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怪奇故事集
[book_author]罗尔德·达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2514
[book_dec]这本是由罗尔德·达尔编写的短篇故事集,精选的14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典短篇,包括A.M. 伯雷奇的《看不见的玩伴》、谢里丹·勒·法努的《鬼手》、伊迪丝·华顿的《求仁得仁》、塞西莉亚·阿斯奎斯 的《街角小店》和玛丽·特里德戈尔德的《电话》等。最好的鬼故事里没有鬼魂,至少没有让你看到鬼,相反,你看到的仅仅是它的行为结果。偶尔你能感觉到它从你身边擦过,或者通过微妙的手法让你意识到它的存在。就像这本书里的故事不受时间限制和久久萦系人心,每一篇都是文学史上的佳作。
[book_img]Z_9902.jpg
[book_title]序言
『鸣谢』
在这本选集中,《W. S.》选自L. P. 哈特利的《短篇小说全集》(哈米什·汉密尔顿出版社1954年版),承蒙准许转载(由已故的L. P. 哈特利之遗产执行人1973年授权)。罗斯玛丽·廷珀利所著的《哈里》和《相遇在圣诞节》,承蒙作者许可给予转载。辛西娅·阿斯奎斯所著的《街角小店》之版权登记是辛西娅·阿斯奎斯夫人,巴林图书公司1951年第一版(巴林图书公司现隶属于哈钦森出版集团)。《地铁隧道》,取得已故的E. F. 本森之遗产权益人的同意予以转载。约纳斯·李所著的《伊莱亚斯和海怪》,原收录在吉尔登达尔挪威出版社1902年的一个原版合集中。A. M. 伯雷奇所著的《看不见的玩伴》和Ex-Private X(即A. M. 伯雷奇)所著的《清道夫》,承蒙版权拥有人J. S. F. 伯雷奇的许可转载。《钟声悠悠》的版权登记是罗伯特·艾克曼1964年版。玛丽·特里德戈尔德所著的《电话》,承蒙大卫·海厄姆出版有限公司准许转载。伊迪丝·华顿所著的《求仁得仁》,承蒙威廉·R.泰勒和康斯特布尔出版有限公司的准许转载。约瑟夫·谢里丹·勒·法努所著的《鬼手》故事,系其长篇小说《墓地旁的屋子》中的一个摘录。
美国出版商艾尔弗雷德·克诺夫[艾尔弗雷德·克诺夫(Alfred Knopf,1892—1984),美国艾尔弗雷德·A.克诺夫出版社的创始人。]是我的一位博学而可敬的老朋友,他有个同父异母兄弟,名叫爱德温[爱德温·克诺夫(Edwin Knopf,1899—1981)。]。爱德温是一位好莱坞电影制片人,早在1958年,我怀着一个想法去找他,对他说,我们应该合作,拍摄一部内容是鬼故事的电视连续剧。我强调,这是前无古人的开山之举。而且有一个现成、完整的鬼故事宝库可供我们选择,从中找出一批令人谈虎色变的故事并不困难,一部这样的连续剧需要的只是二十四个故事。
埃迪·克诺夫[埃迪·克诺夫(Edie Knopf),是爱德温·克诺夫(Edwin Knopf)的昵称。]对此做了认真慎重的考虑,他和助理们商讨,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认为这是一个很棒的主意。然后和埃姆林·威廉姆斯[埃姆林·威廉姆斯(Emlyn Williams,1905—1987),英国剧作家和演员。]接洽,他同意担任每一集的推广人。我本人的主要任务是寻找二十四个不同凡响的鬼故事。另外为第一集《飞行员》和其他几集撰写剧本。
乍看起来,我的工作并不显得过于繁重。在上世纪后五十年和本世纪初叶,鬼故事非常流行。狄更斯写过一个,J. M. 巴里[J. M.巴里(J. M. Barrie,1860—1937),英国小说家。]写了好几个。很多人都写过,他们是布威·利顿[布威·利顿(Bulwer Lytton,1803—1873),英国作家和政治家。]、D. K. 布罗斯特[D. K.布罗斯特(D. K. Broster,1877—1950),英国小说家。]、乔治·艾略特[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英国小说家。]、阿纳托尔·法朗士[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法国作家,19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盖斯凯尔夫人[盖斯凯尔夫人(Mrs. Gaskell,1810—1865),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小说家,以灵异小说而闻名。]、泰奥菲尔·戈蒂耶[泰奥菲尔·戈蒂耶(Theophile Gautier,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和文艺批评家。]、L. P. 哈特利[L. P.哈特利(L. P. Hartley,1895—1972),英国小说家。]、纳撒尼尔·霍桑、托马斯·哈代、华盛顿·欧文、亨利·詹姆斯、沃尔特·德拉梅尔[沃尔特·德·拉·梅尔(Walter de la Mare,1873—1956),英国诗人、小说家。]、毛姆、莫泊桑、爱伦·坡[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沃尔特·司各特爵士、马克·吐温、H. G. 威尔斯[H. G.威尔斯(H. G. Wells,1866—1946),英国小说家、新闻记者、政治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伊丽莎白·鲍恩[伊丽莎白·鲍恩(Elizabeth Bowen,1899—1973),英国小说家。]。甚至奥斯卡·王尔德也写了一篇名为《坎特维尔的幽灵》的短篇。这些都是伟大的名字,我非常期待做出我的选择。
首先,我去拜访了辛西娅·阿斯奎斯夫人[辛西娅·阿斯奎斯夫人(Lady Cynthia Asquith,1887—1960),英国作家、社会名流,以写灵异小说著名。],她是一位公认的鬼故事专家,已经出版了几本选集。她年事已高,身体虚弱,是在床榻上接待我的,但是她的心智一如既往,给了我大量如何开展这项大搜索的有益建议。
经过一次又一次令人惊叹的奔波,包括数次造访大英博物馆图书库,我设法收集了几乎所有存世的鬼故事,我的屋子里塞满了书籍和成堆的旧杂志,买来的和借来的,然后开始阅读。
我有点感到吃惊,我读的第一批约有五十篇,实在太糟,几乎无法读到结尾。故事琐碎,文采贫乏,一点没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毕竟,怪诞诡异才是鬼故事的真正目的。它们应该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来扰乱你的思维。而我读到的这些故事全然不是如此,其中最糟糕的一些竟然出自最著名的作家。我继续读,简直不敢相信它们有多差。然而,我在笔记本里慎重地记下了我读的每一个故事,我为它们每一个打分,十之八九都是零分。
然后,突然一颗明亮的星星划过黑暗的天空。我发现了一篇好故事,它的结尾让我颤抖。它的篇名是《哈里》,是罗斯玛丽·廷珀利[罗斯玛丽·廷珀利(Rossmary Timperley,1920—1988),英国小说家。]写的,我的士气为之大振,我继续奋力工作。
我又读了大约一百篇不如人意的作品,然后发现了第二篇佳作,它是奥利芬特夫人[奥利芬特夫人(Margaret Oliphant,1828—1897),英国小说家和历史题材作家。]的《开着的门》。
总共读了大约三百篇已发表的小说之后,我成功地发现了六颗闪亮的珍珠。数目虽然不多,但总算是一个开端。这六篇,除了上面提到的罗斯玛丽·廷珀利和奥利芬特夫人写的两篇外,还有玛丽·特里德戈尔德[玛丽·特里德戈尔德(Mary Treadgold,1910—2005),英国儿童文学和成人作家。]的《电话》、伊迪丝·华顿[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1862—1937),美国作家。]的《求仁得仁》、克莱门斯·丹恩[克莱门斯·丹恩(Clemence Dane,1888—1965),英国小说家和剧作家。]的《老处女的休息》、阿梅利亚·爱德华兹[阿梅利亚·爱德华兹(Amelia B. Edwards,1831—1892),英国作家、埃及古物学者。]的《四百十五号快车》。
我想,稍稍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故事每篇都出自女性的笔底!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开始怀疑真正出色的鬼故事是否只属于女性。也许她们在这个微妙的小领域里比男性更敏感?现在看来有点这样的趋势。
我觉得我也许有了一个令人瞩目的文学发现,怀着这种感觉我继续工作。天啊,下一篇佳作如果不是女人写的才怪呢!它是辛西娅·阿斯奎斯的《上帝保佑她平安》,我激动如狂。
可是,唉!接下来的一个耀眼的故事是男子所写,是A. M. 伯雷奇[A. M.伯雷奇(A. M. Burrage,1889—1956),英国小说家,以写鬼灵故事而著名。]的《看不见的玩伴》,它是多么棒的一篇。这以后,接踵而来的是一群男子,L. P. 哈特利、狄更斯、E. F. 本森[E. F.本森(E. F. Benson,1867—1940),英国小说家。]、约翰·科利尔[约翰·科利尔(John Collier,1884—1968),美国社会学家、作家。]等等。
到这场马拉松式阅读结束时,我总计读了七百四十九篇鬼故事,读了如此多的垃圾令我茫然无措,但是当我蹒跚着离开那一堆堆书和杂志时,我心满意足的是,我知道我已经为埃迪·克诺夫的电视连续剧找到了二十四个好故事,还有十个备选。
写鬼故事的男作者终于赶上了女性,但也仅仅是赶上而已。我的二十四个最好的故事(因为本书篇幅有限,没有全部收入)之中,最后的比分是十三个男作者比十一个女作者。这些数字是有趣的,我会告诉你们为什么。在三大创造性的艺术中,女性在音乐和绘画两项均未有巅峰的成就,这令许多人感到迷惑。至于写作,情况就不同了,自从勃朗特姐妹和简·奥斯汀投身写作以来,大量优秀的女小说家四处涌现。但在音乐、绘画和雕塑上并非如此,整个历史中,无论何处,几乎都没有出过顶级的女作曲家,在绘画和雕塑领域也真的没有。最伟大的女画家可能是波波娃[柳博芙·波波娃(Liubov Popova,1889—1924),俄罗斯先锋派女画家。],接下来是另两个俄罗斯人,冈察洛娃[纳塔莉亚·冈察洛娃(Natalia Goncharova,1881—1962),俄罗斯先锋派女艺术家、画家、戏剧服装设计师。]和埃克斯特[亚历山德拉·埃克斯特(Alexandra Exter,1882—1949),俄罗斯建构主义女画家。],还有就是玛丽·卡萨特[玛丽·卡萨特(Mary Cassatt,1844—1926),美国女画家,善画女人、母子题材。]、芭芭拉·赫普沃斯[芭芭拉·赫普沃斯(Barbara Hapworth,1903—1975),英国女雕塑家。],也可能还有乔治亚·欧姬芙[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Keefe,1887—1986),美国女艺术家、画家。],但在画家的崇高行列中,她们没有谁能高擎烛火与从丢勒到毕加索等大量伟大男性比肩。
不过,让我们还是回到女性作家这个话题。在大约一百三十年中,她们创作了杰出的长篇小说,甚至一些堪称是伟大的杰作,但她们似乎不擅长写剧本或一流的短篇小说。我认为没有任何女性写出过一部经典的戏剧,至于短篇小说——不,不见得有,我是指伟大的短篇小说。历史上最伟大的二十五篇短篇小说(如果能就它们达成一致的话)也许可以包括一篇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 ,1888—1923),新西兰著名短篇小说作家。]的,一篇薇拉·凯瑟[薇拉·凯瑟(Willa Cather,1873—1947),美国女作家,美国重要的乡土作家之一。]的,一篇雪莉·杰克逊[雪莉·杰克逊(Shirley Jackson,1916—1965),美国女作家,以恐怖小说和神秘小说闻名。]的,但仅此而已。比分为二十二比三,男性占据优势。
然而,有趣的是,鬼故事都是短篇小说,至少我说的这类鬼故事是。在这个特殊和非常专一性的类别中,女性与男性的差异其实很小,甚至比在长篇小说领域里更接近,比分虽然是男性的十三对女性的十一,但一些最出色的都是女性写的。
所以,那种理论,认为女性有描写超自然现象的非凡天赋,也许确实是有道理的。谁能忘记雪莉·杰克逊笔下的奇妙故事《彩票》?无可否认,它不是一个鬼故事,但它构建的是同样怪诞和深不可测的事件,它的描述手法,我还从没看到任何男性短篇小说作者能够与之匹敌。
当涉及所有创造性文学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时,我丝毫不怀疑女性的地位。当然,我是说儿童书籍。读到这句话时,有人尽可以尖声叫喊,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自己有时也写儿童书;我这样说,是基于我确信它们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所有其他形式的小说,它们的写作纯粹是为了消遣和娱乐成人的情绪,儿童书籍也必然有这样的消遣和娱乐作用,但同时还产生其他功效。它们其实教孩子养成阅读习惯,教他做个有文化修养的人,教他使用词汇,而现今,它们教他用比看电视更好的方式度过自己的时光。
儿童书籍通常被文学杂志、《星期日报》的评论家和所谓的“文学机构”所忽视,这种态度是可耻的。传记是最令人注目的,其次是成人小说,然后是诗歌。儿童书籍仅仅偶尔被注意。然而,现在请仔细听着,让任何一位骄傲自负的作家或评论家去尝试写一本儿童读物,我是说能使孩子们深深爱上并经久不衰的优秀儿童书籍,而他几乎肯定会遭遇滑铁卢。
我相当肯定,写一本优秀而经久不衰的儿童读物要比写一本优秀而经久不衰的小说更困难。我做出这个具有争论性的陈述是基于如下理由:每年能问世多少本在二十年之后还能被广泛阅读的成人小说?大概半打吧。而每年又能产生多少本二十年之后依然风靡不衰的儿童读物?大概一本吧。
有人可能会争辩说,大作家才懒得去写儿童书籍呢。错了,他们大多数都尝试过。很久以前,一家名为克罗威尔-科利尔的纽约出版商声称他们有一个绝妙的构想,决定邀请英语世界最杰出的作家们来写儿童故事,并承诺支付高昂的稿费,最后会把所有的作品收集在一卷书中,作为一本他们编辑的经典之作。
邀请函发出了,因为稿酬高昂,任务又相对简单,所有的作家都接受了邀请。注意,这些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著名的小说家,所谓的文学界巨擘。我不会说出他们是谁,不过是你们都知道的人物。
故事一个个纷至沓来,每一篇我都看了。只有一位作家,那就是罗伯特·格雷夫斯[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1895—1985),英国诗人、学者、小说家和翻译家。],他对如何为孩子写作有自己的概念。其余的故事,保管会在两分钟内让阅读它们的倒霉孩子陷于麻木状态。它们没有被出版,该项目被放弃了,出版商为之蒙受了大量的金钱损失。
说到经典的儿童读物,女性作者胜过男性。她们在长篇小说方面非常出色,在鬼故事上也比较成功,但她们最游刃有余的是儿童读物。其中有弗朗西斯·霍奇森·伯内特[弗朗西斯·霍奇森·伯内特(Frances Hodgson Burnett,1849—1924),美国作家,作品以童话故事闻名。]的《秘密花园》、碧雅翠丝·波特[碧雅翠丝·波特(Beatrix Potter,1866—1943),英国作家、插画家、自然科学家,代表作有《彼得兔的故事》。]、P. L. 特拉弗斯[P. L.特拉弗特(P. L. Travers,1899—1996),澳大利亚裔英国作家。]的《玛丽·波平丝》、多迪·史密斯[多迪·史密斯(Dodie Smith,1896—1990),英国儿童文学作家、剧作家。]的《第一百零一只狗》、阿斯特丽德·林格伦[阿斯特丽德·林格伦(Astrid Lindgren,1907—2002),瑞典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的《长袜子皮皮》、E.内斯比特[E.内斯比特(E. Nesbit,1858—1924),英国小说家和诗人,儿童读物尤为出色。]的《铁路边的孩子们》、玛丽·诺顿[玛丽·诺顿(Mary Norton,1903—1992),英国儿童文学作家。]的《借物者》,还有很多,恕不一一枚举。这些全是经典之作,我的意思是,至少有一半六岁到十岁的美国、日本、英国和欧洲其他地方的孩子将会阅读它们。他们的人数有千百万之多,我敢说,比那些还在世的曾经读过诸如格雷厄姆·格林[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1904—1991),英国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或纳博科夫[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纳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1977),俄裔美国作家,杰出的批评家、诗人、翻译家。]的优秀小说的成年人还要多上几百万。
