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怎么办
[book_author]车尔尼雪夫斯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47631
[book_dec]俄国车尔尼雪夫斯基 (1828 ~1889)著。长篇小说。作于1863年。副标题是《新人的故事》。作品塑造了“普通的”和“杰出的”两类“新人”。罗普霍夫、吉尔沙诺夫、薇拉体现了普通“新人”的特点:嫉恶如仇、蔑视旧世界、富有同情心,是“合理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对社会起了资产阶级启蒙学家的作用。拉赫美托夫是“杰出”的“新人”代表。他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职业革命家。作品通过上述人物的爱情纠葛,并穿插其秘密革命活动,回答了反对专制制度应当怎么办这一重大社会政治问题,即必须产生“新人”,由他们来实现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想。小说布局新颖,人物刻划生动、感人,语言带有政论色彩,又常用隐喻和暗示手法以避开当局的审查。是俄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品之一,被誉为“生活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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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译序
[book_title]译序
《怎么办?》的作者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一八二八--一八八九年),是十九世纪中叶俄国的一位杰出的革命家、思想家、革命民主主义的战斗旗帜,一代新人的思想领袖。俄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曾把他比喻为希腊神话中盗天火予人间的英雄,称他为“俄国文学中的普罗米修斯”。
车尔尼雪夫斯基于一八二八年出生在萨拉托夫一个牧师家庭。一八四二年进入萨拉托夫正教中学。一八四六年五月,考入彼得堡大学历史语文系。在大学期间,接近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成员,并逐步形成了革命民主主义的观点和空想社会主义的思想。一八五一年,回到萨拉托夫,在中学任语文教员。一八五三年,重返彼得堡,开始为《祖国纪事》杂志撰稿,后又应涅克拉索夫的邀请到《现代人》杂志编辑部工作。在《现代人》杂志上,他发表了一系列重要的著作,如《哲学中的人本主义原理》、《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俄国文学果戈理时期概观》等。他还积极从事秘密的革命活动。一八六一年撰写了革命传单《告领地农民书》,并指导过革命组织“土地与自由社”的活动。
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作为俄罗斯公认的革命领袖和导师,车尔尼雪夫斯基遭到反动派的敌视和仇恨。一八六二年六月,《现代人》杂志被勒令停刊八个月。七月七日,反动当局捏造罪证,逮捕了他,把他囚禁在彼得保罗要塞将近两年。在狱中,他以惊人的勇敢和顽强的毅力继续着革命的写作活动。从一八六二年十二月开始,他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创作了长篇小说《怎么办?》。
一八六四年二月,沙皇政府判处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矿场服苦役,并终身流放西伯利亚。他在监禁、苦役和流放中度过了整整二十一个年头,始终保持着崇高的气节,坚守着革命的阵地。在流放期间,他写作了长篇小说《序幕》等。一八八九年他才获准回故乡萨拉托夫居住。长期的苦役和流放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同年十月二十九日,他与世长辞。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是矗立在俄国文学史上的一座巍峨的丰碑。如前所述,它是作者在被幽囚于彼得保罗要塞期间写成的。从一八六二年十二月十四日至一八六三年四月四日,作者用了一百零十天的时间,完成了这部文学巨著。他是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去创作的。小说的思想和形象使他激动不已,以致有时他不得不去演算一些微分学的习题,心情才能平静下来。这部小说,可以说是这位平民知识分子革命家的政治思想、经济思想、哲学思想和美学思想的艺术升华。小说最初发表在一八六三年第三期到第五期的《现代人》杂志上。不久被沙皇政府查禁。尽管如此,它还是在当时俄国的进步青年中得到了广泛的流传,并且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影响。
十九世纪下半叶俄国的文学批评家N·H·特卡乔夫在小说《怎么办?》一八八○年法文译本的序言中指出:“当时在青年小组中讨论的主要问题就是怎么办的问题。要把国家从卑劣的政治和经济专制制度的压迫下,从这种制度使之陷入的崩溃的绝境中解救出来该怎么办?要把铭刻在青年心中的道德和社会主义理想贯彻到个人和社会生活中去该怎么办?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自己的小说中谈到了这一切问题……。”著名的民主主义批评家D·N·皮沙列夫指出:“小说的真正意义--在于它创造性的纲领,因此它成为了年轻一代的旗帜……。”著名画家列宾亲切地回忆道:“在文学作品中有两个主人公作为供人仿效的楷模在大学生中占了优势,即拉赫美托夫和巴扎洛夫。《怎么办?》这本书使人入迷,不仅仅是那些被读烂了的破旧不堪的书籍一册册在人们中间流传,还有手抄本……。”普列汉诺夫认为,“在每一个出色的俄国革命家身上,都有过许多拉赫美托夫气质。”实际上,这部作品不仅被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俄国青年奉为“生活的教科书”,而且被后世誉为“代代相传的书”,一代又一代的革命者都曾从这部小说中吸取过“精神力量和对美好未来的信心”。杰出的保加利亚无产阶级革命领袖季米特洛夫就说过:“我应该说,在过去和后来一直都没有另一部文艺作品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这样使我受到深刻的革命教育。”革命导师列宁也十分喜爱这部作品。他热情赞扬“这种作品能使人一辈子精神饱满。”“在它的影响下,成百成千的人变成了革命家。”
车尔尼雪夫斯基写作《怎么办?》一书的时候,正是俄国解放运动进入第二阶段--平民知识分子或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时期(一八六--一八九五),平民知识分子开始占据了社会斗争的前台。
《怎么办?》的副标题就是“新人的故事”,它所描写的正是六十年代的正面典型--平民知识分子的形象。车尔尼雪夫斯基指出,在当时,这种典型才诞生不久,但他们是“时代的产物”,“时代的象征”,他们的力量正在成长壮大起来。
小说描写的是十九世纪五十--六十年代的俄国。在这个时期,一切社会问题都归结为与农奴制及其残余作斗争。围绕着对待农奴制的态度,俄国出现了两种历史力量和两种历史倾向,即贵族自由派和以平民知识分子革命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为首的革命民主派的斗争。贵族自由派不能容忍农奴制度,可是又害怕革命,害怕能够推翻君主制度和消灭地主政权的群众运动。他们希望“从上面”来解放俄国。而车尔尼雪夫斯基作为一个革命民主主义者则宣传农民革命的思想,推翻一切旧权力的群众斗争的思想。
一八六一年的“农奴制改革”实质上是农奴主实行的资产阶级的改革,是对农民的一次残酷的掠夺。广大农民用“骚动”来回答沙皇所恩赐的“改革”。平民知识分子青年则用层出不穷的“学潮”来响应农民的骚动。车尔尼雪夫斯基作为革命民主主义阵营的思想领袖很快就采取了积极的行动。他除了利用《现代人》杂志这个合法刊物宣传革命思想外,还亲自撰写了《告领地农民书》的秘密传单,揭露“二月十九日法令”给农民带来的惨痛后果,号召各地农民积蓄力量,准备革命。沙皇政府用残酷的镇压手段来对付群众的革命要求。一八六二年下半年,俄国形势急转直下。“光明时期”转瞬即逝。沙皇政府向革命发动了进攻。在反革命恐怖统治的高压下,农民骚动暂时趋向消沉,反动派重新巩固了自己的统治,自由派日益公开地表示拥护沙皇,而不坚定分子则纷纷离开斗争。“怎么办?”这就是当时摆在俄国人民面前的问题。
其实,一些优秀的俄国贵族作家也早已开始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赫尔岑的长篇小说《谁之罪?》、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罗亭》、《前夜》及其中篇小说《阿霞》的主人公在一生的紧要关头都曾提出过“怎么办?”的问题,作者又都没有找到答案。《谁之罪?》中的女主人公柳鲍芙·克鲁齐费尔斯卡娅在日记中写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克鲁波夫医生问别尔托夫:“那该怎么办呢?”别尔托夫的回答是“不知道”。充满着对新生活憧憬的娜塔丽雅·拉松斯卡娅询问罗亭:“您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呢?”罗亭回答:“向命运屈服”。在长篇小说《前夜》中叶连娜在给父母的最后一封信中说她不知道在俄国该怎么办,所以她不能回俄国。当人们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刻,车尔尼雪夫斯基以自已作品《怎么办?》回答了人们应当如何行动的问题。从阴暗的牢狱中,他向人们发出了革命的召唤。
《怎么办?》的基本情节很简单。从表面看,它似乎是欧洲的一个传统的三角恋爱的故事,只是它给予了这种故事以一个新的结局而已。作者本人就说过,在这里,“不会有极为夸张的冲突,事情结束时没有暴风雨,也没有雷鸣和电闪”。这个故事的梗概如下:房产管理人的女儿韦拉在医学院学生洛普霍夫的帮助下拒绝了父母包办婚姻的企图,脱离家庭,与原医学院学生洛普霍夫结合并创办了一所实行社会主义原则的缝纫工场。两年后,韦拉与洛普霍夫的好友基尔萨诺夫相爱,洛普霍夫感到韦拉与基尔萨诺夫性情相投,他们在一起生活会更幸福,于是毅然出走,假装自杀,使他们能够结合。以后,洛普霍夫受职业革命家拉赫梅托夫的委托,出国进行革命活动,数年后由美国回到彼得堡,与波洛佐娃结婚,并同基尔萨诺夫和韦拉重新会面,两对夫妇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共同进行着他们所热爱的事业。
作者认为,这是些“善良、坚强、诚实、能干的人们”。他向他们敞开心扉,说:“你们刚刚在我们中间出现,但人数却已不少,并且还在迅速增加”。由于“读者还不是都像你们那样,因此我还需要写作,也有可能来写作。”对此,他的一个同时代人曾经这样指出过:“被反动派幽囚而与世隔绝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似乎在利用这个形象从阴森的监狱中对我们说:‘这就是俄罗斯现在特别需要的真正的人。效法他吧,如果能做到,就走他的路吧,这是引导我们达到我们所希望的目标的唯一道路。’”普列汉诺夫说:“《怎么办?》获得空前成功的秘密在哪里呢?……因为这本小说对广大读者非常关心的问题作了生动的,大家都能理解的回答。”
作为“平常的正派人”的典型,韦拉、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所具有的一种最主要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有着强烈的民主主义思想和改造俄国社会的决。心。他们都出身于小市民、小官吏。如基尔萨诺夫的父亲就是一个县级法院的文书。他们在贫困中长大,社会地位低下。他们“没有门子,没有熟人,凭着个人的奋斗给自己开拓了未来的道路。”他们饱尝生活的艰辛,对于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制度满腔憎恨,对于人民群众的痛苦有着切肤之痛,因此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改造俄国社会的要求。他们在当时的俄国“眼睛看到的尽是些不愉快现象”,看到的是“只有那些又不诚实又恶毒的人才能过好日子”。但是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由环境造成的。正如洛普霍夫对玛丽娅所说的那样:“现在您在干坏事,因为您的环境要求您这样,给您另一个环境,您也会乐于做个无害甚至有益的人。”因为在精良的泥土上,有真实生命的泥土上“产生出的新的东西也全部是健康的,因为基本元素都是健康的”。而在腐朽的泥土、不实用的泥土上“植物不可能长得好”,因为这块泥土的“元素本身不健康”,所以产生出来的其他东西“全部都必定是不健康的、劣质的”。这也就是说,为了消灭社会上的那些“不愉快的现象”,就必须要把腐朽的、不实用的泥土改造为有真实生命的泥土,即把恶劣的社会环境改造为良好的环境。他们用“未婚妻”来隐喻革命。洛普霍夫对韦拉说:“愿世界上不再有穷人”,“这正是我的未婚妻致力于做的。”他们对革命的前景是充满信心的。洛普霍夫说,他的“未婚妻”“很有力量,她的力量超过了世界上的任何人。”“但愿不再有穷人,这个愿望总有一天要实现的,因为我们迟早总会安排好生活……。”无疑地,在当时,作者不可能从正面来描写革命。但是,从字里行间,人们还是可以感受到革命的信息。比如第章第二十二节所描写的郊游,实际上就是当时革命青年的一个秘密的政治集会。集会的中心人物是“穿丧服的太太”,她的丈夫已被捕了。人们议论着恶劣的政治形势,并且断言说,形势越坏就越好,“否极泰来”,因为形势越恶劣,革命也就越临近了。他们盼望着拉赫梅托夫回国,认为“现在是他回国的时候了”,因为伟大的斗争正需要他的领导。他们懂得,斗争将是残酷的:“我是荒野绿林中的一个居民;我的生活充满着危险”;但是,他们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了这样一条斗争的道路。在庄严的气氛中,“穿丧服的太太”借用一个苏格兰民歌表达了自己的这种决心:“月亮升起了,宁静又安详;一个年轻的战士,即将赴战场,骑手将子弹上了膛,姑娘对他讲:‘听天由命吧,再勇敢些,我的情郎!’”洛普霍夫、基尔萨诺夫夫妇也深深地被感动了,他们感到,她的选择也正是他们应当作出的选择。他们坚信,尽管斗争是艰苦的,但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因为“光明、温暖和芳香,迅速地驱赶开黑暗和寒冷;腐朽的气息愈来愈弱,玫瑰的芬芳愈来愈浓……”。他们把自己的工作,看作是“在给这个美好的未来作准备”;他们认为,能够去从事这种准备工作,是一种幸福。
“新人”的另一个重要的特点是他们具有言行一致的实干精神。作者写道:“他们每个人都很勇敢,不动摇,不退缩,能够承担工作,只要承担下来就会紧紧抓住它。这是他们的特性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们每个人都诚实得无懈可击。”他们所以能够具有这种特性,是因为,作为平民知识分子,比之贵族革命家,他们的圈子扩大了,他们同群众的联系也开始密切起来了,从人民群众的身上,他们看到了实现自己理想的强大的力量,因此,他们成了脚踏实地的实干家,与那些“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无所作为的“多余人”不能同日而语。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不仅以严肃的态度进行医学科学的研究,而且还从事实际的革命活动。他们组织了启蒙活动的小组。在他们周围,团结了一批生气勃勃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都“很尊敬洛普霍夫,把他当做彼得堡杰出的领袖之一”,“他们认为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谈谈话于自己有益。”他们创办星期日夜校,与年轻人交朋友,还组织朗诵活动,郊游活动……通过一点一滴的工作,在不懈地向群众灌输着革命思想。无论个人生活中经历了多大的不幸,事业上遭遇了多大的挫折,他们都没有退缩过。比如洛普霍夫在失去韦拉的爱情之后,他毅然决定离开俄国到美洲去,而他一到美国,就立即成为了废奴主义拥护者,因为他认为美国反对奴隶制的斗争和俄国反对农奴制的斗争是遥相呼应的。正如作者所指出的那样,他们确实具有崇高的思想,而且还“拥有使它圆满实现的足够力量”。
