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快乐的死 [book_author]加缪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2262 [book_dec]《快乐的死》为加缪的小说处女作,完成于他二十四岁那年,但直至他去世后才出版。 在一桩精心设计的谋杀案之后,梅尔索获得了人人羡慕的财富,过着财富与时间都有充分余裕的生活。然而,梅尔索仍然不幸福。 一个人如何才能快乐?为什么有了金钱,孤独却并不离开? 梅尔索的抉择和省思,也预告了加缪日后的其他小说和论述。 [book_img]Z_9895.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分 自然死亡 [book_title]第一章 上午十点,帕特里斯·梅尔索稳步走向扎格尔斯的别墅。这个时候,女护理会出门购物,别墅里没有旁人。正值人间四月天,明媚而凛冽的春日早晨,天空纯净而透着寒意,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却没有任何暖意。别墅附近,山丘上林立的松树之间,干净的光线顺着树干流泻下来。路上空无一人。这是一条微微上升的缓坡。梅尔索手里提着行李箱,走在尘世的晨光之中,他听着自己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行李箱把手发出的规律的嘎吱声,在这条寒冷的道路上不断前行着。 别墅门口前,这条路通向了一个配有长凳和绿植的小广场。灰蒙蒙的芦荟之间掺杂着提前开花的红色天竺葵,还有蔚蓝的天空和涂了白色石灰的围墙,这一切都是如此鲜活又稚气,梅尔索不禁驻足了一会儿。接着,他重新出发,走上了通往别墅的下坡路。进门前,他停下,戴上手套。他推开那个残疾人习惯性不锁的门,然后顺势将门关上。他走进长廊,来到左侧第三道门前,敲门进去。扎格尔斯就在里面,他坐在一张靠近壁炉的扶手椅里,也就是两天前梅尔索坐过的位子,一双残腿上盖着一条格子毛毯。他在读书,那本书放在毯子上,而此刻,他正睁大了双眼,盯着刚刚关上门还站在门口的梅尔索,眼神里看不出丝毫的惊讶。窗帘是拉开的,地上、家具上,还有各种物件的犄角旮旯处,都铺洒着一摊摊的阳光。窗外,早晨在金色的寒冷大地上展露笑颜。一股冰冷的巨大喜悦和鸟儿发出的不安的尖锐叫声,还有那漫溢的冷酷无情的光线都为这个早晨描绘出一张无辜又真实的脸庞。梅尔索站在那里,房间里闷热的空气紧紧勒住他的喉咙,充盈着他的双耳。尽管天气已经转暖了,扎格尔斯的壁炉里烧着熊熊烈火。梅尔索感觉血液冲上了他的太阳穴,在耳垂处怦怦直跳。对方始终一言不发,只用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梅尔索兀自走向壁炉另一侧的矮柜,不去看那残疾人,把行李箱放在桌上。这时,他感觉脚踝隐隐颤抖着。他停下来,点了一支烟。因为戴着手套,他点烟的姿势有点儿笨拙。身后传来一些模糊的声响。他嘴里叼着烟,转过身去。扎格尔斯一直盯着他,但是刚刚把书给合上了。梅尔索感觉炉火已经把他的膝盖烤到几近灼痛,他倒着看了看那本书的书名,是巴尔塔沙·葛拉西安的《朝臣》。他毫不犹豫地俯身打开矮柜。一把黑色的手枪熠熠生辉,宛如一只优雅的猫镇压着扎格尔斯的那个白色信封。梅尔索左手拿着信,右手拿着手枪。犹豫片刻后,他把枪夹在左臂下,打开信。里面只有一张大信纸,上面是扎格尔斯的笔迹,寥寥几行刚毅的大写字迹: 我只不过是消灭了半个人而已。希望你们不要见怪,这个小矮柜里的钱是用来补偿为我服务至今的相关人员的。至于剩余的钱,我希望能够用来改善死囚的饮食。但我心里也明白,这是一种奢求。 梅尔索脸色紧绷,把信纸叠好。这时,香烟燃起的烟刺痛了他的眼睛,些许烟灰掉落在信封上。他抖了抖信封,把它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转身看向扎格尔斯。扎格尔斯此刻正看着那信封,一双短小却粗壮的手搁在书旁。梅尔索俯身,转动保险柜的钥匙,从里面取出一捆捆的东西,透过外面包着的报纸,能隐约看见里面是钞票。他一只手臂夹着手枪,另一只手将钞票整整齐齐地放进行李箱里。柜子里百张一捆的钞票有将近二十捆。梅尔索意识到自己带来的行李箱太大了。他留了一捆钱在保险柜里。他合上行李箱,把抽了一半的烟扔进了壁炉,然后右手握着枪,走向那个残疾人。 扎格尔斯望着窗外。一辆车缓缓从门前经过,发出轻微的磨合声。扎格尔斯一动不动,像是在沉静地端详着这个四月的早晨超凡脱俗的美。感觉到枪口抵着自己的右太阳穴时,他的目光还是没有挪动。梅尔索望着他,发现他眼中噙满泪水。反倒是梅尔索闭上了双眼,他后退了一步,然后开枪。梅尔索紧闭着双眼,靠墙站了一会儿,感到耳朵处的血液仍在怦怦跳着。他睁开眼,那颗脑袋倒向左肩,身体几乎没有发生歪斜。只是扎格尔斯已经不复存在,只看到一个巨大的伤口上鼓胀着的脑浆、颅骨和鲜血。梅尔索开始打战。他走到扶手椅另一边,抓住扎格尔斯的右手,让它抓住手枪,再把它举到太阳穴的高度,让它自由落下。手枪掉到扶手椅的扶手上,再落到扎格尔斯的膝盖上。在这一系列的动作中,梅尔索看了看这个残疾人的嘴巴和下巴。他的神情就像刚才望向窗外时一样严肃而悲伤。这时候,门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喇叭声。这种不真实的呼唤声又回荡了一次。梅尔索始终俯身靠着扶手椅,一动不动。一阵车轮转动声响起,说明肉贩已经走了。梅尔索拎起行李箱,打开门,金属门栓被一束阳光照得闪闪发亮,他立刻脑袋发胀、口干舌燥地走出了房间。他走出别墅大门,大步流星地离开。四下没有什么人,只有一群孩子在小广场的一端。他离开了那儿。经过广场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身子在薄西装外套下瑟瑟发抖。他打了两个喷嚏,小山谷里响起回声,像是一种嘲笑,在清澈的天空中越飞越高。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便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从湛蓝的天际落下千千万万个小小的白色微笑。它们嬉戏在满是雨水的叶子上、在小巷湿漉漉的石板上,它们飞向血红色瓦片作顶的屋舍,又振翅飞向刚才孕育了它们的湖泊。那上方有一架极小的飞机,正发出温和的轰鸣声。在这饱满而欢愉的空气中,在这富庶丰饶的天空下,人唯一的任务似乎就是活着,并且活得快乐。顷刻间,梅尔索感觉内心万籁俱寂。第三个喷嚏把他晃醒了,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像是发烧了似的。于是,在行李箱的嘎吱声和自己的脚步声中,梅尔索来不及环顾四周,飞快地逃跑了。回到家里,他把行李箱往角落一丢,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三四点。 [book_title]第二章 夏天的港口充满了喧嚣和阳光。十一点半,太阳仿佛从中间开裂成了两半,沉沉的暑气压迫着码头堤岸。阿尔及尔商会的货棚前,一艘艘有着黑色船身、红色烟囱的货船正在装载一袋袋麦子。细密粉尘的芬芳与太阳炙烤出来的厚重沥青味交融在一起。在一艘散发着油漆味和茴香酒清香的小船前,有些人在喝酒,一些穿着红色紧身衣的阿拉伯杂耍艺人在发烫的地面上不断转动着身体,阳光也在他们身后的海面上跃动着。扛着一袋袋货物的码头工人完全不看他们,专心致志地走在码头和货船甲板间的两块有弹性的长木板上。到了甲板上,工人们身后顿时海阔天空,只剩一片碧海蓝天。在一片卷扬机和桅杆之间,他们终于停留了片刻,虽然脸上蒙了一层白花花的汗水和粉尘,但眼睛炯炯有神,心醉神迷地望向天空,然后就一头扎进了弥漫着热血气味的底舱里。沸腾的空气里,汽笛嘶鸣着,一声声不绝于耳。 长条木板上,工人们突然停下脚步,场面一片混乱。他们中的一人跌落到了厚木板之间,幸好木板排列紧密,把他给托住了。但他的手臂被折到了背后,被那袋很重的货物给压断了,他发出一阵痛苦的号叫声。这时候,帕特里斯·梅尔索从办公室出来了。刚到门口,一股暑气便令他窒息。他吸了一大口的柏油热气,喉咙像被刮了一般,然后走到那些码头工人面前。他们已经把伤者抬出来了,他躺在木板上,周身弥漫着粉尘,嘴唇由于痛苦而发白,手肘上方断了的手臂就这么了无生气地任人处置。一截碎骨从皮肉中穿出,可怕的伤口淌着血。鲜血沿着手臂滚滚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发烫的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阵青烟升腾起来。梅尔索怔怔地看着这血,一动不动,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是埃马纽埃尔,那个“跑腿的小伙子”。他向梅尔索指了指一辆朝他们开来的卡车,卡车的铁链发出阵阵爆裂声。“走吧。”帕特里斯开始狂奔。卡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立刻追上去,很快便被淹没在噪声和尘埃之中,两人气喘吁吁,视线模糊不清,心神狂乱,只感觉到在卷扬机和其它机器的狂乱节奏中,自己被狂奔的冲力带动着。伴随着海平线上船桅的舞动,他们一路经过的船在那儿不断晃动,船身像是麻风病人的皮肤。梅尔索对自己的体力和灵活性非常自信,他一跃跳上了卡车,然后又帮着埃马纽埃尔坐上来,两人就这样垂着双腿,在这白蒙蒙的漫天粉尘和明晃晃的暑气中,在阳光、大海、布满桅杆和黑色起重机的港口的奇妙衬托下,随着卡车飞速离去了。码头的地面崎岖不平,卡车一路颠簸着,埃马纽埃尔和梅尔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头晕目眩。 到了贝尔库,梅尔索和埃马纽埃尔下车了。埃马纽埃尔唱着歌,他歌声嘹亮,但五音不全。“你知道的,”埃马纽埃尔对梅尔索说,“这是自然而然从胸口涌上来的。我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去海里游泳的时候也会这样。”的确如此。埃马纽埃尔总是在游泳时放声高歌,嗓音因为水压变得沙哑,在海上根本听不见,但是和他粗壮的手臂动作韵律一致。他们走过里昂街。梅尔索身材高大,他昂首阔步,摆动着宽大又厚实的肩膀。他一脚踏上人行道的姿态,以及灵巧地扭动胯部避开有时候围上来的人群的模样,都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年轻有活力的身躯,能够为它的主人带来肉体上极致的愉悦。休息的时候,他像是为了展示自己身体的柔软度,把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单侧臀部上,仿佛从运动中,他已经了解了自己身体的特性。他下意识地做着手势和埃马纽埃尔说着话,双眼在略显凸起的眉弓下闪亮亮的,微翘而灵活的嘴唇噘着,他拉了拉领子,想给脖子透透气。他们走进常去的那家餐厅,坐下,默默地吃饭。屋里照不进太阳,很凉爽。苍蝇嗡嗡飞着,还有餐盘碰撞的声音和人们谈话的声音。餐厅老板塞莱斯特朝他们走来。塞莱斯特身材高大,留着小胡子,他撩起围裙抓了抓肚皮,然后又放下围裙。“还好吗?”埃马纽埃尔跟他打招呼。“像个老头儿。”他回答说。塞莱斯特和埃马纽埃尔互相拍着肩膀,说了几句“噢!老伙计!”便寒暄起来。“你知道,其实那些老头儿,”塞莱斯特说,“他们都有点儿蠢。他们说,五十多岁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但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我以前有个朋友,他只有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才开心。他们常常一起出去,一起吃喝玩乐,还一起去赌场。我那个朋友说:‘为什么我非得和一群老头子出去?他们成天就会唠叨说自己吃了泻药,或者肝疼。我更喜欢跟我儿子出去。有时候,他去勾搭姑娘,我就装聋作哑,自己去搭电车。再见,多谢了。我玩得很开心。’”埃马纽埃尔笑了。“当然,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我还挺喜欢他。”然后,他又对梅尔索说,“我宁可喜欢这样的人,也不喜欢我以前的另一个朋友。他成功的时候总是指手画脚地仰着头跟我说话。现在,他什么都没了,也没有以前那么骄傲了。” “活该!”梅尔索回答说。 “哦,不过做人也不该太苛刻了。他抓住了机遇,他做得对。九十万法郎……啊!要是我能搞到九十万法郎就好了!” “要是有了九十万法郎,你会怎么做呢?”埃马纽埃尔问道。 “我会买一栋小木屋,在肚脐眼上涂一点儿胶水,然后再插一面旗子。这样我就能等着看风是从哪儿来的了。” 梅尔索安静地吃着饭。这时,埃马纽埃尔开始跟老板讲起自己在马尔纳打的那场著名的战役。 “我们这些佐阿夫[1]都被编进了轻步兵营……” “你可真烦人。”梅尔索平静地说。 “指挥官说:‘冲呀!’然后我们就冲下去了,下面像是一道沟壑,只有一些树。他让我们冲,但是前面根本没有人。我们就这样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突然间一堆机关枪朝我们扫射,大家纷纷倒地,叠到了一起。死伤的人太多了,沟壑里血流成河,都能划船了。有些人哀号道:‘妈呀!太可怕了。’” 梅尔索站起身来,把餐巾打了个结。老板去厨房门后用粉笔标注了他点的菜。厨房门就是他的账本。有人有争议时,他就把门整个拆下来,把账目扛出来。老板的儿子勒内在一旁的角落里吃着溏心蛋。“可怜的家伙,”埃马纽埃尔说道,“他的胸口有毛病。”他说得没错。勒内总是一声不吭又一脸严肃的模样。他不算太瘦,眼神很明亮。这时,有个客人正在跟他说:“只要愿意花时间,小心照料,结核病是可以治好的。”勒内点着头表示同意,边吃蛋边抽空回应着对方,神情凝重。梅尔索走到他身边,靠在柜台上,点了一杯咖啡。那个客人继续说:“你认识让·佩雷吗?就是那个在煤气公司工作的。他死了。他之前肺出了毛病,但是他非要出院回家,因为家里有他老婆。他老婆是个力大如牛的女人。这病把他搞成这样,你知道,他成天就骑在他老婆身上,他老婆不愿意,但是他脾气很大。就这样,每天要搞两三次,本来就生病的人就这么没了。”勒内嘴里叼着块面包,停下了咀嚼,盯着那男人。“是呀,”他说,“坏事来得快,但去得慢。”梅尔索用手指在起雾的大咖啡壶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他眨眨眼睛。从这个淡定从容的结核病人到歌声嘹亮的埃马纽埃尔,他的人生每天就这样在咖啡味和柏油味之间摇摆,与他自身的存在和他所有的兴趣脱节了,也远离了他自己陌生的真心。相同的事情,在其他情况下本该深深吸引他的,现在他却不想再谈论,因为他正忙着亲身去经历。直到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筋疲力尽,再小心翼翼地去熄灭内心燃烧着的生命之火。 “梅尔索,你比较有文化,你来说说吧。”老板说道。 “得了,改天再说吧。”梅尔索说。 “你今天早上吃了炸药吧。” 梅尔索微笑着从餐馆走出来,穿过马路,上楼回到了房间。他房间的楼下就是一家马肉铺。从阳台向外探头,就能闻到一股血腥味,还能看到招牌上写着:“致人类最高贵的胜利。”他倒在床上,抽了一支烟,然后便睡了过去。 他睡的这间房间,以前是他母亲的。他们一起在这套三室的公寓里住了很久。只剩下他一人之后,他便把两间房间租给了他朋友介绍的一个箍桶匠,那箍桶匠和他姐姐一起住。他自己保留了最好的那间房。他母亲五十六岁去世了,她曾经是个美人儿,本以为可以凭借一股风骚劲儿过上好日子,活得光彩耀人。可是到她快四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她没法再穿漂亮衣服,也没法梳妆打扮了,只能穿病号服。她的脸因为可怕的浮肿而变形,双腿因为浮肿而不便行走,整个人失去了活力,最后变得半瞎,整天在那暗淡无光、无力整顿的房子里疯狂地摸索。最后一击突然而短暂。她以前就有糖尿病,但她没有在意,这种满不在乎的生活方式又加重了病情。他不得不辍学去工作。直到他母亲去世,他一直坚持读书和思考。十年间,他母亲忍受着这种病人的生活。这场折磨持续了太久,周围的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都忘了她病得很重,随时可能会丧命。然后有一天,她死了。街坊邻里都很同情梅尔索。大家都期待着葬礼,都为梅尔索对母亲的情深义重而感动。大家请求她的远房亲戚们不要哭泣,以免徒增梅尔索的伤心。