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德川家康 [book_author]山冈庄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541309 [book_dec]《德川家康》作者是山冈庄八,该书主要讲述在日本战国中后期,德川家康脱颖而出,结束战国烽烟,开启三百年太平盛世的故事。《德川家康》洋洋五百五十万言,将日本战国中后期织田信长、武田信玄、德川家康、丰臣秀吉等群雄并起的历史苍劲地铺展开来。在这样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德川家康最终脱颖而出,结束战国烽烟,开启三百年太平盛世。作品展现了德川家康作为乱世终结者和盛世开创者丰满、曲折、传奇的一生,书中每一行每一页都充满着智慧与杀伐、谋略与权术、天道与玄机!它不仅成为商战兵法、政略宝典、兵家必备,更是不朽的励志传奇。 [book_img]Z_9877.jpg [book_chapter]1·乱世孤主 [book_title]《德川家康》序 无比的谋略,无情的忍耐—— 「文/柏杨」 德川家康是日本德川王朝(江户幕府)第一任君王(征夷大将军),他在日本混乱的战国时代,扫平群雄,开创历时二百六十余年的长期政权,而以七十五岁高龄逝世。 德川家康在日本历史上已矗立起大和魂的精神堡垒,然而一八六七年德川王朝被西方世界英法美荷四国舰队的巨炮摧毁,还政天皇,明治维新时,曾一度受到日本人的憎恨,认为日本所以受到屈辱,都由他们造成。心理状态跟中国在辛亥革命时,人人厌恶清王朝一样。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失败,尊严扫地,过去所有累积下来的光荣和骄傲,全成梦寐,日本人发现他们所处的时代,竟跟三百年前德川家康所处的那个时代——诡诈、斗争、生死间不容发,简直没有分别,于是激起再度反省。日本文坛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山冈庄八崛起,透过历史的理解,面对当代日本所处的环境,开始撰写《德川家康》在报上连载发表。我用专门形容英雄豪杰石破天惊的“崛起”二字,形容山冈庄八,是因为他用一支笔,重新唤起迷惘中的大和魂,使日本人再建信心。山冈庄八具备雄厚的历史知识,从德川家康的祖父、外祖父开始探索,直追寻到德川家康建立的全日本大一统的幕府王朝。山冈庄八用一千余万字的日文,对由现在德川家康生命中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和心路历程,几乎都有细腻的描写,而提出主旨:“忍耐!” 忍耐不是怯懦,更不是屈服,只有巨人才知道什么是忍耐,似勾践战败后,甘心当敌人的奴隶,韩信被流氓强迫从裤裆下爬过去,他默然接受,这种缩回拳头式的忍耐,一个人如果不够坚强,就绝对无法忍受。当盟主织田要求德川家康杀妻杀子的时候,德川家康毫不犹豫地立即动手,只有懦夫才会轻率地拔刀而起,血流五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悲壮的,使烈士动容。但历史上多少政治领袖往往宁为瓦全,而等待有一天,把碎了的璧玉,恢复原状。 曾有入问德川家康:“杜鹃不啼,而要听它啼,有什么办法?” 德川家康的回答是:“等待它啼。”大仲马在他出神入化的巨著《基度山恩仇记》中,最后一句话,就是:“等待!” 这是一个奥秘——卑屈的懦夫用它遮羞,坚强的巨人把它作为跳板。日本战国时代,英雄豪杰辈出,包括丰臣秀吉在内,也只有德川家康深深领悟到这个奥秘。作者山冈庄八在德川家康精神深处,提炼出这个奥秘,指出它就是由弱转强的基因,使战后的日本人终于在断瓦败壁中站起。 孤立的忍耐没有力量,而必须发自明智的抉择,熟读《三国演义》的中国读者都记得“让徐州”一幕,刘备是徐州州长,当吕布狼狈前来投奔时,刘备把他安置在小沛,而在不久一次对外战争中,吕布袭据徐州州城,刘备遂被敌人击败。任何人的反应都会是从此跟吕布不共戴天,刘备不然,他反而向吕布投降,而被吕布安置在吕布原住的小沛,这项满面蒙羞的决策,需要无比的智慧。桶狭之役后,德川家康不但不为盟主今川复仇(为故主复仇,是日本武士最崇高的情操,否则将被人唾弃)反而踉盟主的敌人缔约,这项一反武士传统精神的剧烈反应,跟刘备一样,都出人意外,忍人所不能忍,终于才能艰苦地达到既定目标,以至作者山冈庄八惊叹他的勇气。 一千余万字的《德川家康》每一行每一页,都充满谋略、诡诈、杀机,但也充满忠贞、效命,和崇高的统一全国的理念。中国有两部书可以和它相比,一是《资治通鉴》,一是《三国演义》。《资治通鉴》因一直被封闭在艰深的文言文中,影响不大;而《三国演义》上的人物,却深入民心,成为影响中国人性格最巨的书籍之一。同样德川家康的风范,也影响日本,德川家康深受丰臣秀吉的信任,丰臣秀吉推心置腹,坚信德川家康是道义之士,因之托妻寄子。对于政治性的效忠,另一位曾和山冈庄八对谈德川家康的历史学者桑田忠亲,曾提出耸动人心的警告,他说:“一个绝对聪明的人,一旦发誓臣服某人,在他有生之年,绝对不能谋反。——不过,也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做。”德川家康终于负义,把丰臣秀吉的后裔杀尽。这使我们想起中国的司马懿,不同的是,司马懿是被迫自救,走上不归路,且由下一代动手。而德川家康却是主动地扫荡所有潜在敌人。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人对美国人过度的恭敬卑屈,曾使人警觉到不是一个祥瑞兆头。忍人所不能忍的民族,一定复兴;不是只会高叫激情口号,自陷灾难的民族所能比拟。 德川家康几乎全部接受中国传统文化——除了科举制度,他写中国汉字、作中国汉诗、吃中国汉药、崇拜朱熹、崇拜朱元璋。问题是,朱熹不是一个活泼开阔的思想家,朱元璋则是一个愚昧的暴君,德川王朝终于颁布“锁国令”,中日两国遂开始共同命运,直到十九世纪,但结果却大大相异。十九世纪几声舰炮,日本解除枷锁后,短短时间,迅速成长,而中国在受到更多炮击后,迟迟未能建立一个现代化完整国家。遂有入认为: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川家康的精神使日本复兴,中国却胜得凄惨,应验了古谚:爬得高、跌得重。原因之一是中国缺少德川家康这种无论崛起或没落,都贯穿着一股令当代和后世人慑服的精神,也缺少把这类英雄人物介绍给国人的文学作品。 要了解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唯一的方法是阅读他们家喻户晓的文学作品——而不是阅读学院派的经典著作。读《三国志》不会了解三国时代,读《三国演义》却会立刻留下三国时代的深刻印象。了解日本亦然,《德川家康》的文笔引入入胜。假如你临睡前躺在床上阅读的话,你会蓦然发觉天已拂晓,因作者使用小说体裁,绕着史实的骨骼,想象力得以充分解放,无所拘束,使我们得以看到一个民族真实的本性。 我们尊重深奥的学术殿堂内供奉的典籍,但那是另一个层次,属于使人肃然起敬的知识遗产。但是,和广大人民结合成为一体的知识分子,却负有更沉重、更严肃的使命,他们把典籍中的精华,或典籍中所缺乏的活泼精神,用现代化的文学形式,和高水准的文字功力,烹饪成为人人都能品尝而回甘的美味。有目标、有深层含义的历史文学作品,和“说故事”绝不相同,对人民心智的成长,有很大的裨益。《德川家康》给我们的不仅是一部爱不忍释的超级长篇小说,而是一部传出来的信息:日本式权力游戏教科书;在非权力场合,则是日本式商业游戏教科书。无论在台北、在香港、在内地,有一种现象是,中国商人和日本商人做生意,都会发现,日本商人精密的计算,往往只留给你仅够你活下去的利润,使你既不愿接受,又不敢拒绝,于是茫然失措。在《德川家康》中,我们会了解,这正是日本文化深层元素,你只存在日本文化深层元素中才可以找出破解之道。 明治维新时代一度受到贬谪的德川家康,现在在日本人的心目中已成为半人半神,被尊奉为“东照神君”,作者山冈庄八长期的竭力经营,不但使这位影响日本兴衰的德川家康凸显无遗,更把承继大和精神的本质完全呈现。而山冈庄八这位作家更成为我们学习和超越的对手。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是中国传统战争观念,价值连城;但是如果仅只从欣赏的观点,接触日本这个民族,也将有无限的惊异赞叹,使我们的生命,更为丰富。 [book_title]第一章 乱世破晓 天文十年,公元一五四一年。 是年,武田信玄二十一岁,上杉谦信十二岁,织田信长八岁,日后的平民太阁丰臣秀吉,尚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六岁孩童。 大海彼岸,一衣带水的邻邦大明国,已至其中后期。欧洲,查尔斯五世向法兰克一世宣战并入侵法国;亨利八世已继承爱尔兰王位,对苏格兰国王詹姆士虎视眈眈,只欲除之而后快……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处处笼罩着战争的乌云。 三河冈崎城内。 虽说还是冬日,但已到了正月,天气开始变得温和。院子里伊势的东条持广赠送的那棵柑橘树上,已经挂满金灿灿的果实,芳香四溢。恐是被香气所诱,院子里的鸟雀格外多。年仅十六的城主松平广忠已沉默地凝视鸟雀多时。和煦的阳光下,去年桃花盛开时节出生的长子勘六,不时爬到广忠身前,抬头看看愁容满面的父亲。 每逢此时,阿久的心头便若有冷风吹过。阿久乃松平广忠同族松平左近乘正之女,十五岁时嫁与广忠做侧室,广忠当时年仅十三。如今,她已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身形虽显柔弱,却亦颇有几分娇艳。若是遣退侍女,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看起来不像是一家三口,倒像是姐姐在看护和照料着两个弟弟。 “大人还未下定决心吗?” 阿久道,“您若不答应,妾身必将遭到严厉的指责,家臣也定然会以为,是妾身出于嫉妒才阻止大人作决断。” “阿久,你为何不像他们说的那般,表现出那么一点嫉妒之意?你我当时可是以正室相约的……难道你忘了?” “妾身没忘……但一切都是为了松平氏的未来啊。”勘六这时依偎到母亲身边,阿久抱起他,继续道,“而且,听说於大小姐乃是出了名的美人,人们都称赞她有见识,有器量。真希望大人您能早早将她迎娶过来,好让家臣们安心。” 广忠猛然抬眼盯着阿久,年轻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怒气:“你也想让我娶仇人之女,向对手俯首帖耳?” “可这是为了松平氏大局——” “休要说了!” 广忠狠劲拍了一下膝盖,神情激动,然后沉默不语,眼圈不知不觉红了。良久,广忠的声音有些嘶哑:“於大乃继母之女。对我来说,她既是仇人的女儿,又是名义上的妹妹。我怎可为了苟且偷生,娶妹为妻……” 他再也说不下去。 阿久再一次道:“作任何决定,都要考虑长远利益。” 她声音很低,却一字一顿,异常坚决。 广忠与阿久提到的於大,乃刈谷城城主水野忠政之女。刈谷与冈崎接壤。就在去年,广忠与忠政整整打了一年仗。 於大小广忠两岁,芳龄十四,姿色远近闻名。年轻的广忠倒也不是未生过一睹芳容的念头,但他只是把她看作继母华阳院的女儿、自己的妹妹,而非自己战败后被强加的可悲的联姻女子。水野忠政会晃动着他那颗肥圆的脑袋,带着阴险的笑容自言自语:“要是让於大嫁给松平广忠,对我来说可是有不少好处哩。”广忠一想到这些,便觉愤懑难抑。 “阿久,我生母去世之后,继母嫁过来,你知当时人们怎么议论?” “这……我哪里知道。” “恐怕你即便知道也不会说。每每想到这些往事,心中就觉得甚是难堪。” “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 广忠双眼冒火,“继母在刈谷城为水野生了五个孩子,忠守、信近、忠分、忠重,以及於大,个个容貌端正,身强体健。忠政为何舍弃为他生下那么多孩子的女人?又为何让她改嫁先父……” 阿久立刻扑到广忠膝上,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说话。您要是这般说,阿久我……我……” 此事中,阿久处境最是尴尬。水野忠政奸诈无情,他当年能够舍弃一个为自己生了五个孩子的女人,并让她改嫁松平氏,不难料想,他将女儿於大嫁到松平家之后,为广忠生下长子的阿久,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目前松平氏实力远逊对手水野氏。水野氏与松平氏同仕于骏府的今川氏。但近年来尾张的织田信秀势力逐渐扩张,广忠的叔祖,樱井的松平信定等人,则企图和织田信秀里应外合,将冈崎城据为已有。故,冈崎家臣阿部大藏、大久保新八郎忠俊等人,都苦口婆心劝说阿久:“无论如何,请夫人多多担待。城主还年轻,您定要劝他答应这门亲事。”阿久的命运就此被卷入关系松平氏生死存亡的大事之中。广忠却始终未曾应允这门婚事。他深信,先父清康乃是中了水野忠政的奸计,才娶了水野氏五个孩子的母亲。 广忠看看自己身边泣不成声的阿久,望望幼小天真的勘六,突然眼睛一亮,道:“阿久,我有主意了。” 他扫视了一眼周围,附在阿久耳边低语。 阿久听着听着,脸上渐渐没了血色。 “你明白了?” 广忠再次压低声音,小心环视了一下四周。 阿久紧紧盯着广忠的眼睛,颤声道:“这么做,太、太残忍……” 她的脸开始抽搐,放在膝上的双手也颤抖起来。 “这有何残忍,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话可以这么说,但於大小姐可是无辜的呀。” “无辜?我又有何辜?我祖父和父亲都死于敌人刀下,我终有一日亦会如此。在这个世上,你不杀人,人必杀你。有人不就是为了生存,才把自家五个孩子的母亲送给对手做探子吗……” “嘘——” 阿久打断广忠。空阔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阿久的侍女阿万。她禀报道:“太夫人从北苑过来了。”二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广忠慌忙起身,准备去迎接继母。 “不必拘礼。都坐着吧,这样甚好。”清脆的声音传来,继母华阳院满面笑容走了进来,“呵,勘六也在。才几日未见,又长大了好多。来,乖孩子,让祖母抱抱!”广忠之父清康遇刺后,华阳院便落发为尼,法号源应。她虽已三十好几,却风韵犹存。勘六似很是喜欢祖母,喜滋滋地爬上华阳院的膝头。 “今日天气真好,”华阳院哄着膝头的婴儿,道,“从北苑过来时,顺道瞅了一眼酒谷和风吕谷,见到三五成群的黄莺,梅花也快开了,时日过得真快。不久前还与水野氏在寒风中征战呢。” 广忠略带讽刺地看了华阳院一眼。华阳院并不理会,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广忠,於大今日晨来函了。” 听到此话,阿久轻轻站起身,走了出去。 “年轻女子总是满脑子想着高兴事儿。她为松平氏和水野氏的和谈而高兴。信中哪,还猜测你的品性习惯,口气中对未来满心欢喜呢。终究还是不知道世事的艰险哪……她又明白多少人情世故?”华阳院轻轻举起勘六,大声笑道:“小勘六,比起你过世的祖父,你爹还差得远啊……如今东有今川,西有织田,甲斐有武田,小田原有北条。诸强环峙,松平水野继续争斗,只会两败俱伤,最终被人一口吞掉。广忠,这门婚事啊,可是我思前想后才提出的,你好生想想吧。” 言罢,华阳院放下勘六,在他的笑脸上亲了一下。 广忠对继母的自以为是和悠然自得实在难以忍受。父亲生前也确实承认这个女人颇有才识。正因如此,广忠听到她拿自己与父亲比较,责怪他太不成熟时,不禁暗自恼恨,但口头上却道:“这个嘛,既然是母亲的意思,孩儿自然没有异议。” “哦,如此我便放心了。其实,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父亲的心愿?” 华阳院直视着广忠:“广忠,女人悲哀的命运,男人终无法明白。人生浮华,生离死别,都如梦如幻。一女侍二夫三夫,不过是为了子孙代代繁荣昌盛。” “母亲的意思……您想在冈崎城中留下水野氏的血脉?” “不,是要留下你父亲托付下来的、我这个老太婆和松平氏共同的血脉。” “哦。”广忠低吟一声。事实上,他对继母嫁给父亲的真实情形不甚清楚。他一直识为,一切都是水野忠政的阴谋,继母乃是被水野强行塞给父亲做续弦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清康主事时,松平氏实力远胜水野氏。一日,清康拜访水野忠政,在酒席上见水野夫人风姿绰约,不由口出戏言道:“把这个美丽贤淑的女人给了我罢。”华阳院当时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可卑弱的忠政却不能对清康的戏言一笑了之。由于畏惧清康,忠政不声不响休掉了妻子。未久,清康便把华阳院娶过了门。华阳院那时的不幸,何人可知? 如今,松平水野两家的实力跟当时完全调了个个儿。为了避免再生这种悲伤,华阳院希望两家能够紧密联系起来。但每战必失、日渐势衰的广忠,哪里能解得她的这些心思? “母亲既然这般说,我就娶她过门。但,於大若是不能生育,我便休掉她!母亲可同意?”广忠有些咄咄逼人。华阳院却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神情间流露出来的淡漠又激起了广忠的意气。