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恋爱中的女人 [book_author]劳伦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27456 [book_dec]《恋爱中的女人》是英国作家D·H·劳伦斯创作的长篇小说,是《虹》的续集,首次出版于1920年。《恋爱中的女人》围绕两对恋人的情感纠葛展开:女教师厄休拉和督学伯基怀着对生命的热爱,冲破重重阻隔,有情人终成眷属;厄休拉的妹妹葛珍和矿业巨头杰拉尔德则由于双方观念上的巨大差异,经历了无数次冲突后最终关系破裂,杰拉尔德最终在荒芜死寂、风雪迷漫的深谷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book_img]Z_9907.jpg [book_title]序:荒原上的苦难历程 ——译者序 译完这部长篇,费力地划上最后一个句号,恨不得跟劳伦斯的作品永别!他给人以太多的苦难,太多的折磨。不用说译一遍,就是读一遍你都会感到心灵在受着冥冥的撕裂与煎熬,伴随而来的是创痛的快感。 读这小说,恰如在荒原上绝望地爬行,只有一丝亮光、一线蜃景还让你希冀未泯,这就是爱。可这爱却是何等苦涩的体验! 至此,不由地念起三十年代极走红的女作家张爱玲的话:“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沉浮,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①—— ①张爱玲:《传奇》再版自序,《张爱玲短篇小说集》,皇冠出版社。 我以为D-H-劳伦斯正是以这种心境写作这部巨著的。小说留给读者的,只能是荒芜的寂寥。至于那心灵荒原上的情、欲、爱,真可以用大诗人迈克尔-德雷顿的几行素诗来描摹: 爱在吐出最后一丝喘息, 忠诚跪在死榻一隅, 纯真正在双目紧闭……①—— ①迈克尔-德雷顿:《爱之永诀》,《英诗金库》,牛津大学出版社。 小说伊始,我们已经看到这样一个女人:她面色苍白,故作高雅,其实是个女魔,一个性变态的女人。她凶狠、狡诈,一心要占有男人的灵魂。她为变态的强烈情欲所驱使,对男人可以竭尽温情,一旦遭到挫败,她会象疯子一样报复,大家闺秀的高雅此时会丧失殆尽,只露出魔鬼的本来面目。她是一个疯狂的刽子手,她就是贵妇人赫麦妮。 小说向我们展示出的伦敦城,是一座人间地狱。庞巴多酒馆更是个乌烟瘴气的鬼窟。一群行尸走肉般的男女,无望地及时行乐,鬼混度日。他们心灵空虚,万念俱灰,烟酒也无法排遣心中无端的苦闷与孤独,情欲的放纵只能加深心灵的痛苦。好一幅世纪末的群像! 劳伦斯用更多的篇幅描写伯金和厄秀拉、杰拉德和戈珍这两对情人苦涩的恋情,写他们的追求。他们身处在一个悲剧的氛围中,心头笼罩着总也拂不去的阴影。他们试图用爱——异性的及同性的来填补心灵的孤独,可陌生的心总也无法沟通。他们甚至失去了生的意志——爱不起来、活着无聊、丢弃不忍、结着忧怨、系着压抑。郁闷的心境令人难以将息。 伯金是一个天生的悲剧之子,他有着过于纤弱的灵魂与羸弱的体质,这些足以铸就他悲剧的气质。这样一个痛苦的精灵在冷酷无情的工业文明时代只能活得更累,苦难更为深重。他冷漠、忧郁、绝望,总在痛苦地思索人类的命运与人生的意义,但得出的都是悲剧性的结论:人类已日暮途穷,机器文明将导致人类的彻底毁灭。 这个悲剧之子在爱情上同样苦苦地求索。贵妇人赫麦妮在千方百计缠着他,那强烈的变态情欲令伯金厌恶,可他又舍不得与她断决关系,最终自食其果,险些被赫麦妮杀死。他追求着才女厄秀拉,他们双双追求着一种灵与肉和谐的性关系。可他们始终达不到这个高尚的境界。冥冥中的忧郁、陌生与苦楚阻隔着他们,时有情欲的放纵也成过眼烟云。与此同时伯金无法抵抗杰拉德的魅力,他需要杰拉德的同性友谊作他爱情生活的补充。他与杰拉德时有冲突,无法达到亲同手足的程度。这又是一种折磨。 由此可见,伯金是一个现代的悲剧浪漫者。他预感大难临头,对社会和世界早已绝望,因此要追求一个个人圆满的结局了此一生。 伯金是不幸的,个性悲剧与社会现实的黑暗只能把他一步步推向苦难的深渊。他的爱,他的思索与追求,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条件下知识分子的痛苦写照。欲哭无泪、欲罢不能、不堪回首、前景叵测,此乃伯金的苦难历程。 杰拉德-克里奇是一个值得深思的人物。他是一位工业大亨,劳伦斯称之为“和平时期的拿破仑,又一个俾斯麦。”他一心只想发展企业,增加利润,象一台高精密的机器不知疲惫地运转。他对工人冷酷无情,毫无人性与人道可言;他信奉科学和设备,不知不觉中自己却成了机器的奴隶。随着企业的大发展和资本的大幅度增加,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异化为非人。他心灵空虚,毫无情感,空有一具美男子的躯壳,深感疲乏无力,生的欲望早已丧失殆尽。他时而会在梦中惊醒,在无限的孤独中瑟瑟发抖,深怕有朝一日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他是一个精神上的阉人,心早已死了。 为了寻回真实的自己,他想到了爱,想借此良方起死回生。他先是与女模特米纳蒂鬼混,后又纠缠良家女儿戈珍。可是死人是无法爱的,他身上那股死亡气息只能令戈珍窒息。最终戈珍弃他而去,投入了一个德国雕塑师的怀抱。杰拉德气急败坏,精神错乱中死在冰天雪地的阿尔卑斯山谷中。一具心灵冰冷荒芜的躯体葬在冰谷中,这儿是他最恰当的归宿。 这是一篇感觉与断想式的译书体会,不知读者以为然否? 译者尽管近年来从事劳伦斯作品的专门研究,花费了一定心血,仍感到理解劳伦斯是件困难的事。劳伦斯最反对“理解”二字,而偏爱“感觉”与“体验”。看来读他的作品我们也得少点理性而多点直觉才好。 仅以此拙译就教于广大读者。欢迎对译文的批评。 黑马 1988.7月北京 1993.10月北京 [book_title]第01章 姐妹俩 在贝多弗父亲的房子里,布朗温家两姐妹厄秀拉和戈珍坐在凸肚窗窗台上,一边绣花、绘画,一边聊着。厄秀拉正绣一件色彩鲜艳的东西,戈珍膝盖上放着一块画板在画画儿。 她们默默地绣着、画着,想到什么就说点什么。 “厄秀拉,”戈珍说,“你真想结婚吗?”厄秀拉把刺绣摊在膝上抬起头来,神情平静、若有所思地说: “我不知道,这要看怎么讲了。” 戈珍有点吃惊地看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 “这个嘛,”戈珍调侃地说,“一般来说指的就是那回事!但是,你不觉得你应该,嗯,”她有点神色黯然地说,“不应该比现在的处境更好一点吗?” 厄秀拉脸上闪过一片阴影。 “应该,”她说,“不过我没把握。” 戈珍又不说话了,有点不高兴了,她原本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你不认为一个人需要结婚的经验吗?”她问。 “你认为结婚是一种经验吗?”厄秀拉反问。 “肯定是,不管怎样都是。”戈珍冷静地说,“可能这经验让人不愉快,但肯定是一种经验。” “那不见得,”厄秀拉说,“也许倒是经验的结束呢。” 戈珍笔直地坐着,认真听厄秀拉说这话。 “当然了,”她说,“是要想到这个。”说完后,她们不再说话了。戈珍几乎是气呼呼地抓起橡皮,开始擦掉画上去的东西。厄秀拉专心地绣她的花儿。 “有象样的人求婚你不考虑接受吗?”戈珍问。 “我都回绝了好几个了。”厄秀拉说。 “真的!?”戈珍绯红了脸问:“什么值得你这么干?你真有什么想法吗?” “一年中有好多人求婚,我喜欢上了一个非常好的人,太喜欢他了。”厄秀拉说。 “真的!是不是你让人家引诱了?”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厄秀拉说,“一到那时候,压根儿就没了引诱这一说。要是我让人家引诱了,我早立即结婚了。我受的是不结婚的引诱。”说到这里,两姐妹的脸色明朗起来,感到乐不可支。 “太棒了,”戈珍叫道,“这引诱力也太大了,不结婚!”她们两人相对大笑起来,但她们心里感到可怕。 这以后她们沉默了好久,厄秀拉仍旧绣花儿,戈珍照旧画她的素描。姐妹俩都是大姑娘了,厄秀拉二十六,戈珍二十五。但她们都象现代女性那样,看上去冷漠、纯洁,不象青春女神,反倒更象月神。戈珍很漂亮、皮肤柔嫩,体态婀娜,人也温顺。她身着一件墨绿色绸上衣,领口和袖口上都镶着蓝色和绿色的亚麻布褶边儿;脚上穿的袜子则是翠绿色的。她看上去与厄秀拉正相反。她时而自信,时而羞赦,而厄秀拉则敏感,充满信心。本地人被戈珍那泰然自若的神态和毫无掩饰的举止所惊诧,说她是个“伶俐的姑娘。”她刚从伦敦回来,在那儿住了几年,在一所艺术学校边工作边学习,俨然是个艺术家。 “我现在在等一个男人的到来,”戈珍说着,突然咬住下嘴唇,一半是狡猾的笑,一半是痛苦相,做了个奇怪的鬼脸。 厄秀拉被吓了一跳。 “你回家来,就是为了在这儿等他?”她笑道。 “得了吧,”戈珍刺耳地叫道,“我才不会犯神经去找他呢。不过嘛,要是真有那么一个人,相貌出众、丰采照人,又有足够的钱,那——”戈珍有点不好意思,话没说完。然后她盯着厄秀拉,好象要看透她似的。“你不觉得你都感到厌烦了吗?”她问姐姐,“你是否发现什么都无法实现?什么都实现不了!一切都还未等开花儿就凋谢了。” “什么没开花就凋谢了?”厄秀拉问。 “嗨,什么都是这样,自己一般的事情都这样。”姐妹俩不说话了,都在朦朦胧胧地考虑着自己的命运。 “这是够可怕的。”厄秀拉说,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想通过结婚达到什么目的吗?” “那是下一步的事儿,不可避免。”戈珍说。厄秀拉思考着这个问题,心中有点发苦。她在威利-格林中学教书,工作好几年了。 “我知道,”她说,“人一空想起来似乎都那样,可要是设身处地地想想就好了,想想吧,想想你了解的一个男人,每天晚上回家来,对你说声‘哈罗’,然后吻你——” 谁都不说话了。 “没错,”戈珍小声说,“这不可能。男人不可能这样。” “当然还有孩子——”厄秀拉迟疑地说。 戈珍的表情严峻起来。 “你真想要孩子吗,厄秀拉?”她冷冷地问。听她这一问,厄秀拉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 “我觉得这个问题离我还太远,”她说。 “你是这种感受吗?”戈珍问,“我从来没想过生孩子,没那感受。” 戈珍毫无表情地看着厄秀拉。厄秀拉皱起了眉头。 “或许这并不是真的,”她支吾道,“或许人们心里并不想要孩子,只是表面上这样而已。”戈珍的神态严肃起来。她并不需要太肯定的说法。 “可有时一个人会想到别人的孩子。”厄秀拉说。 戈珍又一次看看姐姐,目光中几乎有些敌意。 “是这样。”她说完不再说话了。 姐妹两人默默地绣花、绘画儿。厄秀拉总是那么精神抖擞,心中燃着一团扑扑作响、熊熊腾腾的火。她自己独立生活很久了,洁身自好,工作着,日复一日,总想把握住生活,照自己的想法去把握生活。表面上她停止了活跃的生活,可实际上,在冥冥中却有什么在生长出来。要是她能够冲破那最后的一层壳皮该多好啊!她似乎象一个胎儿那样伸出了双手,可是,她不能,还不能。她仍有一种奇特的预感,感到有什么将至。 她放下手中的刺绣,看看妹妹。她觉得戈珍太漂亮、实在太迷人了,她柔美、丰腴、线条纤细。她还有点顽皮、淘气、出言辛辣,真是个毫无修饰的处女。厄秀拉打心眼儿里羡慕她。 “你为什么回家来?” 戈珍知道厄秀拉羡慕她了。她直起腰来,线条优美的眼睫毛下目光凝视着厄秀拉。 “问我为什么回来吗,厄秀拉?”她重复道:“我自己已经问过自己一千次了。” “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想我明白了。我觉得我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 说完她久久地盯着厄秀拉,目光寻问着她。 “我知道!”厄秀拉叫道,那神情有些迷茫,象是在说谎,好象她不明白一样。“可你要跳到哪儿去呢?” “哦,无所谓,”戈珍说,口气有点超然。“一个人如果跳过了篱笆,他总能落到一个什么地方的。” “可这不是在冒险吗?”厄秀拉说。 戈珍脸上渐渐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嗨!”她笑道:“我们尽吵些什么呀!”她又不说话了,可厄秀拉仍然郁闷地沉思着。 “你回来了,觉得家里怎么样?”她问。 戈珍沉默了片刻,有点冷漠。然后冷冷地说: “我发现我完全不是这儿的人了。” “那爸爸呢?” 戈珍几乎有点反感地看看厄秀拉,有些被迫的样子,说: “我还没想到他呢,我不让自己去想。”她的话很冷漠。 “好啊,”厄秀拉吞吞吐吐地说。她俩的对话的确进行不下去了。姐妹两人发现自己遇到了一条黑洞洞的深渊,很可怕,好象她们就在边上窥视一样。 她们又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活儿。一会儿,戈珍的脸因为控制着情绪而通红起来。她不愿让脸红起来。 “我们出去看看人家的婚礼吧。”她终于说话了,口气很随便。 “好啊!”厄秀拉叫道,急切地把针线扔到一边,跳了起来,似乎要逃离什么东西一样。这么一来,反倒弄得很紧张,令戈珍感到不高兴。 往楼上走着,厄秀拉注意地看着这座房子,这是她的家。可是她讨厌这儿,这块肮脏、太让人熟习的地方!也许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家是反感的,这周围的环境,整个气氛和这种陈腐的生活都让她反感。这种感觉令她恐怖。 两个姑娘很快就来到了贝多弗的主干道上,匆匆走着。这条街很宽,路旁有商店和住房,布局散乱,街面上也很脏,不过倒不显得贫寒。戈珍刚从彻西区①和苏塞克斯②来,对中部这座小小的矿区城十分厌恶,这儿真是又乱又脏。她朝前走着,穿过长长的砾石街道,把个混乱不堪、肮脏透顶、小气十足的场面尽收眼底。人们的目光都盯着她,她感到很难受。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尝尝这乱七八糟、丑陋不堪的小城滋味。她为什么要向这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这些毫无意义的人和这座毫无光彩的农村小镇屈服呢?为什么她仍然要向这些东西屈服?她感到自己就象一只在尘土中蠕动的甲壳虫,这真令人反感—— ①彻西区是伦敦聚集了文学艺术家的一个区。 ②英国的一个郡——译者注。以后所有的注释均为译者注。 她们走下主干道,从一座黑乎乎的公家菜园旁走过,园子里沾满煤炭的白菜根不识羞耻地散落着。没人感到难看,没人为这个感到不好意思。 “这真象地狱中的农村。”戈珍说,“矿工们把煤炭带到地面上来,带来这么多呀。厄秀拉,这可真太好玩了,太好了,真是太妙了,这儿又是一个世界。这儿的人全是些吃尸鬼,这儿什么东西都沾着鬼气。全是真实世界的鬼影,是鬼影、食尸鬼,全是些肮脏、龌龊的东西。厄秀拉,这简直让人发疯。” 姐妹俩穿过一片黑黝黝、肮脏不堪的田野。左边是散落着一座座煤矿的谷地,谷地上面的山坡上是小麦田和森林,远远一片黝黑,就象罩着一层黑纱一样。敦敦实实的烟窗里冒着白烟黑烟,象黑沉沉天空上在变魔术一样。近处是一排排的住房,顺山坡而上,一直通向山顶。这些房子用暗红砖砌成,房顶铺着石板,看上去很不结实。姐妹二人走的这条路也是黑乎乎的。路是让矿工们的脚一步步踩出来的,路旁围着铁栅栏,栅门也让进出的矿工们的厚毛布裤磨亮了。现在姐妹二人走在几排房屋中间的路上,这里可就寒酸了。女人们戴着围裙,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站在远处窃窃私语,她们用一种不开化人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布朗温姐妹;孩子们在叫骂着。 戈珍走着,被眼前的东西惊呆了。如果说这是人的生活,如果说这些是生活在一个完整世界中的人,那么她自己那个世界算什么呢?她意识到自己穿着绿草般鲜绿的袜子,戴着绿色的天鹅绒帽,柔软的长大衣也是绿的,颜色更深一点。她感到自己腾云驾雾般地走着,一点都不稳,她的心缩紧了,似乎她随时都会猝然摔倒在地。她怕了。 她紧紧偎依着厄秀拉,她对这个黑暗、粗鄙、充满敌意的世界早习以为常了。尽管有厄秀拉,戈珍还感到象是在受着苦刑,心儿一直在呼喊:“我要回去,要走,我不想知道这儿,不想知道这些东西。”可她不得不继续朝前走。 厄秀拉可以感觉到戈珍是在受罪。 “你讨厌这些,是吗?”她问。 “这儿让我吃惊。”戈珍结结巴巴地说。 “你别在这儿呆太久。”厄秀拉说。 戈珍松了一口气,继续朝前走。 她们离开了矿区,翻过山,进入了山后宁静的乡村,朝威利-格林中学走去。田野上仍有些煤炭,但好多了,山上的林子里也这样,似乎在闪着黑色的光芒。这是春天,春寒料峭,但尚有几许阳光。篱笆下冒出些黄色的花来,威利-格林的农家菜园里,覆盆子已经长出了叶子,伏种在石墙上的油菜,灰叶中已绽出些小白花儿。 她们转身走下了高高的田梗,中间是通向教堂的主干道。在转弯的低处,树下站着一群等着看婚礼的人们。