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恋爱与牺牲 [book_author]莫洛亚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0782 [book_dec]《恋爱与牺牲》叙述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本事,叙述英国名女优西邓斯 故事和英国小说家李顿故事。几篇故事皆系真实史绩,其中暗含深刻教训,高明读者自会领悟。法国著名传记作家和小说家莫罗阿(今译莫洛亚)作品,本书系傅雷早年译作,旨在加强人生修养,提高国民素质,“使颓废之士萌蘖若干希望,为战斗英雄添加些少勇气。”为今日不可多得之修养读物。在《人生五大问题》中,作者更以小说家之丰富经验,传记家之深刻观察,帝征博引,剖析綦详,申述古训,阐发夫妇父子兄弟朋友诸伦之义,泛论人生终极目的。论旨中正和平,态度不偏不倚,与我国传统伦理学说暗合,实为西方出版界不经见之作。 [book_img]Z_9906.jpg [book_title]译者序 幻想是逃避现实,是反抗现实,亦是创造现实。无论是逃避或反抗或创造,总得付代价。 幻想须从现实出发,现实要受幻想影响,两者不能独立。 因为总得付代价,故必需要牺牲:不是为了幻想牺牲现实,便是为了现实牺牲幻想。 因为两者不能独立,故或者是幻想把现实升华了变做新的现实,或者是现实把幻想抑灭了始终是平凡庸俗的人生。 彻底牺牲现实的结果是艺术,把幻想和现实融和得恰到好处亦是艺术 ;唯有彻底牺牲幻想的结果是一片空虚。 艺术是幻想的现实,是永恒不朽的现实,是千万人歌哭与共的现实。 恋爱足以孕育创造力,足以产生伟大的悲剧,足以吐出千古不散的芬芳;然而但丁、歌德之辈寥寥无几。 恋爱足以养成平凡性,足以造成苦恼的纠纷:这样的人有如恒河沙数。 本书里四幅历史上的人物画,其中是否含有上述的教训,高明的读者自己会领悟。 二十四年岁杪译者 本书第一篇叙述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本事,第二篇叙作者一个同学的故事,第三篇叙英国名女优西邓斯夫人(Mrs. Siddons 1755—1831)故事,第四篇叙英国名小说家爱德华·皮尔卫-李顿爵士( Sir Edward-Bulwer Lytton 1805—1873)故事,皆系真实史绩。所记年月亦与事实相符,证以歌德之事可知。 本书初版时附有木版插图数十幅,书名《曼伊帕或解脱》,后于Grasset书店版本中改名《幻想世界》,译者使中国读者易于了解计擅改今名。 本书包含中篇小说四篇,但作者于原著中题为《论文集》,可见其用意所在。 ——译者附注 [book_title]楔子 婴儿的第一个保姆简直同神明一样。法朗梭阿士一生下来,便看见摇篮旁边的这张又和气又严厉的面孔,以为它是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 她觉得她生存的世界尽够满意,用不到想象另一个世界,靠神怪的生物来餍足她的欲望,她的幸福使她和种种的神奇美妙无从接近。 她看了木偶戏回来说:“有些小姑娘害怕鱷鱼,我却明明看见是一条木块,外面缝着绿的布。” ——那么,法朗梭阿士,你看不看见魔鬼? ——哦,这算什么?不过是野人一般的东西罢了。 有时候,一种可以信为天长地久的制度,竟被一桩出乎意料的变故推翻了。并非保姆被打倒,可是她为了爱情而退职了。她一走,法朗梭阿士觉得所有的习惯,仪式,软弱的小脑筋里唯一的机轴,和她同时消灭了。一年之中,换了几个政府,都是脆弱的,没有德性的。粗野的雷奥尼,侮慢不恭的安越尔,软弱的潘脱丽克小姐,那些胡闹的家伙,每人都要定下短时间的法律。 什么也不晓得尊重的雷奥尼会有什么威权么?起床,洗澡,用餐那些神圣的时间,她都不知道。就是告诉了她,她还要出言不逊。“你的奶妈是一个疯女人,”她说。法朗梭阿士先是愤怒,继而奇怪,觉得打倒偶像也是怪有趣的。 她生在大战的前夕,父亲在当兵,她只看见他是一个粗鲁的战士,也不常在家。她最爱她的母亲,比世界上的一切都爱。但那时母亲又烦恼又疲倦,不能常常监护她。并且,只有爱而没有纪律也不能养成有规律的心。这头小动物在懂得守规矩的年龄,竟还象野兽一样。 这个粗俗的雷奥尼被她打,被她搔,被她咒骂:“可恶的东西!我恨你!你活着使我受苦!但愿你早死!”她怎么会这样的痛恨她呢?这些说话她从哪里听来的呢? 雷奥尼吓跑了,让位给一个爱尔兰女人,病态的,常常要发抖的。“爱尔兰人和英吉利人不同的地方,是爱尔兰人的性灵更加丰富些!”潘脱丽克小姐这样说。她又道:“我的父亲带着狗穿着红衣去打猎,我呢,我不欢喜小孩子。” 法朗梭阿士很快的把潘脱丽克小姐判断定了,因为她一些不会作假,就把她的断语告诉了她。 可是不规则的事情渐渐加多了。这个小妮子,大家以为可以随着自己的意思要她怎样便怎样的小妮子,突然多了一副奇怪的怕人的样子。常常吵闹,发牌气,强项的要索和无理的反复。一天早上,她忽然不愿上学,她竟不上学。过了一天,她要人家带她去看马戏,临时却说她改变了意见。 ——法朗梭阿士,这真荒唐,你已经叫人家把位置都定了。 ——我不去了。 ——她不去了;潘脱丽克小姐说,她眼见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够了,她的父亲说。太笑话了。你一定要去,就是你穷嘶极叫我也要拉你去。 这样一说,法朗梭阿士便大叫大嚷了一阵,从她的叫喊声中可以听出她故意装成这样暴怒。时间已经晚了,要走也来不及了。 ——这非把她惩戒一番不行。她应当懂得一切信约都得遵守。罚她今天饭后没有点心。 ——好罢,她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她饭后没有点心。可是等到吃完饭的时候,法朗梭阿士撒娇地坐在母亲膝上,喃喃的说:“妈妈,你,你给我一块糖吧?”她很难过,觉得自己比女儿受到更凶的惩罚。她望望她的丈夫,他呢,是划一不二的人,对她示意,叫她坚持到底。究竟她也不敢让步,但为抚慰女儿的悲伤起见,想出了一个好法子: ——你欢喜的那几种已经完了,可怜的小宝贝。 可是,自从我们这个小蛮子经过了这些痛苦的争执以后,她剧烈地,模模糊糊地觉得需要一种幻想生活。但丁造一个地狱来安放他的敌人。不幸的莫利哀把他的厄运造成了他的天才,法朗梭阿士也发明了曼伊帕。 曼伊帕是她发明的一个城市,一个国家,或竟是一个宇宙。从今以后,凡是外界对她显得敌害时,她便往那边躲。 ——我们今晚要出去,法朗梭阿士。 ——我和你们一起去。 ——那不可以。 ——啊!那么,算了罢,我,我可到曼伊帕去用晚餐。 在曼伊帕,她从来不哭。大家整天在大花园里玩。“所有的人都作乐。”做父亲的也不一天到晚的看书。人家要他玩纸牌的时候,也不推说:“我有事情。”而且孩子们可以在商店里选择他们的父母。到了八点钟,大家打发大人去睡觉,男孩子们领着女孩子们看戏去。 凡是法朗梭阿士饭后没有点心吃的时候,曼伊帕的糕饼师立在店铺门口把糕果分给路过的人。法朗梭阿士哭过的晚上,曼伊帕千千万万的灯光直透过她的泪眼,比别的日子更加美丽了。在曼伊帕,街车停在街沿上,把中间的大路留给孩子们走。买一本两个铜元的画册,店里的人还你十万个铜元。 ——可是法朗梭阿士,你,你不用买书啊,你还认不得字呢。 ——我认得曼伊帕的文字。 ——曼伊帕有些什么最好的书呢? ——大家都知道是班尔葛和弗罗贝。 ——什么? ——你不会懂的,这是用曼伊帕的文字写的。 ——但曼伊帕在哪里呢,法朗梭阿士?在法国么? ——喔!不! ——那么离这里很远吧? ——曼伊帕?还不到一尺远。 曼伊帕在我们的花园里,可也不在我们的花园里;好象我们的屋子正在曼伊帕与地球的交叉点上。 大艺术家都有创造另一世界的特权,那个世界,对于一般认识过的人是和实在的世界同样的不可少。我们的朋友,一个一个都发见了法朗梭阿士的神秘的王国,想到幸福而只希望在曼伊帕方能找到的人,也不止一个了。 [book_title]少年维特之烦恼 人家说他那么易于动情,只要遇见一个中意的女予便想博取她的青睐。如果失败了,便把她画成图像;于是他的热情媳灭了。 ——《画家弗拉·斐列卜·李比传》 一 史德拉斯堡 从佛朗克府来的驿车停在“精神客店”门口;一个德国学生卸下行装,午餐也不用,便象疯子一般跑向大教堂去了。这种行动使客店主人吃了一惊。寺塔的守卫们看他爬上塔去时也面面相觑,有些张皇。 洛昂堡建筑的峻峭的线条周围,层层叠叠布满着三角形的屋顶。中午的阳光照在阿尔萨斯的平原上面,四野里尽是村落,森林,与葡萄园。这时候,每个村中的少女少妇都在出神。这幅风景于他不啻是一张新鲜的画,他的欲望已在上面勾勒出多少可能的与不的幸福。他一面眺望一面体味那期待未来的爱情时的幸福,甜蜜的,游离恍惚的期待啊。 他以后常到这里来。塔顶的平台,高悬在教堂别部分的房屋之上,他立在上面就好象腾在空中一样。 最初他觉得神迷目眩。幼时长期的疾病还遗下一种病态的感觉,使他怕空虚,怕喧嚣,怕黑暗。他想治好这种衰弱。 这片广大的原野,在他心中原只是一张白纸,慢慢的可被人名与往事点缀起来了。此刻,他一眼望见萨凡纳,是韦朗领他去过的地方,他亦望见特罗森埃,那边有一条小径,通过美丽的草场,直达斯森埃。那里有一座乡间的牧师住宅,四周围着园子,墙上绕着茉莉花,屋子里住着可爱的弗莱特丽克·勃里洪。 在天际,连绵的山岗后面,群堡的塔尖后面,阴云慢慢的集合拢来。这位大学生的思想却凝注在三百尺下街头熙熙攘攘的渺小的人身上。他酷想参透他们的生命,那些表面上各不相关而实际却是神秘地连系着的生命,他酷想揭开大众的屋顶,窥视那些隐秘的奇异的行为,唯有从这行为上才能了解人类。他前夜在傀儡剧场看过上演浮士德的神话。他仰望着在钟楼顶上驰骋的黑云,仿佛浮士德突然在空中飞过,使他出神了。“我?假使魔鬼以权势、财宝、女人的代价要我订如浮士德般的约,我签字不签字呢?”经过了一番坦白的简短的考虑之后,他对自己说:“可以为了求知而签约,但不能为了占有世界……好奇心太强了啊,朋友。” 下雨了,他走下狭窄的螺旋式的梯子。他想:“写一部浮士德么?已经有好几部了……但史比哀斯,虔敬的维特曼等都是些庸俗的作家。他们的浮士德是一个粗俗的恶棍,是他的卑鄙无耻把他罚入地狱的……魔鬼上了当;但他始终没有放过浮士德……我的浮士德么?……那将更伟大,象希腊神话中帕罗曼德一流的人物……被神明谴责么?是的,或许要如此,但至少是为胆敢窃取神明的秘密之故。” 寺里的花玻璃窗映出一道阴沉柔和的光。几个女人跪在黑暗中祈祷。大风琴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好似一只温柔的手在琴上抚弄。歌德望着穹窿。平时他在一株美丽的树木前面,常会觉得自己和树木融合为一,参透它的妙处。他的思想如树脂一般升到树枝,流入树叶,发为花朵,结为果实。教堂里莪特式的弧形拱梁,使他想起同样茂密同样雄伟的组织。 “有如自然界的产物那样,此世的一切都有存在的意义,一切都和总体相配……一个人真想写几部如大教堂般伟大的大著……啊!要是你能把你所感的表白出来,要是你能把胸中洋溢着的热情在纸上宣泄出来……” 只要他深思自省,他便在自身中发见整个的世界。他不久之前才发见莎士比亚;他对他于钦佩之中含有几分估量敌手的心思。怎见得他将来不是德国的莎士比亚呢?他有这等魄力;他自己很明白,但怎样抓住它呢?这活泼泼的力量,给它怎样的一种形式才好呢?他渴望能有一天,把握定了他的情感,把它固定了,如教堂里这些巍峨雄伟的天顶般屹立云霄。也许从前的建筑家,在真正的大寺未实现前,也曾对着梦想中的大寺踌躇怅惆过来。 要有一个题目么?题目多着呢。哥兹·特·倍利钦根骑士的故事……浮士德……还有日耳曼民间的牧歌,可用希腊诗人丹沃克列德式的特格,但将是非常现代的东西。再不是写一部摩罕默德……写一部帕罗曼德……不是么?一切使他可和世界挑战的题目都是好的。用波澜壮阔的局面,把自己当模型,描画出种种英雄;再用他内心的气息度与他们,赋与生命,这种巨人的事业一些也不使他害怕……或者还可写一部凯撒……他的一生简直不够使他实现那么多的计划。他的老师赫特说过他有如“空自忙乱的飞鸟”。但必得多少的意象,多少的情操,生活过千万人的生活,才能充实这些美妙而空洞的轮廓。他常常说:“目前什么都不要,但愿将来什么都成功。” 目前什么都不要……即是做可爱的弗莱特丽克的丈夫也不要么?不,连这个也不要。 他想象弗莱特丽克伤心哭泣的样子。他种种的行为都曾令人相信他定会娶她,她的父亲勃里洪牧师也待他如儿子一般,在这种情形之下,他难道真有离开她的权利么?“权利?在爱情中也有什么权利么?而且这桩艳遇给予她的愉快绝对不减于我!弗莱特丽克岂非一向懂得弗朗克府歌德参议的儿子决不会娶一个美丽的乡下姑娘么?我的父亲会有答应这件婚事的一天么?她一朝处在全然不同的社会里时也会幸福么?” ——诡辩啊!即使你要欺弄人,至少得坦坦白白的欺弄。歌德参议的儿子不见得强过牧师的女儿。我的母亲比弗莱特丽克的母亲还要穷苦。至于我和她所处的社会之不同,那么,上年冬天,她在史德拉斯堡几个世家的光滑的地板上跳舞时,不是挺可爱的么? ——说得对啊,但怎么办呢?我不愿……不,我不愿……娶她,无异把自己限制得渺小。人生的第一要义,在于发展自己所有的一切,所能成就的一切。我,我将永远保持我歌德的面目。当我说出我自己的名字时,我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包括在内的。我的长处,我的短处,一切都是善的,自然的。我爱弗莱特丽克也并没错,因为我那时感到要爱她。假使一朝觉得需要避开她,把我自己洗刷一下,那么我仍旧是歌德。我如此这般的做,便是理应如此这般的。 这时候,他想象弗莱特丽克哭倒在路旁,他骑着马慢慢走远,低着头回也不敢回一下。“这倒是浮士德中出色的一幕!”他想。 二 惠兹拉 一纸盖着红印的文凭使大学生获得了律师的资格。被弃的弗莱特丽克哭了。歌德博士的马急急奔向佛朗克府。心中虽然怀着剧烈的内疚。溜冰与念哲学书倒是有效的解脱方法。到了春天,歌德参议觉得为完成儿子的法学研究起见,免不得叫他到惠兹拉帝国法院去实习一遭。 在惠兹拉,除了这个空撑场面与贪污卑下的庞大的司法机关之外,还有德国几个主要君侯所设的使馆,在这省城中造成一个清闲快乐的小社会。歌德一到王子旅店,发见满座都是兴高彩烈的青年随员与秘书。在初次的谈话里面,他觉得他们的思想正与自己的思想一般无二。 那时欧洲的智识阶级正经历着一个烦闷时期。各国的君王坐享太平已经有九年了;陈旧的政体还有相当的力量,使革命一时无从爆发;青年的狂热和社会的消沉对比之下,产生了一种烦躁厌恶的情绪,那是每个过渡时代的常有的忧郁人们统称之为世纪病。惠兹拉一般青年随员,如所有同年龄的人一样,免不了感染这种苦闷。他们沉浸在书籍里,在卢梭与赫特的著作中搜寻思想的指示,在没有找到之前的惶惑的心境中,他们拼命喝酒。 和他们相似可又高过他们的歌德,很讨他们欢喜。和他们一样,他说话之间总离不了“自然……尊重自然……依照自然而生活……”一类的话头。因为“自然”是那时的口诀,有如那时以前的理智,那时以后的自由、真诚、强杈等等。但在歌德心中自然不只是一个名辞;他生活于其中,融化于其中,他自愿在自然前面放弃一切。当他的新交,那些外交官与文学鉴赏家们把自己幽闭在办公室里,装做至少还在工作的时光,歌德竟明白表示瞧不起帝国法院,表示他定要在荷马与邦达尔的著作中研究公法,他每天早上挟着一册书,走到惠兹拉的美丽的乡下去。春光是那样的明媚。