大家请求亲戚们好好保护梅尔索,多关心关心他。梅尔索穿着自己最高级的行头,拿着帽子,注视着一切筹备工作的进展。他跟着送葬队伍,参加了宗教仪式,撒了一抔土,和大家握了手。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震惊于接送宾客的车辆居然这么少,并且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但也仅此而已。第二天,公寓的一扇窗户上便出现了一张告示:“出租。”现在,他住在他母亲以前住的房间。以前,虽然他很穷,但是因为有母亲陪在身边,日子也总有一种温馨。晚上,他们会围着煤油灯一起安静地吃饭,这种简单的静默中,自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快乐。四周的街区静谧无声。梅尔索望着母亲疲惫的嘴角,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他又重新开始吃饭。灯有点儿冒烟,母亲伸长右手,身体往后仰着,用这种疲惫的姿态调了一下。“你不饿了吧?”过了一会儿,她说。“不饿了。”然后他就去抽烟或者读书。看到他抽烟的时候,母亲就说:“又抽烟!”看到他读书的时候,她就说:“靠灯近一点儿,眼睛要坏了。”如今,孤身一人的贫穷却是一种可怕的苦难。每当梅尔索痛苦地想起已经过世的母亲,其实他是在可怜自己。他完全可以找更舒适的公寓,但他割舍不下这里,以及它所散发出来的贫穷的气息。至少,在那里,他还能沉溺到过去的回忆里,沉溺到他曾经一直想要逃离的生活里,就是这种可耻又漫长的对抗,让他得以在痛苦悔恨的时光里重新找回自己。他保留了门上的一块黑色纸板,尽管纸板的边缘已经起毛,但上面有他母亲用蓝色铅笔写的他的名字。他还保留了那张铺着锦缎的老铜床和祖父的肖像。祖父留着小胡子,浅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壁炉上,一群有男有女的牧羊人摆设围着一座已经停摆的老摆钟,还有一盏他几乎从不点燃的煤油灯。一把草编椅,中间微微凹陷,一个衣柜,镜子微微泛黄,还有一个盥洗小桌,桌角缺了一块,这些残破衰败的摆设,对他而言并不存在,因为习惯早已经将一切都磨钝了。他就这样踱步在被阴影笼罩的房间里,完全不费力气。如果换了别的房间,那他又要重新习惯一遍,重新斗争一番。他想要尽可能减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占的面积,然后一直睡到一切消耗殆尽。基于这个目的,这个房间很适合他。它一面朝着街,一面朝着总是晒满衣物的露台。阳台再过去一些,则是几个种着橘树的花园,花园狭小,围在高墙里面。有时候,夏天的夜晚,他关了房间里的灯,并打开面向阳台和阴暗果园的窗户。随着夜越来越深,浓郁的橘树气息飘上来,犹如轻薄的围巾一般围住他。整个夏夜,他的房间和他自己都沉浸在这沁人心脾又馥郁浓烈的芬芳中,仿佛在长时间的死寂之后,他终于第一次打开了自己的生命之窗。 他醒来的时候仍然满脸睡意,浑身大汗。他梳了梳头发,小跑着下了楼,跳上一辆有轨电车。两点零五分的时候,他已经到办公室了。他在一个大房间里工作,房间四面墙上有四百一十四个格子,里面堆满了文件。房间既不脏,也不阴暗,但终日让人感觉是个骨灰存放处,死去的时光在里面腐烂。梅尔索核对提货单,翻译英国船只的补给品清单,三点到四点接待那些想要寄送包裹的客人。当初去应聘时,其实他并不喜欢这个工作。但刚开始,他觉得这可以是一扇通往人生的门。那儿有很多鲜活的脸,有熟人,有一条通道和一阵气息,让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他借此避开了三个女打字员和办公室主任朗格鲁瓦先生的脸。其中一位女打字员长得挺漂亮,最近刚刚结婚。另一个和她妈妈一起住,还有一个是位老姑娘,精力旺盛又举止端庄。梅尔索喜欢她华丽的辞藻,还有她对朗格鲁瓦先生说“她的不幸”时的内敛态度。他曾和这位赫比雍小姐几度交锋,但都被她占了上风。她瞧不上朗格鲁瓦先生,因为他总是一身汗,裤子都贴在了屁股上,还因为他总是在领导面前表现得慌慌张张,有时在电话里听到某些律师的名字或者身份高贵的人的名字,也会这样。这个可怜虫总是试图讨好那位老姑娘,想要感化她,但总是徒劳。这天晚上,他在办公室里晃悠。“赫比雍小姐,您也觉得我很不错吧?”梅尔索一面翻译着英语,“蔬菜、蔬菜”,一面望着头上的灯泡和绿色纸板折成的灯罩。他的前面是一份色彩鲜艳的日历,日历上的图是纽芬兰渔民[2]的朝圣节。 纸扦条、吸墨纸、墨水和标尺在他桌上一字排开。从他的窗户可以看到黄色或者白色货车从挪威运来的木材。他竖起耳朵来听。墙壁外面,生命在大海和港口上方静默又深沉地呼吸着,离他那么遥远却又仿佛近在咫尺……六点的钟声响起,他自由了。这天是星期六。 一回到家,他就躺到床上,一直睡到晚餐时间。他煎了几个蛋,直接吃了(没有搭配面包,因为他忘记买了),然后就又躺下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快到午餐的时候,他醒来,梳洗一番便下楼吃饭。回来后,他填了两个字谜游戏,小心翼翼地剪下一张库尔什食盐的广告画,把它贴在一本已经贴满了“下楼梯的滑稽演员老爷爷”的本子上。做完这件事,他便洗了手去到阳台上。下午天气很好。但是路面很油,行人稀少,一个个都行色匆匆。他仔细凝视着每个路人,直到一个消失在视线之外,再重新找另一个观察。起先是外出散步的一家人,两个小男孩穿着水手装,短裤盖到膝盖下,僵硬的衣服让他们行为拘谨,还有个小女孩打着粉色大蝴蝶结,穿着黑色亮皮鞋。他们的妈妈跟在他们身后,穿着褐色丝质长裙,胖得像个裹着长围巾的巨兽。那个爸爸手上拿着根拐杖,看起来颇为优雅。稍后经过的是住在附近的年轻人,头上抹着发油,红色领带配上非常合身、有着镶边小口袋的西装,脚上穿着方头皮鞋。他们要去市中心的电影院,正笑着赶电车。他们之后,街上便没什么人了。各处的演出陆续开始了,现在这一带只剩看店的店主和野猫了。街道两边到榕树上方的天空尽管晴朗,却毫无光泽。梅尔索对面的烟商,拉了把椅子到自家商铺门口,跨坐到椅子上,双手抵着椅背。刚才人满为患的电车现在几乎空空荡荡。皮埃罗小咖啡馆里,服务生在空荡荡的店里打扫卫生。梅尔索也把椅子背过来,连抽了两支烟。他回到房间,掰了一块巧克力,回到窗边吃。不久天色变暗,随即又云开雾散。但是街道上空飘过的云为街道留下一层阴郁,像是要下雨的先兆。五点时,电车在喧嚣中抵达,从郊区的体育馆载回一群又一群足球观众,他们站在踏板上或倚着栏杆。之后电车则是载回球员,从他们提着的小箱子便能辨认。他们大声地又喊又唱,说他们的队伍一定常胜不败。好多人向梅尔索打招呼。其中一人高喊:“我们打赢了他们!”梅尔索只是摇了摇头说:“是啊!”车辆越来越多。有些车在挡泥板和保险杆上插满了花。接着,这一天又过了一些时间。屋顶上方的天空镀上了一层红霞。夜晚降临的时候,街道又热闹起来。散步的人回来了。累了的孩子有的哭闹,有的就任由大人拖着走。这时,附近电影院散场的观众如潮水般涌到街上。梅尔索看到年轻人出来时手势果决又卖弄,就好像在说他们看了一部冒险片。从市区电影院回来的人则较晚才到,他们的神情更为严肃。在笑声和嬉闹之间,他们的眼神和姿态中仿佛又浮现出对在电影里看到的光鲜亮丽生活的怀念。他们在街上来回溜达。梅尔索对面的人行道上最后形成了两股人潮。这个街区的姑娘们没戴帽子,手挽着手,构成了其中的一股。另一股人潮是年轻男子,他们说着一些玩笑话,听得姑娘们笑着别过头去。人们一脸严肃地走进咖啡馆,或者成群结队站在人行道上,人潮如流水绕过小岛一般绕过他们。街道现在已经灯火通明,电灯使夜空初现的星星都失了色。梅尔索下方的人行道上站满了人,灯光把油腻的路面照得发亮,远方的电车不断地把光线投射在秀发上、湿润的嘴唇上、一抹微笑上或者一条银手链上。不久之后,电车少了很多,树木和路灯上方的天空已经黑了,街区的人慢慢地少了,第一只猫慢悠悠地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梅尔索想着晚饭的事情。由于靠在椅背上太久,他觉得脖子有点儿酸。他下楼买了面包和面条,回家煮了吃,然后回到窗边。有些人出门散步。天气转凉了,他打了个哆嗦,关上窗户,回到壁炉上方的镜子前。除了某些夜晚玛尔特来家里找他,或者他和她出去,或者和突尼斯那些女朋友往来,在这盏肮脏的煤油灯和几块面包摆在一起的房间里,他的一生都呈现在这面泛黄的镜子之中。 “又熬完了一个星期天。”梅尔索说。 [book_title]第三章 晚上梅尔索在街上散步,看到光影匀称地洒在玛尔特脸上时,他觉得很得意,一切都显得轻而易举,就像他与生俱来的力量和勇气。她每天细腻地给他倾倒她的美,他很感谢她愿意在他身边公开地展露自己的美。如果玛尔特平平无奇,他必然会痛苦,就像如今,如果看到她陶醉在其他男人的欲望中,他也会痛苦。他很高兴今晚能和她一起走进电影院,当时影片就快开始了,影院内就快坐满了。她走在他前面,笑靥如花,美得摄人心魄,他沉浸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他手里拿着帽子,感到一种超然的自在,好像觉得自己很优雅。他做出一种疏远又严肃的神情。他显得过分礼貌,自己后退让女领座员先过,在玛尔特坐下之前先帮她把座椅放下。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展现什么,而是因为心中的感激让他心潮澎湃,对所有人都充满了爱。他给了女领座员过多的小费,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的喜悦买单,他通过这个日常的举动崇拜着一位女神,她的灿烂笑容映照在他的眼中,闪闪发亮。中场休息的时候,在墙上挂着镜子的休息室里走动的时候,镜子中映照出他快乐的脸。他穿着深色衣服的高大身影和穿着浅色衣服的玛尔特脸上的笑容,汇聚成一幅优雅而有活力的画面。当然,他喜欢自己眼前的这张脸,香烟周围的嘴巴微微颤动,稍显凹陷的双眼里有种敏感的狂热。那又如何?一个男人的脸代表着他内在的真相。从他的脸上就能读出他能做什么。为了这张脸,就算要付出女人脸上那无用的华丽又有什么关系。梅尔索深知这一点,他庆幸自己如此虚荣,对着自己隐秘的邪恶微笑着。 重新回到放映厅的时候,他想如果他是自己来的,一定不会在中场休息的时候离开,宁可抽抽烟或者听听这时候播放的轻音乐唱片。但今晚演出继续。只要是能延长演出或是让演出重新开始的机会都是好的。准备坐下来的时候,玛尔特向坐在后面几排的一个男人打招呼。轮到梅尔索打招呼时,他察觉到男子的嘴角似乎有一抹浅浅的微笑。他坐了下来,并没有意会到玛尔特和他说话时把手搭在他肩上,如果是一分钟前,他一定会把这看作是她倾心于他的新证据并且为之欢喜。 “他是谁?”他这么说着,心里已经知道她会自然地问:“谁?” 果然如此。 “你知道的。那个男人……” 玛尔特说了一声:“啊……”便不再说话。 “怎么说呢?” “你一定要知道吗?” “也不是。”梅尔索说道。 他悄悄回头看。那个男人望着玛尔特的脖颈,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他长得很帅,嘴唇很红,但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有点儿神经质。梅尔索感觉到一波波热血直冲太阳穴。他的目光变得阴暗,眼前这个完美场景几个小时以来拥有的鲜亮色彩,忽然间变得黯然失色。他已经不需要听她说什么。他很确定,那个男人一定和玛尔特上过床。一股不安在梅尔索心中逐渐加剧。他无法不去想那个男人心里可能在想的事情。他对此心知肚明,因为他自己也曾经想过:“你再装腔作势嘛……”一想到这个男人可能此刻正回想着玛尔特的某些准确的姿势,想着她欢愉时把手臂放到额头的模样,一想到那个男的也曾试图拨开这手臂,想要读懂她眼底一阵阵掀起的狂乱而晦暗的诸神,梅尔索就感到内心的一切崩塌了。电影院响铃提醒演出即将开始,他闭着的眼睛里酝酿着愤怒的泪水。他忘记了玛尔特原本只是他快乐的借口,现在却成了他活生生的愤怒。梅尔索久久地紧闭着双眼,后来才对着银幕睁开。银幕上一辆汽车翻覆,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一个轮胎继续在慢慢转动,把梅尔索恶劣心情中产生的羞耻和屈辱感都拖进了这固执的转动之中。但他因为内心需要一种肯定,一时也顾不上自尊了:“玛尔特,他是你的情人吗?” “是的,”她说,“但是我现在只想看电影。” 就是这一天,梅尔索开始觉得自己爱上了玛尔特。他认识她几个月了,他被她的美和优雅深深地吸引。她的脸有点儿宽,但很工整,眼睛闪着金光,嘴上精致地涂着口红,使她看上去像是个脸上抹了彩绘的女神。眼神中闪烁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傻气,更加凸显了她那疏离冷淡的气质。到目前为止,每当梅尔索和女人产生了最初的一点儿情愫,他就清醒地意识到爱情和欲望总是以相同的方式被表达。于是,他总是在将对方拥入怀里之前先想象分手。但玛尔特出现的时候,梅尔索正从一切之中解脱出来,甚至超脱了自我。对失去自由和独立的恐慌是那些怀有希望的人才会有的。对梅尔索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当玛尔特第一次倒在他的怀里,因为两人是如此靠近,她的五官线条变得模糊,他从中看到了原本如画中静默花朵般的嘴唇瞬间活了过来,他并没有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未来,而是他所有的欲望汇聚起来灌注到了她身上,他整个人被这种表象所注满。她凑过来的唇就像一个讯息,来自一个毫无激情又充满欲望的世界,他的心在其中必能获得满足。这对他来说就像是个奇迹。他的内心无比激动,差点把这当作爱情。当他的牙齿感觉到她那饱满又有弹性的肉体时,他用自己的嘴唇摩擦了很久,然后又用一种狂野的自由激烈地啃咬起来。这天,她成了他的情妇。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做爱的默契已经趋于完美。可是认识她更多之后,他逐渐感受不到曾经在她身上读到的奇特性,当他把嘴唇凑过去的时候,他有时候还在试图让这种奇特性重生。玛尔特已经习惯了梅尔索的谨慎和冷淡,所以她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有一天在一辆挤满人的电车上,他竟然想要吻她的嘴。虽然很惊讶,但她还是把嘴唇凑了过去。他按自己喜欢的那样吻了她,先是用自己的嘴唇抚摩着它们,再慢慢啃咬它们。“你怎么了?”她问他。他露出了她喜欢的那种笑容,一个简短的、作为回应的笑容:“我想做坏事。”—接着便是沉默。她不太明白梅尔索的用词。在那个做爱之后身体自由放松而心醉神迷的时刻,梅尔索会带着一种只有面对温驯的狗才会有的柔情,微笑着对她说:“你好,表象。” 玛尔特是打字员。她并不爱梅尔索,但她依恋他,对他好奇,而且他也能满足她的虚荣。那天梅尔索向她介绍了埃马纽埃尔,而埃马纽埃尔这样形容梅尔索:“您知道,梅尔索是个好人。他肚子里有东西闷着不说。所以大家都误会他。”从此,她便以一种好奇的目光看待他。他能让她在缠绵时快乐,她便也别无他求,只是尽量享受这个从不要求她什么、随她自由来去的静默情人。面对这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情人,她只是有点儿不知所措。 然而这天晚上从电影院出来时,她发现仍然有东西可以触碰梅尔索的心弦。她在他家过夜,整晚没说话。他整夜没有碰她。但是从这时候开始,她利用了自己的优势。她已经告诉他,自己曾经有过情人。她知道如何找到必要的证据。 第二天,她一反常态,一下班就去了他家。她发现梅尔索正在睡觉,于是坐在铜床的床尾,没吵醒他。他穿着衬衫,袖子卷起,露出健壮的古铜色手臂和衬衫里的白色内衣。他的胸部和腹部同步匀称地呼吸着。眉间的皱纹赋予他一种她熟悉的坚强又固执的表情。他的鬈发落在褐色的额头上,一条鼓起的血脉横跨额头。他就这么躺着,双手摆在身边,一条腿半弯曲着,犹如一个孤独而固执的天神,于沉睡中被抛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望着他饱满又充满睡意的嘴唇,她渴望他。这时,他微微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平静地说:“我不喜欢人家看着我睡觉。” 她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他依然无动于衷。 “哦,亲爱的,又是你的一个怪念头。” “别叫我亲爱的,行吗?