这个地区的矿业主托玛斯-克里奇的女儿与一位海军军官的婚礼将要举行。 “咱们回去吧,”戈珍转过身说着,“全是些这种人。” 她在路上犹豫着。 “别管他们,”厄秀拉说,“他们都不错,都认识我,没事儿。” “我们非得从他们当中穿过去吗?”戈珍问。 “他们都不错,真的。”厄秀拉说着继续朝前走。这姐妹两人一起接近了这群躁动不安、眼巴巴盯着看的人。这当中大多数是女人,矿工们的妻子,更是些混日子的人,她们脸上透着警觉的神色,一看就是下层人。 姐妹两人提心吊胆地直朝大门走去。女人们为她们让路,可让出来的就那么窄窄的一条缝,好象是在勉强放弃自己的地盘儿一样。姐妹俩默默地穿过石门踏上台阶,站在红色地毯上的一个警察盯着她们往前行进的步伐。 “这双袜子可够值钱的!”戈珍后面有人说。一听这话,戈珍浑身就燃起一股怒火,一股凶猛、可怕的火。她真恨不得把这些人全干掉,从这个世界上清除干净。她真讨厌在这些人注视下穿过教堂的院子沿着地毯往前走。 “我不进教堂了。”戈珍突然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她的话让厄秀拉立即停住脚步,转过身走上了旁边一条通向中学旁门的小路,中学就在教堂隔壁。 穿过学校与教堂中间的灌木丛进到学校里,厄秀拉坐在月桂树下的矮石墙上歇息。她身后学校高大的红楼静静地伫立着,假日里窗户全敞开着,面前灌木丛那边就是教堂淡淡的屋顶和塔楼。姐妹两人被掩映在树木中。 戈珍默默地坐了下来,紧闭着嘴,头扭向一边。她真后悔回到家来。厄秀拉看看她,觉得她漂亮极了,自己认输了,脸都红了。可她让厄秀拉感到紧张得有点累了。厄秀拉希望单独自处,脱离戈珍给她造成的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感。 “我们还要在这儿呆下去吗?”戈珍问。 “我就歇一小会儿,”厄秀拉说着站起身,象是受到戈珍的斥责一样。“咱们就站在隔壁球场的角落里,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 太阳正辉煌地照耀着教堂墓地,空气中淡淡地弥漫着树脂的清香,那是春天的气息,或许是墓地黑紫罗兰散发着幽香的缘故。一些雏菊已绽开了洁白的花朵,象小天使一样漂亮。空中铜色山毛榉上舒展出血红色的树叶。 十一点时,马车准时到达。一辆车驶过来,门口人群拥挤起来,产生了一阵骚动。出席婚礼的宾客们徐徐走上台阶,沿着红地毯走向教堂。这天阳光明媚,人们个个兴高采烈。 戈珍用外来人那种好奇的目光仔细观察着这些人。她把每个人都整体地观察一通,或把他们看作书中的一个个人物,一幅画中的人物或剧院中的活动木偶,总之,完整地观察他们。她喜欢辨别他们不同的性格,将他们还其本来面目,给他们设置自我环境,在他们从她眼前走过的当儿就给他们下了个永久的定论。她了解他们了,对她来说他们是些完整的人,已经打上了烙印的完整的人。等到克里奇家的人开始露面时,再也没有什么未知、不能解决的问题了。她的兴趣被激发起来了,她发现这里有点什么东西是不那么容易提前下结论的。 那边走过来克里奇太太和她的儿子杰拉德。尽管她为了今天这个日子明显地修饰装扮了一番,但仍看得出她这人是不修边幅的。她脸色苍白,有点发黄,皮肤洁净透明,有点前倾的身体,线条分明,很健壮,看上去象是要鼓足力气不顾一切地去捕捉什么。她一头的白发一点都不整齐,几缕头发从绿绸帽里掉出来,飘到罩着墨绿绸衣的褶皱纱上。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患偏执狂的女人,狡猾而傲慢。 她儿子本是个肤色白净的人,但让太阳晒黑了。他个头中等偏高,身材很好,穿着似乎有些过分的讲究。但他的神态却是那么奇异、警觉,脸上情不自禁地闪烁着光芒,似乎他同周围的这些人有着根本的不同。戈珍的目光在打量他,他身上某种北方人的东西迷住了戈珍。他那北方人纯净的肌肤和金色的头发象透过水晶折射的阳光一样在闪烁。他看上去是那么新奇的一个人,没有任何做作的痕迹,象北极的东西一样纯洁。他或许有三十岁了,或许更大些。他丰采照人,男子气十足,恰象一只脾气温和、微笑着的幼狼一样。但这副外表无法令她变得盲目,她还是冷静地看出他静态中存在着危险,他那扑食的习性是无法改变的。“他的图腾是狼,”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他母亲是一只毫不屈服的老狼。”想到此,她一阵狂喜,好象她有了一个全世界都不知道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一阵狂喜攫住了她,全身的血管一时间猛烈激动起来。“天啊!”她自己大叫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一会儿,她又自信地说,“我会更多地了解那个人的。”她要再次见到他,她被这种欲望折磨着,一定要再次见到他,这心情如同一种乡恋一样。她清楚,她没有错,她没有自欺欺人,她的确因为见到了他才产生了这种奇特而振奋人心的感觉。她从本质上了解了他,深刻地理解他,“难道我真地选中了他吗?难道真有一道苍白、金色的北极光把我们两人拴在一起了吗?”她对自己发问。她无法相信自己,她仍然沉思着,几乎意识不到周围都发生了什么事。 女傧相来了,但新娘还迟迟未到。厄秀拉猜想可能出了点差错,这场婚礼弄不好就办不成了。她为此感到忧虑,似乎婚礼成功与否是取决于她。主要的女傧相们都到了,厄秀拉看着她们走上台阶。她认识她们当中的一个,这人高高的个子,行动缓慢,长着一头金发,长长的脸,脸色苍白,一看就知道是个难以驾驭的人。她是克里奇家的朋友,叫赫麦妮-罗迪斯。她走过来了,昂着头,戴着一顶浅黄色天鹅绒宽沿帽,帽子上插着几根天然灰色鸵鸟羽毛。她飘然而过,似乎对周围视而不见,苍白的长脸向上扬起,并不留意周围。她很富有,今天穿了一件浅黄色软天鹅绒上衣,亮闪闪的,手上捧一束玫瑰色仙客来花儿;鞋和袜子的颜色很象帽子上羽毛的颜色,也是灰色的。她这人汗毛很重呢。走起路来臀部收得很紧,这是她的一大特点,那种悠悠然的样子跟众人就是不同,她的衣着由浅黄和暗灰搭配而成,衣服漂亮,人也很美,但有点可怕,有点让人生厌。她走过时,人们都静了下来,看来让她迷住了,继而人们又激动起来,想调侃几句,但终究不敢,又沉默了。她高扬着苍白的长脸,样子颇象罗塞蒂①,似乎有点麻木,似乎她黑暗的内心深处聚集了许许多多奇特的思想令她永远无法从中解脱—— ①罗塞蒂(1830-1894),英国拉斐尔前派著名女诗人。她的诗多以田园牧歌诗为主,富有神秘宗教色彩。 厄秀拉出神地看着赫麦妮。她了解一点她的情况。赫麦妮是中原地区最出色的女人,父亲是德比郡的男爵,是个旧派人物,而她则全然新派,聪明过人且极有思想。她对改革充满热情,心思全用在社会事业上。可她还是终归嫁了人,仍然得受男性世界的左右。 她同各路有地位的男人都有神交。厄秀拉只知道其中有一位是学校监察员,名叫卢伯特-伯金。倒是戈珍在伦敦认识人更多些。她同搞艺术的朋友们出入各种社交圈子,已经认识了不少知名人士。她与赫麦妮打过两次交道,但她们两人话不投机。她们在伦敦城里各类朋友家以平等的身份相识,现在如果以如此悬殊的社会地位在中原相会将会令人很不舒服。戈珍在社会上一直是个佼佼者,与贵族中搞点艺术的有闲者交往密切。 赫麦妮知道自己穿得很漂亮,她知道自己在威利-格林可以平等地同任何她想认识的人打交道,或许想摆摆架子就摆摆架子。她知道她的地位在文化知识界的圈子里是得到认可的,她是文化意识的传播媒介。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思想意识方面甚至在艺术上,她都处在最高层次上,木秀于林,在这些方面她显得左右逢源。没谁能把她比下去,没谁能够让她出丑,因为她总是高居一流,而那些与她作对的人都在她之下,无论在等级上、财力上或是在高层次的思想交流,思想发展及领悟能力上都不如她。因此她是冒犯不得的人物。她一生中都努力不受人伤害或侵犯,要让人们无法判断她。 但是她的心在受折磨,这一点她无法掩饰。别看她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如此信步前行,确信庸俗的舆论对她毫无损伤,深信自己的形象完美无缺、属于第一流。但是她忍受着折磨,自信和傲慢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其实她感到自己伤痕累累,受着人们的嘲讽与蔑视。她总感到自己容易受到伤害,在她的盔甲下总有一道隐秘的伤口。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其实这是因为她缺乏强健的自我,不具备天然的自负感。她有的只是一个可怕空洞的灵魂,缺乏生命的底蕴。 她需要有个人来充溢她生命的底蕴,永远这样。于是她极力追求卢伯特-伯金。当伯金在她身边时,她就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底气很足。而在其它时间里,她就感到摇摇欲跌,就象建立在断裂带之上的房屋一样。尽管她爱面子,掩饰自己,但任何一位自信、脾气倔犟的普通女佣都可以用轻微的嘲讽和蔑视举止将她抛入无底的深渊,令她感到自己无能。但是,这位忧郁、忍受着折磨的女人一直在进取,用美学、文化、上流社会的态度和大公无私的行为来保护自己。可她怎么也无法越过这道可怕的沟壑,总感到自己没有底气。 如果伯金能够保持跟她之间的密切关系,赫麦妮在人生这多愁多忧的航行中就会感到安全。伯金可以让她安全,让她成功,让她战胜天使。他要是这样就好了!可他没有。于是她就在恐怖与担心中受着折磨。她把自己装扮得很漂亮,尽量达到能令伯金相信的美与优越程度。可她总也不能。 他也不是个一般人。他把她击退了,总击退她。她越是要拉他,他越是要击退她。可他们几年来竟一直相爱着。天啊,这太令人厌倦痛苦了,可她依然很自信。她知道他试图离她而去,但她仍然自信有力量守住他,她对自己高深的学问深信不疑。伯金的知识水平很高,但赫麦妮则是真理的试金石,她要的是伯金跟她一条心。 他象一个有变态心理的任性孩子一样要否认与她的联系,否认了这个就是否认了自己的完美。他象一个任性的孩子,要打破他们两人之间的神圣联系。 他会来参加这场婚礼的,他要来当男傧相。他会早早来教堂等候的。赫麦妮走进教堂大门时想到这些,不禁怕起来,心里打了一个寒。他会在那里的,他肯定会看到她的衣服是多么漂亮,他肯定会明白她是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漂亮。他会明白的,他能够看得出她是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出众,无与伦比。他会认可自己最好的命运,最终他不会不接受她的。 渴望令她疲倦地抽搐了一下。她走进教堂的门后左右寻顾着找他,她苗条的躯体不安地颤动着。作为男傧相,他是应该站在祭坛边上的。她缓缓地充满自信地把目光投过去,但心中不免有点怀疑。 他没在那儿,这给了她一个可怕的打击,她好象要沉没了。毁灭性的失望感攫住了她。她木然地朝祭坛挪过去。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彻底毁灭性的打击,它比死还可怕,那种感觉是如此空旷、荒芜。 新郎和伴郎还没有到。外面的人群渐渐乱动起来。厄秀拉感到自己似乎该对这件事负责。她不忍心看到新娘来了却没有新郎陪伴。这场婚礼千万不能失败,千万不能。 新娘的马车来了,马车上装饰着彩带和花结。灰马雀跃着奔向教堂大门,整个进程都充满了欢笑,这儿是所有欢笑与欢乐的中心。马车门开了,今天的花儿就要从车中出来了。 路上的人们稍有不满地窃窃私语。 先走出马车的是新娘的父亲,他就象一个阴影出现在晨空中。他高大、瘦削、一副饱经磨难的形象,唇上细细的一道黑髭已经有些灰白了。他忘我耐心地等在车门口。 车门一开,车上落下纷纷扬扬的漂亮叶子和鲜花,飘下来白色缎带,车中传出一个欢快的声音: “我怎么出去呀?” 等待的人群中响起一片满意的议论声。大家靠近车门来迎她,眼巴巴地盯着她垂下去的头,那一头金发上沾满了花蕾。眼看着那只娇小的白色金莲儿试探着蹬到车梯上,一阵雪浪般的冲击,随之新娘呼地一下,拥向树荫下的父亲,她一团雪白,从面纱中荡漾出笑声来。 “这下好了!” 她用手挽住饱经风霜、面带病色的父亲,荡着一身白浪走上了红地毯。面色发黄的父亲沉默不语,黑髭令他看上去更显得饱经磨难。他快步踏上台阶,似乎头脑里一片空虚,可他身边的新娘却一直笑声不断。 可是新郎还没有到!厄秀拉简直对此无法忍受。她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山,希望那白色的下山路上会出现新郎的身影。那边驶来一辆马车,渐渐进入人们的视线。没错,是他来了。厄秀拉随即转身面对着新娘和人群,从高处向人们发出了一声呐喊。她想告诉人们,新郎来了。可是她的喊声只闷在心中,无人听到。于是她深深为自己畏首畏尾、愿望未竟感到惭愧。 马车叮叮咣咣驶下山来,愈来愈近了。人群中有人大叫起来。刚刚踏上台阶顶的新娘惊喜地转过身来,她看到人头沸动,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她的情人从车上跳下来,躲开马匹,挤进人堆中。 “梯普斯!梯普斯!”她站在高处,在阳光下兴奋地挥舞着鲜花,滑稽地喊叫着。可他手握着帽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并未听到她的叫喊。 “梯普斯!”她朝下看着他,又大叫一声。 他毫无意识地朝上看了一眼,看到新娘和她的父亲站在上方,脸上掠过一丝奇特、惊讶的表情。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使尽全身力气跳起来向她扑过去。 “啊哈!”她反应过来了,微微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喊,然后惊跳起来,转身跑了。她朝教堂飞跑着,穿着白鞋的脚稳稳地敲打着地面,白色衣服飘飘然擦着路面。这小伙子象一位猎人一样紧紧在她身后追着,他跳越着从她父亲身边掠过,丰满结实的腿和臀部扭动着,如同扑向猎物的猎人一般。 “嘿,追上她!”下面那些粗俗的女人突然凑过来逗乐儿,大喊大叫着。 新娘手捧鲜花稳稳地转过了教堂的墙角。然后她回头看看身后,挑战般放声大笑着转过身来站稳。这时新郎跑了过来,弯下腰一手扒住那沉默墙角的石垛,飞身旋转过去,随之他的身影和粗壮结实的腰腿都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门口的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然后,厄秀拉再一次注意到微微驼背的克里奇先生,他茫然地等在一边,毫无表情地看着新郎新娘奔向教堂。直到看不到他们两人了,他才转回身看看身后的卢伯特-伯金,伯金忙上前搭话: “咱们殿后吧。”说着脸上掠过一丝笑。 “好的!”父亲简短地回答。说完两人就转身上去了。 伯金象克里奇先生一样瘦削,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病容。他身架窄小,但身材很不错。他走起路来一只脚有些故意地拖地。尽管他这身伴郎的装束一丝不苟,可他天生的气质却与之不协调,因此穿上这身衣服看上去很滑稽。他生性聪明但不合群,对正式场合一点都不适应,可他又不得不违心地去迎合一般俗人的观念。 他装作一个极普通人的样子,装得维妙维肖。他学着周围人讲话的口气,能够迅速摆正与对话者的关系,根据自己的处境调整自己的言行,从而达到与其它凡夫俗子毫无区别的程度。他这样做常常可以一时博得旁人的好感,从而免遭攻讦。 现在,他一路走一路同克里奇先生轻松愉快地交谈着。他就象一个走绳索的人那样对局势应付自如,尽管走在绳索上却要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来。 “我们这么晚才到,太抱歉了。”他说,“我们怎么也找不到钮扣钩了,花了好长时间才把靴子上的扣子都系好。您是按时到达的吧。” “我们总是遵守时间的,”克里奇先生说。 “可我却常迟到,”伯金说,“不过今天我的确是想准点到那儿的,却出于偶然没能准点到这儿,太抱歉了。” 这两个人也走远了,一时间没什么可看的了。厄秀拉在思量着伯金,他引起了她的注意,令她着迷也令她心乱。 她想更多地了解他。她只跟他交谈过一两次,那是他来学校履行他学校监察员的职责的时候。她以为他似乎看出了两人之间的暧昧,那是一种自然的、心照不宣的理解,他们有共同语言哩。可这种理解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什么东西使她跟他若即若离的?他身上有某种敌意,隐藏着某种无法突破的拘谨、冷漠,让人无法接近。 可她还是要了解他。 “你觉得卢伯特-伯金这人怎么样?”她有点勉强地问戈珍。其实她并不想议论他。 “我觉得他怎么样?”戈珍重复道,“我觉得他有吸引力,绝对有吸引力。我不能容忍的是他待人的方式。他对待任何一个小傻瓜都那么正儿八经,似乎他多么看重人家。