他竖起双眉,道:“还有,若是松平水野两家迫不得已再动干戈,我必将水野氏赶尽杀绝。斯时请母亲莫要阻拦我。” 华阳院又笑了:“你自便吧。”男人的世界是一个崇尚武力的修罗场。 在那里面,女人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委曲求全,生儿育女,让下一代来征服统治这个世界。 广忠无言以对,再怎么意气用事,他亦不能将方才与阿久耳语之事说出口。正在此时,众家臣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主公,刈谷城派来了使者。”大久保新八郎刚一坐下,便急切道。 “看来水野忠政对这门婚事甚是热心。” 高大壮硕的阿部大藏自言自语地说着,向侍女阿万递了个眼色。阿万心领神会,从华阳院手中接过孩子,去了。 “现在我们只能忍。”叔父藏人信孝带着几分顾忌,暗暗看了一眼华阳院,叹道,“我们必须积蓄实力……而且於大小姐乃太夫人的亲骨肉,这也算得上一门不错的姻缘。” “不,这些只是小事。我们须综观全局。”大久保新八郎直视着广忠,道:“究竟谁能称霸天下,我们必须心中有数。” “谁能?” “听说武田晴信时时觊觎骏府,但今川氏正如日中天,织田信秀也正以日出之势迅速扩张,足利氏家臣们亦不可轻视……在诸强夹缝之中,小藩必须避免相互争斗,力求睦邻友好,同声连气,不惜一切生存下去。” “言之有理,现正值危难之机,婚事又是对方主动提出,真是祖宗在天有灵,帮助松平氏获此良机。” 华阳院一直在一旁,听着众人讨论,微笑着默不作声。此时她挥了挥手,道:“各位不必担忧。” “太夫人的意思是……” “我已劝过广忠,他会顾全大局,娶於大过门。你说呢,广忠?” 广忠满脸不快,把头扭到一边:“这种好事,孩儿求之不得。” “恭喜!” “恭喜主公!” 老臣们纷纷祝贺,都高兴得大笑起来。对他们来说,婚姻和女人,都是让家族存续下去的手段和工具。将女人迎来送往以化解双方的矛盾,试图在敌人内部播下自己的种子——本来高贵纯洁的男女之情,被迫屈从于生存的理性。 广忠怒从心起,不由板起脸道:“好了,休再笑了!” 他暗自思量:他们一定不会觉察我让阿久加害於大的事,我岂会乖乖听水野的!他缓了缓语气,道:“事已决定,抓紧去办。诸事务必和母亲大人多加商量,以求稳妥。” “遵命。”老臣们相视而笑。在他们看来,再也没有比这个策略更成功、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刈谷城中,水野忠政得知松平广忠答应了婚事,道:“好,我这一生总算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去岁秋天以来,水野忠政的白发越发多了。他让近侍帮自己拢起头发,然后差人把小女儿於大叫进来。 於大圆圆的脸上露出微笑。她脸颊到眉梢都显丰润,这一点像忠政;晶莹剔透的皮肤则像母亲。此刻,她已知晓自己将要嫁到母亲所在的那座城。 “你高兴吗?”忠政轻轻问道。 “能够在那儿见到母亲,女儿非常高兴。” “是啊……为父也甚为欣慰。”水野忠政长得凶神恶煞,但对这个自小缺乏母爱的小女儿却格外温和。 就十四岁的女子来说,於大个头也算高的了。一双丹凤眼,乌黑的头发里露出绯色的圆润耳垂,非常漂亮。除了领口露出的白皙的脖颈,以及圆圆的肩头透露着几分成熟的妩媚之外,她尚未摆脱稚气。她的性格在几个兄妹之中乃是最复杂却又最活泼的一个,说话干脆利落,柔顺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坚强和机敏。她对父亲的理解,也超过了兄弟姊妹。 “都说出嫁最好避开正月和九月。不必理会这些迷信的说法,想到哪一日,哪一日便是良辰吉日。” “是。女儿也这么认为。” 听到於大干脆的回答,忠政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对方将于戌日送来聘礼。你嫁过去之后,我们父女也就再难相见了。今日,你就给为父好好捶捶背吧。” “是。”天气格外晴朗,春风荡漾,於大的手轻轻落在父亲的肩头。 “於大,慎重起见,我想最后问问你,你可知我为何对这门婚事如此关心?” 於大在父亲身后小心地摇了摇头,没有吱声。她心里甚是明白,却要让父亲说出,这正是她聪明过人之处。 “老臣们……不,就连你兄长们,都有不少人强烈反对这门婚事。你知道吗?” “这些事,女儿略有耳闻。” “他们都想趁松平广忠年纪尚轻时灭掉他,但那不过是匹夫之勇。” “孩儿也这样认为。” “哦?要是两家真的开战,到时候灭亡的不是松平氏,而是我们水野氏。” 忠政突然把脖子扭到左边,道:“帮我捶捶脖子根儿。”他活动了几下右手,继续道:“有一事为父得向你说说。我犯了一个大错,以为把你母亲送到冈崎城便是赢了,但事实证明,那只不过是大欠思量、落入耻笑的失算之举。”房中格外沉寂,只有捶背的声音轻轻在室内回响。 忠政故意不面对女儿,用一种轻淡的语调,向即将被送与敌人的爱女交代最后的话:“当年广忠之父清康向我索要你母亲时,我非常生气,暗骂他浑蛋,尤是看他不起,以为他不过是个好色之徒。虽然心里委屈,但我当时以为自己赢了。你母亲留下五个孩子,独自去了冈崎城,只要她在冈崎一日,水野氏便会安然一日。”忠政的语调越来越激动,於大的眼亦湿润了。父亲对母亲用情之深,於大白然甚是清楚。故,尽管她十分思念母亲,却从未怨恨过父亲。 “……在此事上我的想法并无大错。水野氏现在不是平安无事吗?但我原来的打算,乃是先将你母亲送去为质,然后寻机灭掉松平氏,我的计划却彻底失算了。你母亲乃有德之人,家臣们至今还对她心怀敬意。与松平氏在战场上对垒的大将都是她的儿女,无论嘴上宣称如何英勇,他们也绝不会摧毁母亲居住的城池。因为只要摧毁对方,就相当于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说到这里,忠政突然停下了,似感觉到什么东西滴落到了脖子上。 “哈哈哈……没有什么好哭的,都是过眼云烟,都过去了。”於大没有停手,只是点了点头。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输的还是我。忽略了感情的策略,并非真正的策略。我因此事而受到神灵重重的惩罚。於大,你能明白吗?” “是。孩儿知道母亲不在时,父亲心中的忧伤与孤独。” 忠政点了点头:“我确实很孤独。松平清康精通世故人情,竟将五个孩子的母亲要了去……想到此,我便恨得快要发疯了……但这一切从今日起便烟消云散了。在这乱世之中,小聪明小伎俩无济于事。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毫无意义的悲叹往往都是因为自作聪明。” 於大稍微停下手来。她细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父亲,静静地听着。 “故,为父决定不计前仇,真心诚意希望两家以诚相待,一致对外,这是真正的制胜之道。你明白吗?我将自己贞洁而贤惠的妻子送与了别人,为此尝尽苦头。此后不如索性将怨恨化为祈祷,奉上我心爱的女儿,以求神佛的保佑。” 於大无言,唯有默默地点头。她的手再次动了起来。忠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近年来,我和松平人屡燃战火,不是为了摧垮他们,而只想让……你嫁过去时更体面一些……你明白为父的苦心吗?” 於大深爱着冈崎城内的母亲,当然也深爱父亲。 杀人、被杀,算计人、被人算计,人们崇尚并依赖着武力,却积累了无尽的悲哀和怨恨。所谓的悲苦人间,恐也就是这些了。父亲如今就要摆脱这个世界的桎梏了。於大心想,即使为了父亲,自己也要成为两家联盟的坚实之桥。 “让女儿给父亲捶捶腰吧。” 於大扶著忠政躺下,用她十四岁少女天真的话语抚慰着父亲沧桑的心。“女儿很幸福,从未被任何人憎恨过、讨厌过。” 忠政心头油然生出一股暖意。女儿看到了他心中的不安,才说这些话让他放心! “是啊。”他感叹。 “孩儿一向深得父母和兄长们的疼爱……将来定也能得到冈崎人的敬重。孩儿生来就是幸福的。” “是啊,以你的性情,断不会招人憎恨,可是,於大……” “父亲。” “你不应只知接受别人的爱,你也要主动去爱他人。你想过吗?” “是。女儿会用心去爱冈崎家的珍宝。” “珍宝?” “便是冈崎忠诚、杰出的家臣们……母亲在她的信函里提到了。” “哦……” 忠政不由得坐了起来。他无须多言,方才说两家相争,水野氏必会落败,就是因为松平氏拥有一批精明干练的家臣。“於大,此事要谨记于心。这么说,我比你还是要幸运一些……罢了,罢了。哈哈哈!” 此时,次子信元不经通报,带着长刀径直闯了进来。他瞥了於大一眼,道:“父亲大人,我想单独跟你谈谈。” 说完便大咧咧地坐下。 “於大,你先下去吧。”忠政说着,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襟,霜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信元:“是否尾张又有消息了?” 信元性格刚烈外向,与父亲迥然不同。他重重点了点头,道:“於大的婚事,您不打算改变主意吗?” “事已至此,何来此言!” “织田信秀已经起了疑心。这样,恐怕于我们不利。” “哼!那就传话给尾张,说我们此举是要设计除掉广忠。” “父亲!” “怎么了?” “我再说一遍。请您改变主意,现在正是吞并冈崎的大好时机呀。” 信元挺起腰板,气势逼人——他并非华阳院亲生之子。忠政静静地看着信元,只是面露微笑。 似是涨潮了,城池的石垣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了波涛之声。 [book_title]第二章 嫁途风波 看到父亲沉默不语,水野信元越发来了劲头,继续道:“您难道忘了吗,我名字中的‘信’字,不就是因为畏惧织田信秀才取的?” 水野忠政平静道:“不必介意名字取自哪里。信元的‘元’字,不也是来自今川义元?” 信元咬牙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赞成这门婚事。您为我取名时,尽为取悦织田和今川。而此刻,我堂堂水野一门为何要公然与敌人松平氏联姻?又为何偏偏选中织田所恶的家族?” “信元!” “孩儿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 “你不明白。” “明白!” “你不明白!你说我为你取名信元,是因畏惧织田和今川两家?笑话!” “不。” “哼!告诉你,我为孩子起名,不至于因顺服或畏惧某人。我是希望你能集织田信秀的勇气和今川义元的谋略于一身,落落大方而又不失矜持。至于於大的事,为父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言。你若认为尾张一方会因此生疑,你就该努力不让他们生疑才是。” 信元一时语塞。他猛地拿起长刀,站了起来,眼里依然怒火灼灼:“既然如此,就依父亲的意思。”语气则现出强烈的不满和愤怒。出了门,他的步伐越发焦躁,他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大门,出了本城,来到二院的中门边,暴跳如雷大叫道:“来人!牵马来!” 下人惊慌失措地跑到马厩,牵出一匹健壮的褐鬃马,心惊胆战地把缰绳递给信元。“没用的东西!这么慢!” 信元一边喝斥,一把夺过缰绳,“有人问起,就说我到盐滨巡视去了。” 刈谷城背海而建,有二道城、三道城、大城门,另有四条护城河环绕,是筑堤众多的战略要冲。信元纵马在城中穿梭。 城外,乃完全不同的世界。阳光明媚,海风轻轻吹拂——百姓在明媚的阳光下辛劳但充满生气地劳作,这一景象与城内的沉闷有天壤之别。百姓乃是为城中主人忙忙碌碌的蚂蚁,如何能挨过这一年的日子,方是他们最关注的事。 刈谷的盐滨位于城西。但信元出了大门,却掉转马头向北奔去。城外的田野到处可见劳作的农夫,信元策马从他们中间飞驰而过,从椎木邸到金胎寺,然后往右转,穿过通往熊村的树林,未久便来到一个石造的庄严府邸前。他勒住马,飞身下来。 此处不似一般豪宅。宅周挖有壕沟,大门外挂着吊桥。正对面,一座坚固的箭楼矗立在风中。 “哎!” 信元一边大喊一边拭汗,“我乃刈谷的藤五,快给我开门!” 听到他的喊声,久经沙场的褐鬃马也嘶鸣起来。随着“吱吱呀呀”的笨重声音,门打开了。 “里面请!”看到是熟悉的面孔,一个穿着毛皮无袖衫的下人走出来,放下吊桥,从信元手中接过马缰。 府内古朴宽阔。左手边一排仓库,右手边则是一棵大樟树,樟树枝叶伸展,盖住了马厩顶棚。把马缰递给下人后,信元目不斜视,直奔那静静沐浴在阳光下的大堂门。 “欢迎。”伏在古朴的地板上迎接信元的,乃是一个长着柳叶眉的女子。她身着加贺染窄袖便服,端庄典雅,身份不似一般人。 “於国,你哥哥呢?”信元粗鲁地脱去草鞋,猛地弯腰把那女子抱了起来。那女子嘟哝了一句,却无拒绝的意思,唯脸蛋一下子红了,她一脸娇羞地把头埋进信元怀中。 “藤五也想你呀。好了好了。我今日很忙,明晚亥时,记得放下吊桥。” “亥时?” “对。莫要让我在壕沟外苦等。” “是。” 信元就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玩弄自己的玩偶一样,粗鲁地放下了於国。 於国满脸通红,如同在燃烧一般,垂首不语。信元大大咧咧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波太郎,波太郎,你在哪里?” 只听里间书房有人答道:“在这里。”一个看起来比信元小一两岁、二十岁左右、生得很是清俊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也是一身雅致的窄袖便服,系一条紫色丝带,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红的嘴唇如描如画,甚是鲜明。这年轻人还未剃掉额发,漆黑的头发垂到额前。若不是体格强壮,单看这一身妖艳的装扮,人们定会以为他乃是从室町御所逃出的侍童。 房间正面挂一幅讲究的竹帘,信元大大咧咧走过年轻人的坐席,一屁股坐到竹帘前面的上座上。“又在这里侍奉神灵呢,真虔诚。今日有件事必须要拜托你,就匆匆赶了来。” “您是指……” 波太郎平静地问。信元皱紧了眉头,似乎不吐不快:“我们家老头子,决意把於大嫁到冈崎。真是昏了头。绝不能让她嫁过去!我今日来找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将於大给我中途夺回来!” 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波太郎本姓竹之内,但谁也没有叫过他的本姓,这一带的农夫都叫他熊若官。这个家族不知从何时开始定居此地,村子既叫熊村,恐是有些渊源。 波太郎的先辈和南朝纪州的海盗八庄司的后裔有关,从老早始,便拒绝仕途,专心侍奉神灵,渐渐竟成了独霸一方的土豪。波太郎曾对信元说过,他们其实是竹之内宿祢的后裔,收藏各种罕见的古书和珍贵宝物,以备南朝正统夏兴之用:“敝家族有世世代代以生命守护珍籍宝物的使命。” 自应仁之乱以来,他们家族不问世事,专设祭坛,精心祭祀。同时依靠各地浪人,控制了地痞、强盗、船匪各色人等,不论在海上还是陆地,逐渐成长为一支隐秘的势力,这是不争的事实。信元很早便开始注意波太郎。准确地说,他是被波太郎之妹於国的姿色吸引,才和他亲近起来。 “你们家一直和织田氏有来往,应该清楚当前天下形势,我们家那老头子脑筋太古板、太陈旧。”看到波太郎同意在半路夺回於大,信元愈发滔滔不绝,“家父根本不明今川氏已然衰落。即便今日还能依靠,谁知明天又会怎样?在这战乱频繁的年代,若无让百姓信服的正义名分,根本无法站稳脚跟。但今川氏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整天只知模仿旧时王公贵族做派,追逐无用的风雅,如何号令天下?织田氏便大大不同……”信元看到波太郎认可的微笑,大笑了起来:“英雄所见略同。” 实际上,信元不过是在原原本本复述波太郎的意见。波太郎一向不苟言笑,在别人说话时喜欢凝视远方。然而,他偶尔的发言,往往能让信元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既不想带兵,也不想做官,正是他们带来乱世,导致天怒人怨。世上应该有众人拥戴的大义名分。”波太郎总是笑着说,只有发现此大义名分者,方能取得天下,其他一切都不足为道。当被问及谁会重视此大义名分时,他则道:“名门望族往往被旧习所缚。一旦被缚,便会日渐为其所累,无法施展抱负。故,首先要有一双不会轻易被蒙蔽的眼睛……”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咬咬唇,继续道:“论地利人和……织田信秀现有十二子七女,乃多子多福之人啊。”说完他微微一笑。这微笑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灼烧着信元的心。究其根本,乃在于取代了斯波氏的织田信秀势头正盛…… “若我在织田奉公,定会首先让他们清楚足利氏倒行逆施、名分尽失。”波太郎道,“足利尊氏通过拥立北朝,保全了自己的大义名节,但到了足利义满,此大义已荡然无存。为了蝇头小利,他接受大明国皇帝‘日本国王’的封号,对其俯首称臣……” 波太郎将幕府权威的崩溃归因于缺乏远见,也正是织田氏应该注意的关键。 若是拥戴天皇,讨伐逆臣贼子,以匡扶大义为名,号令天下,天下武士将会有何反应? “若只为眼前利益你争我斗,神佛也会震怒。