经典儿童书籍的作者可以进入任何学校或家庭,那里有我上面提到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孩子,他或她将被认识并受到欢迎。我说的阅读优秀小说的地方,不只是指中产阶层家庭,而是指所有的家庭。伦敦、纽约或巴黎的那些根深蒂固的文学机构都没有意识到儿童书籍一旦被孩子爱上所产生的力量,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想承认。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经典儿童书籍,而学校的教师也总是在教室里放上它们。
很抱歉,我竟然从鬼故事的话题扯开了,长期以来,我一直想对儿童书籍发表自己的看法,特别是,要向女性作家在创建这个经典图书馆中起的作用表示敬意。
但还是让我们回到埃迪·克诺夫和那部伟大的鬼故事电视连续剧。至此,这部电视连续剧被正式命名为“鬼时间”,我选择的二十四个故事被送到了加利福尼亚州,人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去阅读。看上去好像我们稳操胜券,那里的大亨们是这样想的。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摄制,我们不能出错,那些大人物认为,在冬天的晚上,当外面漆黑一片的时候,从东海岸到西海岸,阴森森的鬼故事连续剧突然在电视机的屏幕上闪动起来,会使整个国家处于毛骨悚然之中。看过电视之后,没有人敢上床关灯睡觉;年老的独居女士会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死于惊吓;彪悍的得克萨斯人会穿着高帮皮靴颤抖起来,用他们的六发式左轮手枪对着电视屏幕开火,要它沉寂下来;孩子们看了这个节目,他们的余生都会害怕黑暗;精神病医生的业务量会成倍增长;教会则抗议。而每个人每周会对我们的节目照看不误,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前景。
第一步是试拍。试拍对任何连续剧都是重要的一环,它必须成功,这是给电视台老板、广告公司和广告客户自己看的片子,看了它之后,对这需要投入数百万美元去制作的一整部连续剧,他们要么跷起拇指赞成,要么就是反对。试拍片体现了这部连续剧的风格和品质,并给出一个清晰的概念:其他二十三集将会以怎么样的风貌出现。
所以,一个超强的故事对试拍是极其重要的,加利福尼亚的那些人,从我的二十四个故事里选择了E. F. 本森的《阿尔弗雷德·瓦德姆的绞刑》。这是一个很棒的故事,而且会改编得很好。
我写了剧本。片子在埃斯特里工作室拍摄,由一位第一流的导演执导,一些顶级的演员参演,虽然我已忘记他们的姓名。埃姆林·威廉姆斯做精彩的旁白,还选定了一首优美的介绍性主题曲。当一切准备就绪,我们这部杰出的试拍片(它非同凡响)搭乘飞机被送往美国,然后放映给那些有权做重大决定的大佬看。
这是一场灾难。片子本身无可挑剔,但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们选择了一个没有一家美国电视台敢播放的故事。你瞧,它涉及罗马天主教,整个故事的情节围绕着一个事实展开,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牧师永远不能向别人吐露他在主持忏悔期间知道的事情,艾尔弗雷德·瓦德姆被判定犯有谋杀罪,将被处以绞刑,他坚称自己无罪,但是没有人相信他。后来,在执行绞刑的前一天晚上,另一个人跑到监狱牧师那里去忏悔,说犯下谋杀罪的并不是可怜的艾尔弗雷德·瓦德姆,而是他。牧师恳求他去自首,他拒绝,还恶狠狠地提醒牧师不能违反告解的保密规则。因此,受宗教誓言约束的牧师无法从绞刑架上拯救这个无辜的人。绞刑之后,艾尔弗雷德·瓦德姆的鬼魂对那个不幸的牧师进行了一些可怕的报复。
你们能看出这是一个挺好的故事,但它在电视屏幕上出现,肯定会在全美数百万天主教徒的心中燃起怒火。看过这部试拍片的广告人和电视台老板愤怒了,把它扔下,拒绝再做任何与我们精彩的鬼故事连续剧相关的冒险。我还没有完全从那次被拒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也许正是我没有把《艾尔弗雷德·瓦德姆的绞刑》收入这本选集的原因。
于是,最后我一无所获,除了对世界上的鬼故事有了非常完整的认知。我还有我的全部笔记,三大本笔记簿里写得满满的。所以,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把这些佳作收集在一本书里,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精彩的鬼故事,就像精彩的儿童读物一样,非常非常难写。我是一个短篇小说作者,一直渴望着写一篇像样的鬼故事,尽管我从事这项工作已有四十五年,但始终没有成功过。老天知道,我已试过,我曾经觉得我成功了,这是一个现在被称为《女房东》的故事。但写完它的时候我仔细做了检查,我知道它还不够好,我还没有成功。我没有掌握它的秘诀,所以最后我改变了结尾,使它成为一个不是鬼魂的故事。
最好的鬼故事里没有鬼魂,至少没有让你看到鬼,相反,你看到的仅仅是它的行为结果。偶尔你能感觉到它与你擦肩而过,或者通过微妙的手法让你意识到它的存在。例如,当一个鬼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房里的温度总是显著地下降。这是哈利·普莱斯[哈利·普莱斯(Harry Price,1881—1948),英国灵魂学研究者和作家。]在他趣味横溢的著作《英国最闹鬼的屋子》里,用科学方法证明了的。如果一个故事让一个鬼魂被人看见,那么它看起来不会像鬼魂,它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人。
于我看来,在读者手中的这本书里,最震撼人的故事是一位挪威人写的,他的名字叫约纳斯·李[约纳斯·李(Jonas Lie,1833—1908),挪威作家,被列为挪威文学界“四杰”之一。]。这真是一个残酷而奇特的故事,尽管在翻译它的过程中遇到很多困难。约纳斯·李卒于1908年,虽然在挪威他是位民族英雄,但在这个国家之外,人们对他知之甚少。我碰巧得到一幅海耶达尔[汉斯·海耶达尔(Hans Heyerdal,1857—1913),挪威画家。]描绘他的油画,挂在我的客厅里。他戴着一顶宽边黑帽,披着一件黑斗篷,不管我坐在哪里,他总是透过那副金属框眼镜,用可怕而冷峻的目光盯着我。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殡葬业从业者,你知道自己最终会被送到他的手中。但他是一位卓越的作家,我肯定你们会被他那篇题为《伊莱亚斯和海怪》的故事搅得心神不宁。我也希望你们同样会被这本书的所有其他故事搅得神魂颠倒——他们写作的目的正是如此。
我想,值得一提的是,自从1958年我开始研究鬼故事以来,我继续阅读了我能找到的许多新故事,也可能错过了一两个,但在那以后出版的鬼故事中,我没有看到有任何作品达到了这本书的挑选标准。
[book_title]W. S.
第一张明信片来自福弗尔。它是这样开始的:
我想你可能会喜欢福弗尔的一张照片。你总是对苏格兰如此感兴趣,那也是我对你感兴趣的一个原因。我喜欢你写的每一本书,但你真的认真处理好了里面的人物吗?我很怀疑。
---试着把这看作是与你的忠实仰慕者W. S. 的一次握手
像其他小说家一样,沃尔特·斯特里特经常收到陌生人的信件。通常他们是友好的,但有时也对他持批评态度。不论是哪种情况,他总是给他们回信,因为他是诚心诚意的。但是,写回信总会占去他写作的时间和精力,令他宽慰的是,W. S. 没留下地址。福弗尔的照片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把它撕了。然而,匿名来信者的批评却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去。难道他真的没有认真处理好角色吗?也许是的。他知道,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要么融入了他自己的个性,要么是他不同形式的对立面。即“我”和“非我”,也许W. S. 发现了这一点,沃尔特不止一次地发过誓,说他要更加客观。
大约十天之后,他收到了另一张明信片,这次是从特威德河畔贝里克[49]寄来的。
你觉得特威德河畔贝里克怎么样?和你一样,它也在“边界”上。我希望这听起来不会不礼貌,我并不是说你是边缘人!你知道我多么推崇你的小说,有些人称它们超脱尘世。我认为你应该选择一个或另一个世界。
---来自W. S. 的又一次温暖的握手
沃尔特·斯特里特因此陷入了沉思,他开始对这个寄信人感到奇怪,来信者究竟是男是女?看上去像是男人的笔迹——商务气质,不装腔作势,批评也像是男性的。在另外一方面,它又像是一个女性的试探——想让他在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感到不自信。他的内心被搅起了几分好奇,但很快就把这弃之脑后,他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不过,想到这个他确定不了的人在猜测他,打量他,还是觉得很奇怪。超脱尘世,真的!他重新读自己写好的两个章节,也许它们是有点虚无缥缈,没有脚踏现实的土壤。也许他已经准备好了,像当下的其他小说家一样,要逃进一个模棱两可的世界,在那里,神志清醒的头脑没有太多的施展空间。但那有关系吗?他把特威德河畔贝里克的照片扔进十一月的炉火里,试图动手写作,但他的句子断断续续,仿佛在和自我批评这个特别强大的障碍物作对抗。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不安地意识到自己的分裂,仿佛有人抓住了他的个性,正在把它撕开。他的作品也不再是均衡的,里面有两个张力,是不一致和相互对抗的,他试图解决这些不调和,但其过程非常缓慢。别在意,他想:也许我正在进入一个最佳状态,也许我获得了一种新的动力来源。只要我能把这两者联系起来,使它们的冲突富有成果,就像很多艺术家一样!
第三张明信片显示了一张约克大教堂的照片。
我知道你对大教堂饶有兴趣。我相信就你而言,这不是自大狂的表现,但较小的教堂有时更值得一看。在往南的路上,我看到很多教堂。你是在忙于写作?或者是在四顾中寻找灵感吧?
---来自你朋友W. S. 的又一次由衷的握手
这倒是真的,沃尔特·斯特里特确实对大教堂感兴趣。林肯大教堂曾是他年轻时心驰神往的景观之一,他在一本游记中写过它。但仅限于对教堂规模的欣赏,他对教区的小教堂颇为轻视,这也是真的。但是W. S. 怎么可能知道?这真的是一种自大狂的表现吗?总之,这个W. S. 是谁呢?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姓名的首字母正是他自己的。不,不是第一次,之前他就注意到了,但它们是如此常见的姓名首字母,它们可以是吉尔伯特[50]的,可以是毛姆[51]的,也可以是莎士比亚的——它们是普通的姓名简写,任何人都可以拥有它。然而,现在似乎和他是个奇怪的巧合;一个想法闯入他的脑中——会不会是我在一直给自己写明信片?人们有时做这样的傻事,特别是那些人格分裂者。当然,他还不属于这样的人,然而却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发展趋势——他在写作中的两极状态,现在已从他的思想延展到了他的风格,比如既用分号和从句使得一个段落松弛而无力,又用主动词和句号使另一个段落尖锐而深刻。
他再审视那笔迹,它似乎极其普通,可以出自任何人之手,也许是伪装得如此平凡吧。而现在,他在恍恍惚惚中觉得看到的笔迹很像是自己的。就在他要把明信片投入火中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他想:何不拿去让别人看看。
他的朋友说:“我亲爱的伙伴,一切都很清楚,这女人是个疯子,我能肯定是个女人。她可能爱上了你,想要引起你的兴趣。不管怎样,我认为这很正常,受公众瞩目的人往往会收到疯子的来信。如果它们让你心烦,那么读都不用读就把它们毁掉吧。那种人经常有一点精神问题,如果她觉得你被惹怒了,她会更加来劲。”
沃尔特·斯特里特得到一些短暂的安慰。一个女人,一个小老鼠般的女人不知怎么地喜欢上他了!那有什么可担忧的呢?然后,在潜意识里,他在寻找一些东西来折磨自己,并充当逻辑权威,他对自己说:假定那些明信片来自一个疯子,而它们是你写给自己的,根据推理,难道不意味着你是个疯子吗?他试图驱逐这种想法;他试图像对其他几张明信片一样,把这张也毁了,但内心有一种想要保存它的意识,他觉得那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他屈服于一种让他害怕又不可抗拒的冲动,他发现自己把它放到了壁炉架上,放在一口钟的后面。他看不到它了,但知道它在那里。
现在他不得不暗自承认,明信片的事情已经主导着他的生活,使他的思想和情感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但它们是毫无益处的。他的整个身心被悬系在对下一张明信片的期待上。
然而,像其他几张明信片一样,它完全是突如其来的,他都不敢去看那张图片。明信片上说:
我来了,已经距离考文垂越来越近了,你曾经被人送往考文垂吗?我有过,事实上是你送我去的。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经历,也许我们最终会认真解决。我劝你认真对待你的角色,不是吗?我给了你什么新主意吗?如果给了,你该谢谢我,因为我明白,这正是小说家们想要的。可以说,我一直在重读你的小说,生活在它们之中。
---Je vous serre la main(法语:给予你我温暖的握手)
一如既往的 W. S.
恐慌的波浪在沃尔特·斯特里特的心中涌起。一直以来,他怎么从没发现一个重要的事实——每一张明信片寄出的地方都比前一张离他更近?“我越来越近了”,难道不知不觉之中他的自我保护意识让他的大脑戴上了有色眼镜?如果是,他希望他能摘下它。他拿起一本地图册,漫不经心地追踪W. S. 的行程。距离考文垂有大约八十英里[52]这么远,沃尔特就住在英国西南部的一个大城镇里。
该不该把这张明信片拿给一个精神病医生看看?但医生又能告诉他什么呢?他不知道沃尔特想知道些什么,他是否对W. S. 抱有恐惧。
最好去警察局,警方是惯于处理匿名信的,如果他们嘲笑他,那倒好了。
然而,他们没有笑他,他们说明信片是个恶作剧,W. S. 自己是永远不会现身的。他们又接着问他,是否有人对他怀恨在心。“据我所知没有。”沃尔特说。他们也认为写明信片的人可能是个女的,要他别担心,但若是再有明信片寄来的话,务必让他们知道。
沃尔特揣着小小的安慰,回到了家里。和警方的谈话对他是有好处的,让他考虑清楚,他对警方说的是真话——他没有敌人。他不是一个有强烈个人感情的人,就像他流露在书里的这种感情。在书中他倒是刻画了一些可恶的人物,然而,这也不是最近几年的事,近几年他不再愿意刻画特别坏的男人或女人:他认为这在道德上是不负责任的,在艺术上也难以令人信服。每个人都有善的一面:伊阿古夫妇[53]是虚构的人物。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动笔了,明信片这件事如此荒诞,弄得他魂不守舍,背负沉重的压力。如果他必须刻画一个真正邪恶的人,就把他描写成一个激进的理想主义者或纳粹党人——某个故意泯灭自己人性的人。在过去,当他更年轻、更倾向于把事情看得非黑即白的时候,他曾经放任过自己一两次。他对自己的旧作也不太记得了,在一本名叫《放逐者》的书里,有一个真的被他捅了刀子的角色。他以极端怨恨的笔墨写到此人,就好像那是一个他试图揭露的真实对象。在把所有邪恶归结于这个人的过程中,他体验到一种奇特的快意。对此人从来没有作无罪推定,甚至在对此人施以绞刑处罚时,他也从来没有对此人感到有一丝的怜悯。他是那样激动,一想到这个充满恶意的黑东西在周围爬来爬去,他几乎被吓住了。
奇怪,他竟然不能记起这个角色的名字。他从书架上拿下这本书,翻开里面的书页,甚至直到现在,他们都让它感到很不舒服。对了,名字在这里,威廉……威廉……他得回头去找此人的姓。威廉·斯坦斯福思。
是他自己的姓名首字母。
他不认为这个巧合暗示着什么,但搅乱了他的思路,削弱了他对困扰的抵抗。他是如此不安,以至于下一张明信片来时,感到如释重负。
“是不是这提醒了你什么事情?”他读着,无意中把明信片翻了过来。他看见了一张监狱的照片——格洛斯特监狱。他注视着它,仿佛它能够告诉他一些事情似的,然后他鼓着劲继续读下去。
我现在非常近了。正如你可能已经猜到的,我的行动不是完全处于我的控制之下,但一切都顺利,我有望在周末的某个时候见到你。然后我们可以认真地解决问题,我怀疑你是否认得出我!这不是你第一次殷勤好客地对我。
---Ti stringo la mano(意大利语:握你的手)
一如既往的 W. S.