“新人”的第三个重要的特点,是他们的行动都遵循着以人本主义为基础的“合理利己主义”的道德原则,并把献身于崇高的事业当作自己最大的快乐。他们认为“人的行动总是服从于利益的考虑”,所以他们信奉“利益计算的理论”。洛普霍夫在与韦拉最初所进行的谈话中,就向她宣传了这种理论:“人都是利己主义者”,“每个人考虑最多的是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只为了自己的快乐。”当然,这并不是说,在他看来,高尚的人与卑下的人的界限就不存在了。他认为,不同的人对于利益的理解是不同的,利己主义在不同人身上的表现也不一样。韦拉的母亲玛丽娅,作为一个典型的小市民,她的最大的快乐是不择手段地谋取个人的私利,为此,她可以不惜损害他人,她“想出的办法是卑劣的,对别人有害的”。新人们则认为,“假定有谁能使别人快乐,自己又没有什么不愉快……他从自身的利益要求出发,能使别人快乐,因为他自己也将从中得到快乐。”他们所想出的办法“是合理的、对别人有益的”。正是从为了获得“内在的快乐”、即“崇高的快乐”以及为了“使他们所尊敬的人把他们当做高尚的人”这些“利己主义”的考虑出发,在必要时,他们可以自觉地舍弃个人利益,可以自愿地为别人和事业去作出极其崇高的行动。比如为了帮助韦拉获得自由,洛普霍夫决定中途辍学,与她结合,而当他发现韦拉已经不自觉地爱上了基尔萨诺夫以后,他又毫不犹豫地决定自动退出舞台,以假装自杀的方式,使他们能够坦然地、合法地结合。这个行为在人们看来,无疑是高尚的,但洛普霍夫却说:“我决定不妨碍她的幸福所做出的举动,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的举动也有高尚的一面,但做出这举动的动力却是我自己天性中希望有利于自己的欲望。”这也就是说,车尔尼雪夫斯基笔下的“新人”们不是背负着沉重义务感的苦行者,对于他们来说,服从于周围人的利益和集体事业的利益而作出自我牺牲的高尚行为,已经成了一种心灵上的需要或者说是一种善良的本能。即使他们为别人、为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也还是认为:“我是作为一个合理的利己主义者来行事的,因为我看得很崇高的利益驱使我为了伟大的整体而恰恰采取了这种战斗的行动方式,对整体的爱成了我的人格的主要本质。”这种“合理利已主义”的道德观的哲学基础是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按照人本主义的思想,人的自然本性是人的最主要的特征,而人的自然本性就是对于利益的追求。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如果仔细地研究一下左右人们行动的动机时,就可以知道,原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所有的好的和坏的、崇高的和卑贱的、英勇的和胆怯的事情都来自一个源泉:怎样做更愉快,人就怎样做……。”这种思想对于封建地主阶级的仁义道德和资产阶级关于博爱的虚伪说教确实可以起到揭露作用。按照这个理论,被压迫阶级对于自身应该享有的权利和利益的追求也是合理的。国家有责任满足人的自然而合理的需求。把这一理论引申开来就可以得出结论,如果人的自然而合理的需求不能得到满足时,用革命的手段去争取它就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了。但是,历史地分析,这种道德观仍然是以历史唯心论为指导的,因为它把“合理利己主义”看作是从抽象的人性中引申出来的一种永恒的道德,而没有看到道德本身正是一个历史范畴,它归根到底是当时社会经济状况的产物。这种理论,从所谓同一人性出发,把利己主义和利他主义的原则界限也抹煞了。这样,就发生了一种极其明显的“逻辑错误”。因为“从人关于自己的想法永远离不开‘自我’的意识这一点,还决不能做出结论说,人的一切行动都是利己主义的。”
总的来说,具有民主主义思想、言行一致的作风和遵守合理利己主义的道德原则,这就是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代表的“平常的正派人”的典型特征。
除了这种“平常的正派人”以外,车尔尼雪夫斯基还塑造了“新人”中的“特别的人”拉赫梅托夫的形象。就觉悟程度和活动范围而论,他都高出于“平常的正派人”。如果说前者是一处简单的普通的房子,那么后者就是一座宫殿。而小说中落笔不多的关于拉赫梅托夫的描写,则恰似画面上出现的官殿的一个小小的角落。
拉赫梅托夫是一位职业革命家。这种典型“已经跟共同的事业融为一体,共同的事业是贯穿在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它甚至代替了他们的个人生活。”
拉赫梅托夫出身贵族,到彼得堡时,他只是一个平常、正直而善良的贵族青年。不久,他结识了基尔萨诺夫,并在基尔萨诺夫的指导下阅读了大量的革命书籍。当他掌握了革命的理论体系和实质以后,他就立刻着手去实践。为了了解人民的疾苦和愿望,改造自己的思想感情,他走出了学校,深入到人民中间去。“他种过庄稼,做过木匠,摆渡的船夫以及各种对健康有益的行业中的工人;有一回他甚至作为一名纤夫走遍了伏尔加河流域。”拉赫梅托夫用卖掉田产的钱来供七个大学生念书。他自已却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虽然他是精美食品喂养大的,口味很高”,但他吃得很坏,目的是为了至少能稍稍体会一下贫苦人民的生活。他甚至睡在扎有几百枚小钉的毡毯上,弄得浑身是血,为的是锻炼自己的意志,以便一旦被捕时能经受得住严刑的考验。除了运动、锻炼体力的劳动和读书之外,他把全部时间都用于工作。“他都在于别人的事,或者干那不是专属任何人的事。”他一个月难得用一刻钟浪费在娱乐上。从表面上看,他是一个“阴沉沉的怪物”,其实,他是一个“又可爱又愉快的人”。他有着火一样的热情。但是,他为了事业决心牺牲个人的爱情。他向自己所爱的女人说道:“我应该抑制住我。心中的爱情,对您的爱会拴住我的双手,就是不恋爱,我的手也不能很快地松开,已经给拴住了。但是我一定要松开。我不应该恋爱。”在拉赫梅托夫身上,概括了那个时代的革命战士和领袖的优秀品质:对革命事业的无限忠诚,与群众的密切联系,改造世界观的高度自觉性。作者把这样的人称作“茶里的茶碱,醇酒的芳香……这是优秀人物的精华,这是原动力的原动力,这是世上的盐中之盐。”
作者认为,无论是“平常的正派人”,还是“特别的人”他们都是祖国的希望所寄托的人。作者确信,这种正派人将与日俱增。如果人们都来效法他们,“随着岁月的流逝,生活也会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好。”
不待说,车尔尼雪夫斯基笔下的“新人”确实是具有与“多余人”迥然不同的社会理想和生活态度的全新的典型。
在十九世纪上半叶俄罗斯文学中占据着中心位置的是奥涅金、毕巧林、别尔托夫、罗亭、奥勃洛莫夫这样一些“多余人”的形象。他们既不满于现实,又无力去改变现实,既不愿与贵族统治集团同流合污,却又不能与贵族社会的生活环境彻底决裂,更无法挣脱贵族阶级的种种偏见的束缚,于是陷入矛盾、痛苦之中。这种“多余人”属于那个已经逝去的贵族革命时代。到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随着平民知识分子登上斗争舞台,俄罗斯文学中也开始出现了他们的形象。比如波缅洛夫斯基的小说《莫洛托夫》和《小市民的幸福》中的主人公莫洛托夫,屠格涅夫的小说《父与子》中的巴扎洛夫等。但是,由于受到世界观的局限,作家们并没有描绘出这些人物的准确的肖像。比如屠格涅夫笔下的“新人”巴扎洛夫,一方面他是贵族制度的坚定的不妥协的否定者,与贵族知识分子相比,他在精神上的优势和性格上的雄健坚强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另一方面,作者又把他描写成为一个没有社会理想、不关心群众痛痒的极端个人主义者。他对农民的处境是否将得到改善,表现出一种冷漠的态度,他曾说:“唔,就算他(指农民)将来要住在干净的白色小屋里头,从我的身上(指自已的墓地)长出牛蒡来--以后又怎么样呢?”一次情场失意的经历竟然使他对生活感到“厌倦跟愤怒”,工作热情迅速消退,甚至真理是否存在也成为值得怀疑的了。由于作者属于自由主义营垒,他的思想感情是旧的,他还是既不能充分了解“新人”的内心世界,也没有勇气去支持他们的社会理想。因而他也就没有能力确切地把这类“新人”的本质特征揭示出来,他所描绘的这种人物性格也就不能不缺乏应有的明确性和一贯性。车尔尼雪夫斯基则不同。他不仅同“新人”们血肉相连,熟悉他们的生活,赞成他们的观点和愿望,而且他本身就属于“新人”的营垒,又是这种“新人”的精神领袖。因此,他也就在俄国文学史上第一次真正地把“新人”的典型确切地描绘出来了。卢那察尔斯基在比较了巴扎洛夫和拉赫梅托夫这两个形象之后评论说:“……巴扎洛夫是更生动的人物,可是拉赫梅托夫却以无比的感情力量和明确的目的性吸引了我们。这些特点终于使他成为六十年代所创造的最高典型。”这是一个极为中肯的评价。
但是,对于这部小说的艺术性,在当时进步营垒的作家和后来苏联的评论家中,也有人持否定的意见。例如当时著名作家列斯科夫在肯定小说的思想意义的同时却说什么从艺术方面看,小说“值不得评论”,“它简直可笑”。赫尔岑也对其艺术性表示过非议。苏维埃时代的评论家斯卡夫提夫竟认为,“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中,一切都是以抽象的逻辑表达出来的。”因此,“不能把它和严格意义下的文艺作品放在一起加以考虑和评论”。苏联著名作家法捷耶夫也曾一度认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不属于文学之列”。这些看法都不免失之于偏颇。小说的艺术性是毋庸置疑的。小说之所以有着巨大的鼓舞教育作用,“新人”形象所具有的高尚思想和无瑕品德固然是重要的原因,而“新人”形象的真实性、丰富性、生动性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作者自己说过:“这部小说的全部优点在于真实。”在创作中,他遵循着现实主义的方法,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首先,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不是孤立地描写人物性格,而是十分注意揭示性格形成的原因,主要是环境对于人物性格形成的影响。作者用了许多笔墨来介绍“新人”的民主主义思想,唯物主义世界观,对旧社会制度的憎恨,崇高的思想和言行一致的实于作风,都是同他们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的。
但是,他也没有机械地把性格本身完全归结于人物所生长的环境。这明显地反映在对拉赫梅托夫这个形象的描写上。事实上,拉赫梅托夫的性格不仅与其社会出身、生活环境完全相悖,而且导致了他与自已所属的那个阶级的生活传统、精神传统的彻底决裂。作者科学地解释了拉赫梅托夫性格形成的原因。他强调除掌握革命理论外,还需把理论运用于实践,在群众中自觉地进行改造和锻炼。因此,他把“平常的正派人”仅只放在自已人的环境中,即平民知识分子的圈子中来描写,而却把“特别的人”放在更广阔的人民的生活的背景上来表现。
虽然作为一个具有启蒙主义观点的思想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过,拉赫梅托夫所以变成“特别的人”“主要的当然还是天性”。他却并没有用纯启蒙主义观点来解释人的天性问题。他认为,虽然“根据天性来说,人总是倾向于真、善的”,但如果社会制度不合理,人性善的倾向在现实中也仍然不能在一切人的身上表现出来;而人的天性中的优点要得到较充分的表现,也有赖于社会历史条件。具体说,若不是五十年代中期形成的俄国历史条件,“新人”也是不可能产生的。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塑造“新人”典型时,总是十分注意“新人”典型的个性化描写。“新人”的共性是有目共睹的,但他们并不是从一个模式中刻制出来的。例如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这两个曾长期共同生活的挚友,都属于当时的两种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基尔萨诺夫崇尚科学活动,属于学者型。当时俄国出现了一批进步的唯物主义学者,例如生物学家皮罗果夫、谢切诺夫和化学家门德烈耶夫。而洛普霍夫则倾向于社会教育和政治活动,属于那种直接参加解放斗争的革命的启蒙主义者,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米哈伊洛夫等人的行列。作者还通过多方面的描写来表现其迥异的性格。比如在表达爱情的方式上,基尔萨诺夫是缠绵细致,洛普霍夫却更富有理性。总起来说,洛普霍夫性情平和、内向,喜欢离群索居,严肃有余,而基尔萨诺夫的气质却热情奔放,喜好社交活动,更为开朗,富有生活情趣。
车尔尼雪夫斯基细腻的心理分析,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入挖掘,是“新人”形象真实感人的重要原因。他运用了“心灵辩证法”描写出了人物“怎样从一些思想、感情中引申出另一些思想感情来”,甚至连人物的潜意识活动也没有遗漏。例如在韦拉身上实际上已经发生了感情上的转移,但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开始她只想到:“我又得整晚整晚地独坐家中了。可是这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随后她又问自己:“为什么我丈夫不常常陪我去玩呢?”这表明,她的潜意识中已经产生了对他的不满,但她马上又为他解释:“我的亲爱的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的亲爱的是在为我工作啊。”
作者不仅注意表现人物的潜意识活动,他尤其注意抓住现代人心理思维的特点,强调了在心理活动中思想作用的提高。他特别重视思想的力量,在他的“心灵辩证法”中总是强调理智是不可战胜的。在韦拉的第三个梦中就可以看到他对韦拉感情变化所作的严密的逻辑推理。
她在日记上写着:“我多么爱他(指洛普霍夫),他把我从地下室救出来了。”“我爱他难道就为的是他把我救出地下室吗?”然后她又想否定自己的怀疑:“每个妇女都会爱上他这样的人。他多聪明,多高贵,多善良!”但她还是不能否定这种怀疑:“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他是我的救星。但高尚只能使人产生敬重、信赖、友情、合作的心愿,对于救星只能回报以感激和忠诚。……我需要恬静缠绵的爱情,需要在温柔的感情中甜甜地入梦乡。”接着她的疑问以更明确的形式被提出来了。“他知道我的需要吗?我们的性格和我们的需要都一致吗?”“他是不是心里总想着我?我是不是一心挂念着他?”最后她终于得出了结论:“不,我对他的感情不……”在这里,作者不是在自发的辩证发展中来展现人的心理活动,而是在对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理性分析的过程中展现人物的这种心理活动的本质的。
除了人物形象的真实性、丰富性和生动性之外,政论性也是这部作品的一个主要艺术特点。小说的结构安排得非常巧妙。在故事情节之外,作者的插叙占了大量的篇幅。作者通过这些插叙对所描写的生活进行了理论性的概括。如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赞》一书中作者着重阐述了社会环境对人的品质和性格起决定性影响的规律。又如在“卡捷琳娜·瓦西里耶夫娜·波洛佐娃的信”一节中,作者用数字和统计材料来总结缝纫工场的发展情况,论证了按照社会主义原则组织劳动的优越性。她写道:“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能获得较高的收入:她们干活靠的是自己出的本钱,她们自身就是老板,她们得到了本来该留给老板的那份利润。可是还不止于此,她们用自己的本钱为自己的利益干活时,原料和时间都节省得多:干得更快,花得却更少。”在小说中作者还采取了和主人公,广大读者谈话的形式,讲述了许多深刻的哲理。在这种谈话中,既有庄严的号召,又有亲切的教诲;既有尖锐的批评,又有诚恳的交心。话题广泛多样:有关于人生道路的选择,(作者鼓励广大的读者:“你们完全能够跟我描写得极为充分的那三个人达到同样水平”),有对于真正的爱情的理解(他指出:“你必须拥有一颗纯洁的心和一个诚实的灵魂,具有人权的现代的观念,能够尊重那个与你共同生活的人的自由……”);有关于文学作品的艺术性问题的看法等等;作者与“敏感的男读者”的对话,驳斥了贵族自由派的谬论,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由于这部作品是在囚禁中创作的,作者不能不尽可能地使自己的思想不为敌人所察觉,因此,小说运用了大量的暗示和比喻。例如作者通过女主人公韦拉的梦境宣传革命思想。第一个梦表现了韦拉对自由和独立的向往以及对个人解放与被压迫者的解放斗争之间的关系和理解。第二个梦谴责了寄生阶级,揭示了他们腐朽堕落的原因,指出了改造社会的必要性以及通过劳动和积极的社会活动去争取自由、解放的道路。第四个梦寓意很深,不仅展示了妇女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阶段的地位,还描绘了未来社会主义社会的光辉灿烂的远景,指明这才是人类的永恒的欢乐。作者热情的召唤人们:“那对于所有的人都永远是春天和夏天,永远欢乐无穷。”“未来是光明美好的。爱它吧,向着它奔去,为它工作,使它尽快到来,使未来成为现实吧!”
无疑地,《怎么办?》首先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的作品,它的主要价值,就在于它的“可以用来充实读者的那些新思想”。但是,《怎么办?》本身的艺术性也是不容抹煞的。事情很明显,如果它只是革命思想的图解,而不是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它又怎么可能被千千万万的先进读者当作是“自己的福音书”,激动着一代又一代的先进青年的心,推动他们思考,奋起,走上斗争的道路呢?
