“躺着别动!别乱动啦,乖乖!你倒是来帮一把呀,等着看笑话呀!” 埃玛和绍尔把箱子塞到了床底下。他俩谁也没再想起旅行的事来…… [book_title]十二 傍晚6点 “别忘了,埃尔莎,明天就是星期天啦。傍晚6点我就要听到您的答复。这会儿我出城去办件急事。不是夜里就是明天一早回来。再见吧!” 施蒂纳走出冬园。 只剩下了埃尔莎独自一人。但她并没有考虑答复的事:她的心思全在另一件事上。绍尔同埃玛·菲特突然结婚给了她一个沉重的打击,她还没有从中恢复过来。 她感到自己从来没这么孤独过。 金鱼缓缓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一转身鳞片就熠熠闪光,柔软的尾鳍平稳地摆动着。 埃尔莎羡慕它们。这些金鱼同她一样,都被囚禁在玻璃箱子里。然而它们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却有自己的玩伴,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疑虑重重,会让人不得安宁。她此刻觉得自己比往日干活糊口时更加不幸。财富到底给了她些什么呢? 一场颇为可疑的诉讼案和亿万财富,从此就使她脱离了芸芸众生,而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过日子,高兴逛街就出门,高兴看电影就上电影院。可是,她每次出门都会招人眼目,有成千的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于是她再不出门。她若是想开开心,有什么能办不到呢?可偏偏她就失去了普通人的一切欢乐。只有一层透明的玻璃墙把她和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隔开,然而对她来说,这竟然是一道不可克服的障碍。她痛苦地低声叹息: “我多么不幸,多么不幸啊!” 这时,时钟开始打点,沉闷的钟声同昨天,同前天,同好多天以前一样,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楼下什么地方传来轿车马达的声音,这是施蒂纳走了…… 施蒂纳!明天得给他答复。她意识到这就是最后的期限。 “为什么非得给他答复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奇怪,施蒂纳走后她的思路便开始愈来愈清晰。 如同拨云见日一般,往事出现在她的眼前。奥斯卡尔·戈特利布,他害的那场酷似“中魔”的病;绍尔对埃玛的爱是那样的古怪和突如其来,也像是中了什么魔法…… 自从卡尔,戈特利布去世之后,她周围的人的举止全都变得那么荒唐,既不合逻辑,又自相矛盾,如果把这一切联系起来看,不就像是中了魔么?对呀,“中魔”这个字眼就是揭开神秘之谜的钥匙!可这个魔法是打哪儿来的呢?谁能抵御它?施蒂纳!就他一个人不受影响。 施蒂纳!…… 会不会就是他造成的这一切?他在小船上的奇谈怪论,他曾暗示过一种强大的武器,有了这种武器他就能征服全世界。难道这并非吹吹牛而已?难道他真像猫儿戏弄半死不活的老鼠一样,有摆布别人的本事?他的这种力量来自何处?它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一个魔法师?一个新的卡利奥斯特罗?斯文加利?…… 埃尔莎忽然感到身上冷得发抖。 施蒂纳在她心目中成了一头在草原上空追捕小鸟的秃鸢,而那只鸟儿就是她。她走投无路,不,她摆脱不了这个人。他决不会松开利爪放走她。 埃尔莎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来,紧跟着又一屁股坐回沙发上。 她吓坏了。 “不!不!不!”她突然大声叫喊起来,吓得枝头的几只乌儿直扑腾。 大厅里清晰地响起她叫喊的回声。说来也怪,这突然响起的回声竟然使她振作起来,就好象有人在给她壮胆,好象一位看不见的朋友在给她打气:“当然不!”决不能这么束手就擒,决不能给别人当一个身不由己的玩物,委身于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 她走进大厅,想定定神。 “怎么办?怎么办?”她在大厅里徘徊着想道。一幅画偶然落入她的眼帘:一个贝都英族骑士骑着一匹阿拉伯马在荒原上疾驰,带风帽的白斗篷随风飘起,他在拼命逃脱一群追捕者。 “危急关头就得这样!也许他最终会惨遭毒手,但他毕竟尽力而为了……逃走吧!无论如何也得逃!” 埃尔莎走到钢琴前,在凳子上坐下。眼前突然闪过不久前的一幕:施蒂纳倚琴而立,听她弹琴。他那张面带讥笑的苍白长脸,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令她感到恐惧和憎恶。 立刻就逃!可怎么逃呢?她身边甚至连钱都没有! “百万富翁!”她苦涩地叹道,“我这个百万富翁——简直就是个叫化婆……” 昨天她还送给戈特利布20万,可她自己从来没向施蒂纳要过一分钱。也许,是一种清高的傲气阻止了她干这种事。 再说,她要钱干什么用?她几乎从不进城。如果她要买东西,商店自会送货上门,施蒂纳会付账。 她猛地想起,她的钱包里可能还放着最后一个月的薪水。她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间,心急火燎地打开钱包。 钱在钱包里。虽说不多,可出走还是足够。以后呢?任何一个城市的随便哪家银行都会让她任意透支,不过,要求付款的票据会送到她的银行里,那时施蒂纳自然就会得知她的行踪。 埃尔莎沉吟片刻。 “哼,豁出去了!就是做个乞丐也比留在这儿任人宰割强……” 她草草穿好衣服,下到了二楼。门口卧着一条花斑短毛大猛犬。狗见了她,亲热地摆了摆尾巴。埃尔莎抚摸了它一下,想把它推到一边儿去,但那狗却纹丝不动。她想绕过它去开门。不料猛犬一跃而起,立了起来,随即把两只前爪往她肩上一搭,恶狠狠地咆哮着把她朝后推去。 她被狗的意外举动吓了一大跳,赶忙倒退几步。 “布采法尔!你这是怎么啦?”她温和地问道。狗又摇了摇尾巴,可一见埃尔莎又想去开门,就更凶猛地咆哮起来。这是施蒂纳留下的忠实看守!叫人来帮忙吗?她可不想打草惊蛇。突然,她想到了个主意。她匆匆朝戈特利布的办公室走去,门正好开着。她坐进电梯里的圈椅,把电钮一按,转眼就到了银行的营业部,不由心中暗喜。 “我赢了您啦,施蒂纳!” 她这不寻常的出现使警卫十分惊奇,可他们还是恭恭敬敬给她让开了路。而她还担心施蒂纳会给他们下过命令不准任何人出去呢。 埃尔莎只觉得心口怦怦乱跳,她跨过了那条令她深恶痛绝的门坎,深深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便钻进了大街上的人流之中,真走运!她自由了。她拐了个弯,拦住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开到最近的火车站去。得尽快离开这儿,越远越好!…… 在车站上,当一个脚夫问她要买去哪儿的票时,她的回答叫他吃了一惊。 “哪儿都行……用这些钱能坐多远?……” 埃尔莎犯了个错误:她叫脚夫吃了这么一惊,这个人的脑海里自然就留下了她的印象,也就留下了寻找她的线索。但此时她就像是发了热病,根本顾不上自己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 直到列车响过最后一遍汽笛,车厢平稳地晃动起来,她紧张的神经这才渐渐松弛下来。到开车前的最后一分钟,她还一直担心施蒂纳会追来,虽说她明明晓得他不在城里。 城郊过去了,眼前出现了广阔的田野,她高兴得想放声大哭。夕阳给农庄的房舍镀上了一层金色。春天的青草像宝石一样碧绿,畜群在草地上游荡着吃草。 这一切使她欣喜若狂。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面,快活地唱起歌儿来: “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我想展翅高飞……” 她没有考虑将来怎么办。她完全陶醉在自由的欢乐之中。直到太阳落山,暮色吞没了窗外的景致,车厢里亮起灯火时,她才又陷入了沉思…… “唉!还能坏到哪儿去!”她很快脱了衣服,经历了这么多让人心慌意乱的事情,早就搞得她疲惫不堪了,她倒头便睡。 