沃尔特拿着明信片直奔警察局,问周末能不能派警察来保护他,负责此事的警官笑着对他说,可以很确定,这是一个恶作剧,但他会告诉相关人员密切注意这个地方。
“你还是想不出可能是谁?”
沃尔特摇摇头。
这天是星期四,沃尔特还有大量时间考虑周末的事情。起初,他以为自己活不过这段时间,但是说来奇怪,他的信心非但没有减弱反倒增强了。他开始认真工作,像是终于能做些事了,很快他发现自己确实能够——而且他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他能工作得更好了。仿佛他承受的紧张情绪是一种酸,溶解了他和他的主题之间的思想绝缘层:他现在离主题更近了,他的人物全身心地投入他给予他们的所有考验,而不只是对他的舞台指导做出过于鲁莽的反应。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星期五的黎明似乎和其他日子的黎明是相同的,直到有什么东西把他从自我昏睡中拉醒,他突然问自己:“周末什么时候开始?”
从星期五开始了一个漫长的周末,然而,他的恐惧感又回来了。他走到临街的大门口,看着外面。这是一条人迹稀少的郊区街道,周围全是和他家一样的房子。它们是摄政时期的独立屋,有高大的方形门柱,一些柱顶上有支撑门灯的半圆形金属架,大多数都破损失修,只有两三盏灯亮着。一辆汽车在街上慢慢地行驶,有人在过马路:一切都很正常。
那天他向外张望了几次,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星期六到了,并没有明信片送来,他的恐慌差不多平息下来了。他几乎想要打电话给警方,告诉他们不用再费心派人过来。
但他们信守承诺,派了人来。下午茶和晚餐之间,是最常有周末客人到访的时间,沃尔特走到门口,看见一个警察,站在两根亮着灯的门柱之间,这是他第一次在夏洛特街看到警察。此情此景,以及由此给他带来的宽慰,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焦虑不安。此刻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安全,同时还有一点羞愧,因为给一个努力工作的人带来额外的麻烦。他想,该不该走过去,和这个素未谋面的保卫者交谈,给他一杯茶或饮料?如果能听到他对沃尔特式幻想开怀大笑,感觉也不错。但不能这样做——他总觉得当担任保卫的那一方不带个人感情、不露真实姓名时,他的安全更有保障。“警员史密斯”的震慑力在某种程度上远不如“警方保护”。
有好几次,他通过上面的窗子(他不喜欢打开门看),确定他的守卫者还在那里;有一次,为了进一步证实,他让女管家去察看这个陌生人。令人沮丧的是,她回来说没有看到警察;但她的眼力不太好,所以几分钟后沃尔特又自己去看,非常清楚地目击到了此人。当然,这个人必须四处走动,也许肯德尔太太出门看的时候,他正在漫步。
晚餐后工作是违反他日常惯例的,但是今天夜里他要工作——他感到血管里有如此多的冲动。其实,一种超越自我的意识支配着他,句子从他的笔底喷涌而出,为了多睡一会儿而抑制创作冲动是愚蠢的。继续!继续!他们说的没错:凌晨正是工作的时间。当女管家进来说晚安的时候,他勉强地抬了抬头。
在这间温暖、舒适的小屋里,寂静像是一只水壶在他周围咕咕作响。他甚至没有听到门铃声,直到它响了好一会儿。
这时候会来客人?
他颤抖着双膝,向大门走去,也不知道自己期望发现什么,所以当打开门,看到堵在门口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他欣慰不已。不等那人开口说话,他就大声喊着:“进来,请进,我亲爱的朋友。”他伸出手,但是那警察没有回应。“你站在外面肯定很冷,我之前不知道外面在下雪,”他又说,看着雪花落在那警察的披肩和头盔上,“进来暖暖身子吧。”
“谢谢,”警察说,“我是无所谓的,在哪都行。”
沃尔特对警察标志性的口头语知道得够多,不至于误以为他是勉强接受。“这边走,”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正在书房里写作。天啊,太冷了,我会把暖气开大。现在你不脱下衣服让自己放松一下吗?”
“我不能待太久,”警察说,“我有任务在身,这你知道。”
“哦,是的,”沃尔特说,“这样一个无聊的任务,一项闲差,”他停下来,怀疑这个警察是否知道是什么闲差,“我猜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事——明信片?”
警察点点头。
“但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不会有事,”沃尔特说,“我会安全得……像屋子一样安全。你尽可能多待些时间,喝上一杯。”
“我执行公务时从不喝酒,”警察说。他还穿着披肩,戴着头盔,回头看了一看。“那么,这里是你工作的地方?”他说。
“是的,你按门铃时我正在写作。”
“我想,一定有个可怜的混蛋在做这事。”警察说。
“哎呀,为什么这样说?”沃尔特被这不友好的语气挫伤了,注意到这个人醋栗般的眼睛是多么的冷酷。
“我一会儿就告诉你。”这个警察说,然后,电话铃响了。沃尔特说了声抱歉,匆匆离开房间。
“这是警察局,”一个声音说,“是斯特里特先生吗?”
沃尔特说他是。
“嗯,斯特里特先生,你家里情况怎样?我希望没有事吧?我要告诉你为什么我这样问,很抱歉,我们忘了去你那里执行这项琐碎的任务。我想,恐怕是调度上的失误。”
“但是,”沃尔特说,“你们派了一个人来。”
“没有,斯特里特先生,恐怕我们没有。”
“但有一个警察在这里,就在我屋里。”
电话出现一个停顿,然后他的对话者用比较严肃的声音说:“他不可能是我们的人,你有没有看过他的警号?”
“没有。”
又一个停顿之后,那声音说:“你希望我们现在就派人来吗?”
“是的,请——请快点。”
“那么好吧,我们一会儿就到。”
沃尔特放回话筒,现在怎么办?他问自己。他应该关上门吗?他应该跑到街上去吗?他应该叫醒女管家吗?任何一个警察都是可以打交道的:但是一个流氓警察!一个执法者变成了违法者,四处游荡,残害他人!要过多久真正的警察才会到达?他正在盘算的时候,门开了,他的客人走进来。
“一旦打开了大门,就没有一个房间是私密的了,”他说,“你忘记我曾是一个警察了?”
“曾是?”沃尔特说,慢慢从他身边走开,“你是一个警察。”
“我也是其他玩意儿,”警察说,“小偷、皮条客、勒索者,乃至杀人犯。你该知道。”
那个警察——如果是的话——似乎正朝他走来,沃尔特突然意识到保持一小段距离的重要——餐具柜和桌子之间的距离,一把椅子和另一把椅子之间的距离。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什么你那样对我说话?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以前也从没听说过你。”
“哦,你没有吗?”那个人说,“但你想到了我,而且,”他的声音提高了,“你写过我。你拿我寻开心,难道不是?现在我要拿你来开心。你竭尽所能把我写得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这难道不是对我的伤害?你没有想过成为我的感觉,是吗?你从没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是吗?你对我没有丝毫同情,是吗?好了,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同情。”
“但是我要告诉你,”沃尔特喊着,紧紧抓着桌子的边缘,“我不认识你!”
“现在你竟然说你不认识我!你对我做了你所能做的所有,然后忘记了我。”他的声音变成哭诉,充满了自怜,“你忘记了威廉·斯坦斯福思。”
“威廉·斯坦斯福思!”
“不错。我是你的替罪羊,不是吗?你把你的所有自我厌恶转移到我的身上。你在写我的时候感觉非常好,现在,当一个W. S. 面对另一个W. S.,我该做什么,才算我的举动符合我的性格?”
“我……我不知道。”沃尔特咕哝着。
“你不知道?”斯坦斯福思冷笑着说,“你应该知道,是你生了我。如果威廉·斯坦斯福思在一个寂静的地方遇到他的老爸,慈爱的、让他荡秋千的老爸,他会做什么?”
沃尔特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你和我一样知道我会怎么做。”斯坦斯福思说。然后他的脸色变了,突然说道:“不,你不知道,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理解我,我并不像你描画的那样黑暗。”他停下来,希望的火焰在沃尔特胸中摇曳。“你从来没有给我一个机会,是吗?好吧,我给你一个机会,这说明你根本不了解我,对吗?”
沃尔特点点头。
“还有另一件你忘记的事情。”
“是什么?”
“我曾经是个孩子。”这个前警察说。
沃尔特没有吭声。
“你承认这点了?”威廉·斯坦斯福思冷冷地说,“嗯,如果你能告诉我你赋予我的一项美德——哪怕是一个善念——哪怕一个可取的长处——”
“真的吗?”沃尔特说,他打起了颤。
“嗯,那么我就饶了你。”
“如果我说不出呢?”沃尔特轻声说。
“喔,那么,太糟糕了。我们必须认真解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卸下了我的一只胳膊,我还有另一只。你称我为‘铁臂斯坦斯福思’。”
沃尔特开始喘气。
“我让你想两分钟时间。”斯坦斯福思说。
他们两人看着钟。起初,那只鬼鬼祟祟动着的手使沃尔特的思想陷入瘫痪。他注视着威廉·斯坦斯福思的脸,那张冷酷的、狡猾的脸好像总是在阴影中,仿佛它是不能接触光的东西。他拼命搜索他的记忆,寻找一个例子来拯救自己;但是他的记忆像拳头似的紧紧攥着,不放下任何东西。“我必须找到些什么。”他想,突然,他的脑子松弛了下来,他看到了那本书的最后一页,就像照片印在脑中似的。然后,以梦幻般的速度和魔力,每一页都完整而清晰地显现在他面前,直至检索到第一页,无可怀疑,他意识到他寻找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在所有那些邪恶中,没有一丝善良的迹象。他禁不住涌起一种欣喜的感觉,除非他找出证明,否则所有善良的动机都将遭其背叛。
“对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大声喊着,“在你所有的肮脏把戏中,这是最肮脏的!你想要我粉饰你,是吗?哎呀,你身上的雪花都变黑了!你怎么敢问我要名声?我已经给了你一个!上帝不允许我对你说一句好话!我宁可死!”
斯坦斯福思伸出一只手臂。“那么,去死!”他说。
警察发现沃尔特·斯特里斯瘫倒在餐桌上,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他死了。他的死因很容易看出,那因为挣扎而伤痕累累、疲软无力的手,再加上他喉咙上的痕迹。他是被勒死的。他的攻击者没留下线索。而且他的身上怎么会有雪花,这是一个谜,因为他死的那天,没有任何地区有下雪的报道。
[book_title]哈里
如此普通的东西竟使我感到害怕:阳光、草地上瘦削的阴影、白色的玫瑰花、红头发的孩子们,还有“哈里”这个名字——如此普通的一个名字。
然而,当克里斯蒂娜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时,我就有一种恐惧的预感。
她五岁了,三个月以后就要上学去。这是一个炎热、晴朗的日子,像平时那样,她独自在花园里玩耍。我看见她俯卧在草地上,采摘雏菊,编制雏菊花环,享受着劳动的乐趣。太阳烤着她淡红色的头发,使她的皮肤看上去很白,她聚精会神,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
突然,她朝着那边的白玫瑰丛看,它们在草地上洒下一片阴影,她看着笑了起来。
“嘿,我是克里斯蒂娜。”她说。她站起来,慢慢朝灌木丛走去,她那胖鼓鼓的小腿暴露在那条过短的棉布蓝裙下面,非常可爱,她长得太快了。
“我和妈妈、爸爸在一起。”她清楚地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之后说:“哎呀,但他们是我的妈妈和爸爸啊。”
现在她在灌木丛的阴影中,仿佛从光明的世界走进了黑暗。也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心神不宁,于是我叫她:“克丽丝[克丽丝(Chris),克里斯蒂娜(Christine)的昵称。],你在做什么?”
“我没事。”那声音像是很遥远。
“快进屋,待在外面太热了。”
“不热。”
“快进屋,克丽丝。”
她说:“现在我必须进屋了。再见。”然后,慢慢向屋子走来。
“克丽丝,你在和谁说话?”
“哈里。”她说。
“哈里是谁?”
“哈里。”
我不能从她嘴里问出任何东西,于是我给了她一些蛋糕和牛奶,在上床之前读书给她听。她一边听,一边眼睛看着花园,有一次她还笑着挥起了手。等我把她抱到床上,我才松了口气,觉得她安全了。
当我丈夫吉姆回家,我告诉他那个神秘的“哈里”,他哈哈笑了起来。
“哦,她也开始闹着玩了,对吗?”
“什么意思,吉姆?”
“对儿童来说,有一个想象中的伙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有的孩子和他们的玩具娃娃说话,克丽丝从不喜欢布娃娃,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同龄的朋友,所以就想象出一个。”
“但为什么她选择那个特别的名字?”
他耸耸肩:“你知道孩子是怎样学会各种事情的,我真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老实说,我搞不懂。”
“我也真的不知道。只是觉得对她有更多的责任,比假如我是她亲生母亲有更多的责任。”
“我知道,但她没事。克丽丝很好,她是一个漂亮、健康、聪明的小女孩。她是你的荣耀。”
“也是你的。”
“事实上,我们是非常棒的父母!”
“而且如此谦和谨慎!”
我们一起笑起来,他吻了我,我深感安慰。
直到第二天早晨。
灿烂的阳光又照射在那块小小的、鲜绿的草地上和白玫瑰上。克里斯蒂娜坐在草地上,盘起双腿,注视着玫瑰盛开的灌木丛,露出笑容。
“喂,”她说,“我希望你出来……因为我喜欢你。你多大了?……我才五岁多点……我可不是一个婴儿!我马上就要上学去,我要穿一件新衣服,一件绿色的。你去学校吗?……那么你做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站在厨房里,感到周身发冷。“别犯傻了,很多孩子有一个想象中的伙伴,”我拼命地安抚自己,“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管做你的。不要去听,别像个傻子。”
但我忍不住比往常更早地叫唤克丽丝来喝午间牛奶。
“克丽丝,你的牛奶准备好了,回来。”
“再等一会儿。”这个回答很奇怪。通常,她会迫不及待地跑回来,冲向她的牛奶和特制的奶油夹心饼干,在这方面,她可是一个小美食家。
“快来,亲爱的。”我说。
“哈里也能来吗?”
“不!”我厉声喊道,这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再见,哈里。很抱歉你不能进来,但我得去喝牛奶了。”克丽丝说,然后朝着屋子跑来。
“为什么哈里不能进来也喝些牛奶?”她对我提出质疑。
“哈里是谁,亲爱的?”
“哈里是我的哥哥。”
“但是克丽丝,你没有哥哥,爸爸、妈妈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那就是你。哈里不可能是你哥哥。”
“哈里是我的哥哥,他是这样说的。”她对着那杯牛奶低下头去,上唇沾满了牛奶,然后抓起饼干。幸好,“哈里”还没有败坏她的食欲!
她喝完牛奶之后,我说:“克丽丝,现在我们去买东西。你喜欢和我一块儿上商店,是吗?”
“我想留下来和哈里在一起。”
“嘿,你不能,你得和我一起去。”
“哈里也能去吗?”
“不能。”
当我戴帽子和手套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最近几天,屋里很冷,尽管外面阳光普照,但像有一层冷冷的阴影笼罩在屋子上面。克丽丝非常温顺地跟着我,但当我们走到街上时,她转过身子挥了挥手。
那天夜里我没有向吉姆提起这件事,我知道他只会像之前那样笑我。但当克里斯蒂娜的“哈里”幻梦日复一日地继续时,我也越来越紧张了。我开始讨厌甚至惧怕这些漫长的夏日,我渴望灰色的天空和雨,我渴望白玫瑰快凋谢死去。当我听到克里斯蒂娜在花园里喋喋不休时,我就会颤抖,她现在和“哈里”的谈话完全无拘无束。
在一个星期日,当吉姆听到她在说话时,他说:“对于假想的同伴,我在意的一件事是,可以鼓励孩子说话,克丽丝说话比以前更流利自如了。”
“带着一种口音。”我脱口而出。
“一种口音?”
“轻微的伦敦腔。”
“亲爱的,每个伦敦孩子都有一点伦敦腔。如果她上学去,碰到很多其他孩子,情况会更糟。”
“我们讲话不带伦敦腔,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她能从哪里学到,除了从哈……”我害怕说出那个名字。
“面包师、送奶员、清洁工人、送煤工、门窗清洁工——还要更多的例子吗?”
