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
[book_author]拜伦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7839
[book_dec]英国19世纪上半叶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游记体长篇抒情诗。全诗共分四章,写于1809~1811年诗人游历西班牙、希腊等地期间。游历过程中,诗人目睹了人民不甘忍受“神圣同盟”实行的专制统治,为寻求自由和解放而进行的斗争,诗中通过贵族青年恰尔德·哈洛尔德的游历反映了诗人自己的思想情感和政治见解。第三章和第四章是诗人与英国统治者彻底决裂后被迫流亡时写的,借哈洛尔德这一形象,抒发了诗人孤寂苦闷的情怀。 诗的基调是忧郁的,在抒情的总情绪中,揉进了现实的内容,把叙事和抒情结合起来,时而高歌为自由而战的英雄们,时而愤怒地揭露各国统治者的残暴,时而流露出对祖国的怀念,时而又沉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时而又悲叹前途的渺茫。诗人似乎有着倾吐不尽的炽热的情感之泉,那泉水喷涌而出,滔滔不绝,气势磅礴。那优美的语言,绮丽的意境,深刻的思想,都蕴含着迷人的魅力。 诗人在诗中运用了对比的手法,使诗意更加明朗。西班牙、莱茵河、阿尔卑斯山等地的自然风光在诗人的笔下变得格外美好,以大自然的美,反衬出现实的丑恶;以人在自然天地中的自由感,反衬出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和不幸;以古希腊和意大利历史的荣耀,衬托出当时社会的黑暗与耻辱;以塞维拉城中的奢华欢乐的场面,衬托出农村人民惨遭战争蹂躏的情景。 在形式上,诗人严格地采用了斯宾塞诗体的格律,每节九行,前八行每行十步,第九行十二步,韵脚为“ababbcbcc”。这种韵律的采用给长诗增添了一种形式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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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浪漫星云”题解
当我在夜晚繁星如织的面庞
看到巨大的云符乃浪漫的表征
想到我永远无法用命运的神掌
趁有生之年追寻它们的踪影
(济慈,《当我害怕人生将尽》)
浪漫主义并不浪漫。这是后人的命名。“浪漫星云”之说偶然得之,倒也十分贴切。因为,以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为例,这一时期恰是群星闪耀时,大诗人们共同造就了英国诗歌史上的巅峰。他们不仅拥有超越地心引力的璀璨壮美,更有一双始终凝视尘世的眼睛,既超然物外,又时常感到生存的“秘密重压”,听到“那沉静而永在的人性悲曲”。
这些诗人们并不知道自己被称为“浪漫主义诗人”。虽然他们的作品中偶尔出现“浪漫”一词,但到底何为浪漫,亚瑟·拉夫乔伊教授列出的定义至少有二十多种。一言难尽。简单来说,首先,浪漫主义作家们不仅具有瑰丽的想象,创新的诗论,独特的审美,而且也是“自我书写”的先锋,华兹华斯的《序曲,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即是一部诗歌体自传。柯尔律治的《文学生涯》侧重梳理诗学思想。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则记录了诗人壮游中的见闻和思考。这些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与后人为他们所写的传记相互映照,值得探索。其次,法国大革命作为“时代的精神”是英国浪漫主义的宏大背景。两代诗人或亲历了这一历史事件,或诞生于它的历史余波,他们的经历也由此丰富、厚重。别的作家编织梦想,他们本身就是传奇,最终认识到无论世事的体系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人类的心灵有着“更神妙的材质与织体”,“比其居住的大地美妙千百倍”。此外,这些作家的生活方式与艺术创作高度融合,比如隐居湖畔思索自然与人性的华兹华斯,游历四方、投身希腊独立战争的拜伦,等等。研读他们的传记,我们感佩他们将生活与理想合而为一的勇气;吟诵他们的诗歌,我们珍惜这诗语与诗思表里如一的真诚。