《怎么办?》的这一个译本,是根据苏联真理报出版社一九五五年的版本以及科学出版社一九七五年经过校勘考订后的新版本翻译的。
早在五十年代,作为一个青年学生,我就曾阅读过一九五三年出版的蒋路同志翻译的《怎么办?》,并由此激起了对研究本书的浓厚兴趣。一九五九年和一九九四年,蒋路同志又先后出了《怎么办?》的两个新译本。在从事俄罗斯文学的教学工作时,这两个译本我也都认真地阅读了。
蒋路同志是俄国文学翻译界的前辈。他对《怎么办?》有着深刻的理解,译笔准确、流畅。我在重译本书的过程中,曾经从蒋路同志的几个译本中获得了许多有益的启示。在本书出版之际,我谨向蒋路同志表示深深的感谢。
我还要对译林出版社的负责同志章祖德为出版本书所付出的辛劳,表示深切的谢意。
魏玲
一九九七年九月
[book_title]一 一个傻瓜
在彼得堡,通往莫斯科的铁路的车站附近有几家大旅馆。一八五六年七月十一日早晨,其中一家旅馆的茶房们陷入了莫名的困惑之中甚至有几分惊恐不安。头天晚上八点多钟,有一位手提皮箱的先生来旅馆开了个房间,接着交出身份证登记,还要了茶和肉饼,然后吩咐说晚上别惊动他,因为他太累了,要睡觉;可是明早务必在八点钟叫醒他因为他有急事。他锁上了房门,只听见刀叉的响动,茶具的响动,过一会儿就悄然无声了--大概是睡着了。早晨八点钟,茶房敲昨天那位来客的房门,客人不吭声;茶房敲得越发使劲,使出了很大的劲--客人还不答话。看来他是太疲劳了。茶房稍等了会儿,过了一刻钟又去叫,仍旧叫不醒。于是他跟别的茶房和餐饮柜台的领班商量起来。“他不会出什么事吧?”--“应当把门砸开。”“别砸,这样做不合适,砸门得有警察在场。”大家决定再使劲地叫他一次试试。如果他这回还不醒,那就去找警察。他们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仍然叫不醒,于是才派人去找警察了。现在等着警察来,跟他一起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午将近十点钟的时候,来了个警官,他先亲自敲门,又命令茶房敲--结果跟原先一样。“没别的办法了。砸门吧,伙计们!”房门给砸开了,屋子里空无一人。“看看床底下,”床下也找不到那客人。警官走到桌旁,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的字又粗又大,这样写着:
我于晚间十一点钟离去,不再返回,午夜两点到三点之间
在利坚桥上能听到我的动静,千万不要怀疑任何别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事情才算清楚了。不然,怎么也搞不明白。”警官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伊凡·阿方纳希耶维奇?”餐饮柜台的领班问。
“端茶来,我再讲。”
警官的故事被人们兴奋地转述着,议论着,成了长时间以来旅馆里的一个热门话题。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午夜两点半,那是一个多云的漆黑的夜晚,在利坚桥中央突然有火光一闪,并传来了手枪声。护桥的值班人员都闻声奔去,几个行人也聚拢了过去。在那传来枪声的地方,竟没见一个人,也没看到任何的东西。可见这不是他杀,而是自杀。有几个自愿下去潜水的人,没过多大会儿就拖来了几根钓竿,连渔网也拿过来一副。他们钻到水下摸找,打捞,结果只捞上来了五十来块大木片,却没能把尸体找到,捞上来。怎么能找得到呢?夜里黑极了,况且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恐怕尸体早已漂到了人海口。要找,到海里去找吧。这时又出现了一批激进分子,推翻了原来的假设:“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或许是个醉鬼,或许干脆是个捣蛋鬼,为了开开心,放一枪就溜了,也说不定这位当时正站在忙乱的人群里边,观赏着自己一手制造的这场虚惊,暗暗地窃笑呢!”
然而大多数人在慎重地做判断时,总是保守的,他们坚持原来的看法。“开什么心,朝自己的脑门开枪,这就是全部的事实。”激进分子被击败了,然而获胜的一派照例在得胜后,马上又出现了意见分歧。自杀,是自杀,但为了什么呢?“是醉鬼呗,”一些保守分子这样认为:“因为败光了家产,”另一些保守分子断言:“不过是个傻瓜而已,”有人如是说。“不过是个傻瓜而已,”在这点上大家的看法一致了,连那些否定他是自杀的人也同意。的确,是醉鬼自杀呢,还是败家子自杀,或者这捣蛋鬼根本就没自杀,而只是耍了个小把戏,不管是什么情况,反正是个极其愚蠢的,只有傻瓜才会干的勾当。
夜里桥上发生的事到此就中止了。第二天清晨,在通往莫斯科的铁路附近的旅馆中才发现,傻瓜不是逗乐子,而是自杀。但是事情的结局中有一点共识,就连失败者也能接受的,那就是:即使他不是闹着玩,而是自杀,他也还是个傻瓜。这个大家都满意的结论,正因为获胜的是保守分子,便更能站得住脚。假如他只是在桥上放枪开开心,那么实际上还是不能确定,他是个傻瓜呢,或者不过是个捣蛋鬼。但是他却在桥上自杀了。谁会在桥上自杀呢?怎么能在桥上自杀?干吗要在桥上呢?在桥上自杀太蠢了!可见他毫无疑问是个傻瓜。
一些人又产生了疑问,他在桥上自杀,而人们都不在桥上自杀,可见他并没自杀。但到傍晚时,旅馆的茶房们被传到警察分局验看一顶从水里捞上来的被子弹打穿孔的制帽,大家都认出来了,正是客人戴过的那顶。这么说,他无疑是自杀了。否定分子和激进分子一下子全都泄了气。
大家一致同意那是个‘傻瓜’,可突然大家又议论起来:在桥上自杀可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这么一来,即使一下子没能击中要害,也不会长时间的痛苦下去。无论伤势如何,他都得掉到水里去。不等清醒过来,人就憋得透不过气了。是的,在桥上……聪明。
现在简直使人全糊涂了:又是傻瓜,又聪明。
[book_title]二 傻瓜案件的初步调查
正是那天上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在石岛①上一座三间一套的小别墅里,一位年轻的太太边做针线活,边低声哼唱着一支活泼而雄壮的法国歌曲②。
①彼得堡众多的岛屿之一。
②指法国大革命期间流行的歌曲《Ca ira》歌词的原意为“一切都会好”或“一切顺利,车尔尼雪夫斯基译作“这事业一定会成攻”。
“虽然我们穷苦,”歌中唱道,“却有结实的双手,我们大家都是工友。虽然我们都是文盲,但我们并不愚妄,我们渴望看到光明。我们要学习再学习,知识能使我们获得解放;我们要劳动多劳动,劳动能使我们充实、富有。这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们活着,必将看到它成功。
Ca ira,
Qui vivra,vch.①
①这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们活着,必将看到它成功。
“我们野蛮粗鲁,为此我们吃尽苦头,我们的头脑被塞满偏见,再由我们自己为此来承受痛苦,我们对这已深有感受。我们要寻求幸福,一定能把人道寻觅到手。我们将变得善良宽厚。这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们活着,必将看到它成功。
“没有知识,劳动收不到果实;他人不幸,我们还能谈何幸福。我们受了教育,才能充实而富有;我们将会幸福,因为大家都亲如手足。这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们活着,必将看到它成功。
“我们要学习和劳动,我们将相亲相爱,永远歌唱。地球上会出现天堂,我们将生活得快乐舒畅。这事业一定会成功,很快就能成功,我们要看到它成功。
Denc,vlvons
Ca bien vite ira
Ca Vendr,
Nous tous le Verronsn.”①
①所以我们要活下去,
这事业一定会成功,
很快就能成功,
我们要看到它成功。
这是一首雄壮活泼的歌,曲调十分欢快,虽也夹有两三组忧伤的音符,但却被整体的明快的曲调所淹没,消失在重复的主旋律之中,消失在终了的最后一个小节之中,至少应该是被淹没消失掉的。如果那位太太处在另一种心境中,它们也就消失掉了。可是现在经她一唱,这为数不多的几个忧伤的音符听起来反而更为清晰。她觉察到这个,身子仿佛抖动了一下,就在这里压低了嗓音,然而却更加用力地唱起紧随着的欢快的曲调来。但是她的思路又从歌曲转向了自己的心事,忧伤的调子重又占了上风。那位年轻的太太显然不喜欢伤感满怀,而忧伤显然也不肯离开她,不论她怎样地驱赶。不过把欢快的歌唱得忧伤也好,或者按照它应有的欢快来唱也好,那位太太做针线活却始终非常地投人。她可真是个好裁缝。
她的女仆、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进房来。
“您瞧,玛莎,我缝得怎么样?两个袖口都差不多缝完了,这就是我准备参加您婚礼时穿的。”
“哎呀!这上头绣的花比您给我那件绣的可少多啦!”
“当然,在婚礼上新娘当然应该穿得最漂亮!”
“我给您带来一封信,韦拉·巴夫洛夫娜。”
韦拉·巴夫洛夫娜动手拆起信来,脸上掠过一丝迷惑不解的神情。原来信封上打着本市的邮戳。“怎么回事?他不是在莫斯科吗?”她急忙把信打开,脸色变得苍白,拿信的那只手垂了下来。“不,不会是这样,我虽没能全读完,可信上根本不会写这的!”她又抬起了那只拿信的手。这一切都发生在两秒钟之内。在这一次重读信时,她的眼睛一动不动、长久地凝视着信上那不多的几行字。她的这双明眸顿时失去了神采,木呆呆的,信从她无力的手中落到了缝纫桌上,她双手掩面,失声痛哭。“我干出了什么事!我干出了什么事啊!”接着又大声地哭起来。
“韦罗奇卡,你怎么啦?难道你是个爱哭的女人吗?你什么时候这样哭过?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一个年轻男子疾步流星地走进屋来,但步子很轻,小心翼翼的。
“你读吧……信在桌上……”
她已经不再大哭了,只是一动不动、几乎屏息地坐着。
年轻男子拿起了信,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双手发抖。他久久地看着信,虽然信不长,总共才二十几个字:
我扰乱了你们的平静,我要退出舞台。不必怜惜我。我
是这样地爱着你俩,因此下了这个决心,也就心满意足了。
别了!
年轻男子久久地站着,揉着额头,然后捻起胡髭来,接着看了看自己的大衣袖子,最后总算才集中了思想。他朝那年轻女子身边走近了一步,她却照样一动不动、几乎屏息地静坐着,仿佛得了昏睡病一样。他拉起她的手:
“韦罗奇卡!”
但他的手刚一碰她的手,她就像是触了电似的、惊吓地叫着,跳了起来。她急忙躲开了那年轻男子,猛然地推开了他:
“一边去,别碰我,你满身是血,你身上有他的血!我不能再见你!我要离开你!我要走,离开我!”她说着,用力推着,推着那看不见的空气。突然她晃动了一下,歪倒在一把扶手椅里,双手捂住了脸。“我身上也有他的血!我身上!你没有错,错在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我干出了什么事!我干出了什么事啊!”
她哭得喘不过气来。
“韦罗奇卡,”他轻轻地、怯生生地说,“我的朋友!
她深深地喘了口气,用平静的,但仍旧在颤抖的声音勉强说道:
“我亲爱的,现在离开我吧!过一个钟头再来,我就平静了。给我点水就走吧!”
他默默地顺从地做了,走进自己的房间,重又坐到了自己的写字台旁、一刻钟前他还曾经那样平静自得地坐过的地方。他重又拿起了笔……“在这样的时刻必须善于控制自己。我有意志力,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他无意识地在自己的一篇稿子当中下笔写道:“她经受得住吗?--可怕--幸福完结了……”
“我亲爱的!我好了,咱们谈谈吧!”听得见她在隔壁房里说。年轻女子的声音低沉,但是很坚定。
“我亲爱的,我们应该分手。我已然决定了。这是很痛苦的,可更痛苦的还是我们相互见面。我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我害死他是为了你。”
“韦罗奇卡,你到底有什么过错?”
“什么也不要说了,别为我开脱,不然我会恨你的。我,全都是我的错。原谅我,我亲爱的,我采取的决定使你很痛苦,我也痛苦,我亲爱的!但我不能不这样做,过些时候,你自己也会看出来:就该这样做,这是不能改变的,我的朋友。你听我说,我要马上离开彼得堡,远离这些使人回想起往事的地方会好过些的。我要卖掉我的东西,靠这些钱我可以维持一些日子。在哪儿过?特维尔还是下诺夫戈罗德,我不知道,反正都一样。我想找份教唱歌的工作,大概能找到,因为要住,我就住大城市里。如果找不到,就去当家庭教师。我想我不会受穷的。如果真穷了,我就去找你。费心替我张罗点钱,以备不时之需,因为你也知道我有多种多样的需求和花销,虽然我是很节省的,取消这些不行。你听见了吗?我不拒绝你的帮助!我的朋友,用这好证明你还是我最亲的人……现在咱们该永别了!你进城去吧……马上,马上就走!我一个人留下来,会好过些。明天我就不在这儿了,那时候你再回来。我去莫斯科,到那儿再看,再打听,去外省哪个城市找教书的工作更有把握。我不许你到车站送我。别了!我亲爱的,握握手,告别吧,最后一次握你的手了。”
他想拥抱她,但她及时防止了他这样做。
“不,不要,不行!这是对他的侮辱。握握手吧。你瞧,我握得多紧!别了!”
他不放开她的手。
“好了,你走吧。”她抽出手来,他不敢违抗。“别了!”
她充满柔情地瞧了他一眼,随后迈着坚定的步子,再也没有回头看他就离去了,她走进了自己的屋里。
他找了很久自己的帽子也没能找到。虽然有四五次他都把帽子拿到了手里,可是并没有觉察拿着帽子呢。他仿佛喝醉了酒。他终于才明白过来,他要找的帽子就在他的手边。他走到前厅,穿上了大衣。当他快走到大门口时:“谁在我后面跑?大概是玛莎……大概是她感觉不好了!”他转过了身,韦拉·巴夫洛夫娜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拥抱他,用力地吻他。
“不,我忍不住了,我亲爱的!现在,永别了!”