在田野与草地中,树木仿佛是大束的红花白花。在一条小溪旁边,歌德躺在蔓长的草里,在无数的小植物中,在细小的虫蚁中,在蔚篮的天色下面忘记了自己。自从在史德拉斯堡烦闷之后,在佛朗克府惶惑悔恨之后,他觉得心中展开一片清明的境界,激起一种狂热的情绪。 他打开荷马的集子,故事中合于近代的富于人间性的成分使他非常爱好。他眼前所见在喷泉旁边的少女,便好象纽西佳与她的伴侣。客店大厨房里煮成的炙肉与小豌豆,就无异潘纳洛帕的厨房与求婚者的筵席。人物没有改变;书中的英雄并非僵死的石像,他们有血肉之体,有臃肿活动的手。如于里斯神—般,我们亦乘着一只破舟在大海中飘流,靠近无底的深渊,逃不出天神的掌握。当一个人躺在地下,枕着柔软的绿草,凝视着无垠的青天的时候,这一切显得多么可怕,又是多么可爱。 晚上,在王子旅店的圆桌周围,听歌德博士讲述他白天的发见,从此成为一件顶有趣的事。有时是一首邦达尔的诗,有时是他着意描写下来的一所乡村教堂,有时是某村广场上的几棵菩提树,一群孩子,一个美丽的农家妇。他有一种天才,能在他的叙述中间灌输入几乎是天真的热情,使最琐屑的事情也富有风趣。他一进门,室内立刻生气蓬勃起来。要是换了别人,这等古怪有力的谈话一定不能为大家接受,但对他如潮水一般涌出来的谈吐,怎么抗拒得了呢?怎么能不佩服他的力量呢?“啊,歌德,这些青年中有一个对他说,教人怎能不爱你呢?” 不久,惠兹拉地方所有的人士都渴望要结识他。唯有两个青年秘书,虽然也没有结婚,却不和圆桌周围的人混在一起。一个是勃仑斯维克使馆里的耶罗撒拉,挺漂亮的青年,眼睛是篮的,又温柔又忧郁。人家说他的孤独,是因为他对于某同僚夫人的爱遭受打击之故。他访问过两次歌德,他的悲观的言论倒很使歌德动情。但耶罗撒拉的性情太深藏了,不能结成真正的朋友。 另一个孤独者是哈诺佛使馆的秘书,名叫凯斯奈。他的同僚们提起他时总称之为“未婚夫”。实在他被认为已和当地的一个少女订过婚。他为人极是正经,故虽然很年轻,上司已把什么重大的责任交托他了。他的不参加王子旅店的聚餐也是因为不得空闲之故。最初,凯斯奈听了外交界中优秀分子称誉那位新到的人物的说话不免有些反感。但有一天,当他和一个朋友在乡间散步时,看见歌德坐在树下。两人立刻作了一次深刻的谈话,会见了二三次以后,凯斯奈自己也承认遇到了一个非常的人物。 受着周围的人的崇拜,解脱了一切世俗的与校课的拘束,春天又是那么美妙,歌德幸福了。有时,他的热情中间渗入一种闪电似的情绪,宛似一阵轻柔的涟波,漾过沈静的湖面……弗莱特丽克么?……不,在他温和宁静的思想上掠过的倒并不是这个念头。这又是一种烦躁的期望。如往日站在大寺顶上眺望阿尔萨斯一样,他爬上山岗远嘱惠兹拉。“我也还有一天,会在打开一个人家的门的时候快乐得颤抖么?……我还能在读着一节诗的时候马上联想起某个脸影么?……在昏黄的月夜离别一个女子的时候,我能不能就感到黑夜太长,黎明太远么?……是啊,这一切都会来到,我觉得……可是弗莱特丽克……” 他记起一段往事:“当我幼年的时候,我种过一株樱桃树,看它慢慢长大,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初春的霜把嫩芽打坏了,我不得不再等一年才看到树上有成熟的櫻桃。可是鸟儿来琢食了,接着一个馋嘴的邻人又来偸摘……但若我再能有一个园子的话,我还是要种一株櫻桃树。” 歌德博士便是这样的在群花怒放的树下散步,完全被这期望中的爱情激动了;谁是他的新爱呢?只有这一点他不知道。 三 舞会 各使馆的青年们,惯在美好的节季里举行乡村舞会。大家齐集在村中一家客店里。有些骑着马来,有些带着惠兹拉的舞伴坐车来。当歌德第一次被邀加入这个节会时,大家商妥要他陪着两个姑娘去接夏绿蒂·蒲夫,人家简称为绿蒂的那位小姐。 她是端东兹善会主事蒲夫老先生的女儿,住着会里的房子,那是一所可爱的白庄。歌德独自下车,走过石框的门,穿过一个颇有贵族气概的院子,找不到一个人影,他便走进屋里去了。 一个青年的姑娘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给他们分烤面包。这是一个黄发蓝眼的女郎,脸上的线条并不匀正;在严厉的批评家看来或者不会觉得她美。但一个男人终生追求着的女性典型,往往为了说不出的理由只觉得他的那一类才能感动他。使歌德动情的,却是一种朴素的妩媚,日常生活中的轻倩的姿态。史德拉斯堡的弗莱特丽克已是一个田园女神了。这童贞活泼的女子模型,或者他早已在纽西佳,那个公主,那个洗衣女郎身上识得了。 夏绿蒂一路的谈话,对于自然的感觉,在舞会中表现的天真的欢乐,阵雨中会用小玩意给朋友们消遣的本领,竟征服了博士的心。他认为半月以来他所爱慕的女子,现在是毫无疑问的找到了,他非常快乐。 绿蒂,她亦看到自己很讨他欢喜。她也因之觉得很愉快。她听朋友们讲起这个神奇的天才已有一个月了。于是她使出唯有贞洁女子才有的那种卖弄风情的手段,也就是很危险的手段。 凯斯奈平时总比别人忙碌,他很细心,每封信都要起稿子,凡是寄往哈诺佛的文件,必得全部由他过目签名。他必要夜间很晚的时候方才骑了马来与朋友们会齐;从他的和少女的态度上面,歌德明白大家所说的未婚妻就是夏绿蒂·蒲夫。这桩发见使他非常失望,但他颇有自主力,仍旧毫不介意的跳舞,作乐,替大家助兴。 散会时天已破晓。歌德默默地送三个伴侣回去,穿过晓雾溟蒙的森林与雨后清新的田野。唯有他和夏绿蒂没有入睡。 ——我请你,她和他说,不要为了我而拘束。 ——只要你这对眼睛张开着,他望着她答道,我便不能阖眼。 此后两人再没有一句话说。当歌德欠伸之间触着她温暖的滕盖时,他觉得这轻微的接触給他一种最强烈的快感。晨光的美,同伴酣睡的憨态,两人同感的愉快,造成一片甜蜜的心心相印的境界。 “我爱她了,歌德想道,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怎样会这样的呢?这时候,在斯森埃……那么?……一支情苗祜萎了,另一支又开花了。自然界的运行便是这样……但她是凯斯奈的未婚妻,我能有什么希望呢?……我需要希望么?……再去看她,看她在家和孩子们的生活,和她谈话,听她欢笑……这已够了……什么结果?那又谁知道?而且为何要预先打算一件行为的结果呢?……一个人应当如溪水的流动一般生活下去。” 慈善会里的人还在暗淡的晨光里酣睡;等到他们的车子停下时,歌德已完全沉浸在幸福里了。 四 夏绿蒂 到了明天,他去问候纽西佳,承识了阿尔西奴斯。蒲夫老先生才鳏居一年;膝下有十一个孩子,都在绿蒂温柔果敢的管治之下。歌德在初次访问时便博得老人与孩子们的欢心。他讲故事,发明新鲜的玩意。他的举动谈吐,都有几分青年的动人的魔力,叫人摆脱不得。 他临走的时候,全伙的小朋友要求他快些再来。绿蒂的微微一笑,表示她赞成这个邀请。明天,歌德又去了。办公室里什么事情也绊不住他,唯有在绿蒂面前他才快活,他决不放弃现存的幸福,早晚都在绿蒂家。不上几天,他已做了他们的常客。 夏绿蒂的生活,看来真是可爱。她的美点,正与歌德当年在弗莱特丽克身上那么爱好的一般无二:处理家事的时候,目的虽很实际,轻快潇洒的态度却怪有诗意。她整天操作,为年幼的孩子洗脸,穿衣,逗他们玩耍,同时监督大孩子的功课,老是很善意很谦和的样子。她领歌德到园里采果子,吩咐他剥豆壳或拣黄豆,黄昏时,整个家庭齐集在客厅里,她呢,叫歌德教古琴;夏绿蒂从来不让一个朋友闲着不做些有用的事。 绿蒂并非一个感伤的女子。她感觉灵敏,但没有余暇玩弄她的情操,且也没有这种欲望。她和歌德的谈话是有趣的,严肃的。他和她谈起他的生活,思想,有时也谈到荷马与莎士比亚。她相当的聪明,对于依恋着她日常生活的伴侣,颇能赏识他的才具。她觉得他的谈话都带着感情,或许竟是爱情,她很愉快,但并不慌乱。她知道自己的心很镇静。 “夫婚夫”,他,却有些悲哀。他因为忠于外交官的职务,几乎整天不能分身。他来到绿蒂家,或是看见歌德在平台上坐在绿蒂脚下帮她理绒线,或是看见他们在园里挑选花朵。他们热诚的欢迎他,立刻和他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从来不因他的来到而羞怯怯的打断话头。可是凯斯奈猜到歌德一定不大高兴见到他。即是他自己,也更爱和夏绿蒂单独相处,但歌德自以为是常客,并不急于动身。因为两人都很贤明,都很有教育,故一些不露出难堪的情绪,但大家知道应当怎样的自处。 凯斯奈因为谦虚的缘故,更加来得着慌。他非常佩服他的情敌;觉得他很美,很有才智。最糟糕的是歌德很清闲,能在那些永远孤独的人身旁替他们排遣愁闷,这确是一种优势。 如果他能识得对手的心肠,他或者可以放心得多。从第一次相遇时起,歌德便知绿蒂不会爱他。象她那般性格的女人决不会因了一个歌德而牺牲凯斯奈。他有把握讨她欢喜,这已经了不起了。此外他能有什么要求呢?结婚么?不消说这是极可靠的幸福。但这种幸福他并不羡慕。不,现在这样,他已满足了。坐在她脚下,看她和兄弟们玩;他替她当了什么差事,或说了一句讨她欢喜的话时,希望她嫣然一笑;当他恭维她的说话过于直率时受着她抚摩般的轻轻一击:他在这种单调狭隘的生活中十二分的心满意足。 春天很暖和;大家在园子里过活。纯洁恬静的爱情故事,在歌德的日记里好似短篇的牧歌。他在建造了。当然不是大教堂式的建筑,但是矗立在美丽的郊野中的希腊庙堂。这些能有什么成就呢?他懒得想。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行为当做自然的现象。 黄昏渐渐有了妙景。凯斯奈来到时,三人同去坐在平台上,一直讲到很晚的时光。有时,遇着月夜,他们便在田间与果园中散步。他们的交情已到了知己的程度,谈话格外有味。他们什么都谈,抱着互相尊重互相敬爱的态度,唯其如此,他们才能领受一种天真的乐趣。 三人之中谈话最多的是歌德。凯斯奈和绿蒂就爱鉴赏这副精明犀利的头脑。他讲他佛朗克府的朋友的故事,克勒当堡小姐啊,曼兹博士啊,那是一个古怪的家伙,眼光那么狡猾,谈吐那么迷人,老是在神秘的书中寻求解决。他说他自己曾和他一起念过炼丹术的书,把宇宙之间装满了空气神,水神,火神。他又说他对于虔诚派崇拜过很久。他觉得这一派的信徒,比较最能容受一种不讲究礼拜而侧重内心修养的宗教。后来他亦厌倦了,说:“那些人都是不大聪明的庸材,以为世界上只有宗教,因为他们除了宗教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非常顽固偏执;定要把别人的鼻子捏成如他们自己的一般模样。” 歌德认为说神明在人身外这种概念,决不是真理。“相信神明永远在自己身旁,真是多么麻烦!为我,这将如普鲁士王老是跟住我一样了!” 女人欢喜的话题,除了爱情之外,便要数到宗教了。绿蒂对于这些谈话,听得非常有味。 歌德与凯斯奈把绿蒂送回家后,往往还要在惠兹拉静寂的街上徘徊很久。阴森的黑影被皎白的月光冲破了。清晨两点钟的时候,歌德高踞在墙上念着激昂慷慨的诗句。有时他们听到蹀躞的脚步声,一忽儿后,看见年青的耶罗撒拉走过,低着头一个人慢慢踱去。 ——啊!歌德说……患着相思病的人啊! 于是他放声大笑。 五 是时候了…… 春去夏来,温情演为欲望。绿蒂太可爱了。歌德太年轻了。有时,在园里的小径中,两人的身体摩擦一下。有时,在清理搅乱的线团的晨光,或在采一朵鲜花的当儿,他们的手碰在一块。回想起这些,歌德终夜不能入寐。他焦灼地等待天明,天明了他才可再见绿蒂。在他们俩最幽微的情愫中,他又发现以前在弗莱特丽克身旁激动的情感,旧时心境的回复,使他对自己不满。 “第二次的爱情证明爱情难以永久,也即是毁灭了‘永恒’与‘无穷’的观念。”既然爱情也得再来一遭,足见人生只是一场平凡可怕的喜剧罢了。 八月里闷热的天气,使他连家常琐屑的工作也干不了,尽着一连几小时的空坐在绿蒂脚下。他慢慢的胆子大了。有一天,他吻了她一下。严正不苟的“未婚妻”立刻告诉了凯斯奈。 在那多情的严肃的秘书方面,这种情形确亦难以应付。假使对绿蒂的无心的轻狂,说一句唐突的或埋怨的话,什么都会弄糟了的。但凯斯奈很会运用爱人细腻熨贴的手腕。对于绿蒂,他只表示很信任她,并且依她的要求,让她去叫歌德明白他的地位。晚上,凯斯奈走的时候,她叫歌德博士慢走一步,告诉他不要误会她的感情,说她只爱她的未婚夫,她永不再爱别个男人。凯斯奈看见歌德在后赶上来,低着头很忧郁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善心,非常同情他了。 从此,三个朋友中间有一种奇妙的温柔的默契。歌德尽情倾吐的榜样,使凯斯奈和夏绿蒂也有了吐露衷曲的习惯。晚上,大家把歌德对于绿蒂的爱作了一次冗长的讨论。他们讲起这件事情仿佛讲起一桩自然的现象,又危险又有趣。歌德和凯斯奈是同生日的,两人交换礼物,凯斯奈送给歌德的是一本袖珍的荷马诗集;绿蒂所送的,是他们初遇时她系在胸口的粉红丝带。 凯斯奈有过牺牲自己的念头。他没有对其余两人说起,只把他的意思写在日记里面。歌德比他更年青,更美,更英俊,或者会使绿蒂更幸福。但绿蒂曾经向他保证,说她更爱他,说歌德那样光芒四射的天才难得会做一个好丈夫的。并且凯斯奈也很热恋她。当然没有这种勇气。 歌德表面上虽很快乐很自然,暗里却非常痛苦。绿蒂坚决的语气与明白的去取,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有时受着强烈的热情冲动,竟当着凯斯奈紧握着绿蒂的手一面痛哭一面亲吻。 但即在最可怕的绝望的时间,他也知道在这些真切的悲哀之下,另有更深奥的一层,另有一番清明恬静的境界,将来有一天,他可把那里当作心灵的避难所。这正如一个受着风雨吹打的人,确知乌云之上太阳还是灿烂地照耀着,确知自己具有到达那个区域的能力;烦恼的歌德便预感到不久他将制服他的烦恼,而在描写烦恼的时候,或者反能感到一种辛酸苦辣的乐趣。 夜更短更凉快了。九月的玫瑰落叶了。歌德的古怪的朋友,那个才华盖世的梅克来到惠兹拉,认识了夏绿蒂。他觉得她很迷人,但瞒着歌德不说。他淡淡的扮一个鬼脸,劝歌德动身,去找别的爱。博士呢,稍稍有些恼恨,想起他所恋恋不舍的享乐确是无益的,磨折人的,要摆脱也是时候了。在夏绿蒂身旁过着幽密的生活,晚上觉着她的衣裾轻轻掠过,在凯斯奈冷眼觑视之下强使她表示些微好感,是啊,歌德固然依旧在这些上面觉得幸福;但他艺术家的心灵,对于那么单调的情感已经厌倦。此次的逗留使他的内心生活更加丰富,美妙的感情境界也认识更多;但精华已经汲尽,收获已经告成,应得动身了。 “真应当动身了么?我的心如钟楼上的定风针般打转。世界那么美;只享受而不思索的人多幸福。我因为做不到这步而常常着恼,我枉自发挥享乐现在的妙论……” 但世界在召唤他,希望无穷的世界在召唤他。“目前什么都不要,但愿将来什么都成功。”他有他的事业要干,有他的大教堂要建筑。所谓事业,究竟是什么呢?这是很神秘的,还包裹在“未来”这云雾里。但他确是为了这模糊的意境,要把眼前可靠的幸福牺牲。他强迫自己定下动身的日子,等到心志坚定之后,他可毫无顾虑的在热情中沉溺了。 他约他的两位朋友于晚餐后在园中相会;他在栗树下面等待他们。他们快要来了,亲热的,高高兴兴的来了;他们将把这次的夜会当作如往常的夜会一样。但这一晚是最后一晚了,是事变的主角歌德把它决定的;什么也更改不了他的主意了。离别是痛苦的,但觉得自己有一走的勇气时便快乐了。 他平生最恨装腔作势,这是从他母亲那里遗传得来的,他受不了离别时的儿女态。他要在静穆凄凉的快乐空气中和朋友们消磨这一晚。谈话中间,两个不知事情真际的人,定会使第三个人伤心,因为他是明白真相的;这种悲怆的境界他已预先感到。 想到这里,他出神了一会,忽然听见夏绿蒂与凯斯奈在沙地上走来的脚步声。他迎上前去,吻着绿蒂的手。