“我想不用了。”我无奈地笑了。吉姆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不管怎样,”吉姆说,“我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任何伦敦腔。”
“她和我们说话时没有,仅仅在她和……和他说话时有。”
“和哈里。你知道,我倒是对小哈里很感兴趣,如果有一天我们往外看,看到了他,那不是很有趣吗?”
“不要!”我喊着,“别说这种话!这是我的噩梦,我的白日噩梦。噢,吉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他吃惊地看着我:“哈里这件事真的使你深感不安,是吗?”
“当然是这样!日复一日,我除了听到‘哈里这样’‘哈里那样’‘哈里说’‘哈里认为’‘哈里能吃一些吗?’‘哈里也能进来吗?’之外,其他什么也听不到。这对你没什么,因为你整天离家待在办公室里,但我必须生活在这种状态下。我害怕极了,这太奇怪了。”
“你知道该做些什么来让自己安心吗?”
“什么?”
“明天带克丽丝去看韦伯斯特老医生,让他和她进行一次小小的谈话。”
“你是认为她病了——她脑子有病?”
“天哪,不是!但当我们遇到一些超出我们能力所及的事情时,最好还是接受专业的建议。”
第二天我带着克丽丝去看韦伯斯特医生。把她留在候诊室里,然后我简短地告诉医生有关哈里的事情,他同情地点着头,然后说:“詹姆斯太太,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病例,但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我曾经遇到过几个这样的病例,孩子们想象中的同伴对他们来说变得非常真实,以致他们的父母深感不安。我估计她是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对吗?”
“她不认识别的孩子,你瞧,我们是新搬来这个街区的,但她一旦上学,事情便会改观。”
“我认为,当她上学遇见了其他孩子,你们会发现这种幻想的消失。你看,每个孩子都需要和自己同年龄的伙伴,如果没有,就会进行虚构。孤独的老年人会自言自语,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疯了,只是他们需要和人说话而已。孩子更实际,她觉得和自己说话似乎是傻傻的,于是虚构了一个人来说话。说真的,我觉得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丈夫也这样说。”
“我想也是。还有,既然你带她来了,我会和克里斯蒂娜聊一聊,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我返回候诊室去带克丽丝,她坐在窗边,她说:“哈里在等我。”
“在哪里,克丽丝?”我平静地说,我突然想顺着她的眼睛看。
“在那里,玫瑰丛旁边。”
医生的花园里,也有一个白玫瑰的灌木丛。
“那里没有人。”我说。克丽丝向我投来一个嘲笑的眼神,这不像是孩子能有的表情。“亲爱的,韦伯斯特医生现在想要见你。”我战栗着说,“你记得他,是吧?你出水痘好起来的时候,他给你糖吃。”
“是的。”她说着,非常乐意地去了医生的诊疗室。我不安地等着,隔着墙壁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听见医生咯咯笑着,也听见克丽丝的高声大笑,她喋喋不休地和医生说着,完全不同于和我说话。
当他们出来时,他说:“她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一个爱想象的小顽皮。劝你一句话,詹姆斯太太,让她和哈里说话,让她养成对你信任的习惯。我知道你对她的‘哥哥’表示了一些不赞同,所以她不愿和你多说到他。他做木头玩具,是吗,克丽丝?”
“是的,哈里做木头玩具。”
“他还会读书和写字,对吗?”
“他还会游泳、爬树和画画。哈里什么都能做,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哥哥。”因为崇拜,她脸上泛起了红晕。
医生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听上去哈里对她来说是个很棒的哥哥。他甚至有像你一样的红头发,克丽丝,我说得对吗?”
“哈里是红头发,”克丽丝骄傲地说,“比我的头发更红,他差不多像爸爸那样高,只是瘦一点。妈妈,他像你一样高。他十四岁,他说他的个头长得比他的年龄高。像他那样的年龄该有多高?”
“你们回家的时候,妈妈会告诉你,”韦伯斯特医生说,“那么,再见了,詹姆斯太太。别担心,尽管让她去闲聊。再见,克丽丝,代我问候哈里。”
“他就在那里,”克丽丝说,指着医生的花园,“他一直在等我。”
韦伯斯特医生笑了起来。“他们是不可救药的,不是吗?”他说,“我认识一个母亲,她的孩子们虚构了一整个土著部落,他们的礼仪和禁忌统治着这个家庭。詹姆斯太太,也许你还属幸运的!”
我试图通过这些来获得安慰,但事情并非如此。我衷心希望,等到克丽丝开学后这个可悲的哈里事件就会结束。
克丽丝跑在我前面,她抬头看着,好像在什么人的旁边。在一个短促、可怕的瞬间,我看见地面上有个影子在她旁边,一个又长又瘦的影子,像是一个男孩的。然后消失了。我追上她,在整个回家的路上紧紧拉着她的手。甚至在相对较安全的屋子里——在这样一个大热天,这屋子却如此奇怪的冷——我也从没有让她离开过我的视线。表面上看,她对我的态度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事实上她正在渐渐对我疏远,在我的家里,这孩子竟然成了一个陌生人。
自从吉姆和我收养她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想要知道: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的亲生父母是谁?这个我把她当作女儿的可爱的小陌生人究竟是谁?克里斯蒂娜是谁?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其间都是哈里,没完没了的“哈里”“哈里”。在开学的前一天,克丽丝说:“我不要上学。”
“明天你要去学校了,克丽丝,你盼望这一天。你知道,会有很多其他小女孩和小男孩。”
“哈里说他不能去。”
“你不会希望哈里在学校吧。他会——”我努力遵照医生的忠告,显出相信哈里的存在——“他会觉得,他太大了,一个十四岁的小伙子,挤在小男孩和小女孩中间会是傻傻的。”
“没有哈里我不会去学校,我想和哈里一起去。”她开始放开声音伤心哭了起来。
“克丽丝,别这样胡闹,停下来!”我狠狠打了一下她的胳膊,她的哭声立刻收住,她盯着我,蓝眼睛睁得很大,冷冷的,有些吓人。她用成人的眼光看着我,让我禁不住要打冷战。然后她说:“你不爱我,哈里爱我。哈里需要我,他说我可以和他一起走。”
“我不要再听这些!”我大声喊叫,然而我恨我自己声音里的愤怒,我恨自己竟然对一个小女孩生气,她是我的小女孩,我的!
我单膝跪下,伸出双臂。
“克丽丝,亲爱的,过来。”
她慢慢地走过来。“我爱你,”我说,“我爱你,克丽丝,我的爱是真实的,学校也是真实的,你去上学会让我很高兴。”
“如果我去了,哈里会离开。”
“你会有其他的朋友。”
“我要哈里。”她的眼泪再次流下,染湿了我的肩膀。我紧紧抱着她。
“你累了,宝贝,上床吧。”
她睡觉时脸上还留着泪痕。
这还是白天,我走到窗边,为她拉上窗帘。花园里有金色的影子和长条状的阳光,然后又像是梦幻中一样,一个男孩的又长又瘦、轮廓清晰的影子落在了白玫瑰丛的旁边。我像一个疯女人,推开窗子大声喊叫:“哈里!哈里!”
我觉得,我在玫瑰丛里看见了闪动的红色微光,就像男孩头上密密的红色卷发。然后,什么也没有了。
当我告诉吉姆有关克里斯蒂娜的情绪爆发时,他说:“可怜的小家伙,在刚开始,上学总是件令人紧张不安的事情。一旦她去了学校就会没事的,随着时间推移,你也会越来越少听到哈里了。”
“哈里不要她去学校。”
“嘿,听上去好像你也相信有哈里!”
“有时候我是的。”
“你这年纪了还相信邪灵?”他取笑我。但他的眼神显露了关心。他认为我快要“发疯”了,并有点在责怪他!
“我倒不认为哈里是邪恶的,”我说,“他只是个男孩,一个不存在的男孩,只有克里斯蒂娜以为他是存在的。而克里斯蒂娜是谁?”
“别那样!”吉姆急忙说,“我们收养克丽丝的时候,就决定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不要探究过去,不要怀疑和担心,也没有秘密。克丽丝是我们的,如同我们自己的亲生骨肉。无论克里斯蒂娜到底是谁!她是我们的女儿——你只要记住这点!”
“是的,吉姆,你是对的。你当然是对的。”
他为这件事一直很烦躁,所以我没有告诉他明天克丽丝去学校后我的计划。
第二天早晨克丽丝一声不出,满脸的不高兴。吉姆和她开玩笑,试图逗乐她,但是她的所有反应就是看着窗外,然后说:“哈里走了。”
“你现在不需要哈里了,你要去学校了。”吉姆说。
克丽丝用成人的蔑视眼神瞥了他一眼,是那种她曾经给过我的眼神。
当我带她去学校的时候,她不和我说话,我几乎含着眼泪。虽然我为她去上学而高兴,但和她分开时却感到非常失落。我猜想,当第一次带着自己宠爱的孩子去学校,每一个母亲都会有这种感觉。这是孩子婴儿时代的结束,也是现实生活的开始,这种生活有它残忍、陌生和粗野的一面。在大门口我和她吻别,并告诉她:“你会在学校里和其他孩子一起用午餐,三点钟放学,我会来接你。”
“是的,妈妈。”她紧紧拉着我的手。其他紧张的小孩子和同样紧张的父母也陆续来到。只见一个快乐的年轻教师,一头金发,身穿白色的亚麻布女装,现身在大门口。她让新来的孩子集中到她那边,然后领着他们离开。当她走过时给了我一个温和善意的微笑,说道:“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我离开的时候,感到很轻松愉快,我知道克丽丝安全无虞,我不必再忧心忡忡。
现在我开始进行我的秘密使命。我搭乘一辆公共汽车来到镇上,进入一栋大而破落的楼宇。我已有五年没有到访它了,那时,是吉姆和我一起来的。建筑物的顶层属于格雷索恩收养公会。我爬了四层楼梯,敲响了那扇眼熟的、胡乱涂着油漆的门,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秘书让我进去。
“我能见一见克利弗小姐吗?我是詹姆斯太太。”
“你有预约吗?”
“没有,但事关紧要。”
“我去看一下。”那姑娘离开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詹姆斯太太,克利弗小姐可以见你。”
克利弗小姐站起来迎候我,她是位身材高挑清瘦、头发灰白、露着迷人笑容的女人,有一张平常但很和蔼的脸、一个满是皱纹的前额。“詹姆斯太太,很高兴又见到你,克里斯蒂娜好吗?”
“她很好,克利弗小姐。我最好还是直说吧,我知道你一般不向孩子的父母吐露他们的身世,但我必须知道克里斯蒂娜是谁。”
“抱歉,詹姆斯太太,”她开始说,“我们的规则……”
“请让我告诉你整个故事,然后你会明白,我正在遭受煎熬的不只是普通的好奇心。”
我告诉她有关哈里的事情。
当我说完后,她说:“这很奇怪,真的很奇怪。詹姆斯太太,我要破一次例,我要告诉你她来自哪里这个绝对的秘密。
“她出生在伦敦一个非常贫困的地区,家里有四口人,父亲、母亲、儿子和克里斯蒂娜本人。”
“儿子?”
“是的。事情发生时,他——他十四岁。”
“那时发生了什么?”
“让我从头开始吧。那对父母并不是真的想要克里斯蒂娜。这个家庭住在一幢老屋的顶层,在我看来应该是被卫生检查员定为不合格的。即便他们只有三个人,也已经够难了,又增加一个婴儿之后,生活更是成了雪上加霜的噩梦。那母亲是个神经质的人,懒散邋遢、郁郁寡欢,还非常肥胖。生下婴儿后,她根本就疏于照料。然而,那哥哥却从一开始就非常喜爱这个小女孩,为了照看她,还逃学惹上麻烦。
“那父亲在一个仓库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不是很多,但足以维持全家的温饱。后来他病了几个星期并丢掉了工作。他躺在那间肮脏的房间里,病着,忧虑着,被他的妻子喋喋不休地责骂着,被婴儿的哭闹和儿子对婴儿没完没了的大惊小怪而搞得不胜其烦——顺便说一下,我是后来从邻居那里得到所有这些细节的。我还听说,他在战争中度过了一段特别糟糕的时光,在一家神经医院里待了好几个月才完全康复,然后退役回家。现在这所有突如其来的压力让他不堪承受,几近崩溃。
“一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底楼房间的一个妇女看见有什么东西经过她的窗子落下来,并听到地面上砰的一声,她跑出去看。那家人的儿子倒在地上,克里斯蒂娜被他的双臂抱着。男孩的脖子被摔断,他死了。克里斯蒂娜脸色发青,但还有微弱的呼吸。
“那妇女叫醒了家人,派人去叫警察和医生,然后他们跑到顶层房间,他们不得不破门而入,因为门是锁着的,而且里面被密封着。一阵强烈的煤气味扑向他们,尽管窗子是打开的。
“他们发现了死在床上的丈夫和妻子,还有丈夫留下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要把他们全杀了。
这是唯一的出路。
“警察下了结论,当他的家人睡着之后,他把门、窗全都封死,打开煤气,然后躺到他妻子身旁,直到他渐渐失去知觉并死去。但儿子想必是醒了,也许拼命想打开门,但打不开,他已经虚弱得叫不出声,唯一能做的就是揭掉窗子上的封条,打开窗子,然后双臂紧紧抱着他喜爱的小妹妹,纵身跳了下去。
“为什么克里斯蒂娜没有中毒,这是个谜。也许她的头正好在被子下面,压在她哥哥的胸口上,他们总是睡在一起的。不管怎样,这孩子被送到医院,然后送到你和詹姆斯先生第一次看到她的收养所里……那对于小克里斯蒂娜来说是个幸运的日子!”
“如此说来,是她哥哥拯救了她的生命,而他自己死了?”我说。
“是的,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少年男子汉。”
“也许他没有想到救她,只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哎呀,亲爱的!这样说不厚道,我不是故意的。克利弗小姐,他的名字叫什么?”
“我得帮你查一下。”她查阅了诸多文件夹中的一个,最后说:“他们的姓氏是琼斯,那个十四岁大的哥哥叫‘哈罗德’。”
“他是红头发吗?”我嘟哝着。
“这我倒不知道,詹姆斯太太。”
“但这是哈里,那个男孩叫哈里,这意味着什么?我弄不懂!”
“这是不容易弄明白的,但我想在她的潜意识深处,克里斯蒂娜一直记着哈里,她婴儿时代的伙伴。我们不认为孩子们有很多记忆,但是在他们小脑袋的什么地方一定藏着过去的一幕幕影像。克里斯蒂娜没有虚构这个哈里,她记起了他。所以很显然,她几乎是让他复活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牵强附会,但整个故事是如此离奇,我想不出其他解释。”
“能给我他们家的地址吗?”
她不愿给我这方面的信息,但我说服了她,最后我出发去找坎弗街十三号——那个名叫琼斯的男子试图杀死自己和全家并几乎得逞的地方。
屋子似乎已经无人居住,既肮脏又破旧,但有一样东西让我端详再三。它有一个小花园。零星的、长短不一的鲜亮绿草,撒在那片单调的褐色土地上。但颇为奇特的是,小花园有一个这条破街的其他屋子没有的亮点——一片白玫瑰丛,花儿开得灿烂亮丽,香味扑鼻。
我站在灌木丛旁边,抬头注视着顶上的窗子。
一个老妇从底层的窗口朝外张望。
“我想这屋子是空的。”我说。
“应该是吧。是座危房,但他们不能赶我走,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我不会走。那事发生之后其他人很快就走了,也没有别人想来,他们说这地方闹鬼,确实如此。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生和死,它们近在咫尺,当你老了的时候就会知道这点,活着还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用略带黄色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道:“我看见他经过我的窗口跌下去,就落在那里,落在玫瑰丛里。他还常常回来,我时常看见他,在见到她之前,他不会离开。”
“谁——你说的是谁?”