然后她往回跑,一下子扑到了床上,憋了这么久的眼泪泉涌般地流了出来。
[book_title]三 序
“这部小说的内容是爱情,主角是个女人。这就好,即使小说本身写得不怎么样。”女读者说。
“说得对,”我说。
男读者不能满足于这种肤浅的结论,因为男人的思维能力天生比女人强,而且发达的程度也高得多。他说--女读者恐怕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她却认为无需说出来,因此我没有理由跟她争论--男读者说:“我知道这位自杀的先生并没有自杀成。”我抓住“我知道”这几个字来谈谈:你并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只能知道人家告诉过你的事情。其实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我这部小说就是从羞辱、贬损你开始写的。本来你不知道这,对不对?好,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吧。
是的,小说的头几页表明我把读者想得很坏。我使用了小说家惯用的手法,从小说的中间或结尾截取几个引人人胜的场面,作为全书的开端,再给罩上一层迷雾。读者啊,你们憨厚、善良,因此你们不会挑剔,也不善于猜度。我不指望你们看完头几页书就能判断出小说的内容是否值得一读,你们的嗅觉不灵敏,需要借助于外界的帮助,而能借助的无非两样:或者是作者的名字,或者是引人入胜的手法。我给你们讲述的仅只是我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你们也还不能自己判断作者有没有艺术天才(可是你们却已经给如此众多的作家冠之以艺术天才了),我的署名还不足以吸引你们的注意,因此我必须用引人人胜的手法作诱饵来吸引你们上钩。别为此责备我,全是你们自己的错,你们那种傻里傻气的幼稚使我不得不屈就到这般庸俗的境地。不过现在你们已落入了我的掌心,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讲下去,想怎样讲就怎样讲,也不用耍什么花招。往下讲也没有神秘的色彩了,每个情节的结局你们总可以提前二十页看出来。我先把整部小说的结局告诉你们吧:故事的结尾皆大欢喜:又是喝酒,又是唱歌;既无引人入胜的场面,也无任何夸张的成分。作者顾不上夸张了,善良的读者,因为他尽在想着你们的头脑有多么紊乱,你们那异常混乱的观念给每个人带来这么多无谓的痛苦。我怜惜地看着你们,又感到可笑:你们头脑里充斥着无聊的念头,使得你们如此地虚弱,又如此地凶恶。
我生你们的气,是因为你们对人这么凶恶,而你们自己不也是人吗?你们为什么这样来对待自己呢?所以我骂你们。但你们的凶恶是由于智力上的孱弱,因此我骂你们的同时,我还应当来帮助你们。从哪儿帮起呢?就从你们现在所想的问题开始吧:“这位作家是谁呀?跟我们说话这么不留情面!”我告诉你们吧,我是个什么样的作家。
我没有丝毫的艺术天才,甚至连语言也驾驭不了。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关系,读下去吧,最善良的读者!开卷有益嘛。真实性才是个好东西。作家服务于真实,真实就能来弥补作家的缺陷。因此我要告诉你们:如果我没有预先对你们说,那么你们也许以为这部小说写得很富有艺术性,以为作者的诗才很高。可是我已经对你们说了:我没有天才,所以现在你们也该知道了,这部小说的全部优点仅在于它真实。
不过,我最善良的读者们,我跟你们谈心,当然就得披肝沥胆,因为你们喜欢猜测人家尚未讲完的话,可又不善于猜测。我说我没有丝毫艺术天才,我的小说写得很差,你们可不许由此得出结论:好像我对你们讲过,我不如你们心目中的那些伟大作家;我的小说也不如他们的作品。其实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比起真正天赋才华的人们的作品来,我的小说写得很差。至于跟你们心目中的名家名作来比,就写作的优点而言,你们尽管放心大胆地把我的作品与之相提并论,就是评价得更高,也是决不会错的。我的小说中的艺术性还是超出了那些作品,对于这点,你们完全可以放心。
你们要感谢我,你们不是爱向瞧不起你们的人行礼鞠躬吗,那么就向我顶礼膜拜吧。
可是在你们中间,读者啊,也还有一小部分我所尊敬的人,现在已变成相当数量的一部分人了。我对你们,对大多数人不留情面,不过只对你们大多数人这样,而且在这之前我都是只跟你们说话。我跟刚才提到的那些人说起话来,是谦和的,甚至还胆怯。然而我跟他们说话无需解释。我看重他们的意见,不过我预先就知道他们是跟我一致的。善良、坚强、诚实、能干的人们,他们不久前才在我们中间出现,但人数却已不少,并且还在迅速增加。如果读者都是他们那样的人,我就不需要写作了;如果他们还没有出现,我又不可能写作。但他们已然出现在读者中间,却又不是全体读者,因此我还需要写作,也有可能来写作。
[book_chapter]第一章 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娘家的生活
[book_title]一
韦拉·巴夫洛夫娜所受的教养很一般,她在认识医学院学生洛普霍夫之前,她的生活虽然已显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但并不特殊;而在她的行为举止方面当时就有些非同一般了。
韦拉·巴夫洛夫娜是在豌豆街上、在花园街和谢苗诺夫桥之间的一幢高层楼房里长大的。如今这幢房子已标上了按顺序它该有的门牌号码了。可是一八五二年还不兴这类门牌号码。只在墙上有个题字:“四品文官伊凡·扎哈罗维奇·斯托列什尼科夫的房屋”。题字是这样写的。不过伊凡·扎哈罗维奇领托列什尼科夫一八三七年就已去世,他一死房东便是他的儿子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房契上这样注明的。但是房客们全知道,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只是房东的儿子,房东太太安娜·彼得罗夫娜才是房东。
这幢楼在当时来说是座大楼房,就如今看它也不算小了,有两道大的院门,四个临街的大门,往里头走是三个院子。一八五二年时,女房东和她的儿子跟现在一样,住在楼梯口正朝着大街的二层楼上。安娜·彼得罗夫娜现在风韵不减当年,仍然是位气度不凡的太太。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现在是位身材魁梧的军官,当时是个又魁梧、模样又漂亮的军官。
从第一个院子里大楼的许多后门中最脏的那座楼梯往上爬,在四楼右首的一座住宅里,如今是谁住在那儿,我不知道。一八五二年时,那儿住的是房屋管理人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罗扎利斯基,一个健壮的、也很魁梧的男人同他的女人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一位精瘦而结实的高个子太太,还有他们的已成年的女儿,她就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和九岁的小儿子费佳。
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除了管理房屋外,还在一个局里任副科长。供职没有油水。管房子却有油水,但是数量有限。要是换了别人,那钱可捞得多多了。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却正如他自己所说,是有良心的。因此女房东对他十分满意。他经管房屋十四年,攒下了近万元的钱财,而从女房东钱袋里掏走的不过三千,其余都是从周转中积聚起来的,无损于女房东: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把钱拿去放债,专收细软做押头。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拥有一小笔财产。她告诉干亲家是五千左右,其实比五千要多呢。大约在十五年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靠着变卖自己那当官的兄弟身后留下的浣熊皮大衣、旧衣服和家具给这笔财产垫了个底儿。她卖得近一百五十卢布,把这笔钱也用来经营抵押放债。她经营起来,冒的风险比丈夫可大得多,好几次吃亏上当。有个狡猾的坏蛋用身份证作抵押,跟她借了五卢布,身份证原来是盗窃来的脏物。为了摆脱麻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得不自己贴上了十五个卢布。另一个骗子抵押一块金表,借了她的二十卢布,那只表却原来是从被害的死人身上摘下来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为了摆脱麻烦,又只得照规矩付款赔偿。尽管她所受的种种损失,她的那位小心谨慎地经营抵押放债的丈夫全都避免了,但是她的赢利却比丈夫来得快。她还找到了一些特别的捞钱办法。有一回,当时韦拉·巴夫洛夫娜还小,女儿成年以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不会再于这种事了,当时为什么不干呢?反正小孩不懂事!韦罗奇卡自己的确是弄不懂的,多亏厨娘给她讲解得明明白白。厨娘本不打算讲解的,因为这种事不该让小孩子知道。但她由于和姘夫饮酒作乐挨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一顿痛揍后(顺便说说,玛特辽娜的一只眼经常带伤,倒不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打的,而是姘夫给揍的。这也好,眼睛带伤的厨娘省钱!)心里实在忍不住,就给讲出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有一次,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家里来了一位不寻常的、珠光宝气、盛装打扮的熟识的漂亮太太,她来到家里做客,安安静静地过了一个星期,只是总有那么一位长得也挺漂亮的文官来找她,他送给韦罗奇卡糖果,又送给她好几个漂亮娃娃,还送了两本都带插图的小书,一本书上印着野兽、城市风光的美丽图画;而另一本小书玛丽娅等那男客人一走,就从韦罗奇卡手中抢走了。这些图画韦罗奇卡只看过一次,还是他当面亲自指给她看的。那位熟识的太太这样住了一个多星期,家里一直挺平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整整一星期没走近过放伏特卡的食橱(开食橱的钥匙她从不交给任何人),而且她既不打玛特辽娜和韦罗奇卡,也不大声骂人了。可是后来有一天夜里,女客人发出了鬼哭狼嚎似的喊叫声,房子里的脚步声和乱哄哄的声音不断地吵醒韦罗奇卡。第二天早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走到食橱旁,比平日在那里多呆了一会儿,不停地说:“谢天谢地,还是运气好,谢天谢地!”她竟然把玛特辽娜也叫到食橱前,说:“随便喝吧,玛特努什卡,你也够辛苦啦!”接着她跟往日酒后大不一样,不打人不骂人,而是躺下睡觉了,睡前还吻了吻韦罗奇卡。后来家里又消停了一个星期,女客人也不再叫了,只是不出屋门,然后就走了。她走后过了两天,来了一位文官——可不是以前那一位文官——还领着一个警察,把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骂了好半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可也丝毫不肯让步,一再声明:“您的任何事情我都不知道。查查户口本,看是谁在我这儿住过!是普斯科夫的一个女客商,我的一个熟人萨瓦斯佳诺娃,这就是我能告诉您的一切。”那文官骂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总算走了,再没来过,这是韦罗奇卡八岁时看到的,九岁时,玛特辽娜给她讲了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这种事情只此一回,其他的事情形形色色,不过为数都不算多。
当韦罗奇卡是个十岁小孩时,有一回她陪母亲去旧货市场,在从豌豆街往花园街拐弯的地方,没料到挨了一个后脖儿拐,还遭了母亲的一顿训斥:“你尽盯着教堂看,怎么不往脑门上画十字呢?想必你也看得见,所有的好人没有不画十字的!”
韦罗奇卡十二岁进了寄宿学校,还请了个教钢琴的老师。这是个爱喝酒,心肠好的德国人,并且是位优秀的教师。但由于贪杯,他收费很低。
她不满十四岁就给全家做衣服了,好在家里人口不多。
韦罗奇卡快满十六岁了,母亲开始常常冲她这样喊:“洗洗你的脏脸吧,你这张脸简直像是茨冈女人,丑八怪。你洗了也不干净,生来就是这么个丑丫头,不知像谁。”韦罗奇卡由于脸长得黑,受了很多气,她已经很自然地把自己看作是个丑姑娘了。原先母亲给她穿的几乎是些破衣烂衫,现在却开始打扮起她来了。而韦罗奇卡打扮过后陪母亲去教堂时却想:“这些漂亮衣服最好给别的女孩,我无论穿什么都一样——穿花布衫也好,绸缎裙也好,终归还是个丑茨冈。长得漂亮该多好。我多想长得漂亮啊!”
当韦罗奇卡满了十六岁,就不再跟那位钢琴老师学琴,也不再上寄宿学校了。她开始在母校授课,后来母亲又给她找了些别的课来教。
过了半年,母亲再不管韦罗奇卡叫茨阿女人和丑丫头了,开始比从前更精心地打扮她。韦罗奇卡听玛特辽娜说,(这已经是第三个玛特辽娜了,原先那个玛特辽娜左眼经常带伤,而这一个是左颧骨有伤,但不是经常有。)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的上司,一位脖子上挂着勋章的大官有意向她求婚。真的,局里的小官吏们都说,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的顶头上司处长开始对他赏识起来,处长对他的同僚们表露过这样的想法,说他需要娶个太太,没嫁妆不要紧,但得漂亮才行;他还表示过这样的意见,说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是个好官吏。
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了结,但是处长确实处心积虑地谋划了很久,可是突然却出了变故。
少东家找房屋管理人来说,他母亲向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要不同种类的壁纸看看,因为母亲想重新装修她住的那套房间。以前这类命令都是由管家传达的。事情当然是再明白不过了,况且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和她丈夫都是深谙世事的人。少东家过来坐了半个多钟头,还赏光喝了一杯花茶。第二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送给了女儿一只过了抵押期的带有漂亮扣环的项圈,又给她定做了两件料子极好的新连衣裙,光是衣料,一件值四十卢布,另一件五十二卢布,外加绉边、绦带和手工钱,两件连衣裙一共花了一百七十四卢布,至少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这样告诉丈夫的。韦罗奇卡却了解总共还不到一百卢布,因为订购时她也在场。但是就算是一百卢布,也完全可以做两件好料子的连衣裙了。韦罗奇卡喜欢连衣裙,也喜欢那项圈,而更使她满心欢喜的还是母亲终于同意去柯罗辽夫鞋店给她买鞋了:旧货市场上的鞋本来也太不像样子,而柯罗辽夫鞋店出的鞋穿在脚上却妙不可言。
连衣裙没有白做,少东家来房屋管理人家来得越发勤了,他自然是跟女儿谈得比跟管理人夫妇谈得要多,管理人夫妇自然把他奉为至宝。母亲还给了女儿一些劝导,总之该说的都说了,这都是尽人皆知的话,用不着来描述了。
有一天午饭后,母亲说:
“韦罗奇卡,好好穿戴穿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你意想不到的礼物——去看歌剧,我买的是二楼雅座的票,那是将军夫人才能坐的席位。全都是为了你,小傻瓜,为你把最后的一分钱都花掉我也不心疼。你父亲为了给你花钱,肚子都饿瘪了。光是上寄宿学校交给那女老师多少钱啊,一次又一次地交,还有给钢琴老师交了多少!你对这简直麻木不仁,不领情,不知恩,我看是丧了良心,真是无情无义呀!”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说到这儿,再没骂过女儿,这哪里算得上骂人?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不过这样和韦罗奇卡说说而已,她早就不再骂她了,自从处长求婚的传闻散布出来以后,她连一次也没打过她。
她们来到歌剧院。第一幕演完,少东家和他的两个朋友一同走进了包厢。一个是异常文雅的瘦弱军官,一个是比较敦厚的大胖军人。他们坐定后,不停地窃窃私语,少东家跟那文官谈得多,而跟那军人讲得很少。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用心听着,几乎每个同都能听清楚,可就是不大明白,因为他们一直讲法语。在他们的谈话中,他只听懂四五个词:belle,charmante,amour,donheur。这些词包含什么意思呢?belle,charmante(漂亮,可爱)——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早就听见过人说,她的茨冈姑娘,又belle又charmante;至于amour(爱情)——玛丽娘·阿列克谢夫娜已经亲眼见到了,他完全陷进了amour里面;既然有了amour,自然是(幸福)了。这些词是什么意思呢?他会不会很快求婚呢?
“韦罗奇卡,你对父母不领情,不知恩也就罢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小声地对女儿说,“你干吗不理他们?他们进来损害你什么了?傻瓜,人家这是给你面子呀。‘马辽日’是法国话婚礼的意思吧,是吗?还有,新郎,新娘和结婚,法国话该怎么说?”
韦罗奇卡说了。
“不对,好像没听见这样的词……韦拉你告诉我的这几个词恐怕不对吧?你可小心我!”
“不,我说得对。不过,这些词您从他们嘴里是听不到的。咱们走吧,这儿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混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气得两眼冒火。
“走吧!以后随便您想对我怎样都行,现在我可决不待了。我以后再告诉您理由。妈妈,”她大声地说道,“我头疼极了,在这儿坐不住了。求您啦!”
韦罗奇卡站了起来。
骑士们一下子乱了手脚。
“就会好的,韦罗奇卡,”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威严而又彬彬有礼地说,“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①到走廊上走一走,头疼就会好了。”
①即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
“不,不会好的;我觉得头晕。快点,妈。”
骑士们打开门,想用手搀扶韦罗奇卡,混丫头却拒绝了!可他们还是亲手给她穿大衣,亲自送她上马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傲气十足地看看仆役们,心想:“贱小子,瞧瞧骑士们多有派头,这一位就快当我的女婿啦!将来我也要养一帮践小子侍候我。你跟我使性子,摆架子,混丫头,看我来收拾你!”别急,别急,她的女婿送这个自高自大的混丫头上车时,他对这可恶的丫头说了什么?sante大概是“身体”的意思,avoir——“探问”,visite,跟我们说的BNENT(拜访)一样,permet-tez——“请允许”。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并没有因听到这几个词而减少怨恨不满情绪;但是这些词是值得加以注意的。马车开动了。
“他送你上车时,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明天早晨来问问我的身体情况怎样。”
“真说是明天,你没瞎说?”
韦罗奇卡沉默不语。
“算你走运!”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忍不住,还是猛地拽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只拽了一下,而且没使劲。“好,我不碰你,不过明天你得高高兴兴的!好好睡一宵,傻瓜!不许哭,要是明天我看见你脸色苍白、眼睛红肿,你可小心点。以前我没管你……往后可决不饶你。我才不心疼你这张漂亮脸呢,反正漂亮也是白搭,还不如让你知道知道老娘的厉害!”
“您知道,我已经好久都没哭了。”
“这才是啊,你还得跟他多说说话。”
“好,明天我跟他谈谈。”
“这才是,你也该明白事理了。你得敬畏上帝,心疼娘,不害臊的丫头!”
过了十来分钟。
“韦罗奇卡,你别生我的气。我是因为疼你才骂你,盼你好。你不知道,孩子对于娘来说有多亲,你在娘胎里九个月呀,韦罗奇卡,你得知恩报恩,听娘的话,有一天你会明白是为你好,照我教的做,管保他明天向你求婚!”
“妈,您错了。他根本不想求婚。妈!他们说的什么话呀!”
“我知道。要不是说结婚,就是说谁都明白的那种事呗①,他们竟敢到太岁头上动土,咱们可不是那种好欺负的。我非煞煞他的威风不可。我把他装在麻袋里运到教堂去,拽住他脑门子两边的头发,绕着念经台转圈儿,他还能乐得起来吗?好,没什么更多的可说了,我已经说得不少了。姑娘家本不该知道这些,这是为娘管的事。姑娘家什么都不明白,就该听老人的。那么,你会听我的话跟他谈谈吗?”
①指姘居。
“是的,我会跟他谈的。”
“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你怎么像个木头疙瘩光坐着?你这个当爹的也说说,叫她听娘的话,说娘是不会教她学坏的。”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你是个聪明女人,不过这事很危险,你未免有点操之过急了!”
“傻瓜!你说话真不知深浅,还当着韦罗奇卡的面!我悔不该惊动你!常言说得好:粪不搅不臭!哎,瞧你满嘴放屁。你别空发议论了,就说说,做女儿的该不该听娘的话?”