她记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突然,她像是被谁推了一把,猛然从梦中惊醒,然后莫名其妙地环顾着四周。火车车厢……她怎么会在车厢里呢?她心里突然慌乱起来,模模糊糊感觉到出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这种情感不断增强,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回去!她必须马上回去。回去!施蒂纳!亲爱的施蒂纳!他在等她哪!她眼前出现了他那副忧郁而又无比亲切的面容,就像上次听她弹琴时那样。 她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过道上。睡眠惺忪的旅客们一个个手拿毛巾去洗漱。已经是清晨了。 “列车员,很快就到站吗?” 小胖墩儿的列车员以令人难以容忍的慢吞吞的动作掏出一块大银怀表,又不慌不忙地揭开表盖,想了想,这才说道: “小姐,再过20分钟到站。” 埃尔莎把鞋跟儿一跺。 “气死人啦!竟要等这么久!回去的列车什么时候开?” “与本次列车同时开出。” 埃尔莎急得直咬嘴唇。 列车终于驶进了车站,她几乎没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上了回程列车的车厢。 她没有车票,查票员作了违章纪录,可埃尔莎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回答着他提出的所有问题。 当她报出自己的姓名之后,查票员不由恭敬而好奇地看了看她。 埃尔莎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她从包厢里出来,从一个窗口跑到另一个窗口,她那古怪的模样和不停地跑来跑去的举动引起了旅客们的注意。她气得简直要放声大哭,快车竟然走得这么慢。 “快到了吧?”她每分钟都问一遍,旅客们被问得不耐烦了,见她就躲。于是她又回到自己的包厢里,往沙发上一趴,用手指狠狠掐着自己的太阳穴,像发了谵妄似的叨咕个没完没了: “路德维希!路德维希!路德维希!……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呀?” 列车终于停了下来。 埃尔莎推搡着旅客,跑过站台,候车厅,跑出车站,跳上了出租车。 “去埃尔莎·格柳克银行!快!快!快!尽量快点儿呀!……” 施蒂纳站在办公室中央,等着埃尔莎。 她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朝他扑过去,号啕大哭着紧紧抱住了他。 “路德维希,亲爱的,终于见到你了!……” 施蒂纳脸上露出来的神情,既有幸福,又有悲伤。 “我的!……”他悄悄唤了一声,开始亲吻埃尔莎合着的双眼。 时钟响了6下。 [book_chapter]第二部 [book_title]一 交易所风潮 商界经历着一场大恐慌。 从5月份开始,证券交易进入了最残酷的大动荡时期。一月之间,竟有2000多起破产清理。到了6月份,破产清理的企业数目增加到5000。 由于目前倒闭的还只是些小企业,因此金融界报纸还试图冲淡大难临头的印象,平息社会舆论。它们扬言,这场危机只会铲除一些“靠外汇投机起家而根基不牢的多余小企业”,能净化国内经济领域。 可是就在当月,几家老牌的大企业也成为危机的牺牲品。这就不仅给工业界一个沉重打击,也使持有股票的大量小股东们遭了殃。 报纸再也无法粉饰太平。一场真正的奇灾大祸已经迫在眉睫,更为可怕的是,这场经济危机爆发的原因用一般的“经济走势”根本解释不通。仿佛有一种尚不为人所知的可怕的新传染病在金融界蔓延,不断吞噬着新的牺牲品。 到了7月初,全国只剩下3家大银行:明斯特伯格银行、舒马赫银行和埃尔莎·格柳克银行。前两家银行已经损失了百分之三十的资本。而埃尔莎·格柳克银行非但没有遭受任何损失,资本反而增加了几近两倍。 这3家金融巨头之间必然会爆发一场最后的生死搏斗。埃尔莎·格柳克银行如今拥有的资金远远超过明斯特伯格银行和舒马赫银行之中的任何一家。