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性心理学
[book_author]霭理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64453
[book_dec]美国著名思想家、科学家、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亨利·H·霭理士重要的性科学专著,由中国30年代社会学家潘光旦教授于1939年至1941年根据英国威廉·海德曼出版公司1933年版译出并加注释。本书先曾于1946年4月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在重庆初版,是年10月在上海再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于1987年7月再次修订重新出版。全书40万字。注和附录部分占约10万字。全书共分8章:绪论、性的生物学、青年期的性冲动、性的歧变与性爱的象征、同性恋、婚姻、恋爱的艺术以及结论。作者是从生物学和心理学的基础上,对人类两性关系进行科学研究的先躯者,在西方奠定了人类两性之学的基础,为社会推广性的教育提供了科学教材。本书所论的性心理学,指的是性冲动或性能的心理学,是性心理学入门的优秀读物。本书简单、概要、论述精辟、研究深入,是传世之作。作者对性心理的研究和为性教育奠定的科学基础,功于当世。他以流畅多采的文笔传播严格的科学知识,开创一代学风,遗泽后世,受人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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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译注霭理士《性心理学》稿梓成自题
『一』
二《南》风教久销沉,
瞎马盲人骑到今;
欲挽狂澜应有术,
先从性理觅高深。
『二』
人生衣食住行私,
墨翟而还孰费辞?
礼失野求吾有意,
风流霭氏是良师。
『三』
私淑于今二十年,
狂言惊座敢先传。
独怜孺子披猖甚,
一识相思百事蠲。
『四』
发情止礼对谁论?
禁遏流连两议喧;
漫向九原嗟薄命,
人间遍地未招魂?
『五』
我亦传来竺国经,
不空不色唤人醒;
名山万卷余灰烬,
何幸兹编见杀青。
---一九四四年九月,光旦。
[book_title]译序
潘光旦
像霭理士(Havelock Ellis)在本书第三章里所讨论到的种切,译者是一个对于性的问题很早就感兴趣的人,既感兴趣,就不能不觅取满足这种兴趣的方法;在三十年前的环境里,向父母发问是不行的,找老师请教也是不行的,小同学们闲话,虽时常涉及这个问题,但偶有闻见,也是支离破碎的一些,足以激发更大的好奇心,而不足以满足正在发展中的知情两方面的欲望。
当时只有一条可以走的路,就是找书看,并且还不能冠冕堂皇地看,而必须偷看;所偷看的,不用说,十之八九是性爱的说部,而十之一二包括性爱的图画。记得在十岁前后到二十岁的光景,这一类的东西着实看得不少。性爱的说部与图画也许有些哲学、道德以及艺术的意义,至于科学的价值,则可以说等于零。
在这个时期里,译者所看到的唯一有些科学价值的作品是一个日本医师所著的一本关于性卫生的书,那是先君因赴日本考察之便带回来的。译者那时候大概是十二岁,先君也看到译者在那里看,并且很开明地加以鼓励,说这是青年人应当看而童年人不妨看的一本书。先君的这样一个态度,对于译者后来的性的发育以及性的观念,有很大的甄陶的力量,在译者后来的《性的教育》一本译稿里,曾一度加以论及,认为是最值得感谢与纪念的。
译者最初和霭理士的作品发生接触是在一九二〇年,那时候译者是二十岁,正在清华学校高等科肄业。在清华当时就比较丰富的藏书里,译者发现了霭氏的六大本《性心理学研究录》(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当时全书共六册,后来到一九二八年,霭氏又增辑了一本第七册。不过这部书在那时的学校环境里还是一部不公开的书,平时封锁在书库以外的一间小屋里,只有教师和校医可以问津,所以费了不少的周章以后,才逐本地借阅了一遍。别的同学知道以后,当然也有向译者辗转借看的。但大概都没有译者那样的看得完全。青年人处此境地,自不免有几分自豪,甚至有以小权威自居的心理。当时也确实有不少的同学就自动恋和同性恋一类个人的问题向译者讨教,译者也很不客气地就所知逐一加以解答。至今思之,真不免哑然失笑!
又过了一两年,译者又有机会初次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论和此论所内含的性发育论发生接触。记得当时读到的他的第一本书是《精神分析导论》(A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sychoanalysis),不用说,也是在书库里自由搜索的一个收获。同时,因为译者一向喜欢看稗官野史,于是又发现了明代末叶的一个奇女子,叫作冯小青,经与弗氏的学说一度对照以后,立时觉察她是所谓影恋(见下文第三章第六节)的绝妙的例子,于是就借了梁任公先生在“中国历史研究法”班上责缴报告的机会,写了一篇《冯小青考》。译者出国游学后,曾经把它寄交商务印书馆的《妇女杂志》一度发表;后来归国,又把它扩充成一本小书,交新月书店出版,易名为《小青的分析》,再版时又改称《冯小青》,现归商务印书馆。这是译者对于性问题的第一次的研究尝试,所以敢在此一提。这一次的尝试事实上和霭理士没有关系,霭氏关于影恋的一篇论文发表得很迟,我们在《研究录》第七辑里才见到它。不过见到以后,译者也曾把霭氏的理论和小青的实例彼此参证,倒也没有发现什么抵触就是了。
译者游学和游学归来后最初的几年里,因为忙着许多别的题目的研习,没有能在性的问题上继续用什么功夫。固然,所谓别的题目,也大都不出人文生物学的范围,而和性的问题多少有些牵连的关系。不用说,和霭理士也不免增加了好几分的契阔。不过,在这时期里,契阔则有之,忘怀则没有。至少有三件小事可以做证。一、断断续续地阅读过好几种霭氏的其他的作品,其中至少有两种是和性的问题有直接关系的,一是《社会卫生的任务》(The Task of Social Hygiene),一是《男与女》(Man and Woman)。二、在有一个时候,有一位以“性学家”自居的人,一面发挥他自己的“性的学说”,一面却利用霭氏做幌子,一面口口声声宣传要翻译霭氏的六七大本《研究录》,一面却在编印不知从何处张罗来的若干个人的性经验,究属是否真实,谁也不得而知;和这种几近庸医的“学者”原是犯不着争辩的,但到忍无可忍的时候,译者也曾经发表过一篇驳斥他的稿子。三、霭氏在这时候已经是一个七十岁上下的人,学成名就,不但在性心理学上是一个最大的权威,在人生哲学与文艺批评的范围以内也有很大的贡献。美国批评家孟根(H.L. Mencken)甚至于称他为“最文明的英国人”(“the most civilized Englishman”)。所以在这几年以内,坊间出版的霭氏的传记至少有两种,其中有一种译者是特地购读过的;抗战以后,书剑飘零,如今虽连书名与著作人都记不起来,但当时曾经在《中国评论周报》(The China Critic)上写过一篇稿子,来表示我个人对于霭氏人格的敬慕,叫作《人文主义者的霭理士》(Havelock Ellis as A Humanist)。
译者并不认识霭氏,也始终不曾和他通过信;但二十年来,总觉得对他要尽我所能尽的一些心力,总好像暗地里向他许过一个愿似的。以前学问的授受,有所谓私淑的一种,这大概是一种私淑的心理罢。至于译者所许的愿,当然也是一般私淑的门弟子所共有的,就是想把私淑所得,纵不能加以发扬光大,也应当做一些传译的工作。七大本的《研究录》,价值虽大,翻译是不容易的,事实上也似乎是无需的,因为,有到可以读这全部《研究录》的学力的人,大抵也懂得英文,无烦传译;也因为,《研究录》是一种细针密缕的作品,最适宜于阅读与参考的人是医师、心理学者和其他有关系的学术专家,对于一般的读者,总嫌过于冗长,过于烦琐。上文所提的那位“性学家”就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否则他绝不会把他想翻译这部书的宏愿轻易发表出来。
不过七册之中,第六册或第六辑是比较例外的。它的内容固然是和其他诸辑一样的冗长烦琐,但题材不同,每一篇论文都代表着性与社会关系的一个方面,即在一般的读者也一定会感到不少的兴趣,所以在一九三四年的春季,译者特地选译了两篇,《性的教育》与《性的道德》,每篇成一本小书,交由上海青年协会书局出版。和霭氏等身的著作比,可以说是腋之于裘,勺水之于沧海,但历年私许的愿,总算是还了一些了。
译者在翻译这两篇论文的时候,时常联想到以至于抱怨着,霭氏为什么不另写一本比较尽人可读的性心理学,一面把《研究录》的内容择要再介绍一遍,一面把《研究录》问世以后二十年里这门学问所已获得的新进步补叙进去。原来在这二十年里,性心理学有过不少的发展,而此种发展又不只一方面:一是由于精神分析学派的继续的努力;二是人类学中所谓功能学派对于比较单纯民族性的生活的调查与研究;三是医学界对于个人性生活的统计的搜集与分析。这三方面的发展霭氏本人虽没有直接参加,但霭氏对于它们多少都有几分启发与感召的影响,并且始终极关切地加以注视。
其实译者在做这种愿望的时候,霭氏已经写好了这样的一本书,题目就叫作《性心理学》(Psychology of Sex),并且在英美的出版界已经流行了一年之久!中国坊间对于西文原版书的运售是一向落后的,教科书如此,非教科用的一般课余或业余的读物尤其是如此,所以一直等到一九三四年秋,译者到清华大学任教,才看到这本新书,那时候它和世人相见已经快有两年的历史了。
译者多年来许下的愿到此该可以比较畅快地还一下了。还愿的心早就有,还愿的心力自问也不太缺乏,如今还愿的方式也有了着落,但是还愿的机缘与时间却还未到。教读生涯本来比较清闲,但加上一些学校的行政,一些零星研究与写作的需要,荏苒六七年间,也就无暇及此。一直到抗战军兴,学校播迁,零星研究既少资料,短篇写作又乏题材,于是又想到了霭氏的这本《性心理学》,译事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开始,至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竣事,两年之间,时作时辍,有间断到三个月以上的,但最后总算是完卷了。记得霭氏在《研究录》第六辑的跋里,第一句就引一位诗人的话说:“天生了我要我做的工作现在是完成了。”(“The work that I was born to do is done.”)译者不敏,至少也不妨说:“我二十年来记挂着的一个愿现在算是还了!”
《性心理学》原书包括序文一篇,自绪论至结论凡八章,除绪论不分节外,每章分两节至十节不等,名词注释一篇,最后是索引。索引照例未译,名词注释分别见正文中,未另译;序文最后三段未译,原因见译者附注,其余全部照译,丝毫没有删节。
译笔用语体文,于前辈所持的信、达、雅三原则,自力求其不相违背。译者素不喜所谓欧化语体,所以也力求避免。译者以为一种译本,应当使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感到他是在读一本中国书,和原文的中国书分不出来,越是分不出来,便越见得译笔的高明。往年译者摘译美国人文地理学家亨丁顿(Ellsworth Huntington)的《种族的品性》(The Character of Races)和传教士明恩溥(Arthur Smith)的《中国人的特性》(Chinese Characteristics)(今均辑入《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一书中),后来译《性的教育》与《性的道德》两文,也力求不违反这样一个旨趣。至于这个旨趣究属对不对,是要请读者及其他作译事的人加以评论的。
本书约三十四万言,其中约十万言是注和附录。注分三种。一是霭氏原注,占十分之一不足。二是霭氏所引用的书目。这又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见于《性心理学》原书的,比较的很简略,一部分则见于《研究录》,由译者就可以查明的查明辑入。这第二种注约占十分之二。三是中国的文献与习惯中所流传的关于性的见解与事例,所占当在十分之七以上。这当然是就译者浏览与闻见所及斟酌辑录,意在与原文相互发明,或彼此印证,也所以表示前人对于性的问题也未尝不多方注意,所欠缺的不过是有系统的研究罢了。关于同性恋,资料较多,若完全放入注中,颇嫌其分量不称,所以又作了一个附录。
霭氏于去年作古,他的自传《我的生平》(My Life),也于去年出版。译者于去年九月杪就从友人处借到这本书,读完以后,还留下一些笔记,准备替他作篇小传,附在本书后面。但是不幸得很,这一部分的笔记,后来在路南石林之游的旅途中全部失落,原书又已交还友人,如今远在几千里外,一时无法再度借读,补此缺憾!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潘光旦
[book_title]原序
我以前做性心理学的研究,前后曾经出过七本《研究录》;读到过这《研究录》的人时常谈起最好再有一本篇幅较少、内容比较简括的书,来做一个引论。他们说,普通做医生的人或青年学生,寻常的工作够忙了,再要叫他们来精研熟读大部头的《研究录》,事实上是很不可能的;何况,在他们看来,性心理学多少又是一种额外的学问而不是非读不可的呢。不过,性的题目,就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的种种方面看来,毕竟是一个中心的题目;到了今日,它的重要性也多少已经为一般人所公认,甚至于过分的受人重视。[作者这句话是有些皮里阳秋的。在西洋,像在中国一样,很有些人在性的题目上大吹大擂,而借此赚钱的。这些当然是对着借了科学艺术的招牌而大讲其所谓“性学”的伪君子说的,至于专写诲淫文字的真小人,那就很容易认识,无须特别提出了。]
从事于医学卫生的人要不加注意,事实上也有所不可能,他不能像他们的前辈一样,把这题目搁过一边,而还可以照常从事他的工作;即使他不搁过,而予以适当的注意,事实上也不至于受人批评,认为这种注意是不切题的或有伤大雅的。普通从事于医学卫生的人固然都懂得一些性的解剖学、性的生理学和性的病理学,但就目前的需要而论,这是断断乎不够的。
这一番读者的见地我是很同意的。我一向觉得医学卫生的教育,在这一点上实在显得贫乏和空虚,不能不说是一个大缺陷,而这缺陷是很令人伤心的。五十年以前,当我自己学医的时候,性的心理方面的研究是完全没有这回事的。在我的妇科学的教师的眼光里,性的功能,无论是常态的或病态的,只是纯粹的体格方面的事;当时只有一件事多少还有一点心理的意味,就是,他们警告我们不要听从生育节制一派的胡言乱语——只有这绝无仅有的一件事,所以我到如今还记得。从那时候以来,我们总以为我们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其实不然,我们有的进步都是很零碎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要在任何国家找一些比较普遍的或显著的进步,就不可能了。近在二十五年前,法兰克尔(Fraenkel)就说过:“大多数的妇科专家实际全不了解什么叫作性。”范·德·弗尔德(Van de Velde)以为这话到现在还适用。固然我们也得承认,我们如今也有少数很有荣誉的例外。近年来的医科学生也对我说,他们在性功能的心理与生理关联的方面,和这方面的容易因刺激而发生紊乱和变态,以及这方面应有的卫生,他们一点也得不到教师的讲解。近代的医学校里还是保留着不少的古代的迷信,而医科学生所得到的待遇大体上也很像一百年前小学儿童所得到的待遇,那时,教师对他们真是恭敬极了,恭敬到一个程度,连植物学都不敢教给他们,植物不也有雌雄的吗?