“当然该听,这还用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好,你这当爹的,也嘱咐几句吧。”
“韦罗奇卡,你事事都要听娘的。你娘是个聪明女人,有经验的女人。她不会教你学坏的。我作为爹这样嘱咐你。”
马车在大门口停下了。
“得了,妈。我跟您说了,我会跟他谈的。我很累了,需要休息。”
“躺下睡觉吧。不再打扰你。这样明天你才有精神,好好睡个大觉。”
他们上楼梯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果然一直沉默着。她耐了多大的性子,才强忍着不说话。当韦罗奇卡说不想喝茶,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又是耐了很大的性子,勉强地用温柔的声调说:
“韦罗奇卡,到我这儿来!”女儿走了过去。“我要在今晚你睡觉前为你祝福,韦罗奇卡。低下头来!”女儿低下了头。“上帝将为你祝福,韦罗奇卡,就像我现在为你祝福一样。”
她为女儿祝福了三遍,然后让她亲吻自己的手。
“不,妈。我早就跟您说过不再吻您的手了。现在让我走吧。我真觉得头晕。”
嗬,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两眼又冒火了。但她克制住自己,温和地说:
“去吧,休息吧。”
韦罗奇卡刚一脱下衣服就收拾起来——不过这花了许多时间,因为她一直在想心事:她脱掉手镯,久久地坐着,手里还捏着它,她摘下耳环,又想得出了神。过了半天,她才想起来,她已经疲劳不堪了,当她吃力地走到自己的房间时,她连在镜子跟前站都站不住了,她已精疲力竭,瘫倒在椅子上。她想起她必须赶快脱衣睡觉,可韦罗奇卡刚上床躺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走了进来,她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父亲的大茶杯和一大堆面包于。
“吃吧!韦罗奇卡!随便吃!我亲自给你端过来的,你瞧,妈总是惦记着你!我坐在那儿,心里就想:韦罗奇卡怎么不喝茶就躺下睡觉啦?我自己一边喝茶,一边也想着,瞧,这不就端来了。吃吧,我的好闺女!”
韦罗奇卡觉得母亲的声音很奇怪,确实是又温柔又慈祥,这是从未有过的。她诧异地看了看母亲。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两颊排红,目光有点飘忽不定。
“喝吧,我坐在这儿看着你。喝完了,我再给你端一杯来。”
茶里倒上了一半浓浓的、香香的奶油,很引人食欲。韦罗奇卡用臂肘撑着欠起身子,喝了起来。她想:“新沏的浓茶,多加白糖和奶油真是好吃极了;淡茶加一小块糖,味道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喝起来叫人恶心。等我自己有了钱,我就喝今天这样的茶。”
“谢谢您,妈。”
“先别睡,我再去端一杯来。”她回来又端着一杯同样美味可口的茶。“吃吧,我再坐坐。”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用一种有点特别的方式说起话来。她忽而说得极快,忽而拖长声音说得很慢。
“韦罗奇卡,你刚才谢我。我好久没听到你说谢谢了。你认为我心狠。对,我心狠,可是不能不心狠啊!你看我这虚弱的身子已经不行了,韦罗奇卡!是喝酒害的,还有我这把年纪,你又给我添乱,韦罗奇卡,你真叫我伤心透了。我的身子就这样垮下来了。我这一辈子真不容易,韦罗奇卡。我不愿意你再过这种日子了。但愿你能过上好日子。我吃过多少苦,韦罗奇卡,哎,多少苦!你不记得,你爹还没当管房人的时候,我跟他怎么过日子!穷过,哎,那时候多苦啊,那时候我倒还是个老实人,韦罗奇卡!现在我可不老实了。可是,不,我不作孽,不在你面前撒谎,不说我现在还是老实人!哪儿还有老实人!老实的年头儿早过去了。韦罗奇卡,你有学问,我是个大老粗,可你们书上写的什么我全知道。书上写着:不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人家说我:‘你不老实!’你爹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他是你的爹,不是娜坚卡的爹——连他也来挖苦我,欺负我!好,我心一狠,说,你们看我不老实,我就不老实,结果生下了娜坚卡。呃,这又怎么样,生了又怎么样?是谁教我这么干的?是谁捞到了肥差?就这事来说,我可没他罪孽大。但是他们把她抢走了,送进了育婴堂,还不许我打听她的下落,这样就再没看见过她,也不知她的死活……恐怕不会活着了!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痛苦了;当时真不好受。从此心变得更狠了,我就成了个狠心的人。这样一下子却都好起来了。你的父亲、这个大傻瓜弄到了份肥差,谁给他弄到手的?我弄到的;他被提拔当上了房屋管理人,是谁提拔他的?我提拔他的。从此我们开始过上了好日子。什么缘故?因为我变得不老实了,变得心狠了。我知道,韦罗奇卡,你们书上写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又不老实又狠心的人才能过好日子。这是大实话,韦罗奇卡!现在你爹靠我供着,也有了几个钱。我也有钱,可能比他的钱还多,这都是我自己挣来的,我给自己准备了几块面包防老。你的傻老爹也才尊敬起我来,对我服服帖帖的。我把他调教出来了。早先他压迫我,欺负我。为了什么?不为别的,韦罗奇卡,只为我心不狠。你们书上又写着,韦罗奇卡,人不该这样生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书上还写着:要不这样生活,那么一切都应当重新安排,而照今天的习惯,就不能照书上说的那样生活。他们为什么不照新的办法来安排生活呢?唉,韦罗奇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书上写的新办法是什么样的?我知道是好办法,不过我和你活不到那时候。老百姓太愚蠢,有这样的老百姓,怎么能采用好办法!我们还是照老法子过,你也照老法子过吧。而老法于是什么样?你们书上也写了:老法子无非就是抢人和骗人。这是大实话,韦罗奇卡,这就是说,没有新办法,就照老法子过:抢人、骗人。我因为疼你才说这些话,呼噜……”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打起呼噜来,倒下睡了。
[book_title]二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知道他们在剧院里的谈话内容,可是还不知道这次谈话的后果。
正当她为女儿的事伤心,并在忧伤中往自己手里的混合甜酒杯里对了许多罗姆酒,早已呼呼酣睡的时候,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斯托列什尼科夫正在一家最时髦的饭店里同着去过包厢的另两位骑士一道吃晚饭。同席的还有第四位——和军官一起来的法国女人。晚饭快吃完了。
“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斯托列什尼科夫心花怒放:吃晚饭时,这法国女人找他说话,已经有三次了,“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这称呼听着悦耳,叫着上口——我没想到你们这一伙里只有我一个女的。我希望在这儿能见到阿岱莉,那该多快活,我难得见到她。”
“真不凑巧,阿岱莉跟我吵嘴了。”
军官想说什么,但却没说。
“别信他的,朱丽小姐,”那文官说,“他不敢对您说出真相,他认为,您要是知道了他为了一个俄国姑娘甩掉了这法国女人,您准会生气的。”
“我不明白,我们干吗上这儿来!”军官说。
“不,谢尔日,是约翰请我们来的!再说我也很乐意跟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认识认识,不过,唉,斯托列什尼克,您的审美观我可不敢恭维!如果您抛弃阿岱莉是为了那个格鲁吉亚女人——您跟他俩去过她的包厢,我是决不会反对的。倘若用法国姑娘换个俄罗斯女人……我能想象出来!浅色眼睛,稀疏的浅色头发,呆板的无色的面孔,对不起,不是无色的,而是你们所说的血加奶油①,也就是只有你们的爱斯基摩人才能放到嘴里吃下去的那种食物!约翰,把烟灰缸递给那背弃了美女子的罪人,叫他在自己罪恶的头上撒些烟灰!②”
①俄罗斯人常用此话、即“血乳交融”形容健康的脸色。
②古代犹太人在悲伤或忏悔时往自己头上撒尘土或炉灰,见《旧约·约伯记》第章第十二节。
“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朱丽,不该在他脑袋上,该你往自己头上撒灰,”军官说,“因为你以为是格鲁吉亚女人的那位,她正是一个俄罗斯女人。”
“你在开玩笑吧?”
“纯粹、地道的俄罗斯女人。”
“这不可能!”
“亲爱的朱丽,你以为我们的民族也跟你们的民族一样,只有一种类型的美,你这看法是没有根据的。你们那里,不是也有许多浅黄发的女人吗?朱丽,我们是多民族的混合体,从浅色头发的芬兰人(“是的,是的,芬兰人,”法国女人自言自语地说)到黑黑的,比意大利人还黑得多的鞑靶人,蒙古人(“是的,蒙古人,我知道,”法国女人又自言自语地说),他们都在我们的血液中注入了他们的血液!你所讨厌的浅黄头发女人,只不过是各地的不同类型当中的一种,这一种最普遍,但不是占首位的。”
“这真奇怪!但是她太美了!为什么她不去演戏?不过,先生们,我说的也只是我已经看到的。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她的脚怎样?据说,你们的大诗人卡拉孙讲过,走遍整个俄罗斯找不到五双小巧、秀气美丽的脚来。”
“朱丽,这话不是卡拉孙说的,应该叫做一卡拉姆辛①,卡拉姆辛是位历史学家;而且他不是俄罗斯人,而是鞑靼人。你看,这又向你提供了一个新的证据,证明我们民族类型的多样性。讲到过脚的是普希金②,他的诗在当时来说很好,但是现在就没有当时那么大的价值了。顺便说一句,爱斯基摩人居住在美洲,我国喝鹿血的野蛮人叫做萨莫耶德③。”
①卡拉姆辛(一七六六—一八二六)感伤主义作家、史学家,著有小说《苦命的丽莎》、《俄罗斯国家史》等。
②见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第章第三十节。
③萨莫耶德为涅涅茨等俄国少数民族的旧称,他们居住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和西伯利亚的某些地区。
“谢谢你,谢尔日。卡拉姆辛是历史学家,普希金——我知道他;爱斯基摩人居住在美洲;俄国有萨莫耶德人。萨莫耶德,这名字听起来亲切人耳:萨——莫——耶——德!现在我记住了。先生们,当我和谢尔日单独在一起或者不跟你们大伙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叫谢尔日把这些事情都讲给我听。这是很好的谈话内容。而且研究学问是我的爱好;我生来要做斯泰尔夫人①的,先生们。不过这离题太远了,还是回到刚才那问题上来吧:她的脚怎样?”
①斯泰尔夫人(一七六六—一八一七),法国作家和文学理论家。
“如果您允许我明天去您那儿,朱丽小姐,我将有幸把她的鞋也带去给您看看。”
“带来吧,我也试试,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斯托列什尼科夫高兴异常,怎能不高兴呢?他好容易才攀上了约翰,约翰又好容易才攀上了谢尔日。而朱丽又是谢尔日圈子里的法国女人中属一流的人物——荣幸,莫大的荣幸!
“脚长得令人满意。”约翰肯定地说。“不过我是个务实的人,我感兴趣的是更重要的部位:我观察过她的胸脯。”
“胸脯很美。”斯托列什尼科夫说,由于他喜欢的女人受到了好评,他兴奋不已。他打算对朱丽说几句恭维话,在这之前他还不敢:“她的胸脯很迷人,可是在这儿夸赞别的女人的胸脯当然是煞风景了。”
“哈,哈,哈!这位先生也想恭维我的胸脯啦!我不弄虚作假,不诓人骗人,斯托列什尼克先生。我不自夸,也不能容忍别人夸赞我的弱点。幸亏我还保留着相当多的真正值得自夸之处。可是我的胸脯,哈,哈,哈!约翰,您见过我的胸脯,您告诉他吧!您怎么不说话,约翰?把您的手伸过来,斯托列什尼克先生,”她抓起他的手:“您能感觉出来,这不是肉体吗?再往这儿摸摸,还有这儿,现在您知道了吧?我戴着假胸呢,就跟穿连衣裙、裙子,衬衫似的。这并非我喜欢——依我看,最好没有这些假玩意——而是因为社会的习惯如此。可是像我这样一个饱经世态炎凉的风尘女子——我从前过的什么生活啊,斯托列什尼克先生,跟从前相比,我现在就是圣女、苦行僧了——这样的女人保不住自己的胸脯!”她突然哭起来了:“我的胸脯!我的胸脯!我的清白!啊,上帝,就是为了干这个我才生下来的吗?”
“你们说谎,先生们,”她跳起来,用拳头打了一下桌面,喊道,“你们纯属诬蔑!你们下流透顶!她不是他的情妇!他想收买她!我看见她全然置之不理,怀着满腔愤怒和仇恨。这太卑鄙了!”
“是的,”文官伸着懒腰,说,“你吹牛,斯托列什尼科夫。你们的事还没结果呢,你却夸口说你已经跟她同居了,为了向我们证明此事确凿无疑,还扬言你甚至跟阿岱莉分手了。你给我们描写得挺不错,但是你描写的都是你尚未见到的。不过这不要紧,不是才一个星期吗,再过一个星期反正会到手的,你不要对自己凭想象描画出来的事情失望;你以后会发现事情甚至比你想象出来的更好呢。我观察过,你一定会心满意足的。”
斯托列什尼科夫气昏了:
“不,朱丽小姐,我敢担保您的结论错了。请原谅我敢于顶撞您,她确实是我的情妇。她不理我,那很平常,是在争风吃醋呐,因为她看到演第一幕的时候,我坐在玛蒂尔德小姐的包厢里——就是这么回事!”
“你瞎说,我亲爱的,瞎说。”约翰说着,打了个呵欠。
“我没瞎说,没瞎说。”
“拿证据来,我是个认真的人,没证据我不信。”
“我能给你提供什么证据呢?”
“瞧你往后缩了,暴露了你是瞎说的,什么证据?难道找不到?瞧我来告诉你:明天我们还要在这儿吃晚饭,请朱丽小姐带谢尔日来,我带我亲爱的贝尔特来,你带她来。如果你能带来,算我输,晚饭就由我作东;带不来的话,你就被驱逐出我们的沙龙,叫你脸面扫地!”约翰拽了拽拉铃,堂馆来了。“西蒙,劳驾明天给准备一桌六个人的晚饭,就跟我同贝尔特办的那桌喜酒一样,记得吗,圣诞节之前?还要那个房间。”
“哪能不记得?先生,一定办到。”
堂馆退下了。
“下流的东西!卑鄙的家伙!我在巴黎当过两年风尘女子,还在一个贼窟里混了半年,就在那些地方,我也没有碰见过像你们三个这样的下流东西!我的上帝,我在上流社会都是同什么人交往啊!为什么我要蒙受这样的耻辱,我的天?”她跪下了。“我的天!我是个软弱的女人!饥饿我能忍受,但是巴黎的冬天那么冷,冷得那么厉害,各种各样的诱惑又是那样的奇妙!我要生活,我要爱,我的天,这本来不是过错,你为什么这样惩罚我?把我从这个圈于里拽出去,把我从这个泥坑里拽出去吧!赐我以力量再去巴黎当风尘女子吧,我不向你乞求任何别的什么,我也不配得到任何别的什么。只是把我从这些人中解救出来,从这些卑鄙的家伙中间解救出来吧!”她跳了起来,跑到军官跟前,“谢尔日,你也是这种人吗?不,你比他们好!(“比他们好”,军官漠然地说)难道这不卑鄙吗?”
“很卑鄙,朱丽。”
“那么你就沉默不语?你能容许吗?能同意吗?还要参与吗?”
“坐到我腿上来,我亲爱的朱丽。”他抚慰起她来,她才平静下来。“在这样的时刻,我有多么爱你啊!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可是你为什么不同意跟我结婚呢?我求过你多少次啦!答应我吧。”
“结婚?你要给我戴枷锁?你也有这样的偏见?我决不结!我不许你再跟我说这些蠢话。别惹我生气。不过……谢尔日,亲爱的谢尔日!不许他那样干!他怕你,你救救她吧!”
“朱丽,冷静点。这不可能办到。如果他不干,反正还会有别人干。你瞧,约翰已经想从他手中夺走她了。你要知道,像约翰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如果母亲要想出卖女儿,那谁也保护不了女儿。我们俄国人常说,脑门撞不破墙壁。可见我们是个明智的民族。朱丽,你瞧,我过得多么安定平静,就是因为我接受了我们俄国人的这个信条。”
“绝对不许!你是奴隶,法国女人是自由的。法国女人要斗争,跌倒了也要斗争!我不容许!那姑娘是什么人?她在哪儿住?你知道吗?”