“哈里·琼斯。他是一个好男孩,红头发,很瘦。不过做事坚决,有自己的主见,我想他太爱克里斯蒂娜了。他死在玫瑰丛里,过去经常和她在那里一坐好几小时,就在玫瑰丛旁边。然后死在那里了。人会死吗?教会该给我们一个答案,可是没有。没有人可以相信!走开,好吗?这地方不适合你,这是没有死的死人和没有活着的活人待的地方。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告诉我。我不知道。”
她用蓬乱白发下面的那双疯狂的眼睛盯着我,让我感到害怕。疯子是可怕的,人们同情他们,但人们仍然害怕他们。我咕哝着:“我这就走。再见。”虽然我感到双腿沉重,几近半瘫痪状态,犹如身在噩梦之中,但我还是试图快点穿过坚硬而炎热的人行道。
太阳火辣辣地晒在我的头上,可我几乎意识不到。茫然中,我发现自己对时间和地点完全失去了感知。
然后我听到令我毛骨悚然的声音。
一口钟敲了三下。
三点钟我应该在学校门口等着克里斯蒂娜。
我此刻在哪里?离学校有多远?我该乘哪一辆公共汽车?
我发疯似的探问过路人,他们害怕地看着我,正如我看那个老妇一样。他们肯定以为我疯了。
最后我找对了公共汽车,在灰尘、汽油味和恐惧的夹击中抵达学校。我奔跑着穿过灼热的、空空无人的操场。在一个教室里,那个年轻的白衣教师正在把她的书收到一起。
“我来接克里斯蒂娜·詹姆斯,我是她母亲,很抱歉我来晚了。她在哪里?”我喘着气。
“克里斯蒂娜·詹姆斯?”那姑娘皱起眉,然后亮着嗓子说,“哦,是的,我记起来了,那个可爱的红头发小女孩。没错,詹姆斯太太,她的哥哥接走了她。他们是多么相像,对吗?如此深爱。看见一个这样年龄的男孩如此钟爱他的小妹妹,真是非常温馨。这两个孩子的红头发是像你丈夫吗?”
“她的哥哥——说了——什么?”我虚弱地问。
“他什么也没说。我和他说话时他只是微笑着。我觉得他们现在已经到家了。我想问,你感觉还好吗?”
“是的,谢谢你。我必须回家了。”
我踏在滚烫的路面,一路跑回了家。
“克丽丝!克里斯蒂娜,你在哪里?克丽丝!克丽丝!”有时候甚至是现在,我还听见我自己过去那种穿过阴冷屋子的尖叫声。“克里斯蒂娜!克丽丝!你在哪里?回答我!克丽——丝——!”接着喊,“哈里!别带她走!回来!哈里!哈里!”
我发疯似的冲到花园里,太阳像滚烫的刀刃割着我。玫瑰丛闪动着刺眼的白光,空气是如此的寂静,我似乎站在没有时空感的永恒中。过了一会儿,我感觉似乎离克里斯蒂娜很近了,尽管我不能看见她。然后,玫瑰在我眼前发生变化了,变成了红色,世界变成了红色。血红,猩红。我从红色坠入到黑色,再坠入到虚无之中——几乎进入了死亡。
我因为中暑,后来又转化成脑膜炎,在床上躺了几个星期。其间,吉姆和警察对克里斯蒂娜的搜寻徒劳无功,无效的搜索继续了数月之久,报纸上充满了红头发孩子离奇失踪的新闻,那个教师描述是“哥哥”领走了她。报纸上出现了有关绑架、拐骗婴儿、谋杀儿童的报道。
后来,沸沸扬扬的传闻沉寂下来,唯有警方的卷宗里又多了一个没有解开的谜。
只有两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是疯了的、住在一幢颓败屋子里的老妪,另一个就是我自己。
很多年过去了,但我仍然生活在恐惧中。
如此普通的东西竟会使我害怕:阳光、草地上瘦削的阴影、白色的玫瑰花、红头发的孩子们,还有那个名字——哈里。如此普通的一个名字!
[book_title]街角小店
彼得·伍德的遗嘱执行人发现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因为他已经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了有条不紊的安排。唯一令人惊奇的是那个封了口的信封,它被放在他井然有序的写字桌上,信封上面写着:“我从没让人看过里面的内容,因为我不想惹上热心的研究学会。但我死后,所有的人都可以阅读它,就我所知,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份手稿的书写日期是作者去世的前三年,内容如下:
我一直希望把我年轻时的经历记录下来,我不会做任何说明,也不下结论,仅仅叙述某些事实:
一个雾蒙蒙的傍晚,当时的我刚刚获得律师资格,被强迫待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了一整天后,我正非常沮丧地走回住所,突然我的注意力被一家商店的明亮橱窗吸引,它的招牌上写有“古玩”两字。我想起要送一件结婚礼物给一位古董爱好者,于是握住那绿色店门的把手,随着一串欢乐的、叮叮当当的铃声,门开了,我进入了宽大而凌乱的店堂。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古董店的传统珍品和无甚价值的垃圾。成套的盔甲、长柄暖床器、破裂而模糊的镜子、教堂法衣、纺车、铜壶、枝形吊灯、锣、棋子——各个时期、各种大小的器具。尽管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杂乱无章,但这些收藏品中,没有一件给人灰尘蒙蒙和阴郁幽暗的感觉。店堂非但不昏暗反而灯火通明,壁炉里的火焰在噼噼啪啪的响声中跳跃着。事实上,在经历了外面阴冷潮湿的雾气之后,我觉得这里的空气如此温暖、令人愉悦,给我留下了极为惬意的印象。
当我进入店里时,一个年轻的女子和一个女孩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我觉得她们长得这般相似,显然是姐妹俩。她们愉快、活跃,衣着花哨,显得很特别,与通常经营这类商品的人不一样。也许,她们更适合在一家花店或蛋糕店里现身。看她们把店堂保持得如此明净,我内心深为佩服,默默祝愿这对姐妹有一个良好的夜晚。她们的微笑和落落大方的举止留给我十分美好的印象。虽然她们很热心地让我看店里所有的珍品,展现了非凡的见解和鉴赏力,但她们似乎并不在意我是不是会购买。
我找到一只价格很适中的镀银小铜盘,决定用它作为赠送朋友的礼物。我解释因为没有带足现金,问那位姐姐是否愿意收支票。
“当然,”她回答,迅速拿出笔和墨水,“请你把它开给‘街角古玩店’好吗?”
我带着不舍离开了这个宾至如归的店堂,回到橘黄色的雾霭中。
“先生,晚安。随时欢迎您的光临!”突然传来了那姐姐悦耳的声音,这是一种如此迷人的声音,使我几乎带着交了朋友的心情离开了。
我想那一定是在一个星期以后,在一个寒冷彻骨的夜晚我步行回家,粉状的雪花扑在我脸上,利刃般的寒风沿街追逼着我,我记起那家让人舒心的街角小店的殷勤热情,决定再去光顾。我发现自己刚好走在那条街上,在那里,是的!正是那个角落。
没想到的是,我怀着极大的期望,却发现这家店竟莫名其妙地摆出一副闭门谢客的架势,我看到了那个毫不含糊的告示:“打烊”。
一阵刺骨的寒风从拐角处呼啸而过,我的湿裤子轻轻地拍打着我开裂的脚踝。由于渴望里面的温暖和光亮,受挫感激起了我的恼怒,明知门是锁了的,却非常孩子气地抓住把手摇着。出乎我的意料,它在我的手中转动了,但不是因为我的用力。门是从里面打开了,暗淡的光线中,我发觉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非常衰老、虚弱的小个子男人的脸。
“请进,先生。”他用一种温和而带点颤抖的声音说,以虚弱的脚步踏着地面,从我面前走开。
我简直无法描述这个地方发生的变化。我猜想一定是断电了,因为偌大一个黑洞洞的房间,仅仅在靠两支忽暗忽明的蜡烛照明。在摇曳的火光中,以前那些明亮的家具,此刻现出黑色的轮廓,朦朦胧胧地高耸着,显得神秘莫测,投射出怪异、几乎带有威胁感的阴影。炉火熄灭了,只剩一团发着微光的余烬,证明不久前它的生气勃勃。再没有其他证据,因为我从没体验过这样冷酷的气氛,用“让人发冷”来表达,都可笑又苍白无力了!回想起来,在街上反倒舒服些,至少那刺骨的寒冷让人清醒。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商店的气氛和之前的明亮一样阴森。我有一种立刻离开的强烈意愿,但是周围的黑暗变得淡薄了,我看见那个老人在走来走去,忙着把蜡烛点亮。
“先生,我能让你看些什么吗?”他颤抖着声音说,他走过来,手中拿着细细的蜡烛。我现在能更清楚地看到他,他的外貌此刻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印象。当我盯着他的时候,伦勃朗[伦勃朗(Rembrandt,1606—1669),荷兰黄金时代的伟大画家,尤为擅长肖像画,讲究光影效果,有大量自画像传世。少年成名,半生潦倒。]从我脑中掠过,还有谁能搞懂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的奇怪阴影呢?“疲惫”这个词我们平常用得轻描淡写,此前我从来不知道它的真正含义,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积劳成疾的疲倦!那双眼睛深深地嵌在那憔悴的脸上,就像是火熄灭了一样。颤抖和弯曲着的小身躯是那样虚弱无力!
“尘归尘,土归土。”这句话在我脑中徘徊不去。
你们可能还记得,在我第一次造访时,我因店堂的异常明净而吃惊,而如今给我留下的奇幻印象是,这老者本身就是一件存积物,在这样一个尘埃遍布的地方被发现是极正常的。看上去他几乎不比一团灰尘和蜘蛛网的混合物更牢固,轻轻一吹或轻轻一碰就可能散开。
多么奇异的一个老人,被两个看上去颇为富裕的姑娘雇用!我想,他可能是个老雇员,出于仁慈的缘故被继续聘用。
“先生,我能给你看些什么吗?”老人重复着。他的声音比扯破一张蜘蛛网稍响一点,但里面有一种奇怪、几乎是恳求的坚持,他用没有血色,然而却是充满渴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想离开,而且是马上。单单是接近这个可怜的老人就使我苦恼,使我沮丧万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谢谢,我四处看看。”我发现自己跟在他虚弱的身子后面,心不在焉地察看被他手中颤动着的烛光暂时照亮的物件。
只有他那双绒毡拖鞋的疲惫拖动声打破了寒冷中的寂静,让我有些心烦意乱。
“非常寒冷的夜晚。”我试探地说。
“冷,是吗?冷?是的,这天可以说是真的很冷。”他苍老的声音里全是波澜不惊的冷淡。
我想知道,这可怜的老头承受了多少年“对自己苦痛的无能为力”?
“你做这份工有很久了吧?”我问,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一张四柱床。
“很久,很久,有很久时间了。”他的回答轻得像是一声叹息,他说的时候,时间似乎不再是有关日、月、年的问题,而是一种疲倦的无限延展。突然,我开始讨厌这个老人的筋疲力尽和忧郁,它们像传染病,压得连我自己也不堪承受了。
“噢,天哪!那得多久了?”我尽量以快活的口吻说,又加了一句令人讨厌的俏皮话,“该拿养老金了吧?”
没有回答。在寂静中他慢慢走到店堂的另一边。
“这是件古雅之物。”我的向导说,一边把手探向一个摆放各种零星物品的架子,拿起一只模样丑陋的小青蛙,它似乎是用某种类似翡翠的材料做成的,我猜是皂石。它的怪异让我印象深刻。我从老者手中接过青蛙,这东西冰凉得出奇。
“很有趣,”我说,“多少钱?”
“先生,半克朗[英国旧制货币单位,1克朗=5先令。]。”老人轻声地说,抬头看了我一眼。再一次,他的声音和尘土飞扬的声音相比也清晰不了多少,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闪光。那是渴望吗?
“只要半克朗?就这些吗?我买了,”我说,“别费心包扎这老安东尼·罗利[安东尼·罗利(Anthony Rowley),出自英国一首老童谣“A Frog He would A-Wooing Go”中的一只青蛙的名字。该处用以喻指青蛙。]了,我这就把它放到我口袋里。”
当我给老人硬币时,我无意中碰到他的手,几乎忍不住吃了一惊,我说过这只青蛙给我的感觉很冷,但是和他干燥的皮肤相比,青蛙的材料反倒显得温热了!我无法描述我第二次碰触到的寒冷。可怜的老头!我想,他不适合走来走去,不适合在这个孤独的地方。我真奇怪那两个看上去挺善良的姑娘怎么会让这样一个悲惨的老人勉为其难地工作。
“晚安。”我说。
“晚安,先生。谢谢,先生。”那虚弱苍老的声音颤抖着,他在我身后关上了门。
我转回身,面对着漫天大雪,我看见他那比影子坚实不了多少的身子,在烛光的映照中现出依稀的轮廓,他的脸贴在大块的玻璃格子上,当我跨步离开的时候,我想象他那疲惫而忍耐的双眼正从后面凝视着我。
不知怎么地,这个老人的影子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很久很久以后,当我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就会看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面的皱纹纵横密布,两只大眼睛像是没有生命的星球,凝视着,凝视着我。在它们不变的凝视中,似乎饱含着诉求。因为这个老人,我被莫名其妙地搅得心神不宁。
甚至在我进入睡眠之后,梦中也尽是他的身影,反复出现。我想,是因为觉得他极度疲劳,所以我试图逼他休息——强迫他躺下。但是我刚成功地把他虚弱的身体放到在店里看到的那张四柱床上——只是现在它似乎更像一个坟墓,而不像一张床,锦缎的床单变成了披着草皮的泥地——他就从我手中挣脱开来,又继续在店堂里步履蹒跚地来回漫步。我继续追赶他,沿着一排排望不到头的稀奇古怪的家具,但他还是躲开了我。
现在,这家幽暗的商店似乎在没有尽头地延展,我融入一个没有阳光、没有空气的无限空间,最后,我被弄得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那个四柱坟墓里。
就在第二天早晨,一个紧急的召唤使我离开了伦敦,在接下来一个星期的焦虑中,我把街角小店里的那幕情景弃之脑后了。被告知我父亲脱离危险后,我立刻返回了我沉闷的住所。我沮丧地把那些可怜的账单加起来,盘算着到哪里去找钱支付下季度的房租,然而一位老同学的来访给我带来了惊喜,那时他几乎是我在伦敦唯一的朋友。他受雇于一家最著名的商行,名叫“高雅艺术品贸易暨拍卖公司”。
交谈几分钟之后,他起身寻找火柴,我背对着他。我听到划火柴的刺耳的声音,接着是他烟斗里的平缓抽吸声,突然它们被一声惊叫打断。
“天哪,老兄!”他喊着,“你从哪里弄来这个?”
我转过头,看见他拿起不久前一个夜晚我买的那只有趣的小青蛙,我把它放在壁炉架上,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它,又把它放在煤气的喷嘴下,由于兴奋,他的手在颤抖。
“你从哪里弄到的?”他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它是什么?”
我简略地把情况告诉他:我没有空着手离开那家商店,我花了半克朗买下这个青蛙。
“半克朗!老兄,我不敢保证,但我相信你得到了一件人们所说的吉祥物了。除非我看走了眼,这是一块夏朝的翡翠。如果真是这样,可是件珍稀之物。”
这番话对无知的我并没有多大的触动。
“你是说它很值钱?”
“值钱?哦!”他突然激动地说,“喂,你能把这件事交给我吗?我让我们公司来处理这件东西,他们会为你尽力做到最好,我应该是可以把它放在星期四的拍卖会上。”
我当然绝对信任我的朋友,我同意了。他虔诚地把青蛙包在棉绒中,匆匆走了。
星期五早上,我经历了人生最为震惊的时刻,可震惊不一定意味着是坏消息。
一点也不夸张,在打开那个放在我的凌乱早餐盘里的信封后,刹那间整个房子都旋转起来。信封里装着一份高雅艺术品贸易暨拍卖公司斯普恩克先生的结算清单:“拍卖夏朝翡翠,共得两千英镑,扣除百分之十佣金,支付额为一千八百英镑。”你看,叠得整整齐齐的是斯普恩克先生开给彼得·伍德的一千八百英镑的支票!前一段时间,我的财务陷入困境,是朋友的话燃起了我的希望,希望我偶然中买的东西有助于支付我下季度的房租——甚至是整年的房租——但我丝毫没有想到会是如此大的一笔数额。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一个可怕的玩笑?无疑,用一句老话来说,它太多了,多得令人难以置信!这绝不是那种靠自身力量能轻而易举碰到的事情。
我依然处于头重脚轻的眩晕中,我打电话给我朋友。他的声音和真诚的祝贺使我确信,我真的是交上了天大的好运,这既不是玩笑,也不是做梦。我,彼得·伍德,我,银行账户上目前透支了二十英镑,我,除了一百五十英镑的股份,别无任何证券,而现在,捏在我手中的这张纸可以兑换一千八百个金币!我坐下来思考,试图要想个明白,试图重新调整自己。从我交缠不清的计划、问题和情感中,一个事实清晰透明地浮现出来。显然,我不能利用那个可爱女孩的无知,也不能利用她那可怜的老看门人的疏忽——不论哪种行为都会受到谴责,我不能接受这飞来的横财,仅仅因为我偶然中侥幸用半克朗买下一件宝物。
毫无疑问,我必须返回至少一半的数额给我那些浑然不觉的施主,否则,我会觉得我几乎是抢劫了他们,犹如一个夜晚出没的盗贼对他们商店破门而入。我想起了她们快乐、坦诚的容貌。我要用我的奇妙消息让她们喜出望外,这太有意思了!我内心涌起一股奔往那家商店的强烈冲动,但我有迄今第一个法庭案件要处理,不得不去法院。我在斯普恩克先生的支票后面签了字,把它寄给我的银行经理,然后填写了一张我自己的九百英镑的支票,是给街角古玩店的。
等到我可以脱身离开法庭,已经很晚了,当我赶到那家店,看到打烊的告示甚感失望,但并不吃惊。即使那个老看门人在值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见他,因为我只是有事要找他的女主人。我决定推迟到第二天再来,正当我要匆匆转身回家的时候,正合我意,门打开了,那个老人站在门槛上,向黑暗中张望着。
“先生,我可以为您做什么?”