经过比较长时间的踌躇之后,我最后决定写这本小小的手册,现在算是完成了。我用不着说,这本书的用意,并不在替代我那七本较大的作品,也不预备就它们的内容做个总结。有人说过,那七本的内容大部分是讲性的病理方面的,那是一个错误。我敢声明,那七本拙作和前人著作不同之点,就在它们能特别注意到性现象的常态。在这一点上,这本小册倒是和它们相同的。以前有不少的变态的人到我这边来商讨他们个人的问题,我的研究经验当然有一部分就用他们做依据,那是不错的,但是主要的根据,还是我对于常态的男女的认识,我对于他们日常生活里种种问题的认识。同时,我以前也再三说过,常态与变态之间,是没有很分明的界限的;一切所谓常态的人多少总有几分变态,所变的方向尽有不同,其为变态则一;同时,所谓变态的人也为许多基本的冲动所支配,和常态的人一样。
有人很对地说过:“科学探讨的目的是要把用实验的方法所能表证的种种事实,用数学的符号表白出来。”我们距离这目的还很远。我们目前所已达到的不过是第一个阶段,固然也是一个必要的与有用的阶段,就是,把性心理学看作自然历史的一个部门。假使我们再想推进一步,则便有如弗洛伊德(Freud)所说的我们便到处可以遇见许多疑难的问题了;弗氏是一位很有造诣的性心理学专家,这句话是他毕生研究后的一个观察,当然是很对的(弗氏语见《导论演讲集》第二集的序言)。
因此,我对于这本小小的册子不用说什么抱歉的话,它是简单的、概括的。也许因为它是简括的,它更容易到达医学界的读者与学生的手里。这本书原是为了他们写的。不过,人人有性别,也人人有性的问题,这本书的对象当然也并不限于医学一界。有一部分的基本的事实,是谁都应当熟悉的。我在这本书里所能做的,不过是供给一些线索,好叫有志于深造与应付前途更复杂的问题的读者,知所问津,至于这些问题的本身,本书旨在入门,当然是无法充分加以考虑的。
这些问题可以牵扯得很远。德国著名的妇科专家希尔虚(Max Hirsch)不久以前曾经说过,性的科学——也有人叫作性学——和医科的大部分别的学问不一样,就是它的范围很难确定,它的边疆是没有一定的界石的。从它的中心射出了许多光芒来,光芒所达到的,不只是一切医科的部门,并且是邻近许多表面上和医科很不相干的学术领域,甚至可以说和全部的人类文化都有连带的关系;顺了光芒走,我们可以接触到许多传统的思想和习惯;道德和宗教也可以影响到它。我们也许记得勃拉特福德(Sir John Rose Bradford)的一句话,我们如今所称的医学,就广义言之,实在是等于一门“人类的自然志”。性的科学当然是医学的一部分,自无怪其与人类生活的各方面都有关联了。
根据上文的说法,可知一个人要从事于性科学的研究而有所成就,必得有很深的阅历和渊博的知识;还有两个条件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是专门的训练,二是特殊的性情。近年以来,也已经有不少的人涉足性科学的领域里来,但是他们的踪迹与探寻的结果,是难得有几个禁得起盘查的。要从这性科学的田地里捡觅一些有利的东西出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任何尝试的人在涉足以前不妨对于它本人的能力,多多地考虑一下。我在写这本小书以前,也许已经考虑得够多了,踌躇得够久了,但我本人并不觉得太多太久;这是一本志在提供指南的书,我又何敢轻易尝试呢?[按原序在这后面犹有文字三段:一旁论作者对于精神分析学派的态度,二叙作者于下文参考书目中专用英文书目的缘故,三说明作者于下文中曾节用他以前所作而曾在他处发表过的文稿。这三段对中国读者,都比较的不关宏旨,所以删去未译。]
或许我还应当附带说明一点。许多读者打算把我的这本小书当作性心理学入门的指南来读,他们想必都希望先知道一点我对精神分析学说的态度。因此,我不妨先在这里申说一下。精神分析学说对性心理学的种种解释,从一开始就引起了普遍的争论,而且肯定还会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我对精神分析学说一向采取同情的态度,但又从来不是这个学派的同调的信徒。我的这种态度在本书的正文中表示得很清楚,大家读到适当的地方自然就会明白。我在一八九八年英文版的《研究录》第一辑中率先向英国公众介绍了弗洛伊德最早期的研究心得,陈述了我对精神分析学说的见解。从那以后,弗洛伊德又陆续发表了许多作品,我的态度一如既往,始终是友善的,但也常常提出一些批评。我很乐意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论导论演讲集》推荐给我所有的读者;因为它不仅是精神分析论方面最有权威的一种书,而且,对于时间和精力有限、只想通过读一部书便能获得有关精神分析论著的第一手知识的读者来说,或许也是最好的一种书了;即使是对精神分析学说持全盘否定态度的人,要想把这部书里出自睿智卓识和丰富经验的研究成果搁过一边,完全无动于衷,事实上也是很难办到的。如果读者还嫌这部书的篇幅太大,而只想读点写得更加简短的文章,那就不妨去读琼斯(Frnest Jones)的《精神分析论文集》,这是一部篇幅不大的小册子,或者干脆去翻一翻《现代知识纲要》一书中关于精神分析学说的部分,那是弗吕格尔(Flügel)教授的手笔,这两种作品都是卓有见地的。希利(Healy)、布朗纳(Bronner)和包尔斯(Bowers)三人合著的《精神分析学说的结构和意义》也是值得一读的好书,它论述详尽,不偏不倚。精神分析疗法的研究已经派分出若干不同的学派,文卷浩繁,读不胜读。如果读者希望大概地知道一点各家的见解,我可以推荐尼科尔(Nicole)所著的《精神病理学》一书,书中对精神分析疗法的主要各家的不同观点一一做了简括明了的叙述。在精神分析的学术领域里,不待说,弗洛伊德是公认的宗匠,但我们也没有理由因此就把从他那里派生出来而分道扬镳的人一概加以排斥。人类的心理是多方面而难于捉摸的,不同学派的研究者各自抓住其中的某些侧面去深入研究,多少总会有些自己独到之处;我们固然要避免陷入完全不加分析的折中主义,但同时也应该注意采纳所有不同学派的每一个合理的见解。
最后,我应当再说明一下,本书所论的性心理学,指的是性冲动或性能的心理学,和两性的各别心理学并不是一回事,至于两性的各别心理学,我以前在《男与女》一书里,已经充分地讨论过。[《男与女》也是作者网罗很广的一本著作,一九○四年初版,一九二九年修正版。]
---霭理士
[book_chapter]第一章 绪论
[book_title]第一章 绪论
一个人的性是什么,这个人就是什么。
常态的性心理学、变态的性心理学与性卫生学,是当代很能唤起一般人注意与兴趣的学问;这种注意与兴趣,在二十世纪以前,可以说是梦想不到的。今日的青年男子,对于性的作品或文献,往往知道得很多,说来头头是道,而青年女子对这个题目也是富有探讨的精神,不再表示那种回避与忌讳的态度,这在她的老祖母看来,可以说是绝对的亵渎神明的一回事。[这种忌讳的态度,在中国要好些。中国以前固然也说不上什么性的教育,但父之与子,母之与女,多少总有些根据经验的告诫的话;女儿在月经初来的时候与将近出阁的时候,做母亲的总要留一番心,说几句话。]几年以前,一个人若从事于科学的性的研究,在一般人的眼光里,这个人至少是有不健全的倾向的,甚至于是根本上有恶劣的癖性的。但在今日,性心理学者与性卫生工作者是很受人欢迎的一种人,而欢迎得最热烈的往往是一些提倡私人道德修养与维护公众道德原则最有力的一批人。
这种社会态度的变迁固然和医学的发展有关,但除了最近几年以外,医学界的贡献实在不能算大。这种变迁大约开始于一百年以前,最初在德奥两国,后来在别的国家。当时的开山祖师无疑的是几个医师,但他们是孤立无助的,其他同行的人,狃于成见,十九不免以白眼相加。在医科的训练中,性心理与性卫生是没有名分的。性生理学的地位几乎是同样的低微。一直要到二十年前,医学界才有第一本真正科学的和包罗够广的性生理学与世人相见,就是马夏尔(F. H.A.Marshall)的那一本。[马夏尔著有《生殖的生理学》一书,是这方面的一本名著。]
通常大学校里的生物教本既根本不理会性的解剖与性的生理,仿佛性的机能和动物的生活没有一点关系,医学校里的教本也就完全不瞅睬性心理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精神是一贯的。不过这么一来,一个医师,在他诊治病人的时候,所必需的这方面的科学知识,往往还不及病者本人所知的多;有时候他不但吃知识不足的亏,甚至弄出人命乱子来,并且到处受陈腐的成见与习惯的束缚而莫名其妙。为了掩护他的讳莫如深的态度,他往往乞灵于宗教与道德的信条;殊不知当初有一位基督教的教父早就明说过,凡是上帝自己创造而不引以为羞耻的东西,我们也不应当引为羞耻而不说。这些医师,名为奉教极笃,连这一类的话都记不得,实在可以叫人诧异。
这种知识的缺乏与忌讳的态度还造成一种严重的恶果,就是把有性的精神变态的人认为是“邪气所钟”,而把他的变态叫作“邪孽”(perversion),把这种人不分皂白的叫作“邪孽之人”(pervert)。一般人对邪孽与邪孽者只有一个态度,就是:如见蛇蝎,避之唯恐不速。因此,性变态的人去访求医生是只有失望的一途的。医生不是告诉他说,他的病症无关紧要,可以不必诊疗,就根本认为他有恶劣根性,无可救药。在以前,这种例子是很多的。失望的例子一多,去访求医生的性变态的人便渐渐地少起来,于是便有一部分极有经验的医生也往往对人说,性心理变态的例子是极难得的,他本人几乎没有遇到过。
这种见正不见邪的态度无疑也有它的用处。一个医生,模模糊糊一口咬定人世间只有正常的东西,而对于变态的东西,故作不闻不见,这多少对病人也是一个良好的刺激,多少有一点感化的力量,使他往正道上走。不过我们要晓得,精神的健康和身体的健康,在这一方面是理无二致的;在设法恢复常态以前,医生对于一个病人的变态,总得有一个精确而明智的了解。我们要他前进到一个目的地,我们总应该先知道他目前所处的是怎样的一个地点。应付身体的变态我们便应如此,何况所谓精神的变态,其范围之广而不易捉摸的程度,又在身体的变态之上呢?更有进者,一部分的精神变态,其程度往往不深,不妨看作尚在正常的范围以内,而所谓正常的范围又大率因人而微有不同,要了解一个人的正常范围,我们在观察他后天的行为而外,更需推寻他的先天的性心理方面的素质,否则,诊疗的结果,表面上好像是把他引回了正路,而实际上这条正路也许是张三或李四的正路,而不是他的正路。
因为我们对于性变态的了解不深,我们才有种种很随便、很千篇一律、而实际上很不相干、甚至于会闹乱子的应付方法。例如,我们喜欢替这种人出主意,让他结婚,以为结婚之后,变态可以不药而愈。[这一类的主意中国人也喜欢出,一个人患早熟癫或俗语所谓桃花痴,一般的亲戚朋友总以为结了婚会好,就乱出主意,劝他家里替他结婚,结果十有九个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这种主意有时候是出对了。但若我们对于一个人的变态的具体情况没有充分的了解,这种主意虽好,在起初总是乱出的。试问我们有什么把握来预测这主意一定会发生效力;试问出了更大的岔子又怎么办。这一番警告可以适用于一切主意与乱出主意的人。性是一个通体的现象,我们说一个人浑身是性,也不为过;一个人的性的素质是融贯他全部素质的一部分,分不开的。有句老话说得很有几分道理:“一个人的性是什么,这个人就是什么。”我们不懂得这一点,而要替旁人在性生活的指导上出主意,是枉费心力的,一个人本身有时候还认不清楚他的性的本来面目,他也许正经历着青年期里的一个不大正常的段落,但这是很暂时的,他若少安毋躁,终于会达到一个比较正常与恒久的状态。也许,因为某种特殊而过分的反应,他把他本性里的一个不很重要的冲动错认为主要的冲动。要知凡是人,都是许多冲动组合而成的,有正常的冲动,也有不大正常的,而在性的方面所谓正常的人未必一定得天独厚,也不过是能够把一些不大正常的冲动加以控制罢了。不过就大体言之,一个人的性的素质是无微不至的,是根深蒂固的,是一经成熟便终身不移的,并且大部分是先天遗传的。
同时,我们在指定先天与后天的界限的时候,我们也应该特别小心。在一方面,我们得承认所谓后天也许并不太后,至少比以前的人所相信的要先得多,而另一方面,所谓先天,往往又是非常奥妙或非常隐晦,也许终其人的一生,也没有被人发现。不过,就大体而论,先天与后天,或遗传与习惯,是分不开的;一粒种子之所以能生发的缘故,正因为碰上了适宜的土壤。在这里像在别处一样,那成就不应单独归功于种子,也不应单独归功于土壤,而应归功于两者的相得。同一父母的子女,根据孟德尔(Mendel)的遗传法则(Mendelian inheritance)的道理,往往表现很不相同的品性,即所发展而活动的未必是同样的种子。不久以前,伦敦儿童导育所的监督曾经说过,同样的一个刺激或一种压力可以叫哥哥偷东西,而叫弟弟异乎寻常的怕羞。遗传与环境相与的道理,是异常复杂的,非专重遗传或专重环境的人所能片言决定,也就由此可见了。
这一番考虑也可以帮我们或医生的忙,让我们为性心理变态的人出主意的时候,更可以审慎一些,甚至于可以限制我们的主意或劝告对于病人所能发生的影响。性的冲动原是比较不容易接受诊疗的影响的,至少比饮食的冲动要难。这其间又另有一个原因。本来,性冲动在许多情况下也是可以加以指导和控制的,有些人不愿意承认那么多,固然是眼光短浅,但实行起来也不是可以漫无边际的。性冲动所受的宗教、道德与社会习俗的牵制,要远在饮食的冲动之上,远得几乎无法相比;性冲动所走的路子,不是这条被宗教堵上,便是那条被道德塞住。一小部分的医师到如今还主张这一类堵塞的力量是可以不管的。他们说,我们是医生,和道德习俗没有关系,只要对病人有利,他们就劝告病人怎样做,道德或习俗要说什么话,只好由它们说。不过这种态度与行为是很浅见的,它可以把病人弄得很难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它可以造成种种的矛盾与冲突,对于病人的病,有时候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旧病未去,新病又来,而新的比旧的还要难治。要知道性冲动有一个特点,和饮食冲动大不相同,就是,它的正常的满足一定要有另一个人帮忙,讲到另一个人,我们就进到社会的领域,进到道德的领域了。在任何方面的行为,谁都没有权利来损人利己,谁也没有权利替人出损人利己的主意。为病者个人着想,假如我们把利害的利字用包罗最广与最合理的眼光来看,损了人也绝不会利己,良心与道义上的谴责对他便是大不利的一件事。这一类的考虑,一个有见识的医师是不会忽略过去的;尽管他打定主意,他对于病人的劝告不肯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他还得尊重一部分善良的风俗习惯。这些考虑也是很真切而极关紧要的,它们是我们传统的社会生活的一大部分,融通贯注在社会生活里面。因为有这些考虑,一个医生,要称心如意地、不顾一切地根据生物科学的知识,来开些性心理方面的方子,十有九个是不可能的。[西洋医师遇到这种症候,认为性交合也许可以治疗,就让病者去寻觅这种机会,所以作者才有这一番很负道德责任的议论。]在这种情势之下,他当然不免有束手无策的痛苦,一个病人摆在他前面,请他治疗,而这病人所以致病的因素,却全不在他的控制能力之下,也难怪其无所措手了。不过他应该知道,假如一个病人的病是工作过度或营养不足的结果,试问他对于所以造成工作过度与营养不足的种种因素,又何尝能控制呢?他虽不能控制于先,他还得设法诊治于后,不是一样的吗?