若无一个大义的名分……” 波太郎却忽然住了口。信元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波太郎,其胸中沟壑,实不可掉以轻心,他开始生出戒心。但随着造访次数的增加,这戒心渐渐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亲近和敬服。这也与信元放任地染指波太郎的妹妹於国有关。 “於大小姐的婚期定了吗?” “戌日就会送来聘礼。” 信元掰着指头算了算,道,“我会再通知你,应该是在正月二十七八日。” “夺回小姐之后,又当如何?” “任你处置。” 信元答道,“把她送到织田氏为质,或在贵府上暂藏些时日……” 波太郎凝神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他俊秀白皙的脸上毫无表情,静静地转过头来看着信元。此时,於国羞答答地端着水走了进来。波太郎并未注意到她。信元却突然眼前一亮,道:“对了,若是让於大嫁给你,你意下如何?” 於国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二人。 “这样最为合适。如此一来,我们便结成了一家,在此乱世大展一番身手。如何?” 波太郎依然不答,他把手放在腰间,紧盯着信元。 “你当然不会拒绝。哈哈,信元并非瞎子。我知你心中在想些什么,就像我知水中之龙为何屏住呼吸,深藏不露。我敬服你这种冷静,欣赏你渊博的知识和侍奉神灵的专心……” 波太郎对默默坐在一旁的於国道:“你下去吧。” 他脸色平静,声音清澈。“我答应帮你,只是对无辜女子……总之,我会舍命夺回於大小姐。”他话中隐藏着对妹妹的担心,亦含对信元的漠视。信元却豪爽地笑了起来。 於大的婚期定于正月二十六。 冈崎城派了重臣石川安艺守和酒井雅乐助前来送聘礼。水野右卫门大夫忠政与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决定将婚期定于此日,比预想中的二十八提前两日。既定于二十六日举行大礼,二十四就得从刈谷城出发。到冈崎城后,於大首先要住进酒井府中,两日后,再梳妆打扮,嫁进本城。 刈谷城内突然忙碌了起来。於大要带两个侍女过去,最后选定了老臣土方缝殿助之女百合和杉山元右卫门之女小笹。百合年方十八,小笹和於大同龄,只十四。她们都削眉染齿,以便在於大遭遇不测时做她的替身。 “小姐还不谙世事,衣食起居自不必说,和广忠大人谈心、日常化妆等细枝末节,都得由百合你加以点拨。除了日常琐事,还要对饭食精挑细选,尤其要负责尝食以防中毒,知了吗?”老嬷嬷森江在准备嫁衣时,每当於大离开,便喋喋不休地对百合和小笹二人反复叮嘱。 “这是给阿部大藏的,这是他弟弟四郎兵卫的,这是给大久保新十郎的,这是给他弟弟新八郎的,还有,这是给石川的,这是给酒井的……” 於大还只是一个天真开朗的少女。她认真地检点完父亲送给冈崎重臣的礼物,便一脸无忧地笑问道:“母亲会到酒井府邸看我吗?”她歪着脑袋,显得那般天真无邪。 忠政已来过好几次,於大总是笑脸相迎。但忠政既知女婿广忠对他的反感,也明白儿子信元的心思。唯一可以指望的,唯於大的母亲华阳院,还有那些发自内心地相信“夹在今川与织田之间,若松平氏和水野氏相斗,只会两败俱伤”的松平氏重臣。 嫁妆并不奢华,但忠政特意加上了从泉州坍港带回的来自西洋的棉花种子和织布机。这既是忠政对未来的希冀,也是对松平重臣的一片心意。“用这种棉花纺出的布,既可做衣服,又可作为铠甲衬里,甚是结实。棉花收获之后,你先给夫婿织一件,再在领地内普及栽培。” 松平使者返回冈崎,送嫁妆的队伍不久便要从刈谷城出发。 天文十年正月二十四。较之即将出阁的於大,兄长信元似反而更为慌张,更为坐立不安。 “父亲,女儿走了。” “嗯,自己多保重。” “是。父亲您也多保重。”於大一一辞别家人。当她快要迈进大门台阶上的轿子时,回过头来,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来送行的家臣。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里,没有复杂的情感,只有她那个年纪独有的天真烂漫。绣金衣带的光芒在罩衫下隐约可见,把於大衬托得更是楚楚动人。 一个侍女不由得拿袖口拭一下眼角,使劲儿咬着嘴唇,垂头站在那里。 “恭喜,恭喜!” 众人口中道贺,心中却隐藏着无限的凄凉。不知从何时始,“出嫁”这个词有了“人质”的含义。乱世之中,女人们只能锁住自己的感情,丝毫不得流露。 轿子被抬起来,一扇轿帘还开着。送行的人眼圈纷纷红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轿子出了本城城门。 出了本城城门,迈上高高的石阶。此时阳光格外明媚,从护城河附近的树林中传来黄莺的叫声。下了石阶,於大回首,嗅到了梅花芳香。队伍走到二道城,这时增加了两乘轿子,那是陪嫁的百合和小笹。於大接受两位侍女的问候,轿帘被拉下。出三道城城门时,队伍前后各增加了二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其实,真正体现乱世纷争的安排,还在后头。 出了三道城城门,通过重臣宅旁的樱花树林,到了外城大门。门前已聚满了家臣们的家人,他们想乘此机会一睹城主爱女的风采。 “咦?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家面面相觑。不但轿帘紧闭,送亲队伍竟已增加到三支。一样的轿子,一样的打扮,三支队伍毫无差别。 第一支队伍的领头人乃小笹的父亲杉山元右卫门。人们自然认为这便是於大的轿子,于是目送他们走远了。正要散去时,又听得一声吆喝,第二支队伍过来了。此次领头的乃牧田几之助。无论是出身,还是武艺,他都丝毫不逊于杉山元右卫门,也是水野重臣。“这恐是以防途中不测。城主真是用心良苦啊。”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於大小姐究竟坐在哪乘轿子里。正在这时,第三支队伍出来了。领头人为土方缝殿助,他一脸严肃地走在队伍前面。 众人脸色大变。他们第一次见到戒备如此森严的送亲队伍,不由感到惶恐和紧张。 波太郎此时正藏身于刈谷城北一里半、靠近池鲤鲋的逢妻川边的小茅屋中,静待信元的消息。 此处俗称八桥,如今已无人再想起它的名字,但在《源氏物语》中,这里便是燕子花的名胜之地,亦为远近闻名的水乡。附近水路交叉,小桥密布如蛛网。 从小桥到枯芦苇丛,再到堤岸背阴处,埋伏着上百人。不仅如此,前方的一处民房到对岸的今村、牛田一带,处处都有周密的安排和部署。民房里的百姓、水面泛舟的渔夫、田野里耕作的农夫,都是波太郎的手下。他们都是浪人,只要波太郎一声令下,立时便变成水兵、强盗,进时有条不紊,退后了无踪迹。 一个扛着铁锨的农夫哼着小曲儿,来到波太郎藏身的茅屋:“小人乃信元大人派来报信的。” 细柱柳的树梢泛着白光,水面上蓝天倒映。一只农家小船停靠在小屋前。农夫从树干上解下小船,对着水面,似在自言自语:“一共三支队伍,有两支是幌子。据说第二支是真的。” “第二支?” “是。” “哦,你去吧。” 那农夫若无其事地划着小船,朝对岸驶去。波太郎向一个在屋内烧火的老头儿递个眼色,那老头儿便拿了一块脏兮兮的布蒙住脸,走了出去。他要去向陆路传令。 屋里只剩下波太郎一人。他手边放着一个鱼笼和一根鱼竿,鱼笼里有五六条小鲫鱼。 “差点忘了。”波太郎小声嘀咕了一句,走出小屋,来到堤坝上,将一块白布挂到一株榛树树枝上。那块布在茫茫的平地上闪着白光,煞是显眼。波太郎提着鱼竿和笼子,缓缓走下堤坝,将鱼线甩进河里。 波太郎钓上第二条鲫鱼时,第一支队伍走了过来。他并未抬头,只是紧紧盯着倒映着蓝天的水面。队伍顺利地过了桥,朝对岸走去。 第二支队伍到了。波太郎还是没有抬头,似已完全沉浸于垂钓之中。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紧紧盯着水面。队伍正要上桥,突然,周围一阵呐喊,一群浪人从枯芦苇丛和堤坝背阴处冲了出来,将送亲队伍团团围住。 “无礼之徒!” “不许过来。否则格杀勿论!” “快!快!调转船头!” 就像捅破了马蜂窝,平静的水乡突然陷入一片混乱,但波太郎依然凝视着水面上的浮标。 河岸上一片刀光剑影。追杀的、被追杀的、叫喊着持剑相向的、手持大刀守在轿子旁寸步不离的,乱作一团。两厢紧张地对峙,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田地中劳作的农夫纷纷道:“怎的了?怎的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像是要去看热闹,纷纷朝轿子跑去。水面上亦有近二十只小民船向岸边靠拢,船上的人纷纷取出藏在舟中的刀枪,加入围攻者之列,强弱之势转眼就分明了。 送亲的侍卫被第一拨浪人纠缠着,哪还有工夫应对新来的围攻者? “不能让他们夺走轿子。轿子——” “我们誓死保护小姐!” 一阵阵悲壮的叫喊声。阳光下,刀剑分外明亮。不久,第一乘轿子被抬上小船,接着第二乘也被抬上了另外的小船。 当第三乘轿子被抬上小船时,被围攻的侍卫发一阵大喊,奋力突破包围。其中两个人发疯般跳进水中,划起阵阵白色的浪花,拼命游向小船。但船已过了河心,和先前的两只小船混在了一起。然后,三只小船朝着三个方向驶去。每乘轿子上都盖着草席,双方都分不清哪顶轿子是於大小姐的了。 “别让他们跑了,快追!” 送亲的侍卫分作三支,一支往下游跑,一支往上游追,剩下的则过桥向河对岸跑去。背后,敌人仍紧追不舍。此时,波太郎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三乘轿子,脸上并无丝毫喜悦,也不似故作镇静。“是第二拨吗……”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开始收线,然后,慢慢走上堤来,取下挂在榛树上的布条。谁也看不出他便是这场骚乱的指挥者。 “都是鲫鱼……” 处处都在激烈地厮杀,但波太郎视若无物,转身朝刈谷去了。 大概走了五六町,波太郎突然停下脚步。他远远看见第三支队伍走了过来。他们当然应该知道了八桥一带所发生的事情,但步伐丝毫不乱,戒备绝无松懈。 “糟!”波太郎暗暗叫苦。他扭头望去,河面上已看不见那三只载着轿子的小船。不知何时,水野的队伍也已停止了追赶。 “不愧是右卫门大夫,连亲生儿子都瞒过了。” 波太郎叹息一声,看来,於大必在这支队伍之中。队伍俨然有序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当第一支队伍快要到达从冈崎城前流过的矢矧川附近的药王寺时,第三支队伍已过了今村,正要穿过宇头鹫取神社的树林。队伍领头土方缝殿助,他早已知先前轿子被劫。“应该到此为止了吧……” 抬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缝殿助微微一笑。从他从容的微笑中可知,信元与波太郎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但缝殿助并不知此次袭击竟是信元的主意,因为突袭和放火乃织田信秀最为得意的手段。利用八桥一带蜘蛛网般交错纵横的水路作掩护,埋下伏兵,缝殿助坚信此乃信秀所为。 派这些分居各处的浪人前来抢夺,一经得手,人员便旋即散去,要想在同一日再将他们召集起来,却是绝无可能。况且,这一带已是松平氏的领地。土方缝殿助微笑着看着队伍里的三乘轿子,自言自语道:“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於大小姐长什么样。”想到织田信秀如今正暗自得意地迎接那乘轿子,缝殿助越发欣慰。正在这时,左手边的鹫取树林里传来一阵呐喊。 “咦?”缝殿助停下马,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三十骑左右的马队疾风般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啊!”士兵们同时转身,迎击敌人。此次不是身着便装的浪人,而是全副武装的士卒。这群士兵从何而来,又是怎样窜到此处的?织田信秀用兵总会出其不意。他洋洋自得,以战争为乐,几似专为乱世而生。缝殿助不禁脊背发凉。 “他们肯定还有人,不要只顾眼前。” 缝殿助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话音刚落,一群身着便装的盗贼手持大刀,从队伍右侧冲杀过来。 显然,这帮人来自尾张。他们趁着护卫队迎战马队,恶狠狠从背后杀了过来。马队也趁乱挡住去路。当大刀队和马队杀进队伍中时,那三乘轿子竟已没了踪影。 “坏了!别让他们跑了。” “追轿子!快!” 难道这支队伍也只是一个圈套?缝殿助毫不惊慌,他手持大刀,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此时,一骑使者朝混乱的队伍飞奔而来:“土方大人!土方大人!第一队遭到袭击。在药王寺附近,第一队……” 缝殿助一听这话,不禁趔趄了一下。“坏了!”他低低地发出一声悲鸣。 缝殿助开始急躁不安。一个盗贼手持大刀紧紧缠住了他,让他脱身不得。就在他丝毫也不敢分心时,那位使者继续忙乱地大喊:“土方大人?……大事不好!请您先别管这里了,赶快去支援药王寺。” 使者的喊声当然也传到了敌人耳朵里。看见敌人有些动摇,缝殿助突然大喊一声:“呔!”他挥舞着手中那把引以为豪的大刀,斜砍向敌人。对方大叫一声,后退一步。缝殿助趁机飞快地跳到一边,带着愤怒和怜悯,走近骑马的年轻使者,一刀朝他劈去。 “啊——” 使者手里缰绳一松,翻身落马。 周围的人不由得向四下散开。被钢刀砍伤左胸的使者落马之后,那匹烈马竖起前腿,在原地狂嘶。 “休要惊慌!”缝殿助大吼一声,抓住缰绳。“千万不要惊慌,以免敌人有机可乘。这是敌人的诡计,试图夺下我们的轿子,他们想调虎离山,骗我们前往药王寺,各位万万不可上当!” 他大怒,把使者踩在脚下,极像抓鬼的钟馗。听说是敌人的阴谋,送亲的队伍稍稍停止了慌乱。敌人似乎也相信了这话,大刀队中的一些人抢了轿子,慢慢向北方撤离。 不久,敌人的马队便从混战之中冲出一条道,朝鹫取神社疾驰而去。缝殿助不禁心急如焚,只有他知道於大的轿子在哪里。 “不用追了,罢了。不用追了!”他急忙叫住属下,回头看着方才被他踩在脚下、现在已经不省人事的使者。“留人给他包扎一下,莫要忘了问他的姓名,其他人跟上我……”说着,他走到使者的马前,飞身上马。这是一匹悍马,一鞭下去,它猛地扬起前蹄,化作一阵疾风,朝冈崎方向飞驰而去。 缝殿助紧紧贴在马背上,他已完全忘记了自己安危,只是想着,已到了松平领地,小姐竞被劫去,该如何是好?这次绝非普通婚嫁,事前周密安排,特别发出三支队伍。水野氏真是颜面尽失! 当他赶到本乡村的竹林边,看到第一支队伍的士兵们茫然地站在早春的暮色之中时,心头顿添几分寒意:糟!第一支队伍也遭到了全副武装的大刀队袭击,卫队损伤惨重,三乘轿子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们向姊崎村方向去了。”一个士兵指一指。缝殿助使劲咬着嘴唇,遥望着渐渐西下的夕阳,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负责迎接於大的冈崎重臣酒井雅乐助正家府上,灯火辉煌,大门到正堂的通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下人们正准备在院子里燃起篝火。“还未到吗?”正家站在台阶上问道。 “快了。”有人回答。 “太夫人肯定等急了。只要他们一到,你们就大声报到正堂。”正家身材瘦削,这在武士中非常少见。他吩咐完毕,便缓缓回到书房。 东山式样的书房里,燃着八支烛台。华阳院夫人坐在烛台对面,正在和亲近侍女们聊天,灯光下她越发显得风姿绰约。看到正家进来,华阳院笑道:“辛苦了。” “咳,如今这乱世!”正家小心翼翼地坐下,道,“莫非刈谷城那边也有人对此事不满?” “怎么可能!他们应该高兴才是。哼,织田居然将伏兵安排到矢矧川岸边,真是可恶!” 华阳院似已看到了自己九年未见的女儿,道:“各位为此事费心劳神,辛苦了。” 正家微微一笑,道:“要想骗过敌人,先得瞒住自己人,这都是形势所逼,还望太夫人谅解!” “於大受惊了吧?” “嘿……”正家缓缓道,“听说大久保新八郎掀开轿帘时,小姐第一句话便是:‘各位是冈崎的家臣吧,你们辛苦了!’” “哦,她竟能说出如此得体的话。” “听到这些,老臣们不由得掉下泪来。这门婚事有神灵保佑啊。” “是啊,两次遭袭,都安然无恙……” “若置之不理,定会有第三次矢矧川之劫……事实正如我们所料。听说伏兵以为再无袭击目标,便一路凯歌,顺流而去了。” 华阳院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我能想象出他们现在是何等惊慌。”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口一阵喧闹。二人对视一眼,只听有人喊道:“於大小姐到——” 正家还没反应过来,华阳院已抢先站了起来。她双颊泛红,满怀期待的眼睛如星火闪烁。正家紧跟其后。 大门处已站满出迎的人。众人都屏住呼吸翘首以待。在篝火的照耀下,大久保新八郎那张严肃的脸庞首先映入众人眼帘。新八郎身穿铠甲,全副武装,满头大汗。他一看到正家,便毫不顾忌地指着已经被抬进大门的轿子,大声喊道:“干得很是漂亮,我们俘虏了春天,松平氏的春天!