“知道。”
“我们找她去。我要事先告诉她。”
“半夜十二点多啦,还去?我们还是睡觉去吧。再见,约翰。再见,斯托列什尼科夫。不用说,明天你们不要指望朱丽和我来同你们一道吃晚饭了:你们看她有多么忿怒。说真的,连我对这事也不感兴趣。当然,我的意见对你们无关紧要。再见吧。”
“好一个疯狂的法国女人,”军官和朱丽走后,文官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说,“这女人很会挑逗人,可也太过火了。看着漂亮女人发火倒别有一番乐趣。可是让我和她相处,四个小时也不行,别说四年了。当然,斯托列什尼科夫,让她由着性子要脾气去,咱们的晚宴可不能叫她给搅黄了。我带保罗和玛蒂尔德来顶他们的缺。现在该回家了。我要顺便去看看贝尔特,然后再去找那小迷人精洛特。”
[book_title]三
“唔,韦拉,不错,眼睛没有哭肿。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娘说得对,要不然你还在没完没了地跟我顶牛呢。”韦罗奇卡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那好,我不再说了,你别难过。昨天我就那样在你屋里睡着了,可能说了许多没有必要说的话。我昨天不大对劲儿。你听了那些酒后的胡话别往心里去。听见了吗?可别当真。”
韦罗奇卡又看见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原先的样子。昨天她仿佛是从兽皮下面露出了人的面貌,而现在又复原成了野兽,不过就是一头野兽而已。韦罗奇卡竭力克制自己心中对她的厌恶,但做不到。从前她只是恨母亲,昨天她想,她不再恨她了,只会怜悯她,现在她又感到憎恨她,但心中仍对她有怜悯之情。
“穿衣服吧,韦罗奇卡!他大概快来了。”她关切地仔细地看了女儿的装束,“如果你的举止能够应付自如,我就送你一对耳环——上面镶着大块的成色很纯的绿宝石。耳环式样是旧一点,但如果改制一下,可以做成一个很好的胸针。一百五十卢布抵押进来的,加上利息,一共二百五,可实际上值四百多呢。听见了吗?我送给你。”
斯托列什尼科夫来了。昨天他有好长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来对付他给自己出的那个难题,他从饭店步行回家,一边走一边琢磨。但回到家他已经平静了,因为路上他终于想出了办法,就连现在他也挺得意的。
他问候了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身体,“我还好。”她说。他听了很高兴,然后又扯到了不该枉费健康的身体的话题上面。“当然不应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还认为“青春大好时光也不该枉费”,他完全同意,并且想到,要能够利用今夜良宵乘车到城外去玩玩该多么好:天气严寒,道路又非常好走。他想同谁一块去呢?“就我们三个人: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我。”既然这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就完全同意了。现在她需要去煮咖啡、准备小吃了,韦罗奇卡应该唱点什么。“韦罗奇卡,你唱点什么,好吗?”她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我就唱。”
韦罗奇卡坐到了钢琴旁,唱起了《三套车》①,当时这首歌词刚谱上了曲子。门外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认为这首歌很好,它叙述的是一个姑娘看上了军官。“韦尔卡②么,只要她愿意,准能成,她本来就机灵,心眼多!”韦罗奇卡唱了一会就停下来了,这也还是很得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是这么嘱咐的:唱一会,然后说说话。韦罗奇卡这就又说起话来了,不过她说的是法语,令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高兴。“好一个傻瓜,我竟忘了告诉她讲俄语。”韦拉说话很文静……还微微一笑。可见谈得不错,挺好。可是他干吗瞪着一双眼睛?不过傻瓜毕竟是傻瓜,他只会心神不定地眨巴眼睛。而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最后她把手伸给了他。韦尔卡变机灵了,要夸夸她。
①《三套车》为涅克拉索夫的名诗,发表于一八四六年,一八五二年由列昂诺夫谱曲,流传甚广。
②韦尔卡,韦拉的卑称。
“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我必须跟您认真地谈谈,昨天您订了包厢,为的是把我当作您的情妇向您的朋友们进行炫耀。我不会对您说这是无耻的行径,因为如果您能懂得这点,您就不会那样做了。但我要警告您:如果您敢于靠近我,不管是在剧院里,还是在街上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一定会给您一记耳光。母亲会折磨我,”(韦罗奇卡就是说到这里才微微一笑)“但是我不在乎,对我要下手就下手吧!今天晚上您会收到我母亲的一张便条,说我们的郊游取消了,因为我病了。”
他站在那儿,仍旧心神不定地眨着两眼,正如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到的那样。
“我现在跟您谈话,是把您当作一个毫无羞耻心的人。不过您也许还没有完全堕落。如果是这样,我就请求您不要再来我们家了。您能做到的话,我就原谅您对我的诬蔑,如果您同意,就让我们握握手吧。”她向他伸出了手。他握住它,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什么。
“感谢您,您走吧,就说您急于准备郊游的马车好了。”
他又眨巴起眼睛来;她却转身走到了乐谱前,继续唱那《三套车》。遗憾的是没有行家在场,行家们定会很感兴趣的,大概他们也难得听到如此富于感情的歌声。甚至由于感情太丰富而忽略了技巧。
没过多大一会工夫,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进来了,厨娘用托盘端来了咖啡和小吃,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没有坐下喝咖啡,却向门口退去。
“您上哪儿,米哈伊尔·伊凡内奇?”
“我急着去准备马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还来得及,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但是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已经走出了门。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举着双拳,从前室冲进了客厅。
“你都干了什么,该死的韦尔卡?啊?”客厅里已经没有该死的韦尔卡的踪影了。母亲又向她的房间冲去,可是韦罗奇卡的房门紧锁着。母亲用整个身子撞房门,想撞开它,但那门岿然不动。而该死的韦尔卡却在里面说:
“如果您再撞门,我就砸窗子喊救命。我决不会活着落进你们的手里。”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像疯了似地闹腾了好半天,门也没撞开。最后她喊得累了。韦罗奇卡这时才说话:
“妈,以前我只是不喜欢您,从昨天晚上起,我还可怜起您来啦。您受过很多苦,所以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以前我没跟您谈过什么,现在想跟您谈谈了,等您不生气的时候吧。我们这回要好好谈谈,我们过去真没有谈过呢。”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当然并没有怎么把这些话当回事。疲惫的神经需要休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里又开始盘算起来了:既然女儿这个混丫头已经完全不听话了,不如就和她进行谈判。因为没有她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总不能没有她还叫米什卡①这傻瓜来娶她!再说,还不知道她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们不是还互相握手了吗?这是什么意思呢?
①米什卡,米哈伊尔的爱称。
疲劳的玛丽娅正坐在那里考虑:是用武力解决,还是用计谋智取,门铃响了,来的是朱丽和谢尔日。
[book_title]四
“谢尔日,她母亲会讲法语吗?”这是朱丽醒来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还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吗?”
不,她没有打消。他们回想了一下剧院里的种种迹象,可以判断出来那个姑娘的母亲大概不会讲法语,所以朱丽带了谢尔日来当翻译。不过这也是他命该如此,即使韦罗奇卡的母亲是红衣主教梅位凡蒂①,他也得去。他从不抱怨命运,情愿跟随着朱丽漂游四方,倒像是高乃依②剧本中女主人公的心腹女伴。朱丽醒得晚,顺路去了一趟维尔曼商店,然后又去了四家商店购买所需之物,虽然都不顺路。因此当朱丽和谢尔日从利坚桥来到豌豆街时,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已经解释过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发够了脾气,并巨已经坐了半天了。
①梅佐凡蒂(一七七四—一八四九),意大利一大学教授,通晓五十来种语
②高乃依(一六○六—一六八四),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
“我们来这儿用什么理由呢?呸,多脏的楼梯!我在巴黎也没见过这样的楼梯。”
“随便想个什么理由都行。她母亲是做抵押放款的,你就摘下胸针做抵押。也许这样做更合适:她教钢琴课,我们就说你有个侄女想学钢琴。”
玛特辽娜看见了谢尔日的军官制服、特别是朱丽的奢华装束,才生平第一次为脸上受过伤的颧骨害羞了:她还从未面对面地见过这样尊贵的太太。当玛特辽娜禀报说,NN上校携同夫人光临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同样感到诚惶诚恐和一种无法言传的惊奇,特别是“携夫人”这句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到的有关最高层的流言至多也只是到四品文官这一阶层,而涉及真正的贵族圈子的流言在传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之前早在半途中消失得无踪影了。因此她只理解法律规定的“夫妻”涵义;而谢尔日和朱丽是按巴黎人的习惯互称“夫妻”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连忙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跑着迎上去了。
谢尔日说,昨天有机会见面相识,非常高兴,等等,又说什么他妻子有个侄女等等,还说什么他妻子不会讲俄语,所以他才来当翻译。
“是的,我可感谢造物主的恩赐,”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韦罗奇卡在教钢琴方面是很有才能的。她若能到贵府上教琴,我以为不胜荣幸;可是不巧,我的这位教师近来不大舒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话声音特别大,好让韦罗奇卡听见并且知道出现了和解的转机。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尽管对两位客人满怀敬仰之情,但还是用眼睛紧紧盯着他们。“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出来给你们试弹一下。韦罗奇卡,我的孩子,你能不能出来呀?”
既然当着外人的面,不至于再吵架了,为什么不出去呢?韦罗奇卡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谢尔日,又羞又恼,脸一下子涨红了。
即使眼光再迟钝的人也不会看不出这情形,何况朱丽的眼光几乎比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眼光还敏锐。法国女人直言不讳地说:“我亲爱的孩子,您看到这个人感到惊讶、难堪,因为昨天您受侮辱时他也在场,他本人恐怕也参与了对您的侮辱。我的丈夫轻狂浮躁,可是比起那些浪荡公子来还好些。请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他吧,我是怀着善意来看您的。给我的侄女教课只是个借口,不过还不能戳穿。您随便弹点什么,然后我们到您的房间里去再谈。听我的话,我的孩子。”
这就是在彼得堡的贵族青年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个朱丽吗?这就是开起玩笑来毫无分寸、连某些浪荡公子也要脸红的那个朱丽吗?不,这是位连一句粗话都没听过的公爵夫人。
韦罗奇卡坐到钢琴前试弹,朱丽站在她身旁。谢尔日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攀谈着,以便搞清她跟斯托列什尼科夫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几分钟,朱丽就不叫韦罗奇卡弹了,搂着她的腰一同走过客厅,到她房里去了。谢尔日解释说,他妻子对韦罗奇卡的弹奏很满意,可是还想跟她聊聊,因为需要了解女教师的性格及其他方面的情况。接着他继续把话题引到斯托列什尼科夫的身上。这一切都做得那么恰到好处,然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却以越加警惕和怀疑的目光来看他了。
“我亲爱的孩子,”朱丽走进韦罗奇卡的房间,说道,“您母亲是个很坏的女人。但为了让我了解怎样来和您谈话,我请您讲讲:您昨天怎么会去剧院的?为什么要去那里?这些情况我已经从我丈夫那里了解到了;可是我还想从您的叙述中来了解您的性格。别对我存有戒心。”她听完韦罗奇卡的叙述,说道:“好啦,可以告诉您,您很有个性。”于是她非常慎重、非常委婉地向她讲述了昨大那场打赌。韦罗奇卡也把斯托列什尼科夫建议郊游的事讲述了一遍,作为回报。
“他是想骗您母亲呢,还是他俩合伙要阴谋算计您?”韦罗奇卡激烈地反驳说,她母亲还不至于是那种要阴谋的坏女人。“我这就能知道,”朱丽说,“您留在这儿,您没必要到那儿去。”朱丽回到了客厅。
“谢尔日,他已经邀请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今晚去玩了。告诉她昨天吃饭的情况。”
“我太太喜欢您女儿,现在只需谈妥学费就行了,我们大概不会在这事上出什么问题的。还是让我把咱们共同的那位熟人的事说完吧。您很赞赏他。可您知道吗,他是怎样介绍他和您家的关系?比方说,您知道他抱着什么目的邀请我们昨晚去您的包厢?”
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眼中,探询的神色消失了,而表现出这样的意思:“果不其然。”
“我不是那种爱造谣生事的人。”她不高兴地回答说,“我自己不去散布谣言,也不愿意去听!”这话不免有点挖苦人的意味,虽然她对来访的客人满心的敬意。“年轻人在一起嚼舌头的还少吗,没必要去管这。”
“那好,夫人,依您看,这是造谣生事?”他开始讲起昨天吃晚饭的经过。他刚一提到打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不许他说下去了,她一跃而起,狂怒地喊起来,根本不顾及有尊贵的客人在场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呸,他这个强盗!呸,他这个混蛋!他请我们去玩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想把我打发到城外送我归天,好去欺负这没人保护的姑娘!呸,他太恶了……”她又说了许多骂人的话,然后她感谢客人救了她的命和女儿的名誉。“是的,老爷,我一开头就琢磨着你们不是平白无故来的,教课归教课,你们还另有目的。可是我决没有想到会那样;我以为你们给他又找了个未婚妻,想把他从我们手里抢走。我这老不死的,错怪了你们,你们宽宏大量些,包涵吧!真可以说,你们这辈子积了大德了……”咒骂、感激和道歉的话滔滔不绝于口,她语无伦次地讲了好久。
朱丽对这段冗长的话听了没多大一会,其间的意思从声调和手势中她就了然了。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刚说了几句话,法国女人就站起身来,回到韦罗奇卡的房里去了。
“对,您母亲不是他的同谋,现在她正满腔仇恨地骂他呢!可是我非常了解您母亲这类人。在他们心中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长久地抵挡住功利的考虑。她很快又会给您找个未婚夫来,结果会怎样?天晓得。总之,无论怎样,您都是要很痛苦的。最初她会让您安静一段时间的,但我告诉您,那时间不会长。您现在该怎么办呢?您在彼得堡有亲戚吗?”
“没有。”
“很遗憾。您有情夫吗?”韦罗奇卡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只是惊讶地大睁着眼睛。“抱歉,抱歉,显然您没有,没有就更糟。这表明您还没有一个安身之处。怎么办呢?好,您听我说,我并非您表面上看到的那种人,我不是他的妻子,我只是靠他来供养。全彼得堡都认为我是最坏的女人,其实我是个正直的人。到我家去会有损您的名誉;我来这儿一次,您就要担风险了;再来第二次,非把您置于死地不可。但是我还必须和您再见面,也许要不止见一次呢,就是说,如果您信得过我,信得过吗?那么您明天什么时候有空?”
“十二点左右。”韦罗奇卡说。朱丽觉得有点早,但没有关系,她可以嘱咐人到时叫醒她,然后在客商市场、面对涅瓦大街的那排店铺里和韦拉会面。那排店铺最短,在那儿互相容易找到,而且也没有人认识朱丽。
“对了,还有个好主意:给我一张纸,我给那个坏蛋写封信,叫他逃不出咱们的手心。”朱丽写道:
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
您现在大概很为难,如果您想摆脱困境,晚七点来找我。
朱·勒泰利埃
“现在再见吧!”朱丽伸出手来,而韦罗奇卡却跑过去楼住她的脖子,又是亲吻,又是哭,后来再一次去亲吻她。朱丽当然更是难以控制了,因为她不像韦罗奇卡那样能忍住眼泪,况且她正在做着一件高尚的事情。她从中体验到喜悦和自豪,因而内心异常地激动。她简直达到亢奋状态,她嘴里絮絮不休地说着,还一边流泪,一边亲吻,最后她十分兴奋地说道: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孩子,啊,但愿你永远也体验不到我现在的心情,多少年以来,我的嘴唇才第一次亲吻到纯洁的嘴唇。宁可死,也不要去吻你不爱的人!”