同时,我们还有一点应当注意到,病人的道德环境固然不应漠视,我们却也不应陷入反面的错误,就是把道德环境看作一成不变、动摇不得。首先标准是不断地在变迁的。今日所认为合乎道德或至少可以通融的许多东西,在五十年前是很不合乎道德,只可以暗中进行,而不许公开的。今日有许多著名的医师,适应着新的环境,在性的方面公开著书立说,启迪后进,若在几年以前的环境里,他们即使关了门也是不敢讲的。所以就大体而言,医学界对于道德环境的转移,也未尝没有他们的一部分贡献;医学界的任务既在为社会图谋福利,为民族增进健康,这一部分的贡献当然也是应有的事。但是做医生的人所应注意的毕竟还是每一个病人的具体的处境。
经过这一番讨论之后,可知我们对性心理有变态的病者,可以无须过于悲观,更不应看作逸出了医学范围之外;悲观或不闻不问的态度总是一个错误。事实应该是适得其反,性心理的病态,正唯其是心理的、精神的,在诊疗的时候是可以试用一些间接的方法的。这种方法,如果用于偏重体质的病态,或用于直接影响所以造成体质的病态的因素,例如工作过度或营养不足,就不行了,在这方面医师的直接的方法也常常无能为力。这种间接的方法,或不用药物的方法,往往是很有几分效力的。一个医师和性变态的病人一度接谈以后,在医师一方面,也许正感觉得一筹莫展,而在病人一方面,已经在暗地里表示极诚恳的感激;原来,接谈的结果,他确乎是比以前有进步了。这种结果不一定是由于暗示的力量,而是由另一种相反而同样是自然的力量,就是在接谈之顷,病人多少有一个机会自动地把他的问题交托给医师,而把他的压积着的心事,倾筐似的从意识里宣泄出来,结果是精神上的积压减轻了,紧张松弛了。这便是弗洛伊德[详见弗氏所著《精神分析论导论演讲集》。]的全部精神分析方法的一个起点。在病人对医生和盘托出地作自白的时候,尽管医生不发一言,只要他能静心听取,表示充分的理解与同情,他已经多少尽了他的诊疗的责任;病人的性冲动,纵不因一两次的接谈而恢复常态,至少他的变态的程度轻了,闹乱子的机会也减少了,他的一般的精神生活多少也归还到它应有的和谐与平衡的状态。天主教里发展得很完备的认罪与赦罪的一类宗教制度也建筑在这个心理原则之上,尽管它同时有别的用意,但对于认罪的人的益处,总是一样的。有许多性心理上有问题的人,不信任医生会对他表示什么同情,往往直接向牧师请教,不管这牧师的宗派如何,但须能给他一个自白的机会与同情的慰藉,他的问题就解决过半了。这一种精神治疗的入手方法,用在解决性心理方面的紊乱特别奏效,也正是做医生的应有的一套本领,假若把它看作宗教的一种仪节或看作和走江湖的催眠或其他暗示的方法属于一丘之貉,从而加以鄙薄,那就不对了。不管我们对弗洛伊德的学说的发展怎么看,是他亲手证明的也罢,是经由别人证明的也罢,他的特殊贡献之一便是很早就承认这一种精神治疗的用处,很早就发现精神治疗的一大秘诀,和画家与雕塑家的秘诀一样,是不但要向对象头上加些东西上去,并且要从对象里面取些东西出来。从一个病人中间取出不少的莫须有的压积与屈而不伸的情绪来,从而恢复他的精神生活的常态,不就是这种手法吗?
[book_chapter]第二章 性的生物学
[book_title]第一节 性的物质的基础
代与谢的作用是对峙的、颉颃的,而生命的节奏就树立在双方的均势之上。
生殖是生物界极古老、极基本的一个功能,所以行此功能的机构也是非常复杂,虽在今日,我们还未能完全了解。生殖不一定与性有关,性亦不一定与生殖有涉,但是性器官与性特征的充分发展,好比全身的发展一样,是建筑在配子或生殖细胞——男子的精细胞与女子的卵细胞——的健全之上的;所谓健全,指的不只是双方生殖细胞的本身,而是包括受精作用后产生的合子或胚胎与后来胚胎的全程发育而言。性是什么?就是最高的性研究的权威也不敢轻易下一个定义;但我们不妨解释一下。性的决定是和细胞里的所谓染色体有关的。在生殖腺里尚未分化的生殖细胞中,染色体早就有它足以断定性别的组织。细胞在静止的状态中,所谓染色体还不成其为体,而是细胞核里的一部分的成分,就叫作染色质;到了细胞分裂的时候,染色质才凝聚成若干条形或棍状的物体,而自动地排成一种阵势,这才是染色体。染色体的数目因物种而有不同,但在同一物种之中,这数目是不变的。人类实在都属于一种,所以不论黄种人、白种人或黑种人,也不论男女,这数目是一律的。[中国旧有阳奇阴偶的说法,今就染色体的数目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巧合。下文乾道坤道云云,不用说是译者添上的。]不过男女之间有一对染色体是不一样的,这一对,在女的方面,细胞学者叫作XX,而男的一方则叫作XY,而其中的Y比较短小,可以分辨出来,这就是性别的关键所在了。这不单是人类男女之所由分别,也是一切哺乳动物的牝牡相异的原因(其在鸟类,则雌雄之分适得其反,即雌为XY而雄为XX,或别称为WZ与ZZ)。这里所讲的是一般身体细胞与未成熟的生殖细胞的情形。但生殖细胞一到成熟而分裂的时候,又有些新花样出来了。它们实行减数分裂。分裂的结果,两个子细胞或配子各得每对染色体中的一条,至于得哪一条,就完全是碰巧的事了。因此,雌性动物经过复杂的步骤生成的雌配子或卵细胞只有一种,即凡属卵细胞皆含有X染色体,而雄性动物经由类似的过程生成的雄配子或精细胞则有两种,一种含X,一种含Y,当性结合而发生受精作用的时候,假如含有X的精细胞与卵细胞遇合,则两X相偶,成为坤道之女,假如含有Y的精细胞与卵细胞遇合,而成为乾道之男;男女的性别就是这样决定的。这里也是男女的性别一生发育的起点[经过埃文斯(Evans)与斯威齐(Swezy)二氏详尽的研究,已经把这个问题廓清了]。按照现在大家公认的孟德尔氏遗传法则,性别的决定和发育往往有各种各样的变异现象,由于本书的范围有限,我无法在此做过细的叙述。有关孟德尔式遗传过程的知识,最初是由研究低级生物取得的,而在人类方面的这些遗传过程则表现出更多的也更复杂的变异。
总之,性是在成胎之顷便决定了的;可见社会上想在胎期内影响性别的种种方法,全部是无的放矢,我们搁过不提[论者谓这种左右性别的“学说”,在西洋多至二百五十多个;在中国也不少,可惜还没有好事的人替它们统计过。]。不过,男女之间的鸿沟也不是划得极清楚的。我们得假定男性中可以有几分女,或女性中有几分男,这几分到底表现不表现或表现到什么程度,就要看情形而定了。遗传家葛吕(Crew)说得很多,“在每一个受精的卵里,不论其性染色体的组织是XX或XY,总具备一些发育推动力的物质基础,这种基础和发育推动力是多端的,有的要推动这个个体向男性的形式分化,有的要推动向女性的形式分化。”[在这一点上,葛吕氏有两种文稿是值得参考的:一是它的一本专书,叫《动物的性别的遗传学》;二是一篇论文,就叫《性》,是罗斯(Rose)所编《近代知识大纲》中的一篇。]
要说性染色体而外的这方面的知识,我们就得叙到所谓内分泌腺的作用了。腺学的发展还是二十世纪以内的事;它和性心理学的关系是非常的密切的。
打头我们就可以说性也是腺的组合所决定的,即许多内分泌腺之和所决定的。接着我们要说的一点可以说已经是确定的:在腺组合之中,假如睾丸真能处一个中心的地位,两腺组合的活动受它领导的话,这个人是不成问题的一个男子,否则,假如处中心与领导地位的是卵巢,这人便成为女子了。这样的男女各有其正常的第一性征,与健全的性器官的发展。到性发育成熟的时候,一切应有的第二性征以至于第三性征也就发展得很完备。所谓第一性征包括性器官的根本不同在内,是最容易辨别的;第二性征,如男子之有须,女子之喉音尖锐等,也是一望而知的;至若第三性征就不容易指认了,我们必须把两性的特点做一番统计的研究,才看得清楚。各级性征都可以有很大的变异。性腺与第二性征可以向间性(介乎男女之间的雌雄间性)的方向移动,其移动得特别多的,可以在身体方面或精神方面,变得像一个异性的人,甚或两方面都像。
我们现在相信这些特征,大都可以追溯到腺的作用上。腺有分泌,这种分泌又叫作“荷尔蒙”(hormone),是一种有激发的功用的化学信使。内分泌腺并没有通到外方的管子,分泌物或荷尔蒙是直接由血液输送到身体的各部的。性特征的成就是由于荷尔蒙的刺激或抑制的作用,而此种特征的变异也便由于荷尔蒙的太多或太少或输送的不正常而来。不但性特征如此,就是一般的体格、性情、兴趣也是一样的受荷尔蒙的支配,充其极,原来是男性的,可以弄到像一个女子,或适得其反。一种荷尔蒙的功用失常,也可以牵动其他各种的荷尔蒙。各个内分泌腺本是一个和谐与平衡的系统,到此这和谐与平衡就不能维持了。这方面的研究近来很多,也是各国都有;新的事实与新的观点是不断地在那里出现。最近的一些发现里特别注意到脑下垂体腺(piotnitary)的前叶,认为它的荷尔蒙有特殊的激发的力量;肾上腺(adrenals)的重要也比以前为显著了。而性腺如睾丸与卵巢,相形之下,反比以前见得寻常起来。这也许是对的,贝尔(Blair Bell)早就主张过,卵巢或睾丸的地位和脑下垂体腺甲状腺(thyroid)等的地位没有什么高下,“大家全都是一条锁链里的一些环节,这条锁链就是一个系统,不妨叫作性殖的系统”(gametal system)[见贝氏在《英国医学杂志》所发表的《保守性的妇科的外科论》一文,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八日。]。睾丸所分泌的荷尔蒙,叫作“雄激素”(proviron),是对于男性第二性征的发挥有特别责任的,这一点是已经确定的了。卵巢所分泌的有两种荷尔蒙,一叫“雌激素”(cestrin),一叫“孕激素”(progestin);这两种荷尔蒙的功用现在还不大清楚。这方面的知识离系统化的程度还早,不过从事于性心理学的人,对于目前正在进行中的许多生理的与生物化学的研究工作,至少也应当晓得一点,这种研究的结果是一天比一天多,只要翻看各种医学和生物化学的刊物,就可以知其梗概了。
我们对于这些新的发展固然无法也无须从详讨论,不过有一点我们不能不了解,就是一种生理上的变迁,在以前认为是神经系统所主持发动的,现在我们应当认为是内分泌系统所主持发动的了,至少我们认为是内分泌腺系统的主动力量不在神经系统之下;有时候,内分泌腺的活动固然也听命于神经系统,但有时候,也与神经系统很不相干,甚至于神经系统与神经中枢的活动反而受内分泌的化学的节制。
要是我们接受勃朗(Langdon Brown)的见解[说详勃氏《内分泌腺与其联系的神经病》,《英国医学杂志》,一九三二年二月六日。],我们不妨说,内分泌腺是低级动物种种化学机构的器官化与系统化的精品;当初低级动物所以适应环境,就靠这些机构。这样说来,它们的历史就在神经系统的发展之前了,内分泌腺的由来甚远,有一个很有趣的证明,就是各种分泌或荷尔蒙所从出的器官都是一些进化史上很古老的甚至是退化的结构,例如脑下垂体腺与松果腺(pineal)。同时,我们也应当记住,内分泌的来历虽古,因其激发或抑制的力量而产生的特点却是一些富有人性的特点。这一点,在几年以前,鲍尔克(Bolk)早就特别地提出来过;并且,在人类学家箕茨(Keith)的眼光里,人类中种族的分化与构成也未尝不由于内分泌的作用。后来神经系统逐渐地发展,以至于占到各系统的上峰,它就和这些早就存在的化学机构发生联系,尤其是它那管辖脏腑一带的最下级的部分,即所谓交感系统(sympathetic system)和副交感系统(parasympathetic system)。交感系统,大体上是和代谢作用的谢的一方面与生理的兴奋活动有关,所以就和脑下垂体腺、甲状腺及肾上腺有连带关系;而副交感系统的功用既和代谢作用的代的方面与生理的抑制活动有关,便和胰腺(pancreas)发生了联系,同时,间接地,也和副甲状旁腺(parathyroid)发生了联系。代与谢的作用是对峙的、颉颃的,而生命的节奏就树立在双方的均势之上。性腺,即睾丸或卵巢的分泌,则和代的作用一方面有关,即和交感的神经系统及甲状腺等交相刺激。至于松果腺和胸腺(thymus),虽不是真正的内分泌腺(因就目前所知,它们并没有什么分泌),对于整个腺系统的作用,大体上是另一种的,即对于性发育有抑制的影响,而对于身体的发育,则有促进的影响。
各腺之中,脑下垂体腺实在是一个主脑:有人说过,假定腺组合是一个音乐队,它就是队长了;这比喻是不错的。这一个像一粒豆,而和脑部用一根小茎连接起来的东西,古代的解剖学家就看作一个雏形的脑,如今想来,这看法是不算太错了的。生理学家与内分泌学家库欣(Harvey Cushing)说得好,“在这里,在一个隐蔽得很好的所在,就藏着原始生活的唯一的泉源,原始生活的所以能饮,能食,能发为情绪,能生殖传种,饮水思源,都是它的功劳了;而在这泉源之上,到了人类,又努力地加上一层大脑的外皮,让饮食、情绪与生殖的生活,有所节制,而这种努力是多少已经成功的。”这个腺对于性发育的影响,我们理在也比从前明白了,埃文斯(Evans)和辛普森(Simpson)两家的研究,已经发现腺体以内一部分的细胞对于性发育以及体格的一般长大有因果关系。
甲状腺,有人叫作“功同造化的腺”。也是和生殖机能有紧要关系的。曾经有人一度认为它不但和生殖的造化有关,也是和一切的创造的活动有关,包括理智的与艺术的创造在内,实际上这种主张又过了火。它的分泌的精华,就叫作甲状腺素(thyroxine),对于一般的营养状态,也有一种渐进的影响(同时,我们应该知道,这种腺素目前已经可以用人工合成)。
肾上腺的肾上腺素(adrenaline)(也可以用人工合成)对于心脏、血管、肝脏、唾腺、大小肠、瞳孔和脾脏都有一种很急遽的影响,肾上腺素的支配虽广,但在分泌的时候,是受神经系统的严密的控制的,有一位研究家图尔纳德(Tournade)在这方面研究得很清楚。
各内分泌腺之间也自有其相互的影响。把甲状腺割除的结果,脑下垂体腺就会畸形地长大;反过来,脑下垂体腺的早期割除可以叫甲状腺的发展中途停止。甲状腺也可以刺激肾上腺,肾上腺则刺激肝脏,使它将储藏的糖原(glycogen)向血液中输送,而糖原的输送又促进胰腺中胰岛素(insulin)的分泌。脑下垂体腺的前叶,似乎产生三种不同的荷尔蒙或分泌,一是促进体格的长大的;二所以刺激卵巢,促使卵胞(graaffian follicies)成熟,而产生雌激素(cestrin),而此素的功用则在使子宫内部发生变迁,好使它可以接受受精的卵;至于第三种的荷尔蒙的效用,则在使子宫内部做进一步的调整,以便受精的卵得所安宅。雌激素是卵巢所分泌的一种荷尔蒙,它对生殖机能有特殊的实际效用,妇女小解中看到它,便是怀孕的一个明证,仓特克-阿希海姆(Zondek-Aschheim)的娠孕测验便以此为根据。
内分泌的化学作用和药物的作用很有密切近似的地方。沙比-谢弗尔(Sharpey-Schafer)主张把荷尔蒙分作两种,而给它们两个不同的名称,有激发性的叫“荷尔蒙”或刺激素,而有抑制性的叫“刹笼”(chalones)或抑制素,而两者合起来叫“自动收发素”(autacoids),所以表示它们都是身体所自己产生的近乎药物的质素。[沙氏作《内分泌腺生理学》一文,见同上杂志,一九三一年八月二十二日。]