哈哈哈!” [book_title]第三章 吉法师震世 轿子被抬上阶前的石板。雅乐助正家膝行至轿前,揭开轿帘。他毕恭毕敬,满含温情,如在迎接自己的女儿:“恭喜小姐平安到达,正家恭迎小姐驾临寒舍!”他两手支地,但并未伏下头去,脸上表情亦颇为平静。 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轿子。他们不仅想一睹这位新娘的芳容,更想知道这位即将成为联结松平水野两家纽带的十四岁新娘来到冈崎后,第一句话将会说什么。 “各位辛苦了。”她的声音还有几分稚气,“平安抵达冈崎,我很高兴。” 正家夫人膝行靠近轿子,把手伸了进去。华阳院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刚刚走出客厅时的那股兴奋劲儿,被出奇的平静取代。土方缝殿助之女百合从后面的轿子里走出来,跪在地上。 一时间,众人眼前一亮。於大扶着正家夫人的手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光彩照人。她身穿印有梅花的外衣,上面用金丝点缀几朵硕大的八重樱,里面则是一件白缎子夹衣,些须露出雪白的肌肤。她个头不低,眼睛和嘴唇都显现出十四岁少女的稚嫩。 不愧为远近闻名的美女,人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於大和母亲华阳院甚是相像,唯脸颊比华阳院丰满,这一点更像她的父亲水野忠政。 “於大,”华阳院道,“听说途中遇到很多伏兵,有意制造些麻烦。能平安至此,多亏了众家臣啊。你要牢记在心。” 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於大一阵激动。母亲比她想象中更加娴静美丽。这便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母亲!自己竞因母亲抛家别子而心怀怨恨!而今,她已知,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被卷入一场悲剧,却仍然坚强地活下来。於大想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一场,可她最终强忍泪水,答道:“孩儿明白。” 大久保新八郎低吟一声。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是普通的婆媳。无论如何,若是华阳院和於大过分亲密,松平氏的人便会觉得自家被妇人们夺了去,心中自不是滋味。於大本能地感知到了这一切。 百合走到於大身边,紧紧伴着她。正家夫人拉起於大的右手,道:“小姐里边请。” “好。”於大轻移莲步,华阳院远远地站到了一边。正家和新八郎一人在台阶上,一人在台阶下,见这副情形,相视一笑。 “刈谷的随从们都该放心了吧。” “是啊,这都是因为冈崎有智者。” 正月二十六,於大和松平广忠成婚之日。 试图在半路劫下妹妹的水野信元一脸苦闷地躺在熊邸於国房中。信元日后大兴盐业,自号喜甚斋。他曾造船数十艘,从绪川到大海一路放置灯笼,夸耀“在京城也见不着”的气象。此际他年龄尚轻,性情脆弱,一旦受挫,便易自暴自弃任性胡为。妹妹嫁至松平,本应该由他代父前往冈崎,他却一口拒绝了这个差使,以心情不佳为由,整日流连于熊邸。然,对于冈崎城内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仍了如指掌。 水野忠政只好派出信元之弟藤九郎信近代自己前往。信近亦为华阳院所生。而且,信元的胞妹,即嫁给了形原的松平又七郎家广的於仙,也出席了婚礼,媒人便是於仙夫妇,以及酒井雅乐助夫妇。 据说在酒井府中,於大和华阳院正式见面之后,母女相拥而泣。听到此信,信元怒气冲天:“不明时势的女人,有你们哭的时候!” 他怒气未消,便借口到盐滨视察,来到熊邸。 “简直不像是你所为,竟然劫一假货。”他在走廊遇见波太郎,便劈头盖脸斥道。 波太郎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回敬了一句:“我只是按您的吩咐,劫下了第二乘轿子。”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信元一阵恼怒,觉得波太郎在嘲弄自己的疏忽。他走进於国的房间,愤愤道:“等着瞧吧。”然后满脸不乐地躺下。 他对波太郎方才的态度大为不解:他对我和於国的事心生反感了?不过,最近信元的确太放肆了。夜里偷偷摸摸潜入府中也就罢了,大白天竟也毫无顾忌,大大咧咧闯进於国房里。他像出入自家内庭一样肆无忌惮地出入熊邸内庭,不能不说是对年轻的波太郎的轻视。 於国此时不在房。“胆敢轻视我!等我继承了家业,怎会容你如此无礼!”言罢,信元以手支头,凝神不语。他又想象冈崎城中现在的情形:华阳院、於大、藤九郎信近三人肯定正亲亲热热地拉家常。三人若是和前往冈崎贺喜的今川氏的人相遇,又将……想到此处,信元猛地抬起头来。“於国莫非今日有客人?” 他说着,咬牙一骨碌坐了起来。此时,右手边的窗子被推开,一个七八岁大、看起来甚是顽劣的男孩儿毫无顾忌地伸进脑袋:“哎!你,能帮我捉住那只小鸟吗?” 听小孩说得如此无礼,信元瞪大了眼睛,凶声道:“你在问我?” 男孩儿竖起细长的双眉:“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他毫不示弱,继续道:“快出来看看那只小鸟!” 信元怒火中烧,使劲瞪了男孩儿一眼,嚷道:“我可不是你的下人!” “我知道。谁说你是我的下人了?啊!鸟儿跑了。”他使劲跺一下脚,叫道:“我不知你是谁的下人,但肯定是一个不中用的家伙。”说罢,便要离去。 “站住!”信元不由喝道。 “怎的了?” “你是这里的客人吗?” “问这个干吗?” “真是不懂事的小鬼。连声招呼也不打就突然推开别人的窗户,你不知这很失礼吗?” 少年撇着嘴,冷冷答道:“不。”其神态颇像这里的主人波太郎,甚至比波太郎还傲慢。他用成人般的眼神紧紧盯着信元,再道:“我这样回答,你就无话可说了吗?哼!” 遭如此无情的嘲弄,信元顿时失去理智。他不由拿起刀,大声喝道:“快给我赔礼!” 少年白皙的脸上明显露出一丝嘲笑:“连只小鸟儿都抓不住,还想砍人?嘿嘿嘿。” “住嘴!无礼的臭小子!报上名来,给我赔礼!” “偏不——怎么,你敢杀了我?” “浑……浑蛋!” “哈,生气了。有趣。” 信元从未见过这样可气的小孩。孩子身材修长,着一身童袴,一看便非普通人家的孩子,可竟然如此傲慢无礼……信元想要吓唬吓唬他,便一个箭步窜到窗边。那孩子像只蝴蝶般闪到一边,却丝毫都不害怕,连头也不回。 正在此时,从泉水对面,种满柏树和罗汉松的树林中传来於国的声音。 “啊,吉法师公子——”於国跑到少年身边,道:“快,都准备好了,您该去参拜了。”信元不由吃了一惊:吉法师——不是织田信秀之子吗? 於国看见信元,脸上泛起红晕,点头笑了笑。但吉法师似乎忘了信元的存在,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就是吉法师……”信元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他不知道信秀为何将吉法师送到这里,心中迷惑不已。 於国拉着吉法师的手来到祭坛前时,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冈崎城恐已摆起了婚宴。心怀强烈不满的广忠和温顺的於大为了两家的存续,结合在一起,要开始新的人生。二人此刻大概正相对无言,忐忑不安地看着手中的酒杯,想象着茫茫前途。 然而在熊邸,两家畏之如虎的织田信秀的儿子吉法师,则正坐在祭坛前,等待一身华衣的波太郎向神灵祝祷。信秀到底想让波太郎教给儿子什么东西?又想让自己的儿子明白什么? 祷告完毕,波太郎依然站在神龛前,开始讲授南朝的北自亲房在战乱中写就的《神皇正统记》。 但他讲授的内容已远远超出《正统记》,包括远古时代的历史以及天下的兴亡之道,甚至战略战术。这便是波太郎宣称的南朝秘传给竹之内家的东西,是他们家代代相传的学问。然而这些又远非吉法师所能理解。他显然有些厌烦,不时抠鼻孔。吉法师的老师青山三左卫门和内藤胜助二人则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波太郎讲,生怕漏掉其中的一句。 “要想创建一套别人无法理解的兵法,就必须拥有不同于常人的学问。若是学问和知识与他人无异,心中所想也便会很快被人识破。”织田信秀总爱语出惊人,颇为自得。当然,织田信秀并非尊王之人,他只是看到,要想取代汲取大明文化却导致今日乱世的足利一族,就必须采用全新的策略。于是,他让吉法师来学习这种举世无双的学问。由此可知,吉法师必受父亲器重。 此子天性异常,行事总出人意料,并以此为乐。人们让他向右,他定会向左。人们都说是白,他偏偏指为黑。不让他登高,他决不会往低处行。不让他破坏,他偏要打碎一切。若将这一切总结为一门学问,他必会成为怪诞非常的一代宗师。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判断和希望,信秀才把他送到熊邸,学习熊若宫的家传学问。 信元并不知信秀的这些想法。但无论如何,这个统领尾张,以扰乱美浓、攻击三河、威胁骏河为乐的叱咤风云的信秀,在年轻的后辈眼中,自有无限的威望。当然,大部分原因,还是出于对信秀那令人难以捉摸的战术的恐惧。 信元又躺下。波太郎的声音夹杂着雨声,时断时续地传到他耳里。此时,於国悄悄走了进来。她对自己的第一个男子有着难以抑制的思慕。她默默来到信元身边,抱住他的头,放到自己膝上,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喃喃道:“信元公子……您知我兄长为何一直没有剃去额发吗?” 信元不答。他神情严肃地闭着嘴,故意将头扭到一边。於国见状,以为他是在恼怒自己晚来,又屈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兄长一直不为自己举行元服仪式,这一切都是为了您。您可知?” “为了我?” “是,因为按照习俗,侍奉神灵之人必须是女子。” “哦。” “而且,神女必须从小侍奉神灵,不可与男子有肌肤之亲。” “此事我亦听热田神官的图书助讲过。” “我和你已有了肌肤之亲,可兄长并未因此责备我。兄长说,只要我能幸福,他宁愿一辈子蓄着额发,代我侍奉神灵。每每听到这话,我心中便会难过。” 信元淡淡看了於国一眼。“好了好了,快了。”他不耐烦道,“不久我就会娶你过门,别再絮絮叨叨了。你告诉我,今日的客人是怎么回事?” “您是说吉法师公子?” “吉法师以前是否就来过?” “是。这是第三次。” “哦。”信元突然坐起身,紧紧盯着於国,表情大异于平常。往日,他用有力的双手粗暴地抱起於国时,眼神锐气逼人,但今日,他的眼中却隐藏着冷酷无情的野心。 於国敏锐地看出了这些。“啊,您的眼神真可怕……”她妩媚地摇着头。 “於国!”信元依然目光灼灼。 “嗯。” 信元拼命压制住激动的情绪,道:“外面在下雨……” “是。春天的雨,润物无声,野梅已经吐出新蕾……” “春雨……春雨……” 信元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於国,你信我吗?” 这还用问?於国心中想。她把手放到信元膝上,像一只小狗般歪起脑袋,看着信元,楚楚可怜。信元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刚才吉法师那傲慢的小脸在信元心头掀起波澜,他久久无法平静。昨日,他还在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去绑架亲妹妹。但他的计划失败了。此刻,另一种想法占据了他的心,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不仅仅是信元,在这个仁义道德丧失殆尽的黑暗世界,人人都凭一时冲动行事。 “我若让你……”信元咬了咬嘴唇,道,“若让你……绑架吉法师,你会怎样?” 於国猛地抬起头,她的脊背一阵阵发凉:“您说,要我……绑架吉法师?” “嘘——小声点!”信元慌忙看了一下四周,继续道:“我们绑架那孩子做人质。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让他们以为是松平广忠干的。休要害怕。男人做此种事稀松平常。” 於国国紧紧抱住信元,她害怕至极。 “你听好,我没说要杀死他。只是装作先让松平氏绑了去,我们再把他夺回来。” “可是……可是兄长已经和信秀大人……” “不管什么事,你都要想着我。於国,你已经是我的……” “嗯。” “你去告诉吉法师,说这里有美丽的小鸟,把他引过来。” “可……现在下着雨呢。” “我不是说今日。现在天已黑了。吉法师今夜在此留宿?” “是。” “明晨你暗暗把那小子从院子里引到后门。此前我会安排好一切。” 於国嘴唇颤抖,不语。 “你不愿意?” “不……不是。” “事成之后,我会马上把你接到城中。你是我的宝贝,我可不能让你受苦。” 於国低头把脸伏在信元膝上。面对此等大事,这个惯于依赖别人的小女子,除了哭泣,别无他法。信元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轻轻抚摸着於国的肩膀,心底涌起野兽一样的勃勃之气,一心要将计划付诸实施。乱世之中,他不得不选择做个勇者。 正在此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於国,信元公子在吗?”波太郎的声音十分平静。 於国立刻抬起身,擦了擦眼泪。“是,在。”她轻轻打开门,只见波太郎静静地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个下人,手里提着灯笼。於国这才意识到,天已黑了。 “波太郎,听说你今日有客,我不便打扰。客人今夜要留宿于此?”信元问。 波太郎并未回他,单是对提灯笼的下人道:“好了。你下去吧。” 他打发走下人,挽了挽袴角,默默坐下,道:“信元公子,您是否得罪了吉法师公子?” “哦,他冷不防推开窗子,让我帮他捉小鸟。” “吉法师公子一向不拘小节,侍卫们有时也无可奈何。” “你到底何时成了吉法师的老师?”波太郎一本正经道,“不过出了点麻烦。” “你是指……惹他生气?” “不错。因一行人今夜要留宿,令我不让一切外人接近。他还问到您,要确认您的身份。” “你跟他说我乃刈谷的藤五了吗?” “我不敢隐瞒。” “那又怎样?” “他说要马上将您赶出去。” “谁说的?他的那些随从?” 信元陡竖双眉。 “吉法师公子。” “那个毛头小子?” “是。公子说他不喜欢您。”信元咬紧牙,一阵怒意涌上心头。可是,他似突然有了新主意,望着於国笑道:“哈哈,他的火气还真不小,既这么讨厌我,我马上便走,不能连累你们。” “然而,您已走不了了。” “这又是为何?” “信元公子有所不知,熊若宫的府邸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什么——” “这是信秀大人的嘱咐。大人一向谨慎,命大家严加防范。公子在此逗留期间,连只猫都不可以随便出入。要是有人擅闯或者擅自离开,杀无赦。信秀大人的安排一向出人意料。”波太郎冷冷说完,垂首盯着自己漂亮的指甲。 信元脊背一阵发凉。织田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才作出了这样的安排。细想也不足为怪,如此乱世,公子外出,怎能不周密安排?如今信元陷入了困境,吉法师令他出去,硬闯出去自是找死。信元开始后悔,不该轻易出城来这里,可他又不想让波太郎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便笑道:“哈哈,真可笑。难道让堂堂刈谷城藤五信元去向吉法师赔罪不成?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信元兀自装腔作势狂笑,波太郎依然低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指。 於国有些坐不住了,她甚是清楚信元心中想什么。他的那些想法已无任何分量,现在的问题已不是如何绑架织田公子,而是如何自保。 “信元公子。”於国唤了一声,然后盯着兄长,眼神中带着乞求,“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倘若我去赔礼,事情便可解决?” 波太郎依然不作答。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侧首对於国道:“那边恐已准备妥当,你该去服侍公子了。” “信元公子,我先去了。” 听着於国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直到完全消失,波太郎才对信元道:“信元公子,您无法消除吉法师公子心头的怒火。” “我卑躬屈膝地前去谢罪也不成?” “小孩子的心便似神灵,能一眼分辨出真伪。”信元打了一个冷战。 波太郎已看破他心中的算盘。“事情尚无那般坏,”波太郎缓缓道,声音平静得如一泓秋水,“您只要照我的话去做便可。” “你要我做什么?” “你扮作熊若宫家女婿……我带於国和您一起去见吉法师公子。若是我家女婿,或许还有周旋余地。若不然,事情就……” 信元狠狠地瞪波太郎一眼,怒道:“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公子差矣……” “你想把我拉到吉法师面前,让织田氏知道我娶了於国?” 