他的声音甚至比以前更奇怪。此刻我意识到我害怕重新遇到他,然而,我发现自己无法抗拒,竟不由自主地进去了。空气还是像我上次来时那样冷酷,我觉得自己实际上是在颤抖。几支蜡烛在燃烧,显然是刚刚点上的。借着它们幽暗的微光,我看见老人用疑惑的目光专注地盯着我。好一张脸啊!我并没有夸大它的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特、如此惊人的脸!难怪我会梦见他,我多么希望他没有把门打开。
“先生,有什么事我能效劳?”他颤抖着声音说。
“没事,谢谢。我来是因为那天你卖给我的那件东西,我发现它很值钱。请告诉你的女主人,明天我会来付给她一个合理的差价。”
当我说的时候,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最为灿烂的微笑。我用“微笑”这个词,是因为我找不出更好的词,可是,怎样来形容那种美好得难以定义的表情呢,它竟使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一下子焕发异彩?怯生生的胜利感,温和的快乐,热情的崇敬。我见证了怎么样的奥秘啊?它就像坚硬的冰霜融化在太阳的光芒下,又如悲痛在一些无可估量的拯救曙光中化为乌有!在我的人生中,我第一次对“祝福”这个词有了一些模糊的概念。
我无法描述我的感受。可以说,那个瞬间淹没了我,时间停止了,我开始感知到了无限的事物。
这时候,一座报时老钟即将敲响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转过头看着这件奇妙而复杂的中世纪工艺品,它是一座纽伦堡落地大摆钟。从图案精致的钟面下方的凹型空间里,出现了一系列古色古香的小人,当一人敲钟时,其余人矜持地跳着小步舞出了迷宫。我的注意力被那美丽的景象吸引住了,直到最后渐渐回归了寂静,我才回过头来。
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了,老人不见了。我惊异地觉得他该是离开了我,我开始环顾这偌大的屋子。够让人奇怪的,那火显示出意想不到的活力,我原以为它已经熄灭,现在又发出了快乐的光亮;但无论是火光还是烛光,都没有照出那个老看门人的踪迹。
“喂,喂……”我满腹狐疑地喊着。
没有回答。除了钟的敲打声和火的噼啪声,没有其他声音。我在这间大屋子里四处走动,甚至去查看我梦到过的那张硕大的四柱床。然后,我看见一个毗邻的小房间。我抓起一根蜡烛,急忙开始探索这个房间。在远的那头,我发现连着一个小走廊的旋转式楼梯。那个老人想必是退回到楼上他的小窝里去了。我会找出他。我一路摸索到楼梯脚,开始攀登,但梯级在我脚下嘎嘎作响,我意识到木头在碎裂。一阵冷风拂来,我的蜡烛熄灭了。蜘蛛网轻轻擦过我的脸。再走下去将更是不堪忍受,我止住了脚步。
毕竟,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让老人去躲藏吧!
我告诫自己,最好赶紧走。但是我返回主室时发现,这儿现在竟十分温暖宜人。究竟是什么让我觉得它有凶险的兆头呢?深感遗憾地离开了商店,我沮丧不已,我渴望再见到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多么奇异的老人!真是难以想象,我怎么会害怕他呢?
下个星期六,我可以直接去商店了。一路上我满心愉快,期待着那对感激的姐妹一定会对我大加欢迎。当叮叮当当的铃声宣告我开了门,两个姐妹正在忙着掸去她们货物上的灰尘,她们转过身看是谁这么早来光顾。让我意外的是她们面色和蔼地欠欠身子,但很随意,就像对一个普通的熟人。
由于我们之间这种童话般的纽带,我期待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问候方式。我猜想她们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当我告诉她们我带了支票来时,我看出我的推测是对的。她们一脸茫然。
“支票?”
“是的,为了那天我买的青蛙。”
“青蛙?什么青蛙?我只记得你买了一个镀银铜盘。”
所以,她们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我第二次到她们店里来过!我慢慢地告诉了她们这整个故事。她们大为震惊,那个姐姐神情非常迷乱。
“但是我实在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她重复着,“霍尔姆,那个老看门人,我们不在的时候,他甚至不该让任何人进来——更别说卖东西了。他只是在我们较早离开的傍晚过来守一下,待到警察开始夜间值勤就走了。我无法相信他会让你进来,也一直没告诉我们他还卖过什么东西给你,这太不可思议了!是什么时候?”
“我想,大约是六点钟吧。”
“他通常五点半离开,”那姑娘说,“但我想警察一定是晚到了。”
“昨天我来得要晚些。”
“你又来过?”她问。
我简洁地告诉她我的光顾以及留给看门人的口信。
“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大声嚷道,“我一点也搞不懂,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听到他的解释,我想现在他随时都会来。他每天早上来扫地。”
一想到又要见到这个令人注目的老人,我禁不住一阵激动。白天我看见他的样子会是什么样的呢?我还会看到他微笑吗?
“他非常老了,是吗?”我用试探的口吻说。
“老?是的,我想他是上了年纪,但这是很轻便的工作。他是一个很好、很诚实的人,我不能想象他会偷偷地做什么事情。我担心我们最近在编目方面有点懈怠,我不知道他是否为自己卖些零星东西。啊,不,我无法相信!顺便问一下,你还记得那只青蛙是放在哪里的吗?”
我指着那只架子,守门人就是从那上面拿下那件翡翠的。
“哦,是从那些零星物品中,那是几天前我没花什么钱买下的,我还没有分类和标价。我记不得青蛙了,发生了一件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
“喂?喂?是的,我是威尔逊小姐。是的,霍尔姆太太,你说什么?”
她吃惊地停了几秒钟,然后又说:“死了?死了?但怎么会呢?为什么?噢,对不起!”
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她放回了话筒,转过脸对着我们,眼睛里充满泪水。
“唉,贝茜,”她对她的妹妹说,“可怜的霍尔姆死了。昨天他回家的时候抱怨感到疼痛,半夜里就死了——心脏衰竭。没人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唉,可怜的霍尔姆太太!她怎么办?我们必须马上去她那儿!”
这个女孩如此心烦意乱,我想我最好还是离开。
这个古怪的老人给我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以至于听到他突然死亡的消息时,我深为震撼。多么奇怪,除了他的太太,我应该是最后和他说话的人。无疑,正是我在的时候,他感到不舒服,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句话也不说就突然离开的原因,难道当时他已经意识到死亡的降临?所以露出了可爱的、令人费解的微笑?超越所有理解力的宁静也是因此开始降临?
第二天,我告诉威尔逊小姐和她妹妹有关拍卖青蛙的所有细节,并送上我的支票。这时,我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反对,那对姐妹显得极不愿意接受这笔钱,她们说,那都是我的,再说她们也用不着它。
“你瞧,”威尔逊小姐解释,“我的父亲在这门生意上很有天分,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他赚了很多钱,当他年纪太大无法继续经营这家店时,我们继续让它开着,部分是出于感情的因素,部分是出于职业需求。但我们不需要获得任何利润。”
最后我说服她们接受了这笔钱,我说只要把它用在各种她们感兴趣的善事上就好了。当事情这样解决时,我心中甚感安慰。
奇异的翡翠青蛙事件成为联系我们的纽带,在我们友善的争论中我们变得非常友好。我经常顺道前去看望她们,很快,我开始对这种意气相投的友谊产生依赖。
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个老人留给我的印象,经常询问两姐妹这个可怜的看门人,但她们没有任何意愿告诉我什么,她们仅仅把他描述为一个“亲爱的老人”,他在她们的父亲手下做了很多很多年,自然,她们也不喜欢我询问他的遗孀。
一天晚上,我和那位姐姐在餐厅里喝茶,我随手拿起了一本照相簿,翻开它,我看见这个老人一张非常引人注目的照片。就在那里,他奇怪的、令人吃惊的面容在我眼底展现;但是显然,这张照片是我看到他之前很久以前拍的。那张脸是丰满的,也没有我记忆中的那种虚弱和极度疲倦的神情。但是多么动人的眼睛!这个人肯定有什么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老霍尔姆多美的一张照片!”我说。
“霍尔姆的照片?我想不会吧,让我看看。”
当我把翻开的照相簿递给她时,她的妹妹从开着的门朝里探望。
“我要去看电影了,”她大声说,“父亲来电话,说他几分钟后会过来看谢拉顿餐具柜。”
“好的,贝茜,我会在这里,很高兴听听父亲的意见。”威尔逊小姐说着从我手中把照相簿拿过去。
“我看不到老霍尔姆的任何照片。”她说。
我指着那一页的上端。
“那张吗?”她叫喊起来,“啊唷,那是我亲爱的父亲!”
“你父亲!”我喘着气说。
“是的,我想象不出还有比他们更不相像的人了。肯定是你看见霍尔姆的时候光线太暗!”
“是的,是的,确实非常暗。”我赶忙说。其实是在抓紧时间思考,我感到迷惑不解。光线再暗也不至于犯这种错误,我没有一刻怀疑过自己,我确认那个看门人和我手中拿着的这张照片是一致的。但这是一件多么惊人的、无法解释的事情!
她的父亲?他究竟为什么不让自己女儿知道他来了店里?他隐瞒把青蛙卖掉是出于什么动机?当他听到了青蛙的价值,为什么让两个女孩留下是霍尔姆——那个死了的看门人——卖掉它的印象。
他是因为羞于承认自己的疏忽?或者可能是女孩们从没告诉他这一买卖令人惊讶的后续发展?她们也许不想让他知道她们突然有了收益?难道我无意中卷入了什么奇怪的家庭阴谋之中?但不管遮遮掩掩的是谁,都不关我的事。我不想出卖任何人,我必须保持沉默。
妹妹说那父亲就要过来,他会认出我是他的顾客吗?如果这样,可能场面会很尴尬。
“这张脸真是光彩照人。”我小心地说。
“是吧,”她说,情绪快乐而热切,“如此睿智和坚强,你不认为吗?我记得拍这张照片的时候,那正是他信教之前。”姑娘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提到某种痛苦的疾病。
“他是突然变得很虔诚了吗?”
“是的,”她不情愿地回答,“可怜的父亲!他和牧师交了朋友,有了这样的改变,他再不是以前的他了。”
因为她的声音中断,我猜想她是认为她父亲的理智受了影响。也许这解释了整个事情?在我和他的两次偶然相遇中,他的精神和肉体都正处于恍惚状态中?
“是他的宗教信仰使他不快乐吗?”我壮着胆子问,因为我最急于做的,就是在我再次见到他之前弄清楚这个奇怪的人。
“是的,非常不快乐,”姑娘的眼中充满泪水,“你看……这是……”她犹豫着,然后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说,“真的没有理由不告诉你,我已经把你当作一个真正的朋友了。我那可怜的父亲开始认为他做了一些很错误的事情。他的良心不安。你记得我告诉过你他的非凡天分?嘿,他的财富实际是建立在三笔绝妙的生意上的。你瞧,他的运气和你那天在这里碰到的一模一样——这就是我告诉你的原因。这似乎是个奇怪的巧合。”
她停住了。
“请说下去。”我催促她。
“嗯,有三次不同的机会,让他花几先令买下价值不菲的珍品。只是不像你,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他而言,拍卖它们带来的利润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也不像你,那时他没有想到有义务对那些无知地把自己财富扔掉的人作补偿。毕竟,大多数商人都不会,对吗?”她以辩护的口气问。“嗯,父亲变得越来越富有……多年之后他遇见了这个牧师,然后他似乎变得有点病态,他开始认为我们积累财富的方法其实不比偷盗好多少。他痛苦地责备自己,认为利用了这三个人的无知来攫取利益。令他心情沉重的是,对这每一宗生意,他都成功地发现了他称之为‘受害者’的最后下场。最不幸的是,三个客户全都死于贫困。这一发现使他痛苦不堪。其中两人死后没有留下孩子,因为找不到他们的任何亲属,所以我父亲无法补偿自己的过失。
“对于第三个人的儿子,我父亲追查到了美国,但他死在那里了,也没有留下亲属。所以可怜的父亲找不到补偿的办法,而他渴望做的就是补偿。他的失败折磨着他,死死地困扰着他,直到他那可怜的高贵头脑变得神志不清。随着宗教对他的影响日益增大,他脑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一种规律性的痴迷。他会说:‘你自己能做的二等好事,就是给他人一个做好事的机会——给他一个途径。由于我们犯下的罪,基督被重新钉上十字架。因为我犯了三次罪,所以我必须以某种方式成为三个相应善举的起因,这才能弥补我自己的罪过。我没有别的办法来弥补我对基督犯下的罪,来弥补我所有的罪恶。’
“我们和他争论但徒劳无果,我们要他确信,他做的仅仅是几乎所有其他人都会做的,可没有用。‘其他人必须自己去裁判,我做了我知道错的事情。’他会悲叹。他的赎罪想法越来越坚定了,它变成了一种积极的宗教狂热!
“他决定找三个人,通过他们的善举,可以抵消他的所谓‘三桩罪行’给神带来的痛苦。他忙着寻找那些看上去不起眼的艺术品,他会开价仅几个先令。
“可怜的老父亲!我永远忘不了,当一天一个人带着一只先前花五先令买下的花瓶回来时,他是多么的快乐,因为这个人后来发现它值六百英镑,‘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这个人说。正像你做的一样,祝福你!
“五年以后,一件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哦,他是如此的容光焕发。两项罪行抵消了,三分之二的赎罪成功了!
“然后是一年又一年让人厌烦的失望。‘我永远不会休息,我不能。不,永不,永不,除非我找到了第三个。’他常常这样说。”
说到这里姑娘开始哭泣。把手蒙在脸上,她轻声咕哝着:“噢,要是你早点来就好了!”
我听到叮叮当当的铃声。
“他肯定痛苦极了!”我说,“我太高兴我能有幸成为第三个人。他现在满意了吧?”