浪漫主义的许多思想传统至今值得我们借鉴。他们热爱自然,但更关注与自然交流的心灵。他们重视生态,但深知生态实乃心态的反映。他们往往被贴上“自我”的标签,但对自我的反省与探索最终引向对人类的普遍同情。他们被称为叛逆者、反动派,但没有谁比他们更敬畏习俗与传统。他们对想象力的重视,对精神完美的追求,对唯理性主义的担忧,对视觉中心文化的反思,对“进步”与“速度”的怀疑,对“朴素生活,高贵思考”的信念……都拥有恒星般久远光明的价值。
第一代浪漫主义诗人的两大巨匠都曾为我们的心灵状态忧虑。华兹华斯认为,“在我们的时代里,众多因素正以一股联合之势钝化着心智的鉴赏力,使心灵不能发挥任何主动性,乃至陷入愚钝”。这股使心灵钝化的合力包括工业的发展、城市人口的激增和信息的高速传播——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好朋友柯尔律治也警示我们,在忙忙碌碌的世界里,“由于熟视无睹或者私心牵掣,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心灵,却既不善感受,也不能理解”。他们认为,在任何时期,作家最重要的职责都是要提高人们心灵的灵敏度——“啊,灵魂自身必须焕发出/光芒、辉煌和美妙明亮的云章”。艾布拉姆斯教授曾通过镜与灯的对比来阐明浪漫主义的特征。我们看到,这些伟大的诗人们不是灯盏,是星辰。
浪漫主义的细腻文思和作家们的忧患意识,使得“浪漫星云”子系列绵延着“文学纪念碑”丛书的深厚关切。同时,作为一个欧洲现象,浪漫主义跨越文学、美术和音乐等多重领域,也让未来搭建更多的丰碑成为可能。我们希冀“浪漫星云”系列以一碑一契汇聚为一座巨石阵,浪漫之中不乏沉重,星云之下脚踏实地、悯念苍生。
《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导读
[1]
对于那些没有能力和财力去旅行的人而言,《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可谓是一座画廊。但其魅力并非在此。《游记》不仅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中一部伟大的自传体长诗,也是一种厌世情绪的真实写照,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拜伦以及同代英国文人对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征战彻底失望了。正因如此,《游记》在当时深受人们喜爱,其影响力遍及整个十九世纪的大西洋两岸。1809年10月,拜伦游历至约阿尼纳市 [2] ,触景生情,开始创作《游记》第一章。他边游边写,1810年3月到达士麦那市 [3] 的时候,完成了第二章。在此之前他一直在阅读斯宾塞的诗作,受此影响,他创作的朝觐之旅采用了斯宾塞式的诗体。
拜伦式的忧郁及其前因后果都在《游记》中得以完整体现。所有的情绪活动,不论是多么跌宕起伏、五味杂陈,归结起来都是浪漫式的自我作祟,这份自我令他进退两难,十分痛苦:在现实世界,他要追寻的理想社会和完美状态不存在,《游记》完整地记录了从追寻理想到接受失败的情绪变化,包括痛苦,悔过,甜美的伤感,愤世,无奈的隐忍,最终因疲惫而作罢的决定,还有一系列叠加出现的情绪活动。拜伦的朝觐之旅虽终将无果,但仍会继续,他对朝觐的渴望无法得到满足,途中光鲜夺目的异域风情和名胜古迹又令他欲罢不能,这些美景最终随着他的接近渐渐失去了想象中的光晕。
拜伦追求天真的美感,尤其是那些转瞬即逝的美。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他是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深知现实世界无法满足他的理想。他的早期诗歌可以说明这一点。《游记》第七版(1814)第一章有一段献给安蒂,即夏洛蒂·哈莱,牛津伯爵夫人年仅十一岁的女儿:
啊!愿你永远保持着现在的模样;
你形容如此美丽,心儿温和而单纯,
就像爱神降世,只缺了一双翅膀,
你纯洁无邪,出乎希望女神的想象!