总结上文,我们知道我们分析生理的现象,我们不但要归结到神经的调节,并且要推溯到化学的调节,才能明白。我们也知道精神或心理现象的背面,不但有神经系统的衬托,还有化学机构的衬托,而后者似乎尤其重要。我们又得了解在我们身体之中,存在着许多的质素,数量虽小,而种类甚多,力量极大,例如各种的化蒙、维生素,以及从外界得来的各种血清物质与疫苗之类,总起来都可以叫作生物化学的药物。我们对这些药物的知识越进步,它们的意义似越见得重大。但事实虽然如此,我们却没有理由把生物化学里的名词或术语输进到心理学的领域里来。我们以前看见人家把组织学里的术语引进到心理学里来,而认为它是一个错误,这错误我们不应再犯,一个情绪总是一个情绪,初不问,在体格方面所以促成它的,还是一个有激发性的荷尔蒙呢,还是一个有抑制性的刹笼呢。[可供本节参考之用的书和论文,除前注所引外,霭氏又曾提到下列的几种:『黎柏许兹』(A. Lipschuctz):《性腺的内分泌》。李约瑟(Joseph Needham):《化学的发育学》,三册。李氏曾于一九四三年来中国,一九四五年年初返英,关于中英文化的合作,特别是在科学方面,是最努力的一位。“李约瑟”是李氏自取的中文姓名。『赫斯特』(C. C. Hurst):《造物进化的机构》。按赫氏是把孟德尔遗传律应用到人身上的第一个人;他在一九○八年就著论说明人类睛色的遗传是依照孟氏的法则的。『埃文斯』(H. M.Evans)与斯威齐(Olive Swezy):《人类的染色体》,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纪念文集》,第九集,一九二九年。『柏恩』(J.H.Burn):《最近药物的进步(生物化学诸药物)》,一九三一年。]
[book_title]第二节 性冲动的性质
我们现在可以从性发育的纯粹生理方面转到心理或精神方面了。
在精神或心理方面,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大家公认的一番理论。在西洋,很老的一个通俗的看法是把性冲动很简单地看作一种排便似的需要的表示,和大小解一样,并且一样的有周期的性质。那当然是一个不正确而且容易引起误解的看法。一则男子的精液并不是垃圾一般的东西,非得清除不可,再则在女子一方面,不但没有什么东西可排,并且根本没有像要排便似的欲望。比较更冠冕的一套理论是把性冲动解释为一个“生殖的本能”。不过,严格来讲,这样一个本能是不存在的,并且,就性别已经分化的生物而论,也是不需要的。实际上所需要而已足够的,只是一个动作的冲动,使两性彼此可以接近和接触,而使受精作用不落虚空罢了。只要这一点有着落,子女的生育保抱,就有父母慈爱的冲动做保障。总之,生殖的本能是毋庸假设的。
近时讲本能论最有力的是心理学家麦图格教授(Wm. McDougall),他那本《社会心理学引论》也是最风行一时;不过说也奇怪,在这样一本比较有规模的书里,除了提到“生殖的本能”而外,对于性冲动竟完全没有过问;一直要到这书的第八版里,我们才找到附加的一章,叫《性的本能》。在这一章里,著者对“性本能”下了如下的一个定义:性是复杂的、先天就组织成的、身心两方面都有关系的一个倾向,包括三个部分,一是识的,二是感的,三是动的;从神经的功能与结构方面看,一就属于传入神经或感觉神经,二属于神经中枢,三属于传出神经或运动神经。麦氏又指点出来,在知觉的一面,我们有一种内在的倾向去感知与不断地辨别种种事物,同时这种感知与辨别也正是种族的安全所必需,不由我们不做适当的反应,换言之,我们自有一种能力来辨别异性,而一经辨别,一套适当的反应就如影随形地连接而来,终于达到性交合的最后目的。
麦氏的定义,连他自己也说,实际上是适用于一切本能的,初不限于性的本能;同时他对一般的本能又有一个定义说:“本能是一些内在的特殊的心理上的倾向,凡属同一物种的个体所共有而必有的。”总之,这一类笼统的说法,对于两性所由接近以至于所由结合的过程,并不能有所发明,并不能增进我们对于这过程的了解。
心理学界很早就有一个废止本能的概念的趋势,对于这趋势我是赞成了好久的;固然,到如今舍不得它的人还是不少,例如麦图格、毕埃隆(Piéron)和许多别的心理学者。也许本能这一个名词就根本要不得。一则这名词的来历就不很高明,这是鲍恩(Bohn)以前就说过的,再则它并没有一个大家可以公认的意义。当初斯宾塞(Spencer)曾经把它解释为“综合的反射作用”;就普通的用途论,这解释也未尝不可以过去,但在学术上,总成一个问题;例如,本能的行动有没有意识作用,在主张用本能这名词的人,就把这问题轻轻搁过,认为无关宏旨。
一般生物学派的心理学者,包括那些没有受过雷勃(Jacque Loeb)的机械学派的影响的人在内,大抵赞成回复到当初孔狄亚克(Condillac)的主张,就是,放弃本能的名词不用。他们说我们的任务是在把种种自动的心理作用分析清楚,这已经是够困难了,如今要我们在分析的时候,再用上一个意义既很不明白而历史又极为复杂的名词,不是难上加难吗?要他们做难上加难的事,他们并没有这义务。就我个人而论,我一向喜欢用“冲动”的名词。这名词的问题比较少,并且,弗洛伊德说过:“冲动性原是‘本能’的中心要素。”所以我们在下文的讨论里,不预备把性看作一个“本能”,更不预备把它和“生殖的本能”混为一谈;爱说“生殖本能”的人也许用意在使性的现象见得更雅驯些,但这种做法总是浅见一流;同时,把一个冲动的目的讲了出来,并不等于把它的性质分析清楚,何况这目的又是间接的,可以达到而未必达到的呢?我们的对象只是性冲动与性冲动的分析,不问其他。
性冲动的分析,以前也有不少的人做过,但是到了一八九七年,冒尔(MoII)的学说问世以后,这种工作才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冒氏所著《儿童之性生活》一书,为近代性心理研究之一大名著,有中文译本。]。冒氏认为性冲动中有两个成分:第一部分所以迫使狭义的生殖器官的部分发挥一种功能,在男子就是精液的迸出,这确是和膀胱的泌尿功能可以比较的;第二部分则所以迫使一性的人去和另一性的人发生身体上与精神上的接触。前者冒氏称为“解欲的冲动”(impulse of detumescence),后者为“厮磨的冲动”(impulse of contrectation)[中国旧有耳鬓厮磨之说。厮磨二字,姑借作冒氏创制的contrectation一名词的译文。]。这两个成分都可推源到性腺上去,第一部分是比较初元的,第二部分则是比较后来的,但彼此分得清楚,并且也许是各自分立的。正常的完整的性冲动是由于两者的结合。
冒氏的分析是很科学的,也是很精湛的。因此,到现在已经得到很多人的公认。但冒氏之说也有它的困难,例如,解欲之说适用于男子,而不大适用于妇人;同时,部分之说硬把一个囫囵的过程劈而为二,也不免有些牵强。关于后一种的困难,很有几位研究家曾经指出过,例如缪勒与圣保罗(Robert Mueller.Saint-Paul)。这些及其他的困难又怎样可以免除呢?我在好几年以前就利用了达尔文进化论里最颠扑不破的一部分学说,就是性选择的那一部分,来修正冒氏的说法[详见霭氏《性心理学研究录》,第三辑中《性冲动的分析》,及第五辑中《解欲的机构》两篇。本节就是集这两篇的精要而成。]。假如我们细察一般动物以及未开化的人群的性功能的过程,我们便很容易觉察我们决不能拿“解欲”做一个起点。欲而须解,则事前必有一个累积的过程。解欲之前,必先“积欲”(tumescence)。在养驯的家畜中间及已有文明的人类中间,积欲是一个很容易发生的过程;在自然状态中,却往往不这样容易。在自然状态中,要把性欲累积起来,在雄性的方面,要花上许多活动与炫耀的功夫,而在雌性的方面,要费上不少旁观与考虑的时间才行。冒氏所称的厮磨的过程,无论其为身体的或精神的,其效用也无非在增进积欲的程度,所以厮磨的过程不妨说是积欲的过程的一部分。这样一来,性冲动的分析就觉得比较圆满了。
性选择的决定,就发生在积欲的迟缓的过程之中。斯登达尔(Stendhal)所称的恋爱的结晶化,以及种种个别的性的象征,无论其为常态的或变态的,也就在这过程中推演而出。积欲固然在前,但解欲终究是全剧的目的与高潮;解欲是一个解剖学和生理学的过程,而同时,无疑的,也处处和心理学发生关系。解欲也是积欲的关键,关键不明,我们对于性冲动的心理分析,还是模糊的,不正确的。
就通常的情形而论,积欲与解欲是衔接得很紧的。积欲好比积薪,解欲好比积薪点着后火焰的上腾,这火焰不是寻常的火焰,而是生命的火焰,一经燃着,生命便可以世世代代的不断传递。这全部过程好像是两节的,而实际还是一贯的,好比平地上打木桩,打桩的那个极有分量的大铁锤,用了大力举起之后,突然放下,正打在桩子的顶上,就把桩子打下好几尺去。积欲的段落好比大铁锤因蒸汽之力被高高举起的段落,而解欲的段落便是它被突然放下的段落了;直到桩子入地,那累积的力量才完全解放出来,好比把精子推动到目的地才结束解欲的段落。我们在这里所称的积欲,在文学上或社会学上我们也叫作求爱;一个男子,因性冲动的力量,而向女子接近,就是求爱。在未婚的人,求爱往往是一个很冗长的过程。但我们不要忘记,就在已婚的人,每一度的性交合,也必得经历这两节而一贯的过程,才算正当,才算有效力,对双方才能满足;换言之,在解欲以前,多少得经过一些求爱的手续。
这短缩的求爱手续,虽然短缩,却有它的功用。性交合的关系,天长日久则生厌倦之心,要避免厌倦的心理而增加欲力的累积,这手续是不可少的。短缩的求爱大部分属于触觉方面的。触觉与其他知觉所引起的欲力的累积,到达相当程度以后,积欲的现象就由渐而骤地集中到生殖器官上面,终于到达了顶点,而解欲的现象便接踵而来。全部的过程最初原是神经的与精神的居大半,到了积欲的后期与将近解欲之顷,最活跃的器官倒是许多血管。进化史上古老的所谓以皮肤为媒介的性关系,到此还有它的地位:积欲到了后期,全身的血好像是完全向皮肤输送灌注似的,因而造成各部分的所谓充血状态。脸部变红了,同时生殖器官也起着同样的变化。生殖器官的充血,在男子方面,引起阳具的勃起;前人说过,“勃起是阳具的害臊”,虽属比喻,却有至理。不过脸的害臊与生殖器官的害臊有一点不同,在后者,充血的作用是一个确切与特殊的功能的,就是,在性交合的时候,可以插入异性的生殖器官。因此,阳具中的血管的机构是很特别的一种,是由多量的结缔组织、动静脉管与无平滑肌肉纤维错综纠缠而成的,三者综合,叫作勃起性的组织。勃起性组织的勃起可以由神经中枢唤起,也可以由触觉激发。
不但雄性的生殖器官有此特点,雌性的也有。勃起性的组织和积欲过程的充血与膨胀的现象,她是一样的具备,不过没有雄性的那般显著罢了。例如在类人猿中间的非洲大猩猩,雌的在性欲被激动的时候,阴蒂和小阴唇所表示的充血现象是一望而知的;到了人类,一则因阴蒂不发达,再则因有新进化的阴阜和大阴唇,充血的现象就几乎看不见,但是视觉所不逮的,触觉还是可以发现,原来这些部分自有其海绵式的弹性,一经充血,这种弹性就增加了。女子阴道的全部,包括子宫在内,事实上都是满布着血管的,所以在性欲发作时,也可以呈高度的充血之象,与阳道的勃起差可相比。
女子阴道发生充血现象的时候,又分泌着一种液体,散布到并浸淫着阴道口的四周。这就是一种无色而也是多少无臭的黏液,在平时就有,所以润泽女阴的内外各部。但性欲发作到相当程度的时候,这种黏液就可以比较大量地分泌出来,真可以说是放射出来,此其功用自然在于进一步地润泽阴道口,而使阳具于交合时容易进出。在分娩的时候,胎儿要从阴道出来,也就得有此种液体的润滑的功用。这种黏液大部分是从腺里出来的,而腺的地位就在阴道口的里边一点。在积欲的过程中,此种黏液的放射是必有的一部分,也足证积欲是和脑神经中枢有活跃的关系的。同时,黏液的分泌也和情绪的变迁表里呼应;文学书上所说的“春情荡漾”的时候,也就是黏液放射的时候。因此,此种黏液的作用对于后面所要讨论的恋爱的艺术有特殊的意义。
男子阳具的勃起与女子阴道的充血都完成以后,性交合的条件就具备了。
到此,假如女子是一个处女,我们还有一个处女膜的问题,须略加讨论。在以前,我们对这一块小小的膜是看作异常重要的,一个处女的名节就挂在这块膜上[清人采蘅子《虫鸣漫录》说:有十二三岁幼女,服破裆裤,偶骑锄柄,颠簸为戏,少顷即去。一老翁见锄柄有鲜血缕缕,知为落红,检而藏之,未以告人。数年后,女嫁婿,疑不贞,翁出锄柄视之,乃释然。]。不过我们现在知道这看法是不对的,至少是不正确的。第一,女子的贞淫并不完全建筑在解剖学之上。第二,处女膜的大小厚薄往往因人而有不同,这种不同是在自然的变异范围以内而不足为奇的[中国医书称五不女:螺、纹、鼓、角、脉,脉一作线。五种之中,至少纹与鼓两种是属于处女膜变异范围内的,纹是膜大窍小,鼓是膜大且厚,几于无窍,俗所称石女或实女,大抵不出这两种。]。第三,幼年的倾跌或其他意外的损伤,可以很早就把它毁废。(同注11)固然,女子的手淫也可以有同样的结果;反过来,也有交合以后,此膜还是不破损的,甚至于在娼妓中间,也还可以找到完整的处女膜。
第一度性交合时,把处女膜破损,是不免引起疼痛与不快之感的。假如此膜特别的厚韧,交合也许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之下,就得请医师用些小手术;要不然,女子可以自己用手指的压力,渐进地把它伸展开来,这也是医生的一种指导而已经证明为有效的。在有的文化单纯的民族中间,做母亲的往往很早替她女儿施行这种不用刀圭的手术,为的是,一则平时可以增进卫生,再则结婚后可以增加性交合的便利。这种习惯,虽出诸文化单纯的民族,我们不能说没有什么道理。
在一切高等动物中间,包括进化史上与人类最近的在内,交合的方式,总是由雄性一方前进到雌性一方的背面。到了人类,正常的方式,是男的前进到女的前面,即,面对面的。这在西洋,有人叫作“爱神正看式”(Venus observa)。这所谓爱神正看式固然可以看作人类特有的交合方式,但其他的方式还多,或为正看式的变通,或与动物的交合式很相近,往往因民族习惯而异,甚至于久已受民族社会的许可,认为最合理的方式,这些都不出通常的变异范围,假若我们一定要把它们当作秽亵与邪僻一流,那就是不对了。
现在要说到交合时节的肌肉动作了。肌肉动作固然有时候也牵动一部分的随意肌肉在内,但大体上是不能随意的;肌肉动作开始之顷,也就是解欲的过程发轫之初。在这时候,除非一个人特别的用道学家所称操存的功夫,可以说十足有意志的动作是几乎完全搁起的。最后我们达到一个关头,就是,射精动作。射精作用是这样来的,阳具与阴道的摩擦引起一种不断的刺激;刺激的反应是精液被灌输到尿道里去,灌输到一个紧张的程度以后,处在脊脑下部的放射中枢以及骨盆部分的神经丛(peivic plexus)就受到刺激;而此种刺激的反应是使尿道四周的球海绵体肌(bulbocavernosus)发生强烈的节律性的收缩作用,逼使精液外射。
性交合的现象,综括起来,可以直接或间接地分成两组:第一组是属于循环系统与呼吸系统的,而第二组则属于肌肉动作的,固然这两组在事实上是分不开的。交合时节的呼吸是浅的、急促的,而且有些断断续续的,这种呼吸会让血液变紫,使静脉的血液增多,因而刺激血管运动的中枢,使全身的血压提高,尤其是勃起性组织的血压。所以在解欲的过程中,高血压是最显著的一个特点。据布赛(Poussep)的观察,动物当交尾的时候,血管的收缩与松弛的转换,是最快不过的,不但脑部如此,全身都是如此。同时,心跳是加多了,加快了;体表的动脉管更见得暴涨,而眼球的结膜或睛衣(conjunctivae)也变红了。腺体的作用在这时候也有全般加紧的趋势。各种分泌的分量都有很大的增加。汗是特别的多,全部的皮肤的组织无形中都加紧工作,其一部分的表现就是汗流浃背与汗中所夹杂的有臭味的各种分泌,例如腋下的狐臭,大量生成和排出。口腔里唾涎的源头也打动了。在积欲过程的后期,男子方面,像女子一样,而不及女子的多,也有一种黏液从尿道口滴点的流出,这种黏液的来源也是一些小的腺体,叫作李脱瑞和考泼腺或考氏尿道球腺(glands of Littré and Cowper),都是在尿道旁边,而和尿道直通的。以前讲禁欲主义的神学家也知道这种黏液的存在与意义,知道它和精液不是一回事,更知道黏液的流出是心头有淫念的一个证据;这在希腊罗马时代,也已经有人知道;到了后世,反倒有人把它和精液混为一事,这种错误对于神经不大健全的人,可以引起不少无谓的焦虑。同时肾脏的工作乃至全身的各种腺体的分泌也都增加了。