波太郎白皙细腻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微笑:“吉法师公子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 “休来诳我!他的两位师父可是织田的左右股肱。” “那您还有更好的办法?” 波太郎冷冷道。信元无言以对,低叹一声。 “信元公子,您不愿娶於国?偷跑出城,被外边的女子迷得神魂颠倒——难道您想让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到织田氏?这对公子可不见得是光彩之事。” 听到这一连串追问,信元的拳头在膝盖上瑟瑟颤抖。波太郎果非寻常之辈,说不定他乃是出于对妹妹的庇佑,特意请来吉法师,策谋此事。但事已至此,信元也只能照他说的去做了。 “哈哈!”信元再次放声狂笑,道,“我一直奇怪,为何你对我和你妹妹之事置之不理。我输了。从今日开始,我便是於国的丈夫。哈哈哈哈!”他边笑边看看波太郎。波太郎已转移了视线,但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彩。这个兄长原来如此疼爱妹妹! 雨依然在下,轻轻敲打着窗边的花蕾。 [book_title]第四章 夫人登堂 黎明时分,雨终于停了。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冈崎城天守阁,但从长屋到於大房间的走廊依然十分昏暗。 “小姐醒了吗?”百合踩着冰冷的榻榻米,端着洗漱水来到於大房前,问道。 “是百合吗?辛苦了。”里面传出於大的声音,依然十分开朗。百合将盆放到地上,恭恭敬敬拉开隔扇。昨晚点的麝香猛然飘散开来,房间里没有广忠来过的迹象。百合一阵心酸。 婚礼举办得像模像样。冈崎重臣都在交口称赞此乃天作之合,夫妻二人并排而坐时,他也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然而就连华阳院,也不会想到女儿现在还是姑娘身。 婚礼当晚,两人确实同床共寝。进入卧室前,广忠亦甚是温柔体贴。但一进入卧室,他便登时似变了一个人,异常冷淡。百合在隔壁的房间值宿,当夜两人的对话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她觉察到,小姐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百合尚未接触过男子。但刈谷的那些嬷嬷们早已将男女之事详细告诉过她,就是想让她教给於大。可眼下这情形,该怎么办? 广忠一进卧室,第一句话便是:“累了。你也累了吧。”接着便传来呼噜声。早晨,百合和小笹把於大领到化妆间梳洗打扮时,广忠便悄悄出了内庭。 刈谷和冈崎内庭规矩迥异,也让百合颇为难堪。在刈谷城,内庭和外庭被严格区分,即便是城主到内庭,也不能带男子随从,女子更是不能前往外庭。然而在冈崎,就连侧室阿久夫人的房间,也时常出现家臣或下人的身影。广忠自己亦常带贴身之人出入内庭,有时也会支使内庭的侍女到外庭办事。最让百合尴尬的是,广忠来内庭时,往往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径直闯入。这常常让百合和小笹惊慌失措。然而,他几乎从不来於大这里,而是直接去阿久夫人的房间。 每当此时,十八岁的百合心中便很是难受。谁也不知该如何消除十六岁城主和十四岁小姐之间的隔阂。她经常疑心,阿久夫人是否故意要和小姐作对,才不让城主到这边来? 每日清晨,百合一看到小姐,心里便会难过。此时,她把洗漱盆放到於大面前,道:“请小姐洗漱。”说罢,她不敢再看,只低了头回到化妆间。 於大起身洗脸,屋子里静悄悄的,水声如铃声轻响。洗毕,她来到化妆间。小笹和百合并排坐在那里等她。百合除了负责日常吃穿用度,还要为於大化妆,小笹则要为於大梳头。 於大进门时,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毫无褶皱,这愈发让二人难过。百合轻轻转到於大身后,拿起今日要穿的衣服。於大突然问道:“昨夜,城主在哪里?” “在外庭歇息。”百合本想这样回答,但广忠并未到外庭去。百合只得回道:“嗯,是在阿久夫人……”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於大。 於大脸上没有丝毫不快,依然挂着纯真的微笑,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替我向阿久问好。” 於大愈是天真无邪,百合愈觉悲哀。这时,小笹道:“城主为何不来小姐房间?”百合吃了一惊。若在平时,她定会斥责小笹不可放肆,但今日她未加阻拦。问的人与被问的人一样天真。百合很想知道,於大会作何回答。 “这……”於大歪丁歪脑袋,反问道,“小笹你说呢?” “小笹感到委屈。”不知这个小女子在想什么,只听她毫不犹豫道,“小姐应该要求城主少去阿久夫人那里。” 於大捂着嘴,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可是,我并不感到委屈。” “小姐若总被冷落,刈谷会被人瞧不起。” “小笹,你说话真有意思。可是,我若那样对城主说,城主却说讨厌我,那该怎么办?” “怎么可能?”小笹竖起双眉,看一眼於大,“小姐比她漂亮多了!” “我知道,小笹。”於大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道,“以后莫要再提这些。我现在很高兴,太夫人和城里的其他人都对我甚好。这里没有刈谷那强烈的海风,每晚都睡得颇香,早晨则在黄莺的啼声中醒来。要是城主到我这里来,我反倒没这般自在了。你莫要在意这些琐事,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吧。” 听到这里,百合哇的一声趴在於大的和服上哭了起来。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但她无法停止。 百合一哭,於大惊讶地回过头来。小笹像受惊的鸽子一样瞪大眼睛,看了看伏在地上的百合,又看着於大。这个和於大同岁的小女子只知愤怒,还不知伤心。 “百合……”过了片刻,於大轻轻弯下腰,抚慰伏在地上的百合。她长长的头发垂到地上,加贺染的窄袖衫上的樱花洒落一地。“百合,我也是女人。好了,别哭了。” “是。奴婢不哭了。”百合慌忙拾起袖口擦了擦眼角,道,“可是……小姐,您别再强装笑脸了。您越这样,奴婢就越难过。” 於大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披上百合刚才搭到她肩上的罩衫。天色大亮了,镜子中的远山散去雾霭,更增加了周围的清冷之气。 “请小姐见谅。都是小笹不好。” 於大依然没有回答。她对着小笹拿过来的镜子,整理好衣襟和袴裙,挪动了两三步,这才回过头道:“黄莺又开始叫了。百合、小笹,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二人竖起耳朵,齐声道,“是在持佛堂墙外。” “是啊。当是在那边……你们知黄莺为何会飞到那个院子吗?” “因为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哦?”於大摇了摇头。“梅花只是静静地绽放,并未召唤黄莺。於大也……你说呢,百合。” “小姐。”百合紧紧拽着於大的衣袖。於大在天真娴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坚强的心。此刻,百合从她的话中明白了这些。小笹好似也明白了些什么,忙双手伏地,道:“奴婢多嘴了。请小姐见谅。” “好了,你们也是为我着想。我现在很好,你们不必为我担忧。”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言罢,转身向茶室走去。突然,她怔住了,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裙角。广忠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三人刚才的对话似悉数被他听了去。 於大和广忠四目相对,立即端庄地施了一礼,微笑相迎。可是,广忠却毫不留情道:“自作聪明!”说罢转身离去。阿久的一个侍女拿着他的佩刀,一直送到内庭门口。於大带着满脸天真的笑容,目送广忠远去。 於大终究是到了年龄,她轻轻捂住胸口,心中生起一丝妒意。 但是,通过和华阳院的谈话,於大已知广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城主还年轻,你应像春天的阳光一样去温暖他的心。” 於大似豁然开朗。这样的乱世,对于女人来说很是无情,对于男人,同样是祸福难料。 “人的心中,佛祖和魔鬼并存。无人心中只有佛祖,也无人心中只有魔鬼。记住,千万不可和魔鬼打交道,否则,你自己也会变成魔鬼。” 对于母亲的这番话,於大有更深的理解。她要用自己的笑容赶走广忠心中的魔鬼,她要静静等待自己的佛心和广忠的佛心碰撞的那一日。莲如上人说,要是自己的心离开了佛祖,就要一心一意地念佛,把佛祖唤回身边。他还说,无论男女,都在进行着悲惨的征战,直到极乐世界到来。若是厌倦了争斗,就拿出勇气,皈依佛门。於大想用这样的勇气去关怀广忠。可是,她的心情会像雨中的花蕾般飘摇不定。她喜欢广忠,时常挂念着他。但当她一想到广忠在阿久那里,又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让人心痛的孤独。 是日酉时,广忠带着一个随从来到於大房里。和往常一样,随从刚刚离开,他便开始焦躁不安,对百合骂道:“谁让你端茶来的!我没吩咐的事,你休要自作主张!” 百合惊慌地撤去茶碗后,广忠又对於大道:“今日我就在你这里睡!”听起来像是在骂人。於大应一声,并未双手伏地施礼。她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广忠,眼里充满情意。广忠似是在故意挑衅:“你好像说过,要学梅花,要安静地开放。” “是。妾身惭愧。” “惭愧什么?不过是自不量力!” “妾身不敢。” “且不论你到底是不是梅花……”广忠移开视线,冷冷道,“我即便是黄莺,也要唱出一首不同的曲子。” 此时,老嬷嬷须贺带着一群侍女,端来了丰盛的菜肴。就连阿久夫人的侍女也端着酒跟了过来。 广忠在内庭喝酒,实属罕见。这位年轻的城主甚是在意家臣的看法。先父清康为人豪放,经常毫无顾忌将女人带上酒席,但广忠却从不敢逾规行事。武将和女人一起喝酒作乐,在时下多为人所不齿,不仅会被人轻视,还会被认为家风不正。然而今晚,广忠却一反常态,先让须贺给自己斟满一杯,然后对另一个拿着酒壶的侍女高声吩咐道:“给夫人也斟上。” 於大不解地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酒杯。就在这时,小笹猛地上前一步,道:“且先让奴婢尝尝。” “尝?”广忠瞪大双眼,“你说我冈崎酒中有毒?” 小笹毫不畏惧,回道:“这是刈谷的规矩。小姐,请让奴婢先尝。”这个小女子认为,自己的使命要比广忠的感受重要得多。见小笹不肯相让,广忠眉宇之间杀气毕露。全场鸦雀无声,小笹和广忠毫不示弱地对视。 “小笹,”於大忽然柔声道,“你弄错了。好了,你且等等。”然后转向须贺,道:“我要先为城主尝毒。然后再给城主。” 须贺惊讶地向前为於大斟了酒。广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小聪明!”他心中冷冷一哼。但随后,他发现於大身上有一种纯真而稚嫩的娇艳。於大喝了一口,抬起头来,用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望着广忠。大概是因为酒太辛辣,她唇边微微泛红,现出一个迷人的酒窝。“没有异样,请城主放心饮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眸子、嘴唇、脸颊和身体都流露出一股迷人的妩媚。 广忠有些惊惶,他拿起酒杯,送到唇边。 “好了,小笹,轮到你了。” “是。”小笹表情僵硬地拿起酒杯。於大品尝的是已经倒入广忠杯中的酒,而这杯酒是从另一个酒壶中倒出来的。小笹一脸认真的表情,仰脖喝下了这杯酒。自然不会有什么异样! 於大笑道:“辛苦你了。”她向小笹致过谢,对须贺道:“你要记着,以后城主所饮的酒,都要先由我尝试。这要成为内庭的规矩。”严肃的语气,全然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子。须贺赶紧伏在地上。广忠顿时呆住,额头上暴出清晰的青筋。 广忠讨厌於大的聪明。口中说是为自己尝毒,其实不过是将小笹的行为定为家规。但按照规矩,内庭之事,即便是城主也不可多言。竟着了她的道儿!这些小女子不可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必是继母的指使!难道我就此认输?广忠暗思。他一杯接着一杯,不断将酒杯送入嘴中,突然,他纵声笑道:“於大,我好生羡慕你。” 不知何时,天色已渐渐昏暗了。屋子里又添了几个火炉。广忠有了几分醉意,烛光下的於大更是增添了几分梦幻般的美丽。“於大,你过来。看在你一片忠心,我原谅你。来,给我斟酒,你可愿意?” “妾身当然愿意。” “哦。那么,小笹,你过来。”小笹还不知道如何献媚。她浑身僵硬地来到广忠跟前。 “你怕什么?靠近些。”广忠发现小笹的眉眼有些像阿久夫人,心中顿生几分爱恋,猛地抓住了小笹的手。这些完全按照华阳院指使行事的小女子,广忠要为难她们,嘲笑她们,让她们慌乱难堪,这样方能解气!小笹慌忙缩回手去,但广忠又将手搭到她肩上,大笑着紧盯小笹。“哈哈,你在发抖。”他使劲儿摇晃着小笹。“不错,你是冈崎的第一美人。在你面前,於大和阿久都不过是牡丹面前的野菊。” “大人说笑……说笑……” “未说笑,我是认真的。嘿,於大?” 广忠并没看於大,他继续盯着小笹,道:“这女子我要了。怎样?性情好,长得也好……这女子我要了。”然而,十六岁的广忠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女人。小笹在剧烈地颤抖,广忠也一脸僵硬。众人顿时静寂无声,都被广忠这近乎疯狂的举动吓呆了。 “於大,把她给我,如何?你怎不说话,不愿?” 众人屏住了呼吸。於大嫁过来才十日,而丈夫竟然收用她侍女为妾,真是岂有此理!但她到底会怎样回答?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着。 广忠终于回头,看於大一眼,眼中已无可怕的凶光,而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期待。於大避开他的视线,把手搭在了三方台上。她丝毫不因广忠的凝视而犹疑,而是像玩过家家一般,平静地将三方台拉到自己跟前,把酒杯和佐酒的海带放到上边,白皙的手指动作优雅。广忠一一看在眼里。 “须贺,把这给大人。” 广忠以为於大已答应了自己的要求。须贺悄无声息地将酒杯端到广忠跟前。“这是夫人给大人的。” “哈哈哈哈!”广忠放声大笑。他以为自己终于征服了刈谷这个爱耍小聪明的女子,便松开小笹,拿起酒杯。“这么说你把她给我了。哈哈哈!”他像个孩子一般,发出满足的笑声,但片刻之后,却又感到难过起来。这个女子不过一个不能按自己意愿行事的木偶,一个在父亲的野心和母亲的命令操纵之下的玩偶——他在於大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此时,於大的视线停留在广忠身上:“妾身有一事想请求大人。” “你说说看。” “妾身不敢奢望一月两次,但希望大人能一月至少来一次,在此放怀畅饮,并以此作为内庭的惯例。” “惯例?” “是。”於大爽快地回答,然后对须贺道,“你说呢,须贺?怎样,小笹?城主这样开心,我们也就宽心了,对吗?” 广忠惊讶地放下酒杯:“这么说,你认为我刚才在说笑?” “大人真会说笑……妾身真希望大人能多和我们开心说笑呢。”听到这话,大家都放下心来。 广忠变了脸色。这样巧妙的反击,让他再无继续纠缠下去的道理。这决非寻常女子……广忠暗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哈哈!”广忠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放声笑道,“我给大家跳个舞。”年轻的广忠突然站起身,打开蝙蝠扇,跳起了父亲清康宠幸过的幸若小八的舞蹈。 〖遥说有草名忘忧, 有草名忘忧, 忘忧将心藏。〗 不知为何,舞着舞着,广忠竟欲泪下。看着端坐一旁的天真的於大,憎恶和怜惜之情在他心中复杂地交织。舞毕,他一脸不快地吃完饭,道:“我要睡了!” 百合的脸刷地红了。她唤起小笹,偷偷看了一眼於大,起身去铺床。 被褥由纯白的绢缝成。在白绢的映衬下,醉后的广忠面庞愈发苍白。他微闭着双眼,眼皮微微抖动。内心也躁动不安。倘若和於大真诚相对,今夜和她做了真正的夫妻,他便觉得自己输了。而若无视於大,又让他心中难过。他害怕自己陷入对於大的喜爱而不能自拔,但是他又不能像其他粗俗的武将,肆意占有一个女人,再将她无情抛弃。 兰麝的香味弥漫开来,於大的身体在轻柔的香气中显得更加迷人。 “於大。” “嗯。” “你会趁我睡着时将我怎样?” 