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她躺到他身边,望着他的侧影。 “我在想,你看起来像谁。” 他提起裤子,背对着她。平日里,玛尔特总能从电影演员、陌生人或者戏剧演员身上认出梅尔索也常会做的姿态和说的口头禅。从这一点,他便知道自己对她有多少影响,但是这个曾经让他很受用的习惯今天却令他厌烦。她贴着他的背,肚子和乳房感觉到他睡觉时所产生的热气。夜幕很快降临了,房间陷入了阴暗之中。从公寓中传来孩子的哭声、猫叫声和关门的声音。路灯照亮了阳台。电车零零散散地经过之后,街道上飘着茴香酒和烤肉的气味,一股股地涌入房间里。 玛尔特有点儿困了。 “你好像生气了,”她说,“昨天已经生气了……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不想说些什么吗?”她边说边摇了摇他。梅尔索还是一动不动,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他凝视着盥洗室桌子下一只鞋子发着光的曲线。 “你知道,”玛尔特说,“昨天那个男人,好吧,我说得夸张了。他没有做过我的情人。” “没有?”梅尔索说。 “总之,不算是。” 梅尔索不再说话。那些举止和笑容依然历历在目……他咬紧了牙关。然后他站起身来,打开窗户,又坐回到床上。她蜷着身子依偎在他身边,双手从他衬衫的两颗纽扣之间穿过,抚摩着他的胸膛。 “你有过多少情人?”他终于开口问道。 “你好烦。” 梅尔索闭嘴了。 “十几个吧。”她说。 梅尔索一困就想抽烟。 “我认识他们吗?”他边说边掏出了烟盒。 他眼中玛尔特的脸变成了一个白点。“就像做爱时一样。”他想。 “认识几个吧。这个街区的。” 她用脑袋不停地蹭梅尔索的肩膀,用小女孩般的声音对他撒娇,平常梅尔索很吃这一套。 “听着,孩子,”他说着点燃了香烟,“你一定要理解我。你一定要告诉我他们的名字。至于那些我不认识的人,你得答应我,如果我们遇见了,你要指给我看。” 玛尔特突然退后一步,拒绝道:“才不要!” 房间窗户的下方,一辆汽车粗暴地按了声喇叭,一次又一次,按了好久。电车的铃声在夜色中叮叮当当。盥洗桌的大理石桌面上,闹钟冰冷无情地滴答作响。梅尔索吃力地说:“我之所以这么问你,是因为我了解自己。如果不让我知道,那么我遇到每个男人都免不了会怀疑,会胡思乱想。就是这样。我总是想很多。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 她非常理解。她说了他们的名字。其中只有一个是梅尔索不认识的。最后一个是他认识的年轻人,他想的就是这个人,他知道他长得帅气,讨女人欢心。在和玛尔特做爱的时候,最令他震惊的—至少他是第一次这么震惊—便是女人居然可以接受和一个陌生人如此亲近,能够让对方的肚子紧贴着自己的。从这种自由放纵和意乱情迷之中,他认出了做爱令人激动又卑劣肮脏的力量。他首先想到的是她和她的情人之间也有这种亲密感。这时,她坐到床边,把左脚放到右腿上,脱掉一只鞋,然后又脱掉另一只,任由它们掉到地上。一只鞋侧躺着,另一只则立在自己的高跟上。梅尔索感到喉咙一阵发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就是这样和勒内做的吗?”他微笑着说。 玛尔特抬起双眼。 “你在想什么呢,”她说,“他只做过一次我的情人。” “啊!”梅尔索说。 “而且那次我连鞋子都没脱。” 梅尔索站起身来,想象她穿着衣服,仰卧在一张相似的床上,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他大喊:“闭嘴!”走到窗边。 “哦,亲爱的!”玛尔特边说边从床上坐起来,穿着长袜的脚踩在地板上。 梅尔索望着电车轨道上路灯忽明忽暗的光影,慢慢平静下来。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贴近玛尔特。同时他也明白,他也向玛尔特更敞开了一些,自傲在他眼中灼烧。他回到她身边,用拇指和弯起的食指捏了捏她耳朵下方脖颈上温热的皮肤。他微笑了一下。 “那个扎格尔斯呢,他是谁?只有他我不认识。” “他呀,”玛尔特笑着说,“我还在见他。” 梅尔索捏她的手指更用力了一些。 “你知道,他是我的第一个。我那时候还很年轻,他比我稍稍年长一些。现在他双腿截肢了,自己一个人住。所以我偶尔会去看看他。他是个有学问的好人,随时随地都在看书,当年他是大学生。他总是很乐观开朗。总之他就是这么个人。而且他也总说和你相似的话。他会对我说:‘过来,表象。’” 梅尔索思考着。他放开玛尔特,她闭上眼睛,躺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他坐到她身旁,俯身凑近她微微开启的嘴唇,想要寻找她身上混杂着兽性的神性,想要忘掉他自认为可耻的痛苦。但他只是轻轻吻了她一下,便不再继续了。 送玛尔特回去的路上,她对他谈起扎格尔斯:“我和他说过你,我跟他说,我亲爱的又帅又厉害。他说他想认识你。因为他说:‘美丽的身体能帮助我更好地呼吸。’” “又是个喜欢把事情搞复杂的家伙。”梅尔索说。 玛尔特想要取悦他,觉得这时候是该上演一波吃醋的桥段,她觉得这是她欠他的。 “哦,他才没有你那些女朋友复杂。” “什么朋友?”梅尔索委实惊讶地说。 “就是那些小笨妞呗,你还不知道?” 那些小笨妞,是指萝丝和克莱尔,是梅尔索以前认识的突尼斯女学生,她们也是他生活中还保持往来的少数几个人。他微笑着,从背后揽着玛尔特的脖子。他们走了很久。玛尔特住在练兵场附近。那条街很长,上层成排的窗户闪着光,而下面所有商场都关门了,黑黢黢、阴沉沉的。 “亲爱的,你说说,你不爱她们吗,那些小笨妞?” “当然不。”梅尔索说。 他们走着,梅尔索的手搭在玛尔特的脖子上,被她长发的温热所覆盖。 “你爱我吗?”玛尔特直截了当地问。 梅尔索顿时提起神来,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回答我。” “这么说吧,在我们这个年纪,是没有相爱这回事的。我们只是彼此取悦,仅此而已。到了后来,等我们老了,没力气了,才可能相爱。在我们这个年纪,我们只是自以为相爱。没别的,仅此而已。” 她看起来很悲伤,但他亲吻了她。她说:“再见,亲爱的。”梅尔索从黑黢黢的弄堂回来。他走得很快,他清楚地感觉到丝滑材质的裤管下大腿肌肉的活动,不禁想起扎格尔斯和他被截肢的双腿。梅尔索突然想要认识那个男人,便请玛尔特引见。 第一次见到扎格尔斯的时候,他感到一种厌恶。然而,扎格尔斯已经尽力做好准备,减轻那种同一个女人的两个情人在她在场时见面可能产生的尴尬感。他试图拉拢梅尔索,称玛尔特为大家闺秀,并且哈哈大笑。梅尔索搭不上话。只剩他和玛尔特在一起时,他立刻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她。 “我不喜欢残疾人。这让我不舒服,让我无法思考。更不要说那种爱夸耀的残疾人了。” “哦,你呀,”玛尔特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瞧你把话说的……” 但是后来,扎格尔斯这种起初让他厌烦的孩子气的笑声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引起了他的好奇。于是再次见到扎格尔斯时,使梅尔索产生的偏见和难以掩饰的嫉妒消失了。当玛尔特一脸无辜地谈及她当年认识扎格尔斯时,他建议说:“不用浪费时间了。我不会嫉妒一个没有腿的人的。就算我想象你们俩在一起,也顶多觉得他像匍匐在你身上的一条肥胖的蛆虫。你明白了吧,这只会让我想笑。别白费力气了,宝贝。”后来他又单独去找过扎格尔斯。扎格尔斯说话又快又多,时不时大笑,然后又陷入沉默。扎格尔斯的大房子里有他的藏书和摩洛哥铜器,有壁炉,炉火映在书桌上高棉佛像缄默的脸上,梅尔索在里面感觉很好。他聆听扎格尔斯说话。这个残疾人最令他震撼的,是他说话之前会思考。还有就是,这具滑稽的躯体中所蕴藏着的激情和他所经历过的炽热的生活都足以吸引梅尔索,如果他稍微放开一点儿的话,梅尔索的内心甚至还会对他滋生一种友谊。 [book_title]第四章 星期天下午,罗朗·扎格尔斯说了很多话,又开了很多玩笑,然后,他沉默下来,身上裹着白色毯子,静静地坐在壁炉边的大轮椅上。梅尔索靠在书架上,隔着窗户的白丝纱帘望着天空和田野。他来的时候飘着绵绵细雨,因为害怕来得太早,他还在田野里闲逛了一个小时。天空灰蒙蒙的,虽然听不到风声,梅尔索却看到树木和枝叶在静默的小山谷中蜷曲着。马路那一端,一辆送奶车发出一阵巨大的金属和木器的噪声。几乎与此同时,倾盆大雨落了下来,淹到了窗户。大雨犹如一层厚厚的油脂蒙在玻璃上,远方空洞的马蹄声现在比货车的噪声更清晰可闻。沉闷而冗长的暴雨声、壁炉旁的残疾人,甚至是房间内的寂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怀旧的面貌。它透漏出一种无声的忧郁,穿透了梅尔索的心,就像刚才雨水湿了他的鞋,寒气渗入了他单薄裤子掩盖下的膝盖。片刻之前降下来的非雾亦非雨的水汽,如一双轻盈的手洗净了他的脸,并露出蒙着厚重黑眼圈的双眼。现在他凝望天空,乌云不断飘来,不断消逝,又不断被新的乌云所取代。他长裤上的褶皱消失了,一个正常男人漫步在自己专属的世界里时所拥有的活力和自信也随之消失了。所以他才凑到壁炉旁,靠近扎格尔斯,坐到他对面,微微藏在巨大烟囱的影子里,始终看得见天空的地方。扎格尔斯看看他,又把目光移开,把左手握着的一团纸扔进了炉火之中。这个举止一如既往地可笑,看着这具半死不活的躯体,梅尔索感到一阵不适。扎格尔斯笑而不语。他忽然低头望向梅尔索。火焰只照亮了他左侧的脸颊,但他的声音和眼神中有一种热忱,他说:“您看起来有点儿累。” 梅尔索有点儿不好意思,只是回答说:“是的,我有点儿无聊。”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走向窗口,看着窗外说:“我想要结婚,我想要自杀,或者订阅《画报》。反正就是个绝望的举动。” 扎格尔斯微笑着说:“梅尔索,您很穷。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解释了您的厌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您荒谬地同意了自己的贫穷。” 梅尔索依然背对着他,凝望着风中的树林。扎格尔斯用手抚平裹在腿上的毯子。 “您知道,男人如果想要评判自己,总是看自己是否懂得让身体的需求和心智的需求两者之间得到平衡。梅尔索,您正在自我评判,而且标准相当苛刻。您这样活着太痛苦了。像野蛮人。”他转头看梅尔索,“您喜欢开车,是吧?” “是的。” “您喜欢女人吗?” “如果她们好看的话。” “我就是这意思。”扎格尔斯边说边看向壁炉。 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又说:“这一切……”梅尔索转过身来,倚靠着背后略微弯曲的窗户,等着扎格尔斯把话说完。扎格尔斯却沉默不语。一只苍蝇贴着窗户嗡嗡叫。梅尔索转过身来,用手困住它,又把它放了。扎格尔斯看着他,略显犹豫地说:“我不喜欢说话太严肃。因为这样的话,只剩一件事可以聊:个体对自己人生的辩白。而我呢,我就找不出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有这双断腿。” “我也找不到理由。”梅尔索说话时并没有转身。 扎格尔斯忽然爽朗地大笑。“谢谢。您一点儿幻想的余地都不给我留。”他转换了语气,“但您这样严酷是对的。然而我还是想跟您说件事。”然后他严肃地沉默了下来。梅尔索走过来,坐在他面前。 “您听着,”扎格尔斯说,“您看看我。我连如厕都要靠别人帮忙。然后还需要别人帮我清洗和擦拭。更糟糕的是,我得花钱雇人做这个事。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对人生充满了信仰,绝不会做任何事情去缩短它。我还愿意接受更严重的事情,比如失明、聋哑,随您说什么都好,只求我肚子里还能感受到这股晦暗却炙热的火苗,它就是我,生机盎然的我。我只想感谢生命允许我继续燃烧。”扎格尔斯有点儿喘息,往后一靠。他隐没到阴影里,只看得到白色毯子在他下巴上映出的苍白光斑。他继续说:“而您,梅尔索,拥有这副身躯,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快乐地活着。” “别开玩笑了,”梅尔索说,“每天要上八小时班。啊!我要是能自由就好了!” 他越说越带劲儿,就像有的时候,希望又燃了起来,今天感觉有人在边上协助,便更是燃起了希望。终于能信赖某人让他又萌生了自信。他稍稍让自己冷静了一些,熄灭了一支烟,淡定地说:“几年前,我拥有一片锦绣前程,别人跟我谈我的人生,谈我的未来。我总说好。我甚至去做为此该做的事情。可即便在当时,这一切对我已经显得陌生。我每天忙着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平无奇。不要快乐,也不要‘反对’什么。我说不太清楚,但您应该能明白我,扎格尔斯。” “是的。”扎格尔斯回答说。 “现在呢,如果我有时间……我只想自我放纵。一切突如其来降临到我身上的事情,这么说吧,就像落到小石子上。雨水让石子清凉,这样已经很美好了。另一天,它又将被太阳炙烤。在我看来,快乐纯粹就是这样。” 扎格尔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紧接着是一阵沉默,雨势看起来更大了,乌云膨胀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雾气,房间内变暗了一些,仿佛天空把积压的阴暗和寂静都投注了进来。扎格尔斯认真地说:“每个身体总有一个与之相匹配的理想境界。要我说的话,石子的理想境界需要一个半神的身子来支持它。” “的确,”梅尔索有点儿意外地说,“但也不用这么夸张,我做很多运动,就这么简单。在身体感官上,我能获得极大的享受。” 扎格尔斯陷入沉思。 “是啊,”他说,“我替您高兴。了解自己身体的极限,这才是真正的心理学。再说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们没有时间做自己,没有时间快乐。但是,您是否介意跟我详细说说您所说的‘让自己平平无奇’?” “不介意。”梅尔索说,然后便沉默了。 扎格尔斯抿了一口茶,剩下一大杯就放那儿不动了。他喝得很少,因为他每天只想小解一次。凭着坚强的意志,他几乎总能把随着每一天而来的羞辱感降到最低。“能少一点儿就少一点儿。这也是一种破纪录了。”某天,他曾经这样告诉梅尔索。几滴水第一次从烟囱落入壁炉里。炉火发出噼啪声。玻璃窗被雨水愈加猛烈地击打着。某处有扇门砰的一声关上。对面的马路上,一辆辆汽车犹如油光发亮的老鼠一般飞蹿而过。其中一辆按了一声很长的喇叭,声音穿过山谷,这声音空洞而凄凉,使得这潮湿的空间愈显空旷,直到他的回忆对梅尔索来说都成了这片天空寂静而悲伤的一部分。 “我请您见谅,扎格尔斯,但有些事情,我很久都没谈及过了。所以我不记得了,或者说记不清楚了。当我看着自己的人生和它隐秘的色泽,我感觉内心有一阵激动的泪水。就像这片天空。既是雨又是晴,既是正午又是午夜。啊,扎格尔斯!我回想着吻过的那些唇,回想着自己曾是个穷孩子,回想着人生中某些时刻令我激昂的躁动和野心。那些全是我。我相信一定有某些时候,您甚至认不出我来。极度的不幸,过分的幸福,我不知该怎么说。” “您同时扮演好多角色?” “是的,但我不只是玩玩而已,”梅尔索激动地说,“每当我想到自己内心所经历过的悲喜,我就知道,非常明确地知道,我所参与的这场戏,是所有戏中最认真、最激动人心的部分。” 扎格尔斯微笑。 “这么说来,您有很多事要做?” 梅尔索大声地说:“我得养活自己。别人能忍受那种八小时的工作,但我的工作让我抓狂。” 他沉默了,点燃了一直夹在手指间的烟。 “然而,”他手中的火柴还没熄灭,“要是我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心……”他吹了吹火柴,把焦黑的一头按压在左手手背上。“……我很清楚我会有怎样的人生。我不会把我的人生当作一场实验。我自己会是我人生的实验。我知道怎样的热情会一股脑儿地充盈我。以前我太年轻了,总把以自我为中心。如今,”他继续说,“我明白了,去行动,去爱,去忍受苦难,这便是真正地活着;但这样活着的前提是愿意活成透明人,并且接受自己的命运,就像一道充满喜悦和热情的彩虹,虽然普天之下是同一道彩虹,但其映像是独一无二的。” “是的,”扎格尔斯说,“但您不能工作的同时又过这样的生活……” “不能,因为我总处在反抗的状态,这样不好。” 扎格尔斯不说话。雨停了,夜色湮没了乌云,房间内几乎已经漆黑一片,只剩壁炉的火照亮扎格尔斯和梅尔索的脸。