但是,倘若它们两家联合起来对付埃尔莎·格柳克银行,它们还能以二比一的优势压倒对手。 当然,也可能出现另一种联合:这两家银行都可以单独同埃尔莎·格柳克银行达成妥协,甚至在保留某些权利的条件下实行资本合并。 事实上明斯特伯格和老奸巨猾的舒马赫暗中都分别进行过尝试,他们互相瞒着对方,偷偷派亲信到施蒂纳那里去“摸底”。 但在金融界享有“凶神恶煞”之称的这个施蒂纳却寸步不让。他把对手奚落一番,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在证券买卖中不寻常的运气,对交易的行情料事如神,以及对周围的人所具有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巨大影响力,使这个施蒂纳成了一个真正的煞神。 许多亲自找过施蒂纳的银行家都不明不白地完了蛋,银行家和交易所经纪人之间一谈起这事,都不由把嗓门压得低低的,唯恐神秘的敌手会偷听到谈话。施蒂纳究竟跟那些人谈了些什么,他们跟任何人都没有透露过。但是,当这些银行家见过他之后,仿佛就失去了理智,忘记了自己的经验,尽干一些加速自己破产的蠢事。他们的资金源源不断流进埃尔莎·格柳克银行的地下金库。好几个破产人最后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样一来,明斯特伯格和舒马赫就都不敢亲自同施蒂纳会晤,决定只通过中间人进行接触。 同施蒂纳的谈判毫无结果,舒马赫和明斯特伯格心里都已经清楚,只有让他们这两家积怨半个世纪之久的银行联合起来,才是唯一的出路,这样即使不能取胜,至少还能同“凶神恶煞”较量一番。 他们觉得自己还是有能力进行这次较量的,因为国内大工商企业的股票有一大半都掌握在他们手中,比如:煤矿、苯胺染料厂、汽车制造厂、无线电厂、电灯厂、市内铁路、造船厂……持有这些企业的股票的还有千千万万的小股东——不大富裕的小农场主、办事员、轮船上的厨师,甚至还有开电梯的小学徒。他们那笔有限的积蓄的存亡同明斯特伯格和舒马赫银行的生死休戚与共。这两个银行家背后有广大的“社会舆论”作后盾。 7月15日早晨,施蒂纳最忠实勤奋的助手绍尔走进办公室,向他进行例行汇报。 “您好,绍尔!您那位洋娃娃的身体怎么样?” “谢谢您。虚惊一场。昨天大夫来看过了。” “他认为绍尔太太得了什么病?” 绍尔脸上浮起了幸福而略带羞涩的表情: “她要当妈妈了……” “真的吗?恭喜您啦!请代我向她问好。交易所里情况怎么样?有什么新闻吗?” “有,还是条大新闻。明斯特伯格和舒马赫建立了统一战线来对付我们。他们向政府提交了一份成立股份公司的申请,据金融界人士讲,政府一定会批准。” “这我知道。” 绍尔脸上现出吃惊的表情。施蒂纳冷笑一声。 “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施蒂纳说道,“野兽面临强敌还会抱成一团以求保命呢。至于政府吗?它也巴不得在国家银行和我之间有一堵挡风的墙。因为一旦胖子明斯特伯格和瘦子舒马赫完了蛋,那国内就只剩下两股金融势力啦,绍尔,一股是我,也就是我妻子的银行,另一股是国家银行。如今谁胜谁负还很难料定呢。” 虽说绍尔对自己好友的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成功早已司空见惯,但听了这话还是惊愕不已。 “您这不是在想入非非吗?施蒂纳?” “我的朋友,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稳定的平衡。我们只有两条路:不是向上,就得向下。滚动的轮子一旦停住,就会跌倒在地。交易所里对这两家银行即将联合的消息反应如何?” “明斯特伯格和舒马赫的股票一天之内涨了50点。”绍尔回答。 “快叫我们的经纪人吃进他们的股票。” “您是想用明斯特伯格和舒马赫的股票投机?” “我用的是格柳克的股票。难道您还不明白个中奥妙?加油干吧,绍尔,再加点儿油。它们越涨越妙。小打小闹我已经折腾够了,我想一下子就结束这种讨厌的证券交易。” 施蒂纳签好文件就让绍尔走了,但后来又想起了什么,就喊住了他。 “听我说,绍尔,您去打听一下工商部长和财政部长的家庭住址。” “他们的住址您在这本手册里就可以查到。” “是啊,对……谢谢您。您对这事怎么看,绍尔,我们能否找个借口把他们请来见我?” “我看不行。” “他们不肯赏路德维希·施蒂纳一个面子?那就等过一两个月再说吧。眼下就算他们不光临,我们也能对付。请您把城市地图递给我。” 绍尔递上地图。 “谢谢您。您可以走了,绍尔。” 施蒂纳在桌子上摊开大地图,把一个罗盘放在它旁边,然后转动地图,使地图的北方正好和罗盘的指针的方向对正。然后他仔细地用红点在地图上标出两位部长的住地和埃尔莎·格柳克银行的位置,接着用线条把这3个点连在一起,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角度。 “这就行啦……好吧,部长先生们,既然山不上穆罕默德这儿来①……” ①这是半句成语,全句为:既然山不上穆罕默德这儿来,穆罕默德就上它那儿去。意即不得不屈服于本想要其屈服的事物。 话没说完他就走进办公室隔壁的他的房间里,然后反锁住房门。 过了大约10分钟,埃尔莎来到了办公室,在写字台前的高背圈椅里坐下。只听一声锁响,施蒂纳从自己那间房里走了出来。埃尔莎迅速站起来,伸出双手迎了上去。施蒂纳吻了她的双手。 “你想不想见我,路德维希?” 他挽起她的胳膊,向外走去。 “当然,我的朋友,我已经处理完上午的事务,正想同你到冬园共进早餐。” 埃尔莎非常高兴。 “你跟我见面的时间太少啦,路德维希。” “有什么法子呢,亲爱的,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战斗呀……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财富已经增加了两倍,而再过几天国内所有私立银行的资金都会掌握在你的手中?” 他们在一张大桌子旁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施蒂纳斟上两杯酒。 “你将成为证券交易女王。” 他喝了一口酒。 “可到那时根本没有什么证券交易了。我们这儿就是交易所。要不是你已经成了我的妻子,得有多少王子会争先恐后地向你求婚呀!既然你的荣华富贵多少有一点儿是我的功劳,那你就该承认,施蒂纳决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废物!” “这话我从来没说过!”埃尔莎赶忙分辩道。 “是吗?那就更好。” 他俩碰了碰杯。 “路德维希,要是你增加两倍的不是我的财产,而是你同我见面的时间,我会更加感到幸福。但愿你能知道,我一个人有多么孤独寂寞……我的生活现在就是等待,等待着见到你。” “再稍微忍耐一下吧,我亲爱的!我要缚住最后两个对手的双手,把他们像战俘那样扔到你的脚下,到那时……” 绍尔走了进来,恭恭敬敬朝埃尔莎鞠了一躬。她对他亲切地点了点头作答。 “请原谅我打扰两位。有位先生在客厅等您,施蒂纳,他说找您有急事,我很怀疑他是舒马赫的代理人。他要亲自跟您面谈。” 施蒂纳走了出去。 “哎,埃玛好吗?”埃尔莎问。 “谢谢您……一切都好……” “我跟您说什么来着!我说得错不了!您是白耽了一回心。埃玛要生小孩啦!……想想都好笑!她自己还要玩洋娃娃呢。我今天一定去看看她……” “她见到您会非常高兴。” 施蒂纳回来了。 “您没猜错,绍尔。舒马赫这头老狐狸到了最后关头准备出卖自己的同伙,唯一的条件就是让我保证他作为合伙人的权益……他又是恫吓,又是许愿……总之是使出了全副的投机本事。” “您究竟是怎么答复他的?” “我说:请转告舒马赫先生,敝人既不需要合伙人,也不需要家庭教师。坐下吧,绍尔,请跟我们一起吃早餐。” 他们乐呵呵地聊了起来,就像3个推心置腹、互相敬重的朋友。往日的风波竟然了无痕迹。 [book_title]二 强者为王 就在政府即将批准明斯特伯格和舒马赫两家银行联合成立新股份公司当天,施蒂纳一大早就把绍尔找来,吩咐道: “把明斯特伯格和舒马赫的股票全部抛光,一张不留。” “可它们一夜之间又涨了26点。已经得到可靠消息,政府一定会批准成立股份公司。我觉得……” “您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不折不扣地照我的吩咐办就行了。