至于第二组动作的部分,实在是解欲的过程的重心所在,因为,要是没有它,男子的精细胞即无由推进到子宫以内而与卵细胞接近。交合时的肌肉动作是全身的,也是特别与性作用有关的。这种动作也多少是不能随意的,随意肌肉的活动力量,到此不但不加多,反而减少。这种不随意的肌肉动作散布得很广,也很乱,是显而易见的。解欲的过程中,膀胱会收缩起来,便是一例。男女的膀胱到此都会收缩,但因为情况不同,其表现恰好相反;男子阳具勃起通常总会压迫尿道引起排尿故障,使暂时不能泌尿;但在女子,到此不但增加泌尿的欲望,而且真有不由自主而溲溺的。此外,如全身的发抖,喉咙的收紧,打嚏,放屁,及其他类似的不自主的动作倾向,都是证明。
上文说的是一般的不随意的肌肉动作,不过更要紧的终究是那些与性交合特别有关的动作;这些动作虽一样的不自主,总多少有些意志的成分在内。在解欲过程最初发轫的时候,肌肉动作就可以感觉得到,这在男子,是相当的清楚,也是相当的简单的,当时的局势是要逼使精液从精囊(vesiculae seminales)里出来,推进至于尿道,在那里和前列腺液(prostatic fluid)混合以后,再从尿道口喷射到外面。这些都是须要动作的力量的,尤其是末后喷射的一段。至于当时的局势是怎样造成的,其间牵动什么神经,什么肌肉,上文已经叙述过。前列腺液是精液中同样重要的部分,目前姑不细说。
在女子方面,这些特别的肌肉动作比较不易观察到,比较隐晦、复杂,而不易捉摸。在解欲的过程真正开始以前,阴道的四壁也时断时续有些节律性的收缩动作,好像是对男子阳具在射精时所要发生的动作,加以进一步的刺激而相与先后呼应似的。这种节律性的张弛的动作,也是平时本来有的一种现象,不过到此更变本加厉罢了;别的器官也有,例如膀胱。这种变本加厉的趋势,一到将近解欲之顷,就更进一步的来得显著,而当时活动得最有力的是阴道口的括约肌(sphinucter cunni,相当于阳具的球海绵体肌)。
解欲之顷与解欲以后,精液从阴道进入子宫,这其间女子的生殖器官是否有些导引的活动,在从前是一个问题。西洋古代的人以为这种活动是有的。希腊人也曾经把子宫看作一种身体以内的动物;但到了近代,比较精密的观察似乎没有能证实这一点。并且这方面的观察也不容易有;女子子宫有病,请妇科医生观看,因为一时的刺激,以致引起性欲的冲动,甚至于性欲亢进,在这种时候,间或可以观察到一些,但这一些是极偶然的,往往不足为凭。到现在为止,所能认为定论的是:在解欲或性欲亢进之顷,子宫似乎变得短些、宽些、软些,它在骨盆里的部位,更下降些,同时子宫口也有些忽开忽闭的活动;(同注4)这在女子,和在牝马、母狗及其他曾经观察过的动物都是一致的。
子宫于这些活动之外,同时也放出一种浓厚的黏液来,而这种黏液是显而易见的又一种,不是交合前期的清淡的一种,并且这种黏液的流出,女子在交合以后,自己有时也感到——这些似乎可以证明,女子的性欲亢进大约就发生在这时候了。(同注5)女子的性欲怎样才算解除,专家的意见到如今还不一致,有的以为只要有大量的黏液出来,就是解除了,有的以为总须阴道的四壁,尤其是子宫的颈部(cervix)发生了节律性的张弛动作,才是解除了。我怕这种观察是不对的,黏液可以放出得很多,阴门可以浸淫在黏液之中,并且浸淫了很久很久,往往女子的欲才解;而节律性的张弛动作,也发生得比较早;并且真正到了解欲或性欲亢进之顷,这种张弛的动作和黏液的数量也并不见得增加。一样解欲,一样到达亢进,而男女所表示的静躁,大有不同,足证女子此际在神经上用的功夫要比男子为大。就主观方面说,女子所感到的身心上的舒泰,当不在男子之下,但就客观方面说,这最后的顷刻是比较不容易形容的;有时候,女子和男子一样,一般的肌肉动作多少也呈一种痉挛的状态,但这在男子是一个必然的常态,而在女子则否。(同注6)
解欲之顷,子宫自有它相当的活动,已如上述,但我们不要因此忘记,在精子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它的活动,有的专家相信,精子入女子生殖器官以后,可以保留活力至一星期或一星期以上之久;要是这见解对,那么精子尽有活动的余地了。一星期之说,也许不足以概括全部的精子,其间总很有些夭折的;但精子自能活动,是不成问题的。同时,我们应当知道,即使精子不自活动,再即使男子近门即泄,把他们放射在阴道口以外,它们事实上还有法子到达子宫内部而和卵细胞结合。原来在解欲之顷,不但子宫动,阴道也动,并且至少在有的女子,这种活动有时候不但一直牵涉阴道口外,并且有一种向心的趋势,即向子宫的趋势,这样,精子即不自动,也同样有被推挽到子宫里去的希望。反过来,阴道在分娩的时候,是有力量可以把胎儿向外推挤而出的;所以有人相信,它也就有向外排挤精液的力量。这种力量应该任何女子都有,尤其是比较在自然状态中的原始民族的女子。此说而信,则自然的避孕的方法又可以多添一个了。转回到上文,无论射精的深浅,甚或完全泼在阴门外面,因为精子与阴道双方活动的结果,精子到达子宫的可能性总是不会没有的;即使处女膜不破损,这可能性还是存在。因此,射精射在外面,并不是一个妥当的避孕方法,女子这样怀孕的尽有。假如男子不明此理,那时候一口否认曾和妻子真正的交合过,而把孕娠的责任推到或怀疑到另一个男子身上,那就不免引起一桩冤案了。
解欲过程中女子特殊的肌肉动作,虽若复杂隐晦而不易捉摸,有别于比较明显的性兴奋时的一般肌肉动作,然而这种近乎痉挛的动作,功用所在,总是把蓄积已久的一股神经的力量解放出来。这在男女都是一样的。这种动作还有一个特别的目的,就是,精液的输送,在男子是施,在女子是受,施受不同,而目的还是一个。所以无论肌肉动作的隐显明晦,解欲或性欲亢进的过程与其所唤起的快感和满足,根本不能不建筑在此种动作——性领域以内的特殊动作——之上。
积欲的过程将近完成的时候,在男子面部表情,往往见得特别的奋发有为,而在女子,则觉得特别的鲜艳可爱,到了解欲的过程一开始,双方的表现就不甚美观了。瞳仁是放大了,鼻孔也张开了,唾沫禁不住地要流出来,舌尖也不由自主地要来回翻动;这些综合起来,无非表示一种感觉的欲望的满足快要来到,而有迫不及待之势。在有的动物,到这时候,连耳朵都会竖起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同时还有一种自然的倾向,就是说些支离破碎、半吞半吐、没有意义的字眼。瞳仁的放大引起怕光的现象,所以进入解欲的过程以后,时常眼睛就会关闭。当性欲发动之初,眼部肌肉的紧张性(tonicity)是有增无减的,专司上睫皮开启的肌肉也收缩了。所以眼球见得特别的大,特别的流动,特别有光芒;再进一步,肌肉紧张性过分地增加以后,就会发生斜眼(strabismus)。
解欲的过程是深入四肢百骸的一种过程,它的震撼的力量有时候可以引起很严重的影响,人类如此,在其他高等动物里,这种影响也有人观察到过。其在人类,男子所受的影响较女子为大,女子解欲的过程来得迟缓,也许这迟缓就是一重保障。所谓严重的影响,最大的是死亡[中国人叫作“脱阳”。]。其次是各式各样的身心的失常,全都是神经、血管、肌肉兴奋过度而精神体力不足以支持的结果。初婚的男子,交合之后,有昏晕的,有呕吐的,也有遗尿或遗矢的。患羊痫的人,一度交合之后,羊痫可以大发。有时候内脏可以破裂出血,有人连脾脏都出过毛病。上了年纪的人,动脉管经不起高度的血压而破裂的也时有所闻,其在脑部的就引起脑溢血而成中风或半身不遂的病症。老年人娶少妇或宿娼,有时候也足以致死。
不过这些影响终究是些例外。除非一个人的神经特别脆弱,经不起比较有力的刺激,也除非一个太不自爱,连最寻常的性卫生的规矩都不肯守,这种影响是不会发生的。解欲的过程是一个十分自然的过程,它是生物个体的一种十分亲切的功能,所以就是对于一时候不很健康的人,也是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影响的。要是环境适宜,行之有度,解欲的结果可以说是有利而无害的[关于性交对于健康的正面关系,中国人大体上是向来认识的,历来在这一点上最详细与最近情的讨论,记忆所及,当推性爱小说《肉蒲团》的一篇“楔子”;此书全部的笔墨,失诸过于刻画与想入非非,即其“参透肉蒲团”的结论亦犯不中不节的毛病,与楔子中的见解自相矛盾。不过只就楔子一部分而言,其中大半的议论,当可邀当代性卫生学者的首肯。]。对于男子除了消释积欲过程中所蓄聚的紧张的状态而外,除了减低血压与恢复肌肉系统的休息而外,它可以取得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一种通体安闲的感觉,一种舒适的懒散的心情,一种心神解放、了无牵挂、万物自得、天地皆春的观感。在这种情形之下,解欲不会产生痛苦、增加疲乏、触动愁绪,或引起情绪上的厌恶。其在女子,其影响也正复相似,所不同的是那种懒散的心情比较不容易觉察,除非在短时内,有过不只一度的交合;但是安闲、愉快、解放以及此身得所寄托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诗经·召南·草虫》一诗,近时作家闻一多氏认为是赋性交合的一种作品,“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我心则夷”各句中的“降”“说”“夷”等字样确乎能表示女子在交合后的心理状态。王实甫《西厢记》上“浑身通泰”的说法也很近情。]。女子经过一度满足的解欲以后,也往往有如饮酒适如其量后的一种感觉,即相当的醉而不至于迷糊;这种感觉可以维持到好几小时,并且也是没有什么不良的影响的。
总之,积欲与解欲不是两个分明的过程,而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段落。这是造化的一个不二法门,一边使生物个体多多地把力量积蓄起来,一边紧接着,又让它快快地把这力量解放出去,而这解放也不是徒然的,生殖细胞的输送与结合,种族的弈世蝉联,愈久而愈不替,全都是此种力的解放的结果;即或因受阻而达不到生殖的目的,此种力量的由张而弛,对于个体的身心健康,亦自有其维护与培养的功用。[关于本节,霭氏又尝提出范·德·弗尔德的《理想的婚姻》一书,认为可供一般的参考。]
[book_title]第三节 所谓发欲带
什么是发欲带(erogenic zones)?这名词先须介绍一下。当积欲的过程中,我们身体有几个区域是特别容易接受性的刺激,即遇有性的刺激时,它们特别有一种敏感。这些区域就叫作发欲带,这带字的用法是和地球上寒带温带的用法差不多的。有几个区域,是凡属健康的寻常人都具备的;不过就个别与特别的情形说,这种区域还多,我们甚至于可以说,身体的任何部分都可以成为这样一个区域,这种特殊区域的敏感的程度当然也因人因时而有不同,大抵有先天根据的或幼年习惯的根据的人,此种程度总要深些。生理器官的部分,口与舌,女子的ru头,都可以说是寻常的发欲带。耳、颈、颈的背部、腋、手指、肛门、大腿、男子的ru头,也常有时候成为发欲带。[详见霭氏《发欲带》一文,《性心理研究丛录》第七辑。]
发欲带这观念的历史也可以说一说。它和西洋古代对于“交感”(eympathy)一词的看法有关系。身体的甲部分受刺激,而乙部分发生反应,好像首尾呼应似的,这在当时叫作“交感”。在医学的病理学方面,最先在这方面有所论列的是法人夏洛(Charrot)。夏洛研究女子歇斯底里症的神经病的时候,发现身体上有若干特别区域——最初是巢卵所在的区域,后来又推广到其他部分——是和歇斯底里症的时发时止有连带关系的,只要在这些部分一按,歇斯底里症就可以突发,或可以戛然而止;它就把这些区域笼统地叫作“激发歇斯底里症之带”(hysterogenie zones),也可以叫作“发痫带”(epileptogenic zones),因为歇斯底里症和羊痫发作的情形是很相似的。但夏氏并没有把这种区域和性的情绪联系起来,到一八八一年,巴黎医学家尚巴尔(Chambard)发现,在寻常人的皮肤上,尤其是女子,有若干区域,在某种情势之下,不断地轻快地抚摸,不但可以唤起春情,并且可以造成性欲的亢进;有时候性欲亢进的发生,非有这种抚摸的行为同时做陪衬不可。尚氏以为这种区域差可与“发痫带”相比,而不妨就叫作发欲带,后来费瑞(Fere)也观察到此,更进一步地认为发痫带与发欲带不但差可比拟,简直就是一回事;发欲带的名称到费氏手里也确定了,一直用到现在;常态下的发欲带,就等于病态下的发痫带,这是费氏以来已经受人公认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对于发欲带的研究也是极深刻的。弗氏分析“欲”(libido)[弗氏与精神分析派惯用的libido一词,译者在十年前写《冯小青》一稿的时候,曾译作“欲性”,今改译为“欲”,理由详见下文,参看第三章第一节后注(6)。]发展,认为在第一期里,即自动恋或自我恋的段落里,性冲动是没有对象的,既无对象,力之所及,只好到发欲带而止,到春机发陈期以后,更真实的性的对象出现了,于是此种力量才向外伸张。在儿童时期曾经供给过性的“前期快感”(forcpleasure)的发欲带,到此便成进一步的快感的一个阶梯、一种陪衬、一件穿插。[详见弗氏所著《性学说的三个贡献》。]
这样看来,我们可以知道,所谓发欲带实在是正当的性生活中一个很正当面重要的部分。要讲求性生活的健全的满足,要教导人家如何可以得到此种满足,发欲带的一部分功能,自不能抹杀的。每一个女子有她的一套发欲带,有的很显著的,有的比较隐晦,尚有待于启发的;做她的配偶的人,在求爱已到适当的程度而准备结合的时候,就先得探寻此种发欲带的所在,从而加以培植,更从而唤起积欲的过程,以为最后结合的一番自然而应有的准备。
人的先天素质各有不同。圆颅方趾的一般的模式尽管相似,细节自是很不一样的。因为不一样,所以各人性选择与求爱时所依据的因素也就不宜一概而论。不过对于发欲带的探索,我们但须根据触觉的因素,即不难寻获,而是尽人可以适用的。关于触觉的所以为性选择因素之一,详见下文本章第六节。
[book_title]第四节 求爱的生物学
[本节内容详见霭氏《性心理学研究录》第三辑中《性冲动的分析》,第一辑中《羞怯心态的演化》和《性的时期性的现象》,第七辑中《性冲动的按月循环》等篇。]
求爱的现象,要是我们了解得正确的话,也是一个生物学的过程。凡是有两性的区别的动物都有这现象。要是积欲的过程是生理的,求爱的过程便是心理的、行为的,两者实在是一个现象的表里两个方面,其在行为方面,求爱也是所以取得上文第一节中冒尔所称的厮磨的方法。
就低等动物中举一个例,雌雄同体的蜒蚰或蛞蝓就有一套细腻的求爱的手续。起初是两条蜒蚰彼此慢慢地追逐,接近以后,便彼此围绕,彼此的口部休止在对方的尾部上;双方都放大量的黏液,最后彼此的生殖器官渐渐地伸张出来,进而相互的纠缠不休,形成许多很美丽的方式,同时还放出珍珠色一般的光来,一直要到积欲完成,才告一段落[这宛然是一幅“太极圈儿大,先生帽子高”的太极图;论者谓太极图及全部乾坤阴阳的宇宙观富有性的象征,可见是不为无因的。],就是蜒蚰的求爱手续了。这一套手续,等而上之,我们一直可以推到文明程度极高的人类。