拜伦比她年长一倍,他称安蒂是“西方的佩丽”,能看到她身上有一种成熟的美,对此他颇为得意。但在1814年以前,他已经对安蒂失望了,当然,他没有把这种失望感写进诗里。前一年的4月5日,他写信给子爵梅尔本夫人 [4] ,说夏洛蒂“如果能永远十一岁,我会爱一辈子,如果她成年,我可能还会娶她,但绝不能让她变得和其他妇人一样俗不可耐”。
任何光鲜的外表细看来都是层层骗局,都离理想和完美相差甚远,都不如人意,一想到这些,拜伦心里就有说不尽的郁结。拜伦想要逃避,或者至少把这一困境看明白。拜伦是一个高度敏感的人,同时又充满理想。这样一个人要被迫接受冰冷的现实和残酷的幻灭,拜伦心里无比地痛苦。玩味这种痛苦,把它书写出来,不啻为一种自我安慰的办法。或者,假装内心平静,傲视凡间,坚忍克己,愤世嫉俗;他渴望精致的生活、完美的爱情,但现实世界一次次令他失望;面对这种挫败,采取神一样超然的态度,也是一种释然的办法。拜伦将这些情绪活动写成了精彩的故事,汇入到《游记》中,包括后期更为成熟的两章。前两章的口吻的确有些伤感主义式的做作,后期评论家指责他装腔作势,对自己的罪孽和愁苦夸大其词,故意包装自己。然而,虽然他的措辞有意古奥,但他确实再现了自己乃至所有同代人的心理两难,在这一点上他至少是诚实的。
让我们仔细考察拜伦式的人物设计和故事里浪漫式的两难有何种关系。第一章一开篇,诗人直言自己已厌倦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充满了罪恶感。仅凭这些话语就称诗人是“撒旦式的人物”,这样说虽不完全错误,但也说明没有看到问题的根源。他的措辞多愁善感、陈词滥调,是他的风格使然。拜伦深受十八世纪典雅华丽文风所害,这种行文习惯根深蒂固,他很难改掉。但他的确“陷入了酒醉饭饱的苦闷境地”,“已在罪恶的迷津中,长久地跋涉”。实际上,这是浪漫派文人面临的最严酷的现实——人性的缺陷。
紧接着就是一个“形孤影单”的形象。“落落寡合,他独个儿徘徊惆怅。”他非常敏感,虽然还未做出什么壮举,但仅凭高人一等的向往,他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不与那些满足于现实生活的芸芸众生为伍。在这种态度的笼罩下,华兹华斯笔下那种湖光山色的秀丽景观是配不上他的。只有荒蛮的自然风光才能抚慰他的心灵。来到“人迹不至”的地方,看到汹涌的波涛、嶙峋的山石、浓密的森林、深沉的海洋,他好像看到了桀骜不驯的自己。
看到人性的脆弱,他有感而发。在此之前,拜伦曾写诗赠予约翰·皮戈特 [5] ,表达了相似的观点,只不过在《游记》里口吻更加忧伤,而非像前面那样诙谐。
姑娘们,像飞蛾,只爱灿烂的灯光,
有时候玛蒙会取胜,而萨拉芙却落得个失望。(1:9)
此外:
依我看来,男子并不熟谙女人心意,
如果他认为须用叹息去博取欢心……
甚至不要显出温柔,如果你还聪明;
充分的自信总是谈情时最灵的药丸;
你要有忽冷忽热的功夫,终能得到她的喜欢。(2:34)
因过去黯然伤神,一声难以启齿的道别,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现在都已成回忆,这些美丽而伤感的回忆渐行渐远,变得模糊不清,这都是浪漫派式的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受挫时的表现。“被束缚在地上,眼睛却望着天堂。”
接下来是对比鲜明的风景描写,这样的景色深受拜伦喜爱,期间他时常赞颂过去和他其实不熟悉的事物。从塔古斯河 [6] 对岸眺望里斯本城,一座座白色的建筑坐落在山肩上,一时美不胜收。但走近端详,“葡萄牙这个国家骄傲而又愚蠢”,“蓬头垢面的居民杂处在垃圾堆中间”,让他极为失望。华丽的葡西战争描写后,拜伦像莎翁笔下的福斯塔夫那样开始思考光荣的价值。英雄“无非是暴君的工具,/成千累万被无情地抛弃”。只有塞维利亚少女的美貌免遭他的揭破。天堂的美女也比不过“黑眼珠的西班牙女郎”“那样的美人连禁欲家也不得不赞赏”。其后有关加迪斯城斗牛的描写同样遵循了先扬后抑的模式。起初,拜伦用描写骑士战争的语言刻画了一幅多彩的盛况,直到骏马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凡夫俗子眼里,这一幕是多么够味”。
有人一度认为,“兴衰隆替,繁花已尽”(sic transit gloria mundi)是贯穿《游记》的主题。其实,这一主题在第一章并没有出现,第二章虽有“希腊曾辉煌”的主题,但话锋却不同。在第四章,拜伦看到古罗马的遗迹,断言古迹若有什么永远持存的精神,那也无非是提醒世人,任何繁华盛世终有消失的一天;这一点,现代卑微的希腊人需要明白,汲取了古希腊文明的世人应该明白,那位盗取古希腊石雕文物的埃尔金勋爵更应该明白。而在第二章,当他看到古希腊的遗迹,他却在感叹现代的希腊人没了祖先的气魄:
你的豪杰和圣贤,如今都在哪里?