扎格尔斯望着梅尔索,沉默了许久,然后只是说了句:“爱你的人要吃很多苦……”梅尔索突然往前跳了一步,扎格尔斯惊讶地停了下来,梅尔索的脸隐在阴影中,激动地说:“别人对我的爱不能逼迫我做任何事情。” “的确,”扎格尔斯说,“但我只是说出我所认为的而已,您总有一天会孤独终老,就是这样。您请坐下,听我说。您说的话令我震撼。尤其是其中一件事,它证实了人生经验所教给我的一切。梅尔索,我非常喜欢您,也是因为您的身体,是它教会了您一切。今天我觉得似乎可以对您敞开心扉说话了。” 梅尔索缓缓坐下来,他的脸进入已逐渐转暗、接近消逝的火光。窗框中,丝质的纱帘外面,夜晚忽然拉开了序幕。窗外有什么东西展开了。一片乳白色的微光漫入房间内,梅尔索从佛像讽刺而缄默的嘴唇和镂刻的铜器上,认出了那张他熟悉而稍纵即逝的脸庞,那是他如此深爱的星月之夜的脸庞。夜晚仿佛丢失了替身般的乌云,此刻正安静地绽放着自身的光亮。马路上,汽车的速度放慢了。小山谷深处,突如其来的一阵骚动,为群鸟酝酿着睡意。房子前方传来脚步声,而在这个如牛奶般倾泻到世间的夜晚,喧嚣声回荡起来更广阔也更清亮。在微红的火光、屋内闹钟的震动和四周熟悉的物品的秘密生活中,一首稍纵即逝的诗编织成形,酝酿着让梅尔索以另一种心境、信心和爱接受的扎格尔斯即将说的一番话。他往扶手椅背上靠了靠,在这片天空下,聆听着扎格尔斯的奇特故事。 “我确定,”他开始说,“人没有钱不可能快乐。就是这样。我不喜欢贪图方便,也不喜欢浪漫主义。我喜欢把事情弄清楚。所以呢,我发现某些精英分子身上有一种自命清高,他们总以为金钱不是快乐的基础。这很蠢,显然也是错误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懦弱的。” “梅尔索,您听好,对一个出身良好的人而言,快乐并不复杂。只需要把命运所给的一切重拾起来,凭的不是克己的意志(一如很多虚假的伟人那样),而是凭借追求快乐的意志。只不过得到快乐需要时间。需要很多时间。快乐本身也是一种漫长的耐心。在几乎所有情况下,我们耗费生命去赚钱,但明明应该用钱来换取时间。这就是一直以来唯一让我感兴趣的问题。它很明确。很具体。” 扎格尔斯停下来,闭上眼睛。梅尔索固执地继续望向天空。过了一会儿,马路和田野上的声音变得清晰,扎格尔斯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哦!我很清楚,大多数有钱人完全不知快乐为何物。但这不是问题所在。有钱,就是有时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时间是可以买的,一切都可以买,身为有钱人,或者成为有钱人,就是在配得上快乐时有时间去快乐。” 他注视着梅尔索:“梅尔索,我二十五岁时便已经明白任何人只要对快乐有概念、有意愿且有要求,便有权当个有钱人。想要快乐,在我看来,是人心中最高贵的一件事。在我眼中,凡事都可以用这个‘要求’来得到解释。因此只需要一颗纯真的心便足够了。” 扎格尔斯始终注视着梅尔索,说话突然慢了下来,语气冷硬,仿佛想要吸引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梅尔索的注意力。“二十五岁时,我开始发迹。我不惜开始使诈,甚至不择手段。短短几年,便收获了大把的钞票。您知道吗,梅尔索,将近两百万啊。世界向我敞开了。有了世界,我就能过我梦寐以求的孤独又热烈的生活了……”过了一会儿,扎格尔斯以略显深沉的声音继续说,“或者应该说是我原本要过的生活!梅尔索,因为不久便发生了那场夺去我双腿的意外事故。我不知道如何自我了结……现在,就这样了。您能理解的吧,我不想过一种被贬损的生活。二十年来,我的钱一直在我身边。我过得很简朴。那笔钱几乎分文未动。”他用坚毅的双手覆盖在眼皮上,稍稍压低了声音说,“绝不能被病痛的吻玷污了人生。” 这时候,扎格尔斯打开紧邻着壁炉的小矮柜,里面有一个带着钥匙的大钢盒,微微泛黄。盒子上放着一封白色的信和一把黑色手枪。梅尔索不由得感到好奇,扎格尔斯只是报以微笑。事情很简单。每当那剥夺了他人生的悲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时,他就把这封信摆在面前,信上没有标日期,只阐述了他求死的意愿。然后他把枪放在桌上,把枪口拉过来,紧贴眉心,继而划过太阳穴,用冰冷的金属冷却脸颊的燥热。他就这样待了很久,任由手指沿着扳机游移,玩弄着保险卡槽,直到他周围的世界安静下来,整个人陷入半睡半醒的境界,蜷缩在这个又冰又咸、随时会有死亡冒出的金属枪口的感觉里。当他感觉到—自己只需要在信上标注好日期,然后开枪—通过这种方式去体验求死竟是如此轻易时,他知道自己的想象力是如此生动,让他得以在恐怖中看清否定人生的意义,于是他把这股想要在尊严和静默中持续燃烧下去的渴望全都带入昏睡之中。然后他彻底醒来,口中满是苦涩的唾液,他舔舐着枪口,把舌头伸进去,终于因为难以言喻的快乐而发出嘶哑的喘息。 “当然,我的人生毁了。但我说的是有道理的:要不计代价地追求快乐,抵抗这个用愚蠢和暴力将我们包围的世界。”扎格尔斯终于笑了,又说,“您看看,梅尔索,我们文明社会的卑劣和残酷,全都能在‘快乐的民族没有历史’这句俗语中寻见。” 天色已经晚了。梅尔索也不知道确切时间。他脑海中有一股狂躁的亢奋在沸腾。他嘴里残留着香烟的余温和苦涩。周围火光依然昏暗。故事听到现在,他第一次望向扎格尔斯:“我想我懂。” 扎格尔斯因为太过疲惫而喘着粗气。一阵沉默之后,他吃力地说:“我想说清楚一点,不要觉得我在说金钱能带来快乐。我的意思是,对某个阶层的人来说,在有时间的前提下,快乐是可能的,而有钱,就能摆脱金钱的困扰。” 扎格尔斯盖着毯子,瘫坐在椅子上。夜色笼罩下来,扎格尔斯几乎整个儿隐匿在黑暗中了。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为了重新建立联系,在黑暗中确认对方的存在,梅尔索站起身来,像是摸索一般地说:“这是一种值得的冒险。” “是的,”对方沉重地说,“最好赌这种人生,不要赌别种人生。至于我,当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废物,”梅尔索心想,“在这个世间一无是处。” “二十年来,我无法体验某种快乐。我已经被自己的人生所吞噬,而我却无法完全参透它。而死亡最让我恐惧的,是它会让我非常确定—我的人生耗尽时,我将从未参与其中。我被迫成了我自己人生的旁观者,您明白吗?” 一阵年轻的笑声突如其来地从阴暗中传来:“这也就是说,梅尔索,说到底,即便是我这样的处境,我还是心怀希望。” 梅尔索朝桌子走了几步。 “好好想想这一切。”扎格尔斯说,“好好想想这一切吧。” 梅尔索说:“我能点灯吗?” “麻烦您。” 罗朗·扎格尔斯的鼻翼和圆圆的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他费力地呼吸着。梅尔索向他伸手,他却摇摇头,笑得很大声。“您别太把我说的话当真。您知道,别人看到我这双残腿所露出来的同情总是让我抓狂。” “他在拿我开玩笑。”梅尔索心想。 “只要从悲剧中提取快乐就好。好好想想吧,梅尔索,您有一颗纯真的心。好好想想吧。”然后他直视梅尔索的双眼,过了一会儿,他说,“而且您还有两条腿,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说完,他微笑,摇了摇那只小铃铛:“您该走了,小伙儿,我要尿尿了。” [book_title]第五章 星期天晚上回家之后,梅尔索满脑子都是扎格尔斯,进入自己的房间之前,他听到箍桶匠卡多纳的房间里传来啜泣声。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啜泣声并没有停止,他想也没想就推门进去了。箍桶匠卡多纳蜷缩在床上,哭得像个孩子。他脚边有一张老妇人的照片。“她死了。”他费力地告诉梅尔索。这是真的,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耳背,还半哑,凶恶又暴戾。他一直跟姐姐一起生活,但她受够了他的凶恶和蛮狠,躲去了她孩子们那儿。他就这么被一个人留下了,不知所措得像个不得不第一次做家务和下厨的男人。某天,梅尔索在街上遇到了卡多纳的姐姐,她向梅尔索诉说了他们当时的争执。他当时三十岁,个子不高,但长得相当俊俏。从童年时期开始,他便与母亲一起生活。母亲是唯一让他心生敬畏的人,这份敬畏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根据,更多的是基于迷信。他以他那粗野的方式爱着她,爱得既野蛮又狂热。他表达爱意最好的方式,就是夸张地用最粗俗不堪的字眼去诋毁神父和教会,以此来逗弄老太太。他之所以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也是因为他不曾对任何女人产生过严肃的感情。不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艳遇或者去妓院的经历还能让他感觉自己算得上是个男人。 他母亲死了。从那时候起,他便和姐姐同住。房间是梅尔索租给他们的。姐弟俩相依为命,在肮脏又黑暗的漫长人生里奋力攀爬。他俩话不投机,往往好多天都说不上一句话。现在她搬走了。他太高傲,拉不下脸来诉苦或者请她回来,于是他独自生活。早上,他去餐馆用餐,晚上则从肉店带熟食回家吃。他会清洗内衣和厚重的蓝色工人服,但房间则是脏乱得尘土飞扬。起初,到了星期天,他偶尔会拿起抹布,试图整理一下房间,但作为男人的笨拙在一片凌乱中展露无遗。曾经摆满了鲜花和装饰的壁炉上,现在竟然有一只平底锅。他所谓的整顿,其实是掩饰脏乱,是用抱枕把乱放的东西遮住,或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堆到柜子里。到后来,他厌倦了,索性连被褥都不收拾了,和狗睡在又脏又臭的被褥上。他姐姐曾对梅尔索说:“他总在咖啡馆抖机灵。但洗衣房的老板娘告诉我,她曾看到他一边洗衣服一边掉眼泪。”事实上,不管这个人看起来再怎么坚毅,某些时候,他的内心仍然被恐惧所占据,这让他了解到自己是多么孤单落寞。她告诉梅尔索,自己以前当然是因为同情才和他一起生活,但他阻碍自己和心爱的男人见面。不过,在他们这种年纪,这种事情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那个男人已经结婚了。他从郊区的篱笆采来鲜花送给女友,还有游乐场赢来的橙子和烈酒。当然,他长得不帅。但是美貌并不能当饭吃,更何况,他是如此勇敢。他们珍视彼此。爱情,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她会替他洗衣服,努力让他保持整洁。他习惯把手帕折成三角形绑在脖子上:她替他把手帕洗得洁白,这是她的一种快乐。 可是她弟弟却不愿她和男友交往。她只能偷偷见男友,她曾邀他来家中一次。她弟弟毫无心理准备,于是两人大吵了一架。折成三角形的手帕遗落在房间一个肮脏的角落里,她从此便躲去了儿子家。梅尔索望着眼前肮脏的房间,想着那条手帕。 那时候,大家其实都挺同情箍桶匠的,因为他太孤单了。他曾经告诉过梅尔索,自己有可能结婚。对方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她可能是渴望年轻而健壮的肉体的抚慰……她在成婚前便如愿以偿了。过了一段时间,她的情人悔了婚,嫌弃他太老了。他从此便独自住在这个街区的一栋小房子里。渐渐地,污秽将他包围,将他侵占,甚至攻占了他的床,然后以无可救药的方式淹没了他。这房子太丑了。而对于一个不喜欢待在家里的穷人而言,有另一个出入方便、华丽敞亮且随时欢迎他光临的家:咖啡馆。这个街区里有几家咖啡馆特别热闹。里头弥漫着人群聚集的热闹氛围,是对抗孤独的恐惧及其朦胧愿景的最后庇护所。这个沉默的男人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梅尔索每晚都能在那儿看到他。幸亏有这些咖啡馆,他总是尽量晚回去。他在那儿找到了人世间的一席之地。这天晚上,或许咖啡馆没能充分满足他。回到家里,他又拿出这张照片,对着照片,消逝的往事又袅袅浮现。他又见到了他曾经深爱又嘲弄的母亲。在这个丑陋的房间里,独自面对着自己一无是处的人生,汇聚起最后的一些力量,他意识到那段过去正是他的快乐所在。至少要相信这是真的,还要相信,在那段快乐的往昔与如今的萧条之间有那么一个衔接点,一束神圣的火花在那儿迸发,因此他哭了。 就像每一次面对人生中突如其来的启示一样,梅尔索感到无力,并且对这种野兽般原始的痛苦充满敬畏。他在那肮脏又多褶的被褥上坐下,一只手放在卡多纳的肩膀上。在他面前,桌上的防水帆布桌布上,杂乱地堆着一盏酒精灯、一瓶酒、一些面包屑、一块奶酪以及一个工具箱。天花板上结着蜘蛛网。自从母亲过世之后,梅尔索就没再进过这个房间,现在,他估算着房间的肮脏萧条程度,想象这个男人曾经走过了多少路。一扇朝着院子的窗户紧闭着,另一扇窗也才开了一条缝。悬吊着的煤油灯周围围绕着一圈小型纸牌,平行的圆形光线投射在桌面、梅尔索和卡多纳的脚上,以及墙边一张面对着他们的椅子上。这时,卡多纳把照片握在手中凝视着,亲吻着,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可怜的妈妈。”但他其实也在顾影自怜。她被葬在城市另一端的可怖墓地,梅尔索很熟悉那里。 他想要离开。他刻意咬字清晰,好让对方听懂:“别这样。” “我没有工作了。”对方痛苦地说,然后举着照片,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很爱她。”梅尔索自行翻译成:“她很爱我。”“她死了。”而他理解的是:“我很孤独。”“我做了个小桶送给她。”壁炉上有个箍着铜环的漆木小桶,上面附着的水龙头闪闪发亮。梅尔索放开了卡多纳的肩膀,卡多纳无力地倒向肮脏的枕头。床底下传来一口深深的叹息和一股恶心的臭味。一条狗佝偻着腰慢慢地爬出来。它把长着长耳朵和金黄色眼睛的脑袋搁在梅尔索的膝头。梅尔索望着小桶。在这个脏兮兮的房间里,他使劲艰难地呼吸着,手指感受到狗的温度。他闭上眼睛,感觉到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绝望如海水一般向他涌了上来。面对眼前的不幸与孤独,他的心今天对他说:“不。”在这无比的悲痛之中,梅尔索感觉到内心唯一真实的,便是他的反叛精神,除此之外,都是悲哀与妥协。昨天在他窗台下喧嚣的街道此刻越发吵闹了。露台下的花园里飘来青草的香气。梅尔索递了一支烟给卡多纳,两人抽着烟,都不说话。最后几班电车经过,和它们一起经过的还有人群和光影鲜活的回忆。卡多纳睡着了,不久就鼾声大作,鼻子里还塞满了泪水。狗蜷缩在梅尔索脚边,时不时地哆嗦一下,在睡梦中呻吟。它每每抖动一下,体味就朝梅尔索袭来。梅尔索靠在墙上,试图压抑心中对人生的愤慨。那盏灯冒烟、烧焦,最后在可怕的煤油味中熄灭了。梅尔索打了个瞌睡,醒来时眼睛注视着那瓶酒。他吃力地站起身来,走向靠内侧的窗户,站着不动。呼唤与寂静从夜的深处朝他涌上来。在沉睡的世界尽头,一艘船久久地呼唤着人们出发,重新起航。 第二天,梅尔索杀死了扎格尔斯,然后回到家里,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他发烧了。晚上,他依然卧倒在床,于是他请来了街区里的医生,医生说他得了风寒。办公室的一名员工闻讯来访,顺便带走了他的请假单。过了几天,一切都安排好了:一篇文章,一份调查。扎格尔斯的举动完全合理。玛尔特来探望梅尔索,叹了口气说:“有时候真羡慕他。但有时候,活下去比自杀更需要勇气。”一个星期后,梅尔索坐船去了马赛。他告诉大家,他要去法国定居。玛尔特收到一封从里昂寄来的分手信,这伤了她的自尊心。同时,他告诉她,中欧有人给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职位。玛尔特写了一封存局待取的信给他,向他诉说她的痛苦。梅尔索从来都没收到这封信,因为他抵达里昂的那天心血来潮,跳上了一辆前往布拉格的火车。然而,玛尔特告诉他,扎格尔斯在太平间里逗留了几天之后被安葬了,用了好多个枕头才把他的躯体固定在棺木里。 [1] 创建于1830年的法国轻步兵团,原由阿尔及利亚人组成,自1841年起全部由法国人组成。—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十六至二十世纪每年从欧洲沿岸远赴加拿大海岸捕猎鳕鱼的渔民。主要是法国人,也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英国人。 [book_chapter]第二部分 有意识的死 [book_title]第一章 “我想要一间房。”