他们一直走到小径尽头的浓荫里,在黑暗中坐下。惨白的月光照着园中的景色分外幽美,大家沉默了好久。后来夏绿蒂先开口说:“我每次在月下散步时总要想到死……我相信我们会在彼世再生……但歌德,我们能不能重新相聚……我们能不能互相认得?……你以为怎样?……” ——你说什么,夏绿蒂?他错愕的答道。“我们自然能够重新相聚,此世或彼世,我们一定能重新相聚!……——我们的亡友,她继续说,还能知道我们的消息么?我们想起他们时的情绪,他们能不能感到?当我晚间安静地坐在弟妹中间,想起他们围绕着我有如围绕着母亲一样的时候,母亲的印象便鲜明地映现在我眼前……” 她这样的讲了好一会,声音如夜一般柔和,如夜一般凄凉。歌德想也许是一种奇怪的预感使夏绿蒂的语调变得这般凄恻,一反往常的情形。他觉得眼眶潮润了,他想避免的情感终竟涌上心头。当着凯斯奈的面,他握住绿蒂的手。这是最后一天了。还有什么关系? ——应当回去了,她温柔地说,是时候了。 她想缩回她的手,但他用力抓着不放。 ——我们可以约定,凯斯奈兴奋地说,将来我们三人中谁先死,便当把他世界的消息传给两个后死的人。 ——我们可以再见,歌德说,不论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可以再见……别了夏绿蒂……别了凯斯奈……我们可以再见。 —明天吧,我想。她笑着说。 她站起身来和未婚夫向着屋子走去。几秒钟内,歌德还瞥见白色的衣裾在菩提树下隐约飘曳,过后什么都不见了。 凯斯奈走后,歌德在可以望到屋子正面的小路中彷徨了一会。他看见一扇窗亮了;这是夏绿蒂的卧室。过了一忽,窗子重新漆黑。夏绿蒂睡了。她一些也不知道。小说家似的他满足了。 次日,凯斯奈回到寓所,发见歌德的一封信:“他走了,凯斯奈;当你读到这几行时他已走了。请你把附在信里的条子交给绿蒂。昨天我原来是很定心的,但你们的谈话使我心碎。此刻我什么也不能和你说。要是我和你们多留一刻,我便支持不住。现在我一个人了,明天我要走了。喔!我可怜的脑袋啊!” “绿蒂,我极盼望再来,但上帝知道是什么时候。绿蒂,当你讲话的时光,我明知是和你最后一次的相见,我心中多么激动……他走了……什么精灵使你想到那样的话题?……现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可以哭了。我让你们快乐,但我没有离开你们的心坎。我将和你们再见,但决不是明天,告诉我的孩子们:他走了……我写不下去了。” 下午,凯斯奈把信送给绿蒂。屋里的孩子,悲哀地再三说着:“歌德博士走了。” 绿蒂很悲伤,一面读着信一面流下泪来:“他还是走了的好,”她说。 凯斯奈和她,除了讲起他之外,什么话也不能说。 歌德的不告而别,使来客都觉惊异,责备他没有礼貌。凯斯奈却极力为他辩护。 六 可怜的耶罗撒拉 两位朋友感动之余,反复读着他的信,对他又是怜悯又是担忧,想他在悲凉孤独之中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这时候,歌德却快快活活的走下瑯河流域。他要到高勃莱兹去,因为他约好梅克在特拉·洛希夫人家相会。 远远里是一带苍茫的山脉,在他头上是岩石堆成的白峰,在他脚下,在阴暗的山峡里面,是柳荫夹岸的河流,合凑起来是一幅凄凉得可爱的风景。 往事的回忆还很新鲜,但能够舍弃惠兹拉的幻惑也有一种得意之感,可把胸中的愁闷冲淡许多。他自忖道:“这件故事能不能用来作一首挽歌?……或者做一首牧歌?”有时,他自问他的天赋是否偏于描画风景。“好罢,我将把我美丽的小刀丢入河里,要是我见它落水,我便做一个画家;要是我的视线给柳荫掩住了,我便永远放弃绘画。” 他没有看见刀子下沉,但瞥见水花四溅,占卜的结果似乎模棱两可。他决意缓日再定主意。 他一直走到安斯,随后坐船下莱茵河,到了特拉·洛希夫人家。他受着亲热的款待。恃拉·洛希参议是一个体面人物,极崇拜服尔德。是一个怀疑派和玩世派的人,他的夫人自然是富于情感的了。她出版了一部小说,招待文人,把她的家变成了智识阶级的集会所,她这种举动是不为丈夫赞成的,或竟是反对的。 歌德感到兴趣的,尤其是玛克西米丽安·特拉·洛希的黑眼睛,她才十六岁,是一个美丽的,聪慧的,早熟的姑娘。他陪她到乡间远足,和她谈着上帝与魔鬼,自然与心灵,卢梭与高斯密斯,总而言之,他尽量的炫耀自己,好似世界上就从未有过绿蒂这个人。而且想起绿蒂只使他对于新交更加兴奋。他在日记中写道:“旧情的回声尚未在空中消失之前,已经听到新爱的音响在心头嘹亮,这真是非常愉快的感觉。正如我们看了落日西沉的景色,更爱回看新月东升一样。” 但不久,他应当回到佛朗克府去了。 一个人于失意之后回到家里,总觉得有颓丧与安息两重情操。鸟雀试想高飞而高飞不起;躲在窝里时却又苦想着它无法翱翔的海阔天空。青年人避过了苛刻的恶意的世界;回到老家,因为一切习惯都是家庭造成之故,他自然遇不到多大的冲突;他重新尝到那么单调的况味,与家庭的亲切殷勤的束缚。 凡是出过门的人,因为有了比较的意识,故回来看见家人依旧闹着陈旧无聊的纠纷,格外觉得惊异。歌德从小听厌了的老话又听到了;妹妹高奈丽怨着父亲,母亲又怨着高奈丽,脾气不大好弄的歌德参议又想立刻把儿子拉回到研究律师案卷的路上去。至于这儿子自己,脑袋里装满了创造到一半的人物,却想不到现实世界。 歌德素来痛恨的忧郁,竟占住了他的心。他以为唯一的出路是立刻着手一部巨大的文学著作。难解决的只是选择问题。他老想写一部浮士德,或者帕罗曼德,或者凯撒。但起草了好几个计划,写了好几行诗句重又涂抹了撕掉了之后,他懂得一些好东西也写不成;在他和工作之间总有一个形象阻梗着,那便是绿蒂。 他的口唇保存着她唯一的亲吻的滋味;他的手保存着那双坚劲柔软的手的触觉;他的耳朵保存着那种庄重轻快的音调。此刻他远离了她,他觉得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只要他坐在书桌前面,他的思念便会神游于痛苦虚妄的梦想之中。他象别人一样,想把过去的情景重新构造起来。假使绿蒂还未订婚……假使凯斯奈没有那么可敬那么善良……假使他自己也不是那么老实假使他有勇气不走……或假使他有勇气毁灭自己,把磨难他的形象和他的思想同时毁灭…… 他在床头挂着一张绿蒂的侧影,是一个外方的艺术家用黑纸剪成的像,他如醉如狂,诚心诚意的望着她。每晚睡觉之前,他拥抱她和她说:“绿蒂,你允许我拔下你的一支别针么?”夜色将临时,他往往坐在肖像前面,和他丧失了的女友喃喃不已的长谈。这些行动,最初是自然而然,不知不觉的流露的,几天之后,却变成了空洞凄楚的礼拜,但他觉得这样可以抚慰一下心中的愁闷。这张平庸的,甚至可笑的剪影,对他简直变成了神座一般的东西。 他几乎每天有信给凯斯奈,并且要他在夏绿蒂面前多多致意。提到恋爱问题时,他惯用在惠兹拉时一半说笑一半凄怆的语调,那时唯有这样才可诉说他心中的激情而不致伤了凯斯奈的心。他在信中写道:“我们曾经谈到云雾以上的事情。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必须老天爷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才能把绿蒂留给你。” 又有一次他写道:“绿蒂没有梦见我,我很不高兴,我要她今晚就梦到我而绝对不和你说。” 有时,他被恼怒与骄傲的心思冲动了,说:“在我不能和绿蒂说已有别一个女子爱我了,很爱我了之前,我将不再写信。” 作了几次尝试以后,他不得不承认在没有把胸中的郁结宣泄以前,他实在无法开始那筹思已久的文学工作。写一部以绿蒂为主题的书罢,把她作为书中的女主角罢,这是他此刻觉得唯一能做的工作。 他的材料很丰富,有日记,有回忆,激动的情感也还十分鲜明,但他仍旧遇到巨大的困难。题材是贫弱得可怜:一个青年到一个地方,爱上一个已经有主的女子,在困难的情况之下退缩了。这可成为一部书么?为什么他要走呢?凡是女读者一定要埋怨他。要是他真的动了爱情,他便该留着啊。事实上,歌德的出走是因为他艺术的召唤与创造的意志战胜了他的爱情。但除了一般艺术家外,谁又懂得这种举动?他愈想愈觉得题材的平凡浅薄,愈觉没有传出自己的故事的能力,同时对于一切文学工作也愈觉得憎厌。 到了十一月中旬,凯斯奈告诉他一件惊人的新闻。年轻的耶罗撒拉,常常穿着蓝色礼服、黄色背心,在月下散步、被人笑为“相思病者”的那个忧郁的美少年,竟用手枪自杀了。 “可怜的耶罗撒拉!歌德在复信中写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惊骇万分……有些人觉得万事都不如意,因为他们中着虚荣与崇拜偶像的毒,这次的不幸——我们大家的不幸;都应让这种人负责。唉,那些家伙真是给魔鬼迷住了!可怜的青年……当我散步回来在月下遇见他时,我说‘他害着相思病’,绿蒂当还记得我曾因此大笑……我和他谈话不多。在动身的时候我把他的一册书带走了,我将把它和他的往事永远保存起来。” 别人的变故常常能令歌德发生真诚的情感,因为这些变故极象他自己的生涯中可能发生而没有发生的断片。他对于耶罗撒拉事件的好奇心,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他明白感得,假使他的性格稍微不同,假使他的智慧中间缺少了什么成分,他也很可能做出这等绝望的举动。他得知这件恶耗时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书中的关键找到了”,所以他更加注意这件事情。是啊,他的故事中的主角可以而且应该自杀。死,唯有死,才能使他的情节有伟大悲壮的局面。 他要求凯斯奈把他对于这件事情所能知道的尽量告诉他,凯斯奈也就非常卖力的替他写了一篇记事。 七 酝酿 有了歌德自己在惠兹拉时代的日记和耶罗撒拉自戕的叙述,一部美妙的小说的开端与结局,可说都已齐备。两件故事是真的。只须用自然的笔法移录下来便可动人。读者可以感到最真诚最热烈的情绪。想象的作用,可以如歌德素来希望的那样减到最低限度。他颇自信。他也爱这个题材。可是他还不能工作,依旧追逐着自己的幻想。 他写作的时候,素来需要一刹那的灵感,好似在闪电似的光明中突然看到了作品的整体而无暇窥见它的细节。可是这一次,这种闪电似的启示竟没有获得。他和绿蒂的爱情么?耶罗撒拉的自杀么?是的,毫无疑问。但两桩事迹是运命的两种不同的排布,难把它们衔接在一块。照日记中几个人物的性格看来,简直没有插入那种结局的可能。凯斯奈那么温良,毫无嫉妒心,绿蒂那么朴实,那么愉快,歌德又老是那么幸福,只有好奇的心思:这样的人品怎么会叫主角自杀呢?他努力想象耶罗撒拉与海特夫人间的争执,耶罗撒拉临死之前的默想,只是毫无结果。各人的性格得改变过,事变的程序也当重新支配过。但故事前后贯串得非常密切,你只要触及一部便会牵动全体。似乎真理只有一个,稍微改动一下,不论你改动得如何谨慎巧妙,就会觉得这也可能那也可能,心旌摇摇无从决定了。 歌德心里的宁静重复丧失了。无数的计划与方案占满了他疲乏已极的头脑。有时他自以为窥见几种模糊美妙的形式,但一下子就隐灭了。有如孕妇受着大腹的拖累一样,任是如何的翻来复去,不得安息。 他动身往惠兹拉去探听那桩惨案的始末。耶罗撒拉自杀的屋子,手枪,椅子,床铺,他都看到了。他在夏绿蒂那边耽搁了几小时。未婚夫妇的幸福看来十分圆满。他们过着那么安静那么正则的生活,似乎连从前促膝夜谈的情景也从没想起。歌德觉得很苦恼很孤独。他的爱情重又燃烧起来。坐在端东慈善会里的长靠椅上,眼望着静穆娇艳的绿蒂,寻思道:“耶罗撒拉是对的,我,或许也可以……”但歌德仍是歌德,平平静静的回到了佛朗克府。 他觉得家里的情形从没有这样暗淡。凯斯奈结婚的日子渐渐近了。晚上,在冷清清的卧室里,在他“荒凉”的床上,歌德想象夏绿蒂在新房里,穿着蓝条子的衬衣,梳着晚装的发髻,又娇艳又贞洁。欲念与妒火恼得他不能入睡。一个人必须定睛望着前面的一点光明才能生活,因为这光明是他前进的目标。他眼看自己的前程,是注定在这小城里当一名小小的律师或官吏,他的幻想还要遭受那些庸俗的中产者轻视。他的思想,明明富有创造力的思想,也只能用来造什么报告书或撰述无聊的辩诉状。“我在此地的生活,将无异巨人受困于侏儒……”他这种自大的思想实在也并非无理。他想自己被活埋了。少年时代的伴侣一个一个和他分离了。他的妹妹高奈丽快出嫁了。她的丈夫梅克往桕林去了。不久,夏绿蒂与凯斯奈也要离开惠兹拉了。“而我呢,我将孤零零的独自留下。要是我不娶一个女人或不上吊,真可说得我是极爱惜生命的了。”他在给凯斯奈的信中这样说着。过后他又写道:“我在沙漠中流浪,一滴水也没有。”他慢慢的想起自杀的原因,以为一定是一个人过着单调郁闷的生活,极需要用一件非常的举动来使自己惊奇一下,竟可说是要令自己开心快意一下。他想:“生命的爱惜,往往要看一个人对于日夜的来复,寒暑的递嬗,以及由此递嬗得来的快乐是否感有兴趣而定。一朝兴尽之后,人生便只是痛苦的重负罢了。有一个英国人因为不耐烦每天穿衣脱衣而上吊了。我也听见一个园丁烦闷地喊道:‘广我还得老看着那些黑云自西往东的飞么?’这种厌恶人生的征象,在爱思想的人心中,尤其来得频数。这是一般人所想不到的。……至于我自己,要是我冷静的想一想,人生还能给我些什么呢?再来一个被我丢掉的弗莱特丽克么?再来一个把我忘掉的绿蒂么?佛朗克府的律师生涯么?……要是能够放弃这些美丽的东西,当然是很天然的勇敢的。” “然而把自杀的方式仔细想一想的时候,便觉得自杀是一件多么违反本性的行为,所以不得不借用机械来达到目的。阿耶克斯所以能把剑插入自己的躯体,还是他身体的重量帮了他最后一次的忙。至若火器,也要反手运用才能打死自己……真正的自杀恐怕只有奥东皇帝的一刀直刺心窝。” 好几晚他上床的时候把一柄小刀放在身旁。熄火之前,他试把刀子往胸膛上剌。但他不能使自己受到最微轻的伤。肉体不肯服从他的思想。“也罢!他想道,这表明我究竟还愿活着。” 于是他诚心诚意的把自己盘问了一番,把一切现成的名辞和在真正的思想之上飘忽不定的下意识的幻象一扫而空,他探求他不顾一切的还想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他发觉第一是尘世的色相还能给予他快乐,因为好奇之故,他还在那里不断地更新这色相;其次是他对于再来一次的恋爱抱着辛甜交迸的信念;最后是一种暧昧而强烈的本能,使他窥伺着胸中神秘的创造物,他觉得它正在慢慢地酝酿成熟。他写信给惠兹拉的朋友们说道:“放心罢,我差不多和你们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同样幸福。我心中抱着如爱人们一样多的希望。” 夏绿蒂的婚期近了,他要求让他去替他们购买婚戒。他觉得在剌激旧日的痛创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因为决意要描写这场烦恼,故他索性把烦恼激成绝望。歌德,做了歌德自己的模特儿,摆出他最好的姿势。 婚期的早上,凯斯奈给他写了一封热烈的信。依着歌德的要求,新妇的花球寄给了他;他星期日出去散步时,就把它插在帽上。他决定在耶稣死难日的前天摘下绿蒂的侧像,在花园里掘一个坟墓把它庄严地埋葬了。到了那天,他觉得这种仪式有些可笑,也就放弃了。现在,这张黑白相间的剪影可以看到他睡得很安稳了。凯斯奈夫妇动身往哈诺佛去。他们在这新世界中的生活,歌德一些也不知道,也就不能想象了。在歌德的心中,无论痛苦或爱情,都要有鲜明的形象方能久存。要固定他脆弱的情绪也有一个最适当的时间,他有没有放过这时间呢? 八 维特的诞生 他和玛克米丽安·特拉·洛希一向有密切的书信往还,她乌黑的眼珠,在他离开惠兹拉之后,曾经大大地安慰过他。