她把手从脸上放下来,眼睛盯着我。
我听到脚步声在走近。
“我非常高兴我将要再次见到他。”我说。
“见到他?”当脚步声到了近处时,她做出惊讶的反应。
“是的,我可以留下来见你父亲,是吗?我听你妹妹说他马上就会来这里。”
“啊,现在我明白了!”她惊叫着,“你是说贝茜的父亲!但贝茜和我只是同母异父姐妹,我可怜的父亲很多年以前就去世了。”
[book_title]地铁隧道
“这是一个规则,”安东尼·卡林兴高采烈地说,“不是很能令人信服。但时间,确实如此!没有真的像‘时间’这样的东西,它实际并不存在。时间不过是永恒中一个无限小的点,正如空间是无限中的一个无穷小的点一样。充其量,时间像我们习惯相信的那样,是一种我们正在旅行穿越的隧道。我们的耳朵里有轰鸣声,我们的眼前一片黑暗,这使我们感觉它是真实的。但在进入这个隧道之前我们一直生活在无限的阳光中,穿越它之后,我们将再度存在于无限的阳光中。所以,我们为什么要为混乱、噪声和黑暗而烦恼,它们只不过是一时围绕着我们而已。”
安东尼所信奉的这种无限的概念,不时因他轻快地用拨火棒搅动闪亮的火花和火焰而打断,像他这样一个坚定不移的信仰者,对可测量的和有限的事物抱有非常愉悦的欣赏。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人像他那样对生活抱有强烈的兴趣,且如此充分地感受生活的乐趣。今天晚上,他以美味佳肴宴请了我们,大伙品尝了上乘的美酒,在他富有感染力的乐观精神推动下,我们在酣畅中度过了极为欢快的时光。现在,小型聚会已经散去,只剩我和他留在他书房的壁炉边。听得见外面的雨夹雪被大风刮在窗玻璃上,声音越来越猛烈,火焰时时在敞开的壁炉里上下蹿动,我不禁想到布朗普顿广场上凛冽的寒风和被大雪覆盖的人行道,他的最后一批客人小跑着穿过广场,赶往打着滑的出租车,想到这样的场景,我为自己能在这里待到明天早晨而倍感欣慰。最重要的是有这个饶有趣味、语带启示的伙伴,他所谈的,无论是那些高深的抽象概念(对他来说是如此真实可触),还是他在那些时空规则中所遭遇的非凡经历,对听者来说都充满同样的魅力。
“我热爱生活,”他说,“我发现它是一个引人入胜的玩意儿。它是一场愉快的游戏,你很清楚,玩游戏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你得认真对待它。如果你对自己说,‘这只是个游戏而已’,你就不会再对它有丝毫兴趣。你必须既要知道它只不过是个游戏,又要像对待一个实际的存在物那样对待它。我希望它还能长年不断地继续下去,但一个人必须始终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那就是永恒和无限。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人类头脑不能掌控的是有限,而不是无限,是暂时,而不是永恒。”
“这听起来很矛盾。”我说。
“只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思考那些看上去受约制和有限的事物。面对着它注视片刻,试着想象一下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你会发现你做不到。回溯一百万年,把这一百万年再乘以一百万年,你会发现你想象不出一个开始,在那个开始之前发生了什么?在另一个开始之前和再另一个开始之前呢?这样来看它,你会发现,你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对永恒存在的解释,那是一种从来没有开始也永远不会结束的东西。空间也是一样的,把你自己投射到最远的星球上,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呢?空虚?继续穿越这空虚,你无法想象它是有限和有尽头的。它必会永远继续下去:这是你能理解的唯一事情。没有之前和之后,没有开始和结束,这是多么令人安慰啊!如果没有那种巨大而永恒的靠垫让我把头枕着,我就会烦躁得活不下去。有些人说——我认为你也已经在内心嘀咕——永恒的想法是如此无聊,你觉得你想要停止。但那是因为你用时间来思考永恒,所以才会喃喃自语,‘之后呢,之后呢?’你难道没有这样的概念?在永恒里没有‘以后’,同样也没有‘以前’。答案只有一个,永恒不是数量,而是一种质量。”
有时,当安东尼以这种方式说话时,我似乎瞥见了他的头脑是如此清晰和坚定,而另一些时候(我缺乏一个善于想象抽象概念的大脑),我觉得他好像正在把我推下悬崖,我的智力系统疯狂地抓住有形的或可理解的事物不放。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我赶紧打断他的话。
“但确实有‘之前’和‘之后’,”我说,“几小时之前你给了我们一个极好的晚宴,那以后——是的,以后——我们打桥牌。而现在你想要把事情向我解释得更清楚一些,这以后,我会上床睡觉。”
他哈哈地笑了。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说,“无论今夜还是明天早晨,你都不该做时间的奴隶。我们甚至不会说用一个小时去吃早餐,而是认为不论你何时醒来,都该尽情地享用早餐。在我看来,现在还不到半夜,我们将挣脱时间的束缚,畅谈一番。我将把钟停掉,如果这有助于你摆脱你的幻觉。然后我将告诉你一个故事,在我看来,它表明了所谓的现实是多么的不真实;或者,至少,我们判断何为真、何为假的感觉是多么谬误。”
“是神秘、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吗?”我问,竖起我的耳朵,因为安东尼有最为奇怪的超常视力,能看到普通眼睛看不到的物象。
“我想,你可能会把它称作为‘神秘’,”他说,“虽然其中混杂着一些相当严酷的现实。”
“说下去,很棒的混杂!”我说。
他往火里扔了一根新鲜的木柴。
“这故事有点长,”他说,“你一旦听得腻了,可以叫停我。但有一点我要求你考虑一下,你——这个紧紧抓着所谓的‘之前’和‘之后’不放的人——有没有想过,要说出一件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该有多难?如果说一个人犯了某种暴力罪,那么当他明显地筹划、决定,并兴致浓浓考虑它时,我们难道不能根据大量事实说他确实犯了这个罪吗?我想我们有理由认为,真正的犯罪仅仅是他下定决心的实质后果:当他做决定时,他就犯罪了。因此我要问,用‘之前’和‘之后’的说法,犯罪是何时真正发生的呢?在我的故事里,还有一个需要你进一步思考的问题。因为这点似乎是肯定的,一个人的肉体死亡后,他的灵魂有必要重演这样的罪行,我认为我们可以猜想,这是为了悔恨,并最终得到救赎。那些有第二视力的人看得到这样的案件重演。也许他的一生是盲目行事的,但随后,他的灵魂睁着眼再现了这一罪行,借此来理解它的穷凶极恶。所以,当他睁开眼睛做这件事并后悔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把这个人的最初决定和他的犯罪动机视作是他真正犯罪的前奏呢?……当我以抽象的方式说话时,这一些听起来都很模糊,但我想,如果你听了我的故事,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满意了吗?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吗?那么让我继续。”
他往后靠在椅子上,整理他的思路,然后开始说。“我要告诉你的故事,”他说,“始于一个月之前,那时你正好在瑞士。我想,昨天晚上它结束了,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想经历更多的事情啦。嗯,一个月之前,我在一个雨天的晚上外出用餐,很晚才回来,因为没有出租车,于是冒着倾盆大雨匆匆赶到皮卡迪利广场的地铁站。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赶上了这个方向的最后一班车,跨进的那节车厢是空的,只有一个乘客坐在直对着我的门边。根据我的印象,之前我从没见过他,但我发现我的注意力完全被他吸引住了,好像他和我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关系。他是一个中年人,穿着正式场合穿的服装,脸上表情紧张,脑中像是在思考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突然,他抬起头来,盯着我的脸。我看到了他的怀疑和恐惧,好像我做了什么秘密的事让他吃惊似的。
“在我们停靠多佛街的那刻,列车员开了车厢门,播报站名,又说,‘这里可转车去海德公园角和格洛斯特路’。这对我没问题,因为它意味着车子会在我的目的地布朗普顿路停靠。显然,对我的同车人也一样,因为他肯定不下车,车子停了一会儿之后,没有其他的人进来,我们继续坐着。必须强调下,在车门关上、车子开动之后,我还看见他。可是当车开起来,我再看他时,我发现那里没有人了,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
“现在,可能你会认为我做了一个瞬息即逝的短梦,它雷电般地在我脑海闪进闪出,但我不相信是这样,因为我觉得我经历了某种预演或超视力的场景。一个人——他的幻影,他的灵魂的附体——随你怎样叫它都无妨,总之,这正是我看到过的,会有时坐在我的对面,沉思和盘算着什么。”
“但是,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认为你看到的是一个活人的灵魂附体?为什么它不是死人的鬼魂呢?”
“因为这是凭我自己的感觉。在我一生中,曾经有两三次看到过死人的鬼魂,总是伴有身体的畏缩和恐惧,以及寒冷和孤独的感觉。我相信,我至少看到过一个活人的灵魂,这种印象在第二天就被确认了,也可以说是被证实了,因为我遇见了他本人。而在第二天晚上,你接下来会听到,我又遇见了那个灵魂。我们按着顺序说下去吧。
“接下来,第二天我和邻居斯坦利太太一起吃午饭:是一个小型聚会,我到了之后,我们还得等最后一位客人。当我和一些朋友说话的时候,他进来了,于是,我身边响起了斯坦利太太的声音——
“‘让我来向你介绍亨利·佩尔先生。’她说。
“我转过身,看见了昨天晚上和我面对面坐着的人。是他,绝对不会错,我们握手时,我模模糊糊地觉得,他看着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表情。
“‘我们以前见过吗,卡林先生?’他说,‘我好像认得——’
“在那一刻,我忘记了他曾以奇怪的方式从车厢消失,只想到他就是昨天晚上我见过的那个人。
“‘的确,就在不久前,’我说,‘昨天夜里,我们从皮卡迪利广场赶最后一班地铁,我们面对面坐在车厢里。’
“他依然看着我,皱起眉,感到困惑,摇着他的头。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说,‘我今天早上才从乡下回来。’
“这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据说,灵魂的附体,存在于头脑和心灵的某个半意识区域,对发生的事情所产生的记忆,只能非常模糊地传递给有意识的头脑。整个午餐期间,我都能看到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直视着我,带着不变的困惑和不知所措的神情,当我正要离开之际,他向我走来。
“‘总有一天我会想起,’他说,‘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希望我们会再次见面。那不是——?’他停住。‘不,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又说。”
安东尼投进火里的那根木柴现在烧得很旺,高高蹿起的火焰摇曳着,映红了他的脸。
“现在,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巧合是可能的。”他说,“但如果你相信的话,快抛弃这个念头,如果你一时做不到,那么那天晚上我又在隧道里赶上了向西行驶的末班地铁,就算是个巧合吧。这一次,在我进入的多佛街地铁站,我非但不是唯一的旅客,而且等车的有一大群人,当列车驶近的声音开始在隧道里轰响时,我看见了亨利·佩尔先生,他离开其他人,站在列车即将抵达的隧洞口附近。我思忖着,多么奇怪,昨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他的灵魂,现在又看见了他本人。我开始向他走去,心里想好了要对他说,‘不管怎样,今天晚上我们在地铁里遇见了’……然后一件意想不到的可怕事情发生了。正在列车驶出隧道的时候,他向下跳到前面的轨道上,列车从他身上碾过,进入站台。
“一时间我被这一幕可怕的情景吓呆了,我记得我捂着眼睛面对那糟糕透顶的悲剧。然后我觉察到,虽然这事在等车人群的众目睽睽下发生,但除了我,似乎没有别人看到。驾驶员从他的窗口朝外看,没有启动刹车,前行的列车没有颠簸,没有尖叫声,没有呼喊声,其他旅客开始表情漠然地上车,我肯定步履蹒跚,因为我看到的让我感到恶心和眩晕。一位好心人用手臂搂着我,帮我上了车。他告诉我,他是医生,问我是不是疼痛,是不是有什么让我不适。我把我看到的告诉他,他向我保证,说绝没有这样的事故发生。
“那时我心里很清楚,可以这样说,在这个灵魂的戏剧里,我已经看到了第二幕,第二天早上我仔细考虑该怎么办。我已经浏览过早报,正如我知道会是那样,里面没有提及任何我看到的情况。事情肯定没有发生,但我心里明白,它会发生。时间的薄纱从我眼前掀开了,我看到了你所说的未来。当然,就时间而言,它是未来,但是在我看来,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是一样的。它存在着,只是在等着它的具体履行。我越想越觉得无能为力。”
我打断了他的叙述。
“你没做什么吗?”我叫起来,“你当然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来避免这起悲剧。”
他摇摇头。
“什么措施?”他说,“难道要我去告诉亨利先生,说正当他在地铁里自杀之际我又遇见了他?这样说吧,我所看到的,要么是纯粹的幻觉、纯粹的想象,在这种情况下,它是不存在或毫无意义的;要么它是真的、实实在在的、本来已经发生了的。要不然,就把它置于这两种情况之间,虽然这不是很符合逻辑。因为我不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只能说自杀的念头在他身上产生过或将会产生。如果这样的话,我给他这种暗示,岂不是做了一件很危险的事吗?我把我看到的告诉他,难道不会促使他产生这种想法?或者,如果他有这种念头,难道不会使他更坚定、更执着吗?正如勃朗宁说的,‘和心灵周旋须小心’。”
“但不管怎么说,放任不加干涉似乎太不人道了,”我说,“不去做任何尝试。”
“怎么干涉?”他问,“尝试什么?”
出于本能,一想到对这样一场悲剧见死不救,我内心依然会发出大声的呐喊,仿佛是在和一些严酷无情的东西搏斗。尽管绞尽脑汁,但我无法对抗他说话的气势。我没有回答他,他继续说下去。
“你也得想想,”他说,“我那时相信,现在也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它已经开始起作用,在这个物质世界,其结果是不可避免的。这就是我在我的故事开始时暗示的,我要你考虑一下,要说出实际行为什么时候发生是多么难。你还会坚持,认为这个特殊的行为——亨利先生的自杀举动,还没发生,因为他还没有扑到前进的列车下面。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一种唯物主义观点。总体上,我赞同,但我坚持认为,恕我直言,我认为事情已经发生。比如说,我相信亨利先生现在摆脱了尘世的黑暗,他自己知道这点。”
正在他说的时候,一股寒冷的气流从温暖而明亮的房间里流过,经过我时拂乱了我的头发,并使壁炉里木头的火焰忽暗忽明。我回转头,想看看是不是背后的门打开了,可是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而且紧闭的窗子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当它吹到安东尼那里时,他坐在椅子上颤抖着,用目光在房间里来回搜索。
“你感觉到了吗?”他问。
“是的,一股突如其来的气流,”我说,“冰冷冰冷。”
“还有别的吗?”他问,“任何其他感觉?”
我在回答之前停顿了一下,因为这时我想起安东尼说过,活人的灵魂和死者的鬼魂在旁观者身上产生的印象是有区别的。后者对应的是我此刻感觉的准确描述,一种明显的身体畏缩、恐惧,还有孤独感。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说。
我边说边把我的椅子拖到靠近火的地方,我承认,我迅速地、有点担心地察看着这间灯火通明的房间的四壁。同时,我注意到安东尼凝视着壁炉架。壁炉架在一个放置着两盏电灯的烛台下方,上面放着一口钟,在我们开始谈话时,他提出要把它停下来。我注意到它的指针指着十二点三十五分。
“可是你什么也没有看见吗?”他问。
“什么也没有,”我说,“我凭什么看到?眼前有吗?难道你看到——”
“我不这样认为。”他说。
不知怎么地,这个回答使我更为紧张不安,因为伴随那股寒冷气流而来的奇怪感觉并没有离开我。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它变得更加浓重了。
“但你肯定知道你看到了什么。”我说。
“人不能总是那样确信无疑,”他说,“我是说我不认为我看见了什么。但我也不确定我告诉你的故事是否在昨晚已经结束了。我想事件会有进一步的发展,如果你不介意,我将把故事的剩余部分留到明天早晨再讲,现在你可以去上床睡觉了。”
他的泰然自若安抚了我的情绪。
“不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问道。
他又环顾着明亮的墙壁。
“嘿,我觉得就在现在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这个房间,”他说,“它会有所发展,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判断,你最好是离开。当然,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不管它是什么,都不可能伤害我们。但我已经告诉你连续两个夜晚我看到的,它们在时间点上是很接近的,而幽灵通常是在相同的时间出现。我说不出这是为什么,但是很显然,看来一个徘徊在地球上的幽灵还是受制于某种规则,例如时间的规则。我私下认为,我很快就会看到一些事情,但很可能你看不到。你不像我,是一个饱受这些幻象折磨的患者。”
我知道,我很害怕,但我还是兴趣浓浓。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自豪感。为什么,所以我问自己,难道我不该看看会看到什么吗?