这让人产生一种受骗的感觉。” “他干吗要这样?”厄秀拉问。 “因为他对人没有真正的判断能力,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戈珍说,“跟你说吧,他对我、对你跟对待什么小傻瓜一样,这简直是一种屈辱。” “哦,是这样,”厄秀拉说,“一个人必须要有判断力。” “一个人必须要有判断力。”戈珍重复说,“可在别的方面他是个挺不错的人,他的性格可好了。不过你不能相信他。” “嗯,”厄秀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厄秀拉总是被迫同意戈珍的话,甚至当她并不完全与戈珍一致时也这样。 姐妹两人默默地坐着等待参加婚礼的人们出来。戈珍不耐烦谈话了,她要想一想杰拉德-克里奇了,她想看一看她对他产生的强烈感情是否是真的。她要让自己有个思想准备。 教堂里,婚礼正在进行。可赫麦妮-罗迪斯一心只想着伯金。他就站在附近,似乎他在吸引着她过去。她真想去抚摸他,如果不摸一摸他,她就无法确信他就在附近。不过她总算忍耐到了婚礼结束。 他没来之前,她感到太痛苦了,直到现在她还感到有些眩晕。她仍然因为他精神上对她漫不经心而感到痛苦,神经受着折磨。她似乎在一种幽幽的梦幻中等待着他,精神上忍受着磨难。她忧郁地站着,脸上那沉迷的表情让她看上去象天使一样,实际上那都是痛苦所致。这副神态显得楚楚动人,不禁令伯金感到心碎,对她产生了怜悯。他看到她垂着头,那销魂荡魄的神态几乎象疯狂的魔鬼。她感到他在看她,于是她抬起头来,美丽的灰眼睛闪烁着向他发出一个信号。可是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于是她痛苦屈辱地低下头去,心灵继续受着熬煎。他也因为羞耻、反感和对她深深的怜悯感到痛苦。 他不想与她的目光相遇,不想接受她的致意。 新娘和新郎的结婚仪式举行完以后,人们都进了更衣室。赫麦妮情不自禁挤上来碰一碰伯金,伯金容忍了她的做法。 戈珍和厄秀拉在教堂外倾听她们的父亲弹奏着风琴。他就喜欢演奏婚礼进行曲。瞧,新婚夫妇来了!钟声四起,震得空气都发颤了。厄秀拉想,不知树木和花朵是否能感到这钟声的震颤,对空中这奇特的震动它们会做何感想?新娘挽着新郎的胳膊,显得很娴静,新郎则盯着天空,下意识地眨着眼睛,似乎他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他眨着眼睛竭力要进入角色,可被这么一大群人围观感觉上又不好受,那副模样十分滑稽。他看上去是位典型的海军军官,有男子气又忠于职守。 伯金和赫麦妮并肩走着。赫麦妮一脸的得意相儿,就象一位浪子回头做了天使,可她仍然有点象魔鬼。现在,她已经挽起伯金的胳膊了,伯金面无表情,任她摆布,似乎毫无疑问这是他命里注定的事。 杰拉德-克里奇过来了,他皮肤白皙,漂亮、健壮,浑身蕴藏着未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他身架挺直,身材很美,和蔼的态度和幸福感使他的脸微微闪着奇特的光芒。看到这里,戈珍猛地站起身走开了。她对此无法忍受了,她想单独一个人在一处品味一下这奇特强烈的感受,它改变了她整个儿的气质 [book_title]第02章 肖特兰兹 布朗温家姐妹两人回贝多弗家中去了,参加婚礼的人们则聚集在肖特兰兹的克里奇家。这座宅第坐落在窄小的威利湖对岸,沿着一面山坡的顶端长长地排了一溜房屋,房子又矮又旧,很象一个庄园。肖特兰兹下方那片舒缓下斜的草坪上长着几株孤伶伶的树,那儿可能是一个公园吧,草坪前是狭窄的湖泊。草坪和湖泊对面与肖特兰兹遥遥相望的是一座林木葱笼的小山,那山遮住了那边的煤矿谷地,可挡不住煤矿里上升着的黑烟。但不管怎样,这幅景象颇象田园风味的风景画,美丽而宁静,这座住宅建在这儿是别具一格的。 现在肖特兰兹挤满了克里奇的家人和参加婚礼的宾客。父亲身体不好,先退出去休息了,这样杰拉德就成了主人了。他站在简朴的客厅里迎接男宾们,态度友好,举止优雅。他几乎在社交中获得了快乐,笑容可掬,十分友好。 女仆们让克里奇家三位出嫁了的女儿驱使着忙东忙西,把场面搅得很乱。你总能听到这个或那个克里奇家的女儿那特有的命令:“海伦,到这儿来一下。”“麦泽莉,我让你到这——里——来。”“喂,我说惠特曼太太——”厅里裙裾擦动的“嚓嚓”声伴着漂亮的女人们匆匆而过,一个孩子在厅里跳舞般地穿梭,还有一个男仆也来去匆匆地忙着。 男宾们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默默地聚在一起,一边吸烟一边聊天,装作对女人世界那热闹的场面不屑一顾。可他们并不是在真正地谈话,他们仍观察着那些异常兴奋的女人,谛听她们那令人发冷的笑声和连珠炮似的说话声。他们等待着,焦躁不安,心里很恼火。可杰拉德看上去仍然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幸福,不知道他是在等人还是清闲无事,只知道他是这个场合的中心人物。 突然,克里奇太太无声无息地进到房里来,表情刚烈、线条分明的脸向四周探视着。她仍旧戴着帽子,穿着罩有褶拖纱的蓝色绸衣。 “有事吗,妈妈?”杰拉德问。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她含糊其词地答道。然后她径直朝伯金走去,伯金此时正跟克里奇家的一位女婿谈天。 “你好啊,伯金先生,”她声音低沉地说,似乎她根本不把客人放在眼里。说着她向他伸出手来。 “哦,克里奇太太,”伯金随机应变与她搭讪着,“刚才我可是无法接近您呢。” “这里有一半人我不认识,”她声音低沉地说。她的女婿趁这当儿不安地躲到一边去了。 “你不喜欢生客吗?”伯金笑道,“我从来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重视那些偶然碰到一起的人,我干吗要去认识他们?” “对!对!”克里奇太太压低嗓门,有些紧促地说。“他们来了,也不算数。我并不认识厅里这些人。孩子们向我介绍说:‘妈妈,这位是某某先生。’我再也不知道别的了。某某先生和他的头衔是什么关系?我跟他及他的头衔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着抬起眼睛看看伯金,这一看把伯金吓了一跳。她能过来跟他说话,这令他感到受宠若惊,要知道她可不是把什么人都放在眼里的。他低下头看着她那张表情紧张、轮廓分明的脸,但他不敢凝视她那双凝重的蓝眼睛,于是他移开视线去看她的头发。在她漂亮的耳际上方,头发马马虎虎、松松散散地盘着,头发并不怎么清爽。她的脖颈也不怎么清爽。尽管如此,伯金还是觉得自己被她吸引着,而不是被别人。不过他心里想,自己可是常常仔细地洗一洗,至少脖颈和耳朵总要洗得干干净净。 想着这些事,他微微笑了。但他仍然很紧张,感到他和这个陌生的老女人象叛徒和敌人一样在别人的营帐里交谈。他就象一头鹿一样,一只耳朵撩到后面,另一只耳朵则向前伸着探寻着什么。 “别人其实无所谓。”他有点不想说话,搭讪着说。 这位母亲猛然带着深深的疑问抬起头看看他,似乎怀疑他的诚意。 “你怎么解释‘所谓’?”她尖刻地问。 “那么多人并不都很重要,”他回答,被迫把话题引深了。 “他们还说说笑笑呢,最好让他们全滚。从根本上说,他们并不存在,他们并没在那儿。” 她在他说话时一直凝视着他。 “我们才不想象他们的存在呢!”她刻薄地说。 “没什么好想象的,他们不存在。” “哼,”她说,“我还不会那么想。他们就在那儿,不管他们是否存在,他们存在与否并不取决于我。我只知道,他们别想让我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要以为他们来了我就得认识他们。在我眼中,他们跟没有一样。” “没错儿,”他答道。 “是吗?”她又问。 “就跟没来一样,”他重复道。说到这儿他们都停下来不说话了。 “他们就是来了也不算数,真讨厌。”她说,“我的女婿们都来了。”她有点自言自语地说,“如今劳拉也结婚了,又多了个女婿,可我真分不清哪个是张三哪个是李四。他们来了,都叫我妈妈。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你好,妈妈。’我真想说,‘我怎么也算不上是你们的妈妈。’可有什么用?他们来了。我有我自己的孩子,我还是能分辨出哪个是我的孩子,哪个是别的女人的孩子。” “应该这样,”伯金说。 她有些吃惊地看看他,或许她早忘了是在跟谁说话。她说话的线索被打断了。 她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房间。伯金猜不出她在找什么,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很明显她是在注意自己的儿子们。 “我的孩子们都在吗?”她突如其来地问他。 他笑笑,吃了一惊,也许是害怕。 “除了杰拉德,别人我不怎么认识。”他说。 “杰拉德!”她叫道。“他是孩子们当中最没用的一个。你没想到吧,是不是?” “不会吧,”伯金说。 母亲远远地凝视了自己的长子好一会儿。 “喂,”她令人不可思议、嘲弄地吐出一个字来。这一声让伯金感到害怕,他似乎不敢正视现实。克里奇太太走开了,把他忘了,但一会儿又顺原路走回来了。 “我很愿意他有个朋友,”她说,“他从来就没有朋友。” 伯金低下头盯着她那双蓝色的凝眸,他理解不了她的目光。“我是我弟弟的看护人吗?”他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他记起来了,那是该隐①的叫声,他微微感到震惊。而杰拉德就是再世的该隐。当然他并不是该隐,但他确实杀害了他的弟弟。那纯属偶然,他也没有对杀害弟弟的后果负责。那是杰拉德小时候,在一次偶然事故中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不就是这么一当子事吗?为什么要给造成事故的生活打上罪恶的烙印并诅咒生活呢?一个人靠偶然活着,也因偶然而死,难道不是吗?一个人的生活是否取决于偶然因素?难道他的生活只与种族、种类和物种普遍相关联吗?如果不是这样,难道就没有纯粹偶然这一说吗?是否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具有普遍意义?是吗?伯金站在那儿思忖着,忘了克里奇太太,正如她也忘记了他一样—— ①《圣经》中亚当的长子,杀害其弟弟亚伯。 他不相信有偶然这回事。在最深刻的意义上说,这些都交织在一起。 就在他得出这个结论时,克里奇家的一个女儿走上前来说: “亲爱的妈妈,来,把帽子摘掉吧,嗯?咱们就要坐下用餐了,这是个正式场合,不是吗,亲爱的?”说着她把手伸进妈妈的臂弯里,挽着她走了。伯金随后立刻走过去同最近的一位男士聊起来。 开餐的锣声响了,人们抬头看看,但谁也没向餐厅移动脚步。家中的女人们感到这锣声跟她们无关。五分钟过去了,老男仆克罗瑟焦急地出现在门道里,求助地看着杰拉德。杰拉德抓起架子上的一只弯曲的大海螺壳,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吹出了振聋发聩的一声。这奇特的海螺声令人心颤。这一招儿可真灵,人们纷纷动作起来,好象听到同一个信号指挥一样一齐向饭厅挪动。 杰拉德等了一会儿,等妹妹来做女主人。他知道他的母亲是不会尽心去尽她的义务的。可妹妹一来就急急忙忙奔向自己的座位去了。所以只好由这小伙子指引客人们入席了,他做这件事时显得有点太专横。 开始上餐前小吃了,饭厅里安静了下来。就在这时,一个留着长长披肩发的十三、四岁的姑娘沉着平静地说: “杰拉德,你弄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来招呼客人,可你忘了招呼爸爸。” “是吗?”他冲大伙儿说,“我父亲躺下休息了,他不太舒服。” “他到底怎么样?”一位出嫁了的女儿问,眼睛却盯着桌子中间堆起的那块巨大的婚礼蛋糕,蛋糕上落下些假花儿来。 “他没病,只是感到疲劳。”留披肩发的温妮弗莱德回答道。 酒杯里斟满了酒,人们个个儿都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儿。远处的一桌旁坐着母亲,她的头发仍松松地盘着。伯金坐在她边上。有时她会恶狠狠地看一眼那一排排面孔,伸着头毫不客气地凝视一会儿,然后声音低沉地问伯金。 “那个年轻人是谁?” “不知道,”伯金谨慎地回答。 “我以前见过他吗?”她问。 “不会吧。反正我没见过。”他答道。于是她满意了。她疲惫地合上了眼睛,现出一副安详的神态,看上去很象憩息中的女王。然后她又睁开眼,脸上露出上流社会人物的微笑,一时间她很象一位愉快的女主人了。她优雅地弯下腰去,似乎人人都深受欢迎,皆大欢喜。然后阴影突然回到她脸上,那是一种阴郁、鹰一样的表情,她象一头争斗的困兽那样,眉毛下露出凶光,似乎她仇视所有的人。 “妈妈,”迪安娜叫道,“我可以喝酒吗?”迪安娜比温妮弗莱德年长些,很漂亮。 “行,你喝吧,”母亲木然地回答,她对这个问题压根儿不感兴趣。 于是迪安娜示意下人为她斟酒。 “杰拉德不该限制我喝酒嘛,”她平静地对在座的人们说。 “好了,迪,”哥哥和蔼地说。迪安娜一边喝酒一边挑战般地扫了哥哥一眼。 这家人之间这样无拘无束,有点无政府主义的样子,真奇怪。这与其说是放任自由不如说是对权威的抵制。杰拉德在家中有点支配权,并不是因为他处在什么特殊位置上,而是因为他有压倒别人的性格。他的声音和蔼但富有支配力,这种声音的特质震住了他的姐妹们。 赫麦妮正同新郎官讨论民族问题。 “不,”她说,“我认为提倡爱国主义是一种错误,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就象商行与商行间的竞争一样。” “哦,你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呢?”杰拉德大声说。他很热衷于争论。“你不能把一个种族等同于一个商业康采恩。而民族大概指的就是种族,民族的意思就是种族。”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杰拉德与赫麦妮之间总是这样令人奇怪地客客气气,但又相互敌视,他们两人可说的上是势均力敌。 “你以为种族等于民族吗?”她若有所思地问,脸上毫无表情,口气游移不定。 伯金知道赫麦妮在等他参加讨论,于是他恭顺地开口道: “我觉得杰拉德说得对,种族是民族的根本因素,至少在欧洲是这样。” 赫麦妮又打住不说话了,似乎是要让这条论断冷却一下。 然后她作出一个奇怪的权威性论断: “不错,就算是这样吧,那么提倡爱国主义不就是在提倡种族的本能吗?难道这不也是在提倡商业的本能?这是一种占有财富的本能。难道这就是我们所指的民族?” “也许是,”伯金说,他心里感到现在讨论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地点也不对。 可杰拉德现在已找到争论的线索了,仍要争论下去。 “一个种族可以有其商业性的一面,”他说,“事实上,它必须这样,这跟一个家族一样,人必须得有给养才行。为准备给养,你就得跟别的家族争斗,跟别的民族斗。不这样,反倒不可思议了。” 赫麦妮又不说话了,只是露出一副霸道、冷漠的神态。然后她才说:“是的,可以不这样,我觉得挑起敌对精神是不对的,这会造成仇恨并与日俱增。” “可是你能够取消竞争精神吗?”杰拉德问。“竞争是生产与改进所必须的一种刺激。” “没错,”赫麦妮轻描淡写地答道,“不过我觉得没有竞争也行。” 伯金说:“我声明我是厌恶竞争精神的。”赫麦妮正在吃一片面包,听伯金这样说,她忙把面包从牙缝中拉出来,那动作慢而可笑。她转向伯金亲昵,满意地说: “你的确恨这种精神,没错儿。” “厌恶它,”他重复道。 “对呀,”她自信而满意地轻声道。 “可是,”杰拉德坚持说,“既然你不允许一个人夺走他邻居的活路,那你为什么允许一个民族夺走另一个民族的活路呢?” 赫麦妮低声咕哝了好久才用讥讽、满不在乎的口吻说: “这归根到底是个财富问题,对吗?但并不是所有的都是财富问题吧?” 杰拉德被她话语中流露出的庸俗唯物主义惹恼了。 “当然是,或多或少是这样,”他反击道。“如果我从一个人的头上摘走他的帽子,那帽子就变成了自由的象征。当他奋起夺回他的帽子时,他就是在为夺回自由而斗争。” 赫麦妮感到不知所措了。 “错是没错,”她恼火地说,“可想象出一个事例来进行争论算不得是真诚吧?没有哪个人会过来从我头上摘走我的帽子的,会吗?” “那是因为刑法制止了他这样做。”杰拉德说。 “不对,”伯金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想要我的帽子。” “那只是观点问题。”杰拉德说。 “也许是帽子的问题。”新郎官笑道。 “如果象你说的那样他想要我的帽子”,伯金说,“可以肯定说,我可以决断失去帽子还是失去自由的损失更大。我是个自由的毫无牵挂的人,如果我被迫去打架,我失去的就是自由。这是个哪一样对我来说价值更大的问题,是我行为的自由还是帽子的失去?” “对,”赫麦妮奇怪地望着伯金说,“对。” “那么,你允许有人过来夺走你头上的帽子吗?”新娘问赫麦妮。 