求爱的现象,在鸟类中是特别的彰明较著,历来在这方面的研究,也以关于鸟类的最为细密,并且所研究的种类也最多最广。鸟的羽毛、鸣声,这种声色的炫耀,或展翅,或翘尾,或趾高气扬地大踏步的游行,或做种种舞蹈的姿势,无非是雄性求爱的一些表现,无非是雄性的一些方法,一方面所以自己做一种交配前的准备,一方面所以刺激雌性对方,使做同样的准备。这在今日文明的人类里,也还可以找到一些相类的例子。据在海牙的一个荷兰人亲口对希尔虚弗尔德(Magnus Hirschfeld)[希氏是德籍的犹太人,八九年前曾到东方来游历,归后著游记一本。盛称中国人对性的态度的比较健全与性变态性病态的例子的比较少见。犹忆希氏在沪时,住苏州河路乍浦路桥头的某公寓,译者曾去拜访过两次,并赠予拙著《冯小青》一册,后来听说希氏归国不久,他所收藏的性研究的图书,即被纳粹党人付之一炬,《冯小青》当亦同遭焚如之惨;专制君主焚书坑儒的活剧,不图复见于今日,真是可以浩叹了。]说,当第一次欧洲大战的时候,在荷兰境内驻扎的英国兵就和荷兰女子发生恋爱关系,结果是好几百个荷兰少女变作了母亲;原来英国兵走起路来轻快的步伐是很美观的,不想这种步履竟有很大的魔力,足以颠倒荷兰的少女。[这种求爱的例子,中国记载里也有,试举一两个年代特别早的。《左传》昭公元年说:“郑徐吾犯之妹美,公孙楚聘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犯惧,告子产;子产曰,惟所欲与。犯请于二子,请使女择焉,皆许之。子皙(公孙黑)盛饰入,布币而出,子南(公孙楚)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观之,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适子南氏。”又昭公二十八年说:“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贾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盛饰、戎服、左右射、超乘、射雉有获等,都是一些自我表白的行为,和雄鸡的展翅、翘尾、大踏步是一流的。]
不过这种例子是不很多的。在文明状态中,懒惰、奢侈以及过度的温饱,已经使性欲的发作特别的来得容易,积欲的过程特别的来得短促,以致求爱的现象变成一种不关宏旨的勾当。话虽如此,求爱还是有它的地位,并且还相当的普遍,不过方式上很有变迁罢了。文明人的求爱是改头换面了的,是比较细微而不显露的,并且往往是限于一些心理方面的表现。
求爱的现象又和另一个生物现象有连带关系。在动物与未开化的人类中间,尤其是在雌性的一方面,性生活是有时期性或季候性的,而不是常年性的。在开化的人类中间,这种时期性的表现也还可以找到一些,并没有完全消灭。假如没有这种时期性,即两性的性的机构随时随地可以接应外来的刺激,并且接应得很快,那么,求爱的手续可以减到一个最短的程度,而积欲的完成也不呈什么困难了。但事实并不如此。一年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里,性冲动是毫无声息的,因此,就有求爱的必要了。求爱可以看作一种精神与行为上的努力,目的是在唤醒静止中的性冲动,再度的活跃起来。
大部分的高等动物有它们的繁育的季候,一年一度或两度,即在春季、秋季,或春秋两季。有的未开化的民族也有这种季候,世界上有许多分散得很远而很不相干的这种民族,在春季、秋季,或春秋两季,都有盛大的欢乐的节气,让青年男女有性交合与结婚的机会[《周礼·地官》上有一段文字是富有时期性的意味的:“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特别在这个月里会男女,奔者不禁,不用令者反要受罚,可见这大概不是周官的一种崭新的法令,而是有悠久的习惯做根据的,而这习惯自身则又建筑在性的时期性之上。]。在文明的国家,得胎成孕的频数也有它的时期性,一年中的曲线,大抵春季要高些,有时候秋季也比较的高,看来就是这种节气的一些痕迹了。无论如何,这些现象的原因同是一个的,不管这原因究竟是什么。这原因究竟是什么,各家的见解到现在还不一致。有的,例如法国社会学家涂开姆(Durkheim)认为这种季候性大半是社会的原因所造成的,好比犯罪与自杀的现象一样;有的,例如盖特肯(Gaedeken),以为真正的原因是太阳的化学的光线,这种光线在春天是最有力量的;有的,例如黑克拉夫特(Haycraft),认为和季候的温度有关;有的一面承认春初的暖气的刺激,一面也承认秋末冬初的肃杀之气也未尝不是一种刺激[《礼记·月令》里有一节文字很值得参考。在“季秋之月”下面写着:“是月也,申严号令,命百官贵贱无不务内,以会天地之藏,无有宣出。”译者疑心“务内”的内字不见得是注疏里所称“收敛”的意思,而是同于《内则》的内字,即所务是“男女居室”的事。这种号令,到仲冬之月,就变换了:“是月也,命奄尹,申宫令,审门闾,谨房室,必重闭,省妇事,毋得淫,虽有贵戚近习,毋有不禁。”]。看来最后一说比较的最为近情。
近年以来的研究,不但发现文明社会的女子有性的季候性,男子也有,而男子此种季候性的发现之初和性交无涉。独身与守身如玉的男子夜间不免有遗精的现象,这些有趣的意见便从研究此种现象中推论得来。一八八八年,纳尔逊(Julius Nelson)最先提出事实来,证明男子有一个二十八天的性的来复或循环。佩里-科斯特(Perry-Coste)的更精密与更长时期的探讨,也认为男子也有他的月经,并且认为这月不是寻常的月,而是太阴的月,每一来复占二十九天半;同时又说这二十九天半之中,又有两个顶点,即事实上有两个小来复。但这种结论是有人加以辩难过的。到了罗默尔(von Roemer)又把不自主的遗精和自主的性交中的射精相提并论,他认为交合与射精也未尝没有一个来复;在已婚而性行为比较自由的男子,这是看不出的,但我们若就未婚而须寻觅交合的机会的男子研究,这按月的来复就看得出来了,并且这来复也有两个顶点,和佩里-科斯特所见的大同小异。罗默尔又进一步的观察到这两个顶点有大小,大的在月圆之候,而小的则在新月之时,这一点倒又是和原始民族的经验有些暗合;原始民族的狂欢的集会也是和月的团栾有关系的。这些结论虽然有趣,恐怕一时还不能算作定论;怀疑这种结论的人并不少,例如法克斯(Monroe Fox)。[法氏在这题目上特别有研究,它曾经写过一本专书,就叫《嫦娥》(原名Selene,是希腊神话中的女的月神)。]
还有一种不自主的性活动的来复,就是一星期一度而以星期日为顶点的,也往往很显著。这种来复大概是由于社会的原因。但是以一年为期的来复是不能用社会的原因来解释的。这一层,我远在一八九八年就提出来过,(同注20)而三四十年来,也曾再三地加以证实。所有的证据都指这一年之中,性冲动自然而然地特别活跃的时期确有两个,一在初春,一在秋季,并且往往秋季比春初还要见得活跃。(同注25)
至于女子方面有没有这种常年的来复,我们现在还没有很多与很细致的证据。不过,来复或循环的现象毕竟要在女子方面见得最清楚;女子性生活的一个正当的特点就是此种时期性;月经就是最显明的事实。月经的存在,证明在性的时期性方面,女子要比男子原始得多。关于月经的起源的讨论是很多的。以前有人以为受潮汐的影响的低等动物总要表示出一些太阴的时期性,但这方面的证据很少。海边的贝壳动物,普通并不受什么月亮的影响。不过苏伊士湾一带的海胆是受影响的;月亮上弦,它们就大些,下弦,它们就小些。它们所以大,就因为一肚子卵的关系,一到月圆,这包卵就散出去了。这种影响虽有,却和四足的走兽总嫌风马牛不相及,并且,就在哺乳类中间,一直要到一部分接近于人的类人猿,才有月经的出现。瑞典的理化学家阿瑞尼乌斯(Arrhenius)提到过,月经的来源可以推溯到空中的电,上文引过的法克斯对这个题目特别有研究,认为电的说法是对的。(同注26)他指出,空中的电是有变迁的,而此种变迁亦有其时期性,每二十七天又三分之一天达最高点一次,而这二十七又三分之一天的时光也正是月亮绕地球一周的时光。他在常年人口出生率的曲线里,也找到一个按月的略有波动的节拍。
在类人猿中间,月经虽属初次出现,但它是和更原始的一年一度的来复同时存在的,所以月经尽管一月一次,生产还是只限一年中的某一个时期以内。这在人类也还有一点痕迹。在人以下的高等动物,则一定要到所谓“叫春”(oestrus)[译oestrus或heat或tur一字为“叫春”,译者以为最妥。以前有僧人咏猫叫春的诗:“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的时候,雌性动物才容许性的交合。在人类,女子性欲最强烈的时候大抵是在经期的前后几天;不过,这种性欲是比较分散而不容易确指的,尤其是到了文明大开的人类。但是大多数的专家都承认这一点,例如,德国神经学家克拉夫特-埃平(von Kraft-Ebing)就把女子这种顶点摆在经期的后几天。阿德雷(Otto Adler)则说,性欲的增加,是经前、经后与正在行经中都可以感到的。科思曼(Kossmann)认为女子最需要性交的时候是月经刚过后的几天,甚至于月经快完的几天里。居约(Guyot)说经后的八天是女子性欲最盛的时候。坎贝尔(Harry Campbell)曾经说到伦敦某医院就医的工人,调查他们妻子的性欲的时期性,他发现全数的三分之二中,有的经前欲旺,有的经后欲旺,有的逢经欲旺,有的在三个时期里都旺。即,四者必居其一。
到晚近几年,我们更有了些确实的统计的材料。女医师戴维斯(Katharine Davis)研究过两千多个女子的性生活,发现她们性欲最热烈的时候,几乎全部是在行经前两天到行经后七天之内,不过她的发现里有一层和以前的专家不同,就是经前热烈比经后热烈者为多(六十九例对三十八例)。汉密尔顿医师(G.V.Hamilton)观察过一百个知识阶层的女子,发现二十五人的旺盛期是在月经刚行以后,十四人是在月经刚行以前,二十一人在月经刚前刚后,十一人在行经中及月经刚行的前后,十九人完全没有时期性,其余十人没有说什么。
女子的羞怯也是演化而来的一个现象,它的原始的状态在动物中就可以找到,并且是以性的时期性做依据的。性的时期性,加上羞怯的心态,也是求爱的一个主要条件。最初,羞怯可以说是雌性动物的一个拒绝的表示,因为叫春的时节还没有来到。不过叫春的时节来到以后,羞怯的心态还继续存在,到那时候,和性冲动的力量结合以后,就成为若即若离、半迎半拒的献媚的态度与行为,到此,雌的对雄的便时而接近,时而逃避,或虽属逃避,而走的路线是一个圆圈。所以羞怯这种心态,起初是拒绝性交的,后来很快地和别的冲动联合以后,就成为一个很复杂的东西。到了人类,它就包括下列的五个成分:一、就是上文所说的由于时期不合而拒绝性交的表示。二、一种生怕引人憎恶的恐惧心理,性器官的地位和排泄器官的出口处最密迩,排泄物是无用的,惹厌的,即在动物,似乎便有这种感觉,此种惹厌的心理后来不免转移到生殖器官之上。三、原始的人认为性的现象是有巫术的影响,而是很可怕的,此种恐惧的心理促成了种种仪式与礼节的行为,又进而演变为若干维持男女有别的简单的规矩,这种仪节与规矩最后又转过来成为羞怯的心态的一种护符[这种仪节与规矩,不用说,在中国是很发达的,最早的一些记载见《礼记·曲礼》上篇和《内则》。]。四、装饰和衣服的发展,一面所以培养羞怯的心态,以抑止男子的欲念;一面亦充作献媚的工具,从而进一步地刺激男子的欲念。五、原始民族往往以妇女为男子的资产的一部分,这种资产的观念难免不在女子原有的羞怯的心态之上,加上一重新的约束,认为不但本来如此,也是理该如此。这最后的一个成分也许没有前四个重要,但也时常有人主张把它加入。
无论成分如何,羞怯总是一个很大的动力,初不问一个民族开化的程度如何。羞怯的心态和衣服也不一定有什么分不开的关系。最野蛮的民族有难得穿衣服的,有完全裸体的,但同样的怕羞。到了近代,有人提倡裸体主义,如裸体运动、太阳浴运动、很流行一时的德国裸体文明运动(Nackt-kultur)等等,也没有使羞怯的心态受丝毫的损失。不过,在文明社会里,羞怯的表现是分散的,是改换头面了的;我们在仪式里找到它,在男女应对进退之节里找到它;它在原始氏族里的那种不可抵抗的魔力是没有了,但羞怯的心态毕竟是求爱的主要条件,时代有今古,这是没有新旧的。要不是因为羞怯,我们就缺少一种迁延与节制的力量,这种力量的缺乏,一方面使男女积欲的过程来得太匆促,一方面使女子不能有从容观察与比较向她求爱的男子的品性的机会,来选择她认为最适当的配偶。[本节一般可供参考的书和论文很多,霭氏特别提出的有:『华拉歇克』(Wallaschck):《原始音乐》。『斯科特』(Colin Scott):《性与艺术》,《美国心理学杂志》,第七卷第二期。『希普』(Heape):《哺乳动物的性的季候》,《显微镜科学季刊》,一九○○年。又,《两性的比例》,《英国皇家学会哲学丛刊》乙种,第二百册,一九○九年。『韦斯特马克』(Westermarck):《人类婚姻史》三册的第一册。『贝克』(J.R.Baker):《人与动物中的性》。『朱克曼』(Zuckerman):《猴类与类人猿的社会生活》。『帕米利』(Maurice Parmelee):《现代生活中的裸体运动》。]
[book_title]第五节 有选择的求偶与性选择的因素
[此节与下文四节霭氏别有详细的论著,见《性心理学研究录》第四辑中《人类的性选择》篇]
积欲的过程,若从外面来说,是各种官能的印象直接或间接所引起的。官能接受外来的印象,印象造成刺激,刺激唤起反应,反应就是积欲。冒尔所说的厮磨,实际上不是别的,就是通常一性对于另一性的刺激所造成的一切身心两方面的印象的总和。一个异性的人,最能供给合意的印象的,就是中选的人,这就叫作性选择。
我们用这个“性选择”或“性择”的名词,就牵涉达尔文的进化论。性择论是达氏进化论的一部分[详见达尔文所著《人类的由来》一书。]。不过,就达氏原有的说法而言,性择论并没有完全得到学者的公认。第一,我们要特别记住,这种选择很难说是建立在审美观念之上的。求偶之际,所选择的不见得是美,而是强壮,与其他显著的特点。第二,在一般的动物界中,性择的效力究有多大,也还是一个问题,即在对动物生活有专门研究的人,也认为这问题并没有解决。换言之,这种发乎本能的求偶的方法,究有几分力量,一面可以选择一部分的品性,使遗传到下一代,一面可以淘汰另一部分的品性,使不再遗传,是很大的一个疑问。近年以来,自从孟德尔的遗传论(Mendelian inheritance)流行之后,性择的问题就更见得隐晦不明。不过这问题实在有两个部分,一是有选择的求偶,即对于性对象不能无轩轾取舍;一是此种轩轾取舍,因遗传的道理,而影响到后代族类的品质与品性。成问题的是后一部分;至于前一部分,也是和我们实际上有关系的部分,是比较不成问题的。配偶是有选择的,不过落选的分子是不是根本得不到配偶的机会,因而独处终身,我们还不明白;在高等动物里和未开化的民族里,这种找不到配偶的分子,在数量上似乎是很不足挂齿的[即在文明大开的中国,我怕连这种分子也是为数不多的。江南有两句俚诗说:“懒妇自有懒郎勾,从无懒妇上灰堆。”]。在鸟类中间,求爱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既费精力,又费时间,无疑地表示一种选择的工作。但此种求爱的成功是否影响族类的品性遗传,有如达尔文所假定,还是很难确定。霍华德(Eliot Howard)是一位很精到的鸟类学专家,在他的《不列颠的莺类》那本巨著里,他虽不完全否认达氏的性择论,但是对于性择的影响究有多广,意义究有多大,言论之间,是很犹豫的。许多别的鸟类的专家也是一样的小心。