广忠开始自厌,他感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於大。他想狠下心去欺辱她,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这两种矛盾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令他内心柔肠百转。 “难道说这是钢针床?” “你仔细听听,隔壁的百合和小笹都在盯着呢,今夜我成了你的人质。”於大没有回答。广忠又道:“不,不仅仅是今夜。今后我都将会是你的人质。你说呢?” 这时,广忠感觉到被子在微微颤动,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地触摸着他。广忠屏住了呼吸,这个女子已经屈服了。广忠只是觉得自己胜利了,他哪知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就像花朵到了春天自然会开放一样。 广忠在被窝里寻於大的手,碰到了她的肩膀。他感觉於大浑身都在颤抖,在发烫,就像自己掌心里的一只鸟儿。她在等待广忠。广忠抓住於大的手,粗暴地将它从自己身上拿开。他没有说话,他把於大当成了她的父亲忠政,心中充满残忍的复仇之念。“我睡不着,这里太难受了。我要去——”他猛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哦。”是於大的声音,很轻。但是这一声轻微的惊叫并不能阻止广忠,反而给了他一种奇怪的快感。隔壁的百合惊讶地站起身来,小笹和须贺也慌忙起身,但是年轻的城主已经离开了。 自从於大嫁过来,阿久便搬到了长屋对面。广忠像着了魔似的走进那里。他并非想念阿久。站在阿久面前,他眼前浮现的还是於大的影子。 “您今夜待在夫人那里吧。”阿久夫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似乎带着埋怨。广忠的心情甚是复杂,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只是使劲摇了摇头,道:“别多管!我不会听人摆布。我是冈崎城的主人!” 他僵在那里,长吁了一口气,垂下肩膀。 此时,他才清楚地看到了阿久夫人,她和於大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当初他曾经责备阿久为何没有嫉妒之心,现在他看到,在阿久的嫉妒、宽容以及妩媚的背后,隐藏着自信。广忠知道自己的深夜来临对这个年长他几岁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他已经看透了这个女人的心,不由比较起阿久和於大来。 “您不歇息吗?” “嗯。” “夜风很冷。”阿久道。 广忠只是点了点头,依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看见阿久浑身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这让他顿时大为反感。若阿久的表情中能多少露出一丝对於大的同情,广忠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听说夫人……”阿久道,“见您到她那里,非常高兴呢。”这不是同情和慰藉,而是在冷冷地炫耀。 广忠又看了一眼阿久,她的影子再次和於大重合在一起,他不知所措。阿久把别人的不幸当成自己的快乐,於大却毫不计较,天真聪慧的她只是静静地等待,忍受着被冷落的痛苦。一思及此,广忠猛地转过身,便欲离去。 “啊?” 同样失望的声音从阿久口中发出。 广忠昂着头,走回廊里。外面很冷,似乎起风了,院子里的松树沙沙作响。 百合和须贺看见广忠回来,很是惊讶。广忠并不看她们,一脸严肃地径自走进内室。 “於大。”他叫一声,便沉默无语。洁白的被褥下露出了一头乌黑的头发,被褥在剧烈地颤抖。她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子。“於大,”广忠轻轻弯下身子,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声音开始哽咽。“我……我喝了酒,就会胡来。以后我会克制些,好吗?” 被子越发颤抖得厉害,广忠隐隐约约看到了於大的面庞。她的眼已经湿润了,但似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莫再哭了,好吗?” “是。” “都是我不好。莫再哭了。”隔壁的百合和须贺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两人脸上不约而同泛起红晕,微笑着点了点头。 [book_title]第五章 神女眼线 安祥城在冈崎以西十六里,地处冈崎和刈谷之间。安祥城的书院中,昨日便来到城中的织田信秀,正对着洒满朝阳的南窗,大声吟唱《玄宗》曲。 〖不老门前映日月, 天子御览众官卿, 黎民百姓遍恩泽, 听得万户朝拜声。〗 此城原为松平氏所有,去岁初秋被信秀攻下。虽说攻下此城完全应归功于刈谷的水野忠政,但信秀却把它交给了广忠的叔祖松平内膳信定。 信定此时来到门前,道:“在下有事启禀主公……” “我正在唱曲儿!”信秀厉声道,继续唱他的谣曲。松平信定老老实实坐在走廊里,等待信秀把《玄宗》一段唱完。 〖愿君重至长生殿, 聊解此恨慰离情。〗 信秀旁若无人地唱完,方道:“进来!”声音和唱曲儿时一样高亢。信定毕恭毕敬地拉开隔扇。信秀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我唱的曲子全让你听去了。怎样,还好吧?” 信定惊讶地抬头看着信秀,生硬回道:“在下完全不懂谣曲。”他要是回答说好,信秀定然会毫无顾忌地一番嘲笑:“真是马屁精。正因你这般习性,才迄今也无法攻下冈崎。” 信秀本非织田的嫡系。当年,任尾张守护职的斯波氏老臣织田大和守镇守清须,织田伊势守镇守岩仓,分别统辖尾张上下四郡。信秀祖上不过清须一介家老。然而到了信秀一代,他在那古野构筑要塞,又在古渡和末盛等地建起城池,不知不觉间势力竟然盖过主家,威慑四周。这一切都应归功于他那人称“那古野之鬼”的强势战略。他指使阿部大藏的儿子在守山一役中杀死广忠之父清康。去年,他又对现已臣服的广忠叔祖松平信定道:“把冈崎拿下。你能拿下冈崎,冈崎就是你的。我做你的坚强后盾。”他巧妙地煽动信定将矛头指向自己的家族,却不认为信定乃是一个可堪重用之人。 信秀道:“你有何事?” “熊若宫波太郎带着抓获的三个於大的替身,前来请示如何发落。” “三个女子?有趣……让他进来。” 信秀再次大笑,声震屋宇。信定正要领命退下,信秀似乎又想到什么,阴森地笑了笑,道:“等等!”他那可怕的眼神和想要戏弄别人时的吉法师一模一样。信定僵硬地伏在地上。对他来说,没有比信秀的反复无常更可怕的了。 “樱井的……”信秀道。樱井乃松平信定的居城,“我想起来了,你抓来的那几个替身也在这里吧?” “是。” “只有你这样的笨蛋才会抓来这样的人。” “在下知罪。” “不过你要是能抓回真於大,你早就入主冈崎城,掌管松平氏了。” “在下汗颜之至。” “算了。虽说这次让刈谷和冈崎胜了一筹,织田信秀却不似你那么蠢。”信定紧盯着信秀,跪在地上听他说。 “你可知在攻城时,我为何让忠政担当先锋?松平广忠因此怒不可遏。不管忠政和冈崎的老臣如何精心策划,忠政之子信元都会设法阻挠。若是两家恩怨有那么容易化解,我的脑袋早就没了。哈哈。”随后,他敛容道:“好了,将熊若宫领进来之前,先把你抓来的那三个替身带过来。” “大人的意思,是要把六个女子……” “正是。把这些女子聚在一起,正是一次赏花大会。她们应都还年轻吧,让她们在廊前排成一排。”信定领命退下。信秀目光如电,他抬起头,笑了笑,继续哼唱《玄宗》曲。 〖锦缎为帘玛瑙阶, 砗磲为桥琉璃亭, ……〗 之后,他转头望着乍暖还寒的水池,放声大笑。 “在下将她们带来了。” “好。” “熊若宫求见大人。” 那几个女子由信定的下人带来,熊若宫则由信定亲自引见。 周围突然一亮,像是到了春天的花圃。与信秀相对的波太郎本就俊美清秀,那六个年轻女子更是明艳照人,像围在波太郎身边翩翩起舞的蝴蝶。不过,这只是信秀心中的慨叹,那几个年轻女子心中可没那般轻松,她们充满了恐惧,许已作好了死亡的准备。她们跪在廊里,直视着剽悍的信秀,她们的生死如今完全掌握在此人手中。 信秀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女子们。波太郎平静如水,信定却提心吊胆。信秀对波太郎道:“此前吉法师多蒙你照顾。” “照看不周,惶恐之至。” “听说你安排得甚是周到。今日的这些女子,你定会可怜她们。” “是。” “求情亦是无用,世事皆由天定。就像蜗牛生于树上,海螺活在水中。”不知信秀又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的微笑。“在愚人眼中,或许觉察不到世事之变。事实上,只要稍不留意,一切都将不知去向。你该明白此中道理。所谓藤原氏、橘氏、源氏、平氏,变迁迭替,无以恒常。美浓的斋藤道三原本不过京城西冈一带姓氏皆无的江湖艺人。松永弹正则曾是近江货郎。攀附豪门,说自己乃贵族后裔,无非贻笑天下。” 波太郎盯着信秀,默然无语。信秀撇了撇嘴,继续道:“弱者必定败亡。倘若害怕败亡,就该时常留意那些蜗牛。哈哈,好了好了,且不论什么蜗牛了。今日让我们来认认真真地赏花。从最右边那个女子开始,一个个到我身边来,让我闻闻你们身上的香味。鲜花本当香气袭人。来,过来!” 他目光如鹰,盯住右边的那名女子。那女子猛地起身,来到室内。她脸色苍白,却无丝毫畏怯,单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信秀。 “叫什么名字?” “琴路。”这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很是干脆地答道。 “我未问你的名字,是问你父亲叫什么。” “不知。” “你多大了?” “十五。” “十五……十五啊。还是朵待放的花呢。水野忠政真残忍。别以为我不知他的伎俩——这些哄小孩子的把戏。出门前忠政如何嘱咐你们的,让我猜猜,他定会说,你们乃水野氏的女中豪杰,万一被抓,信秀绝不会为难你们。”信秀看到女子的肩膀开始颤抖,又大声笑道:“近年,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一手培养的伊贺、加贺忍者派往他地,获取消息。水野忠政比他们更加高明。他肯定还对你们说过,无论身处何方,都要永远心系刈谷。哈哈哈,好了好了,莫要紧张,不必发抖。他将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借女儿的婚礼放了出来,故意让我抓到……但我不会动怒,你们如此漂亮,我怎能生气?哈哈哈!” 松平信定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女子,她们明显浮现出绝望的神情。 信秀总能冷静地看清事情的真相,在别人的伤口上撤把盐。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似是一件具有敏锐磁力的凶器,可将对方吸到自己的身边。他注视着这些女子的同时,也把松平信定的惊慌尽收眼底。“樱井城主的眼睛都瞪圆了。真是愚人,只能受冈崎辖制……”信定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又听信秀道:“琴路?好,退下!下一个——”琴路退到廊下。第二个女子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名字?” “不知。” “年龄?” “不知。” “哦,你是栀子花,很香,此后你就以此为名,听到了吗?下去,下一个!” 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忍受信秀的这种残酷。信定早已不敢正眼看他了。但信秀并未因此而心软,他逐个把那些女子叫进来,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们,问同样的问题。 第六个女子被叫进来时,就连波太郎也不忍再看下去。他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罗汉松的树梢。外面阳光明媚,一群白脸山雀聚集在院子里婉转啼鸣,让人心动不已。 “名字?”又听信秀问道。 “我父亲……乃源经基的第二十三代……” 第一次听到与此前不同的回答,信秀不由低吟一声。女子继续道:“水野右卫门大夫忠政。” “哦?你是忠政之女?你叫什么?” “於大。” 这女子脸色苍白,却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她在嘲笑信秀的时候,已准备赴死。 “哦,你叫於大……” 信秀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女子,然后冷冷一笑,道:“有趣。你果真叫於大?” “是。这里的六人都叫於大。” “哦,好名字。你多大了?” “十四。” “樱井!”信秀厉声叫着在一旁战战兢兢的信定。信定抬起头时,信秀突然又放声大笑:“看看她这张脸,竟然说自己十四。好了好了,右卫门大夫的宝贝女儿们暂且托付给你。把她们带下去,不得有丝毫闪失。” “遵命。” “我和熊若官还有话要说。”他突然转向波太郎,道:“你留下。接着刚才说,世间万物都在动。比如蜗牛,你并未察觉,但它们确实在爬动。” 波太郎微微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当女子们全部退下,波太郎毫不动声色,道:“谢大人恩典。波太郎替六位女子向大人道谢。” 信秀冷然道:“且慢,我并未说要饶过她们。你的脑子转得太快了。” 波太郎脸色苍白地笑道:“和大人相比,在下不过一只蜗牛。” “如此说来,你能看出我的心思?果真能看出,说明我的想法还太简单。”他用一种试探的眼神看着波太郎。波太郎沉默,信秀的机变让他感到畏惧。信秀大异于凡夫俗子,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天地间驰骋。“你仅能看出我不会杀掉这些女子?” “不,大人还会将那些女子托付给在下。” “哦,你既然连这个也能看出,也应知我为何要将她们托付于你。不妨说说看。” “大人也许是想说:让她们去做神女,去为熊若宫家侍奉神灵。” “哈哈,目光锐利。你说得很对。”信秀摸了摸肚子,高兴地笑道,“我不妨直言相告,以前那些只知埋头于纸堆而不懂实务的人绝想不到。” “在下洗耳恭听。” “世间一般人看来,神女就应生活在神社内庭,足不出户,一心供奉神灵。” “不错。” “我要活用这想法。你听着,这些神女永远保持处子之身,在不为人知的内庭翩翩起舞,侍奉神灵。但是为修建神社殿堂而募集布施之时,则可令她们将远古流传下来的内庭祭祀时的秘技展示给大家。你认为如何?” “秘技……” 信秀紧紧盯住波太郎,道:“瞧你那慌张的眼神,定想说神灵会因此降罪云云。我的想法却正是以此为根本。哈哈……开始时或许还不如乡下的戏班子。舞者不能完全依照古代神乐,要吸收能乐和狂言中的舞姿动作,充分展示年轻女子的娇艳……好生培养她们,让她们成为出色的舞者,以让众人一心观赏她们的舞姿,甚至让观赏者误以为她们乃天女下凡,来到这杀戮的乱世。届时,只要到各地走一遭,各地的神社便会纷纷建造起来——世人无不喜欢美好之物。” 波太郎瞪大了眼,无语。这又是信秀大胆的奇想!他竟然要将两千年以来一直秘密举行的神事公之于余,斯时定会让世人大吃一惊。若说这是让世人吃惊的举动,他要将三种神器公开,那么他很可能会说出要让天子致辞的话来。他的所有举动,却都和他自己的利益密切相关。 波太郎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咬咬牙道:“此举会为大人带来什么实际益处?在下实在想不出。” “稍安勿躁。我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在神乐中吸收能乐和狂言,加上正在流行的念佛、京城的极乐舞以及新式歌谣……啊,必是一种出色的舞蹈。舞者和歌者可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子,都是一心侍奉神灵、一尘不染的天女。”对旧习不屑一顾的信秀,渐渐陶醉于自己的狂想,竞似有些着魔了。“在神灵面前畏畏缩缩不过是弱者的表现。要告诉世人,倘若接受这些天女,福泽便会滚滚而至。这种说法一旦流传开去,各处必会争相抢夺舞者……你认为如何?有把握吗?” “若在下不接受此任务,大人还会把这些女子交与我吗?” “当然不。你把她们培养出来,即可以此为名,巡回诸国,宣讲勤王之道,岂非一举两得?当然,我的目的并不在此,我是要让她们暗中为我所用……”信秀环顾了一眼四周,小声道:“让她们像伊贺和加贺的忍者一般获取各地消息。” 波太郎沉吟不语。信秀竟然想利用神灵去获取消息。暂且不论其善恶,也只有他方能想得出。 “此事用不了两三年。六个女子当中,第一个有惹人生怜的身姿,第五个具美妙的歌喉,最后一个则有惊人的气魄,按每人的脾性品貌加以调教。此事全权交与你。可与伊势、热田神官联手,也可选择远方的出云。你只需说利用此事可重建荒废的神社,那些贪婪的神官便不会有任何异议。神灵的呵护,加上你的深谋远虑,此事天下何人能知?”