这位高大、身板挺直的女人渐渐转过身来,似乎对这位插话人的问题麻木不仁。 “不,”她答道,那语调缓慢,似乎不是人的声音,那腔调中分明隐藏着一丝儿窃笑。“不,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我头上摘走我的帽子。” “可你怎么防止他这样做呢?”杰拉德问。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杀了他,”赫麦妮声调缓慢地说。 她的话音儿里隐藏着一声奇怪的窃笑,举止上带有一种威慑,自信的幽默。 “当然,”杰拉德说,“我可以理解卢伯特的想法。对他来说,问题是他的帽子重要还是他心境的安宁重要。” “是身心的安宁。”伯金说。 “好,随你怎么说吧,”杰拉德说,“可是你怎么能以此来解决一个民族的问题呢?” “上帝保佑我,”伯金笑道。 “可要让你真去解决问题呢?”杰拉德坚持说。 “如果民族的王冠是一顶旧帽子,窃贼就可以摘走它。” “可一个民族或一个种族的王冠能是一顶旧帽子吗?”杰拉德坚持说。 “肯定是,我相信,”伯金说。 “我还不太能肯定,”杰拉德说。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卢伯特,”赫麦妮说。 “好吧,”伯金说。 “我十分赞成说民族的王冠是一顶旧帽子的说法。”杰拉德笑道。 “你戴上它就象个傻瓜一样。”迪安娜说。迪安娜是他十几岁的小妹妹,说话很冒失。 “我们真无法理解这些破帽子。”劳拉-克里奇叫道,“别说了吧,杰拉德,我们要祝酒了,咱们祝酒吧。满上,满上,好,干杯!祝酒词!祝酒词!” 伯金目睹着他的杯子让人斟满了香槟酒,脑子里还想着种族与民族灭亡的问题。泡沫溢出了酒杯,斟酒的人忙往后倾斜了身体。看到新鲜的香槟酒,伯金突然感到一阵干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屋里的气氛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感到心头压抑得很。 “我是偶然为之还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自问着。他得出结论,用个庸俗的词来形容,他这样做是出自“偶然的目的性”。他扫视了一下走过来的男仆,发现他走起路来静悄悄的,态度冷漠,怀有侍从那种不满情绪。伯金发现自己厌恶祝酒、讨厌男仆、讨厌集会,甚至讨厌人类。待他起身祝酒时,不知为什么他竟感到些儿恶心。 终于结束了,这顿饭。几位男士散步来到花园里。这里有一块草坪,摆着几个花坛,小小的花园边上隔着一道铁栅栏。这儿的景色颇为宜人,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条林荫公路沿着山下的湖泊蜿蜒而至。春光明媚,水波潋滟。湖对面的林子呈现出棕色,溶满了生机。一群漂亮的泽西种乳牛来到铁栅栏前,光滑的嘴和鼻子中喷着粗气,可能是盼望人们给面包干吃吧。 伯金倚着栅栏,一头母牛往他手上喷着热气。 “漂亮,这牛真漂亮,”克里奇家的一位女婿马歇尔说,“这种牛的奶质量最好了。” “对,”伯金说。 “啊,我的小美人儿,哦,小美人儿!”马歇尔假声假气地说,这奇怪的声调让伯金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们那阵子赛跑,谁胜了,鲁普顿?”伯金问新郎,以掩盖自己的笑声。 新郎从口中拔出雪茄烟。 “赛跑?”说着脸上浮起一层笑意,他并不想提刚才往教33恋爱中的女人堂门口跑的事。“我们同时到达。至少是,她先用手摸到了门儿,我的手摸到了她的肩膀。” “说什么呢?”杰拉德问。 伯金告诉他说的是刚才新郎新娘赛跑的事。 “哼!”杰拉德不满地说,“你怎么会迟到呢?” “鲁普顿先是谈论了一阵子灵魂不朽,”伯金说,“然后我们找不到钮扣钩了。” “天啊!”马歇尔叫道,“在你结婚的日子里谈什么灵魂不朽!你脑子里就没别的事好想了吗?” “这有什么错儿?”面庞修饰得干干净净的海军军官敏感地红了脸问。 “听起来你不是来结婚的,倒象是被处死。谈哪门子灵魂不死!”这位连襟加重语气说。 他的话太无聊了。 “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杰拉德问,竖起耳朵来准备听一场玄学讨论。 “今天你并不需要灵魂吧,小伙子?”马歇尔说,“它会妨碍你的。” “行了!马歇尔,去跟别人聊吧。”杰拉德突然不耐烦地叫道。 “我保证,我是真心,”马歇尔有点发脾气地说,“说太多的灵魂——” 他愤愤然欲语还休,杰拉德生气地瞪着他。随着他胖胖的身体消失在远处,杰拉德的目光渐渐变得和缓、亲切了。 “有一点要对你说,鲁普顿,”杰拉德突然转向新郎说,“劳拉可不能象罗蒂这样给我们家带来这样一个傻瓜。” “这你就放心吧。”伯金笑道。 “我没注意他们几个人。”新郎笑道。 “那,那场赛跑是怎么回事?谁开的头?”杰拉德问。 “我们来晚了。马车开到时,劳拉正站在教堂院子的台阶上。是她往前跑的。你干吗生气?这有伤你家的尊严吗?” “是的,有点儿,”杰拉德说,“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分寸才是,要是没法儿做得有分寸就别做什么事。” “真是极妙的格言。”伯金说。 “你不同意我这样说吗?”杰拉德问。 “很同意,”伯金说,“只是当你用格言式的口吻说话让我感到别扭。” “该死的卢伯特,你是想让所有的格言都为你自家垄断起来。” 杰拉德说。 “不,我要让什么格言都滚开,可你总让它们挡路。” 杰拉德对这种幽默付之一笑,然后又扬扬眉毛表示不屑一顾。 “你不相信有什么行为准则吗?”他苛刻地向伯金提出挑战。 “准则,不。我讨厌所有的准则。不过对乌合之众来说倒应该有些准则。任何一个人都有他的自我,他可以自行其是。” “你说的那个自我是什么意思?”杰拉德问,“是一条格言还是一种陈词滥调?” “我的意思是自行其是。我认为劳拉挣脱鲁普顿跑向教堂大门正是自行其是的绝好例子,妙极了。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是循着自己的自然冲动做事,这才最有绅士风度。你要做得到你就是最有绅士风度的人。” “你别指望我会认真对待你的话,你以为我会吗?”杰拉德问。 “是的,杰拉德,我只指望极少数人这样认真待我,你就是其中之一。” “恐怕在这儿我无法满足你的期待,无论如何不能。你可是认为人人都可以自行其是。” “我一直这样看。我希望人们喜欢他们自身纯个性化的东西,这样他们就可以自行其是了。可人们偏偏只爱集体行动。” “可我,”杰拉德阴郁地说,“不喜欢象你说的那样置身于一个人们独自行事、顺着自然冲动行事的世界中。我希望人们在五分钟之内就相互残杀一通。” “那就是说你想杀人,”伯金说。 “这是什么意思?”杰拉德气愤地问。 伯金说:“不想杀人的人是不会干出杀人的事来的,别人不想让他杀他也杀不了。这是一条十足的真理。杀人要有两个人才行:杀人凶手与被杀者。被杀的人就是适合于被人杀害的人,他身上潜伏着一种巨大的被害欲望。” “有时你的话纯粹是胡说八道,”杰拉德对伯金说,“其实我们谁也不想被杀害,倒是有不少人愿意替我们去杀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呢。” “这种观点真叫恶心,杰拉德,”伯金说,“怪不得你惧怕自己,害怕自己的幸福生活。” “我何以惧怕自己?”杰拉德说,“再说我并不认为自己幸福。” “你心里似乎潜伏着一种欲望,希望你的内脏被人剖开,于是你就想象别人的袖子里藏着刀子。”伯金说。 “何以见得?”杰拉德问。 “从你身上观察出来的。” 两个人对峙着。他们之间的恨是那样奇特,这恨已经跟爱差不多了。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对话总会导致一种接近,一种奇特、可怕的亲近,或恨、或爱、或两者兼而有之。他们总是满不在乎地分手,似乎分离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他们确实把它当作一件小事。可他们燃烧着的心相互映照着,一齐燃烧着,这一点他们是不会承认的。他们要保持一种漫不经心,轻松、毫无拘束的友谊,并不想把双方的关系搞得矫揉造作、没有男人味,不想那么心心相映、热热乎乎的。他们一点也不相信男人之间会过从甚密,因此,他们之间的巨大友情受到压抑而未能得到任何发展 [book_title]第03章 教室 学校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教室里正上最后一堂课,宁静,安谧。这堂课讲的是基础植物学。桌子上摆满了杨花,榛子和柳枝供孩子们临描。天色变暗了,下午就要结束了,教室里光线暗极了,孩子们无法再画下去了。厄秀拉站在前面给孩子们提着问题,帮助他们了解杨花的结构和意义。 西面的窗户晖映着一抹浓重的桔黄色,给孩子们的头上勾勒出一圈火红金黄的轮廓,对面的墙壁也涂上了一层瑰丽的血红。可厄秀拉对这幅景色并不怎么在意,她太忙了,白天已进入尾声了,一天的工作象退潮时平静的潮水一样,渐渐收尾了。 这一天就象许多天一样恍恍惚惚地过去了。最后她有点急匆匆地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她给孩子们提着问题,催促着他们,为的是在下课的锣声敲响时他们弄懂这天应该知道的问题。她手里拿着杨花站在教室前的阴影中,身体微微前倾向着孩子们讲着,沉浸在教学的激情中。 她听到门“咔嗒”响了一声,但没去注意。突然她浑身一惊: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那一道血红金黄的光线中,就在她身边。他浑身红焰一般闪着光,看着她,等着她去注意他。这个身影简直把她吓坏了,她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 她心中压抑着的潜意识恐怖感立时痛苦地爆发出来了。 “我让你吃惊了吧?”伯金同她握着手说,“我以为你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了。” “没有,”她迟疑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笑着说他很抱歉。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太黑了,”他说,“开开灯好吗?” 说着他挪到边上打开了电灯,灯光很强。教室里清晰多了,跟刚才他来时比显得陌生了,刚才这儿溶满了舒缓黛色的魔幻色彩。伯金转过身好奇地看着厄秀拉。她的眼睛惊诧地睁圆了,由于惊恐,嘴唇都有点哆嗦了,看上去她就象一个刚刚被惊醒的人一样。她的面庞洋溢着一种活生生、温柔的美,就象柔和的夕阳一样在闪烁。他看着她,又添一分喜悦,满心的欢乐,轻松愉快。 “你正摆弄杨花?”他问着,顺手从讲台上拣起一颗榛子。 “都长成这么大了吗?今年我还没有留意过呢。” 他手中捏着雄花,看上去很入迷。 “还有红的!”他看着雌蕊中落出的绯红色说。 然后他在课桌中穿行着去看学术书,厄秀拉看着他稳步走来走去,他的稳重令她屏息。她似乎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看着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聚精会神地走动着。他那静悄悄的身影几乎象凝结着的空气中的一个空洞。 突然他向她扬起脸来说话,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跳加快了。 “给他们一些彩笔吧,”他说,“让他们把雌性花涂上红色,雄性花涂成黄色。我只画不着色的画儿,只涂红、黄两种颜色。在这种情况下素描没什么不好的,要强调的就是这一点。” “我这儿没有彩笔。”厄秀拉说。 “别处会有的,红的和黄的,你只需要这两种。” 厄秀拉打发一个男孩子去找。 “彩笔会把书弄脏的。”厄秀拉对伯金说,脸红透了。 “没那么严重,”他说,“你必须把这些东西标明,这是你要强调的事实,而不是记录主观印象。而这种事实就是雌花儿的小红斑点儿和悬坠着的黄色雄性杨花,黄色的花粉从这儿飞到那儿。将这事实绘成图,就象孩子画脸谱一样——两只眼,一只鼻子,嘴里长着牙齿,就这样——”说着他在黑板上画出一个人形来。 就在这时,玻璃门外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来人是赫麦妮-罗迪斯。伯金走过去为她打开门。 “我看到了你的汽车。”她对他说,“我进来找你,你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履行公务时的样子。” 她亲昵愉快地看了他好半天,然后笑了一下。接着她自己朝厄秀拉转过身来,厄秀拉和她的学生们一直在看着这对情人间的一幕。 “你好,布朗温小姐,”赫麦妮唱歌般地同厄秀拉打招呼,那声音低沉,奇妙,象在唱歌,又象在打趣。“我进来,你不介意吧?” 她那双灰色、几乎充满讽刺意味的眼睛一直看着厄秀拉,似乎要把她看透。 “哦,不介意的。”厄秀拉说。 “真的吗?”赫麦妮追问,态度镇定,毫不掩饰自己的霸道专横。 “哦,不介意,我很高兴,”厄秀拉笑道,既激动又惊恐,因为赫麦妮似乎在逼近她,那样子似乎跟她很亲昵,其实她怎么能亲近厄秀拉呢? 赫麦妮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回答。她转身满意地对伯金说: “你做什么呢?”那声音是漫不经心的。 “摆弄杨花,”他回答。 “真的!”她说。“那你都学到了什么?”她一直用一种嘲弄、玩笑的口吻说话,似乎这一切都是一场游戏。她拣起一枚杨花,吸引了伯金的注意力。 她身穿一件宽大的绿色大衣,大衣上透着凸出的图案,显得她在教室里有点怪模怪样的。大衣高领和大衣的衬里都是用黑色皮毛做的,里面着一件香草色的上衣,边儿上镶着皮毛,很合适的皮帽子上拼着暗绿和暗黄色的图案。她高大,模样很怪,就象从什么希奇古怪的图画上走下来的人一样。 “你认识这红色的小椭圆花儿吗?它可以产坚果呢。你注意过它们吗?”他问赫麦妮,说着他走近她,指点着她手中的枝子。 “没有,”她回答,“是什么?” “这些是产籽的花儿,这长长的杨花只生产使它们受精的花粉。” “是吗?是吗!”赫麦妮重复着,看得很仔细。 “坚果就从这些红红的小东西里长出来,当然它们要先受精。” “小小的红色火焰,红色火焰,”赫麦妮自言自语着。好半天,她只是盯着那长出红花儿的小花蕾看来看去。 “多么好看啊,我觉得它们太美了,”她凑近伯金,细长,苍白的手指指点着红红的花丝说。 “你以前注意过吗?”他问。 “没有,从来没有。”她答道。 “以后总要看到这些了。”他说。 “对,我会注意的。”她重复他的话说,“谢谢你给我看了这么多,它们太美了,小小的红火苗儿——” 她对此那么入迷,几乎有些发狂,这可有点不正常。厄秀拉和伯金都感到迷惑不解。这些红雌蕊竟对赫麦妮有某种奇妙的吸引力,几乎令她产生了神秘的激情。 这一课上完了,教科书放到一边不用了,学生们终于放学了。但赫麦妮仍然坐在桌前,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下腭,苍白的长脸向上仰着,不知在看什么。伯金走到窗前,从灯光明亮的屋里朝外观望,外面灰——的,细雨已悄然落下。 厄秀拉把她的东西都归置到柜子里去。 赫麦妮终于站起身走近厄秀拉问道: “你妹妹回家来了?” “回来了。”厄秀拉说。 “她愿意回贝多弗来吗?” “不愿意。”厄秀拉说。 “不会吧,我想她能够忍受。我呆在这里就得竭尽全力忍受这个地区的丑陋面目。你愿意来看我吗?和你妹妹一起来布莱德比住几天,好吗?” “那太谢谢您了。”厄秀拉说。 “那好,我会给你写信的,”赫麦妮说,“你觉得你妹妹会来吗?她如果能来我会很高兴的。我觉得她这个人很好,她的一些作品真是优秀之作。我有她的一幅木刻,上了色的,刻的是两只水——,也许你没见过吧?” “没有。”厄秀拉说。 “我觉得那幅作品妙极了,全然是本能的闪光——” “她的雕刻很古怪。”厄秀拉说。 “十足得美妙,充满了原始激情——” “真奇怪,她为什么总喜欢一些小东西呢?她一定经常画些小东西,小鸟儿啦,或者小动物什么的,人们可以捧在手中把玩。她总喜欢透过望远镜的反面观察事物,观察世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赫麦妮俯视着厄秀拉,用那种超然、审视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这目光令厄秀拉激动。 “是啊,”赫麦妮终于说,“这真奇怪。那些小东西似乎对她来说更难以捉摸——” “可其实不然,对吗?一只老鼠并不比一头狮子难以捉摸,不是吗?” 赫麦妮再一次俯视着厄秀拉,仍然审视地看着她,似乎她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想着什么,一点也不在意对方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回答。 “卢伯特,卢伯特,”她唱歌般地叫他过来,他就默默地靠近了她。 “小东西比大东西更微妙吗?”她问道,喉咙里憋着一声奇特的笑,似乎她不是在提问而是在做游戏。 “不知道。”他说。 “我讨厌微妙不可捉摸的东西。”厄秀拉说。 赫麦妮缓缓地巡视她,问: “是吗?” “我总认为小东西表现出的是软弱。”厄秀拉说着抬起了胳膊,似乎她的尊严受到了威胁。 赫麦妮对此没有注意。突然她的面部皱了起来,眉头紧锁着,似乎她想着什么,竭力要表达自己。 “卢伯特,你真地以为,”她视厄秀拉旁若无人一般,问道:“你真地以为唤醒了孩子们的思想是件值得的事吗?” 伯金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他生气了。他的两腮下陷着,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人样儿了。这个女人用她那严肃、扰乱人意识的问题折磨他,说到了他的痛处。 “他们不是被唤醒的,他们自然会有思想的,不管愿意不愿意。” “可是,你以为加快或刺激他们的思想发展会更好吗?让他们不知道榛子为何物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把榛子弄成一点点的,把知识分割成一点点的?让他们识其全豹不是更好?” “不管你懂不懂吧,你是否希望让这些小红花儿在这儿受精呢?”他严厉地问。他的语调残酷、尖刻、蛮横。 赫麦妮的脸仍然仰着,茫茫然。伯金在生闷气。 “我不懂,”她和解地说,“我是不懂。” “可知识对你来说就是一切,是你的全部生命,”他忿忿地脱口而出。她缓缓地巡视他。 “是吗?”她说。 “知识,是全部的你,你的生命——你只有这个,知识,” 他叫道,“只有一棵树,你的口中只有一颗果子。”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是吗?”她终于无动于衷地说。然后她又怪声怪气地问: “什么果子,卢伯特?” “那永恒的苹果,①”他气愤地答道,连自己都仇恨这个比喻—— ①这里指“智慧树”上的果子,象征知识和理智。 “是的,”她说道,看上去很疲惫。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然后,她竭尽全力振作起精神,又恢复了那漫不经心歌唱般的语调。 “别考虑我,卢伯特。你是否认为孩子们有了这些知识会变得更好、更富有,更幸福?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是不是让他们不受影响,顺其自然?让他们仍然是动物,简单的动物,粗犷、凶暴。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能因为有自我意识而无法顺其自然。” 大家以为她说完了,可她喉咙奇怪地咕哝一下,又说了起来:“让他们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要长大了灵魂残废,感情上残废,最后自食其果,无法——”赫麦妮象一个神情恍惚的人一样握紧了拳头——“无法顺其自然地行事,总是谋划什么,总是选择来选择去一事无成。” 大家又以为她的话说完了。可就在伯金要回答她时,她又狂热地说:“总是无法自行其事,总那么清醒,自我意识过强,时时注意自己,难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吗?最好是动物,一点头脑都没有的动物,也比这强,这样太不值了。” “难道你认为是知识使得我们失去了生气,让我们有了自我意识?”伯金气恼地问。 她睁大眼睛打量着他说: “是的,”她停顿一下,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眉毛,显得有点疲惫。这个动作令他反感极了。“头脑这东西,”她说,“就是死亡。”她渐渐抬起眼皮看着他说: “难道头脑,”她浑身抽动着说:“不是我们的末日吗?难道它不是毁灭了我们的自然属性,毁灭了我们全部的本能吗?难道今日的年轻人不是在长大以后连活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吗?” “但那不是因为他们太有头脑,而是因为太没有头脑了。” 他粗暴地说。 “你敢肯定吗?”她叫道。“我觉得恰恰相反。他们的意识太强了,一直到死都受着沉重的意识的重压。” “受着有限的,虚假的思想的禁锢。”他叫着。 赫麦妮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注意,仍旧狂热地发问: “当我们有了知识时,我们就牺牲了一切,就只剩下知识了,不是吗?”她颇为动情地问道。“如果我懂得了这花儿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不是失去了花朵,只剩下了那么点知识?难道我们不是在用实体换来影子,难道我们不是为了这种僵死的知识而失去了生命?可这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切知识对我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是。” “你只是在搬弄词藻,”伯金说,“可知识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甚至你的人同野兽的理论,也不过是你头脑里的东西。你并不想成为野兽,你只是想理论一下你的动物功能,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刺激。这都是次要的,比最墨守成规的唯理智论更没落。你爱激情,爱野兽的本能,这不过是唯理智论最坏的表现形式,难道不是吗?激情和本能,你苦苦地思念这些,可只是在你的头脑中,在你的意识中。这些都发生在你的头脑中,发生在那个脑壳里。只是你无法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罢了:他要的是用谎言来代替真实。” 对伯金的攻击赫麦妮报之以冷酷刻毒的表情。厄秀拉站在那儿,一脸的惊诧与羞赧。他们相互这样反目,把厄秀拉吓坏了。 “这全是夏洛特小姐①那一套,”他用令人难以捉摸的口吻说。他似乎是在冲着一片空荡荡的空间说着指责她的话。“你有了那面镜子,那是你顽固的意志,是你一成不变的领悟能力,你缜密的意识世界,除此以外再没别的了。在这面镜子里你一定获得了一切。可是现在你清醒了,你要返璞归真了,想成为野蛮人,不要知识了。你要的是一种纯粹感觉与‘激情’的生活。”—— ①《亚瑟王传奇》中的一女子,她单相思爱上了一位骑士,苦恋而死。 他用一个“激情”来反讽她。她气得浑身直打颤,无言以对,那副样子很象古希腊神谕宣示所里的女巫。 “可你的所谓激情是骗人的,”他激烈地继续说,“压根儿不是什么激情,而是你的意志。你要抓住什么东西,为的是控制它们。为什么?因为你没有一具真正的躯体,一具黑暗、富有肉感的生命之躯。你没有性欲,有的只是你的意志,意识思想和权力欲、知识欲。” 他又恨又蔑视地看着她,同时因为她在痛苦自己也感到痛苦。他感到羞耻,因为他知道他折磨着她。他真想跪下肯求她的宽恕,可他又无法平息心中的怒火。他忘却了她的存在,仅仅变成了一个充满激情的声音: “顺其自然!”他叫道,“你还顺其自然!你比谁都老谋深算!你顺的是你的老谋深算,这才是你,你要用你的意志去控制一切,你要的是老谋深算与主观意志。你那可恶的小脑壳里装的全是这些,应该象砸坚果一样把它砸碎,因为不砸碎它你仍然会是这样,就象包着壳的昆虫一样。如果有人砸碎了你的脑壳,他就可以让你成为一个自然的、有激情的、有真正肉欲的女人。可你呢,你需要的淫荡——从镜子中观看你自己,观看你赤裸裸的动物行为,从而你就可以将其意识化。” 空气中有一种亵渎的气氛,似乎他说了太多不能令人原谅的话。但厄秀拉关心的是借助伯金的话解决自己的问题。她脸色苍白,很茫然地问: “你真地需要肉欲吗?” 伯金看看她,认真地解释道: “是的,恰恰需要这个,而不是别的。这是一种满足和完善——你的头脑无法获得的伟大的黑暗知识——黑暗的非自主存在。它是你自己本身的死亡,可却是另一个自我的复活。” “可这是怎样的呢?你怎么能够让知识不存在于头脑中呢?”她无法解释他的话。 “在血液中,”他回答,“当意识和已知世界沉入黑暗中时——什么都一样——就一定有一场大雨。然后你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可以感知的黑暗躯体中,变成了一个魔鬼——” “可我为什么要变成一个魔鬼呢?”她问。 “‘女人嚎叫着寻找她的魔鬼情人,①’”他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①引自S-T-柯勒律治(1772-1834)《忽必烈汗》。 赫麦妮似乎从死亡中醒来了。 “他是一个可怕的撒旦主义者,不是吗?”她拉长声音对厄秀拉说,那奇怪的共鸣声在结尾处又添一声嘲弄的尖笑。这两个女人在嘲笑他,笑得他一无是处。赫麦妮那尖声、凯旋般的女人的笑在嘲弄他,似乎他是个阉人。 “我不是,”他说,“你们是真正的魔鬼,你们不允许生命存在。” 赫麦妮缓缓地审视了他好久,那目光恶毒、傲慢。 “你什么都懂,不是吗?”她语调缓慢、冷漠,透着狡猾的嘲弄味儿。 “够了,”他说,他的面庞钢铁般生硬。赫麦妮立时感到一阵可怕的失落,同时又感到释然。她转身亲昵地对厄秀拉说: “你们肯定会来布莱德比吗?” “是的,我很乐意去。”厄秀拉说。 赫麦妮满意地看看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似乎丢了魂一样。 “我太高兴了。”她说着振作起了精神,“两周之内的什么时候来,行吗?我就把信写到这里来,写到学校,行吗?好吧。你肯定会来吗?好。我太高兴了。再见!再见!” 赫麦妮对厄秀拉伸出手来凝视着她。她知道厄秀拉是她的直接情故,这可把她高兴坏了,真有点奇怪。现在她要告辞了。与别人告别,把别人留在原地总让她感到有力量,感到占了便宜。再说,她在仇恨中带走了这个男人,这更是再好不过了。 伯金站在一旁,失神地一动不动。可当他告别时,他又开始讲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实际的肉欲与我们命中注定的罪恶的放荡性意淫之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晚上,我们总要扭开电灯在灯光下观看我们自己,于是我们把这东西都注入头脑里了,真的。你要想知道肉欲的真实,你就先要沉迷,坠入无知中,放弃你的意志。你必须这样。你要生,首先要学会死。 “可我们太自傲了,就这么回事。我们太自傲,而不是自豪。我们没一点自豪感,我们傲气十足,自造假象欺骗自己。我们宁可死也不放弃自己那一丁点自以为是,固步自封的自我意志。” 屋里一片安宁。两个女人充满了敌意和不满。而他却好象在什么大会上做讲演。赫麦妮几乎连听都不听,自顾耸耸肩表示厌恶。 厄秀拉似乎在偷偷看着他,并不真地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魅力——某种内在的奇特的低沉声音发自这个瘦削,苍白的人,象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在传达着对他的认识。他眉毛和下腭的曲线变幻多端,漂亮、优雅的曲线展示着生命本身强有力的美。她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她感到一种满足与畅快。 “可是,尽管我们有肉欲,但我们没有这样做,是吗?”她转身问他,蓝色的眼睛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她在笑,象对他挑战一样。于是,他的眼睛与眉毛立时露出神奇、毫无拘束、令人心动的迷人的微笑,但他的嘴唇丝毫没有动一动。 “不,我们没有,”他说,“我们太为自我所充溢。” “肯定地说,这并不是自傲的问题。”她叫了起来。 “是的,不会是别的。” 她简直迷惑了。 “你不认为人们都为自己的肉欲力量感到骄傲吗?”她问。 “这说明他们并不是肉欲者,而是感觉者,这是另一个问题。人们总意识到自己,又那么自傲,并不是解放自己,让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并不是来自另一个中心,他们——” “你要用茶点了吧,嗯?”赫麦妮转身优雅、和蔼地对厄秀拉说。“你工作了一整天了呀——” 伯金的话戛然而止。厄秀拉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她感到懊悔。伯金绷起脸道别,似乎他不再注意她了。 他们走了,厄秀拉盯着门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关掉了电灯,又一次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起来。她哭了,伤心地啜泣着,很伤心,是喜是悲?她弄不清 [book_title]第04章 跳水人 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六这天下起了细细的毛毛雨,时下时停。潇潇雨歇之际,戈珍和厄秀拉出来散步,朝威利湖走去。天色空-,鸟儿在新枝上鸣啭,大地上万物竞相勃发。姐妹两人在清晨柔和、细腻的雨雾中兴致勃勃地疾行。路边黑刺李绽开了湿漉漉的白花瓣儿,那小小的棕色果粒在一团团烟儿似的白花中若隐若现。灰蒙蒙的大气中,紫色的树枝显得黯淡,高大的篱笆象活生生的阴影在闪动,忽闪忽闪的,走近了才看得清。早晨,万象更新。 姐妹两人来到威利湖畔,但见湖面一片朦胧,幻影般地向着湿漉漉空——的树林和草坪伸延开去。道路下方传来微弱的电机声,鸟儿对唱着,湖水神秘地汩汩淌了出来。 两位姑娘飘然而至。前面,湖的角落里,离大路不远处,一棵胡桃树掩映着一座爬满鲜苔的停船房,还有一座浮码头,码头上停泊着一条船,象影子一样在绿色朽柱下的湖水上荡漾着。夏天就要到来了,到处都笼罩着阴影。 突然,从停船房里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疾速飞掠过旧浮码头。随着一道白色的孤光在空中划过,水面上飞溅起一团浪花,接着舒缓的涟漪中钻出一个游泳者。他置身的是另一个水淋淋、遥远的世界。他竟钻入了这纯洁透明的天然水域中。 戈珍站在石墙边看着。 “我真羡慕他呀。”她低沉、满怀渴望地说。 “嚯!”厄秀拉颤抖着说:“好冷!” “是啊,可在湖里游泳是多么棒啊,真了不起!”姐妹两人站着,看着泳者游向浩淼的空-水面,他动作很小地朝远处游着,渐渐水雾和朦胧的树林溶为一体。 “你不希望这是你自己吗?”戈珍看着厄秀拉问。 “我希望这样,”厄秀拉说,“不过我不敢肯定,这水太凉了。” “是啊,”戈珍勉强地说。她仍然入迷地看着那人在湖心里游动。他游了一程后就翻过身来仰泳,眼睛却看着墙下的两个姑娘。她们可以看到微波中闪现出他红润的面庞,可以感到他在看她们。 “是杰拉德-克里奇。”厄秀拉说。 “我知道的,”戈珍说。 她伫立着,凝视他的脸在水上起伏,盯着他稳健地游着。他边游边看她们,他为自己深深地感到自豪,他处在优越的位置上,自己拥有一个世界。他我行我素,丝毫不受他人的影响。他喜爱自己那强有力的击水动作,喜爱冰冷的水猛烈撞击他的四肢将他浮起。他可以看到湖边上的姑娘们在看他,这真让他高兴。于是他在水中举起手臂向她们打招呼。 “他在挥动胳膊呢。”厄秀拉说。 “是啊。”戈珍回答道。她们仍然看着他。他又一次挥舞着手臂,表示看到了她们,那动作很怪。 “很象一个尼伯龙根家的人。①”厄秀拉笑道。可戈珍什么也没说,仍然默立着俯视水面—— ①参见德国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 杰拉德突然一个翻身,用侧泳的姿式快速划走。他现在孤身一人独处湖心,拥有这里的一切。在新的环境中,他毫无疑问是兴高采烈的,他喜欢这种孤独。他幸福地舒展双腿,舒展全身,没有任何束缚,也不同任何东西发生联系,在这个水的世界中只有他自己。 戈珍太羡慕他了,就是他拥有那纯粹的孤独与流水的那一刻都让她那样渴望,她太渴望得到那一刻了。为此她感到似乎自己站在公路上受着诅咒。 “天啊,作一个男人是多么好啊!”她叫道。 “什么?”厄秀拉惊叫道。 “自由,解放,灵活!”戈珍脸色出奇地红润,光采照人地叫着。“你是一个男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做。没有女人那许许多多的障碍。” 厄秀拉弄不清戈珍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怎么会这样突如其来地大叫。她不明白。 “那你想做什么呢?”她问道。 “什么也没有,”戈珍立即叫着驳斥她。“只是假设而已。