您马上亲自去一趟交易所,用电话把所有情况通知我。” 绍尔耸了耸肩,走了。 等电话铃响起来时,已经是1个小时之后了。 “大家争先恐后抢购股票。它们还在猛涨。” “好极了,绍尔。政府几点开会?” “下午2点。” “这段时间之中能否把所有股票全部抛光?” “这有1小时就足够了。” “这就更好啦。1小时后给我来电话。” 没过半小时,绍尔就打电话通知说: “股票全部抛出。交易所里的情况有些叫人莫名其妙。交易所门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交通阻塞,电车还勉强能开过去,可汽车无法……” “这我不感兴趣。我们的股票行市怎么样?” “唉,一直下跌。” “妙极了。等它们再跌一些,就开始吃进……” “路德维希,你很忙吧?”埃尔莎走进办公室问道。 “……只要人家抛出,您就全部吃进。”施蒂纳继续对着话筒说道,“勤来电话。”说完,他这才扭脸对埃尔莎说道:“对,我非常忙,亲爱的,你自己去吃早餐吧。今天我得在电话机旁守一整天,也许连夜里也走不开。” 埃尔莎做了个不满的手势。施蒂纳挂上电话,走到埃尔莎跟前。 “怎么办呢,亲爱的,你再忍耐一下。今天我要进行一场决战。我一定得打赢,到了明天你就会成为无冕女王,你手中的财富将……” “路德维希!”埃尔莎责难地说道。 “好吧,我不说这个了。埃玛的情况怎么样?你去看过她啦?” “大夫说她肾脏不正常——这可真想不到!——生孩子有危险……” “噢,噢,”施蒂纳漫不经心地应付着。 “可她说了,就是死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噢,好极啦。” 电话铃声猝然响了起来。施蒂纳浑身一震,急忙吻了埃尔莎的额头一下,对她说道: “想开点儿,别烦啦。等这里的事情一完咱们就去里维埃拉。喂!是我。” 埃尔莎叹了口气,出去了。 “……12点?也就是说就在1小时之后?这就更妙啦!您一得知政府的决定就马上通知我……” 施蒂纳丢下电话听筒,激动得在办公室里转起圈来。 “政府原定2点议决这一问题,现在改成了12点。这就是说,起作用啦!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坚信会成功的,既然这件事能干得成,那我就会所向无敌!施蒂纳无所不能!” 他把头向后一仰,半闭上眼睛,脸上的笑容足有1分钟没退。 “可现在还不是忘乎所以的时候。必须集中力量,给他们来个最后一击。” 施蒂纳走进自己房间,反锁上房门。1小时后,他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地走出房门,用手把耷拉在脑门前的一绺头发往后一掠,便坐进圈椅,闭目养神。电话铃响了。施蒂纳像根弹簧似的跳起来,抄起话筒。 “喂!对,对,是我……是您吗,绍尔?”但来电话来的不是绍尔,而是施蒂纳的一个代理人施皮尔曼。 “真叫人难以预料!会刚开完。政府否决了股份公司的章程。舒马赫在会上冲着部长大骂:‘叛徒!’,明斯特伯格中了风,昏迷不醒,被送回家去啦。” 施蒂纳已经顾不上把话听完。他激动得手直发抖,把听筒往回一扔,对着空屋子大吼一声:“赢啦!” 喊声惊动了趴在圈椅旁睡觉的法尔克,它一骨碌窜起来,莫名其妙地望着主人。 “赢啦,法尔克!”施蒂纳掏出手帕往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一扔,吩咐道:“给我叼回来!” 猎狗三两步就窜了过去,叼起手帕送还主人。 “他们现在全都跟你这样啦!哈哈哈……”施蒂纳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他抓住狗的两只前爪让它立起来,在它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可我决不会去吻他们,法尔克,因为他们比你还蠢,再说他们也恨我。啊哈,这样一来,逼着他们去叼东西就更让人开心啦!”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绍尔吗?