[book_title]五
斯托列什尼科夫并非像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推测的那样,想杀害人。她按自己的习惯,赋予这事情一种过于原始的形式,但是事情的本质她是猜到了。斯托列什尼科夫打算晚上迟些时候再带着这两位女客到举行晚宴的饭店去,到了那儿,她们自然是连冻带饿,需要取暖、喝茶,他可以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茶碗或酒杯中撒点麻醉药。韦罗奇卡若看到母亲失去知觉,一定会惊惶失措,那么他就把韦罗奇卡领进那间举行晚宴的房间,他的这次打赌就算赢了。以后看情况再说。也许韦罗奇卡在慌乱中什么都不明白,同意在这伙陌生人中坐一坐。即使她立刻就走了,那也没什么,人们会谅解的。因为她才刚踏上这条冒险家的路,初出茅庐自然会害臊。事后他花点钱安抚一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她也就没法儿闹腾了。
但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责骂自己在朋友面前夸口,责骂自己在突然遭到韦罗奇卡的坚决反抗时不能见机行事。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他正在沮丧、难过时,收到了朱丽的信。这信是治愈创伤的神油,是茫茫暗夜中的一线希望之光,是沉人深渊时眼前展现的一条康庄大道。啊,她一定能帮我,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她什么招数都想得出来!最最崇高的女人啊!差十来分钟七点,他已经来到她的门前。“太太在等您呢,她吩咐我接待您。”
她是多么高傲地坐在那里,多么威严地注视着他!看到他鞠躬,她微微点了点头。“见到您很高兴,请坐。”她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等着那劈头盖脑的厉声斥责吧。没关系,尽管骂,只要能救我。
“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她用冷漠缓慢的声调开始说,“您知道我对于我们现在见面所谈的事情的看法,所以我也无需重新加以评论。我见过了我们昨天所谈的那位姑娘,也听说了您今天去她家拜访过,因此我已经了解全部情况,我很高兴,这使我避免了一个大麻烦:我不必向您详细打听了。对于您的处境,我同样地一清二楚。(“老天,她还不如痛骂我一顿!”被告想道。)我以为,您没有别人的帮助,不能摆脱这种处境,您也不能指望除我以外还能从别人那里得到有效的帮助。如果您有什么话反驳我,我欢迎。”停了一会,她接着说:“那么您也跟我一样,认为除了我任何人都没有能力来帮助您。请听我说,我能够并且也愿意为您做些什么。如果您觉得有我的帮助就已经够了,那么我就说出我答应帮助您需要些什么条件。”
她仍然拉长声调、用公事腔调讲述。她说,她可以给约翰送一封信去,信中说她昨天发火以后再三考虑,还是愿意参加晚宴,不过今晚她没有时间,因此请约翰劝斯托列什尼科夫把晚宴推迟,以后她再跟约翰商定时间。她念了这封信,听起来信中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斯托列什尼科夫打的赌必赢无疑,他甚至还为推迟自己的胜利而恼火呢。有这封信就行了吧?当然。既然如此——朱丽仍然用拉得长长的公事腔继续说——她必须要有两个条件才发信,“您可以接受这两个条件,也可以不接受。您只有接受条件,我才发信;你拒绝接受,我就把信烧掉……”她这样没完没了地说着,求救者听得心烦意乱。最后她摆出了条件,共有两个:“第一,您完全停止追求我们所谈的那位女性;第二,您不许在谈话中提到她的名字。”“才这两点!”求救者想,“我想,她即使真的提出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的、了不起的要求,我也要答应。”他表示同意,这简单易行的条件使他喜形于色。不过朱丽的态度并未有所缓和,她还在拖延,还在解释……“第一个条件她需要,第二个她也需要,而对您来说更需要:我推迟晚宴一个星期,然后再推迟一个星期,这事情也就给忘了,但您要明白,只有您不再提起,也绝口不提那年轻女性的名字,其他的人才能忘记……”一切情况都已查明,并得到证实,连那信能被约翰及时收到这一点也未遗漏。“我问过了,他正在贝尔特那儿吃午饭……他抽完雪茄就去找您……”她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例如:“那么,信可以发出去了,我很高兴,劳驾再读一通信,我不信任别人,也不要求别人信任我。您读完了,劳驾把信封上,给您信封。我拉铃叫人。波莉娜①请您把这封信送去……波莉娜,我今天没跟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见面,他也没有来过这儿,您明白了吗?”这场折磨人、可又是救人助人的谈话又持续了约一小时左右。信总算是发出去了,获救者这才呼吸得自在些了,但却已大汗淋漓,可朱丽还在继续说:
①波莉娜,女仆名。
“再过一刻钟,您就应该赶快回家,好让约翰碰到您。不过,您还有一刻钟空闲时间,我想用来劝您几句;您听也罢,不听也罢,您都要仔细地考虑考虑。我不想谈论一个正直的青年对于被他诽谤过的姑娘应负有的责任:我太了解我们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了,不能指望研究这方面的问题会有什么用处。但我认为,娶我们所谈的这位年轻女性做妻子,对您是有利的。我是个心直日快的人,我要十分透彻地向您说明我这个看法的根据,虽然其中有些话听起来不大人耳,您只要提示我一句半句,我就不说了。您这人性格软弱,有落到坏女人手中的危险,她会折磨您,玩弄您。那个姑娘善良而高尚,她不会欺负您。尽管她出身寒微,比您穷,但如果您娶了她,将如虎添翼,鹏程万里。以您的财产,加上她的才貌和坚强的性格,她进入上流社会的话,一定能成为一颗耀眼的明星。对于任何一个做丈夫的来说,由此而得到的好处那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除了任何别的丈夫从这样的太太身上所得到的那些好处之外,您,由于您天性上的特点,比别人更加需要协助,说得直率些,更加需要引导。我的每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都是根据对她的观察说出来的。我不要求别人信任我,不过我奉劝您好好考虑考虑我的忠告。我毫无把握她能答应您的求婚,但万一她要是答应了,对您是很有利的。我不多留您了,您该赶快回家了。”
[book_title]六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已经看出来,傻瓜米什卡完全不是什么傻瓜,他几乎连她都给蒙骗了,因此她对于韦罗奇卡拒绝郊游也就不再理会了。韦罗奇卡也才能安静地度日,第二天早晨十分顺利地去了客商市场。
“这儿太冷了,我不喜欢冷天,”朱丽说,“应该去别的地方。去哪儿好呢?等一等,我去一下这家商店,马上回来。”她给韦罗奇卡买回了一块很密实的面纱。“戴上吧,您就可以平平安安地上我家了。可别掀面纱,除非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波莉娜虽然人很老实,我也不愿让她看见您。我太爱护您啦,我的孩子!”的确,她自己就是穿着自己女仆的斗篷和帽子,还蒙着一块很密实的面纱。朱丽暖和过来了,听完了韦罗奇卡所拥有的新闻以后,讲了自己与斯托列什尼科夫会面的情况。
“我亲爱的孩子,现在他毫无疑问要向您求婚的。他们这路人若是追求女人不得手,他们反倒会更加痴情地迷恋上。我的孩子,您可知道,您对他的样子,很像一个老练的打情骂俏的女人?打情骂俏——我说的是真正的打情骂俏,而不是拙劣平庸的忸怩作态:忸怩作态是令人厌恶的,正如对任何一件好东西的劣等仿制品似的——打情骂俏是用于男女恋情的悟性和灵活。因此天真幼稚的姑娘如果有悟性、又灵活的话,也会在无意中做得跟那些老练的打情骂俏的女人一样。我说的理由也许会对他有些影响,但是主要的还是您的坚定态度。无论怎样,他会向您求婚的。我劝您答应他。”
“您昨天不是对我说过,与其吻自己不爱的人,不如死掉吗?”
“我亲爱的孩子,这是我激动时说的,在激动的时候,这话是对的,好的!可生活是平淡无味,需要计算的。”
“不,决不,决不!他卑鄙,令人厌恶!叫他们吃掉我吧,我不会作贱自己的,我可以跳窗户自杀,可以去讨饭……但叫我嫁给一个卑鄙。下流的小人,不,那还不如死掉!”
朱丽开始解释嫁给他的好处:“您可以摆脱母亲的折磨。您现在有被出卖的危险,他并不是凶恶之徒,而只是个庸碌之辈,对于聪明刚强的女子来说,找一个平庸而不凶恶的丈夫是最上策,您就能成为家中的主人。”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些女演员和女舞蹈家的境况,她们在爱情中不是听命于男子,而是处于主宰的地位,“这是妇女在社会中的最佳的境况。除此之外,对妇女拥有独立和权利的这种境况,如果社会方面能够正式地确认其合法性,就是说如果丈夫对妻子也能像戏迷对女演员那样,就更好了。”她说得很多,韦罗奇卡也说得很多,两人都有几分激动了。最后,韦罗奇卡竞慷慨陈辞起来:
“您叫我空想家,您问我对生活有什么想法。我不愿支配人,也不愿听命于人;不愿欺骗,也不愿装假。我不愿迁就别人的意见去追求别人向我推荐的、而我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我不习惯有很多钱财,既然我自己并不需要它,我为什么还要去寻求它呢?难道只因为别人认为大家都喜爱它,因此我也就必须喜爱它吗?我没有出人过上流社会,没有体验过荣华富贵,也不爱慕它,那我为什么要不惜做出牺牲去谋取它呢?难道只是为了别人的看法,别人喜爱它?我不会为我自己所不需要的东西做出任何牺牲的,不但不会牺牲自己,甚至连自己耍小脾气的任性习惯也不会舍弃掉的。我要独立自主,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凡是我自己需要的,我就一定去争取,凡是我不需要的,就决不希求。我将来需要什么,我不知道。您说:我年轻,没有经验,总有一天我会变的。好,要变就变吧,可是现在,凡是我不想要的,我决不希求,不希求。您问我现在有什么愿望?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想要爱一个男子?我不知道,比方,昨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哪里知道,我会爱上您。在爱上您之前几个钟头,我都不知道我会爱上您,也不知道爱上您是什么感觉。同样,现在我不知道爱上一个男子有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不愿屈从于任何人,我愿意自己是自由的,不愿意对任何人承担什么义务,我要使得没有人敢对我说:你有义务为我做什么样的事情!我只想于我所愿意干的事情,也希望别人都能这样做;我无求于任何人,也不愿限制任何人的自由,总之我自己想做个自由人。”
朱丽边听边沉思,沉思着并且脸红了。她怎能不脸红呢,身旁就是火炉子。她猛然站起身来,断断续续地开始说道:
“对,我的孩子,是这样的!我若是没有堕落,我也会有同感。我堕落不是因为我于过被称之为堕落女子所干过的那些事,也并非因为我有过那些痛苦难忍的经历,我堕落并非是因为我的肉体受过凌辱,而是由于我习惯于懒散和奢侈了,不能自立,需要靠别人,讨好别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这就是堕落!别听信我对你说过的话,我的孩子!我教你堕落,我是多么痛心!我不可能在接触一个纯洁的人时而不去玷污他;离开我吧,我的孩子,我是个卑鄙的女人,不要想望上流社会!那里都是卑鄙的人,比我更坏。哪里滋生懒惰,哪里就会出现邪恶;哪里有奢侈存在,哪里就会有邪恶蔓延!离开吧,离开吧!”
[book_title]七
斯托列什尼科夫越来越常考虑:假如我果然就娶了她,会怎么样?其实他遇到的事在生活中很平常,不仅对于像他这类没有主意的人,就是对于有着独立性格的人来说也是司空见惯的。甚至各民族的历史上也常有这样的事情,休漠和吉本①、兰克和蒂埃里②的著作都记载过许多。人们挤啊,尽往一个方向挤,只因没有听到说:“弟兄们,试着往对面挤”,当他们一旦听到了,就会向后转,往对面拥去。斯托列什尼科夫听说并且见过富家子弟给自己找穷人家的漂亮女孩做情妇的事,这样他也想方设法地使韦罗奇卡成为自己的情妇,他脑子里还没有想到过别的,后来他却听见另一句话:“可以娶她”,于是现在他就开始在“妻子”这个题目上动脑筋了;像以前他只琢磨“情妇”这个题目一样。
①休漠(一七一一—一七七六)英国哲学家、史学家,著有《英国史》等。
吉本(一七三七一—一七九四)英国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等。
②兰克(一七九五—一八八六)德国史学家,主要研究十六——十七世纪西欧政治史。其创办的“兰克学派”重视史料的辨析,但宣扬英雄史观。
蒂埃里(一七九五—一八五六)法国浪漫主义史学家,著有《第三等级史》等。
这是共同的特点,就共同性说,斯托列什尼科夫身上相当充分地体现了十分之九的人类历史。但是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说,在每一个个别的事实中,共同性的原因,由于时间、地点、种族和个人等的因素,而具有了“个性化”(用他们的话来说),重要的仿佛就是这些个性化的因素、特殊性的因素。也可以这样说,虽然所有的勺子都是勺子,但每一个人只用他的那一把,手中握着的那一把勺子来喝汤,而需要研究的恰恰正是这一把。为什么不该研究这一把?
朱丽说出了主要的一点(她似乎读过俄国小说,俄国小说总是经常提到这点的!):你越是抗拒,他越是来劲。斯托列什尼科夫习惯于想象他如何‘啮有”韦罗奇卡的情景。我也像朱丽一样,爱用粗俗的语言对粗鄙之物直呼其名,其实我们大家几乎总是在用这样的语言来思维和谈话的。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斯托列什尼科夫都是在忙于想象着韦罗奇卡身体的千姿百态,他希望这些图景都能如愿以偿。既然她不能以情妇的名分使之如愿以偿,那么就以妻子的名分吧。反正都一样,主要的问题不在名分,而在身体,也就是占有。卑鄙!卑鄙啊!“占有”,谁敢占有人?只能占有衣服,鞋子。纯属废话,几乎我们每一个男子都占有你们中的一个,我们的姐妹们。又是废话:你们哪里是我们的姐妹?你们只是我们的奴仆!虽然你们中有许多人都在支配着我们,这没有关系,因为有许多奴仆也可以控制自己的老爷。
观剧之后,有关千姿百态的身体的想象以空前的力量,在斯托列什尼科夫的脑海中翻腾起来。他让朋友们看过了他想象中的情妇,才发现这情妇要比他想象的好得多。因为美丽同聪明及其他优点一样,大多数人是要根据公众的评语才能准确地予以评价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一张美丽的面孔之美丽处,可它到底美丽到何种程度,应当如何来判断,其等级还没有统一的证书来确定。如果韦罗奇卡坐在楼座顶层或池座后排,当然是不会有人注意她的;但当她坐在二楼包厢里时,就有许多望远镜对准了她;而当斯托列什尼科夫送她走后,返回休息厅时,听到了多少赞美她的言词啊!还有谢尔日呢?啊,这人审美品味极高!还有朱丽呢!不,碰上这种艳福,无需研究以什么名分去“占有”。
虚荣心跟情欲同时被激发出来了,但虚荣心又从另一个方面被刺伤了:“她未必肯嫁给您呢,”——怎么?不肯嫁给他?凭着这身制服和这样的家世!不,法国女人,你胡说,她肯嫁的,她这就会嫁的,一定会嫁的!
还有一个类似的原因:斯托列什尼科夫的母亲当然反对这桩婚事,在这桩婚事上,他母亲是上流社会的代表,而斯托列什尼科夫至今还惧怕母亲,他自然也会为自己对她的依赖而苦恼。“我并不怕她,我有自己的意志”。这样的思想对于那些意志软弱的人是颇具诱惑力的。
当然,他也有凭借着妻子飞黄腾达的愿望。
另外还需补充一点:斯托列什尼科夫很想见到韦罗奇卡,但他又不敢以原先的那种身份去见她。
总之,斯托列什尼科夫日益坚定地想结婚。过了一个星期,当玛丽娜·阿列克谢夫娜在星期日做完晚午祷回来,正坐在家中考虑怎样抓住他的时候,他自己却来求婚了。韦罗奇卡没有出来,他只能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当然说,从她这一方来看,她认为这是莫大的荣幸,不过作为一个慈爱的母亲,她必须了解女儿的意见,她请他明天早晨来听回音。
“嘿,我这姑娘韦拉真了不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丈夫说,事情的急转直下使她喜出望外,“你瞧她怎么样把这小子抓到了手里!当初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出个什么主意才好!我原来以为,要再钩住他还得好一番折腾呢!我还以为事情叫她给弄糟了呢!可她,我这宝贝,结果不但没弄糟,反倒安排得好好的。她知道该怎么做。真机灵,没有话说。”
“老天让这黄毛丫头长了见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说。
他在家庭生活中很少起作用。但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严格维护各种好的传统,所以在向女儿宣布求婚消息这样隆重的时刻,她指定丈夫担任理应属于一家之主和家长的光荣角色。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像登上了隆重庆典的席位似的,在沙发上坐下了,然后才派玛特辽娜请小姐来拜见。
“韦拉,”巴维尔·康斯坦丁内奇开始说,“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给我们面子,他向你来求婚了。我们回答说,我们做父母的心疼你,不能勉强,虽然从我们这方面来说是很高兴的。我们一向认为你是个听话的好女儿,你要相信我们的经验,我们不敢向上帝祈求得到这样的好女婿。你同意吗,韦拉?”