“我一点也不想离开,”我说,“我想听你把剩下的故事讲完。”
“那么,我讲到哪里了,哦,对了:你想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列车向站台开来而什么也不做,我说没有什么可做,如果你仔细考虑一下,我想你会赞同的……两天过去了,第三天早上我在报纸上看到,我看到的幻象成为事实。亨利·佩尔先生,在多佛街站台上等最后一班去南肯辛顿的地铁,在列车进站时他扑到它的前面。火车在离他两码[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0.9144米。]的地方紧急刹车,但一只车轮碾过了他的胸部,把它压扁,他立刻死于非命。
“于是对此展开了调查,在调查中,那些黑暗故事中的一个就这样偶然浮现了,那样的故事有时会像午夜的阴影,笼罩着一个也许被世人认为是茁壮的生命。他长期以来和妻子不睦,而且分居了,调查显示,不久前他疯狂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在他自杀前一天的深夜,他来到妻子的住所,和她做了长时间的、愤怒的争辩,恳求她同意离婚,并威胁,说不然会让她的生活成为地狱。她拒绝,在一阵无法控制的冲动中,他试图勒死她。他们搏斗起来,声音把她的男仆引来,并成功将他制服,佩尔夫人威胁要起诉他,控告他袭击并蓄意谋杀她。由于面临这个威胁,第二天晚上,如我告诉你的,他自杀了。”
他又瞥了一眼时钟,我看见指针此刻指着十二点五十分。火势开始减弱,房间肯定正在变得出奇的寒冷。
“这还不是全部,”安东尼说,一边又环顾四周,“你确定你不想明天再听?”
羞愧、骄傲、好奇的混合情绪再次主导了我。
“不,立刻把剩下的告诉我。”我说。
说话之前,他突然朝我椅子后面的某个地方张望,眼神阴郁。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据他所说,有时一个人会无法确定是否看见了某样东西,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是有一个带轮廓的阴影夹在我和墙壁之间呢?要集中注意力很困难,我不知道它是靠近墙壁,还是靠近我的椅子,总之,当我定神再仔细看时,它似乎消失了。
“你没有看见什么?”安东尼问。
“没有,我不认为我看见了,”我说,“你呢?”
“我想我看见了。”他说,他注视着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就在他和壁炉架之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里,又打开了话匣子。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星期之前,”他说,“是你在瑞士的时候,从那时开始,一直到昨晚,我没有看到进一步的发展。但我一直期待着事情的进展。我觉得,就我而言,事情还没有完全过去,昨天晚上,为了有助于我从……从冥冥之外获取信息,在凌晨一点不到几分钟的时候,这正是袭击和自杀发生的时间,我走进了多佛街的地铁站。当我到达的时候,站台上空寂无人,或者看上去是这样的,但是不久之后,当我开始听到列车驶近的轰鸣声时,我看见一个人的身影站在距我大约二十码的地方,看着隧道。他并没有和我一起乘自动扶梯下来,而且前一刻他也并不在那里。他开始朝我走来,然后我看出那是谁,当他走近时我感到一阵冰凉的寒风向我吹来。这不是因为列车临近所产生的气流,因为它来自相反方向。他走近了我,我发现他的眼睛认出了我,他仰起脸看着我,只见他的嘴唇在动,但是,也许来自隧道的噪声在不断增强,我听不出它们在说些什么。他伸出手,好像恳求我做什么事情,我不能原谅自己的胆怯,我躲避他,因为我知道,根据我已经告诉你的线索,这是一个死人的鬼魂,我的身体在他前面哆嗦着,所有的怜悯和想要帮助他的愿望——如果本来可能有的话——都在那一刻被淹没了。他肯定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可是我却躲开他。这时列车从隧道里出现了,在接下来的那一瞬,他用一个可怕的绝望姿势向前面扑了下去。”
他结束了叙述,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还在定定地看着他的前面。我看见他的瞳孔在扩张,嘴巴也在动。
“它来了,”他说,“给我一个为我的胆怯赎罪的机会,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必须记住……”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壁炉架上方的嵌板上发出一声惊人的爆裂巨响,冷风再次环绕着我的头。我发现我缩在椅子里,双手放在前面,像是出于本能,想要避开什么东西,它就在那里,但我无法看到它。每一种感觉都在告诉我,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我和安东尼的存在,还有一个鬼魂,而它的恐怖在于我不能看见它。我觉得,任何幻象,无论它多可怕,都要比清楚地知道我身边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更容易忍受。暴露死者的面孔和压扁的胸部没什么可怕的……但当我在这股冷风中战栗的时候,我能看到的是熟悉的房间墙壁,还有僵硬不动地站在我前面的安东尼,正如我所知道的,他在鼓足勇气。他的眼睛聚焦在离他非常近的某个东西上,他的嘴角上颤动着某种类似笑容的表情,然后他又说话了。
“是的,我认识你,”他说,“你有事求我。那么,告诉我,是什么?”
一片死寂,但是这死寂是对我的耳朵而言,对他并不是,因为他点了一两回头,有一次他说:“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去做。”由于我知道,正如这里有我看不见的人,也还有我听不见的谈话,一种对死者和未知事物的恐惧在我内心升起,伴有噩梦中那种无能为力、动弹不得的感觉。我不能移动,我不能说话,我只能竖起耳朵而什么也听不见,我只能睁大眼睛而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来自死亡幽谷的冷风吹过我。可怕的倒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一个不安的幽魂从它既有的宁静和安详中被驱逐,不能得到安息。那一代又一代的逝者,在某种终极呼唤力的驱使下,居然又从他们的任何活动中回到原本应该远离的尘世。在生与死之间的鸿沟弥合之前,从没显得如此巨大和反常。死人与活人交流是可能的,其实我也并没有那么害怕,因为如我所知,这些交流是出于他们的自愿。但是这里有一种冰冷而充满罪恶的东西,它被不能安抚它的平静所驱逐。
然后,最可怕的是,这些看不见的状况起了变化。安东尼现在安静下来,他那定定直视前方的目光开始移动,向我坐的地方斜视,然后又转回去,这让我觉得那个看不见的存在物把注意力转向了我。现在,我也渐渐地,开始非常可怕地看到……
壁炉架和它上方的嵌板上出现了一个影子的轮廓。它成形了:变成了一个人的轮廓。在影子的形状中,细节开始自己形成,我看见它在空中摇摆,就像被雾霾遮掩了的什么东西,一张脸的模样,愁苦不堪、悲痛欲绝,承载着如此沉重的痛苦,这是在人的脸上从来看不到的哀伤。接下来,现出了肩膀的轮廓,一种被污染的青灰色和红色在它们下面延展,然后那景象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站在那里,胸部被压扁了,上面满是红色的污迹,断了的肋骨从里面突出来,就像是一艘沉船的龙骨。悲哀而可怕的眼睛盯着我,所以我知道了,刺骨的寒风就是来自它们……
然后,就像关掉一盏灯那样迅速,鬼魂消失了,刺骨的寒风还在吹刮,在安静的、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我的对面站着安东尼。不再感觉有任何看不见的存在物,他和我是那时房间里仅有的人,被中断的谈话还飘浮在我们之间的温暖空气中。我苏醒过来,就像一个人在麻醉后清醒过来。一切又重新出现在视线中,起初是虚幻的,渐渐有了现实的质感。
“你是在和某个人说话,不是和我,”我说,“那是谁?那是什么?”
他用手背抹了抹在灯光下闪亮的前额。
“一个地狱之魂。”他说。
现在,当纯粹的肉体感觉消失之后,很难再回忆它们。如果你从寒冷进入温暖,你很难再记得冷的感觉是什么;如果你经历了炎热再进入凉爽,就很难再意识到酷热难当是怎么回事。正是如此,由于鬼魂的消失,我发现自己无法再度体验那种恐怖的感觉,就在几分钟前,它还侵入我的心灵,激起我的情绪。
“一个地狱之魂?”我说,“你们在谈论什么?”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大约一分钟,然后过来坐在我的椅子扶手上。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他说,“或者你感觉到了什么,但在我一生中,从没发生过比刚刚过去的那几分钟更真实的事情。我和一个在悔恨地狱中的鬼魂交谈,这是唯一可能有的地狱。根据昨天夜里发生的,他知道,也许通过我,他能和他已经离开的世界建立联系,他寻找我,并且找到了我。我负有一个使命,要把一条来自忏悔者的信息,带给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你能猜出是谁……”
他突然轻快地站起来。
“不管怎样,让我们来证明它,”他说,“他给了我路名和门牌号码。啊,电话簿就在那里!如果我找到南肯辛顿蔡斯莫街二十号,里面住着一个佩尔夫人,难道会是一种巧合吗?”
他翻开那厚厚的一本书。
“是的,一点不错。”他说。
[book_title]相遇在圣诞节
我以前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过圣诞节。
独自坐在“配备家具”的租房里,满脑是各种各样的幻象,房间里回响着的也是旧日的声音。这是一种溺水的感觉——过去的所有圣诞节都在一片狂乱中涌回我的脑海:孩子时的圣诞节,满满一屋子的亲朋好友,橱窗里放着一棵圣诞树,布丁里有一枚六便士的硬币,还有在清晨蒙蒙亮的时候出现的可爱长袜;至于青春期的圣诞节,有父亲和母亲,有战争和严寒,有国外的来信;而第一个真正的成人圣诞节,有恋人——雪和狂喜,红葡萄酒和热吻,午夜前在黑暗中的散步,地面一片素白,星星在黑色的天空像钻石一样明亮——这些年来度过了如此多的圣诞节。
现在,第一个独自过的圣诞节。
然而,也不是十分孤独。因为我视天下所有独自过圣诞节的人为我的同伴,那数以百万计的人们,过去的和现在的。如果我闭上眼睛,一种感觉会向我漫来:没有过去和未来,唯有漫漫无尽的现在,那就是时间,因为它是我们唯一永久拥有的东西。
是的,不论你是怎样愤世嫉俗,怎样没有宗教信仰,一个人过圣诞节总会让你觉得怪怪的。
所以,当那个年轻的男子走进来的时候,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这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我是一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一个未婚、有着一头糟糕深色头发的女学究,那双曾经美丽过的眼睛也是近视的;而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衣着一点也不落俗套,打着飘逸的酒红色领带,穿着黑色天鹅绒夹克,棕色的卷发可以让你感受到理发师的剪刀魅力。他服饰上的女人气被他的容貌掩盖了——狭窄的、敏锐的蓝眼睛,傲慢地突起的鼻子和下巴。他看上去并不强壮,紧致细腻的皮肤使他的脸显得轮廓分明,他的皮肤是那样白皙。
他没有敲门,突然推门而入,然后停住,说道:“很抱歉,我以为这是我的房间。”他开始退出,然后又犹豫起来,他说:“你是一个人?”
“是的。”
“圣诞节一个人待着,这很——奇怪,不是吗?我可以留下来聊聊天吗?”
“如果你愿意,当然欢迎。”
他走进来,在壁炉边坐下。
“希望你不会认为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我真的以为这是我的房间。”他解释说。
“很高兴你走错了。但你那么年轻,怎么独自一人过圣诞节?”
“我没能回乡下和家人一起过,因为这会中断我的工作,我是一个作家。”
“我懂了。”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这解释了他的服饰为何不同寻常,他把自己很当作一回事,年轻人啊!“当然,你不能浪费宝贵的写作时间。”我眨着眼睛说。
“不能,一刻也不能!那是我家人所不明白的,他们不欣赏我的写作冲动。”
“家人从不欣赏艺术的特性。”
“是的,他们从不。”他一脸严肃地表示赞同。
“你在写什么?”
“诗歌和日记的结合。书名叫《诗歌和我》,弗朗西斯·兰德尔著,这是我的名字。我的家人说我的写作毫无意义,因为我太年轻。但我不这么认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老人,在死之前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在创造的车轮上转得越来越快。”
“是的!是的,正是如此!你明白!真希望有机会你能读读我的作品,请读我的作品!读我的作品!”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眼神饱含忧虑,我禁不住说:“我们两人这样过圣诞节未免太严肃了。我给你煮点咖啡,另有一个葡萄干蛋糕。”
我走来走去,把杯子弄得哗哗作响,把咖啡舀进我的咖啡渗滤壶里。想必是我冒犯了他,因为,当我环顾房间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离开,我失望极了。
不管怎样,我煮好了咖啡,然后向房间里的书架转过身去。书籍在上面堆得高高的,女房东曾为这些书再三表示歉意:“小姐,希望你不要介意这些书,我丈夫不想丢弃它们,但又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放置。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就少收一点房租。”
“我不介意,”我说,“书是很好的朋友。”
但是这些书看起来不怎么适合我。我随意拿起一本,我的手怎么会鬼使神差?
我喝了一口咖啡,吸了一口纸烟,然后开始读这本破旧的小书,我看到,它出版于1852年春天。书中主要是诗歌——不成熟的东西,但很生动。然后有一些日记,很写实,毫不矫揉造作。出于好奇,我翻到那篇1851年的圣诞节日记,想看看是否有什么有趣的相似之处。我读道:
第一个我独自一人过的圣诞节。我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当我散步之后回到寄宿的住所时,我的房间里有一个中年妇女。起初,我以为我走错了房间,但并不是这样的,后来,进行了一些快乐的交谈后,她——消失了。我猜她是一个鬼魂。不过我不害怕。我喜欢她。但今夜我感到不舒服,很不舒服,以前在圣诞节我从未感到过不适。
这最后一篇日记后面有一段出版商的说明:
弗朗西斯·兰德尔在1851年圣诞节夜里死于心脏病的突然发作。他最后这篇日记里提到的那位女士,是他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尽管大家都呼吁她站出来,但她从未露面,她的身份始终是个谜。
[book_title]伊莱亚斯和海怪
海格兰德南面的克瓦尔霍尔曼岛,曾经居住过一个贫困的渔夫,名叫伊莱亚斯,他妻子凯伦婚前在奥尔斯坦特豪格[奥尔斯坦特豪格的牧师是彼得·达斯,是描写挪威北方的长诗《诺尔兰的号角》的作者,死于1707年。]的牧师住宅工作。他们住在一间自己建造的简陋小屋里,伊莱亚斯被罗弗敦群岛的渔场按日雇用。
克瓦尔霍尔曼是一个孤岛,这里时有闹鬼的事情发生。有时候,当丈夫离家,善良的妻子会听到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和哭喊,这肯定不是好的兆头。
他们每年有一个孩子降临人世,在他们结婚七年之后,家里有了六个孩子。不过他们两人都踏实苦干,到最后一个孩子诞生时,伊莱亚斯总算有了一些积攒,他觉得他可以买得起一艘六桨渔船,此后他就可以驾着自己的船,在罗弗敦群岛做打鱼的营生。
一天,他手拿一支大比目鱼鱼叉,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件事,突然撞见了一只巨大的海豹,正在靠岸的一块岩石的背风处晒太阳,和他一样,它显然也非常吃惊。
伊莱亚斯毫不迟疑,从自己站立的岩石边缘,把又长又重的鱼叉不偏不倚地扎进它的后背,刚好在颈后。可这时——啊,多么猛烈的挣扎!只见海豹暴跳起来,尾巴顶着地直立起来,有船的桅杆那么高,还用一双充血的眼睛怒视着他,同时露出牙齿狞笑着,模样是如此残忍和恶毒,吓得伊莱亚斯几乎灵魂出窍。接着,它突然扑进海里,消失在血水交融的浪花中。
这是伊莱亚斯最后一次看见它,然而,就在这天下午,那把铁尖折断的鱼叉又漂回岸上,离家不远,就在渔船码头附近。
很快,伊莱亚斯就忘记了这一切。同年秋天,他买了他的六桨渔船,而早在夏季他就搭建好了一个泊船的小棚。
一天夜里,睡觉时他想到了那艘新的六桨渔船,为了妥善地保护好它,也许该在棚顶下的两边再增加一根撑柱。他对这艘船的喜爱几乎到了痴狂的境地,他觉得起床点亮提灯去察看一番不啻为一件趣事。
当他举起手提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时,突然瞥见在一个角落缠结的渔网上,有一张特征和海豹完全相似的脸。它愤怒地对着他和灯光做了一会儿鬼脸,它的嘴似乎张得越来越大,没等他意识到更多的,就见一个庞大的人形消失在船库门外,但跑得不是太快,借助提灯的光亮,他终于辨认出来,突起在它背上的是一长段叉尖。
至此,伊莱亚斯根据前后发生的事做出了推断。但即便如此,他更关心的也还是他的渔船的安危,那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在一月初的一个清晨,他出发去浅水渔场,小船里还有另两个人在他旁边,这时他听见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对他叫喊,声音来自对着海湾口的一块礁石,他觉得那声音是在嘲笑他。
“伊莱亚斯,当你有了费姆波林[费姆波林(femboring),著名的诺尔兰渔船,其形状经过几个世纪的实践得以完善。]时,最好当心点!”
然而,过了很久,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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