对,我已经知道啦,施皮尔曼告诉我的。交易所里有什么反应?” “比响了颗炸弹还厉害。交易所变疯人院啦。” “明斯特伯格的股票呢?” “跌得让人头晕眼花。您可真是个天才,施蒂纳!” “现在还顾不上听您的恭维话呀。等到这两家破产银行的股票跌到包装纸的价钱时,不妨再把它们买回来……我们可以恢复它们本来的价值。不过这事儿倒用不着着急。大功告成,您可以脱身啦,绍尔!” “我出不去呀。人们疯狂得就像炸了窝的牲口。连抢救那些昏倒或挤伤的病人的救护人员都过不来。” “那怎么办呢,既然您已经失去了自由,那就在电话里跟我说说您那儿的情形吧。” 于是绍尔就讲了起来。 股票经纪人开了个只有10分钟的会,会上认为,没有任何必要再支持明斯特伯格和舒马赫两家以及和他们有关系的所有银行的股票,崩盘已成定局。每分钟都有一批工厂企业宣告破产。股票每分钟都在倒手。 午夜之后,神经紧张达到顶点。不仅交易所前的广场,连附近的广场也塞满了股票大户们的汽车。他们通宵达旦地坐在自己的轿车里,脸色灰白,憔悴不堪,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报道股票价格持续下跌的行情通报如雪片般飞来。这些行情又通过电话传送出去,可话没说上半截,情况早就变了。 人们就像遇上地震洪水似的在临近的街心花园里安营扎寨,想在花园的板凳上坐上一会儿吗,掏钱吧,租金比最豪华的饭店的房租还贵好几倍。 天将破晓,两名经纪人和一名银行家突发了躁狂型精神错乱。 “宰了施蒂纳!”一个经纪人狂吼道。 人们费了好大劲才把疯子们送进医院。 直到曙光初现,骚乱才像火灾的余火渐渐平息。 昨天的百万富翁们走出交易所,一下子全都老了10岁,背也驼了,头也白了,腿也软了。人群变得稀稀拉拉。绍尔也终于从交易所大厅脱身而出,他累得摇摇晃晃,憋足劲儿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眼下这种风潮已经笼罩着全国……”他暗自思忖道,“一夜之间有几十万人倾家荡产,几百万个小投资者丧失了自己积蓄。那个疯子把这一切归咎于施蒂纳。可施蒂纳有什么错呢。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嘛。施蒂纳是个好汉。脑瓜儿真聪明!” 绍尔微微一笑,紧接着就疲倦地打个呵欠。 施蒂纳听完绍尔从电话里讲的最后一条消息,便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甜甜地伸了个懒腰。他的亢奋状态也已平复。他此刻感到的是一种舒适的倦意,就像一个人苦干一番大获成功,虽累犹甘。 他胜利了。他的这一胜利,其意义远远超出仅仅击败几个银行家和部长。他制服的是人的反抗精神!戈特利布一家,埃玛、绍尔、埃尔莎……现在又加上他们!…… “世界上再没人能与我抗衡,整个世界不久就是我的掌中物!”他傲然说道。 他毫无睡意。 他走到楼上,敲响了埃尔莎的房门。她还没有宽衣就寝。急急忙忙打开房门之后,容光焕发地向他伸出了双手。 “你总算想起我来啦,路德维希!” [book_title]三 白色别墅 埃尔莎·格柳克银行——银行照旧用埃尔莎作姑娘时的娘家姓命名——成了金融界权力无限的主宰。 但埃尔莎本人却丝毫也感觉不出来自己权威日增。她依旧孤零零地在她那一间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徘徊游荡,渴望着能和施蒂纳见上短短的一面。 可他还是忙得不可开支,腾不出更多的时间给她。 而每当他想和她见面的时候,埃尔莎总有一种预感。她的全身都能感到一阵甜蜜的颤栗,不等召唤就匆匆下楼,她知道此刻施蒂纳一定有空,决不会把她从身边支开。 但往往一连几天,甚至是一个星期,他只是每天早晨跟她打个照面,心不在焉地打声招呼,接着就无影无踪了。 有时他出城走几天。这时就会有一种冷漠的感情向她袭来,她甚至不再想见到他。即使他出发归来,她当时也显得十分冷漠。 施蒂纳不悦地皱起双眉,匆匆走进自己那间上了锁的房间,这个房间就连她也不得入内。施蒂纳进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几分钟之后,她突然开始感觉到有一股炽烈情爱逐渐充满她的身心。