假设我要在这水中游泳吧,可这不可能,我生活中不可能有这等事,我就不能脱掉衣服跳进水中去。可这是多么不合理啊,简直阻碍着我生活嘛!” 戈珍的脸涨得通红,她太生气了,这让厄秀拉不知所措。 姐妹两人继续在路上走着。她们这时刚好穿过肖特兰兹下方的林子。她们抬头看去,但见那一长溜矮矮的房屋在湿漉漉的清晨朦胧而富有魅力,更有棵棵雪松掩映着一扇扇窗口。戈珍似乎认真地琢磨着这幅图景。 “你不觉得它迷人吗,厄秀拉?”戈珍问。 “太迷人了,”厄秀拉说,“淡泊而迷人。” “它是有一定风格的,属于某个时期。” “哪个时期?” “肯定是十八世纪,朵拉茜-华滋华斯①和简-奥斯汀那个时代,你说呢?”—— ①朵拉茜-华滋华斯(1771-1855),女批评家,威廉-华滋华斯的妹妹。 厄秀拉笑了。 “难道不是吗?”戈珍又问。 “也许是吧,不过我觉得克里奇家的人跟那个时期不般配。我知道,杰拉德正建一座私人发电厂,为室内供电,他还着手进行最时髦的改进呢。” 戈珍迅速耸耸肩说: “那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嘛。” “对呀,”厄秀拉笑道。“他一下子就做了几代人的事。为这个,人们都恨他。他强抓住别人的脖领子拖着人家走。等到他把可能改进的都改进了,再也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时候,他就会立即死去。当然,他应该做这些。” “当然,他应该做。”戈珍说,“说实在的,我还没见过象他这么显身手的人。不幸的是,他这样做会走向何方,后果是什么?” “我知道,”厄秀拉说,“就是推行最新的机器呗!” “太对了!”戈珍说。 “你知道他杀死了他的弟弟吗?”厄秀拉问。 “杀死他弟弟?”戈珍大叫着皱起了眉头,似乎她不同意这么说。 “你还不知道?是这样!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他和弟弟一起玩一支枪。他让弟弟低头看着装了子弹的枪筒,他开了枪,把他弟弟的头打破了,这太可怕了!” “多么可怕!”戈珍叫道,“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对,当他们很小的时候。”厄秀拉说,“我觉得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可怕的事儿。” “他并不知道枪里上着子弹,对吗?” “对,那是一支在马厩里藏了好多年的老枪了。没人知道它还会响,更没人知道它里面还上着子弹。可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吓死人啊!” “活吓死人!”戈珍叫道,“同样可怕的是孩提时代出了这样的事,一生都要负疚,想想都害怕。想想这事儿,两个男孩子一起玩得好好的,不知为什么,这场祸从天而降。厄秀拉,这太可怕了!我受不了。要是谋杀还可以理解,因为那是有意的。可这种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这——” “或许真是有意的,它藏在潜意识中。”厄秀拉说,“这种漫不经心的杀戮中隐藏着一个原始的杀人欲,你说呢?” “杀人欲!”戈珍冷漠、有点生硬地说。“我认为这连杀人都不算。我猜可能是这么回事:一个孩子说:‘你看着枪口,我拉一下板机,看看有什么情况。’我觉得这纯粹是偶然事故。” “不,”厄秀拉说。“如果别人低头看枪口时,我是不会扣动板机的。人的本能使得人不会这样做,不会的。” 戈珍沉默了,但心里十分不服气。 “那当然,”她冷冷地说。“如果是个女人,是个成年女人,她的本能会阻止她这样做。可两个一起玩的男孩子就会这样。” 她既冷酷又生气。 “不会的,”厄秀拉坚持说。就在这时她们听到几码开外有个女人在大叫: “哎呀,该死的东西!”她们走上前去,发现劳拉-克里奇和赫麦妮-罗迪斯在篱笆墙里,劳拉-克里奇使劲弄着门要出来。厄秀拉忙上前帮她打开门。 “谢谢您,”劳拉说着抬起头,脸红得象个悍妇,不解地说:“铰链掉了。” “是的,”厄秀拉说,“这门也太沉了。” “真奇怪!”劳拉大叫着。 “您好啊,”赫麦妮一开口便歌唱般地说。“天儿很好。你们来散步吗?好。这青枝绿叶美吗?太美了,太美了。早晨好——早晨好,你们会来看我吗?谢谢了,下星期,好,再见——再——见。” 戈珍和厄秀拉站着,见她缓缓地点头,缓缓地挥手告别。她故作微笑,浓密的头发滑到了眉际,看上去高大、奇怪、令人胆寒。然后姐妹两人走开了,似乎低人三分,让人家打发走了一样。四个女人就这样分别了。 她们走到比较远的地方时,厄秀拉红着脸说: “我觉得她太没礼貌了。” “谁?赫麦妮-罗迪斯?”戈珍问,“为什么?” “她待人的态度,没礼貌!” “怎么了,厄秀拉,她哪点没礼貌了?”戈珍有点冷漠地问。 “她的全部举止,哼,她想欺侮人,没礼貌。她就是欺侮人,这个无礼的女人。‘你们会来看我’,好象我们会爬在地上抢这份恩赐似的。” “我不明白,厄秀拉,你这是生的什么气,”戈珍有点恼火地说,“那些女人才无礼——那些脱离了贵族阶层的女人。” “可是这太庸俗了,多余。”厄秀拉叫道。 “不,我看不出来。如果我发现了这一点,我就不允许她对我无礼。” “你认为她喜欢你吗?”厄秀拉问。 “哦,不,我不这么以为。” “那她为什么请你去布莱德比作客?” 戈珍微微耸耸肩膀。 “反正她明白我们不是普通人。”戈珍说,“不管她怎样,她并不傻。我宁可同一个我痛恨的人在一起,也不同那些墨守成规的普通女人在一起。赫麦妮-罗迪斯在某些方面是敢于冒险的。” 厄秀拉回味了一会儿这句话。 “我怀疑这一点,”她回答,“她什么险也没冒。她竟能请我们这些教员去作客,这点倒值得我们敬佩,不过她这样做并不冒什么险。” “太对了!”戈珍说,“想想吧,好多女人都不敢这样做呢。她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她的特权,这就不错。我想,真的,如果我们处在她的位置上,我们也会这样做的。” “才不呢,”厄秀拉说,“不,那会烦死我。我才不花时间做她这种游戏呢。那太失身份了。” 这姐妹两人象一把剪刀,谁从她们中间穿过都会被她们剪断;或者又象一把刀和一块磨刀石相互磨擦。 “当然,”厄秀拉突然叫道,“我们去看她那是她的福份。你十全十美得漂亮,比她漂亮一千倍,她过去和现在都无法跟你比。我还觉得你的衣着比她美一千倍。她从来没有象一朵花似地鲜艳、自然,总是那么老气横秋、老谋深算。而我们比大多数人都聪明。” “一点不错!”戈珍说。 “这一点应该得到承认才是。”厄秀拉说。 “当然应该,”戈珍说,“不过,真正的美应该是绝对得平凡,就象街上的行人那么平凡。那样你才是人类的杰作,当然不是实际上的行人,应该是艺术创造出来的行人——” “太好了!”厄秀拉叫道。 “当然啦,厄秀拉,是太好了。你无法超脱尘世,十足的朴实才是艺术创造出来的平凡。” “打扮自己打扮不好可太没意思了。”厄秀拉笑道。 “太没意思了呗!”戈珍说。“真的,厄秀拉,这太没意思了,就这么回事。一个人希望自己能口若悬河,便学着高乃依①那样夸夸其谈。”—— ①高乃依(1606-84),法国诗人与戏剧家,著有悲剧《熙德》等。 戈珍妙语连珠地说着,脸红了,心儿激动起来。 “而且高视阔步,”厄秀拉说,“人们总想象鹅群中的白天鹅一样高视阔步。” “没错,”戈珍叫道,“鹅群中的白天鹅。” “他们都忙着装扮成丑小鸭,”厄秀拉嘲讽地笑着说,“可我就不觉得自己是一只丑陋、可怜的小鸭子。我情不自禁地以为自己是鹅群中的白天鹅。人们让我这样看自己。我才不管他们怎么看我呢,爱怎么看怎么看。” 戈珍抬头看看厄秀拉,心里有点奇怪,说不出的妒忌与厌恶。 “当然,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理睬他们,就这样。”她说。 姐妹二人又回家了,回去读书、谈天、做点活儿,一直到星期一又开始上课。厄秀拉常常弄不清除了学校一周中的始与终及假期的始与终以外,她还等待别的什么。这就是全部的生活啊!有时,当她似乎感到如果她的生活不是这样度过时,她就觉得可怕极了。但她并没有真地认命。她的精神生活很活跃,她的生活就象一棵幼芽,缓缓发育着但还未钻出地面 [book_title]第05章 在火车上 一天,伯金奉诏去伦敦。他并不怎么常在家。他在诺丁汉有住所,因为他的工作主要是在诺丁汉开展。但他常去伦敦或牛津。他的流动性很大,他的生活似乎不稳定,没有任何固定的节奏,没有任何有机意义。 在火车站月台上,他看到杰拉德-克里奇正在读报纸,很明显他是在等火车。伯金站在远处的人群中,他的本性决定了他不会率先接近别人。 杰拉德时不时地抬起头四下张望,这是他的习惯。尽管他在认真地看报,但他必须监视四周。似乎他头脑中流动着两股意识。他一边思考着从报上看到的东西,冥思苦想着,一边盯着周围的生活,什么也逃不出他的眼睛。伯金远远地看着他,对他这种双重功能很生气。伯金还注意到,尽管杰拉德的社交举止异常温和,他似乎总在防着别人。 杰拉德看到了他,脸上露出悦色,走过来向他伸出手,这让伯金为之一振。 “你好,卢伯特,去哪儿呀?” “伦敦。我猜你也去伦敦吧?” “是的——” 杰拉德好奇地扫视一下伯金的脸。 “如果你愿意,咱们一起旅行吧。”他说。 “你不是常常要坐头等车厢吗?”伯金问。 “那是因为我无法挤在人群中,”杰拉德说,“不过三等也行。车上有一节餐车,我们可以到那儿去喝茶。”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个人只好都把目光投向车站上的挂钟。 “报纸上说什么?”伯金问。 杰拉德迅速扫了伯金一眼,说: “瞧报上登的多么有趣儿吧,有两位领袖人物——”他扬扬手中的《每日电讯报》说,“全是报纸上日常的行话——”他往下看着那个专栏说:“瞧这个标题,我不知道你怎么给它起名字,几乎算杂文吧,和这两个领袖人物一齐登了出来,说非得有一个人崛起,他会给予事物以新的价值,告诉我们新的真理,让我们对生活有新的态度,否则不出几年,我们就会消亡,国家就会毁灭——” “我觉得那也有点报纸腔。”伯金说。 “听起来这人说得挺诚恳的。”杰拉德说。 “给我看看,”伯金说着伸手要报纸。 火车来了,他们两人上了餐车,找了一个靠窗口的桌子,相对坐下来。伯金浏览了一下报纸,然后抬头看看杰拉德,杰拉德正等他说话。 “我相信这人说的是这意思。”他说。 “你认为他的话可靠吗?你认为我们真需要一部新的福音书吗?”杰拉德问。 伯金耸了耸肩膀,说: “我认为那些标榜新宗教的人最难接受新事物。他们需要的是新奇。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谛视我们的生活,我们或自做自受、或自暴自弃,可要让我们绝对地打碎自身的旧偶像我们是不会干的。你在新的没有出现之前无论如何先要摆脱旧的,甚至旧的自我。” 杰拉德凝视着伯金。 “你认为我们应该毁掉这种生活,立即开始飞腾吗?”他问。 “这种生活。对,我要这样。我们必须彻底摧毁它,或者令它从内部枯萎,就象让一张紧绷绷的皮萎缩一样。它已经无法膨胀了。” 杰拉德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奇怪的笑意,他很开心,人显得平静而古怪。 “那你打算怎么开始?我想你的意思是改良整个社会制度?”他说。 伯金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对这种谈话也感到不耐烦了。 “我压根儿没什么打算,”他回答,“当我们真地要奔向更好的东西时,我们就要打碎旧的。不打碎旧的,任何建议对于妄自尊大的人来说都不过是令人作呕的把戏。” 杰拉德眼中的微笑开始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伯金说: “你真把事情看得那么糟吗?” “一团糟。” 杰拉德眼中又浮上了笑意。 “在哪方面?” “各个方面,”伯金说,“我们是一些意气消沉的骗子。我们的观念之一就是自欺欺人。我们理想中的世界是完美的,廉洁、正直、充实。于是我们不惜把地球搞得很肮脏;生活成了一种劳动污染,就象昆虫在污泥浊水中穿行一样。这样,你的矿工家的客厅里才能有钢琴,你现代化的住宅里才会有男仆和摩托车,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才会有里兹饭店或帝国饭店,才会有《加比-戴斯里斯》或《星期日》这样的大报社。 这让人多么丧气。” 这通激烈的言词让杰拉德好久才明白过来。 “你认为我们生活没有房屋行吗?要重返自然吗?”他问。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让人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他们能有一番别的什么作为,世界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杰拉德思忖着。他并不想得罪伯金。 “难道你不认为矿工家的钢琴象征着某种非常真实的东西吗?它象征着矿工高层次的生活?” “高层次!”伯金叫道,“是的,高层次。令人吃惊的高级奢侈品。有了这个,他就可在周围的矿工眼里变得高人一等了。他是通过自己反射在邻人中的影子才认识自己,如同布罗肯峰上的幽灵①一样。他有钢琴支撑着自己,高人一头,因此得到了满足。你也是这样。一旦你对人类变得举足轻重了,你对你自己也变得举足轻重。为此你在矿上工作很卖力。如果你一天生产的煤可以做五千份饭菜,你的身价就比你做自己的一份饭菜提高了五千倍。”—— ①布罗肯峰上的幽灵:布罗肯峰是德国萨克森地区哈兹山脉的最高峰,上面可以产生幻景,观众的身影被放大并反射到对面山顶的雾幕上。 “我想是这样的。”杰拉德笑道。 “你不明白吗,”伯金说,“帮助我的邻居吃喝倒不如我自己吃喝。‘我吃,你吃,他吃,我们吃,你们吃,他们吃’,还有什么?人们为什么要将吃这个动词变格呢?第一人称单数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应该把物质的东西摆在第一位,”杰拉德说,但伯金对他的话没有在意。 “我必须为什么活着,我们不是牛,吃草就可以满足。”杰拉德说。 “告诉我,”伯金说,“你为什么活着?” 杰拉德露出一脸的困惑表情。 “我为什么活着?”他重复道,“我想我活着是为了工作,为了生产些什么,因为我是个有目的的人。除此之外,我活着是因为我是个活人。” “那什么是你的工作呢?你的工作就是每天从地下挖出几千吨煤来。等我们有了足够的煤,有了豪华的家具和钢琴,吃饱了炖兔肉,解决了温饱问题后又听年轻女人弹钢琴,然后怎么样?当你在物质上有了真正良好的开端后,你还准备做什么?” 杰拉德对伯金的话和讽刺性的幽默持嘲笑态度。不过他也在思索。 “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他回答,“还有很多人仍然没有兔肉吃,没有东西烧火来炖兔肉。” “你的意思是说,你挖煤时,我就该去捉兔子?”伯金嘲笑着说。 “有那么点意思。”杰拉德说。 伯金眯起眼来看着杰拉德。他看得出,杰拉德虽然脾气好,但人很阴冷,他甚至从他那夸夸其谈的道德论中看出了某种奇怪、恶毒的东西在闪动。 “杰拉德,”他说,“我真恨你。” “我知道,”杰拉德说,“为什么呢?” 伯金不可思议地思忖了一会儿说: “我倒想知道,你是否也恨我。你是否有意与我作对—— 莫名其妙地恨我?有时我恨透你了。” 杰拉德吃了一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他简直瞠目结舌了。 “我或许有时恨过你,”他说,“但我没意识到——从来没什么敏感的意识,就这么回事。” “那更不好。”伯金说。 杰拉德奇怪地看着他,他弄不明白。 “那不是更坏吗?”他重复道。 火车在继续前行,两个人都沉默了。伯金的脸上挂着一副恼怒的紧张表情,眉头皱得紧紧的。杰拉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猜度着,弄不清伯金要说什么。 突然伯金直直地、有力地看着杰拉德的眼睛,问: “你认为什么是你生活的目标和目的呢?” 杰拉德又一次感到惊诧,他弄不明白这位朋友的意思。他是否在开玩笑? “我一时可说不清。”他有点讽刺地说。 “你认为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伯金直接了当、极其严肃地问。 “你说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吗?”杰拉德问。 “是的。” 杰拉德果然真地困惑了。 “我说不清,”杰拉德说,“现在我的生活还没定型。” “那么,至今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哦,发现事物,取得经验,干成一些事。” 伯金皱起眉头,脸皱得象一块棱角分明的钢模。 “我发现,”他说,“一个人需要某种真正、单纯的个人行动——爱就是如此。可我并不真爱哪个人——至少现在没有。” “难道你就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杰拉德问。 “有,也没有。”伯金说。 “还没最后定下来?”杰拉德说。 “最后,最后?没有。”伯金说。 “我也一样。”杰拉德说。 “那么你想这样吗?”伯金问。 杰拉德目光闪烁,嘲弄的目光久久地与伯金的目光对视着,说: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要去爱。”伯金说。 “真的?” “是的。我需要决定性的爱。” “决定性的爱。”杰拉德重复道。 “只一个女人吗?”杰拉德补充问。晚上的灯光在田野上洒下一路桔黄色,照着伯金紧张、茫然、坚定的面庞。杰拉德仍然摸不透伯金。 “是的,一个女人。”伯金说。 可杰拉德却以为伯金这不是自信,不过是固执罢了。 “我不相信,一个女人,只一个女人就能构成我的生活内容。”杰拉德说。 “难道连你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也不行吗?这可是构成生活的核心问题。”伯金说。 杰拉德眯起眼睛看着伯金,有点怪模怪样、阴险地笑道: “我从来没那种感觉。” “没有吗?那么你生活的中心点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正想有个人告诉我呢。就我目前来说,我的生活还根本没有中心点,只是被社会的结构人为地撮合着不破裂就行了。” 伯金思索着,觉得自己似乎要打碎点什么。 “我知道,”他说,“它恰恰没有中心点。旧的意识象指甲一样死了——丝毫不留。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与一个女人完美的结合是永恒的,这是一种崇高的婚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价值。” “你是否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就没有一切了呢?”杰拉德问。 “太对了,连上帝都没有。” “那我们就没出路了。”杰拉德说。他扭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金色的田野飞驰而过。 伯金不得不承认杰拉德的脸既漂亮又英俊,但他强作漠然不去看。 “你认为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吗?”伯金问。 “是的,如果我们非要从一个女人那里讨生活,仅仅从一个女人那里,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杰拉德说,“我不相信我会那样生活。” 伯金几乎愤愤地看着杰拉德说: “你天生来就什么都不信。” “我只相信我所感受到的,”杰拉德说。说着他又用那双闪着蓝光、颇有男子气的眼睛嘲弄地看了看伯金。伯金的眼睛此时燃着怒火,但不一会儿,这目光又变得烦恼、疑虑,然后漾起了温和、热情的笑意。 “这太让我苦恼了,杰拉德。”伯金皱皱眉头说。 “我看得出,”杰拉德说着嘴角上闪过男子气十足的漂亮的微笑。 杰拉德身不由己地被伯金吸引着。他想接近他,想受到他的影响。在伯金身上有什么地方跟他很相似。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注意到太多别的。他感到他杰拉德怀有别人不知道的、更经得起考验的真理,他感到自己比伯金年长识广。但他喜爱朋友伯金身上那一触即发的热情、生命力和闪光、热烈的言辞。他欣赏伯金的口才和迅速表达交流感情的能力,但伯金所谈的真正含义他并没有真正思索过,他知道他弄不懂,思索也没用。 对这一点,伯金心里明白。他知道杰拉德喜欢自己但并不看重自己。这让他对杰拉德很冷酷。火车在前进,伯金看着外面的田野,杰拉德被忘却了,对他来说杰拉德不存在了。 伯金看着田野和夜空,思忖着:“如果人类遭到了毁灭,如果我们这个种族象索德姆城①一样遭到毁灭,但夜晚仍然这么美丽,田野和森林依然这么美好,我也会感到满足的,因为那通风报信者还在,永远不会失去。总之,人类不过是那未知世界的一种表现形式。如果人类消失了,这只能说明这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完成了,完结了。得到表现的和将被表现的是不会消逝了,它就在这明丽的夜晚中。让人类消失吧,由时间来决定。创造的声音是不会终止的,它们只会存在于时间之中。人类并不能体现那未知世界的意义。人类是一个僵死的字母。会有一种新的体现方式,以一种新的形式。让人类尽快消失吧。” 杰拉德打断他的话问: “你在伦敦住哪儿?” 伯金抬起头答道: “住在索赫区②一个人家中。我租了一间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住。”—— ①《创世纪》中记载的上帝毁灭的城市。 ②伦敦一闹市区,餐馆很多。 “这主意不错,好歹算你自己的地方。”杰拉德说。 “是的。不过我并不那么注重这个,我对那些不得不去打交道的人感到厌倦了。” “哪些人?” “艺术家——音乐家——伦敦那帮放荡不羁的文人们,那帮小里小气,精打细算、斤斤计较的艺术家们。不过也有那么几个人挺体面,在某些方面算得上体面人。这些人是彻底的厌世者,或许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与这个世界作对,否定一切,他们的态度可算够消极的。” “他们都是干什么的?画家,音乐家?” “画家、音乐家、作家——一批食客,还有模特儿,好样的,他们与传统公开决裂,但又没有特定的归属。他们大多都是些大学生,也有独立谋生的女人。” “都很放荡吗?” 伯金看得出杰拉德的好奇心上来了。 “可以这么说,但大多数还是严肃的。别看挺骇人听闻,其实都一回事。” 他看看杰拉德,发现他的蓝眼睛中闪烁着一小团好奇的欲望之火。他还发现,他长得太漂亮了。杰拉德很迷人,他似乎血运很旺盛,令人动心。他那蓝色的目光尖锐而冷漠,他身上有一种特定的美,那是一种忍从的美。 “我们是否可以看看他们各自的千秋?我要在伦敦逗留二、三天呢。”杰拉德说。 “行,”伯金说,“我可不想去剧院或音乐厅,你最好来看看海里戴和他的那帮人吧。” “谢谢,我会去的,”杰拉德笑道,“今晚你做什么?” “我约海里戴去庞巴多,那地方不怎么样,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聚。” “在哪儿?”杰拉德问。 “在皮卡迪利广场。” “哦,那儿呀,-,我可以去吗?” “当然,你会很开心的。” 夜幕降临了,火车已过了贝德福德。伯金望着窗外的原野,心中感到十分失望。每到临近伦敦时,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他对人类的厌恶,对云云众生的厌恶,几乎变成了一块心病。 “‘宁静绚丽的黄昏 在幽远幽远的地方微笑——’”① 他象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一样自言自语着。杰拉德细微的感觉被触醒了,他倾着身子笑问: “你说什么呢?”伯金瞟了他一眼,笑着又重复道: “‘宁静绚丽的黄昏 在幽远幽远的地方微笑, 田野上羊儿 在打盹——②’”—— ①、②勃朗宁夫人诗《废墟上的爱》。 杰拉德现在也看着田野。伯金不知为什么现在感到疲劳和沮丧,对杰拉德说: “每当火车驶近伦敦时,我就感到厄运将临。我感到那么绝望:那么失望,似乎这是世界的末日。” “真的!”杰拉德说,“世界的末日让你感到恐惧吗?” 伯金微微耸了一下肩。 “我不知道。”他说,“当世界即将塌陷而又没有塌陷时才让人感到恐惧。可是人们给我的感觉太坏了,太坏了。” 杰拉德的眼睛中闪过兴奋的微笑。 “是吗?”他审视地看着伯金说。 几分钟后,火车穿行在丑恶的大伦敦市区里了。车厢中的人们都振作起精神准备下车了。最终火车驶进了巨大拱顶笼罩下的火车站,来到伦敦城巨大的阴影中。伯金下了车,到了。 两个人一齐进了一辆出租汽车。 “你是否感到象要进地狱了?”伯金问道。他们坐在这小小的迅速疾行着的空间里,看着外面丑陋的大街。 “不,”杰拉德笑道。 “这是真正的死亡。”伯金说 [book_title]第06章 薄荷酒 几小时以后他们又在酒馆里见面了。杰拉德推开门走进宽大高雅的正屋,透过弥漫的烟雾可依稀辩认出顾客们的脸和头,这些人影反射在墙上的大镜子里,景象更加幽暗、庞杂,一走进去就象进入了一个朦胧、黯淡、烟雾缭绕、人影绰绰的世界。不过,在噪杂的欢声中红色的绒椅倒显得实在。 杰拉德缓慢地巡视着四周,穿过一张张桌子和人群,每过一处人们都抬起头来看他。他似乎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地方,穿入一处闪光的新的去处,来到了一群放荡的人们之间。他感到心情喜悦,快活。他俯视着那些露出桌面的一张张脸,发现人们的脸上闪着奇特的光采。然后他看到伯金起身向他打招呼。 伯金的桌旁坐着一位金发女子,头发剪得很短,样式很考究,直披下来,发梢微微向上卷到耳际。她娇小玲珑,肤色白皙,有一双透着稚气的蓝色大眼睛。她娇嫩,几乎是如花似玉,神态也极迷人。看到她,杰拉德的眼睛立时一亮。 伯金看上去木然,神不守舍,介绍说这女子是塔林顿小姐。塔林顿小姐勉强地向杰拉德伸出手来,眼睛却阴郁、大胆地盯着他。杰拉德精神焕发地落了座。 侍者上来了。杰拉德瞟了一眼另外两人的杯子。伯金喝着一种绿色饮料,塔林顿小姐的小酒杯中只有几滴酒了。 “再要一点吗?” “白兰地,”她咂尽最后一滴放下了杯子说。侍者离去了。 “不,”她对伯金说,“他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他要是看到我在这儿他会大大七(吃)一惊。” 她说起话来有点咬舌,象小孩子一样,对于她的性格来说,这既是装腔作势又象是真的。她的语调平缓,不怎么动人。 “他在哪儿呢?”伯金问。 “他在纳尔格鲁夫人那儿开私人画展。”姑娘说,“沃伦斯也在那儿。” “那么,”伯金毫不动情但以保护人的口吻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姑娘阴郁地沉默不语。她厌恶这个问题。 “我并不打算做什么,”她回答,“我明天将去找主顾,给他们当模特儿。” “去谁那儿呢?”伯金问。 “先到班特利那儿,不过我相信我上次出走肯定让他生气了。” “你是指从马多那那里逃走吗?” “是的。要是他不需要我,我可以在卡马松那儿找到工作。” “卡马松?” “弗德里克-卡马松,他搞摄影。” “拍穿薄纱衣露肩的照片——” “是的。不过他可是个很正经的人。” “那你拿裘里斯怎么办?”他问。 “不怎么,”她说,“我不理他就是了。” “你跟他彻底断了?”她不高兴地转过脸去,对此不予回答。 这时另一位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 “哈-,伯金!哈-,米纳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急切地问。 “今天。” “海里戴知道吗?” “我不知道,再说我也不在乎他。” “哈!还是那儿走运,不是吗?我挪到这张桌子上来,你不介意吧?” “我在同努(卢)伯特谈话,你不介意吧?”她冷漠但恳求地说。象个孩子。 “公开的忏悔,对灵魂有益,啊?”小伙子说,“那,再见了。” 小伙子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伯金和杰拉德,转身走了,上衣的下摆随之一旋。 在这过程中,杰拉德几乎全然被人冷落了。但他感到这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等待着,倾听着,试图凑上去说几句。 “你住在旅社里吗?”姑娘问伯金。 “住三天,”伯金说,“你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到伯萨家住,什么时候都可以。” 一阵沉默。 突然这姑娘转向杰拉德问: “你熟悉伦敦吗?” 她的口吻很正式、客气,象自认社会地位低下的女人一样态度疏远但又显示出对男人的亲昵。 “我说不上,”杰拉德笑道,“伦敦我来过好多次了,但这个地方还是头一次来。” “你不是艺术家了?”她一语就把他推出了自己的圈外。 “不是。”他回答。 “人家是一位战士,探险家,工业拿破仑。”伯金说,流露出他对放浪艺术家的信任。 “你是战士吗?”姑娘漠然但好奇地问。 “不,”杰拉德说,“我多年以前就退伍了。” “他参加了上次的大战①,”伯金说—— ①指布尔战争(1899-1902) “真的吗?”姑娘问。 “他那时考察了亚马逊河,”伯金说,“现在他管着一座煤矿。” 姑娘目不转睛、好奇地看着杰拉德。听别人讲自己,杰拉德笑了。他感到骄傲,充满了男子汉的力量。他蓝色的眼睛炯炯发光,洋溢着笑漪,容光焕发的脸上露着满意的神情,他的脸和金黄色的头发充满了活力。他激起了姑娘的好奇心。 “你要在这儿住多久?”她问。 “一两天吧,”他回答,“不过我并不急着回去。” 她仍然用一双凝眸盯着他的脸,这眼神那么好奇,令他激动。他自我意识极强,为自己的迷人之处深感喜悦。他感到浑身是劲,有能力释放出惊人的能量。同时他也意识到姑娘那蓝色的眼睛大胆地盯着自己。她的眼睛很美,鲜花般的媚眼睁得圆溜溜的,赤裸裸地看着他。她的眼屏上似乎漂浮着一层彩虹,某种分裂的东西,就象油漂浮在水上,那是忧郁的眼神。在闷热的咖啡馆里,她没戴帽子,宽松简朴的外套穿在身上,领口扎着一根细带。这细带是用贵重的双绉做的,柔软的带子从娇嫩的脖颈处垂下来,细纤的手腕处也垂着同样的带子。她容颜纯洁娇好,实在太美了。她长得端庄,金黄色的鬈发披挂下来,她挺拔、玲珑、柔软的体态显示出了每一处细小的曲线,脖颈显得纤细,烟雾缭绕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很沉稳,几乎不露表情,一幅若即若离的神态。 她太让杰拉德动情了。他感到自己对她有一种巨大的控制力,一种本能上令人心儿发痛的爱。这是因为她是个牺牲品。他感到她是处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则是在施恩惠于她。这令他感到自己的四肢过电般地兴奋,奔涌着情欲的浪潮。如果他释放电能,他就会彻底摧毁她。可她却若有所思地等待着。 他们聊着些闲话,聊了一会儿,伯金突然说: “裘里斯来了!”说着他站起身,向新来的人移动过去。姑娘奇怪地动了动,那样子不无恶意,身子没转动,只扭头朝后看去。这时杰拉德在看着她浓密的金发在耳朵上甩动着。他感到姑娘在密切地注视着来者,于是他也朝来人看去。他看到一位皮肤黝黑、身材颀长,黑帽子下露出长长黑发的小伙子行动迟缓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天真、热情但又缺乏生气的笑容。他走近了急忙上前来迎接他的伯金。 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这姑娘。他退缩着,脸色发青,尖叫道: “米纳蒂,你在这儿干什么?” 咖啡馆里的人一听到这声尖叫都象动物一样抬起了头。海里戴无动于衷,脸上露出几乎有点蠢笨的微笑。姑娘冷冷地看着他,那表情显得深不可测,但也有些无能为力。她受制于海里戴。 “你为什么回来了?”海里戴仍然歇斯底里地叫着,“我对你说过不要回来。” 姑娘没有回答,只是仍然冷漠、沉重地直视着他,他向后面的桌子退缩着,似乎要保护自己。 “你知道你想要她回来,来,坐下。”伯金对他说。 “不,我不想要她回来,我告诉过她,叫她别回来了。你回来干什么,米纳蒂?” “跟你没关系。”她极反感地说。 “那你回来干什么?”海里戴提高嗓门尖叫着。 “她愿意回来就回来吧,”伯金说,“你坐下还是不坐下?” “我不,我不跟米纳蒂坐一块儿。”海里戴叫道。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用不着害怕。”她对海里戴尖刻地说,但语调中有点自卫的意思。 海里戴走过来坐在桌旁,手捂住胸口叫道: “啊,这把我吓了一跳!米纳蒂,我希望你别干这些事。 你干吗要回来?” “跟你没关系。”她重复道。 “你又说这个。”他大叫。 她转过身,对着杰拉德-克里奇,他的目光闪烁着,很开心。 “你西(是)不西(是)很怕野蛮人?”她用平缓无味、孩子般的语调问杰拉德。 “不,从来没怕过。总的来说,野蛮人并无害——他们还没出生呢,你不会觉得可怕的。你知道你可以对付他们。” “你金(真)不怕吗?他们不是很凶恶吗?” “不很凶。其实没多少凶恶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没有多少是危险的。” “除非是兽群。”伯金插话道。 “真的吗?”她说,“我觉得野蛮的东西都太危险了,你还来不及四下里看看,他们就要了你的命。” “你遇上过?”他笑道,“野蛮的东西是无法划分等类的。 他们就象有些人一样,只有见过一面后才会兴奋起来。” “那,做一名探险者不是太勇敢了吗?” “不。