一天,他得悉她嫁了佛朗克府的一个杂货批发商,姓勃朗太诺,名叫彼得·安东,比她大十五岁,前妻留下五个孩子。歌德在信中告诉凯斯奈道:“妙啊,妙啊!亲爱的玛克·特拉·洛希嫁给一个富商了!”大概是那个怀疑派的特拉·洛希先生认为多财多子远胜一颗青春的心吧。 玛克快要离开世界上最美的一角,离开她母亲周围的那个高雅的集团,去住到佛朗克府一所沉闷的屋里,和那些暴发的商人们来往。歌德为她大抱不平;但看到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儿和他住的近了;又十分高兴起来。 她一到佛朗克府,他就去看她,使出全身本领去讨好鳏夫的五个孩子,一刻钟内,便叫他们永远少不了他。当歌德要博取欢心的时候,真是没有人抵抗得了。即是勃朗太诺自己,觉得有一个市长的孙子在他家里走动也是件荣幸的事,何况他那般伶俐,更加把他款待得好好的了。 歌德的热情恢复了,仍如往日一样激昂兴奋的投身在狂热的友谊里。从今以后,他生活的目的,只在替玛克作伴,只在看她受不住“乳饼的臭味与丈夫的举动”时加以安慰,只在同她一块散步一块读书。一切工作重又放下。干么还要写作呢?什么东西比得上美丽的脸上的微笑?比得上她那表示满意和感激的温柔的表情? 在油瓶鱼桶之间,玛克很苦恼。她不欢喜佛朗克府这城市。她极力想爱她的丈夫,可是实在太难了。歌德变了她的知己。她不象夏绿蒂·蒲夫那样专务实际,既不叫他洗净菜蔬也不要他采摘果子,只和他一同读着新出版的法国小说,或者配起四弦琴与钢琴和他合奏。 他们也常常同去溜冰。歌德借了他母亲的红丝绒外衣,披在肩上当作大氅。他溜冰溜得很好,趁着风势,很灵活自由的一路滑去,在他母亲和美貌的勃朗太诺夫人看来,他简直象一个年青的天神。 “一切都好,他写道,最近的三星期全在娱乐中消磨过去了,要比我们现在更快乐更幸福也不可能了。我说我们,因为从一月十五日以来,我无论哪方面的生活都有伴侣,而我常常诅咒的命运,这回也可当得起温良贤慧的称赞了,从我妹妹出嫁以后,运命给我的赏赐还是第一遭呢。玛克依旧如天仙一般,朴实可爱的品性谁见了都要动心,我对她的感情造成了我生活的乐趣。” 要是勃朗太诺不妒忌的话,歌德真可说是幸福了。最初,他觉得有这青年常常陪着他的妻出去散散步倒很方便;他整天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又没有人代替得了。好几次他把歌德作为他和妻子中间的仲裁人;他以为一切男性在某些问题上的意见必定是一致的。不幸歌德是一个艺术家,所以是男性的叛徒。一个丈夫对于和他见解相同的情夫是极有好感的,喜剧诗人就留意到这等情景,但一个减削夫权的情夫,确是可恶透顶的了。 勃朗太诺注意到他的妻在佛朗克府住不惯,动辄指责他旧家庭的生活习惯,老是谈论什么音乐,书籍和其他的危险问题,他终竟很有理由的相信,定有一个搬弄是非的人在教唆他的妻,暗示他破坏夫妇常规的种种念头,他认为这教唆犯便是年轻的歌德。 从他有了这些重要的发见以后,他对待歌德的态度变得极端冷淡,甚至有些侮慢的神气,使歌德在他家里所处的地位非常为难。要是狠狠的回敬他一下,那是叫自己永远不能再去了;要是忍气吞声的默受,那么这种侮辱可以一天一天的增加。不久,玛克觉得家庭的争吵把她的乐趣全破坏了,也请求歌德谨慎些少来几次。“我求你顾全我的安宁,”她和他说。“这种情形是不能长久下去的,不,不能长久下去的。” 他大踏步在室中来回踱着,再三的咬着牙齿说:“不,不能长久下去的。”玛克看他那种激烈的样子,想叫他平一平气:“镇静些罢,我求你!象你这副头脑,象你这种学识,象你这样才华,还怕得不到幸福?堂堂的男子汉,应得振作起来。为何要恋恋于我呢,歌德,为何定要我这身不由主的人呢?” 他答应绝足不去了,回到家里满肚皮的不快,自言自语的大声说话,兴奋到难以形容。社会狭隘的规律,老是叫他在幸福的路上碰钉子。他唯有一刻不离的陪着一个多情的女子才觉得安宁快活,才忘得掉自己。但要获得这种幸福,不是牺牲自己的自由,就得把所爱的人拖上“犯罪和不幸”的路。他至此才明白,社会的规律和个人的欲望的冲突是受不了的……夏绿蒂么?夏绿蒂可还爱着凯斯奈。但玛克是不能爱这个油货商的,她简直没有这种心肠。可是他总得让步。“你的智识与天才会给你幸福。”真是幻想。智识是灰色的,生命的树是绿色的。何况人类的缺点那么多,智识也大大地受着限制。最伟大的学者又知道些什么呢?他们一些也不晓得什么是万物的本体。人是什么?在他最需要力量的关头他便缺少力量。快乐也好,悲哀也好,当他正想把自己融化于无穷之中的时候,他就受着束缚,老是感到渺小可怜。 不知怎样的一变,他又突然静了下来,自主力恢复了,跳出了烦闷的思想,好象全不相干。“是啊,他对自己说,耶罗撤拉一定有过这种思想……他的事情也一定发生在象我与玛克之间的那种情景之后……” 于是他忽然看得非常清楚,他最近不幸的遭遇如何,可和耶罗撒拉的自杀配合在一块。当然,他的故事没有那样悲惨,简直说不上悲惨二字,他也知道那是很简单的,但至少可以帮助他对于一向没有经验过的情感得到多少门径,晓得是怎样的一种情调。 于是玛克和她的丈夫,夏绿蒂和凯斯奈,歌德和耶罗撒拉,好似混合了,融解了,隐灭了,他们的原子却在广阔的精神领域里飞扬驰骋,迅速地配成种种簇新的场面。这一切都很美,很可爱,歌德也非常幸福。 于是维特、夏绿蒂、亚尔培三个人物一齐产生了。维特便是歌德,要是他不是一个艺术家的话。亚尔培是凯斯奈,只是更狭隘了些,加上了勃朗太诺的嫉妒和歌德自己的理智。夏绿蒂是绿蒂,但是一个受了特拉·洛希夫人的教育而会读卢梭与克洛帕斯多克的著作的。 从下一天起,他便关起门来工作,四星期中,他的书写成了。 九 朋友的懊愤 歌德把《少年维特之烦恼》写完之后,觉得多自由多快乐,好似胸中的郁积全盘忏悔过了一样。幻想啊,疑惑啊,欲望啊,全都有了永久的适当的归宿。大教堂造好了。最后的工作思想已经离开了工场,建筑师在静悄悄的空场上暗中企待第一批的信徒来到。他过去的生活已不在他的心内而在他的面前了;它多美啊!他从外面用一种胜利之后的疲倦的神态望着它时,又模模糊糊的想起他应当开始的新生活了。 新书要等到莱布齐赶节的时候才发卖,但作者至少要寄一本给夏绿蒂,他等不得这么久。他常常想象她读着这册小说时的情态。或许她晚间躺在床上时开始读,高耸的乳房微微掀起着薄薄的衣衾;或许她坐在安乐椅里,凯斯奈坐在对面,稍稍有些妒意,偸觑她读的时候有何感应。她将第一次明白往年歌德的爱情。结局以前的热情的几幕,事实上从未有过但他现在可用魔术般的艺术力量强要她接受的狂吻,她读到这几段时一定会脸红吧……还有那亲爱的玛克·勃朗太诺?她一定也要长久的沉思幻想罢。 等到他从印刷所里拿到了最初的几册书时,立刻寄了两本给夏绿蒂和凯斯奈,并且附了一封信:“绿蒂,这册书于我多么珍贵;你读的时候便可感到;这一册于我尤其可贵,好象世界上只有这一部。它是献给你的,绿蒂;我把它亲吻了千百次,我把它藏着不使别人触到它。噢!绿蒂!……我愿你们两人各读各的,你一个子读,凯斯奈也一个子读,过后你们再各写几行给我。” “绿蒂,别了绿蒂。” 凯斯奈和他的妻都微微的笑了。依他的话,两人各自拿了一小册,恨不得一口气读完。 夏绿蒂有些不安,她识得歌德热烈的性格,识得他不肯抑制热情,不肯容纳有益的社会规律。在实际生活中,因为怕受拘束怕限制自己,老是把火山的熔液壅塞了。但一个解放了的歌德将是什么样子呢? 从最初几页起,她便懂得叫她丈夫读起来时定然很难堪。那次的舞会,回忆起来原很简单,在书中不知怎样竟有狂热与肉感的性质了。“臂抱中拥着一个迷人的尤物!如狂风骤雨般旋舞!周围的一切都飞过了,消失了!……于是我发誓,我所爱的女人永远只能陪我跳舞,即是我死了也甘心。你当懂得我。” 夏绿蒂不觉出神了。老实想来,她从第一天认识歌德起,便懂得他是用这等心情爱她的。这个观念一直潜入她意识的深处,把它小心谨藏着,她久已忘掉心坎中还有这种乱人意志的念头。但她的回忆并没有消失,因为她读到这一段时还感到不安的甜蜜的印象。 “喔!当我们的手指偶然相触,我们的足尖在桌下相遇的时候,便好似烈火在我血管中奔腾一般!我赶紧象避免火焰似的缩回来,但一种隐秘的力又在吸引我了;我神志昏迷了;我心旌摇摇不能自主了。啊!她纯洁无邪的灵魂,怎知道最轻微的亲热的举动已使我够痛苦了啊!她一面说话一面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读到这里,夏绿蒂丢下书思索了长久。她那时真是完全无邪的么?在歌德描写的情形中,她不是几乎每次猜中他的痛苦么?她不曾因此而暗暗欢喜么?现在她读着这段记载时不是还感到一种特殊的幸福么?她埋怨自己不该卖弄风情。她望着坐在对面的丈夫,很快的一页一页翻过去,满是阴沉烦恼的神气。 一忽儿他抬起头来问她想什么。他似乎又愤怨又难过,狠狠的说道:“这种行为真不应该……歌德所描写的人物,起先倒还象我们,后来不知怎样却把他们变成传奇式的,虚假的人物了……这个老捧着维特的手痛哭流涕,善于感伤的绿蒂,究竟是谁呢?……你也曾眼望着天说过‘喔,克洛帕斯多克!’么?尤其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青年说过这种话么?……我简直连想象也无从想象……啊!我现在才明白,歌德从来不懂得你真正可爱的地方。唯有我,夏绿蒂,唯有我……你的可爱,在于你完满的,恰如其分的天真素朴,你的快乐,自然,谨默,你的令人敬畏的态度……可是他,连他自己的面目都弄糟了!真正歌德的行为比维特的好得多。我们四个月的来往,自有一种高尚宽宏的交情,他竟不会表白出来……至于我,被他描写得毫无感觉,‘从不会读着一本心爱的书而动情,’难道真是这般冷酷么?啊!我敢说假使我失掉了你的爱,我才会成为维特呢。” 这时候,夫妇俩走拢来,你怜我爱的温存了一回,这种结果大概不是作者真正希望的吧。两个子偎依着,手握着手一块读完了小说。读完的时候,至少凯斯奈是非常恼怒了。把他们那么纯洁天真的故事改易为一场悲惨的事变,他觉得实在可怕。是啊,这个歌德加上耶罗撒拉的两重人格的人,实在是一个鬼怪。无疑的,凯斯奈明知维特和他爱人最后一次会见的情形,完全采用他替歌德叙述耶罗撒拉自杀的那封信。但看到其中的女主角叫做绿蒂,开首几段完全是照绿蒂的模型写成的时候,他禁不住十分难过,仿佛一个粗俗的画家把他妻子的脸容与身体画成一幅淫亵的图画一样。 夏绿蒂呢,倒是感动的成分多,不快的成分少,但她很同情丈夫的感想,为安慰他起见,她便赞成他的意思。而且她也觉得他的恐惧很有理由。他们周围的人会说些什么呢?惠兹拉与哈诺佛两地的朋友,都会在书中识得他们。关于他们的叙述,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完全虚构的,怎样去解释明白呢?即是有什么恶意的议论也难怪人家,但怎样才能避免啊? 可是,健忘与懶管闲事的机能,几乎人人都有;当事人那么重视的事变,不到六个月大家便忘得干干净净;要是凯斯奈夫妇头脑冷静一些的话,这是不难预料到的。但痛苦与明智是难得会合的,歌德冒失的举动,似乎把他们幽密的幸福永远破坏了。 十〇 尾声 次日,凯斯奈写了一封严词责备的信:“不错,你在每个人物身上搀入多少不相干的性格,你把好几个人物融成一个。这都很好。但如果你在组织与融化的工作中听从你良心的劝告,那么你用作模型的真实人物也不至于受到这样的污辱。你想对着自然描写,使你的图画逼真,但你搜集那么多的矛盾搅在一块,以至失去了你的目标……真正的绿蒂要是象了你的绿蒂,真要苦恼死了……绿蒂的丈夫也是如此,你还称他为你的朋友,真是天晓得!” “你的亚尔培是多可怜的一个家伙!就是你要他平凡庸俗,也何必定把他写成那样愚蠢,才可使你得意扬扬的揪住了他说‘瞧!我多么英雄!’” 好几天以来歌德焦灼地等着凯斯奈和绿蒂的批评。他希望有两封热烈的长信,把他们欢喜的或感动的段落分别举出来,或者加引书中的原文,或者把他忘记了或疏忽了的细节提醒他。他高高兴兴的怀着好奇心拆开了封皮,读到这篇尖刻的批论却怔住了。“怎么?他想道。难道一个聪明人竟不懂得什么叫做小说么?干么他要维特定是歌德?殊不知正耍叫维特自杀才好创造歌德。不消说我心中确有多少维特的成分,但我是一下子靠了决心而得救的。歌德减掉了意志,便成维特。减掉了想象,便有亚尔培。为何他说我的亚尔培是一个可怜的家伙呢?我为什么要把亚尔培写得平凡庸俗?亚尔培与维特是相反的,亦是相得益彰的,我的题材的妙处也就在这一点上。并且,凯斯奈从哪方面认出他是亚尔培呢?他以为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出一个有理性的人么!……” 他愈是思索,愈是反复读着来信,他愈加不明白,愈加怪异了。他想起使朋友着恼总有些难过。他把抚慰他们的方法寻思好久。怎么办呢?不要印行他的小说么?他没有这种勇气: “我的亲爱的生气的朋友们,我必得立刻写信给你们表明我的心迹。事情已经做了,书已经印好,要是能够的话,就请你们宽恕罢。在事实没有证明你们的恐惧是多么夸张以前,在你们没有在书中认明想象与实际的混淆原无恶意以前,我什么也不愿辩白……现在亲爱的人,当你们觉得心头火起的时候,喔!请你们只想着你们的老朋友歌德,永远是,从今以后更加是忠实于你们的朋友。” 小说发行以后,果如凯斯奈夫妇所料,接到许多要求解释和表示同情的信。绿蒂的弟弟,亨斯·蒲夫,把家庭里的感想告诉他们。至少在那边,大家都识得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使他们大大地哄笑了一阵:“喂,亨斯写道,你们读过维特没有?你们觉得怎样?这里的情形真是好玩呢。全城只有两部书,人人都想看,大家只能用尽心思去偷。昨天晚上,爸爸、迦洛丽、李尔、威廉和我,只有一本书,把封面撕去了,一页一页的在五个人手里传递……可怜的维特……我们读的时候大笑了一场。不知他在写的时候自己有没有笑出来。” 凯斯奈对于那般安慰他的朋友们,不得不指天发誓的声明,说他们夫妇非常和睦,他的妻永远爱着他,歌德从没想过要自杀,小说终究是小说。末了,依着夏绿蒂的请求,他们写信给歌德表示他们的谅解。 但他们是不得不谅解啊。青年作家陶醉了。整个德意志都哭着维特的命运。青年们仿着维特的服装,穿起蓝色礼服,黄色背心,褐色统的皮靴。年轻的姑娘们竞相仿效夏绿蒂的衣衫,尤其是与维特初次见面时所穿的打着粉红结的白衣。在所有的花园里,善感的人们筑起古式的纪念物追悼维特。蔓藤的花草绕满了维特式的瓦缶。吟咏维特的诗歌也风行一时。连那些常常瞧人不起的法国人,也对于这位卢梭的信徒表示狂热的欢迎了。自从《新哀络绮思》一书之后,没有一部文学作品能把欧洲感动到这个地步。 歌德的回信毫无悔过的口气:“喔!你们这些没有信心的人!要是你们能够感到维特在千万颗心灵中引起的感应的千万分之一,你们便不会计较你们为它的牺牲了……就是取消了维特可以救我性命,我也不愿。凯斯奈,相信我,相信我罢,你的忧虑与恐惧自会象夜间的幽灵般隐灭。如果你是宽大的,如果你不麻烦我,我可以把关于维特的信札,热泪和叹息统寄给你。如果你有信心的话,尽可相信一切都会顺利,无聊的议论全无关系……绿蒂,别了;凯斯奈,爱我罢,不要再使我厌烦。” 从这一天起,他和凯斯奈夫妇的通信变得非常稀少了。 从此,他的文辞把他们固定了,浸透了香味,他觉得他们已不完全是实在的人物了。有好些时候,他每年一次写信给他们,开首总是“我亲爱的孩子们,”以下是承问他们儿女绕膝的家庭里的景况,随后是善良的凯斯奈死了。 一八一六年,凯斯奈秘书的寡妇五十九岁,很丑,但天真纯朴的态度还很可爱。