男人用德语说道。 柜台服务员站在一片挂满钥匙的大板子前,与大厅隔着一张大桌子。他打量着刚进来的这个人,只见他肩上披着一件灰色长风衣,说话时别过头去。 “当然,先生。住一晚吗?” “不,我不知道。” “我们的房间有十八、二十五和三十克朗一晚的。” 梅尔索望着旅馆玻璃门外的布拉格小巷。他双手插在兜里,一头打结的乱发,没有戴帽子。几步路之外,听得到电车从温塞斯拉斯大道下来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先生,您想要哪种房间?” “都行。”梅尔索望着玻璃窗说。服务员从板子上拿了一把钥匙递给梅尔索。 “十二号房。”他说。 梅尔索像是突然睡醒一般。 “这间房多少钱?” “三十克朗。” “太贵了。我要一间十八克朗的。” 男人一言不发,重新递给他一把钥匙,向梅尔索指着垂挂在钥匙上的铜质星星:“三十四号房间。” 梅尔索坐在房间里,脱掉外套,松掉领带,下意识地卷起衬衫袖子。他走向洗手台,从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一张疲惫的脸,脸色有些干黄,几天没刮的胡子也掩饰不了。头发在搭火车的途中乱了,散乱地垂在额头上,落在眉宇间两道深深的皱纹处,让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种严肃又温和的表情,令他颇为诧异。他这时才想到要环顾一下这可怜兮兮的房间,这是他现在仅有的财产了,除了它,他一无所有。一条令人作呕的灰底大黄花地毯,各式各样高低起伏的污渍描绘出一个个悲惨黏稠的世界。巨大的电暖器后方,是一个油腻肮脏的角落。电开关坏了,里面的铜线裸露出来。一张排骨床架上方,一条沾满污垢的细绳,上面沾满了历经沧桑已经风干的苍蝇残骸,系着一只没有灯罩且油腻粘手的灯泡。梅尔索查看了还算干净的床单。他从行李箱里拿出盥洗用品,一一放在洗漱台上。他想洗手,但才打开水龙头,便又关上了,走过去打开没有窗帘的窗户。从窗户看出去,是个有洗衣池的后院和许多开了很多小窗户的墙壁,系在墙壁间的晒衣绳上晾着衣物。梅尔索躺下来,立即睡着了。他醒来时满头大汗,衣冠不整,在房间内晃了一会儿。然后他点燃一支烟,坐了下来,脑袋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长裤上的褶皱。他口中混杂着睡眠的苦涩和烟的苦涩。他隔着衬衫挠着两肋,再一次环顾房间。在如此的荒凉与孤单面前,一股可怕的甜味涌进他嘴里。在这个房间里,他感觉一切离自己都如此遥远,甚至连发烧都已经远离,他如此清晰地体验到有备无患的人生底色的荒诞与悲凉,于是在他面前浮现出一张羞愧而神秘的面孔,那是一种从疑窦中萌生出来的自由面目。在他周围尽是松弛疲软的时光,时间像河底淤泥般汩汩作响。 有人用力地敲门,梅尔索蓦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才就是被这样的敲门声给吵醒的。他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个红发小老头儿,肩上扛着两个沉甸甸的行李箱。箱子是梅尔索的,在老头儿肩上显得无比硕大。老头儿怒气冲冲,骂骂咧咧,他稀疏的牙齿之间淌着口水。梅尔索这才想起,大行李箱的把手坏了,搬运起来非常不方便。他想要道歉,但不知道该如何说自己并不知道搬运行李的人会这么老。小老头儿打断他说:“一共四十克朗。” “一天的保管费就要这么多?”梅尔索有点儿惊讶。 对方解释了很久,他才明白原来老头儿打了出租车。但他不敢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他自己打出租车,于是他不情不愿地付了钱。房门又关上了,梅尔索感到胸口涌上一波无法言喻的泪水。附近的一座时钟响了四下。他睡了两个小时。然后他发现自己和街道之间只隔了前面的一栋房子,于是感觉流转其间的人生静默而神秘地膨胀着。最好出门走走。梅尔索洗了很久的手。他又在床边坐下,用锉刀有规律地修磨着指甲。院子里两三个警报器突兀地响着,梅尔索又回到窗边。于是他看到房子下面有条拱廊直通到街上。仿佛街上所有的声音,房子另一端未知的人生,那些拥有住址、有家庭、和某个叔叔有冲突、在餐桌上有特殊偏好、有慢性病的人和形形色色的生命的喧嚣,像是与人性的丑陋永远分隔开的奋力的跳动,全都渗入了这条通道,沿着整个院子升腾上来,像泡泡一般在梅尔索的房间里爆裂开来。梅尔索感觉到自己如此易于吸收周围的信息,对世间每个信号都如此敏感,于是他感觉到了那道让他重获新生的深刻的裂缝。他点了支烟,急匆匆地更衣。扣上外套扣子时,烟熏痛了他的眼睛。他回到洗手台前,洗了洗眼睛。他想梳个头,但梳子不见了。他用手梳理睡觉时搞乱的头发,但没什么用。头发耷拉在脸上,后脑勺的头发一根根翘起,他就这样下了楼。他感觉自己更虚弱了。到了街上,他绕着旅馆来到刚刚发现的小巷前。通道通往旧政府广场,在布拉格略显沉重的夜色勾勒出市政府和泰恩老教堂哥特式尖顶的黑色轮廓。汹涌的人潮在拱廊小巷里流动。他用眼神搜寻着,从每一个擦身而过的女人身上找寻那个让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够游戏人生的眼神。但健康的人有一种自然的直觉,懂得避开发烧的眼神。他没有刮胡子,头发蓬乱,眼神中有一种焦虑不安的野兽般的神情,他的裤子和衬衫领口一样皱巴巴,他失去了身穿剪裁精美的西装或是手握汽车方向盘所能带来的美妙自信。光线变成了赤铜色,夕阳仍然依恋着广场尽头的巴洛克风格的金色圆顶。他走向其中一个圆顶,进入那座教堂,被古老的气味所吸引,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拱顶已经完全陷入幽暗之中,但金色的柱头泻出一道金色的神秘水流,注入高柱的凹槽饰纹,流到脸蛋肥嘟嘟的天使和冷眼讥笑的圣徒处。一股温柔,是的,那儿有一股温柔,但他是如此苦涩,梅尔索不由得奔向大门口,站在阶梯上,呼吸夜晚更为清凉的空气,他即将走入暮色中。又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一颗星星亮了起来,纯洁又赤裸,闪烁在泰恩教堂的尖顶之间。 他走进黑暗又荒无人烟的街道,开始寻找便宜的餐馆。白天没有下雨,但地上却泥泞不堪,沿途很少有人行道,梅尔索只好努力躲开污淖的积水。随后下起了绵绵细雨。热闹的街道应该就在不远处,因为从这里就能听到卖报小贩吆喝着贩卖《国家政治报》的声音。他迷失在其中。他突然停下脚步,一股奇特的味道在夜色中朝他飘来,这种气味有点儿呛鼻,有点儿发酸,唤醒了梅尔索内心全部的忧虑。他感觉舌头上、鼻腔深处和眼睛里都充斥着这种味道。它起初遥远,接着飘到街角,现在又融入了漆黑的夜空,嵌入了油腻的人行道之间,恍然间便蹿到眼前,宛如布拉格暗夜的邪魅巫术。他朝着这种味道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它变得更加真实,裹挟了他整个人,呛得他流下眼泪,让他毫无招架之力。走到街角,他明白了:一位老妇人正在卖醋腌小黄瓜,正是这味道俘获了梅尔索。有个路人停下来,买了一条小黄瓜,老妇人用一张纸把它包起来递给对方。那人当着梅尔索的面打开包装纸,大口大口地啃起那条小黄瓜,破裂后多汁的瓜肉散发出的气味更猛烈了。梅尔索感到不舒服,找了根柱子靠在上面,久久地呼吸着此时此刻世界所呈现给他的奇异与孤独。然后他离去,毫不犹豫地走进一家传出手风琴乐声的餐厅。他走下几级阶梯,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阴暗且布满红色微光的小地下室。可能他看起来有点儿奇怪,因为手风琴手演奏的声音变小了,交谈声停了下来,客人纷纷转过身来望向他。在一个角落,一些姑娘吃东西吃得嘴唇油油的。其他客人则喝着微甜的捷克褐色啤酒。很多人只是抽烟,没有消费。梅尔索挑了一张长桌,只有一个人坐在边上。那人又高又瘦,一头黄发,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紧闭的皲裂双唇含着一截已经被口水泡胀的火柴。他吮吸着火柴,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把火柴从一侧嘴角换到另一侧。梅尔索坐下来的时候,那人几乎一动不动,靠着墙壁,把火柴移向靠近梅尔索的那一侧嘴角,不动声色地眯着眼睛。这时候,梅尔索发现他衣襟上有颗红星。 梅尔索吃得不多,匆匆了事。他并不饿。手风琴手演奏得更大声了,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梅尔索。梅尔索两次露出挑衅的目光,企图用眼神与对方对峙,但他发烧的身体削弱了他的气场。那手风琴手依然盯着他看。突然,一个姑娘大笑起来,戴着红星的男子用力吮吸着火柴,火柴上冒出一个口水泡泡,而那依然盯着梅尔索的手风琴手,停止了原本演奏的轻快舞曲,改奏一段缓慢的、仿佛承载着几个世纪的尘埃的乐曲。这时候,门打开了,进来一位新客人。梅尔索没看清他,但随着大门敞开,立刻溜进来一股醋酸和小黄瓜的气味。这气味立刻充满了阴暗的地下室,融入手风琴神秘的旋律中,使男人火柴上的口水泡泡更加膨胀,让谈话突然变得意味深长,仿佛一个邪恶而痛苦的陈旧世界的意义,从沉睡着的布拉格深夜的边际,跑来躲进了这间屋子和这些人的温暖之间。梅尔索正吃着一份太甜的果酱,忽然感觉自己身上一直以来就有的裂缝迸开了,他觉得愈发焦虑和燥热。他猛地站起来,把服务员叫来,根本听不懂服务员说了些什么,并付了好多冤枉钱。他又看到那个乐手,依然瞪大眼睛盯着他。他走向大门,经过乐手身边,发现乐手依然凝望着他刚离开的那张桌子。他这才明白,那是个盲人。他走上楼梯,打开门,整个人迎向那依然挥之不去的气味,从那些短短的小巷走向深夜。 星星在房屋上方的夜空闪烁。他应该离河很近,因为可以听到河水沉闷而有力的吟唱。他见到了一堵厚墙上的铁栅栏,上面写满了希伯来文字,知道自己来到了犹太区。厚墙上方,垂坠着一棵柳树的枝条,散发着甘甜的气息。栅栏里,可以看到埋在草丛里的褐色大石头。这里是布拉格的旧犹太墓园。梅尔索奔跑着来到几步路之外的市政府旧广场。快到投宿的旅馆时,他不得不扶着墙壁,费劲地呕吐。凭着身体极度虚弱所带来的清醒,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己的房间,进去睡下,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被卖报的吆喝声叫醒。天色依然沉重,但隐隐可以感觉到云层后的太阳。梅尔索尽管有些虚弱,但感觉好多了。他想着即将展开的漫长一天。这样面对着自己的生活,时间像是无限延伸了,一天当中的每一小时都像蕴含了一个世界。最重要的是,不能再像昨晚那样歇斯底里了。最好有条不紊地参观这座城市。他穿着睡衣,坐在桌前,一丝不苟地拟定了接下来一周每一天的行程。巴洛克式修道院和教堂、博物馆和老街区,他一个没落下。然后他开始梳洗,这才发现自己忘了买梳子,于是下楼时又像昨天一样,头发乱蓬蓬的,一言不发。经过门房时,门房发现梅尔索的头发根根竖起,神情恍惚,而且外套的第二颗扣子不见了。走出旅馆时,他听到一阵天真柔和的手风琴声。昨晚的那个盲人,蹲在旧广场的角落,演奏着乐器,表情依然空洞,带着一抹微笑,仿佛他已放下自己,全身心地在一个远超他自身所能企及的人生的律动中随波逐流。到了街角,梅尔索转过身去,又闻到一股小黄瓜的味道。随着这股味道,他又开始焦虑了。 后面一连好几天,他都是这样度过的。梅尔索起得很晚,参观修道院和教堂,在地窖和熏香的气味中寻求慰藉,然后回到阳光下,又对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小黄瓜商贩心有余悸。透过这股味道,他看到那些博物馆,并明白了这些巴洛克杰作的丰富与神秘,它们用自己的金碧辉煌和雄伟壮丽充盈着布拉格这座城市。在他看来,在后方昏暗处的祭坛上轻轻抹着的金色光芒,就像取自布拉格常见的、由雾气和阳光构成的金黄色天空。螺旋形与圆形的金属装饰、金箔般的复杂缀饰,与圣诞节为圣婴布置的马槽十分相似,令人动容。梅尔索从中体会到宏伟又夸张的巴洛克风格的格局,就像一种狂热、稚气又浮夸的浪漫主义,人以此来对抗自己的心魔。在这里被崇拜的那位神,是人们畏惧又崇敬的神明,不是那个在阳光海滩上与人一起欢笑嬉戏的神。从阴暗拱顶下弥漫的细腻灰尘味和虚无境界中走出来时,梅尔索突然觉得自己无所归依。他每天晚上都去城西边的捷克修士修道院。在修道院的花园里,时间随鸽子飞逝,钟声轻轻落在草地上,梅尔索只能与自己的燥热对话。然而此刻,时光还在流逝。不过那时教堂和古建筑都已经关门,而餐馆则还没开门。这是个危险的时刻。梅尔索沿着伏尔塔瓦河漫步,傍晚时分的河岸处处是花园和乐队。许多小船越过一个个水闸,溯游而上。梅尔索跟着船只一起往上走,离开水闸震耳欲聋的轰响和喧嚣,逐渐找回夜晚的平和与安宁。他继续往前走,再次遇上扩展成巨大声响的轰隆声。他来到另一个水闸,看到一些彩色小船试图安然无恙地越过水闸,却总是翻船,直到其中一艘小船超越了危险的水位,欢呼声才盖过了水声。蜿蜒而下的水流充斥着呐喊声、音乐声和花园的气味,满载着夕阳赤铜色的光芒和查尔斯桥上的雕像奇形怪状的影子,让梅尔索痛苦而清醒地意识到一种热情全无的孤独,其中已经找不到一点点爱情的踪影。水流和树叶的芬芳扑鼻而来,他停下脚步,喉头紧缩,想象着那迟迟不来的眼泪。这时候,他只需要一个朋友,或者一双张开的臂膀。但是泪水在他潜入的这个毫无温情的世界的边缘停住了。之前好几次,他也会在这个时候穿过查尔斯桥,去城堡区散步。那个区域坐落在河上,荒凉又寂静,虽然距离城市最热闹的街道仅几步之遥。他游走在这些华丽的宫殿之间,在宽广的铺着石子的院子里,顺着做工精致的栅栏,绕着大教堂走。在宫殿的高墙内,他的脚步声回荡在一片寂静之中。一阵沉闷的噪声从城市传来。这个街区没有卖小黄瓜的商贩,但在这片安静和宏伟中有种压迫感,逼着梅尔索不断回到楼下的那股味道和音乐之中,那已然成了他唯一的归宿。他回到之前发现的那家餐馆吃饭,至少那儿给他带来一种熟悉感。他坐在那个戴红星的男人附近的位子,那个男人只有晚上才会来,喝一小杯啤酒,嚼着他的火柴。晚餐时,盲人乐手再一次演奏起来,梅尔索吃得很快,付了钱,回到旅馆,沉入他夜复一夜的孩童般灼热的睡眠。 梅尔索每天想着离开这里,但是每一天,他都更随波逐流一点儿,追求快乐的意志不再强烈地指引着他。他抵达布拉格已经四天了,但始终没有去买每天早上令他感觉缺失的梳子。但他隐约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而这竟是他隐隐期待着的。一天夜里,他经由第一次闻到那股味道的小巷走去餐馆。他已经闻到了那股味道,但就在他快走到餐馆门口时,对面人行道上有什么东西使他停下了脚步,他凑过去。一个男人躺在人行道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头侧向左边—三四个人倚靠在墙边,看起来像是在等待什么,但是神态很平静。其中一人抽着烟,其他人低声说着话。但是一个只穿着衬衫、外套搭在手臂上、毡帽向后倾的男人却围绕着那躯体跳舞,那是一种原始狂野的舞蹈,有点儿像印第安舞步,节奏铿锵有力,让人心情迷乱。马路上方,路灯光线微弱,渗入来自邻近餐馆的朦胧光晕。这个不停跳舞的男人,双手交叉在胸前的躯体,神情如此平静的旁观者,这种讽刺的对比和罕见的静谧,在一种沉思与无知之中,在略有压迫感的光影变化之间,有那么一分钟,梅尔索感觉只要过了这平衡的一分钟,一切就会在疯狂中崩溃。他又靠近了一些。死者的脑袋浸在血泊中,头转向有伤口的一侧,压在伤口上。在布拉格这偏僻的角落,打在油污斑驳的人行道上的稀疏光线、几米开外行驶在在潮湿打滑道路上的过路车辆、远方经过漫长班距正喧嚣着进站的电车,在所有这一切之间,死亡显得甜蜜又执着,他感受到死亡的呼唤和那潮湿的气息。梅尔索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忽然间,那股他差点遗忘的味道又向他袭来:他又走进那家餐馆,坐在自己惯坐的位子上。那个男人也在那里,但没有嚼他的火柴。梅尔索仿佛看到他眼中有一丝茫然。他抛开这个浮现在脑海中的愚蠢念头。但还是有无数念头在脑海中旋转。他什么餐都没点就落荒而逃,一路奔回旅馆,瘫倒在床上。他感觉太阳穴里有个痛点在灼烧。他心中空荡荡的,肚子紧绷着,他的愤慨一发不可收拾。往事一幕幕跃然眼前。他内心有什么东西渴望着女人的动作,敞开的臂膀和温润的嘴唇。在布拉格痛苦的夜晚,在醋酸味和童稚的乐曲声中,浮现出他发烧时魂牵梦萦的旧巴洛克世界焦躁的脸庞。他呼吸困难,视线模糊,举止僵硬地从床上坐起来。床头小桌的抽屉是打开的,里面铺着一张英文报纸,他把上面一整篇文章读完了。然后他又倒回床上。那个男人的脑袋压在伤口上,那伤口大得足以塞进几根手指。