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说是艰险。” “啊!那你害怕过吗?” “在我一生中?我不知道。怕过,我对有些东西就感到怕——我怕被关起来幽禁在什么地方,或着被束缚起来。我怕被人捆住手脚。” 她凝视着他,天真的目光令他心动,头脑倒平静了。他感到她从他这里得到了他的自我暴露,似乎是从他躯体内黑暗的最深处得到的,这太有趣了。她想了解他,她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裸体。他感到,她被他吸引着,她命中注定要与他接触,因此她必须观察他、了解他。这让他感到很得意。同时他还感到她必须投入他的手心里,听他的才行。她是那么世俗,象个奴隶似地看着他,被他迷住了。倒不是说她对他说的话感兴趣,而是她被他的自我暴露迷住了,被他这个人迷住了,她需要他的秘密,需要男性的经验。 杰拉德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精神焕发但并不很清醒。他双臂搭在桌上,一双晒得黝黑可怕的动物般的手朝她伸展着,不过他的手型很好看,很漂亮。这双手迷住了她,她知道自己被迷住了。 别的男人来到桌前同伯金和海里戴交谈。杰拉德压低嗓门冲米纳蒂说: “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乡下,”米纳蒂声音很低,但很圆润。她紧绷着脸,她时不时地瞟一眼海里戴,眼中燃起了怒火。神色沉郁的小伙子看都不看她,不过他是真怕她。有时她就是不理杰拉德,看来杰拉德并没有征服她。 “那么海里戴跟你回来有什么关系?”他依旧声音低沉地问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说: “是他让我走的,让我跟他同居,可现在他想甩了我,但又不让我跟任何别的人在一起生活。他想让我隐居在乡下。然后他说我害了他,他无法摆脱我。” “他简直失去理智了。”杰拉德说。 “他就没有理智,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她说,“他总等别人告诉他做什么他才做什么。他从来没按自己的想法做过什么事,因为他不知道他想什么。他整个儿是个孩子。” 杰拉德看着海里戴那柔和、颓废的脸。那张脸很有魅力; 那柔和、热情的性格很可掬、宜人。 “但他并不能控制你,对吗?”杰拉德问她。 “你知道是他强迫我跟他同居的,我并不愿意,”她说,“他来冲我大叫,哭着说我要是不跟他回去他就没法儿活,你从来没见过他流那么多的眼泪。每次他都这样。可现在我怀孕了,他想给我一百镑打发我到乡下去,从此再也不见我,再也听不到我的音讯。我就不这样,不——” 杰拉德脸上露出奇怪的笑。 “你要生孩子了?”他不相信地问。看她那样子,这似乎不可能,她那么年轻,那神态也不象怀孕的。 她凝视着他的脸,现在她那纯真的蓝眼睛窥视着,看到了不祥的东西,显出一副不可驾驭的神色。杰拉德心里烧起了一股火。 “是的,”她说,“是不是可怕?” “你想要吗?”他问。 “我才不呢。”她加重语气说。 “可是,”他说,“你知道多久了?” “十个星期了。”她说。 她一直看着他。他则默默地沉思着。然后他转过身去,变冷漠了,却不无关切地问: “我们吃点什么好吗?你喜欢来点什么?” “好的,”她说,“我喜欢来点牡蛎。” “那好,”他说,“我们就要牡蛎。”说完他招唤侍者。 海里戴一直对这边的事视而不见,直到盛有牡蛎的小盘子放到她面前,他才大叫: “米纳蒂,喝白兰地时不能吃牡蛎。”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问。 “没关系,没关系,”他叫道,“可喝白兰地时就是不能吃牡蛎。” “我没喝白兰地,”她说着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洒在海里戴脸上。海里戴不禁怪叫一声。可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米纳蒂,你干嘛这样?”他恐慌地叫道。在杰拉德看来,海里戴让米纳蒂吓怕了,他喜欢自己的这副恐慌样子。他似乎因为自己怕她、恨她而沾沾自喜,在恐慌中有所回味;欣赏这种恐慌的滋味。杰拉德认为他是个奇怪的傻瓜,但挺有味儿。 “可是米纳蒂,”另一个男人小声地操着伊顿腔说,“你保证过,说你不伤害他。” “可我没伤害他呀。”她回答。 “你喝点什么?”那年轻人问。他肤色黑,但皮肤还算光洁,浑身有那么点令人难以发现的活力。 “我不喜欢人伺候,马克西姆。”她回答。 “你应该要点香槟。”马克西姆很有绅士风度地嘟哝道。 杰拉德突然意识到这是对他的启发。 “我们来点香槟好吗?”他笑问。 “好的,请,要干香槟,”她咬着舌孩子气地说。 杰拉德看着她吃牡蛎。她吃得很细,很讲究。她的手指尖漂亮又敏感,优雅、小心地剥开牡蛎,仔细地吃着。她这样子很让杰拉德心悦,可却把伯金气坏了。大家都在喝香槟酒,只有马克西姆看上去十分平静、清醒,他是个俄国小伙子,穿着整洁,皮肤光洁,一脸的暖色,黑头发擦得油亮。伯金脸色苍白、茫然、很不自在。杰拉德微笑着,眼睛里放射出开心但冷漠的目光,很有保护气度地向米纳蒂倾着身子。米纳蒂娇嫩、漂亮,象一朵恐惧中绽开的冰花。现在她虚荣地绯红了脸,由于喝了酒,周围又有男人在场,她很激动。海里戴看上去傻乎乎的。只肖一杯酒就可以让他醉倒并咯咯地笑。可他总有那么点可爱的热情天真相,这一点使得他颇有吸引力。 “除了黑甲壳虫以外,我什么都不怕。”米纳蒂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睛凝视着杰拉德,那眼睛里燃着一团看不见的火。杰拉德从骨子里发出一声吓人的笑。她孩子气的话语触动了他的神经,火辣辣的目光全部投在他身上,她忘记了她以前的一切,那样子颇为放肆。 “我不怕,”她抗议道,“我别的什么都不怕。就怕黑甲壳虫,嚯!”她耸耸肩,似乎一想这些就难以忍受。 “你是不是说,”杰拉德喝了点酒,说话有些谨慎,“你看到黑甲壳虫就怕呢,还是害怕咬你、危害你的黑甲壳虫?” “黑甲壳虫咬人吗?”姑娘问道。 “这简直太让人厌恶了!”海里戴惊叹着。 “我不知道,”杰拉德环顾着四周说,“黑甲壳虫是否咬人这并不是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是否怕它咬,或者说,它是不是一种玄学意义上的恶物。” 姑娘一直用迷惘的眼光凝视着杰拉德。 “哦,我觉得黑甲壳虫可恶、可怕。”她叫道,“要是我看见它,我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要是有那么一只虫子爬到我身上来,我敢说我会死的,我肯定会死的。” “我希望你别这样。”年轻的俄国人低语道。 “我敢说我会的,马克西姆。”她强调说。 “那就不会有虫子爬到你身上。”杰拉德很理解地笑道。说不清为什么,他反正能理解她。 “这是个玄学问题,杰拉德说得对。”伯金发话了。 桌面上出现了不安的停顿。 “那么,米纳蒂,你还怕别的吗?”年轻的俄国人问。他说话速度很快,声音低,举止很文雅。 “难说,”米纳蒂说,“我害怕的并不见得都是这种东西。 我就不怕血。” “不怕血!”又一个年轻人问。这人脸色苍白但多肉,一脸的嘲弄表情,他刚刚落座,喝着威士忌。 米纳蒂留给他一个阴郁、厌恶的一瞥。 “你真地不怕血?”那人追问着露出一脸的嘲笑。 “不怕,就是不怕。”她反唇相讥。 “为什么,你恐怕除了在牙医的痰盂里见过血以外,还没见过血吧?”小伙子讽刺道。 “我没跟你说话。”她很巧妙地回击。 “难道你不能回答我的话吗?” 她突然抓起一把刀照着他苍白肥胖的手戳了过去,作为回答。他骂着大街跳了起来。 “瞧你那德行。”米纳蒂不屑地说。 “他妈的,你,”小伙子站在桌边凶恶地俯视着她。 “行了,”杰拉德本能地立刻站出来控制局面。 那年轻人蔑视地看着她,苍白多肉的脸上露出胆怯的表情。血开始从手上淌出。 “哦,太可怕了,把它拿走!”海里戴青着变形的脸尖叫着。 “你觉得不舒服吗?”那位嘲弄人的小伙子有点关切地问,“不舒服吗,裘里斯?伙计,这不算什么,爷们儿,别让她以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就高兴,别让她满意,爷们儿,她希望的就是这个。” “哦!”海里戴尖叫着。 “他要吐,马克西姆,”米纳蒂警告说。文雅的俄国小伙子站起来挽住海里戴的胳膊把他带了出去。苍白、沉默的伯金袖手旁观,他似乎不大高兴。那位嘴头子很损的受伤者不顾自己流血的手,也走了。 “他真是个十足的胆小鬼,”米纳蒂对杰拉德说,“他对裘里斯很有影响。” “他是什么人?”杰拉德问。 “他是个犹太人,真的。我无法忍受他。” “哼,他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海里戴怎么回事?” “裘里斯是你见过的最胆小的胆小鬼。”她叫道,“只要我一举起刀,他就会晕过去,他让我吓坏了。” “嚯!” “他们都怕我,”她说,“只有那犹太人想表现一下他的胆量。可他是世界上最胆小的懦夫,真的,因为他怕别人对他有看法,而裘里斯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自己。” “他们还挺勇敢的嘛。”杰拉德和善地说。 米纳蒂看着他,脸上渐渐浮起笑容。她太漂亮了,绯红着脸,遇上可怕事仍旧泰然自若。杰拉德的眼睛里闪烁起两个亮点。 “他们为什么管你叫米纳蒂?是因为你长得象猫吗?”他问她。 “我想是吧。”她说。 他的脸绷得更紧了。 “你呀,倒不如说象一只年轻的母豹。” “天哪,杰拉德!”伯金有点厌恶地说。 两个人都不安地看着伯金。 “你今晚很沉默,努(卢)伯特。”她有了另一个男人的保护,对伯金说话也大胆起来。 海里戴回来了,一脸病态,看上去很忧伤。 “米纳蒂,”他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天啊!” 他呻吟着坐在椅子里。 “你最好回家。”她对他说。 “我会回家的,”他说,“可是,你们都来好吗?到我的住所来。”他对杰拉德说,“你要是来我太高兴了。来吧,那太好了,是吗?”他四下里环视着找侍者。“来辆出租车。”然后他又呻吟起来。“哦,我真不好受,难受极了!米纳蒂,瞧你干的这事,把我弄成什么样子。” “那你为什么这么傻呢?”她沉着脸平静地说。 “我不傻!哦,太可怕了!来吧,都来吧,来了太好了。米纳蒂,你来吧。什么?不,你一定要来,对,你一定要来。什么;哦,我亲爱的姑娘,别大惊小怪的了,我感觉,难受极了,哦!哦!” “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她冷冷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说,米纳蒂,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是因为你令人作呕的表现,决不是因为别的。哦,太可怕了!里比德尼科夫,咱们走吧。” “他一杯酒就醉,只肖一杯。”俄国小伙子声音很低沉地说。 大家都向门口走去。姑娘紧挨着杰拉德,似乎同他步调一致。杰拉德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产生了一阵恶魔般的满足:他的动作竟适用于两个人。他用自己的意志控制着她,她在他的控制下很激动,显得温顺、神秘、隐秘。 他们五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中。海里戴头一个歪歪扭扭地钻进去,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然后米纳蒂坐了进去,杰拉德紧挨着她坐下。年轻的俄国人向司机说明了方向,然后大家就挤坐在黑暗的车中了,海里戴呻吟着把头伸出窗外。大家感到车子疾行着,滑动的声音很郁闷。 米纳蒂挨着杰拉德坐着,似乎变得稣软,点点滴滴将自己化入他的骨骼中去,似乎她是一道电流融入了他的体内。她的生命溶入了他的血管,如同一个黑暗的磁场,凝聚在他的脊髓中,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源泉。与此同时,她同伯金和马克西姆谈话的声音变得细弱、冷漠起来。在她与杰拉德之间,存在着这种沉默与黑暗中闪电般的理解。然后她摸到他的手,把它紧紧握在自己那只小手中。这纯粹黑暗但赤裸裸的表示令他全身的血管颤动,令他头眩,他失去了感知。她的话音仍象铃儿在响,不乏调侃。她晃动着头,浓密的黑发扫动着脸颊,这样子令他的全部神经起火,似乎他的神经受到了微细的磨擦。但是,他力量的中心是稳固的,他心中感到无比自豪。 他们来到一条宁静的街道,踏上一条园中小径,走了一程,一个黑皮肤的仆人打开了门,杰拉德奇怪地望着开门人,猜测他也许是来自牛津的东方绅士,可他不是绅士,是男仆。 “沏茶,哈桑。”海里戴说。 “有我的房间吗?”伯金说。 男仆对两人的话都微笑着支吾作答。 这男仆让杰拉德顿生疑问,这人身材修长,衣着体面,看上去是个绅士样子。 “哪个是你的仆人?”他问海里戴,“他看上去很象样子嘛。” “噢,因为他穿了另一个人的衣服。他的确是个挺漂亮的人。我看到他在街上挨饿,就把他领来了,另一个人送了他一套衣服。他就这样儿,唯一的优点是他不会英语,不会说,也听不懂,所以他很可靠。” “他太脏了,”俄国小伙子以极快的速度说。 男仆出现在门道里。 “什么事?”海里戴问。 男仆咧咧嘴笑笑,然后腼腆地嘟哝说: “想跟主人讲话。” 杰拉德好奇地看着他们。那门道中的男仆长得挺好,挺清爽,举止也文静,看上去很高雅,有贵族味儿。可他又有点象野蛮人一样傻乎乎地笑着。海里戴到走廊里去跟他说话。 “什么?”大家听他说,“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什么?要钱?多要几个钱?可你要钱干什么?”那阿拉伯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海里戴回到屋里,傻乎乎地笑着说: “他说他要钱买内衣。谁肯借给他一先令?好,谢谢,一先令足够他买全部的内衣了。”他从杰拉德手中接过钱又向走廊里走去,大家听他说道:“你别想要更多的钱了,昨天刚给了你三镑六先令。你不能再要钱了。快把茶端上来。” 杰拉德环视屋里。这是一间普遍伦敦人家的起居室,很明显一租来就配好了家具,零乱但很舒服。但有几尊雕像和几幅木刻显得古怪、让人不舒服。这些艺术品来自西太平洋国家,那上面刻的土著人几乎象人类胎儿。一尊雕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裸女坐像,受着折磨,肚子凸起。俄国小伙子解释说她坐着是在生孩子,两只手抓着套在脖子上的箍带,这样有利于分娩。这奇形怪状的普通女人呆若木鸡的脸又令杰拉德想起了胎儿。但这尊雕像也很奇妙,它表明人体极端的感觉是人的理性意识所不能控制的。 “这是不是太淫秽了?”他不赞同地问。 “我不知道,”俄国人喃言着,“我从来不认为它淫秽。我想这很好。” 杰拉德转过身去看另几幅未来主义风格的画和屋里的那架大钢琴。这些东西加上伦敦出租房间的一般家具算是这间屋子的全部装饰物。 米纳蒂摘下帽子,脱掉大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在这屋里显然很有点宾至如归的样子,但还是显得局促不安。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她现在的同盟是杰拉德,可她不知道其余的男人是否承认这种同盟,承认到什么程度。她正考虑如何对付眼前的局势,她下决心体验一下。在这关键时刻,她决不再受挫。她涨红了脸,似乎要打一仗,眼睛审度着,但这一仗是不可避免的了。 男仆端着茶点和一瓶科麦尔酒进屋来了。他把托盘放在了长沙发椅前的桌子上。 “米纳蒂,”海里戴说,“倒茶。” 她没有动。 “你倒茶,听见了吗?”海里戴重复着,但心里很是紧张害怕。 “我今天回这儿来,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她说,“我来这儿只是大伙儿想让我来,并不是为你来的。” “我亲爱的米纳蒂,你知道你是自己的主人。我只是想让你在这公寓里受用,没别的意思,这你知道,我以前对你讲过多次了。” 她没有回答,却默默、有节制地伸手去拿茶壶。大家都围桌而坐品着茗香。杰拉德可以感觉到他同她之间那电磁般的联系是多么强壮,以至于他觉得这是另一种场合。她沉默着,克制着自己,她的沉寂令他困惑。他怎么才能亲近她呢?他感到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太相信那将他们两人连结在一起的电流了,他的困惑不过是表面现象,新的条件产生了,旧的已成为过去。此时一个人必定要尊从自己的命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去做。 伯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