全都逝去了;唯有透过往事的烟霞,
还能看到他们的影子,暗淡而迷离。(2:2)
拜伦发现,任何繁盛一时的文化和宗教终将消逝:
但看这地方——一个古国的墓葬!
过去是神的住处,现在断绝了香烟。
神道也须改朝换代——宗教要变换:
昔日的希腊教已经让位给伊斯兰教;
将来也会有别的种种教义相继出现,
除非人们明白了烧香和献祭全属徒劳——
疑虑和必死的人呀,你们的希望像芦苇般脆弱。(2:3)
最终是那个“失踪的神仙和神仙似的人们”的希腊萦绕着拜伦:
这儿无处不是英灵萦绕的圣地;
你的土地没有一寸显得凡庸,
真是千里方圆之内都值得惊奇,
缪斯的故事都像是真事,并非幻梦;
只是我们的两眼惊异地看得酸痛,
我们少年时代的梦幻所系的胜景;(2:88)
浪漫派的向往一次次受到挫败,而其他的情绪活动都是此般受挫的结果。拜伦抨击暴君,极力摆脱束缚,向往精神自由。每当他赞颂美貌,倾诉苦恋,总伴有一句潜台词:没得到的才最美(“爱神的好处只是那双飞动的翅膀”)。几处美景(爱奥尼亚海上穿梭的船队,齐察村的修道院,阿尔巴尼亚的崇山峻岭,闪耀的德巴兰尖塔,身着短裙、围绕篝火起舞的阿尔巴尼亚战士)虽能引发一时的兴趣,短暂的豪情好像让他暂时逃离乏味的现实,但从口吻听来,他自己也半信半疑。这些美景所在之处,拜伦暂时忘却了理想破灭的痛楚,但字里行间仍掺杂着一丝苦短的忧伤,他因此再一次失望、厌世、退却。
总体而言,相比阴沉且个人主义的后两章,前两章情绪虽然忧郁,但却有美景加以平衡。拜伦的好奇心很强,这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旅行就是为散心,再好的美景也需要辅以喜忧参半的笔调。一旦上了路,哈洛尔德“真比天空中的鸟雀还要焦急”,他想要忘记“消磨于最荒唐的幻想中的自己的青春”,想让自己更客观地沉浸在沿途的景色中,这与后两章截然不同。他还未“熟知这悲惨世界,看透了人生”,也未有乏味到“把一切看得无所谓”,还未像第三章里的哈洛尔德,也就是拜伦自己。第二章约三分之二的篇幅都用来客观描绘阿尔巴尼亚之旅和希腊的苦难境况。最悲切的几节出现在第二章结尾处,这几节是在他听闻剑桥挚友艾德尔斯东的死讯时创作的,不应算作这首诗体游记的一部分。
拜伦的文风洋洋洒洒,插笔之处繁多,这边吹出一个泡泡,那里就扎破,这种笔法拜伦最终在创作《唐璜》的时候得以成熟。愿望不能实现,理想与现实相差甚远,这都是《游记》反复出现的主题。拜伦在《游记》里揭破浮华的世界是为了展露现实的阴暗面。这些阴暗面在《唐璜》中显得更为怪诞,怎么讽刺奚落都不为过。当然,《游记》里也有奚落的口吻:若遇到想要嘲讽一番的对象,他也管不住自己的嘴。第一章紧跟八四段的谣曲《加的斯少女》原本在主题、音步甚至韵脚上都让人想起《唐璜》:
莫要对我提起
北方的气候和不列颠的女人;
你能像我这样有幸遇到
加的斯少女,真是你的福分……
英国的女孩子追起来要花很久,
就算追到,你也觉得她冷冰冰;
就算容貌看得过去,
她们也不会轻易说爱你。
这段谣曲写完之后,拜伦发现与《游记》的整体腔调不搭,便换上了相对寡淡的《赠伊涅兹》。
霍布豪斯等友人曾提醒拜伦,面纱薄了遮不住脸,《游记》中虚构性若是不够强,有人就会视其为诗人的自传。拜伦在意这一点,便在《第一、二两章的序言》里说了些掩盖的话:“朋友们曾提示过我,说这个虚构人物,恰尔德·哈洛尔德,也许会使人怀疑我写的是某一个真人;我认为这个意见很有价值。但是,关于这一点,请允许我干脆地加以否认。哈洛尔德,只是一个幻想的产儿,而创造他的理由,上边已经说了。如果光看一些细枝末节和局部的特点,这种猜想也许有理;但我希望,从人物的主要方面来看,就绝不至于产生这种想法。”他的朋友知道,他的许多情感生活都被写了进去,因此在发表之际又提醒他,哈洛尔德那“轻佻的女郎们放浪歌舞”的“圣洁的寺院”即是现实中的纽斯泰德修道院,拜伦家族的宅邸,是个读者都能看出来。拜伦出国之前还曾与家里的女佣人有过暧昧之情。“若有人认为我从自己的个人经历取材,请相信我,只有一小部分而已,而且我自己也衬不上那些经历……我为世界创造了这位英雄,他的事迹我望尘莫及。”