他望着自己的双手和手指,心中升起赤子般的欲望。一股炽热而隐晦的激动伴随着泪水在他心中膨胀,他怀念那些充满阳光和女人的城市,在那里,墨绿色的夜能治愈伤口。泪水夺眶而出。他内心泛起一大片幽深孤寂的湖,湖面上飘扬着他解脱的悲歌。 [book_title]第二章 梅尔索坐在驶向北方的火车上,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天空阴云密布,奔驰的火车拖曳着一道低沉的烟雾。过于闷热的车厢里,只有梅尔索一人。他在夜里匆忙启程,独自面对着阴暗的早晨,将自己的心整个沉浸在这片恬静的波西米亚风景里,高大挺拔的杨树和远方工厂的烟囱等待着即将落下的雨,这情形让人看了想要落泪。然后他看了一下标示着德语、意大利语和法语三种语言的白色警告牌:“请勿将头伸出窗外。”他的双手犹如鲜活粗暴的野兽,盘踞在他的膝头,吸引着他的目光。左手长而灵活,另一只手苍劲而结实。他熟悉它们、认识它们,同时感觉它们各自独立,仿佛可以独自采取行动,而无须他的意志介入。其中一只手过来扶着他的额头,试图阻挠在他两侧太阳穴跳动的燥热。另一只手沿着他的外套滑下去,从口袋取出一支烟,但他立马又把烟扔了,因为他突然想吐,这种呕吐的欲望让他浑身无力。双手回到膝盖上,安分下来,手心像是空握着杯,它们让梅尔索看到了自己人生的真面目,他的生命回归淡漠,任何想要取走它的人都能把它取走。 他的旅行持续了两天。但这次驱使他的,并不是逃避的本能。甚至这次旅程的单调都使他满意。这个带他跨越了半个欧洲的车厢使他能够待在两个世界之间。他上车没多久,又即将离开它。它把他从一段人生中抽离出来,他想抹去那段人生的回忆,以便把人生带向一个欲望为王的新世界。梅尔索从没感到无聊。他待在自己的角落里,几乎不受打扰,看看双手,又看看风景,陷入沉思。他刻意将旅程一路延伸至波兰的布雷斯劳,唯一花的力气是在边境海关处更换车票。他想要在自己的自由面前再待得久一点儿。他觉得很累,无力动弹。他收取内心最微小的力量与希望,把它们汇聚并重组,在内心重塑自己,同时也塑造了即将迎接的命运。他喜欢火车逃逸在平滑铁轨上的漫漫长夜,火车风驰电掣地驶入一个个只有大时钟亮着的小车站,而在那些大车站前,火车猛然刹车,因为那些大火车站像是亮着光的巨大巢穴,刚进入视野,便会把火车瞬间吞噬,并把它充沛的金色光线和暖意倾倒进车厢内。车轮叮当作响,火车头用力地喷着蒸汽,而车站职工转动红盘警示灯的机械性动作,让梅尔索再次和火车一同疯狂奔驰起来,只有他的清醒与不安在黑夜中见证着一切。车厢内光影又一次交错变幻着,又是黑色与金色的轮番重叠。德累斯顿、包岑、格尔利茨、莱格尼察。漫漫长夜中,独自面对着自己,他有足够的时间来为未来的人生做出一些举动,耐心地与某个火车站转角处逃跑的想法做斗争,任由自己再次被俘获,去追逐,去承担后果,然后在晶亮的雨丝与光线的舞蹈中再次逃离。梅尔索寻找着能够描述心中希望的字和句子,来消解自己的不安。在他目前如此虚弱的状态中,他需要一些公式。黑夜和白天都在这场和动词的顽强搏斗中度过,那画面从此将构成他面对人生时眼神中的所有色彩,那是他用他的未来编织成的柔软或不幸的梦。他闭上眼睛。生活,需要时间。人生就像所有的艺术作品,需要人对其仔细思索。梅尔索思考着自己的人生,并让自己狂热的意识和渴望快乐的意志在车厢内游走,这些日子里,这节车厢对他来说就像一间牢房,人在其中借由高于自己的东西,去学着了解人。 第二天早上,尽管四下是荒郊野外,但火车明显放慢了速度。距离布雷斯劳还有几个小时的车程,这一整天,火车都在西里西亚平原奔驰,平原上一棵树都没有,阴霾而积满了雨水的天空下,处处是胶着的泥泞。视野尽头,每隔一段距离,许多羽翼乌黑发亮的大鸟,一群群地飞翔在地面上方几米处,石板般沉重的天空压着它们,使它们无法飞得更高。它们盘旋得缓慢而沉重,偶尔其中一只会离开鸟群,紧贴地面,仿佛与大地合二为一,再以相同沉重的姿势远离,不断这样往复,直到它飞得够远,在最近的天际形成一个突兀的黑点。梅尔索用双手擦拭掉车窗上的雾气,透过手指在窗上留下的几道长痕,热切地望着外面。从荒凉的大地到苍白的天空,他心中浮现出一个无情的世界,这是第一次,他终于回归了自己。在这块回归天真的绝望大地上,他身为迷失在原始世界的旅人,找回了与自己的联系。他握着拳放在胸口,脸紧贴着车窗玻璃,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生命力,冲向自身及其体内沉睡着的伟大。他想把自己碾碎,融进这泥泞,通过这泥水钻进土里,再矗立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身上盖满了泥土,在海绵和黑炭般的天空前张开双臂,仿佛面对的是绝望而华丽的人生标志,在最令人反感的东西里宣布自己对世界的支持,即便人生如此无情又肮脏,也声明自己与人生达成同盟。自从他出发以来,在他内心翻滚的那股巨大冲劲终于第一次崩溃了。梅尔索把自己的泪水和嘴唇紧贴着车窗玻璃。车窗上又一次起雾,平原消失了。 几个小时之后,他抵达布雷斯劳。远看,这城市像一座工厂烟囱和教堂尖顶鳞次栉比的森林。近看,它是由砖块和黑色石头所砌成的,戴着窄檐帽子的人们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他跟着他们,在一家劳工咖啡馆度过了上午。一个年轻人在咖啡馆里吹着口琴:是一些好听而深沉的俗气旋律,能让灵魂获得休憩。梅尔索买了把梳子,决定继续南下。第二天,他已经到了维也纳。他整个晚上都在睡觉,白天有时候也在睡。醒来时,他的烧已经消退。他早餐吃了很多水煮蛋和鲜奶油,有点儿反胃地出了门,遇见了一个阳光和雨丝交替的上午。维也纳是个凉快的城市:没什么好参观的。圣埃蒂安纳大教堂太大了,他觉得有点儿乏味。他宁愿去教堂对面的咖啡馆,晚上则去了运河岸边的一家小舞厅。白天,他沿着环城大道散步,穿梭在那些奢华的美丽橱窗和优雅的女人之间。他短暂地享受着这种肤浅而华丽的场景,在这世上最脱离自然的城市里,感觉与自己分离。但这里的女人很美,花园里的花也娇艳明媚。夜幕降临的环城大道上,穿梭在街上光彩夺目又惬意悠然的人群中,梅尔索凝望着建筑物顶端那些飞马雕像,它们似乎想飞向红色的晚霞,却未能如愿。这时,他想起自己的女朋友萝丝和克莱尔。于是,自他离开里昂以来,他第一次写了封信。他将自己的一腔沉默一股脑儿地倾泻在纸上: 我从维也纳写信给你们。不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我通过旅行来感觉自己活着。我以苦涩的心情见到许多美好的事物。在这里,美让位给了文明。这让人觉得闲适。我不参观教堂和古迹,我只在环城大道上闲逛。傍晚,剧院和华丽的建筑上方,红色夕阳中,石马雕像盲目地奔向空中的景象在我心中留下一种喜忧参半的奇特感觉。早上,我吃白煮蛋和鲜奶油。我起得很晚,酒店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主厨的手艺令我感动,我总是吃得很撑(哦,这鲜奶油真好吃)。这里有演出,也有很多美女。除了真正的阳光,我什么都不缺。 你们在做什么?跟我这个无所事事的浪子说说你们的事情吧,说说太阳吧。 你们忠诚的朋友 帕特里斯·梅尔索 这天晚上,写完信后,他又回到舞厅。这一晚,他留下了一位舞女,名叫海伦,她会说一点儿法语,并且能听懂他那蹩脚的德语。凌晨两点走出舞厅,他送她回家,然后他们以全世界最正确的方式做了爱。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贴着海伦的背,他淡然地带着好心情欣赏着她修长的大腿和宽阔的肩膀。他离开时不想把她吵醒,只是往她一只鞋里塞了一张钞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海伦对他说:“亲爱的,你搞错了。”他又回到床边。他的确搞错了。他对奥地利的钱币不太熟,仔细一看才发现,本想给她一百先令,却错给她留了五百先令。“不,”他微笑着说,“你就拿着吧。你太迷人了。”海伦那乱蓬蓬的金发下长着雀斑的脸上绽放出了微笑。她突然站到床上,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这可能是她给他的第一个发自真心的吻,梅尔索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情感。他让海伦重新躺下,给她盖好被子,重新走向门口,回头微笑地看着她。“永别了。”他说。海伦睁大眼睛,把床单拉到鼻子下面,就这么看着他离开,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他。 这之后几天,梅尔索收到一封来自阿尔及尔的回信: 亲爱的帕特里斯: 我们在阿尔及尔。您的孩子们会很高兴再见到您。如果您觉得自己心无牵系,那就来阿尔及尔吧,可以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我们会很高兴。当然我们会有点儿愧疚,但更多是为了方便。这也跟偏见有关。如果您乐意的话,来吧,来这儿试一试。总好过做个再服役的军人。我们的额头等待您父亲般的吻。 附:卡特琳娜反对“父亲般的”这个词。卡特琳娜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如果您愿意,这将是您的第三个女儿。 他决定从热纳去阿尔及尔。有些人在做出重大决定或者上演人生重要戏码之前都需要独处,而他,长期被孤独和陌生感囚禁,在展开自己的人生大戏之前,也需要退避到友谊和信任中,品尝一下安全感的滋味,哪怕只是表象。 在跨越意大利北部驶向热纳的火车上,他一路聆听着心中唱向快乐的千万个声音。才遇到第一棵直挺挺矗立在纯洁土地上的柏树映入眼帘时,他就让步了。他仍然感觉到自己的虚弱和燥热。他心中有某个东西软化了,放松了。很快,随着太阳继续升高,随着火车离海越来越近,从火红而跳跃的广阔天宇流泻出一道道空气与光,流淌在战栗的橄榄树上,在这苍穹下,翻腾着的世界的骚动与他心中的兴奋合二为一。火车的噪声、拥挤车厢内的嘈杂声、在他四周欢笑和歌唱的一切,伴随着一种内心的舞蹈,节奏如此合拍,以至于有那么几个小时,他仿佛静止了。被抛至世界尽头,而那舞蹈最终将一言不发却满怀欣喜的他送入那震耳欲聋的热纳。坐落在海湾、天空映照下的热纳神采飞扬,欲望和慵懒总是交战直至深夜。他饥渴地想要爱,想要欢愉和拥吻。灼烧他的天神把他抛到海里,扔到港口的一个小角落,那里的海水里有股沥青和海盐交融的味道,他拼命游泳直至精疲力尽。接着,他流连于老街狭窄而充斥着气味的小巷间,任由色彩替他呐喊,享受着被太阳重压的房屋上方的那片天空,任由趴在夏日垃圾间的猫替他休憩。他走上能俯瞰热纳的那条路,悠悠地吸了口气,任由那浸满了芬芳和光芒的整片海洋向他升腾而来。他闭上双眼,紧紧握着自己坐着的那块暖热的石头。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这座城市,过分旺盛的生命力以一种令人亢奋的低劣品位咆哮着。接下来的几天,他也喜欢坐在通往港口的斜坡上,中午看着从办公室走向河堤的年轻姑娘们经过。她们脚上穿着凉鞋,轻薄的亮色裙装里没有穿文胸。梅尔索看着她们,只感觉口干舌燥,心跳加速,他觉得自己的欲望自由而合理。晚上,他又看到了中午见过的那些女人,他腰间盘踞着一头欲望的野兽,猛烈而温柔地躁动着,尾随着她们。整整两天,他都被这种狂热的欲望炙烤着。第三天,他离开了热纳,前往阿尔及尔。 一路上,他观赏着水面和光线的游戏,从早晨到正午又到晚上,他让心随着天空缓缓跳动,然后回归他自己。他并不信任那些粗俗的治疗。他躺在甲板上,明白自己不该睡着,应该保持观察,观察他的朋友们,观察灵魂与身体是否保持舒适。他必须去建立自己的快乐并赋予这种快乐合理性。而现在,这件事对他来说想必是比较容易了。海上忽然变得凉爽起来,随着一股奇特的平静感沁入他的心中,随着第一颗星星慢慢在天际成形,天空的光线以绿色暗淡下去,又重生出一种黄色。他感觉在经历了这场动荡和风雨后,内心阴暗邪恶的部分已经沉淀下去,灵魂的清澈水流又重新回归良善与坚定。他心如明镜。对于女人的爱,他已经渴望了很久。但他却不是为爱而生的。他整个一生,从港口的办公室、他的房间和他的睡梦,到他的餐馆和情人,他一直苦苦追寻一种快乐,但在他内心深处,就像所有人那样,其实他认定这种快乐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假装自己想要快乐,却从来不曾清醒而坚定地如此要求。从来不曾如此,直到那一天……而从那一刻起,只因为一个权衡过利弊的举动,他的一生改变了,快乐似乎变得可能了。他想必是从痛苦中诞生的崭新的人。可是,比起他之前上演的那出可耻的闹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比如说,他看清了自己之前迷恋玛尔特,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虚荣。以至于她献给他的那对奇迹般的嘴唇,也只是一股力量,使他惊奇愉快地认识到了自身的存在,并唤醒了一种征服欲。这整段感情,事实上只是把用确信代替了起初的惊奇,用虚荣代替了起初的谦卑。他喜欢和她一起去电影院的那些夜晚,喜欢众人的目光被她所吸引,喜欢他把她呈现在世界面前的那一刻。他通过她、她的魅力和她的生命力而爱自己。连他的欲望、对这个肉体的迷恋,或许也来自起初的惊奇,惊奇于竟能拥有一个无比美丽的身体,能凌驾于它之上,甚至羞辱它。现在,他知道自己不适合这份爱,而是适合他如今侍奉的黑暗之神的天真而可怕的爱。 和很多人一样,他人生中最好的部分终究与最糟的部分密不可分。克莱尔和她的那些朋友、扎格尔斯和他追求快乐的意志结合到了玛尔特身上。现在,他知道,是他追求快乐的意志该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但是他明白,这需要时间,拥有时间,是一种既美妙又危险的体验。只有平庸的人才会觉得慵懒悠闲是致命的。很多人甚至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平庸的人。他现在已经赢得了这种权利。但他需要用行动去证明。只有一件事情改变了。关于他的过去和自己所失去的,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受它们束缚。他只想要封闭自己的内心,只想要面对世界时的清醒和耐心的热忱。就像按压一块热乎乎的面包直到它失去弹性,他只想把自己的人生握在手中。就像在火车上的那两个漫漫长夜,他和自己说着话,然后准备迎接新生活。把人生当作麦芽糖一般舔舐,塑造它,打磨它,最后去爱上它,这就是他最为热衷的事情。像这样地存在于自己面前,他今后所要做的,就是将这份存在呈现在人生中的所有面孔前面,即便是以一种他现在已经知道难以承受的孤独为代价。他绝不会背叛它。他所有的蛮力都将帮助他达到这一点,它带领他到哪里,他的爱就会在那里汇合,像是对生活的一种痴狂的热爱。 大海缓缓摩挲着船只两侧。天空载满了星辰。梅尔索静默不语,感觉自己拥有极为强烈又深邃的力量,用交织着眼泪和阳光的脸,去爱、去欣赏这个人生,这个沉浸在海盐和温热石头之间的人生。他感觉仿佛只要抚摩它,他所有爱和绝望的力量便会交织在一起。这便是他独有的贫穷与财富。仿佛他归零之后,又重新展开了一盘新局,但这回他也已熟知面对命运时,压迫着他的那些力量和那股清醒的燥热。 接着便是阿尔及尔了,他在一个早晨慢悠悠地到了那儿,面向大海如瀑布般壮观的卡斯巴山城,丘陵和天空,张开臂膀的海湾,树林间的房屋,以及近在眼前的码头的气味。于是,梅尔索突然发现,自从离开维也纳以来,他一次也不曾想到扎格尔斯—这个他亲手杀死的男人。他承认自己有一种孩子、天才和无辜者的天赋—那种遗忘的本领。他感觉自己是无辜的,内心充满了喜悦,终于明白自己是适合快乐的。 [book_title]第三章 梅尔索和卡特琳娜在露台上晒着太阳吃早餐。卡特琳娜身穿泳衣,而小伙子(他的女性朋友都这么叫他)则穿着泳裤,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他们吃着盐渍西红柿、马铃薯沙拉、蜂蜜和一大堆水果。他们把桃子镇在冰块里,拿出来时舔舐着绵密的果皮绒毛上汗滴般的水珠。他们榨了葡萄汁,边喝边把脸扭向太阳,把脸晒成深色(至少梅尔索是这样,他觉得晒成小麦色更有好处)。 “好好感受阳光。”梅尔索说着把手臂伸向卡特琳娜。她舔舐着他的手臂。“是的,”她说,“你也好好感受。”他感受了,然后一边抚摩着自己的肋骨,一边躺下来。她也侧躺下来,把泳衣褪到腰间。 “我这样不会不得体吧?” “不会。”梅尔索回答说,并没有看她。 阳光在他脸上流转。他的毛孔略微湿润,呼吸着这笼罩着他又令他沉睡的火。卡特琳娜细细品味着阳光,呻吟着感叹道: “真好。” “是的。”小伙子说。 