她到惠玛去晋谒歌德大臣。她希望这个大人物能够提拔提拔她的几个儿子,尤其是丹沃陶,想研究自然科学的丹沃陶。 她见到一个礼貌周全的老人,已经很憔悴。她努力在他的形相中探寻惠兹拉时代如醉如狂的青年的面貌,令人不得不爱的面貌,只是徒然。谈话非常困难。歌德不知说什么好,拿出些木版画与干枯的草木标本给她看。每个人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出惊讶的失神的情态。末了,总长大人提议把他戏院里的包厢让给这位老太太去看戏,说:“他有事不能奉陪,非常抱歉。出门时,她想道,要是我偶然遇到他而不知道他的姓名时,他简直不会使我注意。” 实在是歌德博士早已死去长久;最爱跳舞与月下散步的绿蒂·蒲夫小姐也已死了。这件故事的一切人物之中,只有可怜的维特还活着。 [book_title]因巴尔扎克先生之过 人生模仿艺术,远过于艺术模仿人生。 ——王尔德 一个黄昏在抽着烟卷中消磨过去,大家以毫无好感毫无根据的态度,批评着人们与作品。到了半夜,谈诘突然兴奋起来,宛似那些看来已经熄灭的烟火,忽然照耀得满室通明,把睡熟的人惊酲一般。 讲起一个外表颇为轻佻的女友,曾在前夜进入嘉曼丽德派修道院使我们惊异的那件事,大家便谈到人性的变化无常,即使一个聪明的观察者,也难预测日常相处的人的最简单的行为。 ——既然人人都有种种可能的矛盾,我说,试问旁人怎么还能预料什么事情。一件偶然的事故,自会引起某种舆情,你被人批评,被列入某类,社会的枷锁把你以后的生涯固定在英雄的或是可耻的流品中。但这种行为无异在木偶身上挂一个标签,而标签是很少和实在的分类相符的。如圣贤一般的人,脑中亦有卑鄙的思想。他们驱除它,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中容纳不下这种思念;但同是那样的意象,同是那样的人物,假使易地而处,他们的反应势必全然异样。 反之,高尚的念头亦会在十恶不赦的坏蛋心中如影子一般映现。所以讲到人格问题完全是武断的。为言语行动的方便起见:可以说“甲是放浪的人;乙是安分的人,但在一个较为切实的分析者看来,人性是动荡不定的。” 说到这里,玛蒂斯抗议道:“是的,你所谓人格,实际只是包括许多回忆、感觉、倾向的一片混沌,这片混沌自身当然没有组织力可言。但你忘记了一点,即外界的因子可以把它组织起来的啊。譬如一种主义便可把这些散漫的成分引向一个确定的目标,好比磁石吸引铁屑那样。一般热烈的爱情,某种宗教信仰,某种强固的偏见,都可使人在精神上获得无形的力量以达到均衡的境界,这个境界即是幸福,凡是心灵所依据凭借的力,永远是从外界得来的,因此……总之,你可重读《模仿》这部书,其中描写寻求‘力’的一段说:当你把我遗弃一旁时,我看到我只有弱点,只是一片虚无;但在寻求你而以纯洁的爱情爱你时,我便重新找到了你,亦发见我自己和你仍在一起。” 这时候勒诺把手中的书突然阖上了立起身来,做出每次开口以前的姿势,坐在画室中的大火炉前面。 信仰?他燃着烟斗说……正是,信仰与热情都可整饬精神,澄清思想……是啊,一定的……但象我这样从无信仰已无恋爱的人,倒是靠了幻想之力才达到均衡状态……幻想,是的……我在精神上描画了一个在理想中使我满意的人物,然后努力去学做这个人物。于是小说啊戏剧啊,全来助我造成这副面具,唯有靠了它我方能得救(这里所谓得救当然没有宗教意义)。当我好象玛蒂斯所说的那样,迷失于错杂混乱的欲望中,找不到我自己的时候,当我自己觉得平庸可厌(这是我常有的)的时候,我拿起几种心爱的书,寻觅我过去的情愫的调子。书本中的人物不啻是我的模型,我对着它们沉思默想的当儿,竟重新发见我往日为自己刻划的理想的肖像,认出我自己选择的面具。于是我得救了……托尔斯泰的安特莱亲王,史当达的法勃里斯,《诗与真》中的歌德,都能澄清我精神上的混沌。且我亦不信这种情景是少有的……卢梭当时岂不曾把数百万法国人的感觉加以转变甚至创造了么?……邓南遮之于现代意大利人……王尔德之于本世纪初期的英国人,不又都是这样么?……还有夏多勃里昂?……还有罗斯金?……巴莱斯?…… ——对不起,我们中间的一位打断了他的话头,请问那种时代感觉是他们创造的呢,或只由他们记录下来的? ——记录?决不是,亲爱的朋友。伟大的作家所描写的人物,是他的时代所期望的而非他的时代所产生的。古代“叙事诗”中豪侠多情的骑士,是在粗犷野蛮的人群中幻想出来的,后来这些作品却把读者的气质转变了。拜金国家亦会产生洛杉矶电影中轻视名利的英雄。艺术写出一时代的模范人物,人类依样画葫芦地去实现他。但在实现的时候,艺术品与模范人物都已无用。当法国人尽变作真正的曼弗雷特与勒南时大家就厌恶浪漫主义了。普罗斯德想造成欢喜心理分析的一代,不知这一代便将憎恨分析派小说而爱好赤裸裸的美丽的叙述。 ——嘿!真是霍夫曼与比朗台罗式小说的好材料,拉蒙说·小说家所创造的人物起来诅咒小说家…… ——对啦,亲爱的拉蒙,你说得是,且在小枝节亦然如此。连你幻想人物的举动也有一天会变成血肉的真人的举动。你当还记得奚特有一句话:“多少维特式的人物不知道自己是维特,只等读到了歌德的《维特》才举枪自杀!”我就认识一个人,他整个的生涯都因巴尔扎克书中某个人物的简单的举动而完全转变了。 ——你知道么,拉蒙说,在佛尼市,有一群法国人忽发奇想取着巴尔扎克小说中主角的名字而模仿他们的性格。于是在弗洛丽沃咖啡店中,尽是什么拉斯蒂虐克,葛李奥,南端之流的小说中人了,这样的把戏直玩了好几个月,有几个女子竟以能把她们的角色扮演到底为荣耀…… ——这一定是怪有趣的事情,勒诺说;但这还不过是游戏罢了,至于我所说的那个人,却因想起了小说中的情节而转换了一生的方向,是的,他唯一的一生都为之改变了。这是一个我高师时代的同学,姓勒加第安……个最出色的,前程远大的人。 ——在哪一点上出色? ——噢!各方面都是……强毅奇特的性格,精明透彻的头脑……学问的渊博几乎令人不能置信……他什么书都看过,从教会古籍到《尼勃仑根史诗》,从皮藏斯古史到马克思学说,而且他永远能在字里行间寻出多少普遍性与人间性的成分。当他讲一段历史的时候,真是有声有色,令人叹服。我特别记得他叙述罗马加蒂利邦反对参议院的史料……这是一个大史家大小说家的辞令……象他那样爱读小说的人亦是少见的。史当达和巴尔扎克是他的两位上帝,他们作品中许多精采的篇章都记得烂熟,所有他对于人世的认识,似乎都从这两位作家那里得来的。 他在体格上也与他们有些相象:很结实,很丑,但是表现聪明与善良的那种丑。原来大小说家的外貌几乎常是魁梧奇伟的。我说“几乎常是”,因为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较为不显著的缺陷,如缺少特征,染有恶习,贫穷困苦等等都足引起他们化身为小说中人的需要,这是创造者必不可少的条件。托尔斯泰年轻时丑陋不堪,巴尔扎克肥胖臃肿,杜思退益夫斯基粗野矿悍,而年青的勒加第安的面貌亦一直令我想起史当达离开故乡的脸相。 我们猜想他很清贫;我好几次到过他的姊夫家里,是一个在贝尔维尔地方的机器匠,吃饭也在厨房里的,他却在全校的人前夸耀他的姊夫。真是史当达小说中于里安·索兰式的情操,一切都可看出他颇受此种性格的影响。当他讲起于里安在黑暗的花园中抓握莱娜夫人的手时,神气就象在讲他自己的故事。为环境所限,他只能在杜佛饭店的女侍与穹窿咖啡店的女模特儿身上作大胆的尝试;但我们知道他心中颇希望将来或能征服若干高傲的、热情的、贞洁的妇人,而且他正在不耐烦地等待这个时间的来到。他和我说: ——用一部伟大的作品来轰动社会固是可能的,但是多少迟缓!且不认识十全十美的女子又怎么写得出好书?女人,真正的女人,唯有在上流社会才能找到,这是我们可以确信的。女人是一种复杂的脆弱的生物,要有闲暇、财富、奢华,要有多愁多闷的环境方能使她生长发达。其余的女子么?可以使人动念,可能是美丽的,但对我有何好处?肉的爱么?玛克·奥莱尔所谓的“两个肚子一起摩擦”么?泰纳所谓的“把爱情减到最低级的作用”么?单调平凡的爱护你一生么?我觉得这些全不对劲。我需要胜利的骄傲,小说般的情节……也许我错了……“可是不。一个人认定他自己的天性,怎么会错?朋友,我是热情的,幻想的,我也有意要如此。我要被人爱才觉幸福,而因为生得丑,必须有权势才能获得爱。我一切人生的计划都是凭了这些意想而定的,你无论怎么说都可以,为我,唯有这样才合理。” 那时候我因为身体衰弱之故,格外安分守己,勒加第安的“人生计划”在我看来是全然错误的。 ——我为你可惜,我回答他说,我为你可惜,我不懂得你。你自寻烦恼,(你也已经烦恼了,)且很可能败在不值得的敌人手里。至于我,假若我有了内心的实在的成功,则别人表面的成功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勒加第安,到底你求些什么?幸福?你真相信权势或女人能予人幸福么?你称为实在的人生,我却称为不实在的人生。你尽有机会把整个生命奉献于精神事业,享到最微妙的幸福,怎么还会期求那些不完全的,当然亦是虚妄欺人的事物? 他耸耸肩,说道:“是啊,他说,我知道这些名言谠论。我也读过禁欲派的哲学论。我和你再说一遍罢,我和他们,和你,是不词的。是的,我可以在书本、艺术品、工作中间找到暂对的幸福。然而在三十或四十岁上我将后悔虚度了一生,未免太晚了。故我另有一种支配思想阶段的方法。先是摆脱野心的诱惑,但要摆脱野心的诱惑,唯有满足这野心。等到摆脱之后,(只在摆脱之后,)便可安分守己的消磨余生。因为已经尝过了浮华的味道,故此后的安分守己更为切实可靠……这是我的见解。一个美满出众的情妇,可使我免去十年的失败,少费十年无谓的心思。” 有一件事情,当时我不大明白,现在想来正是他性格的鲜明的暗示。一家酒店里有一个爱尔兰侍女,又丑又脏,而他竟毫不犹豫的和她睡觉了。尤其可笑的是她仅会说极少的法语,而全能的勒加第安唯一的缺点是完全不懂英文。 ——亏你有这种念头!我常常和他说。你连她的说话都不懂! ——你真毫无心理学家的气息,他答道。难道你不知正是为此才有趣味么? 的确,你们应当懂得这种奥妙。因为在普通的情妇身上找不到又是爱娇又是羞怯的风情,故一个外国女子说着他所不懂的言语,便显得无限神秘,藏有无穷幻象了。 他有许多小册子,记载他亲切的琐事、计划、作业纲要等。这些计划真是包罗万象,从世界史到伦理学,什么都有。一天晚上这种小册他忘记了一本在桌子上,我们俏皮地翻开来看,发见许多很好玩的思想。我还记得其中有一条完全是他的口吻:“失败足证欲望的不够强烈,而非欲望的过于大胆。” 又有一页上写着: 缪塞,二十岁时已是一个大诗人。 没有办法。 奥希与拿破仑,二十四岁时已是一个大将军。 没有办法。 刚贝太,二十五岁时已是名律师。 或许可能。 史当达,四十八岁才印行他的《红与黑》。 瞧,这倒还有希望。 这本野心日记当时对于我们显得很可笑,虽然勒加第安确是一个天才而非狂士。如果有人问我们:“你们中间有人一耳会从行伍中出来,走向光荣之路么?”我们定会回答:“有的,勒加第安但还得要有运气。在一切可能成为大人物的生涯中,他的功名事业往往是从一件细小的事故上发动的。假使没有王台米尔的民变,拿破仑将成为什么样子?没有苏格兰批评家的攻击,拜仑又将成为什么样子?很可能是十分平凡的人。而且拜仑还是跛足,这对于艺术家是一种力量;拿破仑则是羞怯怯的怕见女人。至于我们的勒加第安,他丑陋贫穷,他有天才,但他能不能有拿破仑般的机会呢?” 在高师第三年学期开始时,校长召唤我们中间的几个到他办公室里去。当时的校长是班罗,那个著美术史的班罗,一位好好先生,有些象刚洗过澡的野猪,又有些象一只眼的怪兽,因为他是独眼,又臃肿得可怕。当人家为着前程问题去请教他时,他总答道:“喔,将来……从这里出去,想法谋一个好位置,薪水多,工作少,愈少愈好。” 这一天,我们齐集在他周围,他向我们作下列一段简短的谈话:“你们知道德莱利伐这名字?那个部长?是的?好……德莱利伐先生刚才派他的秘书来见我……他为他的孩子寻找一位家庭教师,问你们中间有没有人愿意每星期去三次,教授历史、文学、拉丁三门功课。时间可由你们选定,使你们不致和自己的功课冲突。自然我可以给你们相当的便利。据我看来,这倒是获得一个高级保护人的好机会,或者你们还可在校课以外的时间弄一个闲差使混混。但这是应当考虑的事情,你们去思索一番,大家商量定当以后,今晚再来报一个名字给我。” 我们都知道德莱利伐,他是于勒·法利,夏拉曼拉哥们的朋友,当代政治家中最有学问最有性灵的一个。年青的时候,他在街头站在一张桌子上面背诵西舍龙的名著,轰动过拉丁区。巴黎大学的希腊文学教授,哈士老伯伯说他从未有过比他更好的学生。上了政台,他依旧保持着往日的豪情。他在众院讲坛上会随口说出大诗人的名字,当人家质问他的言语过于粗俗的时候,(这正是进攻越南,反对派很凶横的时代,)他便展开一本丹沃李德或桕拉图的著作,完全不听他们了。此次他不替孩子们聘请一个普通教师倒来找着我们年青人的举动,已经十足表现出他的气派而使我们欢喜了。 我那时很乐意每星期到他家里担任几小时功课,但勒加第安是我们中间的“头儿脑儿”,享有优先权,他的答复是不难预测的。他在此找到了他素来热望的机会,他容容易易的一脚踏进要人之门,有一天或能当他的秘书,他亦定会把他吹嘘提拔到神秘的世界上去,我们的这位同学一向是自诩要统治这世界的。他要求这个差使,他获得了。翌日便去接事。 每晚我和勒加第安惯在公共卧室的平台上作长谈。因此,从第一星期起,我就知道了德莱利伐家里无数的小事情。勒加第安只在第一天上见过一次部长,而且还等到夜晚九点钟,因为众议院散会很迟。 ——那么,我问他道,大人物说些什么呢? ——么,勒加第安答道,我先是失望了……一般人心中要大人物不成为一个人;只要看到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听到说出日常的语句,就仿佛一座海市蜃楼在眼前消灭了一般。但他和善可亲,人亦聪明。他和我谈起高师,问我们这一代的文学趣味,随后他领我去见他的夫人,她,据他说,对于孩子们的教育比他更为关心。她也把我接待得很好。她似乎有些怕他;他和她说话时有些讥讽的语气。 ——好预兆,勒加第安。她美丽么? ——很美。 ——但恐不十分年青吧,既然儿子们已…… ——三十岁左右……或者三十多一些。 下星期日,此刻做了议员的一个我们以前的老师请我们吃饭。他是刚贝太,蒲德伊哀,德莱利伐等的朋友,勒加第安趁这机会探听了一番。 ——你知道么,先生,德莱利伐夫人未出嫁前是何等样的人? ——德莱利伐夫人?据我记忆所及,她是于勒洛阿地方某实业家的女儿……老老实实的中产人家。 ——她是聪明的吧,勒加第安用着浮泛不定的口气说,仿佛是询问又仿佛是肯定,实际也许是希望人家证实他的推测。 ——可不,勒福伯伯微微惊讶的答道,为何你希望她聪明呢?人家还似乎说她蠢哩。我的同僚于勒·勒曼脱倒很熟悉她的家庭,他…… 勒加第安倚在桌子上静听着,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问道: ——她规矩么? ——谁?德莱利伐夫人?这个,我的朋友……人家说她有外遇;我是什么也不知道。说来似乎有些相象。德莱利伐不大理睬她。他,有人说他和玛赛小姐住在一起,她还在美术学校读书时,他就把她安插入法兰西喜剧院当演员……我知道他在玛赛小姐那里会客,差不多每晚部在。于是…… 这位加恩地方的议员摆一摆手,摇一摇头,谈到下届总选问题上去了。 从这次谈话的下日起,勒加第安对德莱利伐夫人的态度变得更自由更放肆了。当她在上课时间进来,勒加第安与她交换的日常琐屑的谈话里面,隐藏着几分大胆的试探。他向她瞩视的目光也愈来愈没顾忌了。