到了人类,性选择的影响似乎比较清楚了一些。即远在古代,落选的人要找到配偶而留传他们的品性,事实上恐怕总有几分困难。古代的巴比伦有一个宗教的习惯,就是,凡属女子都要到米立达(Mylitta)的神社那里去操几年的淫业[按这种习惯叫作宗教卖淫,详见韦斯特马克《人类婚姻史》第一册,中国人对卖淫者有“神女生涯”的说法,拿这说法用在这一类卖淫者的身上,是最贴切的。]。据希腊史家希罗多德(Herodotus)的记载,那些姿色稍差的女子也许要等上三年四年才有男子过问,古代任何民族的婚姻习惯里,无疑地也很有这种现象,即健美者容易得偶,而反是者不免怨旷终身。不过在未开化与半开化的民族里,女子似乎迟早会怀孕(有的观察家说野蛮民族中就是最丑陋的女子也不成例外)。所以,就在人类,此种展缓的性择也许可以减少不中选的品性的遗传的机会,但对于族类全般的选择影响毕竟是有限的[近代的优生学,就其应用的一部分学说而言,即建筑在此种选择的观念与方法上。优生学的定义的一个就是“人类演进的自觉与自主的导引”。]。
就以往的情形而论,达氏所称的性择的影响固属有限,但若就人类文明的前途而论,这种影响是可以很快地扩大的。就在今日,有大量的男女便终身不偶,其所以不偶的缘故,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因为没有能力去打动异性的求偶的愿望。假如未来的文明,一面能够使求偶的事脱离种种世俗的计虑,一面更能把求偶的真正健全的选择标准与理想严格树立起来,那么,性选择真可以成就一番取精用宏的事业,而成为人类进化的一派强有力的导引的力量。黑曼斯(Heymans)说得好,“假如男子希望未来的女子要比现在的高大些,感情用事得好一些,他们只需就目前已有的女子中,找高大的与不大感情用事的分子做配偶就是了[类乎这种选择的行为,中国人很早就有人做过,并且做的时候往往很能撇开所谓世俗的计虑。姑且举两个例子,一是成功的,一是没有成功的,后者无疑的是半途吃了世俗计虑的亏。《后汉书·冯勤传》:冯勤曾祖父扬,有八子,“兄弟形皆壮伟,惟勤祖父偃长不满七尺,常自耻短陋,恐子孙之似也,乃为子伉娶长妻,生劝,长八尺三寸。”这显而易见是成功的。《晋书·贾惠皇后传》:初武帝愿为太子取卫瓘女,元后纳贾郭亲党之说,欲婚贾氏。帝曰:‘卫公女有五可,贾公女有五不可: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后来惠帝终于取了贾后,可以说是选择失败了;而贾郭亲党的话里,大约包括不少的世俗的计虑。这两例,不妨再指出一下,都是和身材的选择有关的,故而引注于此。]。这种女子目前何尝没有呢?不过这种自由选择的趋势,一时怕还不容易发展。”那就是因为健全的标准还没有树立起来,而世俗的不相干的计虑还是太多的缘故。
总之,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能把达尔文的性选择论看作造化的一把凿子,把未来的生物不断地凿成许多翻新的花样,同时又把凿坏了的随时抛置一边。在相当限度以内,女子之所以为女子,或女性的形式的演变,多少总要受男子选择标准的影响,而为所陶冶;男子之所以为男子,或男性形式的演变,也不免同样地要适应女子的理想。黑曼斯也有过这个见解,我以为这见解是很准确的。独惜所谓相当限度的限度,似乎是不宽绰的,并且也不容易捉摸;因此,我们到如今还不能把男子看作一个经由女子再三选择后的创造物,看女子亦然。
上文的一番讨论是很必须的;在进而研究性心理学的基本事实之前,这也是一些不可少的准备。我们要了解的是,我们虽袭用“性选择”的名词,我们实际上所注意的只是求偶时一些抉择的功夫和抉择时所依据的各种官能的作用。至于这种抉择的功夫对未来的族类究有何种影响,那就属于达氏进化论的范围,我们除了上文一些旁敲侧击的话以外,暂且存而不论。
求偶是目的,求爱是手段。当手段进行之际,其间虽有比较与抉择,却不一定发生与情敌竞争的行为。自达氏的学说流行以后,一般人不察,总以为自然生活里必须有“物竞天择”,而求偶生活里必须有“男竞女择”,但至少在性择范围以内,这竞争的成分是可有可无的。不过求爱手段的本身是无所不在的,任何人求偶,要用到它;求偶成功以后,要维持性生活的正常与满足,在每一度性交之前,也要用到它;求爱所费的功夫,可以有大小,但不能或缺则一。研究家若霍华德,一面尽管怀疑动物生活中“性择”的功用,一面对于求爱现象的铺叙却是不辞琐碎的。
与求爱及求偶有关的官能是触觉、嗅觉、听觉和视觉。我们似乎没有理由把味觉牵引进来,因为所谓味觉,一大部分还是由通于口腔的后鼻孔所传达的嗅觉。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地说,我们不引进味觉是有一个很好的理由的;要知味觉是人生另一个大欲——饮食——的工具,假若味觉局部也成为男子一大欲的工具,则人生两大欲不免发生夹杂混乱的危险,而男女在求爱之际,兴会所至,也许不走交合的路子,而走吞噬的路子,把求爱的对象变作果腹的对象了。动物之中,有时候也有以对偶做食粮的,但毕竟是一些很少的例外,并且总是雌的吞食雄的,而吞食的时候总在交合与受精作用已经成就之后。味觉与求爱很不相干,不但于常态的人如此,即于变态的人亦未尝不如此,这也是应当说明的。
[book_title]第六节 性择与触觉
触觉是最原始的一个厮磨的方式。性交合动作的本身,就是一种厮磨的动作,而其最关紧要的部分便是触觉。在儿童中间,挤在一块儿呀,接吻呀,拥抱呀,也是不外乎一些厮磨的活动,用以表示一般的亲爱或含有性的成色的特殊的亲爱。这些活动,对于成年的恋人是一样的有用。
触觉虽与性择有密切关系,但司触觉的官能并不因此而有什么特殊或专化[生物学对于个体发育有几个基本的概念,其中如生长,指的是体细胞的增殖与躯干的加大;如分化,指的是体细胞的形态与功能的变化;分化而再进一步,便成专化。]的地方。皮肤是一切知觉官能的基础,而性的知觉又是最古老的各种知觉之一,所以性的知觉,就大体言之,必然的是一般触觉的一个变通,而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所在。触觉既属原始,而所占的面积又广,既散漫,又模糊,所以一经激发,它的情绪的陪衬总是特别的浓厚;所以在一切感觉之中,触觉是最缺乏理智的,同时,也是最富有情绪的。触觉既有这些特质,又加上它和积欲与解欲的机构很早很早就发生了拆不开的关系,所以,要找一条路子来唤起性的活动,它是最方便的一条,也是最有力量的一条。
低等动物求爱时,触觉往往是最占上风的一条途径,我们根据上文,对于这一层也是可以想象得知的。虾蟹的求偶就由触觉来决定;对于蜘蛛,触觉往往是主要的求偶的官能。牛、鹿、马、犬等高等动物求爱之际,舐的动作占重要的一部分。诺衣曼(Neumann)曾经目睹一对象求爱,牡象先用鼻子在牝象的身上往来抚摸,其次,两象并肩而立,彼此的鼻子纠结着,彼此把鼻尖塞在对方的嘴里,人类求爱到达相当程度以后,这种类似的情不自禁的动作也是常有的。有的人,尤其是女子,在没有或一时不能有完全的交合行为之前,这一类的触觉方面的活动已经足以供给适当的快感与满足。
女子的情绪生活里,触觉原是一个特别显著的成分,到了她的性生活里,这一层尤其是看得清楚。马丁(Lilian Martin)研究大学女生的审美的情绪,观察到基于触觉的情绪比其他的情绪要来得彰明昭著。克拉克(Pearce Clark)叙起一个九岁的患羊痫风的女子,说她只喜欢一种人,就是和她皮肤接触时她觉得最舒服的人,又说她把所有认识的人分门别类的时候,是拿在握手或接吻时她所得的感触做标准的。女子当春机发陈[英文中puberty一字通常译为“春机发动”或“春情发动”,大约是追随日本人来的。唯中国旧日医书如《内经》即曾用到“发陈”一词,其所指即是这个性发育的开始的段落,故今即以“发陈”一词替代“发动”。陈字有铺陈展开之意,于义亦较贴切。]的年龄,所表示的性的欲望,大抵不在性的交合,而在接吻或拥抱一类比较纯粹的触觉的行为。塞吉尔(Sadger)说:“许许多多青年女子所辉耀的像佛光似的贞操之光,是这样的,性器官部分的冲动固然很少或没有,但是在全身的皮肤里,黏液膜里,和肌肉系统里,却充塞着强有力的性爱。”这一层,事实上不只春机发陈期的少女如此,就是已婚的女子,已有交合经验的女子,亦莫不如此。换言之,自春机发陈起,到将近解欲或性欲亢进之顷止,这种泛滥无归的性爱是始终存在的[江南流行的俚曲中有《十八摸》一种,即完全拿一般皮肤,发欲带,及生殖器官的性触觉做依据。]。十八世纪的一部性爱的小说道:“她尽管竭力地撑拒,挣扎,想摆脱他的两臂的环抱,但一望而知她的目的无非是要把他和她接触的点、面、线,尽量地增加。”女诗人费菲恩(Renêe Vivien)说:“触的艺术是诡异的、复杂的,它和香的梦境以及音的奇迹站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这句话出自女子之口,尤其是值得我们的注意。触觉对于恋爱的重要,在一般女子的认识里,也是一种良知良能,这又是一点足以证明触觉在性生活里,比起其他知觉来,实在是最太初与原始的。
上文说的都是一些有关常态的话,触觉与性生活的关系也可以有畸形及过敏的发展,此种发展的种类不一,有的男女都有,例如各种的织物恋或兽毛皮革恋(喜欢抚摸玩弄兽的毛皮、丝绒、绸缎等物)[详见下文第四章第五节。];有的,女子患者独多。而往往与社会治安有关,例如窃恋[详见下文第四章第六节。]。又有一种变态不妨叫作挤恋(frottage),则男子患者独多,至少,其表现的程度在男子为特别显著。患挤恋的男子喜欢在公众场所,和完全不相识的女子拥挤摩擦,以获取性的满足,而发生摩擦处虽以生殖器官的所在部分为主,但并不限于这一部分;不用说,在这种场合之下,即在寻求性欲满足的男子也始终是衣冠齐楚的。有许多女子有时在群众中站着(例如在热闹戏园的后排,甚至于在礼拜堂里)忽然感到这一类意外惹厌的接触,那就是此辈之所为了。这种变态是可以引起法律以至于法医学的问题的,而表现此种变态的人也许在别的方面是很正常的人,不但很有身份,并且也很明白事理的人。
怕痒不妨说是触觉的副产品;它的基础是一些反射作用,在胎儿期内,早就有些发展的[最近此方面的研究渐多,例如美国耶鲁大学格塞尔教授(Gesell)发现两个月的胎儿已能做怕痒的反应,如果你搔他背脊的部分,他的嘴就会张开。(一九四五年四月,光旦补注。)]。怕痒和性的现象也有密切的关系。说个比方,怕痒是积欲的一个玩耍,而笑是解欲的一个玩耍;例设有性的刺激当前,此种刺激也多少已经引起一些性的欲念,但事实上这欲念是无法满足的,或以不满足为是,于是便用咯咯一笑的方法,来排遣这种欲念(在已有性意识而怕羞的少女往往有此行为)。怕痒虽属积欲的一个玩耍,但是可以弄假成真,而引进到积欲的境界的,所以一到成年,即性关系通常开始的年龄,它就渐渐地消灭。成年人不大怕痒,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怕痒的意义是不只一方面的。上文把它看作一种皮肤的羞怯现象,迟早不免消灭,不过是方面之一罢了。怕痒的起源,我们可以确定是和性现象没有关系的,它的基本的功用大概与身体的保护有关。鲁滨逊(Louis Robinson)说得很对,在幼小的动物身上,凡属最容易受侵害而最需要保护的地带也就是最怕痒的地带。话虽如此,性器官一隅以及各个发欲带的怕痒,和鲁氏所说的怕痒,是不一样的。性器官和发欲带的皮肤里的神经细胞有一种特别的本领,就是神经学家赫里克(Herrick)所说的它能够把许多连续的刺激累积在一起,累积得越多,那神经中枢的皮层细胞被牵涉而蓄积的力量便越大。说个比方,山坡上半融解的冰块往山下泻,越泻越多,其势便越是锐不可当。这种力的累积也就是我们在上文所已讨论过的积欲的过程,而其终极,即是力的解放,也就是解欲的过程;还拿冰块作比方,就算它一泻万丈,终于轰然一声,打着了山脚下的平地,但一般的皮肤里的触觉细胞则不然。它们接受刺激后的反应不过是肌肉抽动一下,或忍俊不禁的大笑一阵罢了。无论如何,一切性爱的厮磨,尤其是性交合本身,和怕痒是有一个亲切的关系的。哲学家斯宾诺莎(Spinoza)著名的恋爱的定义就建筑在这一点上:恋爱是“同时有外缘印象做原因的一种发痒”(Amorest.titillatio quaedam. concomitante idea causae. externae)。高尔斯(Gowers)也说过,性交合的动作归根结底是一个皮肤的反射。
怕痒的地位也是随了文明的程度而发生过变迁的。在野蛮民族的性爱生活里,怕痒是很有地位的。即在欧洲民族的初期生活里,怕痒也还是相当的重要。到了近代的文明社会,一部分的青年女子虽或时常用搔痒的方法来觅取性的快感,但大体上这种方法是不关宏旨的。在文明单纯的民族中,往往搔痒就是求爱的表示,并且有时候,搔痒和交合在语言上是一个字。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岛的土人(Fuegians)便是一例。德国人把女子的阴蒂(clitoris)叫作Kitzler,就是“怕痒之物”的意思,也表示语言上的一种会通。拉丁文里也有类似的例子。拉丁文里的pruritus一名词释作“痒”,如今在医学的专门名词里还沿袭着通用,但此字也有“食淫”的意思。近代医学说人体上有若干特别怕痒之点,而这些痒点所在的区域,在幼年时代和将近停经的年龄,往往可以因自动的搔痒而引起性的快感,可见拉丁文中的一字两用也是很有意义的。斯坦(B.Stein)说,十八世纪中,俄国某皇后有一个奇癖,她在宫里豢养着一批宫女,平日专替她捏脚取痒,同时还要说些淫词,唱些艳曲;有时候,此种过度的淫乱的生活引起了疲乏,还得替她施行一种特别解闷与提神的方法,就是吮咂她的臀部。当这种奇特的差使的人,不用说,是当时俄国的一部分贵族女子[清袁枚《子不语》(卷二十一)有“蔡京后身”一则说,崇祯时某相公癖好甚奇,“好观美妇之臀,美男之势。以为男子之美在前,女子之美在后,世人易之,非好色者也。常使女衣袍褶,男饰钗裙,而摸其臀势,以为得味外味……有内阁供事石俊者,微有姿,而si处甚佳,公甘为咂弄,有求书者,非石郎磨墨,不可得也。号臀曰白玉绵团,势曰红霞仙杵。”此可与俄国某皇后的奇癖参看,不过这是主动的,而俄国皇后的是被动的。]。俄国某皇后的此种奇癖,是有一个生理学的解释的,费瑞曾经加以证明过,搔痒的举动,适当的话,是一种可以提神而增加活力的刺激,但若过了度,便可以令人疲乏。
怕痒与性感觉的关系还有一些事实的证明。有一个女子讲起她的性经验时说,在她没有交合的欲念的时候,假如男子碰到她的生殖器官,她只会发痒,但若欲念起时,痒的感觉便消释了。因此,我们不妨说,痒的感觉是性的感觉的一个替代,而性的感觉是痒的感觉的一个变相。怕痒的现象,原先好比一个把门的卫队,是用以拒绝外来的接触的,但后来面目一换,变作一个前路的先驱,所以欢迎与招致外来的接触。