这座房子就建在一处看得到海湾的山丘顶。附近的人都称它为“三个女大学生的屋子”。上去得爬一条很陡峭的小路,路的开头和尽头都是橄榄树。中间路段较为平坦,沿路是一面灰色的墙,墙上满是淫秽图画和政治标语,看了能让筋疲力尽的旅人重整旗鼓。再然后,又是橄榄树,蓝色的天空像是晾晒在树梢之间,还有沿着晒黄了的牧草伫立的乳香黄连木的气味,牧草上还晒着有待风干的紫色、黄色和红色的布匹。旅人抵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满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推开蓝色小栅门时,得小心九重葛的卷须,然后再爬上一座陡如天梯的楼梯。所幸楼梯上方有蓝色遮阳篷,缓解了一点儿口渴的感觉。萝丝、克莱尔、卡特琳娜和小伙子都把这座房子称为“眺望世界之屋”。从这里可以俯瞰全景,它就像一叶悬在灿烂天际的小舟,能俯瞰世间多姿多彩的舞蹈。从最下方那曲线完美的海湾,有一股力搅动着青草和阳光,把松树和柏树、蒙着沙尘的橄榄树和尤加利树,一路送到屋子门口。从这恩赐的深处,随着季节的不同,会开出白色的大蔷薇花和含羞草,又或是屋子墙边的忍冬,会在仲夏夜释放出芬芳。晾晒着的白色床单和红色的屋顶,在海面的微笑上方,是用图钉从海平线一端钉到另一端一般的毫无褶皱的天空,眺望世界之屋的大扇的窗户都对着这片五光十色的景致。远处,紫色高山的一条棱线,以其陡坡和海湾相连,把这份陶醉囊括在它遥远的轮廓中。于是,不会有人再抱怨山路的陡峭或者爬山的疲惫。在这儿,人每天都需要征服自己的喜悦。 像这样活在世界面前,这样感受自己的重量,这样每天看到自己的脸庞明亮起来,又黯淡下去。住在屋子里的四人清楚地意识到一种存在,它既是他们的评断者,也是对其合理性的证明。在这里,世界拟人化了,成了他们寻求建议的对象,它的公平并未抹杀爱。他们请它做证: “我和这个世界,”梅尔索漫无边际地说着,“我们并不认同你。” 对卡特琳娜而言,裸体意味着抛开偏见,她常常趁梅尔索不在时,在露台上脱掉衣服。她总爱望着色泽变幻的天空,在餐桌旁以一种感性的骄傲说:“我刚刚赤裸在世界面前。” “是啊,”梅尔索轻蔑地说,“女人自然是更喜欢她们的想法而不是她们的感觉。”卡特琳娜听了跳起脚来,因为她不想成为知识分子。萝丝和克莱尔异口同声地说:“闭嘴吧,卡特琳娜,你错了。” 虽然大家都爱卡特琳娜,但众所周知,卡特琳娜总是错的。她的身子笨拙但清秀,皮肤像是烤焦的面包,还有一种这个世界必不可少的动物本能。没有谁比她更好地诠释了树、海和风掺杂在一起的深邃语言。 “这个小东西,”克莱尔边不停地吃着东西边说,“这是大自然的力量。” 然后大家便都去晒太阳,一声不吭。梅尔索减弱了自己的雄性力量。世界并没有去破坏它。萝丝、克莱尔、卡特琳娜和梅尔索站在他们房子的窗户前,生活在那些画面和表象里,首肯了这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游戏,他们向友谊微笑,也向温柔微笑,但此刻重新回到天空和大海的舞蹈面前,他们又重新找到自身命运的神秘色彩,最终见到了最深处的自己。有时候,猫咪会来加入它们的主人。古拉往前走着,总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绿眼睛里带着黑色的问号,瘦小而精致的模样,有时又像发了疯似地与阴影搏斗。“这是内分泌的问题。”萝丝说道。说完她便大笑起来,笑得整个人都花枝乱颤的,她的鬈发下,她的圆形镜框后,眼睛都高兴得眯了起来。直到古拉跳到她身上(这可是种特殊待遇),她的手指游走在它光泽鲜亮的皮毛上。在她面前,古拉柔和下来,放松下来,变成了一只温柔的母猫,她用充满着爱的双手安抚着这只野兽。因为猫是萝丝通往这个世界的出口,就像卡特琳娜是通过裸体的方式。克莱尔更偏爱另一只名为卡里的猫。它温和又傻气,就像那一身脏兮兮的白毛,任人蹂躏。克莱尔有着一张佛罗伦萨人的脸,并且感觉自己的灵魂很美好。她安静又自闭,情绪总是来得很突然,胃口总是很好。梅尔索眼看着她发胖,不禁责备她:“你让我们倒胃口,”他说,“一个美丽的人,是没有权利变丑的。”但是,萝丝打断他说:“你就饶过这孩子吧!吃吧,我的克莱尔妹妹。” 一整天就这样在围绕群山和大海的日出日落间过去了,浸泡在细腻的阳光里,大家欢笑着,打着趣,做着对未来的计划。每个人都对表象微笑,并假装臣服于其下。梅尔索从世界的脸庞,转向年轻女子们严肃而微笑着的脸庞。这个突然出现在他周围的天地,有时候让他惊讶。信任和友谊、阳光和白色的房屋,从这中间萌生出完好无损的快乐,和他产生几乎完全同频的共振。他们都说,“眺望世界之屋”不是一间供他们玩乐的房子,但他们在里面,却又真的无比快乐。梅尔索深有感触,尤其是当夜晚到来时,随着最后一阵微风,所有人都任由一种人性而危险的冲动(一种让自己不像任何东西的冲动)进入自己的心中。 今天晒完太阳,卡特琳娜就去办公室了。 “我亲爱的帕特里斯,”萝丝突然冒出来,对梅尔索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这天,小伙子肆无忌惮地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手里拿着本侦探小说。 “亲爱的萝丝,我听着呢。” “今天,轮到你做饭了。” “好。”梅尔索答应着,但一动不动。 萝丝离开了,背着她的大学生书包,书包里漫不经心地装着午餐甜椒以及拉维斯所著的乏味的《法国史》第三卷。梅尔索一直拖到十一点才煮扁豆,他端详着赭石色墙面的客厅,客厅里有沙发和置物架,绿色、黄色和红色的面具,还有带着橘红色条纹的米灰色壁纸。端详一番后,他才匆匆把扁豆用开水煮熟,又倒油到锅里,放点洋葱,然后放入一个西红柿、一把野菜,一边忙碌着,一边忍不住骂在一边发出声音喊饿的古拉和卡里。然而萝丝昨天已经和它们解释过了:“你们两个小东西,知道吗,天那么热,不会饿的。” 十一点四十五分,卡特琳娜回来了,穿着轻薄的长裙和凉拖。她需要冲个澡,再来个日光浴。她会最后一个上桌吃饭。萝丝会严肃地对她说:“卡特琳娜,你真是让人难以忍受。”浴室里传来冲水声,克莱尔气喘吁吁地出现了:“你要煮扁豆?我知道个很好的法子……” “我知道。我加了鲜奶油……我们听了太多次了……我亲爱的克莱尔。” 众所周知,克莱尔不管做什么菜,总是先加鲜奶油。 “他说得没错。”刚来的萝丝说道。 “当然。”小伙子说,“我们上桌吧。” 他们用餐的这个厨房,简直像个杂货铺。这里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本记事簿,来记萝丝说过的金句。克莱尔说:“要时髦,但要保持简单。”说着就徒手抓起一根香肠来吃。卡特琳娜在合适的时候姗姗来迟,醉醺醺、病恹恹的,两眼因为困意而憔悴无神。她的灵魂不够苦闷,不想去想工作的事情—每天从她的世界和生命中夺走八小时,只是对着一台打字机。她的朋友们能够明白,并想象着若是她们的人生也这样如被截肢般每天夺走八小时是怎样一种感受。梅尔索不说话。 “是的,”不爱矫情的萝丝说道,“至少让你有事可干。你每天都跟我们说你工作的事情。我们不准你说话了。” “可是……”卡特琳娜叹了口气。 “不然我们听听大家的意见。一,二,三,你看大家都反对你。” “你看。”克莱尔说。 扁豆煮好了,煮得有点儿太干了,大家都沉默不语地吃着。每当克莱尔做饭,上桌品尝的时候,她总是一副满意的样子加上一句:“真是太好吃了!”梅尔索抹不开面子,宁可默不作声,直到大家哄堂大笑。卡特琳娜今天状态不好,但想要求将每周劳动时间从四十八小时缩减到四十小时,所以想有人陪她去一趟劳工总工会。 “不,”萝丝说道,“说到底,上班的是你。” 卡特琳娜被惹恼了,“这股大自然的力量”便跑去阳光下躺着。很快,大家也都跟着去了。克莱尔漫不经心地抚摩着卡特琳娜的头发,她认定“这孩子”需要个男人。因为在“眺望世界之屋”,大家习惯替卡特琳娜决定她的命运,替她考虑她需要什么,并替她安排上相应的数量和种类。当然,她偶尔也会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之类的,但是大家不听她的。“可怜的孩子,”萝丝说道,“她需要个情人。” 然后大家就尽情沐浴在阳光之中。不记仇的卡特琳娜就开始说她办公室的八卦,还聊到那位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佩雷兹小姐,她刚结婚没多久,结婚前她是如何到处打听消息,又是如何被同事们的话给吓到,婚假回来后又是如何如释重负地微笑着说:“也没有那么可怕嘛。”“她三十岁了。”卡特琳娜略带同情地加了一句。 萝丝批评卡特琳娜说这些有点儿“冒险”的八卦:“喂,卡特琳娜,这儿并不是只有年轻姑娘啊。” 这个时候,航空邮件班机从城市上空飞过,金属机身闪闪的光芒在地面和天空间闪耀。它进入海湾的律动,像海湾一样俯身,融入世界的驰骋,然后忽然之间就此停止嬉戏,突然就转了向,在大爆炸般的蓝白相间的水花中,缓缓地沉入大海。古拉和卡里侧躺着,它们蛇一般的小嘴里,露出粉红色的软腭,穿过华丽而香艳的梦境,它们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头顶的天空,用力从高处坠下阳光和色彩的重量。卡特琳娜闭着双眼,感受这漫长而深邃的坠落,将她带往她自己的深处,在那里,有个动物温柔地搅动着,呼吸着,像神明一般。 接下去的周日,他们要接待客人。轮到克莱尔做饭。萝丝削了蔬菜皮,摆好餐具;克莱尔把蔬菜放进锅里,便跑去房里看书,偶尔跑出来监督一下烹煮情况。摩尔人米娜今天早上没有来,她今年第三次失去了父亲,萝丝把家里打扫了。客人们陆续到了。第一位客人是艾利安纳—梅尔索称她为理想主义者,她问他为什么,“因为每当有人告诉你一件真实但又让你感到震惊的事情时,你总说:‘这是真的,但这样不好。’”艾利安纳心地很好,她总觉得自己像提香画笔下“戴手套的男人”,但别人并不赞同。她的房间里贴满了《戴手套的男人》的复制品。艾利安纳还在读书。她第一次来到“眺望世界之屋”时,说自己很高兴看到这里的人没有偏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这样也没那么方便。没有偏见,也意味着她精心琢磨着说出来的故事很无聊,不论她说什么,他们都会友好而简单地告诉她:“艾利安纳,你真是头蠢驴。” 艾利安纳和诺埃尔进了厨房。雕塑家诺埃尔也是客人,他们在那儿看到从来不以正常姿势下厨的卡特琳娜。只见她躺在那儿,一只手拿葡萄干吃,另一只手开始搅拌蛋黄酱。萝丝穿着一条蓝色大围裙,欣赏着古拉机智地跳到灶台上,开始吃中午的甜食。 “你们相信吗,”萝丝怡然自得地说,“你们相信吗?它居然这么聪明。” “是啊,”卡特琳娜说道,“它今天又超越了自己。”然后说它今天早上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打碎了绿色小台灯和一个花瓶。 艾利安纳和诺埃尔可能是太气喘吁吁了,没力气表达自己的反感,决定自己拖把椅子来坐,因为没人想着请他们坐下。克莱尔过来了,友善又慵懒地和客人握了握手,并品尝正烧着的普罗旺斯鱼汤。她认为大家可以上桌了。今天梅尔索迟到了,不过这时候,他正巧也来了,滔滔不绝地跟艾利安纳说自己心情多么愉悦,因为街上有好多美女。天气才刚开始转热,但是轻薄的长裙下颤动着的坚挺胴体已经依稀可见。梅尔索说他看着这一切,只感觉口渴难耐,太阳穴跳动着,腰间开始发热。艾利安纳听着他如此精准的描述,羞涩地保持着沉默。餐桌上,最初的几勺普罗旺斯鱼汤下肚后,大家一片惊愕。淘气的克莱尔以一种单纯的语气说:“这普罗旺斯鱼汤怎么有一股烧焦的洋葱的味道?” “才没有。”诺埃尔说道,大家都爱他的善良。 于是,为了考验他的好心肠,萝丝请他为这个屋子添置好些用品,比如浴室的热水器、波斯地毯和冰箱。诺埃尔的回复则是请萝丝祷告,让他中乐透。 “一样要祷告,”现实主义的萝丝说,“我们还不如替自己祷告呢!” 天气很热,冰葡萄酒和即将上桌的水果在厚重的暑气中显得弥足珍贵。喝咖啡时,艾利安纳鼓起勇气,谈论起爱情。她说自己如果爱上了一个人,便会结婚。卡特琳娜却跟她说,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最着急做的事情,不是结婚,而是做爱。她这种唯物主义的观点让艾利安纳大为吃惊。实用主义的萝丝则说,不幸地,若不是经验已经证明了婚姻会杀死爱情,那么她也会认同艾利安纳的观点。 但是艾利安纳和卡特琳娜的想法彼此对立起来,就像人发脾气时,自然就会变成那样。诺埃尔作为雕塑家,向来以形态和黏土的方式思考,他相信女人,相信孩子,也相信具体而厚重的人生的古朴真理。于是,再也受不了艾利安纳和卡特琳娜争吵的萝丝假装突然明白了诺埃尔来了几次的原因。 “我感谢您,”萝丝说,“我很难跟您说清楚这个发现有多让我震惊。我明天就跟我父亲说您的‘计划’,几天后您就能亲自跟他说您的请求了。” “但是……”诺埃尔本人没太明白萝丝的意思。 “哦,”萝丝亢奋地说,“我明白。您不用开口我就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那种有什么事都不爱说出来的人,就是得让人猜。我也很高兴您能表白,毕竟您这么频繁造访,已经玷污了我清白的名声。” 诺埃尔觉得好玩,但隐约又有些担忧,便说很高兴看到她如愿以偿。 “不用说,”梅尔索说着点燃一支烟,“您的动作得快一点儿了。以萝丝现在的情形,您必须得抓紧了。” “什么?”诺埃尔一头雾水。 “我的天,”克莱尔说,“才两个月而已。” “而且,”萝丝温柔又果断地说,“到了您现在的年纪,您应该乐于从别的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了。” 诺埃尔皱起了眉头,克莱尔好心地说:“开个玩笑而已。淡定。我们去客厅吧。” 关于原则的讨论就这么告一段落了。然而,默默行善的萝丝还在轻声对艾利安纳说着什么。客厅里,梅尔索站在窗边,克莱尔站在桌前,卡特琳娜则躺在席垫上,其他人坐在沙发上。市区和港口弥漫着浓浓的雾气。但那些拖船又开始重新作业,它们低沉的呼声一路传送到这里,伴随着柏油和鱼的气味,以及最下方红色和黑色的船只、生锈的缆桩和黏滑海草缠绕的锁链的气味,唤醒了下面的一切。那是一种阳刚的、兄弟般的呼唤,来自一种有着力量况味的生命,这呼唤天天如此,这里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来自它的诱惑或是直接的呼唤。艾利安纳感伤地对萝丝说:“说到底,你和我一样。” “不,”萝丝说,“我只想要快乐,而且越快乐越好。” “爱情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梅尔索头也没回地说。 他很喜欢艾利安纳,生怕像刚才那样惹她难过。但他能理解萝丝想要快乐的心情。 “这种理想可真是平庸。”艾利安纳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平庸的理想,但至少这是个健康的理想。这样说,你看……”梅尔索没有继续说下去。萝丝微微闭上了眼睛。古拉一下跳到她的膝盖上,她一边缓缓地抚摩着猫的脑袋,一边预想着这桩秘密的婚事,半眯着眼睛的猫和微闭着眼睛的萝丝都将以相似的眼神看到一个相似的世界。在拖船的阵阵呼唤声中,大家各自陷入了沉思。古拉窝在萝丝的腰窝里,萝丝任由它愉悦的呼噜声向自己扑面而来。热气压住了她的双眼,她沉浸在只有血流声的寂静之中。整个白天,猫总是在睡觉,从第一颗星星出现到黎明破晓则是在做爱。它们的情欲很浓烈,它们的梦境很沉静。它们也知道这个躯壳有个灵魂,但灵魂毫无用处。 “是的,”萝丝睁开眼睛说,“要快乐,越快乐越好。” 梅尔索想着露西安娜·海纳尔。他刚刚说街上很多美女的时候,其实特别想说其中的一个女人很美。他是在朋友家里遇到的她。上周他们一起出去约会,因为没什么事可干,在那个温暖美好的早晨,俩人便沿着港口的大街散步。她一路上没怎么开口,梅尔索送她回家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看着她微笑。她身材高挑,头上没有戴帽子,脚上穿着双凉鞋,身上穿着一件白麻洋装。他们在大马路上散着步,微风拂面而来。她把整个脚底贴在暖热的石板地上,以此为着力点,轻盈地迎风蹬步向前。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洋装紧贴着她,勾勒出她平坦紧实的腹部。她的金发迎风飘扬,小巧挺直的鼻子,曼妙的乳房曲线,仿佛让她与大地建立起某种神秘的契约,使得周围的一切都要听她指挥。她的右手戴着一根银手链,同时挽着包包,手链和包包的搭扣发出咔咔声。当她把左手举到头顶遮挡阳光,右脚尖仍在地面却即将离地的时候,他感觉她的姿态仿佛已经和整个世界相连了。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种神秘的默契,让他的脚步和露西安娜的脚步保持一致。