等施蒂纳再出来时,她看着他的目光之中就充溢着柔情蜜意了。 施蒂纳还紧锁着眉头,好象有什么心思叫他万分苦恼。但埃尔莎表现出来的那种真情很快感染了他。他变得体贴入微,于是她也贪婪地抓住这难得的分分秒秒…… 他们结婚旅行一拖再拖。 施蒂纳又给自己提出了新的目标:利用国内大多数企业都是埃尔莎·格柳克银行的债户这一点,把全国工业抓到自己掌心。 工厂主们拼死抵抗,但施蒂纳棋高一筹,他们的工厂纷纷易手。 等到斗争进行到大势已定,施蒂纳胜券在握之际,他才把绍尔和埃尔莎召来,说道: “我终于可以喘口气,进行我们已经略微嫌迟的结婚旅行啦,绍尔,这里的事务现在您一个人就能对付了。斗争实际上已经结束。剩下的事就是使我们的权益合法化:给那些‘最后的莫希干人①’的期票发发拒付书,宣布拍卖他们的工厂,扩充一下我们的企业的实力而已,除了我们谁还有能力会去买那些工厂?我和埃尔莎明天一早乘飞机走。您妻子的身体怎么样?” ①莫希于人,印第安人一个日趋衰亡的部族,因美国作家库柏的小说《最后一个莫希干人》而成为一个普通名词,用以指某个衰亡集团的最后残余。 绍尔沮丧地摇了摇头。 “您见了她恐怕都不敢认啦,施蒂纳,她瘦得人都脱了形。” “那还用说,这很正常嘛。”施蒂纳笑着答道。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绍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她的脸和脚都肿得很厉害,是肾的毛病。她没听大夫的劝告,现在是非生不可啦。”他这一回是真着急了,焦虑不安地说道:“我很担心我的洋娃娃……” “现在您马上就得同时为两个洋娃娃操心啦。别怕,绍尔。会有最好的教授来帮助您的。别忘了打电报把一切告诉我。代我向您妻子问好吧。” 起程前夜施蒂纳一夜没睡。他又一个人躲在房里忙活着什么。 埃尔莎在卧室里打着瞌睡。朦胧之间,她感到仿佛有股电流传遍她的神经,心中顿时充满了对路德维希的热爱,而且越来越炽烈。她好几次迷迷糊糊地伸出双手,温柔地低低唤道: “路德维希!亲爱的路德维希!……” 当旭日放出第一道霞光时,她和他已经坐着他们的私人飞机起飞了。 他们向芒通飞去,那儿有卡尔·戈特利布死前不久购置而现在属于她的一栋别墅。 在经历了长时间幽禁的孤寂生活之后,这次和路德维希结伴出游使她恍如置身仙境般美妙。 她的目光既舍不得离开路德维希,又想饱览下方展现的美景。她放眼眺望出现在面前的广麦空间,快乐地唱着: 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我要展翅高飞!…… “这歌唱得真蠢,”她笑着对施蒂纳说道,“什么‘我要展翅高飞’。不,应该唱成:‘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我要与你比翼双飞!’你瞧,多好玩呀:从这儿我们只能看见一片片房屋的瓦顶,房子看起来就像绿地毯上一个个漂亮的小方块儿。这是些什么蚂蚁呀?哎呀,原来是一群羊!它们可真小哇!那雪山背后远处闪闪发光的又是什么呀?” “阿尔卑斯山。” “都到了阿尔卑斯山啦!我们会飞得比鹰还高!……” 她感到前所未有过的幸福。 飞机在尼斯附近的一个不大的机场顺利着陆。1个钟头之后,他们就在自己的别墅里了。 别墅座落在离文蒂米利亚不远的地方,靠近法国和意大利的国界。 大理石贴面的漂亮白色别墅几乎就矗立在海岸边,掩映在万绿丛中,橙子树上果实累累。别墅前的空地上栽着几株棕榈,放眼望去,满地都是鲜红的石竹,宛如一张巨大的地毯。 这栋别墅的唯一缺点就是紧挨着一条铁路。列车川流不息地经过,轰隆隆的声音终日响个不停。可埃尔莎甚至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这个缺点:她夜里睡得很香,火车的喧闹也没有惊醒她的好梦,而白天他们或是到山里漫游,或乘着自己的游艇泛舟海上,要不就坐沿海岸线飞行的水上飞机到尼斯打个来回。 赌国摩纳哥大公国的一座城堡犹如燕巢紧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