她常常穿着袒露得很多的衣衫,令人从薄薄的纱罗内面隐约窥见她丰满的乳房。肩头和手臂生得精壮结实,显出快要达到成熟期的丰腴肥胖。脸上没有皱痕,或至少因为勒加第安太年青了,看不出细微的褶裥。她坐下时露出一双非常细腻的足踝,蝉翼般的丝袜好似肉制的。这样,她的美貌与倩丽的丰韵,在勒加第安眼中简直如安琪儿一般,但并非怎样的威严,既然大家说她易于勾引。 我和你们说过,勒加第安的辞令是婉转动人的。好几十次德莱利伐夫人进去时,他正和听得出神的孩子讲着凯撒时代的罗马,克莱沃巴脱拉的宫廷,或大教堂的建造人等等的历史,那时他竟敢涎着脸尽管讲下去不招呼她。她呢,做着手势教他不要中断,提着脚尖端一张安乐椅轻轻坐下。勒加第安口里讲着,眼睛偷觑着,心里想着:“是啊是啊,你想多少名演说家不及这年轻的高师生有趣。” 或者他是误会了,因为她低头望着鞋尖或钻石的光芒时,说不定是在想起她的鞋匠或什么新的钻饰。 可是她时常来。勒加第安对于她的露面有着精密的计算,这自然是她意想不到的。如果她一连来了三天,他就想道:“她急透了。”他把自以为含有弦外之音的说话一句一句的细细咀嚼,更追想德莱利伐夫人的反应。在这一句上她曾微笑,这个很玄妙的字眼却并未使她动心;对于那一句微嫌放肆的隐喻,她曾以惊讶的高傲的目光睨视他一下。如果她整个星期没有来,他便说:“一切都完了,她讨厌我。”于是他用种种手段在孩子那边打听而不使他们觉得惊异,结果往往是极简单的事由把他们的母亲羁留着不得分身,她旅行去了,或是病了,或是主持某个妇女团体的集会去了。 ——你瞧,勒加第安和我说,“当我们强烈的情绪无法在别人心中激起同样的热情时,真想要……而尤其可怕的是对于别人的心绪一无所知。但一个人的热情正由别人这种猜不透的神秘性煽动起来的。假令我们能够猜透女人们所转的念头,不论是好是坏,就不至怎样苦恼了。我们或者欢喜,或者丧气而断念了。但这种镇静沉着的态度,也许内中藏有多少好奇的成分,也许什么也没有……” 有一天她请问他几部书名,一场简短的谈话开始了。课后一刻钟的会谈从此成了惯例,而讲书的语调很快转变成谈天说笑的口气,严肃之中带着轻佻的气氛:这种式子的谈话往往是恋爱的前奏曲。你们可曾注意到,男女谈话中诙谑的语调只是用来遮掩强烈的欲望?可说一面觉得冲动一面又怕危险,故两人表面上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以维持内心的安宁。于是一切言辞都含隐喻,一切句子都是试探,一切恭维都是爱抚。谈话与情操在两个交错的面上溜来滑去,字句所表现的上层,只能当作是下层的象征与暗示而领会;这下层满是模糊的兽欲的意象。 这个意气蓬勃的青年,想用他的天才来主宰法兰西的青年,在她面前竟肯委屈着谈些新近上演的戏,小说,时装,天气等等。他曾和我讲起黑纱领围,与打着路易十五式结纽的白帽子(那时正流行着马蹄袖和高顶女帽)。 ——勒福伯伯说得不错,他和我说,她不很聪明。更准确地说,她只在自己表面上着想。但这一切于我又有什么相干! 在谈话的时候,他望着她的手和腰想道:“这种礼貌周全的语气,规行矩步的姿态,怎能一变而为谈情说爱时的狎习呢?我以前结识的女人,最初的举动只是永不推拒的戏滤,甚至是故意激成的玩笑,以后的事情自然而然会循序渐进。但在目前的情境中,连轻轻的抚摩一下也不敢希冀……象小说中的于里安么?但于里安是在花园里啊,而且晚间的昏黑,良夜的风光,共同的生活,都是助成他的因缘……我却连单独见她都不可能……” 两个孩子老是在场,而勒加第安虽然常常偷觑她的目光,也看不出有丝毫鼓励他的神气或心照不宣的暗号。她望着他时的那种安闲静穆的样子,使人绝对不敢存什么胆大妄为的心思。 他每次从德莱利伐家里出来,在塞纳河边的大道上一面走一面想道: ——我真是懦弱……她有过情夫……她至少比我长十二岁,不至于十分挑剔吧……固然她的丈夫是一个杰出的人才……但女人们看得到这些么?……而且这也无关紧耍。他不关切她,她似乎十二分的烦闷着。 他忿忿地反复不已的说:“我真是懦弱……我真是懦弱。” 若使他对于德莱利伐夫人实在的心境认识得更清楚些,他亦不会这样的埋怨自己了。这是许久以后,有一个当时曾为德莱利伐夫人心腹之交的女人告诉我的。有时隔了一二十年的时光,“偶然”会使你以前极感兴趣的事情获得证实。 德莱利伐夫人名字叫做丹兰士,是经过恋爱而结婚的。她确如传说所云,是一个实业家的女儿。她的父亲颇服膺服尔德的学说,富有共和思想,是今日已经少有而在帝政时代极普遍的一种人物。德莱利伐在某次竞选运动中曾经受到她家族的招待,少女丹兰士对他竟是一见倾心。婚姻的建议亦是她先发动的。她的家庭因为德莱利伐素有爱玩女人爱赌博的名声而表示反对。父亲说:“这是一个好色的登徒子,会欺骗你,使你破产。”她答道:“我将把他改变过来。” 那时节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的美貌、天真与忠诚,使谁见了也要动情。嫁了一个虽然年轻但已成名的议员,她假想着献身高尚事业的美妙的夫妇生活。她觉得自己被丈夫的谈吐感应了,模拟他,赞扬他;在艰难的时光做丈夫的忠实的扶掖者,得意的时光一个隐晦的可贵的伴侣。总之,少女的热情,完全升华为表面上的政治的热情了。 这桩婚姻果然不出一般人的意料。德莱利伐在对她感有肉欲的时期内是爱她的,就是说大约有三个月的光景,随后便全然不关心她的生活了。一副爱好嘲弄的实利主义的头脑,全无热情冲动的男子,对于那般累赘的爱情非但不受蛊惑,倒反觉得可厌。 冥想之士爱好天真,力行之士厌恶天真。他拒绝她的柔情蜜意,拒绝的态度最初很婉转,继而还有礼,最后竟是直捷爽快的了。妊娠和因此而引起的禁忌成为他逃避家庭的借口。他回到气味相投的女友那里。当妻子有所怨艾时,他回答说她尽可自由。 她可决不离婚,第一因为孩子,第二因为不愿放弃德莱利伐夫人这光荣的姓氏,也许尤其因为不愿向母家示弱承认失败,于是她只得独个子领着孩子旅行,忍受朋友的怜悯,人家问起她丈夫是否出门时,她只能报以微笑。终于经过了六年的半遗弃生活,什么都觉意兴阑珊了。她当初幻想的美满纯洁的爱情,把她少女时代的生活装点得何等花团锦簇,此刻亦完全幻灭了。虽然如此,她还模模糊糊的感到需要温情的灌溉,她结识了一个情夫,是德莱利伐的同僚兼政友,一个势利的蠢货,几个月之后亦把她丢了。 这两件不幸的经历,使她对于一切男子都怀猜忌。人家在她面前,一提到婚姻问题她便叹气苦笑。她当年原是天真活泼,才思敏捷的女郎,此刻却变得沉默寡言,憔悴不堪。医生说她有了慢性的,不治的神经衰弱症。她永远期待着祸患或死的来临。她丧失了乐天的观念,少女时代的爱娇与魅力亦随之俱泯了。她自以为不能被爱,也没有被爱的资格。 复活节假到了,孩子们的功课暂告中辍,勒加第安在这时间得以深长的考虑了一番,终竟毅然决然的打定了主意。开学后一天,上完课后,他要求德莱利伐夫人作一次个别的谈话。她以为他对于学生或有什么不满之处,领他到小客厅里。他很镇静的跟随着她,好似前赴决斗的神气。一等她把门关了,他便说他不能再守缄默,他只为在她身旁所过的几分钟而活着,她的面貌永远在他面前浮现着,总之他说了一大篇最做作最文学的诉白;说完之后,他想走近去握她的手。 她又烦恼又为难地望着他,口里不住的说:“荒唐荒唐……快住口罢!”末了又说:“真是笑话……住口,请你走,”言语之间带着哀求同时又极坚决的意昧,他觉得失败了,羞惭无地。他往后退,一边出门一边喃喃地说:“我去要求班罗先生找人代我。” 在甬道中他停了一会,有些迷糊的样子,一时间竟找不到他的帽子,仆人听见了声音,出来送他走。 这时候,被情人逐出门与仆人站在背后的情景,突然使勒加第安回想起他不久读过的一篇小说,巴尔扎克的很短很美的一篇,题目叫做《弃妇》。 你们都记得这篇《弃妇》么?……啊!你们不是巴尔扎克的信徒……那么我必得重述一遍,才会使你们明白下文。在那篇小说中,一个青年假托了什么缘由闯入一个女人家中,毫无准备的向她宣述最粗俗的爱情。 她以高傲的轻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按铃叫男仆:“雅各——或约翰——,张灯送客。”至此为止,颇象勒加第安的故事。 但在巴尔扎克的书中,那个青年在穿过甬道时想道:“如果我这样的走了,我在这女人心中将永远是一个蠢货;也许她此刻正在后悔不该那样突兀地把我打发走的;应该由我去了解她才是。”于是他和仆人说,“我忘记了些东西,”重新上楼,看见那个妇人还在客厅里,便成了她的情夫。 勒加第安在颟颟顸顸寻他的硬袖头时想道:“是啊,这正和我的情形一样……完全一样……不但从此我在她眼里将是一个蠢货,她还要把这桩笑话告诉她的丈夫。多么讨厌!……如果我回头再去看她,倒说不定……” 他和仆人说:“我忘记了手套,”三脚两步穿过甬道,重新打开客厅的门。 德莱利伐夫人坐在壁炉旁一张小椅子上凝思;见他进来吃了一惊,但目光显然是温和多了。 ——怎么?她说……仍旧是你?我以为…… ——我和仆人说我忘记了手套。我求你再谛听我五分钟。 她并不抗拒,而且在他出去的几分钟内,她思索的结果似乎确已后悔她的道学举动。天赐的机会不易受人重视,错失的因缘最是惹人眷念,这是人之常情。她逐客的举动原亦出诸真情,但一听到他的声音远去时便有再见他的欲望了。 丹兰士·德莱利伐三十九岁。悲欢离合的人生,柔情妒意的风趣,幽会密约的况味,她可以重新尝一遭,也许亦是最后一遭了。她的情夫是一个刚刚成年的男人,或者还有天才;她慈母一般的爱护之情,虽然遭受丈夫的峻拒,或可在这个一心相许的男子身上尽量宣泄。 她爱他么?我全不知道,但我相信那时以前,她除了认他为孩子们的出色的教员之外——而这是由于恭敬,倒并非有什么轻视的意思——从没对他转过别的念头。他说了长长一大篇的话,她差不多全没听见,之后他走近她身旁,她居然伸出手来,眼睛望着别处,表示无限娇羞的神气。这种动作,正与勒加第安理想中的情妇的动作相合,他因之万分高兴,用着真挚的热情亲吻她的手。 这天晚上,他竭力忍着,不使我看出他的得意;情夫是应当守得住秘密的,这一点他已在小说中学会了。在晚餐与黄昏时,他支持得很好;我还记得大家热烈讨论法朗士的第一部著作,勒加第安称之为“有心做作的诗”,他把它作了一个巧妙的分析。到了十点钟,他拉我离开众人到一边去,把当天的情形讲给我听。 ——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事情,但若没有一个心腹的人可以告白,我将感到窒息一般的痛苦。我抱着孤注一掷的心肠镇静地下了注,居然贏了。所以,搅女人,真的,只要胆大便好。我对于恋爱的见解使你发笑,因为是从书本中得来之故,但在实际上竟是真确的。巴尔扎克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以后他详详细细的叙述了一遍,末了他笑,抓住我的肩头发表他的结论道: ——人生是美妙的,勒诺。 ——我觉得,我挣脱了肩头说,你的凯歌未免唱得太早。她的举动只是宽恕了你的冒昧罢了。事情的困难依旧不减。 ——啊!勒加第安说,你没看见她对我瞩视的神气呢……她一下子变得娇媚可人。不,不,我的朋友,一个人决不会误会女子的情操。在很久的时期内我也觉得她很淡漠,当我和你说“她爱我”时,我自然肚里明白。 我用着半含讥讽半是难堪的神情听他讲话,别人的爱情往往会引起这等情绪。但他赢了全局的想头竟没有错;八天之后,德莱利伐夫人变了他的情妇。他以非常伶俐的手段进行各种步骤,每次的会晤,动作,言语,事先都有准备。他的成功可说是“科学化的恋爱战术”的成功。 一般的理论说,色情恋爱一有肉体关系便告破产;勒加第安的情形却正相反,对于他,肉体关系只是挑拨起色情恋爱的机钮。真的,他从成年时代起所想象的美满的爱情,几乎都在她身上获得了。 在他的享乐观念中,我总觉有些可怪的成分,因为我自己不能把这些成分会合在一处。他要觉得: 一、他的情妇在某几点上胜过他,而她是牺牲了什么东西——如地位,财产——来迁就他的; 二、他的情妇是贞洁的,在淫欲方面保留着多少廉耻之心,必得要他去设法战胜的。彻底说来,我想他是骄傲的成分多,肉欲的成分少。 而丹兰士·德莱利伐差不多正是他和我时常谈起的理想中的典型女人。她的住屋,她的衣衫,她和一个女友巧妙地安排接待他的华丽的寝室,她的仆役,他都满意。当她说出在很久的时间内对他觉得胆怯的话时,他愈加快乐,愈加依恋她了。 ——你不觉得奇怪么?他和我说。一个人以为女人轻蔑他,至少是冷淡他,便以无数的理由来解释这种轻蔑。不料换了一个环境,发觉对方在同样的时期经历着同样的恐慌。你记得么?我和你说过;“她三课不来了,她讨厌我。”那时她却想道(她亲自和我说的):“我时常去会使他讨厌,我将停止三课不去。”这样,别人的思想全部被我认识了,当初认为恶意的举动一旦涣然冰释的了解了,这是爱情赐予我的最大的愉快。自尊心平复了,满足了,更无丝毫烦恼。我想,勒诺,我会爱她。 我,自然很镇定的,并未忘记勒福伯伯的谈话。 ——但她聪明么?我问。 ——聪明,他兴奋地说,什么叫做聪明?你可看到数学班里的同学。如勒番佛尔之流,专门学者称之为神童,你我却名之为蠢才。假令我和丹兰士谈什么斯宾诺莎的哲学,(我已试过了,)显然会使她厌烦,而且她还十分耐心十分留神呢;但在其他的问题上,却是她使我惊佩,而是她胜过我了。对于十九世纪末期某个社会的现实生活,她比我,比你,比一代的思想家勒兰都知道得更多。政治家啊,上流社会啊,妇女的影响啊,我可毫无倦容的听她讲几小时。 以后的几个月之内,德莱利伐夫人在这些问题上很殷勤的满足勒加第安的好奇心。“我很想见一见于勒法利……公斯当定是一个怪有趣的人吧……莫利斯·巴莱斯,你认识他么!”只要他这么说,她便会立刻筹划一个见面的机会。她素来憎厌德莱利伐广阔的交际,至此方才显出它的用处。她觉得利用丈夫的信誉以取悦年青的情人是一件快意的事。 他晚上回来总要告诉我许多奇妙的故事,有时我禁不住问他: ——可是德莱利伐,怎么会不觉察他家庭里的变动? 勒加第安出神地想了一会,说道: ——是的,这颇有些奇怪。 —那么,她也有在家中接待你的时候么? ——很少,为了孩子,也为了仆役之故,但德莱利伐是从不会在三时至七时中间在家的……可怪的是她为我向他需索请柬,如参众两院的旁听券等,直有一二十次之多,他每次都答应,且还很有礼貌,甚至非常殷勤的样子,从不加以根究。当我在他家晚餐时,他待我特别优渥。他替我介绍时总说:“一位有天才的青年高师生……”我认为他已把我当朋友看待。 这种新生活的结果,是勒加第安不大再肯用功了。我们的校长,震于德莱利伐的声名,对于勒加第安的出入已绝对不加监督,但教授们都在埋怨他。以他平日的锋芒而论,决不会在硕士试验上落第,但名次已退后不少。我和他说起这一层,他竟嗤笑。浏览三四十个难懂的作家的著作,他认为无聊而且不值得。在这一点上,德莱利伐夫人对他发生了坏影响。她眼中看到钻营的例子太多了,以致劝服了勒加第安,使他相信求个正途出身未免太迂缓了。 ——硕士试验,他说,既然我在这里,自当应试,但何等麻烦!……你,你喜欢研究那些大学里老古董们自欺欺人的策略么?我倒还感兴趣,因为所有的谋划之事我都喜欢。但我觉得既然纯粹是玩把戏,倒不如在别种舞台上扮演为妙,看戏的群众也可多些。在这样的世界上,工作与权势是成反比例的。现代社会把最幸福的生活赐给最无用的人。一个人只要会讲话,有机智,便可出入于贵显之门,拥着娇妻美妾,甚至还可获得民众的爱戴。你记得拉·勃吕依哀的名言么:“优点使人常占先着;不啻替人缩短了三十年的时间。”在今日,所谓优点只是要人的撑腰,例如部长、党魁、有势力的官吏,比路易十四和拿破仑都强。 ——那么,你将干政治? ——为什么?不,我并没什么确定的计划。