他们一起走得很顺,他不需要特别费力配合。这种神秘的默契可能来自于露西安娜的平底鞋。他们各自的步伐,在大小和柔软度上又有着相同的部分。梅尔索注意到此时露西安娜的沉默和脸上拘谨的表情。梅尔索觉得她大概不太聪明,然后暗自窃喜。欠缺一种精神性的美,其实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梅尔索比任何人都知晓其中的奥秘。这一切使他在说再见时对露西安娜的手指依依不舍,使他经常再去找她,和她以相同的安静步伐一起漫步,一起把晒成褐色的脸面对着太阳或者星辰,一起去游泳,让彼此的姿势和步伐变得一致,除了彼此的身体,其余什么都不交流。直到昨晚,梅尔索再次在露西安娜的嘴唇上遇到了令他震惊又熟悉的奇迹。到目前为止,她依偎着他衣服的样子令他心动,她挽着他手臂跟着他走的样子令他心动,是这份放松和信任触动了他内心的那个男人。还有她的沉默,让她完全处在当下的举动中,让本来就一举一动严肃得像猫的她更像猫了。昨天,晚餐之后,他和她一起去河堤散步。过了一会儿,他们在大马路的斜坡旁停了下来,露西安娜滑向了梅尔索。夜色中,他感受到手指下冰冷而立体的脸颊以及温热的双唇,他让手指沉浸在这种温暖之中。于是,对他而言,这犹如一声漠然又炽热的强大呐喊。他面对着星星满到要爆裂的夜空,还有城市,犹如一片倒置的天空,满载着人世间的光芒,城市上方深沉的热腾腾的气息从港口飘向他的脸。他突然渴望起有温度的源头,想要义无反顾地在这双生机盎然的嘴唇上掳获这个无情而沉睡的世界的所有意义,仿佛那是藏在她嘴里的一片静谧。他俯身,结果感觉自己吻了一只小鸟。露西安娜呻吟着。他啃咬着她的唇,在几秒之间,他们嘴贴着嘴,他吸进了这份温度,随着它遨游,仿佛他把整个世界紧紧拥在怀里。她则像是溺水了一般,紧紧抓着他,时不时试图跳出这个她刚刚跳进去的深渊,于是她推开他的唇,随即又拉回来,再度坠入冰冷黑暗的水里,而那水又像众神一般令她沸腾燃烧。 ……但是艾利安纳已经准备离开。梅尔索即将在房间里沉思着度过一个漫长的下午。晚餐时,所有人都静默不语,但都有默契地移到了露台上。一天天就这么过着。清晨的海湾在雾气和阳光下闪闪发亮,到了夜晚还是非常暖和。太阳从海面升起,又在山峦背后落下,因为从大海到山丘,只能经由天空这么一条路。世界永远只说一件事情,它先让人好奇,然后又让人厌倦。但总有那么一刻,它终于因为不停重复而获胜,也终于因为锲而不舍而获得奖赏。“眺望世界之屋”的每个日子,是以笑声和简单举止编织而成的华丽布匹,就这样结束在布满星光的夜空下的露台上。大家各自躺在长椅上休息,卡特琳娜坐在矮墙上。 炽热又隐秘的天空,闪耀着夜色幽暗的脸庞。一些亮光闪过远处的港口,火车的呼啸声间隔得越来越长。星星变大又衰弱,消失又重生,彼此勾勒出转瞬即逝的图像,又重新连结出新的图形。寂静中,黑夜又一次变得厚重又结实。漫天尽是游移的星星,任由眼睛享受这场光影游戏,直到泪眼朦胧。每个人都沉浸在深邃的天空里,在这个一切巧妙汇合的极点,重拾了那构成人生中一切孤独的隐秘又温柔的思绪。 卡特琳娜顿时被爱闷得喘不过气,只能长叹一声。梅尔索感觉到她的音调变了,却问:“你们不冷吗?” “不冷,”萝丝说,“何况这里这么美。” 克莱尔站了起来,双手放在墙头上,面向天空。就在世间最原始且高贵的一切面前,她把自己的人生和欲望混为一谈,并将她的希望与星星的移动交融在一起。她忽然回过头来,对梅尔索说:“日子好的时候,要对人生有信心,这样才能逼着它好好回应。” “是的。”梅尔索没看她,应和道。 一颗星星划过天际,在她身后,在越发黑暗的夜色中,远处一座灯塔的光束愈发扩大。几个人默默攀爬着小路,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用力喘息的声音。很快,飘来一阵花香。 世界只说一件事。从星星到星星之间耐心的真相中衍生出一种自由,让我们得以从自己和其他人中解脱出来,一如那从死亡到死亡之间的耐心真相一样。于是梅尔索、卡特琳娜、萝丝和克莱尔体验到了他们遁世隐居所产生的快乐。如果这一夜就像他们命运的象征,那么他们会希望它既肉欲又隐秘,希望它脸上既有泪水又有阳光。他们痛苦又喜悦的心,能听懂这通往快乐的死的双重课业。 时间很晚了。已是午夜。在这个宛如世界的休憩与沉思的夜晚面前,一股无声的膨胀和一阵星星的呢喃,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苏醒。从满装着星辰的苍穹,降下一道颤动的光芒。帕特里斯望着他的朋友:卡特琳娜蹲在墙头上,头往后仰;萝丝躺在一张长椅上,双手平放在古拉身上;克莱尔直挺挺地靠着墙壁站立,饱满的额头上有块白斑。这些年轻人,有能力让自己快乐,交换各自的青春又保留自己的秘密。他走向卡特琳娜,越过她那有阳光跳跃着的肩膀,望向浑圆的天空。萝丝来到墙边,四个人都站在世界面前。仿佛忽然变得清凉的深夜露水将他们眉间的孤独痕迹洗去,让他们得以从自我解脱,透过这个颤动而短暂的洗礼把他们还给世界。在这个天空溢满了星辰的时刻,他们的举动凝结在天空沉默的巨大脸庞上。梅尔索向夜伸出双臂,挥手时撩起一束星星,天空之水被他的手臂拍打着,阿尔及尔在他的脚下,在他们四周,宛如一袭镶着宝石和贝壳的闪烁又晦暗的大衣。 [book_title]第四章 清晨,梅尔索的车子开着灯在沿海公路上行驶。在离开阿尔及尔的时候,他追上并超越一辆辆送牛奶的货车,那由热汗和马厩混合出的马匹的气味,使清晨的凉意愈发清晰。天还很黑。最后一颗星星缓缓在天空融化,黑暗中发亮的公路上,他只听到引擎野兽般快乐的声音和稍远处偶尔传来的马蹄声,还有牛奶罐头碰撞而发出的哐啷声,直到在一片漆黑的公路上,他的车灯照亮马蹄上闪闪发亮的四个铁蹄。接着,一切又被加速的声音所掩盖。他加快了车速,黑夜旋即转为白昼。 车子在阿尔及尔山峦间一路穿过黑夜,来到一条临海的开阔公路上,天已然亮了。梅尔索的车子飞速奔驰着,被露水打湿的路面放大了车轮如通风口排气的微弱声音。每次经过弯道,一阵刹车便使轮胎尖叫,而在直线道上,低沉的隆隆加速声短暂地盖过了从下方沙滩上传来的海浪声。人在开车时所感受到的孤独,只有坐飞机时才能与之匹敌。梅尔索完完整整地和自己相处,精确的动作让他满足,他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种归属感,能够回归自己在做的事情。白昼已经大肆展露在路的尽头。旭日从海面升起,刚才仍然空旷荒凉的路边田野此刻也随之苏醒,满是展开红色翅膀的鸟儿和飞虫。偶尔有农夫穿过田野,而急速行驶的梅尔索脑海中只记得一个背着袋子的身影,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在肥沃多汁的土壤上。车子有节奏地将他带往能俯瞰大海的山坡上。山坡变得越发凸显,刚才还只是逆着光晦暗不清的剪影,现在正迅速向他扑来,细节部分也变得清晰可见。忽然呈现在梅尔索眼前的山坡,满是橄榄树、松树和涂了灰泥的小屋子。接着,另一个弯道把车子抛向大海,大海的涨潮涌向梅尔索,就像一份充满海盐、淡红色和睡意的献礼。于是,车子继续在公路上呼啸,前往其他山坡和总是一成不变的海岸。 一个月前,梅尔索和“眺望世界之屋”告别。他打算先旅行一阵子,然后再在阿尔及尔一带找个地方定居。几个星期后,他回来了,他知道从今以后,旅行对他而言会成为一种奇怪的生活:更换环境在他看来只是一种不安的快乐。而且他也感受到一股晦涩的疲惫。他迫不及待想实现之前的计划—在距离蒂帕萨废墟几千米的舍努瓦购买一座依山傍海的小房子。到了阿尔及尔,他把自己人生的外在场景布置好。他买了不少德国医药产品的有价证券,聘请了一名经理人管理这笔生意,因此有了不用待在阿尔及尔的正当理由,并能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投资的回报差强人意,他偶尔入不敷出,但也毫无愧疚地把这笔收入贡献给他那极致的自由。的确,只需要把世界能理解的一面呈现给世界即可。剩下的交给懒惰和懦弱就行了。只要几句廉价的倾心话,就能换来无拘无束的生活。接着,梅尔索开始安排露西安娜的生活。 她没有父母,一个人生活,在一家煤炭公司担任秘书,经常吃水果,也经常做些运动。梅尔索借书给她。她还书的时候也不多说什么。他如果问起,她便说:“是啊,不错。”或者说:“这书有点儿伤感。”他决定离开阿尔及尔的那天,提议她和他一起生活,但要她仍然住在阿尔及尔,不用工作,等他需要她的时候再去找他。他说得相当诚恳,免得露西安娜感觉受到侮辱,这其中本来也没有任何侮辱之意。露西安娜经常通过身体来感知她的精神所无法了解的。她接受了。梅尔索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承诺娶你。但我觉得这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就按你的意思来吧。”露西安娜说。 一个星期之后,他娶了她,并准备出发。在这期间,露西安娜替自己买了艘橘色独木舟,好去蓝色的大海上漂流。 梅尔索猛地一转方向盘,躲开了一只早起的母鸡。他思考着和卡特琳娜的一段对话。离开的前一天,他离开“眺望世界之屋”,一个人去旅店过了一夜。 当时刚过中午,因为上午下了雨,整个海湾就像一面洗涤过的玻璃窗,而天空就像刚洗过的清新衣物。正前方,海湾曲线尽头的岬角显得无比皎洁,被阳光照得金黄,像是一条夏季的大蛇躺在海面上。梅尔索整顿好行李,现在,他把手臂靠在窗框上,热切地望着这个世界的新生。 “既然在这里很快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卡特琳娜对他说。 “我害怕被人爱,小卡特琳娜,这样我就不能快乐了。” 卡特琳娜窝在沙发上,头微微低着,用她那深邃的眼神望着梅尔索。他头也没回地说:“很多人把生活弄得很复杂,想要安排自己的命运。我就很简单。你看……” 他对着世界说话,卡特琳娜觉得自己被遗忘了。她望着梅尔索倚着窗框的手臂末端垂着的修长的手指,望着他重心放在一侧臀部的站姿,以及她看不到但能猜想到的迷茫眼神。 “我想要说的是……”她说着便沉默下来,望着梅尔索。 趁着风平浪静,一些小帆船开始出现在海面上。它们驶上航道,展开风帆占满了航道,又忽然把驰骋的方向转向外海,在身后留下一道气流和水流,绽放成长长的颤动着的泡沫。从卡特琳娜所在的位置,海面上前进的帆船,看起来像一群白鸟从梅尔索四周飞起。他似乎感受到了卡特琳娜的沉默和凝望。他转过来,牵起她的双手把她拉向自己。 “不要放弃,卡特琳娜。你身上拥有那么多东西,尤其是最高贵的那个,就是快乐感。不要只等着男人来给你人生。太多女人就是错在这一点。要学会只指望你自己。” “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梅尔索。”卡特琳娜搂着梅尔索的肩膀,温柔地说道,“此刻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好好照顾你自己。” 于是,他感觉到自己的笃定是多么脆弱。他的心出奇地干涸。 “你现在不该说这话。” 他拎起行李箱,从陡峭的楼梯走下去,从一片橄榄树林走到另一片橄榄树林。前方等着他的只有舍努瓦的那片废墟和苦艾森林,一份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的爱情,伴随着一股醋酸和花香的人生回忆。他回头看,卡特琳娜站在那上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离去。 不出两个小时,梅尔索已经看到舍努瓦地区。此刻,从舍努瓦延伸至海里的山坡上,仍能看见黑夜的最后几抹紫色光晕,山顶已经被红色和黄色的光照亮。仿佛此处有来自萨赫勒地区雄壮而厚实的土地,其轮廓描绘在天际,形成这头肌肉健硕的野兽的背部,它从这高处潜入海中。梅尔索买的房子位于最末一区的山坡上,距离海边有百来米,现在已经沉浸在金黄色的暖意之中。房子在底层之上只加盖了一层,而在二楼这一层,仅有一个房间及其附属隔间。但这个房间很宽敞,有窗户朝向庭院,并有很漂亮的大窗户和临海的阳台。梅尔索迅速上楼。海面上已经开始出现水汽,海蓝色也变得深邃,阳台上暖红色的瓷砖也变得灿烂明亮。抹了灰的栏杆矮墙上,爬着一株极美的初开的蔷薇花。蔷薇是白色的,全然地盛放在海面上,坚实的花瓣有一种饱满丰盈的感觉。楼下的房间里,有一间朝向舍努瓦的山坡,山坡上长满了果树,另两个房间则分别面对花园和大海。花园里,两棵松树将巨大的树干伸向天空,仅顶端覆盖着泛黄和绿色的松叶。从屋里往外看去,只能看到夹在两棵树干之间的空间和树干之间大海的曲线。至少此时,海面升起微渺的水汽,梅尔索望着水汽从一棵松树游移至另一棵松树。 他要在这里生活。这个地区的美想来是让他心动了。他也是为了这个,才买下了这栋房子。可是原本期望在这里得到的休息,如今却让他害怕。现在当一切都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如此清楚并坚持寻觅的那份孤独,却比他想象中的令人不安。村庄并不远,大概几百米的样子。他出门。一条小路通往海边。踏上小路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海的另一边可以望见小成一个点的蒂帕萨。在这小点的末端,可以见到神庙金黄色柱子的轮廓,旁边是破败的废墟,四周苦艾草丛生,远远看去像是铺在地上的灰色羊毛。梅尔索心想,六月的夜晚,晚风应该会把吸饱阳光的苦艾草香气从海的另一边送来舍努瓦。 他必须在这里定居下来,然后整理屋子。最初的几天过得很快。他把墙壁刷上灰泥,去阿尔及尔买壁纸,重新牵设电线。除了去镇上餐馆用餐,或去海边游泳,白天他都在忙碌中度过。在这种劳碌之中,身体的疲惫令他精神涣散,他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只感到腰间像被人掏空了,腿也累到僵硬,担心着某处还没有粉刷,或是走廊上某条线路坏了。他睡在旅馆,慢慢认识镇上的人:周日下午来打俄式撞球和乒乓球的几个男孩(他们来打了一整个下午的球,却只消费了一杯饮料,老板为此非常不爽);晚间来海滨公路散步的几个女孩(她们手挽着手,说话咬字的时候最后一个音节有点儿像唱歌);独臂渔夫佩雷兹,他负责供鱼给旅馆。他也在这里认识了镇上的医生贝尔纳。但屋内一切整顿完毕的那天,梅尔索把家当一点一点搬进去,慢慢地回过神来。当时已是傍晚。他在二楼的房间,窗外,两个世界争夺着两棵松树之间的空间。在其中一个几乎透明的世界里,星星越来越多。在另一个更为厚实也更为黑暗的世界,一股隐秘的水流涌动着,暗示着大海的存在。 到目前为止,他和大家都处得不错,结识了来给他帮忙的工人,还与咖啡馆老板闲聊。但是今晚,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什么人要见,也意识到自己终于面对着期盼已久的孤独。自从他意识到自己不用再见任何人,第二天的迫近就显得无比可怕。不过他说服自己相信,这正是他想要的:只有他独自面对着自己,而且一直这样,直到自己将自己耗尽为止。他决定要抽烟并思考直到深夜,但刚近十点,他就困了,便去睡了。第二天,他起得很晚,快十点了才起,弄完早餐没有洗漱便先吃了。他觉得有点儿倦怠,没刮胡子,头发也乱蓬蓬的。吃完后他没去洗澡,反而是在各个房间里溜达,翻阅杂志,最后很高兴地发现墙上有个松动的开关,于是着手修复。有人敲门。是旅馆的小男孩替他送午餐,这是他昨晚就安排好的。因为懒,他直接就这样用餐了,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也照吃不误,免得菜凉掉,然后他躺在楼下沙发上抽烟。他醒来时很生气自己居然睡着了,这时候已经四点了。于是他开始洗漱,仔细刮胡子,还换了衣服,写了两封信,一封给露西安娜,一封给那三个女大学生。天色很晚了,夜幕已经降临。不过他还是跑去镇上寄了信,而且没见任何人就回来了。他来到楼上的房间,走到露台上。大海和黑夜在沙滩和废墟上谈着话。他思考着。一想到一天就这么荒废了,他就很不高兴。至少这个晚上,他本想工作,想做点什么的,看看书,或者去夜色中走走。院子的栅栏门发出嘎吱声。有人来给他送晚餐。他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感觉好像没法出门了。他决定在床上多看一会儿书。但他的双眼在开头几页就闭上了。第二天,他又很晚才醒来。 接下来几天,梅尔索试图对抗这种侵袭。每天都被栅栏的嘎吱声和无尽的香烟充斥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种焦虑让他看出—促使他过这种生活的举动和这种生活本身,这两者之间不成比例。一天晚上,他写信请露西安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