言罢,信秀旁若无人地笑了。“至于此次联姻,我不会就此罢休!哈哈,把这六个女子带回熊邸,悉心调教吧。” 波太郎微微点了点头。 “今年这里还会燃起战火。”信秀突然转换了话题,“松平广忠迎娶於大,成了刈谷的女婿,骏府今川怎会轻易放过他?他们定会让松平氏去夺回安祥城。哦,此次水野忠政大概不能担当我方先锋了……你有什么想法?” 波太郎己想要告退:“近日对于城中之事,在下一概——” “不知?哈哈,你在暗处操纵刈谷公子信元,却称对城中之事一概不知?好了,让我告诉你。於大出嫁之后,水野忠政便身体欠佳,并以此为由拒绝为我出征,而今川则定会认为此乃绝好的机会,因而举兵。此为一顿饕餮大餐,我要将他们和那宝贝女婿一网打尽。这事你也要多多费心。”言罢,信秀击掌叫来了松平信定…… [book_title]第六章 种天下 〖款款御衣, 纤纤长袖, 绻绻似练, 依依若仙, ……〗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歌声,杜鹃从大林寺的树林一路啼叫着朝冈崎本城飞来。 周围已俨然一幅夏日景象。头顶的绿叶迎着微风轻轻摇摆,护城河里的水已经涨到了河沿,站在河边便会湿了裤脚。於大今日来到了北苑,她已很久未来拜见母亲了。 “刚才那首随风传来的儿歌与织布有关。”华阳院眯眼望着护城河对面开辟出来的太卫门一带,道,“听说以前这一带进献过制作和妙御衣的红丝线。这首歌应是当时流传下来的。”她看了看脚下茁壮成长的棉花苗,继续道:“当时的女人每日忙于养蚕。她们除了献绢,还要献上粗布御衣所需之麻,而现在,你即在为普及棉花栽培而不辞劳苦。” 不知从何时起,冈崎人开始称於大为上房夫人。广忠叫她上房,家臣和嬷嬷们也亲切地称她上房夫人。与太夫人相比,於大似更受欢迎。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刚才提到的棉花,就连华阳院,也亲自到田里播种、栽培。以前有一个天竺人来到三河福地村的天竹,曾经推广过棉花种植,当时甚至开始棉神祭祀,但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於大说,这次带来的棉花种子定要发下去,让松平氏的功德泽被后世。家臣对上房夫人的想法交口称赞,其他的侧室也都说:“这想法真不一般哪!”她们的嫉妒心渐渐消失了。当然令她们感佩的不仅如此。以前广忠身体虚弱,如扶风弱柳,令人提心吊胆。自从於大嫁过来,广忠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好,体质也强了许多。 “多亏了上房夫人,城主开始吃苏了。” 苏乃先前三河进献宫中的贡物。於大知其制法,便下令菅生村的庄主制作。将一斗牛奶熬制成大约七八合的柔软胶体,每日食少许,就会浑身有劲。开始广忠认为苏是一种毒药,不敢食。於大当着他的面亲自尝试,告诉广忠,古时,每逢丑年都要向皇宫进献此物,广忠这才开始尝试。这种传闻与於大灿若春花的美貌一起,使她广受爱戴。 华阳院对此自然是喜不自胜。不管自己和於大在一生中将会遭遇怎样的波折,推广的棉花种植自能长久造福世人。想到这里,更觉得刚才听到的那歌谣沁人心脾…… 华阳院说,先让百姓家的女人种植棉花,然后将种子分赠内庭的女人和重臣的妻室。年内尽量多收种子,来年再把它们分给百姓,教给他们栽培的方法。否则,棉花种植会有再次灭绝之虞。而且,若是内庭培育出来的种子,百姓们拿在手里的感觉也大不一样。 对于棉花的栽种,华阳院比於大要热心得多。然而,她把好久不见的女儿带到田里,并非仅仅想告诉她培植棉花的经验。 战争的阴云再次笼罩在尾张、三河和骏河上空。松平氏被尾张夺走了安祥城,骏河的今川氏当然难以忍受。据说今川正在致力于改善与武田氏的关系,以便自己在攻打织田时,武田氏不至于从后方偷袭。一旦作好万全的准备,今川氏定然会出兵三河,与织田氏背水一战。於大年轻的丈夫广忠定然会被任命为先锋。而且,这一战不管谁胜,松平氏都不会平安无事。目前,织田军不可能一举消灭今川氏,今川氏也不可能那般容易就铲平蒸蒸日上的织田信秀。夹在两大强藩之间的冈崎城,命运就变得甚是悲哀。冈崎城现在就像一点微弱的星火,走错一步就有熄灭之危。不管是华阳院还是於大,都只是这危机之中的一介女流。华阳院曾被水野氏轻率地转送给松平氏,而於大日后也不知会遭遇怎样的风浪。华阳院正是想借栽培棉花一事开导女儿。“男人无不逞强好胜,战事也许还会发生,而棉花却能茁壮成长。於大,从棉花的成长中你想到什么?” “女儿想到了生命无常。” “是啊,在你我之后,唯独这棉花还可继续留存,虽然人们会忘掉第一颗种子是你带来的……” “是啊。这块田里的棉花长得最好。” 华阳院看着弯下腰抚摩棉花叶的於大,继续道:“於大,棉花和女人的命运还真像。” “棉花和女人……” “我虽离开了刈谷,但忠守和信近都已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而且,你现在也来到了我身边……”华阳院笑了笑,说道,“广忠待你好吗?”她拐弯抹角,其实只想问这个问题。 於大脸颊忽然泛起红晕。夫妻间无法启齿之事,令她脸上发烧。 “他与阿久有情在先。男人总是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念念不忘,不管她是谁。或许是因为……” 华阳院看到女儿羞答答的样子,更加好奇,“棉花啊……就是棉花。你要时刻想到棉花,学会忍耐。” 於大害羞地看了母亲一眼,轻轻摇首,道:“女儿也给阿久送去了棉花种子。” “哦!阿久……” “阿久亦是真正关心城主的人。” “那……那你不觉得苦吗?” 於大微笑着摘下一片已经枯黄的叶子,道:“女儿觉得阿久内心更苦。” 华阳院感到自己受到了重重的回击。心道:“这孩子真要强。”可是,这到底是敷衍之辞,还是她已有了驾驭广忠的自信?华阳院想继续试探,便对於大笑了笑。“日头越来越毒了,我们去阴凉处吧。”她一边领头往院子里走,一边道:“爱或被爱,都是虚无缥缈的泡沫。一旦广忠身有不测,你又会怎样?” 不知於大是否听出了华阳院的忧心,她回道:“憎恨别人时,别人也会恨你。善待别人,人便善待于你。” “你是在说阿久,还是在说广忠?” “都有。”於大低着头,继续道:“城主若身有不测,我自会去死。” 华阳院悄悄转头凝视着绿叶,莫非这孩子已经喜欢上了广忠?若真如此,也就无甚可说了。华阳院年轻时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当年,水野身边也有其他女人。当她几乎已心灰意冷时,情意却在她心中悄悄萌芽,而且,不久便有了孩子。於大或许现在还无法明白因为身孕而得到解救的母亲的心,但她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日,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享受着天地间最大的幸福。 华阳院回到屋里,命侍女端来一壶凉麦茶。一向与於大寸步不离的百合和小笹今日也跟了过来。大家一起喝茶后,华阳院道:“上房夫人赶快生个公子就好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上房夫人能替我给勘六带些礼物过去吗?是船商送过来的,据说是在土佐制造的黑砂糖。”她故意提起阿久生的勘六,目不转睛地看着於大。 於大从华阳院那里拿了黑砂糖,辞别时已过未时。这种黑色的东西虽也被称为糖,却无一点黏性。而且,只要在舌尖放上一点,强烈的甜味便会在口中扩散开来。 此时尚无人知道天下竞有甘蔗。早在孝谦天皇在位时的天平时代,作为成品的砂糖就或有使用,但是甘蔗传到民间却是很久之后的事。甘蔗是在庆长年间从萨摩开始广泛栽种。因此,天文年间的砂糖还是罕见的奢侈之物。华阳院让於大捎回砂糖,但阿久不会轻易拿给勘六吃。即便是在平常,阿久也会对华阳院和上房夫人心生疑窦。华阳院一直希望於大能早日生下一个不输于勘六的公子。於大对此多少知道些,可她仍不明母亲为何让她特意给勘六捎去这种稀罕之物。 於大早已与广忠如胶似漆,此间於大渐渐明白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职责。若广忠身有不测,她决不独活。这是二人温存之时,於大对广忠发自肺腑的告白。在柔软的被中,他们紧紧相拥,共同分享幸福之妙。每当在那种时候想到阿久,她都无法忍受。她不想把广忠让与任何人,希望广忠属于她一人,只有她才有权拥抱他。虽说如此,她却从未想过把广忠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她也隐隐约约知道,阿久对她抱有嫉妒和憎恶。可今日,华阳院竟让她去阿久夫人的房间,给勘六送礼物! 回到内庭,於大未回自己房间,而是直接去了阿久处。 “上房夫人来了。”侍女阿万看见,非常惊讶,慌忙进去通报。阿久匆匆来到门口迎接。正值夏季,她还未及整理身上的单衣,道:“恭迎夫人。”语气虽然柔和,於大却能看出她眼里明显的恨意。 於大微笑着点头致意,默默走到上座:“牡丹开得真漂亮。” “这是城主吩咐的,每年都要在院子里种上一些。” “阿久,我给你的棉花种上了吗?” “啊……种上了。” 於大这才将视线转移到在旁间玩耍的勘六身上,道:“太夫人带给勘六一些礼物,比甜酒和柿饼还要甜,是用甘蔗炼的砂糖。我带来了。来,勘六,到这边来。” 见於大拿出一个小纸包,阿久夫人顿时面色苍白。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侧室,又是庶子勘六的生母,她已年满十八。在十八岁的阿久眼里,上房夫人於大还只是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却愈来愈让她喘不过气来。若压力仅仅来自于於大的正室名分,阿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坐立不安。於大的品行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就像刚刚做好的柔软年糕,坚韧而凝重。於大当初让阿久种植棉花时,阿久推说自己没有种植经验。於大轻易反驳道:“这能给城主,不,说不定哪一天还能给勘六带来好处。於大也无经验,但会试着去做。你也一样啊。”阿久一时无言以对。 当年广忠要在於大嫁过来之后暗施辣手,是阿久制止了他。阿久乃同族松平左近乘正之女,特意被选出来安排到逐渐式微的幼主身边,保护他不受私通织田信秀的松平信定一干人的毒手。可是,不知不觉中,阿久被十四岁的於大的光辉掩盖了。就连广忠,也似完全忘记了当初设计毒害於大一事,把对阿久的宠幸完全转移到了於大身上。阿久因此整日坐立不安,她担心这样下去,自己和勘六将为人暗算。 阿久之所以要亲自抚养勘六,亦是出于对信定一干人的警惕。但是,现在她还要警惕於大。然而,现在於大却要让勘六品尝这种状如药膏的黑色东西。 “勘六,来,过来……”听见於大呼唤,小勘六睁着一双天真的小眼睛,摇摇晃晃笑着跑了过来。 “啊,勘六……”阿久突然从旁将他抱住。她眼角上吊,全身发抖,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在光影的映衬下,像纸一样苍白。因为事出突然,阿久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是结结巴巴道:“要是……要是……尿到夫人您身上了,该如何是好。请……请夫人原谅我的失礼。” 於大已经预料到阿久会惊慌。母亲也应该知道阿久现在的心情,但她却给女儿派这样的差事……於大心中一阵难受。但若扭头走开,或许会让情形更加难堪。於大微微笑着,取了一点黑砂糖,放入口中。很甜。那甜味渗透到牙缝里,迅速在口中扩散开来。 阿久紧紧抱着勘六,全身发抖。在於大的眼里,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母亲,举止中流露出真切的母爱。 “来,勘六,你也吃一点。”於大再次唤道。 勘六很不情愿地拍打着母亲的手,或许这个天真的孩童方知於大的笑容里并无害人之意。看到於大嘴里嚼着什么,他嘟囔道:“啊……哦……”他伸出小舌头,在母亲怀里挣扎。可是,阿久仍然没有放下他。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刚才吃下那怪东西的於大,屏住了呼吸。於大突然想哭。连这种甜甜的美味也不敢轻易品尝,这个世上的猜疑何其多!她感到悲哀,但更加让她的心灵受到震动的,乃是这位不顾一切保护孩子的母亲的心。 华阳院希望於大能够早日生一个公子。或许她正是想让於大体味这种做母亲的心情。或许,她说女人和棉花一样,即便是自己死了,孩子们也能享受未来世界的喜悦。尝完黑砂糖,於大再次向勘六伸出双手:“勘六,来,让我抱抱。” “啊……啊……” “这是船商给祖母的礼物,是土佐出产的珍贵砂糖。太少了,连你父亲都没给呢。甜得让舌头发麻了。来,再来尝一口。”说完,她瞧了一眼在旁边屏住呼吸不敢吱声的阿万,吩咐道:“给你们夫人也拿点过去。”她取了一点放在怀纸上。阿万接了过去,战战兢兢送到阿久面前。阿久这才放松下来,勘六趁机从她腿上溜下。“啊,这……”当她再次伸手时,勘六已经到了於大身边。 “啊……啊……”勘六涨开小嘴。於大弯腰,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小脸,她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对勘六道:“来,你也尝尝。这在三河可没有呢。” 当她的手指轻轻碰到勘六的小嘴时,於大才真正领悟到母亲让她来送黑砂糖的苦心。 孩童温润的小嘴有着让女人陶醉的力量,於大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孩子,她突然明白了母亲的心思。母亲正是想让她明白这种感情,才让她来找勘六。勘六久久回味着,阿久急急将阿万送去的黑砂糖含到口中。她瞪大眼,先前的不安完全融化在享受之中。傍晚的微风夹杂着院子里牡丹的花香,轻轻吹了过来。 於大看见阿久脸上的不安渐渐消逝,遂将剩下的黑砂糖递给阿久,再次亲了亲勘六,便站起身,带着候在隔壁房间的百合和小笹回了房。 “你们觉得勘六怎么样?”她一本正经地问两个侍女,“城主应该也很疼爱小勘六吧。” 百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小笹却毫不掩饰道:“夫人您也赶快生个孩子吧。” 於大的脸刷地红了,没有做声。 “您生下的孩子才能继承冈崎。勘六公子不过是庶出。” 听小笹说话如此放肆,於大不由得责备道:“小笹,不得无礼!” 黑砂糖的强烈甜味还留在口中。在她张口责骂小笹的一瞬间,甜味突然变得发腻,她突然感到恶心想吐。她惊讶地闭上嘴,捂住胸,阿久刚才充满戒心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母亲绝不可能加害自己,但自己却有可能因为误食而中毒。百合最先看见於大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慌忙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百合,你赶快去看看勘六。方才的糖太甜,不能吃得太多。快去!” “是。” 百合出去之后,於大捂住胸口,伏在地上,不停地弯腰作呕,身体也痉挛起来。 “夫人……您怎么了?” “小笹……端漱口盆来。” “啊……是。”小笹慌慌张张端来漱口盆,转到於大身后为她捶背。於大终于吐了出来。小笹一时不知所措,她奉命为夫人尝毒,而今日,因为砂糖乃太夫人所赠,她完全忘记了尝试。於大肚子里那些恶心的东西似乎就要吐出来了,小笹浑身都僵硬了。 可是,於大每次弯腰吐出的都是些黄色的汁液,不是黑砂糖。她的额头已经渗出晶莹的汗珠,嘴唇发紫,脸上有些扭曲,清澈昀眸子里泪光涟涟。看来事情非同小可。须贺接到百合的知会,赶了过来,盯着於大的脸,一边为她揉背,一边认真道:“夫人大喜啊。这是怀孕的征兆。真是可喜可贺啊!” 於大想要的那个生命已在她肚子里萌芽,幼稚的她却无知无觉。 [book_title]第七章 连环套 刈谷城的跑马场。烈日之下,海风卷起滚滚尘埃,人马俱是一身尘土。 “驾!驾!” 左边是护城河,右边是一座小木屋。在烈日的照射下,一切都没精打采,河堤上的绿叶也变了颜色。马场上,骑着四岁鹿鬃马疯狂奔驰的,乃一月之前刚被任命为下野守的刈谷新城主、於大的兄长水野信元。今日他接待了两位客人。父亲在於大出嫁之后,身体欠佳,已疏远了政务,但对年轻的下野守仍然不太放心,并未将全部事务交与信元。 “冈崎的夫人怀孕了。”当忠政听到这个消息,高兴道:“好!这么说她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了。好,太好了。我的外孙、清康的孙子就要出生了。”至此,他才把城中大小事务全权交与信元。在忠政眼中,那个夺去了爱妻的松平清康虽然可恨,却也是一条值得他怀念的好汉。只有清康,对有燎原之势的织田信秀毫不相让,甚至一举攻到了尾张的守山,让信秀也心生惧意。在忠政看来,清康此举完全是缺乏谋略的鲁莽之举,正是因为这样鲁莽,才导致他在守山一役中被人刺杀,万丈雄心化为乌有。但无论如何,他的勇气和果断的确非比寻常。 “希望生出来的孩子能拥有我的忍耐和清康的果断。” 於大的怀孕让忠政的梦想离现实又近了一步。只要於大能生育,她定能生出一个理想的孩子。剩下的便只有祈祷了。忠政暗中派人给凤来寺送去了请愿文,他觉出自己的身体正在一步步走向衰弱,但只要能换来孩子的平安降生,万事皆安。