我不过抱着待机而动的态度;任何机会都不轻易放过……政治之外,还有无数的事业可以参预政治的“妙处”而不参预政治的危险。政治家究竟要讨民众的欢喜,这是艰难而神秘的。我呢,若要取悦于政治家,倒是如儿戏一般容易的勾当,且亦是挺有趣的玩意儿。他们中间亦不乏博学风雅之士,即如德莱利伐吧,当他讲起希腊喜剧家亚里斯多芬时,比我们的老师不但高明几倍,且更含有一般学究们感觉不到的人生意味。他们那种淫逸的玩世不恭的概念,你真想象不出呢。 这样之后,我以前祝贺他获得一个外省教授的位置,每周四小时的功课之外尽可由他冥思默想等等,自然于他显得很平凡的了。 那时候,有一个同学因为他的父亲常在德莱利伐家出入之故,告诉我说勒加第安并未博得大家的欢心。他遮饰不了自以为和一切大人物平等的情绪。他所用的权谋策略是显而易见的。他谦抑卑恭的态度亦不大自然。人家在女主人旁时常看见这个大孩子,未免有些奇怪。他的做作,反而露出他的笨拙与矫饰;实在他过于自负了,忍不住在大人物面前的委屈。 这段私情还有一点不高妙的地方,勒加第安从此永远觉得经济拮据。在他的新生活方式上,服装具有很大的作用;而这位思想出众的青年,在这一点上竟会如儿童一般幼稚可笑。他和我讲某青年司长穿的交叉式白背心,一连讲了三晚。在路上,他驻足在鞋铺前面,把各种式样研究了很久;接着看见我一声不响露出不赞成的神气,他便说: ——喂,把你的钱倾囊给了我罢……我决不缺少答复你的理由。 高师的学生宿舍是一种用檐幕分隔起来的小房间,一行一行的排列着,中间是甬道。我的房间在勒加第安的右面;左边睡着安特莱·格兰,现任朗特省的国会议员。 考试前几星期的一个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坐在床上听着,分明是呜咽声。我起来;在甬道中看见格兰已经站在勒加第安的卧室外面,耳朵贴在帷幕上屏息静听着。呜咽声即是从这里透出来的。 这天从早上起我就没有见过他,但我们都已习惯这种情形,再没有人会因他久出不归而觉得奇怪。 格兰以首示意向我征求同意之后,揭开帷幕进去了。勒加第安和衣倒在床上,泪流满颊。你们记得,我说过他的性格何等坚强,我们对他又是何等尊敬,那么,我们当时的诧异是可想而知了。 ——怎么的?我问他……勒加第安!回答我……你为什么啊? ——不要问我……我要走了。 一一你走?这是什么玩意? ——这不是什么玩意,我不得不走。 ——你疯了么?学校把你开除么? ——不……我答应走。 他摇摇头,重新倒在床上。 ——你真好笑,勒加第安,格兰说。 勒加第安一下子跳起来。 ——到底,我和他说,是怎么一回事?……格兰,你走开好不好? 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勒加第安已经镇静下来。他站起,走到镜子前面整了一整头发和领带,回来坐在我的旁边。 于是我看他比较更仔细了,脸色的变化使我大为惊异,眼睛竟可说是失了神。我直觉地感到这架美妙的机器损坏了什么主要机件。 —德莱利伐夫人?我问他。 我以为德莱利伐夫人死了。 ——是的,他叹一口气答道……你不要急;我将全盘告诉你……是的,今天上完课,德莱利伐命仆人请我到他办公室去。他正在工作。“好吧,我的朋友,”他安安静静的说完之后,一句话也不多加。便授给我两封信(愚蠢的我,竟写了不独是感情的,且是无可辩白的信)。我不知嗫嚯着说些什么,大概总是颠颠倒倒的乱话。我丝毫不曾准备;我一向过着绝对安全的生活,这是你所知道的。他呢,他很安详;我却宛如待决的狱囚一般。 当我的话说完之后,他弹了一下手里的卷烟灰。(噢!勒诺……在这个休止时间,我虽然着急也还有击节叹赏的余暇。他真是一个大喜剧家。)他开始和我谈判“我们的”问题,他还用着一种公平的,轻描淡写的,洞达人情的态度。我不能向你描绘他的说辞,一切于我显得简单明白,深中事理。他和我说:“你爱我的女人;你写信给她。她也爱你,且我相信她对你的爱情是真挚的,深刻的。你一定知道我们以往的夫妇生活?你的爱情,她的爱情,都说不上是什么罪过。这倒更好,此刻我亦有我的理由想恢复自由;我决不妨害你们的幸福……孩子们?你知道我只有儿子;我可把他们送入中学寄宿放假的时候么?一切都会安排得好好地。小孩断不致受苦,也许正是相反呢。生活费么?丹兰士有一份薄薄的财产,你自己再挣钱度日……我只看到一桩阻碍,更准确地说是一个难题:我是一个场面上的人物,我的离婚将闹得满城风雨。为要尽量抑捺这件案子所引起的议论起见,我有求于你。我提议给你一条正当的体面的出路。我不愿我的女人在离婚诉讼期内留在巴黎,无意之中供给旁人笑话的资料。我请你离开此地,把她带走。我将通知你的校长,另外我设法把你发表为一个外省中学的教员……——可是先生,我和他说,我还不是一个硕士呢。——那么,这并非是必需的。你可放心;我自信在教育部里还有相当的力量可以教它发表一个六年级的教员。而且什么也不妨害你继续预备硕士试验,明年仍可应考。那时我可使你得到一个较好的位置。最要紧的是切勿以为我在预备什么策略来陷害你·正是相反。你目前的处境很困难,很痛苦;我知道,我的朋友,我为你扼腕,我很明白这个;在这件纠纷中,我把你的利益当作我自己的利益一般想过;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我将助你度过难关……如果你拒绝,我将被迫使用合法的武器。” “合法的武器,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将把你怎样呢?” ——喔!什么都可以……例如控我和奸。 ——愚蠢的举动!十六法郎的罚锾么?他岂不可笑?——是的,但象他那样的人可以阻断我整个的前程。抵抗无异是发疯;让步倒是……嘿!谁知道? ——那么你已经接受了? ——八天之内我和她动身,往吕克梭依中学去。 ——她同意么? ——啊!勒加第安说,“她真可佩服。我刚才从她那里回来。我和她说你不怕小城市的生活么?庸俗,烦闷?”她答道:“我和你同走;我只晓得这样做。” 于是我懂得为何勒加第安这么容易让步;和情妇一起度着自由生活的美梦,已使他陶醉了。 那时我和他一样很年青,认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是无可奈何的结果,毫无斟酌的余地,以后当我稍稍懂得了些世故人情之后细细追想起来,才明白德莱利伐很乖巧地利用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以轻微的损失拔去了他的眼中钉。他久已要摆脱一个他已经厌弃的妇人。他早想娶玛赛小姐,这是我们以后才知道的。他也知道她有过第一个情夫,但他迟疑着不敢下手,因为他和这个情敌在政治上有联络之必要,一旦揭破了奸情,势必妨害到自己的前途。为了政权,他只有隐忍着窥伺相当的机会。这一次却是再好也没有的机会了:一个被他声威慑服的青年,他的女人可以久离巴黎,如果她肯一直跟随她的情夫(而这是很可能的,因为他年青,她文爱他);主角不在目前之后,舆论的鼓噪可以。减到最低限度。他眼见是十拿九稳的局面,他竟不费一丝气力的羸得了。 半月以后,勒加第安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匿了。他有时写信来;这年的硕士试验,他没有来参加,下年也不见他的影子。这段堕落史所引起的议论慢慢地平息了。一张婚礼通知单报告他和德莱利伐夫人结婚了。从某同学那里我得知他已经得了硕士学位,从一个部督学那里得知他被任为B城中学的教员……那是大家追求得很厉害而他靠了“政治力量”才获得的好位置,以后我离开了大学,忘记了勒加第安。 去年,偶然旅行到B城,我怀着好奇心进到中学去;中学校舍是古修道院的旧址,是法国风景最美的中学之一。我向门房询问勒加第安的近况。这门房是一个诚恳的,爱说大话的人。他,一定因为在学术空气里沉浸久了,老是翻着请假簿和留校学生名册之故,染着一副学究式的神气。 ——勒加第安先生?他说。勒加第安先生属于本校教授团者已二十余年于兹,我们希望他在此一直等到他告老退休的年龄……如果你要见他,只要穿过大庭院,从左边的梯子走到小学生庭院,他一定在那里和女监舍谈话。 ——怎么?中学没有放假? ——放假是放假的,但赛蒂默小姐答应在白天替本城里的家庭照顾几个孩子。校长先生很乐意的允准了,勒加第安先生便常来和她作伴。 ——哦,但他是结过婚的,勒加第安,是不是? ——他结过婚的,先生,门房用着埋怨的悲苦的声调说,我们葬了勒加第安夫人才满一周年。 实在不错,我心里想,她应该有七十岁左右了……这对夫妻的生活定是很古怪的。于是我又问道: ——她比丈夫年纪大得多,是么? ——先生,这是我在这中学里看到的最奇怪的事。这位勒加第安夫人一下子就变老了……当他们刚到此地时,她还是,我一些也不夸张,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少女……金黄的头发,美丽的蔷薇色的肌肤,穿扮很讲究……而且很骄傲。你或许知道她的出身吧? ——是,是,我知道。 ——那么,自然罗,一个国务总理夫人,在这外省中学里如何过得了……最初,她使我们有些不安。先生,我们这里的交际着实不少呢……校长先生常常说:“我要我的中学象一个家庭。”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从不忘记说:“勒加第安先生,你的夫人好?”但我和你说过,最初勒加第安夫人不愿结交任何人,她不出去拜客,人家去拜她,她亦不回拜。许多先生们都向她的丈夫扮着怪脸。这是很易了解的。幸而勒加第安先生很会周旋,和那些太太们混熟了。他懂得取悦他人。现在他在城里作何演讲时,全体贵族都到场,书吏,实业家,州长,一切的人物……而且什么都安排得很好。他的太太也变了样子,在最近一时期内,再没有比勒加第安夫人更可爱更妇孺皆知的人了。但她一下子变老了,老了……终于一场癌症送了她的命。 ——真的么?我说……如果你允许,我想去找一找勒加第安先生。 我穿过大院子,这是一个十五世纪时的古庭院,可惜四周的窗子开得太多了些。从窗里可以望到破旧的桌椅。左方一座有穹窿天顶的梯子引向下面一个较小的院落,周围满是瘦削的树木。梯子的下端立着两个人:一个男子背向着我,一个是身材高大的妇人,一副瘦骨嶙露的脸相,一头油腻的乱发,方格的法兰绒坎肩被古式的腰带束得太紧了。这对人物似乎沉浸在热烈的谈话中。穹窿顶的甬道把谈话的回声直传到我耳边,使我清清楚楚回忆到高师宿舍平台上的说话声音,我只听见: ——是的,高尔乃伊也许更有力,但拉西纳更温柔,拉·勃吕伊哀说得好,一个是描绘人物的本来面目;一个是…… 和一个这样的女子讲这样平凡的话,这些话又是出之于一个我少年时代的契友,一个对我思想上有过大影响的人,想到这里,我又是讶异又是难过。我在廊中急走了两步,想对那个说话的人看个仔细,希望不是他才好。他旋转头来,完全是一副意想不到的形象:花白的须,光秃的头,但这的确是勒加第安啊。他也立刻认得我,脸上露出烦恼的几乎是痛苦的表情,一霎时可又消灭了,换上笑容可掏的态度,但眉宇之间究竟掩不了勉强与为难的神色。 感动之余,我不愿在俗不可耐的女监舍前面提起往事,便马上邀请他午餐,和他约定于午时在一家饭店中相会。 B城中学前面,有一片满植栗树的场地;我在那里站立了好久,寻思道:“人生的成功与失败到底是靠了什么?象勒加第安,生来便可成为大人物的,却对着一班班的中学生年年讲授老功课,假期中再去追求一个可笑的女人;而格兰,虽很聪明,究竟没有什么天才,他倒在实际生活中实现了勒加第安青年时的美梦。为什么?(我想要使勒加第安被任为巴黎的中学教员,还得去请格兰帮忙呢。)” 走向B城罗马式建筑的圣·德蒂安教堂时,我努力探求促成勒加第安颓废的原因:“最初他一定不会如何改变的。还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头脑。以后怎么样呢?德莱利伐毫不放松的把他幽禁在外省,他实践了诺言,使他的教员位置很快地晋级,但不许他们到巴黎来……外省这地方,对于某几种人物是很适宜的……我自己觉得在外省很幸福。在罗昂,我以前有几个教员,只因住在外省之故,头脑极清明,趣味极纯正,不染丝毫时俗谬误的习气。但如勒加第安那样的人却需要巴黎。一朝放逐之后,他爱慕权势的心情会使他去追求平庸的成功。一个才智之士而居留B城,真是痛苦的磨难。成为当地的政客么?你既非本地出身,自然难有希望。总之这是一件冗长的工作;城里早就有一般享有既得权的人,又有贵族,士大夫阶级等等。象他那种的气质,很快会灰心的。一个单身的男子还可隐遁,还可埋头工作,但勒加第安有一个女人和他一起。她呢,在最初几个幸福的月之后,亦会后悔她漂亮的社交生活……勒加第安慢慢的让步,消沉,那是可想而知的。不久,她老了……他却血气方刚,肉欲未衰……学校里有少年女郎,有文学班……德莱利伐夫人撚酸的事情是免不了的……所谓人生,只有无聊的恼人的争辩……随后由于疾病,由于想忘怀一切的愿望,由于什么都习惯了之故,由于野心的相对性,他居然在小小的成功中感到满足,凡是他二十岁时觉得可笑的事情,此刻觉得是幸福了(例如当市参议员,追求女监舍等)……可是我的勒加第安,那个天才卓绝的青年,决不致完全消失;在这颗头脑中,定还存留着多少痕迹,或许掩抑了一时,但究竟还可发掘出来……” 我参观了教堂,走到饭店,勒加第安已经在那里和饭店女主人谈天,一个臃肿矮小的妇人,梳着前留海,他们的迂腐的谈话简直令我作呕。我赶快拉他到一张餐桌前面坐下。 一般心里怀着鬼胎恐怕提到难堪的隐喻的人,总是稻滔不绝的讲他自己的一套:这等情形你们大概也很熟悉吧。只要谈锋转到“禁忌的”题目上去时,立刻有一种不自然的激动表出他们的不安。他们所说的尽是空洞的废话,唯一的作用是避免意料之中的袭击。在我们用餐时,勒加第安一刻不停地运用他巧妙的辞令,无聊,平庸,甚至荒谬绝伦;他讲着B城,讲着中学,气候,市议会选举,女教员的阴谋诡计等等。 ——喂,老朋友,这里,在第十级预备班中有一个年轻的女教员……为我,唯一使我感到兴趣的,将是知道这颗巨大的野心怎么会放弃,这个强毅的意志怎么会屈服,自他离开高师以后过的是何种感情生活。但我每次把话头带到那方面去时,他立刻说出一大阵不相干的糊涂话,把我们周围的空气都弄得昏沉暗晦了。当年德莱利伐发觉了他秘密的那夜,他那种令人出惊的失神的目光,此刻重复显现了。 午餐快要用毕,侍者端上乳饼时,我忍不住暴怒起来,眼睛钉住着他,厉声说道:“勒加第安,你究竟闹的什么玩意?……你往年可是一个聪明透顶的人……为何你现在讲起话来好象一部乱七八糟的文集那样?……你为什么要怕我?怕你自己?” 他脸红耳赤。一道意志之光,也许是愤怒之光,迅速地在他眼中闪过,几秒钟内我重新发见了我的勒加第安,史当达小说中的主角,巴尔扎克书中气概非凡的英雄。但立刻一副官样文章的面孔掩上了那张于思满颊的脸,笑嘻嘻的说道: ——怎么?……聪明?……这是什么意思?……你老是这么古怪的。 接着他又和我谈论他们的校长。唉,巴尔扎克先生把他的人物收拾完了。 [book_title]女优之像 ……但我愿一死了却尘緣;因为爱情亦要死灭。 ——英国诗人邓(Donne) 一 十八世纪中叶,英国乡间常有些流浪的戏班子,在旅店庭院里或谷仓里的硬地上扮演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们大都过着悲惨低微的生活。那时清教徒还很多,他们在村口张榜晓谕:“本村严禁猴子、木偶、优伶入内。”他们大概如基督旧教的主教一样,指摘戏剧不该用迷人的形式来表现情欲。 然而这种告白毕竟是偶然之事,真正的尊严决不会因外界的情形而减损分毫。