皮肤与性生活有亲切的关系,怕痒的现象而外,还可以从皮脂腺的行为里看出来。皮脂腺是毛发腺退化而成的。人类的祖先是全身有毛的,皮脂腺便是体毛脱落后的遗留。当春机发陈的年龄或性系统发生障碍的时候,皮脂腺有恢复生毛的倾向,但其结果不是毛发,而是大量的粉刺;女子到停经以后,皮脂腺也真有生毛或须髭的。[中国文献里关于女子生须的记载颇不少,拉杂征引于后:『一』、唐李光弼母有须数十根,长五寸许。出《鸡肋编》。『二』、宋徽宗时,有酒保妇朱氏,四十生须,长六七寸。『三』、宋宣和初,京都人朱节,以罪置外州,其妻年四十(一作四十一),居望春门外,忽一夕,觉颔痒甚,至明须出,长尺余,问其实,莫知所以,赐度牒为女冠,居于家。此例出江万里之《宣政杂录》,疑与第二例为一事。『四』、元至正间(一作明洪武初),南京齐化门东街,达达(靼达)妇人,有须髭长尺许,出郎瑛《七修类稿》,一说亦出《草木子》。『五』、元至元元年正月,祥符县市中,一乞丐妇人忽生须髭。『六』、明弘治六年,湖广应山县民张本华妻崔氏,生须长三寸余,见当时邸报。出《庚巳编》。『七』、明《庚巳编》作者之里人卓四,商于郧阳(一作郑阳,恐误),见主家一妇,美色,颔下有须三缭,长数寸,人目为三须娘。『八』、明正德十三年,临河城靳氏女,将笄,忽生须,长四寸许,剪之复出。出《开州志》。『九』、明福建林文恪公母黄氏亦有须寸许。以上各例散见或互见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十二)、朱国植《涌憧小品》(卷二十一)、清褚人获《坚瓠续集》(卷一),及卢若腾《岛居杂录》下卷。此种例子当然不一定都和霭氏所说的理由有关,其中一部分也许因为内分泌腺系统起了变化,另一部分也许是胎毛(lanugo)畸形发展的结果,但总有几个是属于霭氏在这里所讨论到的一类的。]
所以不但是皮肤和性系统有密切的关系,毛发以及毛发的变态也有。萨布罗(Sabouraud)发现女子若患局部的秃顶或斑秃(alopecia areata),率以春机发陈的年龄及五十岁光景为多,但在男子便没有这种年龄上的限制。又如女子因病将卵巢割除,以致月经中途止绝,也往往会引起毛发的大量脱落;娠孕期内月经暂停,有时候也会发生同样的现象。
性交合大体上是一种特殊的皮肤反射,固然有如上述,但是在一般的皮肤触觉和此种特殊的反射之间,还有许多第二级的性触觉的中心,这些中心的所在地域,我们以前已经介绍过,就是若干发欲带。
这些第二级的中心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都和身体上的出入口有关系,也就是,都安排在皮肤和黏液膜衔接的地方。这些地方的触觉,经过长期的进化以后,是特别的灵敏,特别的细腻。就大体言之,这种人身上的边疆地带和异性的同样的或类似的边疆地带发生接触之后,假如环境适宜,便可以唤起积欲的过程,以至于产生强烈的性的刺激。此种地带的彼此接触,或直接和性器官接触所引起的反射,可以说和性器官彼此接触后所引起的反射完全相像,其所发动的神经的力量也是一般无二。它们所以成为第二级的性触觉的中心,原因就在此了。
我们必须记住,这些现象,这些出入口地带的接触,都基本上算正常的。有人把这种现象的一部分看作孽邪或淫秽一流,那是不对的。无论如何,假如这种接触是用作积欲的一些帮助,一些手段,而自身不成目的的话,我们总应当把它们看作在正常的变异范围以内,而不是变态或病态。从审美的立场看,可能不堪入目,但这类评判当然另属一回事。不过我们也得注意,美的标准往往因性的情绪而有变迁;一个不相干的人所认为不美的许多东西,一个在恋爱状态中的人却以为是美的;他的恋爱的情绪越是热烈,他的通常的审美的标准越容易起变化。我们要不从性的观点说话,全部性的现象事实上可以说是很不美的;除了积欲过程的初期的活动而外,其余全部都说不上一个美字。
利用发欲带而取得性的兴奋,不能算不正常,还有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是,在人类以外的许多动物里,这也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总之,假如此种兴奋的目的不只在促进积欲,而也在取得解欲,即上文所已说过的不只是手段,而也是目的,那就不免有几分放僻邪侈了。不过这种放僻邪侈也还在疑似之间,自避孕的方法流行以来,许多人往往改变他们性交的方式,或运用一些特殊的避孕的技术,假如这些不能算作邪僻一流,则此种以手段为目的的性行为也还不能看作过分的超乎理法之外。
接吻便是此种性行为的一例。嘴唇是人体上的一大边疆地带,是皮肤与黏膜毗连的一个口子,是有极敏锐的触觉作用的。
在许多方面它很可以和阴门或阴道口相比,并且有一点比阴门还见得灵活,就是,它还有一个神经更要敏锐的舌头做它的后盾。所以嘴唇的密切与长时间的接触,在适当而可以招致积欲的环境之下,是可以引起很强烈的刺激作用的,其强烈的程度,虽次于性器官直接的接触,在各个发欲带里,总要推它为首屈一指;一样是许多条所以把神经的力量导入性领域的路径,只有它是第一条大路。一般的接吻如此,而所谓斑鸠式的接吻(columbine kiss)尤其是如此。在法国南部某一地区所流行一种接吻,叫作沼泽佬式的接吻(maraichinage)的,也就是斑鸠式接吻的一种[按即兼带咂舌的接吻,盛行于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Bretagne)一带。在中国也有,参看下文注(80)所引耶律乙辛《十香词》的第五首。];不过在一部分神学家的眼光里,这种接吻是一桩万劫不复的罪孽。接吻与类似接吻的表示,在其他动物中也很多,例如一蜗牛和昆虫的以触角相接,鸟类的以喙相交,狗与其他动物在交合时彼此的舐咬。到了人类,接吻有两个成分,一是触觉的,一是嗅觉的,不过触觉比嗅觉的来历更为古远,而在欧洲民族中间,它所占的地位也远在嗅觉之上。不过偏重嗅觉的接吻,实际上比偏重触觉的要分布得广;欧洲或地中海区域而外,大都流行偏重嗅觉的接吻;在蒙古利亚种的各民族中,这种接吻发展得最完全。[作者此说盖出自法人唐汝洼所作《欧洲与中国的接吻》(d’Enjoy,Le baiser en Europe et en Chine)一文。唐氏说中国式的偏重嗅觉的接吻有三个步骤:一是把鼻子放在所爱者的颊上;二是一度深呼吸,同时上眼皮向下关闭;三是上下唇翕而忽张,作一种轻而尖锐的声音,好像是领略着一种美味似的。详见霭氏所著《接吻的起源》一文,现入《性心理学研究录》第四辑附录。]
接吻虽属积欲的一大手段,其他属于触觉的比较次要的手段还有。异性之间任何其他出入口的接触都是积欲的手段,其效力有时候也不在接吻之下;这些手段,其实都属于接吻一流,不过接吻比较的最富有代表性罢了。舐阴(即以舌舐女子的阴部,西文为cunnilinctus,普通误拼为cunnilingus)和咂阳(即以一舌咂男子的阳具,西文为fellatio)[中国性爱小说中分别叫作“品玉”“品箫”,文虽雅驯,总嫌刻画,兹不袭用。]都可以说属于接吻一类;并且也不能看作违反自然,因为在他种动物和未开化的民族中间,我们一样可以找到这一类的活动。把它们看作厮磨的一些方式与积欲的一些帮衬,它们原是很自然的,并且,在一部分人的经验里,它们正是所以获取性快感一些无上的条件;至于这种活动的是否合乎审美的标准,那是另一问题了,大概总算不上美吧。不过这一类的活动是可以走入歧途的,假如畸形发展到一个境界,弄得喧宾夺主,取正常的性交合而代之,那就不免受“邪孽”或淫秽一类的讥诮了。
ru头也是一个有出口的边疆地带和很重要的性触觉的中心。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它根本和子女的养育及种族的繁衍有关,至于它和性的关系还是后来演变的结果。这无疑的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婴儿的唇与母亲的乳,两相接触,可以说是一切性接触的滥觞; 成年男女唇部的性触觉就从婴儿哺乳时唇部的触觉演进而来。
ru头既然是分泌乳汁的器官,它和性器官的关系是必然的很亲切的,婴儿呱呱坠地之顷,便需要乳汁的营养,要不是因为这番亲切的关系,ru头这种得心应手的哺乳的准备便无从而来。ru头的吮咂,在客观方面,可以使子宫起一种反射的收缩作用,在主观方面,它可以使女子感到很浓厚的性的情绪。这种主观的影响,以前没有人在学理上发现过,一直要到十九世纪的初年,法国的学者卡巴尼斯(Cabanis)才最先有这种记载;他说,有几个做母亲的曾经告诉他,在婴儿哺乳的时候,确乎会引起这种感觉[霭氏自注:卡巴尼斯以前,法国动物学家博内(C.Bonnet)也有过一番观察;在他一七六四年出版的那本《关于自然界的默想》一书里,他提到婴儿吸食母乳,是可以引起“甜蜜的情绪和快乐的感觉的”,并且此种温情与快感的功用即在保障母子间的自然的亲爱;保障之说也许还不够,“我们即使说,此种温情快感便是亲子之爱所由养成的一个主要原因,也不为过”。至于对于哺乳类以下的动物,博氏又添着一笔说,“我们至少也可以考虑到亲子之间的体温所相互供给的一些温暖”。译者按正文中说卡巴尼斯是最先记载这一类观察的人,洵如霭氏这一段自注的话,则最先两字应当改正。]。这一重很正常的关系是很容易有一个解释的。为维持哺乳动物的种族的生命起见,这种关系也正复万不可少。假如没有这一番快感,做母亲的又何乐而必得负起哺乳的劬劳责任来呢?乳汁的分泌固然可以减少乳腺的胀闷,而引起一种松弛的快感;但这是不够的,于是最现成的方法是拨开性的情绪的源头,而让它来供给更大量的快感;好在这条路子是早就打通了的,在妊孕期内,性器官对于乳腺,早就发生过一番作用,女子在受胎以后,卵巢方面便有特殊的信使(荷尔蒙的一种)派遣到乳腺方面去,为的是让它准备乳汁。
不过乳腺和性器官的关系虽属十分亲切,这种关系或许不是很特殊的,即乳腺而外,其他可以和性器官发生同样关系的器官还有。库尔迪诺夫斯基(Kurdinovski)用兔子做试验,发现身体上其他出入口的刺激,例如耳朵,也可以引起子宫的强力的收缩,再推而广之,也许任何身体外周上的刺激都可以循反射的路径而唤起子宫的收缩。这样一个假定牵扯到皮肤的一般的性触觉以及发欲带的特殊的性触觉的现象。
ru头和性爱的兴趣有重要的关系,还有一件历史的例证可以证明,就是,天主教的神学家对于这题目也曾下过不少的功夫。十八世纪中,这班神学家对于抚摸ru头的罪孽问题,曾经有过一番激烈的论战。一般的教会与宗教法庭的主张是,这种行为是有罪的,但是著名的耶稣会里的神学家认为只要一个人没有淫秽的动机,就是抚摸女尼的ru头也不过是一个可赦的罪过。在某一个耶稣会所设立的感化院里,他们更进一步的主张,若有人否认这种行为的根本上可以无罪,那人便有离经叛道的危险,而把自己置身于冉森派的叛徒(Jansenists)之列。[性与触觉的关系,方面甚多,霭氏所论已不能说不详尽;不过有一点霭氏似乎始终没有提到,不但本书里没有,就是七大本的《研究录》里也没有,就是触觉与阳具崇拜的关系。霭氏在下文讨论《性择与视觉》及《裸恋》的时候,固然都提到阳具或其象征的崇拜,但此种崇拜和触觉有何关系,则始终没有顾到。一个女子,要她在日常环境之下,和男子的生殖器官发生触觉的关系,当然有种种的顾忌,但若和它的象征发生接触,就没有顾忌了。不但没有顾忌,并且往往是一件公认为吉利的事;至于吉利何在,就得看当时当地社会的设词了。这一类象征的接触在中外通俗的信仰里也很不少,姑举两三个例子。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说:鸠兹俗,女伴秋夜出游,各于瓜田摘瓜归,为宜男兆,名曰“摸秋”。又清初钮璓《觚賸》说,北京元夜妇女连袿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阳门下摸钉乃回,旧俗传为“走百病”;当时相国陈之遴的夫人徐灿所作的词里有句说,“丹楼云淡,金门霜冷,纤手摩挲怯”,指的就是摸钉这回事。说“宜男兆”,说“走百病”,都是所谓说词了,要紧的还是那黝摸。又北京城外白云观大门门圈的石刻里也有一件凸出的东西,专供烧香的妇女抚摸,门圈是白石雕成的,唯有这突出的一部分最黝黑,且有光泽,当然是摸出来的了。这是许多游白云观的人所亲见的。]
[book_title]第七节 性择与嗅觉
就动物进化的历史说,嗅觉和一般的触觉起初是并不分化得很清楚的。嗅觉渐渐地分化而专化出来以后,又添上更后发展的味觉,动物界最后才有了一个化学的知觉官能。在脊椎动物里,嗅觉终于成为一切知觉中发展得最进步的一个;动物能察知远距离的物件,第一要靠它;对于近距离的物件能有一个准确的认识,也靠它;大多数的心理活动要靠它做先导,而这些活动的情绪在冲动还得借重它以达于意识的领域。在爬行类里,好比后来的哺乳类里一样,不但一切涉及性的心理活动大体上与嗅觉有关,就是一切外来的印象,也是大部分要经过嗅觉的官能,换言之,嗅觉所接受的印象,在数量上,要超出其他感觉之上。从嗅觉的刺激里,一个动物不但可以得到相当的性欲的激发,并且此种刺激的力量往往足够抵过其他感觉所特受的刺激而有余。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我们知道在动物的脑神经里,嗅觉中枢所占的区域原是特别的广大。这方面的专门学者如埃廷格(Edinger)与史密斯(Elliet Smith)早就指给我们看过,大脑的皮层起初几乎全部是一个接受嗅觉的中枢与叫嗅觉得以影响行为的一个发号施令的机关;同时,我们也知道,嗅觉的印象可以直达大脑的皮层,而并不假道于间脑。总之,嗅觉在心理学上的地位是很特殊的,它可以说是“一切高级的心理作用的种子”,至少,它有一种力量,可以把它们都联系在一起,原始的脊椎动物是住在水里的,在水的环境里,嗅觉的功用是特别的大,它几于控制一个动物的全部的行为,它的意义的远大,自不待言(不过当时的嗅觉和味觉更相近,并且比起其他感觉来也是更容易受刺激的影响)。
到了较高等的类人猿及人类,情形却完全变了。嗅觉固然还是普遍保留着,并且还是异常的细致,不过我们难得用到它罢了。无疑的它依然有许多的用处,不过这种用处已退居一个辅助的地位。常有人评论未开化的民族不识香臭,至少对于恶臭的东西,漠不关心而不知回避。这种情形确乎是有的。不过,这种民族也往往很能够识别各式各样的臭味,若说他们的嗅觉一定不如我们,或高出我们之上,倒也都不见得。到了文明社会,各式臭味在人的情绪生活里,当然也始终有它们的地位,尤其是在气候热的地方。
不过,无论在实际生活或情绪生活里,也无论在科学的领域或艺术的领域里,就普通的情形而论,嗅觉总是一个辅助的官能。因此学术界对于嗅觉的研究一向也是异常的冷漠,一直到一八八八年,荷兰乌得勒支大学(Utrecht)的兹瓦德马格(Zwaardemaker)发明了嗅觉计(olfactometer)和把他的研究工作发表之后,这一部分的学问才算恢复了它应有的地位[指兹氏所作《嗅觉生理学》,一八九五年出版。]。过了不多几年,比京布鲁塞尔的黑宁克斯(Heyninx)又做进一步的研究,他想把它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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