而且,他决定在此重要关头,加强全权负责城中事务的新城主在刈谷重臣面前的威严。 这时,信元迎来了两位客人。他们和信元密谈了半个时辰后,旋即离去。即便是那些亲近随从和贴身侍卫也能看出,二人乃是肩负着重大使命的织田氏使者。 “战事马上就要开始。” “此次主公肯定不会追随织田氏,老城主和藤九郎也不愿与冈崎发生战事。” “况且现在冈崎的夫人有孕在身。老城主定会以身体欠佳为由,拒绝与织田氏结盟。” 种种传闻像风一样在城内外传播开来。人们从使者回去时的脸色和送行时信元的神态中窥见端倪。信元心情郁闷时常会在马场上骑马狂奔,而今日他看起来比以往还要暴躁。 “驾!驾!” 信元扬起鞭子,抽打战马,在烈日下的马场上狂奔。他全身都已湿透。若是往常,他会跑到盐滨,让海风吹干汗水,吹走内心的烦闷。但今日,他却越跑越烦躁。使者的话就像他额头上的尘埃,夹杂着让他深感不快的腻味。 使者乃平手中务大辅,他乃信秀首席幕僚,并为吉法师之师。他说话时的语气让人想起信元的父亲水野忠政,不卑不亢,慢声细语,条理清晰。这是织田氏的家风,出使不仅仅是传递一个指令,还要给对方无法抵抗的威压。听者经常弄不清到底使者是在代替主君传话,还是在表明自己的意见。 “我家主公说,令尊行事过于谨慎。武将都和远方大名联手,进攻周边小藩,而令尊却常反其道而行。前时竟然将女儿嫁给了去年的敌人松平氏……真乃卓见啊!”说到这里,他眯起细长的眼睛,观察信元脸色的变化,又道:“长此以往,局面将难以收拾。既不追随织田,也不投靠今川。一方面和今川治下的冈崎亲密往来,另一方面又和织田氏藕断丝连……以后万万不可如此。无论如何,到了您这一代,应当认识到,现今的严峻情势已不容犹豫。您不进攻别人,便会被别人消灭。此乃方今年月的悲哀。” 随后他便开始闲话,或是称赞庭院的设计精巧,或者询问盐场的情况,或者品评今川义元父子和松平广忠,偶尔也会谈起足利一门的衰微。事实上,使者此行的目的,便是想让信元充当攻打今川的先锋。 信元本想以父亲病重为由,再考虑几日,但对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思,竟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差点忘了,听说大人在熊若宫府上见过了吉法师公子。公子见过的夫人,现在还在城中吗?吉法师公子让我向夫人问好。” 信元立即有一种被人抽了一巴掌的感觉。他想起当时自己心中涌起的恶念。可以把这话理解成织田氏对他的警告,旨在告诉他,织田并不完全信任他;但也可以理解为,织田已经把他当成了敌人,不允许他说半个不字。身为一城之主,竟然与城外女子私通,还在吉法师面前花言巧语,称要将这个女子娶回城中,眼中还有织田氏否?使者的语气饱含着讽刺。 信元以须和父亲商量之后再作答复为借口,打发走了使者,但心头的烦闷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父亲不会不管。是他把於大嫁给广忠……”他围着马场转了六圈,正骑马从小木屋前驰过时,一个人影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他面前。 “兄长!”那人厉声叫道。信元被吓了一跳,猛地勒住缰绳,脚蹬离开了马腹。 “笨蛋!”信元差点摔落在地,跳下马时一个踉跄。“藤九郎,你莽莽撞撞的,被马踩到怎么办?” “不会。”对方斩钉截铁答道,“兄长,我有话与您说!”来人乃於大的同胞哥哥藤九郎信近。信近还留着额发,脸色苍白,但长相俊美,英气勃勃,很像母亲华阳院。此时他双眉竖起,满头大汗。 “有话说也得等我勒住了马。藤九,不可太任性了。” “不。兄长您才任性呢,您完全无视父亲。” “我无视父亲?” “您是怎么答复织田氏使者的,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以父亲有病为由,此次不出兵吗?” 信元咬了咬牙。他没像往常那样大发脾气。他向下人递了个眼色,把缰绳扔给下人,“就因为这个大惊小怪地跑来?” “当然,这可是水野氏的大事。” “不。不仅是水野氏,这于松平氏亦生死攸关。”信元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我知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他本来想说,不就是因为冈崎城有你的母亲和妹妹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华阳院的五个孩子中,藤九郎信近乃是最性急也最率真者。他认准的理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在诸兄弟当中,信元和信近可谓水火不容。父亲已经无心和冈崎作战,信元若坚持出兵,很可能会先把信近除掉。 “听说您对使者说,要考虑之后再作答复,是吗?我想听听您的打算!” “我当然有打算!”信元可不愿在弟弟面前示弱,故意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道:“这里太热了,我们到那边大樟树下说话。”他领头缓缓朝樟树走去。刚才在马上摇晃得太厉害,他还感到大地在颤抖。 藤九郎信近似乎是拿定主意要和哥哥一争高低,随信元到了树荫下。信元一屁股坐下:“真热啊!” 信近紧紧盯着哥哥,毫不示弱:“我并不害怕您去攻打我母亲。我只是害怕您加入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当中,以致骨肉相残,白白丧命。您为何不明确拒绝使者?我想听听兄长的想法。”话说得大义凛然,却可明显看出,他内心最害怕的,还是他母亲居住的城池遭到攻击。 知了在兄弟二人头顶不知疲倦地叫着。信元心中暗笑,却道:“你别着急,先坐下。” 信元心道:藤九郎啊藤九郎,你把父亲的弱点可全都学来了。原本聪明清晰的头脑,却被感情毁掉了。父亲经常说:“一切都是为了水野大业。”可是对于被清康夺走的妻子,他却始终难以忘怀。他把於大嫁过去,不正是这种情感的表现?被人夺妻却不记恨,反而将女儿也嫁过去,让女儿生下的儿子继承对方家业。如这么理解,父亲倒具有普通武士不可企及的宽厚大度和深谋远虑。但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是出于对妻子难以割舍的情义。藤九郎虽然性情刚烈,在这一点上却极像父亲。 信元看来,信近之言不是在看清时局之后得出的冷静结论,面是对生母和妹妹难以忘怀。这个世界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情感在这乱世中最是柔弱无力。 “你说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对。”年轻气盛的藤九郎信近点了点头,继续道:“我认为参加这种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利益的战事,并因此加深与松平氏的仇恨,简直是愚蠢之极。” “愚蠢之极……哈哈。你这话有意思。依你看,我们应投靠织田氏,还是今川氏?” “谁也不投靠!我们不是织田,也不是今川,我们是水野!” “话虽如此,可你看看我的名字。信元的‘信’取自信秀,‘元’则来自义元。” “若是考虑到这些,不投靠任何一方,方是上策。” 信元厉声道:“幼稚!一山不容二虎。现已到了两虎相争之时,根本无法保持中立,静观其变。”他压低声音,继续道:“你可知道,今川氏与足利将军虽源自一家,却早已败落,不过是一心仰慕京都风雅的朽木。而织田氏乃是茁壮成长的大树,势不可挡。当这两棵树均枝繁叶茂则罢,一旦到了不砍倒其中一棵,另一棵无法生长时……你不该不明白其中道理。” “我丝毫也——” “你还不懂?”信元压住心头的怒火,苦笑道,“我再说一次。此时咱们都该放下感情。即便是我,也根本不喜欢织田。但一山不容二虎,你只能选择其一,现在已经到了抉择之时。” 藤九郎信近往信元身边靠近一步,大声笑道:“这便是兄长的深谋远虑?” “怎么?” “一山不容二虎。哈哈,的确有这样一句古言。但我也知另一句古言,便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兄长明知如此,还要主动加入这场战事?” 听信近这么一说,信元顿时失色。若是往常,信元定会挥刀相向。但现在他乃一城之主,须有包容异议的器量和责任。“哦?还有这样一句古言……” 信元压抑住心中愈加强烈的不快,狠劲点了点头。“可是……藤九郎,当你事前就知哪只虎会死,哪只虎会伤时,会怎样?你还要静观其变?” “兄长您似已知结果?” “正是。” “因此我们更不会投靠织田氏。因为……” 信近以为自己能说服兄长,他挽了挽袴裾,也坐到树下。“要是因为有我们相助,这只老虎得以轻易取胜,你以为他会怎样?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我们刈谷和尾张接壤,织田氏岂会放过我们?他们要是找借口向我们出兵,又当以何应对?” “不错……” “因此,我们只能静观其变……这是父亲大人和众家臣商议之后的决定。老虎若伤势严重,我们也保存了实力,老虎便不会轻易攻击我们。兄长您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任何时代,小国弱藩的悲哀都是一致。或主张投靠这一方,或主张投靠那一方,或主张保持中立,三方整日争论不休。水野氏自然亦不例外。 见信元沉默不语,年轻的信近以为兄长已经屈服。可是他怎知,言辞根本无法改变他人,有时口舌之胜反而会令对方耐性尽失。然而信近不懂此理,他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件傻事。信元哪里会屈服于这个口齿伶俐的弟弟,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此事并无是与非,乃是世人的宿命。 我须杀了他!信元心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信元马上找到了理由:信近已陷入对母亲和妹妹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丧失了正确的判断能力。如此下去,只会种下祸根,最终导致水野氏走向灭亡。他却并不知,他这个决定的背后,隐藏着对这个异母弟弟的嫉妒。信元从小便失去了母亲,不知母爱为何物。 “哦……你的想法也有些道理。”信元口气软了,却暗想:我应在何处杀掉这个家伙呢?他突然心生一计。 畸形的时代造就了畸形的人品。在这个血腥的乱世,骨肉相残早已不足为怪。为了生存,需要种种谋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是整日为柴米油盐奔波的百姓,还是养尊处优的大名,并无不同,均同时生存于这个空前的乱世之中。 在相信只有投靠织田氏方能生存下去的信元眼中,弟弟成了他的最大威胁。若他铁心投靠织田,信近必会挥刀相向。但他一想到要在熊邸除掉信近,以便一箭双雕,也不由得感到脊背阵阵发凉。他亦觉得骨肉相残甚是悲苦,但这个乱世绝不允许感伤。 信元镇静下来,道:“我或许的确有欠考虑。藤九郎,此事先莫声张。” “为何?” “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也会认真听取你的见解。但若让外人听去,就不好了。我现在很忙。稍后我们去熊若宫府上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说完,信元呼地立起身来。信近点了点头。看到哥哥听从了自己的意见,他感到由衷地高兴。“记住,切切莫要让人发现,到时熊邸的吊桥自会放下来,你暗暗进去则可。” “什么时候?” “月亮出来之前,戌时左右……过桥之后,到一个小门前,敲三次,每次两下,这是暗号。” 这是信元进入於国闺房时的暗号。 “敲三次,每次两下。” “对,到时一定要戴上面罩。出来迎接的女子肯定以为是我,此时万不可言语。此前我已经到了那里。到时我会告诉你,我为何未对织田使者明确表态。然后,我们仔细推敲。” 信元看着信近,点了点头,迈开大步离去了。头顶的蝉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呜叫。每当海风吹起,便会卷起烟雾般的尘埃。信元背上开始冒汗。他吐掉嘴里的尘土,抬头盯着天空。 织田信秀的使者平手中务过于镇定的表情和信近的脸重合在一起,浮现在他眼前。不管怎么说,让织田知道自己私通城外女子一事非常不妙。於国娇艳可爱,她纤弱的心灵和身体都让信元倾倒。但若把她娶回城里,日后城中事务便不好处理。但若把信近骗到於国的住处,借织田氏的人除掉他,则既除掉了信近,也可平息自己私通城外女子的流言。此事不仅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因为於国可对信元死心了。 信元用手遮挡着烈日,走进本城,他支开贴身侍卫,走到院子里。酷热的阳光下,护理庭院的芥川权六郎指点着三个工匠,摆弄着小河边的石头,以便向泉边引水。 “权六,能顺利把水引过来吗?”信元问道。 背手看众人忙碌的权六郎肃然答道:“城主。您站的地方是放灯笼的。”他边说边把信元拉开,小声道:“城主,事情果然如您所料。据说织田密令平手大人速回那古野,若您不愿加盟,则不用等您的答复。” “果然如此。还有什么消息?” 权六郎脸上露出一丝笑,道:“小人以为其他事并不重要,因此没去打探。大人,对方连熊邸都控制了,随时都可能派人朝您下手。您千万不可随便出城。” 信元呵呵一笑。他若拒绝与织田氏结盟,织田信秀岂会轻易放过他?这一点不用权六郎提醒,信元心里如明镜一般。 “臭小子,竟然如此不知好歹!”织田定会令上野、樱井和安祥之兵前来围攻,截断刈谷和冈崎的联系,然后像捏死口袋里的小老鼠一样将信元捏个稀烂。信秀一旦下定决心,定会首先在熊邸对信元下手。信元出没熊邸的秘密,城中虽无人知晓,织田氏却一清二楚。 “权六,过来。”信元装作欣赏庭院景致,走出了七八间远。芥川权六郎其实是个忍者。自从南北朝楠木氏开始培植忍者以来,各地武将争相效仿,忍者遂遍布天下。 “权六,你是我的属下还是……父亲的忍者?我想先弄明白。”信元若无其事道,紧紧盯住对方。 “大人这话问得古怪。”芥川权六郎也盯住信元,道,“忍者向无二心。小人乃老城主传给大人的一件秘密武器……大人把我当成您继承下来的一件武器则可。武器是不可能有异心的。” 信元微笑道:“话虽如此,但你们这些人不就是善于欺骗吗?刚才的事休要告诉我父亲。” 权六郎也微微笑道:“就算大人让我去取老城主的首级,小的也义不容辞。大刀在谁手中,便会听谁使唤。” “住口!”信元轻声责备道,“休得胡言!不信任忍者便无法利用忍者。此事休得对父亲提起!” “忍者无嘴。” “今晚我会暗中去一趟熊邸。” “啊!这……” “无妨。我知,我会像往常一样经吊桥去於国小姐处。我对自己有信心。” “小人知道,但这还是……” “哼!在院子里我自会谨慎。进了於国小姐房里,就不怕了。但於国会把我的刀挂到刀架上。织田刺客肯定认为那是刺杀我的最好时机。”权六郎脸上毫无表情,这是忍者的习惯,他像一块石头般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明白主人的意思。 “我以父亲生病为由拒绝加盟织田氏,织田岂会放过我这块绊脚石?你听着,我要在戌时前往熊邸。” 忍者依然无言。 “不用暗中保护我。我会穿过吊桥,由后门进去。” 权六郎道:“大人想让人在於国小姐房星把您杀了?” “对,我必死无疑。” “那么……小人就不跟您一起去了。” “好。你都明白了?” “既然必死无疑,小人就去通知织田刺客,告诉他们您的行踪。” “他们已经混进刈谷城了么?” “是。是柘植门的刺客,共三组,每组三人。在使者到达刈谷前两日就已潜入城中。” “哦,他们什么装扮?” “有乞丐父子,还有马夫和修验道的僧侣。”权六话还未完,信元已转身离去。只要说了这些,这个无口无心的忍者便会去煽动刺客前往熊邸。 信元突然觉得此举过于残酷,但他随之摇了摇头,赶走了这种伤感。 [book_title]第八章 将计就计 太阳落山之后,水野藤九郎信近便偷偷溜出了本城。月亮还没出来。父亲房里已掌灯,窗边胡乱开着几株胡枝子花,映在隔扇上,像画上去的一般。 “父亲也将不久于人世……”信近突然想到了人生。他一路思索着这些问题,从通往米仓的边门到了本城的城墙外。美丽的天河悬挂在夜空,海水拍打着西侧临海的城墙,发出轻柔的声音。 嫁到冈崎的於大将会生下一个孩子……一个新的生命就要来到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而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父亲忠政不久将离开这个世界,这同样不可思议。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长命百岁。可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老人,也有年轻人。生而后死,死而复生,这个世上总会有很多人。生死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是神,还是佛? 蛐蛐开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