劳琪·悭勃尔先生虽是这些流浪剧团中的一个卑微的班主,却举止大方,端庄严肃,颇有大臣的气概。他的面貌尤其显得高贵。神采奕奕的眼睛上面生着一簇弯弯的眉毛,嘴巴小小的怪有样,鼻子更是生得美妙。一切都融和得很好……鼻子的线条梃直,又很简洁,一些也不破坏威严和谐的轮廓;至于微嫌太长太胖的鼻尖,却在脸上添加了多少强毅的与个性鲜明的表情。这鼻子是祖传的,微妙的,悭勃尔的朋友们都认为一种可喜的象征。 惶勃尔夫人,和她的丈夫一样很美很有威仪。她的又有力又柔和的声音似乎生就配唱悲剧的;又经过一个名叫台米琪的教练,预定她可以扮演罗马时代的母亲与莎士比亚剧中的王后。某个晚上,她上演《亨利八世》,那出戏是以伊利莎白女王的诞生为结局的,演完之后她分娩了一个女儿,全个戏班觉得仿佛亦诞生了一个公主。不论在城里或舞台上,悭勃尔夫妇素来有些王室的气概。 女儿莎拉秉受父母的美貌,他们用着严峻而贤明的态度教养她。母亲教她朗诵,把每个音母咬准,一部圣经背得烂熟。晚上,教她扮演几种小角色,如《狂风暴雨》的阿里哀之类,又教她把剪烛钳子敲击烛台,随着剧情而摹仿磨轮的巨响或暴雨的声音。清早,街上的行人可在旅店窗口里看到一个美丽的孩子的脸庞埋在一册大书里,那是弥尔顿的《失乐园》。这伟大的清教徒所描写的阴沉的场面,抒情的景色,使这个虔敬的天性爱好崇高的孩子入了魔。她反复吟诵撒旦在火海旁边召唤地狱里妖兵鬼将的那一段,她对于那个被诅咒的美丽的天使感到一种温存的同情。 悭勃尔先生夫妇早就决意不令子女再当演员了。他们爱好体面,几乎爱好到心酸的地步,一般人轻视他们的职业使他们更加苦恼。悭勃尔先生是素奉旧教的,便把儿子送入法国杜哀修院,要他将来当一个神甫。至于莎拉,他希望她的美貌可以使她嫁得一个富翁而避免舞台生活。 果然,她刚满十六岁,肩头还未丰腴的时候,一个地主的儿子听她的歌唱之后便动了情向她求婚。悭勃尔先生对于这个正中下怀的提议,满心欢喜的承应了。因为父亲的鼓励,女儿也容忍那个男子的殷勤献媚。但戏班里专扮情人的一个男角西邓斯先生,却因此大感痛苦了。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天才的演员,但和一切角儿一切人物一样,自以为非同小可。他抱着这种于他技术上当然具有的自满心,眼看一个温良贤淑的美女在身旁长大,借着共同工作的掩蔽,在尊敬的态度中亦追求着莎拉·悭勃尔。 眼见要失之交臂了,他鼓着勇气去见班主,说出胸中的积愫。悭勃尔先生尊严地回答说他的女儿永远不嫁一个戏子,且为万全起见,把大胆的求婚者辞退了。然而他是一个君子,把职业方面的惯例看得比个人的顾虑更重,他在被逐的爱人动身之前送了他一笔退职金。 这时节却发生了一件不快的事故。西邓斯演完戏后,要求上台与观众告别。他在袋里掏出一纸诗稿对众朗诵,叙述他爱情的不幸的结局。小城市里居民的感觉是爱受刺激的,大家报以热烈的采声。回到后台,悭勃尔夫人用她美丽的有力的手打了他两巴掌;她痛恨一个动作错误咬音不准的青年。 至此为止,莎拉·悭勃尔对于这场以她自己为中心的冲突,表面上毫无偏袒,取着旁观的态度。她太年轻,不能有何坚决的欲求。但戏剧上传统的倾向已深深的印入她的心里,使她偏向不幸的情人。他受到的严厉的待遇感动了她,或者还把父母的行为引以为羞,她发誓非他不嫁了。父亲使她离开了若干时日的舞台生活,把她安插在一个邻人家庭里当伴读。随后,他想想她终竟是悭勃尔家里的人。她端正妍丽的姿容,有如天仙一样,还有那悭勃尔家特有的鼻子,那意志坚强的象征。他怕她私下结婚。 ——我虽禁止你嫁给一个戏子,他和她说。你不要违拗我,因为你要嫁的那个男人,连魔鬼也不能使他成为一个演员的。 二 一年以后,西邓斯夫人的名字,在英国南部各郡已慢慢的有人知道。这样完满的姿色,在一个流浪戏班中是难得遇到的。举止的庄重,德性的浑厚,令人在赞叹之中带着敬意。接近过她的人都能描写出她勤劳的生活。上午,她洗濯衣服或是熨烫,预备丈夫的午饭,照料自己的孩子。下午,她演习新角色;晚上她登台,演完之后往往还要回去浣濯衣服。 她兼有中产者的德性与诗歌的天才,这一点很讨英国民众欢喜。依照那时小城市里的习惯,演员必得亲自到居民家里,挨户的邀请他们赏脸看他的戏。在这等情景中,西邓斯夫人老是受到热烈的款待。 ——啊,一般老戏迷和她说,象你这样才具的女演员,不应诙在外省流浪啊! 可爱的莎拉·西邓斯的确也在这样想;她觉得自己虽然年轻,可是对于艺术已确有把握。“一切角色都是容易的,她自己说,只要记性好就是。”然而当她在某个晚上第一次研究《玛克倍斯夫人》时,她回到卧室里幻想出神,她惶乱了。在她心目中,这剧中人的性格竟是不可思议的恶毒。她觉得自己做不来坏事情。她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孩子,爱上帝,爱父母,爱伙伴,爱那些稻草屋盖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英国村庄。她也爱她的工作,爱她的职业,爱她的舞台生活。因此,她所扮的《玛克倍斯夫人》亦变成牧歌式的了。 某个晚上,在一座小小的温泉疗养城里,有名的交际花鲍丽小姐发见了西邓斯戏班,觉得初出场的女伶很有魅力。她去访问她,指点她,赠送衣衫给她。临行,她和西邓斯先生说他的妻应得到伦敦去,她答应和茄列克去商量。茄氏在当时是名演员兼剧院经理,在戏剧界里有他应得的权威。西邓斯听到一个优秀人物赞美他的妻子非常高兴,因为鲍丽小姐的身分阶级足以保证她的趣味定是不错的。他把那些赞美的话再三说给年青的女演员听,她只继续做她的针线,心中满是惆怅。 ——你瞧,她喃喃的说,大家都如此说;我应当到伦敦去。 ——是啊,西邓斯沉思着答道,我们应当到伦敦去。 数星期中,她希望茄列克亲自来用车子接她,请她担任最好的角色。可是一些消息也没有。鲍丽小姐的诺言,显然如一般优秀人物的诺言一样,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好话罢了。 ——而且,她丧气的想道,即使鲍丽小姐和茄列克说了,对于他那样一个声势赫赫的人,多一个或少一个女演员又有什么关系? 少年人在过度的信任之后,往往会变得过度的怀疑,有时以为世界的动力和他自己的愿望走得一样快,有时以为它简直不动。实际是它的动作非常稳实,只是很迟缓很神秘而已。且动作的后果,往往在我们连动作如何发生的缘由都已忘了的时候才显现。鲍丽小姐确曾向茄列克说过,茄列克听了也很注意。他手下出众的女演员固然不少,但她们的要求是和她们的才能同时并进的,因为她们渐渐难于驾驭之故,他意欲养成一批青年女伶的后备队,以便有什么老演员倔强不驯的时候作为替补之用。 几个月之后,一个专差到利物浦找到了西邓斯夫人,和她订了一季的合同。她等到一个女孩生下,身体恢复到可以旅行的时候,全家便搭了驿车上伦敦。轮子在碎石铺成的路上摇摇摆摆的滚着,美丽的少妇很快堕入甜蜜的幻想中去了。她才二十岁,就要到英国最大的舞台上,在旷绝古今的名演员旁边登场。她的幸福是可想而知了。 声名盖世的茄列克所统治的特罗·莱恩剧院,和西邓斯夫人素来认识的戏院大不相同。那里有一种严肃的情调。茄列克对于演员们取着敬而远之的高倣的态度。在走廊里,谈话是低声的,约翰生博士走过时,众演员都对他鞠躬行礼。 西邓斯夫人对于经理的接待十分满意。他说她光彩逼人,问她最爱哪几种角色,请她背诵一段台辞。她选了“洛撒兰特”;她的丈夫先给她提了上一段的半句,她便接着念道:“爱情只是疯狂,应得如疯人一般把它幽闭在黑暗的牢狱里鞭笞,人们却尽它自由;因为这种疯狂是那么普遍,即是狱卒亦会爱恋。然而我……” 迷人的西邓斯夫人这样念着。茄列克却想道:“见鬼!见鬼!这些蠢货什么也没有。我的最平庸的后补女伶,年纪比她大了二十岁,美貌更是差得远……洛撒兰特!至少还缺一个当情夫的角色!唉,多么可惜!” 他恳切地谢了她,劝她首次登台还是扮演《弗尼市商人》中的卜蒂阿,这个比较冷静的角色,只要善于说辞便可使年青的生手对付得了。 下一天晚上,茄列克主演《李尔王》,他把自己的包厢让给西邓斯夫妇,演完戏后又请问他们有什么印象。茄列克虽然已经享了三十年的盛名,但对于第一次看到他演剧的人的惊异赞叹,还是极感兴趣。 西邓斯夫人简直迷乱到惊心动魄的地步。当那个可怕的老人乱发纷披的念出那段诅咒的说白时,她看到全场的观众一致往后仰去,有如一阵风吹过麦田那样。 在后台,她惊讶地发见刚才扮演“痛苦”的角色又已回复成短小精悍,倜傥风流的人物。看出她在沉默之中隐藏着惊愕之情,他觉得很高兴,说话也愈加起劲了。他脸上的线条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他改易脸色,有如捏塑面团一样容易。据说画家霍迦斯(1697——1764)因为不能在斐亭(1707——1754)生前完成他的画像,就由茄列克代做了斐氏的模型。他稍加研究便把已故的文豪扮得逼真,使画家完全满意。那天,在围绕着西邓斯夫人的一群人前面,他突然扮起玛克倍斯王在杀人之后从邓肯室内走出来的情景;接着他又立刻变成一个糕饼铺里的学徒,头上顶着一只篮,嘴里嘘嘘作声的走着;接着他又忽然后退,在场的人都以为是老王的幽灵在丹麦哀尔斯奈的云雾中显现。 ——怎么?西邓斯看得发呆了说。没有布景……没有配角?…… ——朋友,短小的大人物说,如果你不能对一张桌子谈恋爱如对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一般,你将永不会成功一个演员。 这晚上,西邓斯夫人第一次懂得也许连她自己也不能算一个演员。以后几次的排演终竟使她着慌了。茄列克令大家把最细小的动作最轻微的语调都要用心思索。许多演员把剧中人物的性格记录下来。茄列克每次排演时总要把自己的笔记修改一下,好似一个大画家每次看到他的作品都要加上几笔一样。他主干的玛克倍斯又勇敢又颓丧,变化无穷,真是杰作。西邓斯夫人不曾下过这种功夫,没有这种能力。可是回想到周游各埠时所受的欢迎,大家对她美貌的赞赏时,她又勇敢地恢复了自信心。 一个无名女角初次登台的戏目,《佛尼市商人》,公布出去了。观客看见台上走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卜蒂阿,穿着一件不入时的肉色袍子,浑身抖战,几乎走不成路。台辞一开始便是极高的声调,脱了板。每句之末,声音直落下去,又如喁语一样。 翌日各报的批评都很严厉。毫不假借的西邓斯先生老老实实的把评论念给妻子听。她在自己班子里原是丈夫的敌手,故他有意捉她的错儿。然而西邓斯夫人不承认她的失败果是如何严重。她那么热情,那么信赖自己,再也不肯气馁。她窥探着观客的目光,希望发现多少赞美她的表情,即是平平常常的赞美也好,并且人们对于这样一个秀色可餐的人物,也颇想谀扬她一下。但她实在演得太坏,大众的目光移向别处去了。 一季终了的时候,她的契约没有继续。茄列克和她告别时勉励她不要丧气。“留神你的手臂,他还说。在悲剧中,一个动作永远不该从肘子上出发的。” 三 “成功无望,失败来临。”西邓斯夫人在伦敦只逗留了六个月,但她离开时已经变过了。来的时候,她是无忧无虑的,光荣的;去的时候,她是热情的,屈服的了。她禁不住怀恨那些美丽而嫉妒的敌手。在忠诚的朋友面前,她会叙述特罗莱恩三大名角怎样排挤她,怎样的要掩抑她的才能,茄列克又是怎样的于无意之中助成她们的阴谋。那些聊以解嘲的理由,她亦明白是不成立的,但她要获得友好的舆论的谅解以安慰她的自尊心;在她心里,她明白自己的失败是咎有应得。对于一个头脑清明的人,只要看到完满的表演便能辨别好坏。西邓斯夫人虽然瞧不起那些女人,却也叹赏她们演出的技巧,举止的妩媚,服装的美妙。她知道这一切都得建设起来。她想:“我一定建设起来。” 不论她失败到什么地步,终不致使她再到乡间的谷仓硬地上去演戏的了。特罗·莱恩剧院中的败迹,在孟却斯特已是一个光荣的头衔。大家很高兴在外省各大戏院中鉴赏西邓斯夫人。即是他的丈夫也能插足其间,扮演着老天爷恰恰按照他的才能配就的角色。 不久,西邓斯夫人的弟弟,约翰·悭勃尔亦投奔来了。他从杜哀修院逃归,因为觉得自己演戏的天才远过于传道的天才。他的长老们命他在用餐时间朗读圣徒行述,他那悭勃尔家美妙的嗓音,不知不觉的唤醒了他遗传的趣味。在教堂里听讲道时禁不住喃喃的说:“怎样的角色!”他想到这层,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天禀定在另一方面了。在修院里所度的几年岁月,使他学了拉丁文,古代史与宗教史,也学会了上流人物的仪态。 西邓斯夫人和她的弟弟一同研习剧中人物,很快乐,也很得益。他教她读史。于是剧本的文字变得生动了,周围也展开了整个新鲜美妙的背景。她在自己的情操与回忆中发见不少崭新的宝贵的材料,非常惊异。她的野心已经幻灭,对于懦弱的西邓斯有些鄙视,更怀着苛求的强烈的母性:这样改变过了之后,她自然不难扮演“玛克倍斯夫人”这角色了。似乎悲剧的幽灵,喝着牺牲的黑血恢复了他的力量与言语。 成功原是一个忠实的伴侣,紧随着西邓斯夫人的进步而来。在她逗留过的许多城市中,有种种关于她的传说。大家说她到处带着她美丽的孩子。虽然她的足胫生得十分美满,但因她素来重视端庄的缘故,演戏时的化妆总把一方大巾裹着两腿。大家正爱天仙般的容貌与神圣的贞洁会合一处。观剧的乐趣因了女演员的私德而升华了;约翰的声音中所保有的教会情调,更加令人获得快慰的美感。 种种快意的奇遇,使这勤勉朴素的生活添了不少生趣。许多城中,朋友们都急切盼望他们来到。那时还有多少富有风趣的乡村旅店,如特淮士地方的黑熊旅店便是。店主洛朗斯手里挟着一本莎士比亚的集子招待客人,在领他们选择卧室之前,定要为他们念一段诗,或是叫儿子汤姆斯替来宾画一个侧影,他只有十岁,但已很能抓握各人的特点了。他曾为西邓斯夫人画过几张优美的铅笔画,她很欢喜看到他,他也常常问他的父亲,“最美的夫人”几时来。 不久,西邓斯夫人声名鹊噪,甚至倍斯城也来礼聘她。这个明秀的温泉疗养城,当时住满着英国的名流。在那边戏院里成名的地方角儿,可以借重当地居民的声望,很快成为全国的名角。最初几天,西邓斯夫人深怕会重演伦敦的故事。喜剧中的好角色早被戏院中根深蒂固的演员占去了;剩下的只有悲剧,在最不卖座的星期四上演,因为当地的习惯,那天是参加化妆舞会去的。 但数星期后,倍斯城平静的历史上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故,好似伦敦换了一个新政府那样:原来流行的风气转变了。星期四去看西邓斯夫人演莎士比亚成了上流人物的习惯。同时节,青年画家汤姆斯·洛朗斯也到倍斯城来追寻财富与光荣;请他替自己亲爱的人画像也算是一桩漂亮事情。 他慢慢地靠了美貌与才能挣得了金钱与荣名。凡是早熟的魅力与缺点,他在十二岁上已经具备了。他的素描家手腕,色彩家的天禀,可说是一件灵迹。 整个城市在叹赏这青年,而他,他却在叹赏西邓斯夫人。他怀着温柔的模糊的情操,白天到她家里去,晚上到她戏院的包厢里去。在他用轻灵的笔触描绘过的多少女像之中,唯有西邓斯夫人的面貌是他真正爱好的。他爱温柔的体态,光彩照人的眼睛,精练简洁的线条,他爱这些甚于世界上的一切,他并以为这都是西邓斯夫人所独有的。西邓斯夫人也愈益艳丽了;从前微嫌纤弱的身躯此刻长着结实的肉,身上的线条变得格外柔和丰满了。洛朗斯对她尽看不厌。在戏院里,他爰在她裙边厮磨,呼吸着她浓郁的香气;端庄的西邓斯夫人用着母性的爱娇的态度,听任这早慧的儿童在身旁厮混,沐浴着她娇艳的光芒。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