“不。”韦罗奇卡说。
“你说什么,韦拉?”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喊了起来,“事情已经这样明显,所以没问太太该怎么做,他就喊叫了。
“你疯啦,傻瓜?你敢再说一遍,混账!忤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离座,举着双拳冲着女儿吼了起来。
“不行,妈,”韦拉说着,站了起来,“如果您敢碰我,我就离开家;您要关我,我就跳窗。我知道我拒绝求婚,您会怎样对付我,我已经想好办法。您坐下待着,不然我就走。”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又坐下来。她想:“我好糊涂,前门没上锁,插销一拉就开,抓不住她的,她会跑掉,她本来就是个烈性子。”
“我决不嫁他,我不同意就结不成婚。”
“韦拉,你疯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大声喘着气说。
“这怎么行?明天我们怎么答复人家?”父亲说。
“你们没有得罪他,是我不同意。”
这场争吵持续了两个钟头左右。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简直气疯了,她握紧拳头十几、二十回的吼叫,但韦罗奇卡总是说:“别站起来,不然我就走。”他们吵来吵去,毫无结果。最后还是玛特辽娜进来问开不开午饭,馅饼早已烤好,这场争吵才算告终。
“晚上以前再想想,韦拉,还是改变主意吧,傻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随后向玛特辽娜低声叮嘱了几句。
“妈,您想背着我搞什么名堂吧,拿下房门钥匙啦,或是诸如此类的事。什么名堂也别搞,搞了会更糟。”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好告诉厨娘:“别搞了。”她想:“好凶啊,这个韦尔卡!要不是他为了这张脸孔才想娶她的话,我非打她个头破血流不可。现在哪能碰她?一碰,这该死的,会自毁破相的!”
他们去吃午饭。午饭时都沉默不语。饭后韦罗奇卡回到自己房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照例躺下睡午觉。但是他没有睡成:他刚要睡着,玛特辽娜就进来说,房东家仆人来了,女东家叫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马上去见她。玛特辽娜像山杨树叶似地浑身发抖,她为什么事要发抖呢?
[book_title]八
既然这个祸是她惹的,请问,她怎么能不浑身发抖呢?她刚一把韦罗奇卡叫去见爹妈,就马上跑去告诉房东家厨子老婆:“你们家少爷向我们家小姐求婚啦。”她俩叫来女房东的小丫头,骂她不仗义,至今守口如瓶。小丫头摸不着头脑,她挨骂是因为隐瞒了什么呢,她可从来没有隐瞒过什么,等她们告诉了她以后,她说:“我压根没听说过。”由于冤枉了她,她们向她道了歉。她跑去把这消息告诉大丫头,大丫头说:“我也压根没听说过,这显然是他瞒着他妈偷偷干的,只要安娜·彼得罗夫娜知道了,我也一准知道。”接着就去禀报太太。这就是玛特辽娜干的好事!“我这根该死的舌头,把我害得够呛!”她想,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准会追查是谁走漏的消息,可是玛丽娅竟忘记了追查。
安娜·彼得罗夫娜和大丫头单独在一起时,唉声叹气,还昏倒两次,真是悲痛欲绝了。她派人去找儿子,儿子来了。
“米舍尔①,我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吗?”她用悲愤交加的声调说。
①米舍尔即米哈伊尔。
“您都听到了什么,Maman①?”
①法语:妈妈。
“我听说你向我们管理人的那个……那个……那个……女儿求婚啦?”
“是的,Maman。”
“也不征求母亲的意见?”
“我想得到了她的同意以后再征求您的同意也不晚。”
“我想,你得到她的同意会比得到我的同意更有把握吧。”
“Maman,现在的规矩是这样:先征得女方的同意,然后再告诉自己的亲属。”
“你认为这是规矩吗?好人家的子弟要娶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做母亲的也得同意——恐怕你认为这也是规矩吧?”
“Maman,她可不是什么不清不白的女人。等您了解了她,您就会赞成我自己做主的这桩婚事啦。”
“‘等我了解了她’!我这辈子不想了解她!‘我会赞成你的婚事’!我不许你再想这门婚事,不许你有任何的想法!你听见了吗,我不许可!”
“Maman,这不合现在的规矩。我又不是小孩子,得您牵着我的手走路。我自己知道何去何从。”
“唉!”安娜·彼得罗夫娜合上了双眼。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朱丽和韦罗奇卡面前早已甘拜下风,因为她们是聪明而刚毅的女人。可是在这里,论聪明才智,双方正好势均力敌,如果就意志力而言,母亲方面略占优势,但儿子脚下有着坚实的基础,虽然他至今还怀有惧怕母亲的习惯心理,但他们双方都牢牢地记得:女房东并非真正的东家,只不过是东家的母亲而已;女房东的儿子并不只是东家的儿子,而且是真正的东家。因此女房东才故意迟迟不说“我不许”这句决定性的话,她尽量拖延谈话,希望在进行真正的交锋之前,儿子能不战而退或被拖垮。可是儿子已经走得太远,不能回头了,他必须坚持下去才有出路。
“Maman,我向您担保,您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媳妇了。”
“孽障!你是要妈的命!”
“Maman,让我们冷静地考虑考虑。早晚我都得结婚。结了婚的要比单身汉开销大。我也许娶来了这样一个姑娘,全部的房租收入只够我俩的开销;可要是娶了她呢,她准是个孝敬您的媳妇,我们还可以照旧和您生活在一起。”
“孽障!你是要我的命!给我走开!”
“Maman,您别生气,我没有什么错。”
“要娶个下贱女人,还没有错!”
“好,Maman,现在我要走了,我不愿意当着我,人家用这类言词来称呼她。”
“你是要我的命!”安娜又昏过去了,可米舍尔却走了,庆幸自己能够鼓起勇气,闯过这关键性的首场交锋。
安娜·彼得罗夫娜看见儿子已经走了,便停止了昏厥。儿子完全不服管了!母亲说:“我不许,”他竟然回答:“房产是归他的。”安娜·彼得罗夫娜想了又想,然后向大丫头倾诉了自己的苦衷,面对此情此景,大丫头完全赞成女东家对管理人女儿的轻蔑态度,安娜·彼得罗夫娜跟她商量了商量,就派她去找管理人。
“我一向对您很满意,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可是现在发现了个阴谋,这很可能伤咱们的和气,尽管您未必参与了这个阴谋。”
“夫人,我没参与,我没过错,苍天在上。”
“我早知道米舍尔在向您女儿献殷勤。我没有于涉,因为年轻人不找点乐子就没法活。我对于年轻人的胡来能谅解,但是如果损坏了我们家族的名声,我可不能容忍。您的女儿怎么敢有这种非分之想?”
“夫人,她决不敢有非分之想,她是一个孝敬父母的姑娘,我们教育她为人要谦恭。”
“那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她决不敢违抗您的旨意。”
安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难道会这么顺利?
“您应该知道我的旨意……我不能答应这门怪异的、可以说是不体面的婚事。”
“这我们知道,夫人,韦罗奇卡也知道。她就是这样说的,她说:我不敢惹夫人生气。”
“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夫人,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对我太太表示了他的想法,我太太跟他说: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明天早晨以前什么答复也不能给您。夫人,我和我太太本打算来见您,统统禀报给您听,可当时就像现在这么晚了,我们不敢惊动夫人。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走了以后,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韦罗奇卡,她说:我完全赞成爸爸和妈妈的意见,我们就连这种念头也不应该有。”
“那么,她倒是个通情达理的诚实姑娘?”
“可不是么,夫人,真是个孝敬的姑娘!”
“好,我听了很高兴,我们可以照旧友好相处了。为这事我要赏您的,我马上就赏您。从裁缝家旁边的前门那道楼梯上去,在二楼,不是有一套房子空着吗?”
“再过三天才能空出来,夫人。”
“您给自己住吧。您可以花一百来卢布装修装修。我还要每年给您加二百四十卢布薪水。”
“请允许我吻吻夫人的手吧!”
“好,好。塔吉雅娜!”大丫头走了进来。“把我的蓝丝绒大衣找出来。这件大衣我送给您太太,值一百五十卢布(实际上值八十五卢布)呢,我只穿过两次(其实比二十次多得多)。这个,”安娜·彼得罗夫娜递给管理人一只小坤表,“我送给您女儿,我花了三百卢布(其实是一百二十卢布)买的呢。我有办法赏您,今后也亏待不了您。我能谅解年轻人的胡来。”
让管理人走后,安娜·彼得罗夫娜又叫来塔吉雅娜。
“请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到我这儿来——不,还是我亲自去找他好。”她担心这位女使者把管理人禀报的消息内容先告诉儿子的仆人,由仆人再转告儿子,这样她那番话就不能原汁原味的让儿子来品尝了。
米哈伊示·伊凡内奇躺在那里,捻着小胡子,不免有那么几分得意。他一见母亲进屋就站起身来,他想:“她这又是干吗来了?我可没有治昏厥的嗅鼻药。”但是他从她脸上看出一种略带轻蔑的得意神色。
她坐下,说道:
“请坐,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我们来谈谈,”她面带微笑看了他半天,终于说道,“我很庆幸,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您猜我庆幸什么?”
“我不知道打那儿去想,Maman。您真怪……”
“您可以看到,一点也不怪。好好想想,也许您会猜着。”
又是长久的沉默。他困惑不解,感到茫然;她却得意洋洋,咀嚼着胜利的喜悦。
“您猜不到的,还是我告诉您吧。这很简单,很自然。如果您还有一点高贵的感情,您就能猜出来了。您的情妇,”上次谈话时安娜·彼得罗夫娜尽是闪烁其辞,现在已经不必了:对手用来战胜她的工具被她夺过来了,“您的情妇——别反驳我,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您自己到处宣扬她是您的情妇——这个出身低贱、教养极差、品行恶劣的人,连这个叫人看不起的丫头……”
“Maman,我不愿听人家用这类言词议论这位姑娘,她就要做我的妻子了。”
“如果我认为她会做您的妻子,我就不用那类言词了。我跟您谈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向您讲清楚这事不成和为什么不成。让我把话讲完。讲完以后您觉得我哪些言词不得体,您尽可由着性子指责我,但是现在您让我讲完。我想说的是,您的情妇是个出身低贱、没有教养、没有品格、没有感情的人,可连她也来奚落您,连她都明白您的想法大不成体统……”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Maman?您说说!”
“是您自己打断我的。我想说的是,连她——您懂吧,连她!——也能了解并且尊重我的感情,她从她母亲那儿知道您求婚的事以后,就请她父亲来告诉我,说她不会违抗我的旨意,不会用她的坏名声来损害我们家族的声誉。”
“Maman,您在骗我吧?”
“您和我真是万幸,我没有骗您。她说……”
可是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已经披上大衣,出去了。
“拦住他,彼得,拦住他!”安娜·彼得罗娜叫起来了。彼得听到这个不寻常的命令,惊呆了,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早就跑下楼了。
[book_title]九
“怎么样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见丈夫进来,问道。
“很好,我的老娘:她已经知道了,她说你们好大胆子!我就说,我们哪敢,夫人,韦罗奇卡已经谢绝了。”
“什么?什么?你就是这样头脑发昏,瞎说八道的吗,蠢驴?”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蠢驴!贱货!你害死我了!要了我的命!我给你来点厉害的!”丈夫挨了一记耳光。“给你来点厉害的!”又是一记耳光。“就该这样来教训你这傻瓜!”她抓住他的头发,连揪带扯起来。这堂课上的时间不短,因为,当斯托列什尼科夫在他母亲长久的训诫间歇之后,跑进这间屋子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课还正在如火如茶地进行着呢!
“蠢驴,房门也不锁,生怕家丑不能外扬!你这蠢猪!也得有点羞耻心啊!”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说出了这么几句话。
“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哪儿?我要见见韦拉·巴夫洛夫娜,马上!她难道真的拒绝我?”
情况是那么困难,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能不管了,听其自然吧。滑铁卢战役之后的拿破仑也有过十分类似的遭遇,当时格鲁希元帅像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一样胡涂,拉法夷特又像韦罗奇卡一样瞎捣乱。拿破仑也曾苦心经营,创造过艺术奇迹,但还是全都落空了,只能听其自然了,他还说:我什么都可以放弃,谁爱怎样安排自己,请便!谁爱怎样处置我,请便!”
“韦拉·巴夫洛夫娜!您要拒绝我吗?”
“您自己想想,我能不拒绝您吗!”
“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大大地伤害了您,是我的错,理应受罚,可是我实在受不了您这样的拒绝……”他还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
韦罗奇卡听他讲了几分钟;最终不得不制止他,听着叫人不好过。
“不,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够了;别再讲了。我不能答应。”
“如果这样的话,我也就只求您宽恕我。我侮辱您的事儿,您现在还记忆犹新……现在别给我答复,给我留点时间来得到您的宽恕吧!您认为我下流、卑鄙,不过您看吧,我也许会改好的,我凭借一切力量来洗心革面!请您帮助我,不要马上就推开我不管,给我时间,我一定事事都听您的!您会看到我是多么顺从;也许您还会在我身上发现一些优点,给我时间吧。”
“‘我可怜您,’”韦罗奇卡说,“我看到了您真挚的爱情(韦罗奇卡啊,这根本不是爱情,只是各种污七八糟的脏东西和破烂的混合物。爱情不是那么回事。男子遭到女方拒绝而心中不快并非都是由于深爱女方的缘故。爱情全不是那么回事。但韦罗奇卡还不懂这一点,她被感动了),您希望我先不给您答复,那好。可是我预先告诉您,延期也不会有结果的。除了我今天的答复以外,我再也不会给您别的答复。”
“我会得到,会得到别的答复的,您可以挽救我的!”他抓住她的手吻起来。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走进屋里,在感情冲动之下,她竟想非正式地——就是说没有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在场——为这对可爱的孩子进行祝福,然后再把他叫来郑重其事地进行祝福。可是斯托列什尼科夫把她的兴致扫掉了一半,他吻了吻她,解释说:韦拉·巴夫洛夫娜虽然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只是要推迟回答。真糟,但是比起以前来,情况毕竟要好。
斯托列什尼科夫凯旋归来,家中又起争端,安娜·彼得罗夫娜只得又昏了过去。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完全不知道该怎样理解韦罗奇卡。女儿的言行仿佛完全违背了母亲的意图,而女儿却战胜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无法应付过去的一切困难。如果从事情的进展来判断,韦罗奇卡的愿望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完全一致,不过她这个有心计、有学问的机灵鬼,在处理问题时另有一套路数而已。可是,既然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不告诉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妈我想的跟您的一样,您放心吧!或许由于她跟母亲积怨已久吧?所以连这件本该由母女俩通力合作的事,她也想甩开母亲自己单独干。至于她拖延答复的原因,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倒是很明白:她想完全驯服未婚夫,叫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并且叫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得俯首听命。她显然比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更狡猾。这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经过自己头脑的一番思索得出的看法,可是她耳闻目睹的一切又恰恰证明与之相悖。同时,如果她的看法不对,如果女儿的确不愿嫁给斯托列什尼科夫,那又怎么办呢?她是一头不知如何才能驯服的猛兽,韦尔卡那贱货大概是不想嫁人了,这甚至是毫无疑问的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健全理智是太健全了,因此还不致于用“韦罗奇卡是个有心计的阴谋家”这种自作聪明的猜想来进行自我安慰。可是这个丫头安排的的确如此,只要她一旦出嫁(谁也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也许想的就是这个!)就可以完全主宰一切:丈夫、婆婆和全家。还能如何呢?等着瞧吧!再不可能有别样的生活了。现在韦尔卡还不愿出嫁,等她稍微习惯一些,不知不觉地就会愿意了。也可以吓唬吓唬她……只是要合时宜!现在只能等待过个时刻来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是在等待。但是被她那健全的理智否定过的,认为韦尔卡正在准备结婚这个想法,对她仍然富有诱惑力。除了韦罗奇卡的言行外,一切都证实了她的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你瞧那求婚者对她已经是服服帖帖了!求婚者的母亲一连抗争了三个来星期,但是儿子凭着他的房产权把她击败了,她也开始屈服了。她表示希望跟韦罗奇卡认识认识,然而韦罗奇卡没有去看她。最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想:要是她处在韦罗奇卡的位置上,她会做得更聪明些,一定去看一下,可她再一想,才明白不去看要聪明得多。啊,这个狡猾的东西!果然,过了两个星期左右,安娜·彼得罗夫娜借口瞧瞧装修过的新住所,亲自登门了,她神情冷冷的,客气中透着股尖酸味。她刚说了两三句刻薄话,韦罗奇卡便回自己房里去了。在韦罗奇卡没走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并不认为她必须走开,而认为应当用刻薄话来回敬刻薄话。可是她一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明白了:对,走才是上策,让儿子骂她去,这样更好!又过了两个星期左右,安娜·彼得罗夫娜再次登门,这次她没有找什么借口,直接说是来看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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