但是,没人相信他,甚至有人怀疑他在作品中对自己做过的恶事轻描淡写。对此,拜伦在第四版的前言中回应,哈洛尔德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我若继续写下去的话,这个角色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复杂、深沉;我设计好的框架原本是要用一个现代的泰门或一个诗化的齐洛柯来填充。”
拜伦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诗化的齐洛柯。这是约翰·莫尔 [7] 创作的一部小说的题目,主人公叫齐洛柯。拜伦小时候读过这部小说,印象深刻。齐洛柯小时候的生活环境不好,他的性格因此受到了影响。父亲早逝,母亲自私任性,他缺少正确的教育,变得冷酷无情,毫无仁爱之心,只知道寻欢作乐。他命里就是个恶人,罪孽深重。但齐洛柯与哈洛尔德也有巨大的差异。哈洛尔德比齐洛柯更像拜伦。哈洛尔德感情细腻,对暴行会生恻隐之心,虽然生性孤僻,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反抗暴君的事业。拜伦否认主人公就是他自己,他这样做也没错,因为哈洛尔德在某些方面绝对不像拜伦;他只是拜伦想象出来的人物。创作的时候,拜伦溜进了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仅仅分有本人的部分特征,它的一举一动与拜伦所知的常识是相互背离的。
实际上,这个诗化的齐洛柯仅仅限于开篇介绍性的几段,拜伦开始选择斯宾塞式的诗体,这种诗体显得古奥呆板,他越写越显得像撒旦自己在倾诉衷肠,越发觉得这样很傻。待到这些做作的自我介绍一写完,该到客观写景的时候,文风就有所改善。虽然措辞仍有些落俗,但已逐渐开始平铺直叙。虽然不及三、四章那么慷慨激昂、感情深厚,但有些句段的确已经超越了伤感主义的文风和厌世主义的世界观。例如第二七段颇受冷静的霍布豪斯喜爱。这一段有一句为“真比天空中的鸟雀还要焦急”,最后一句为“但是一正视现实,他那酸疼的眼睛也就失神”。有些写景出神入化,例如里斯本北郊的辛特拉宫、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女郎”、斗牛、希腊地貌和山区风景。这几处诗段的情感热度超越了较为平庸的措辞,有余音绕梁之美。反思之处也绝非幼稚。拜伦告诫希腊人说:
世世代代做奴隶的人!你们知否,
谁要获得解放,必须自己起来抗争……(2:76)
拜伦在此表达的政治现实主义具有寓言性,在那个年代可谓是一种先进的思想。
伴着和跟妻子分居的丑闻,拜伦掸去脚下的尘土离开英格兰,开始了《游记》第三章的创作。1816年5月4日,拜伦参观了布鲁塞尔的滑铁卢镇,他在这里开始了前几节。同年7月4日,他与雪莱乘船前往瑞士的蒙特勒镇和洛桑市。他住在日内瓦湖畔的迪欧达第别墅,在那里完成了第三章。前两章让他在伦敦风光了四年,同时他仍坚信自己罪孽深重,因此,他的倾诉已听不到前两章那样做作的语言:“谁要是凭着经历而不是靠年岁,/熟知这悲惨世界,看透了人生,/那么他就会把一切看得无所谓。”然而,他心里“却充满着活泼的幻想,/在拥挤的脑海里还留着陈旧而完好的形象”。
离开了英格兰,他卸下了名声带来的负担,觉得轻松了许多。重拾恰尔德·哈洛尔德的主题,即“那反抗自己抑郁心灵的漂泊的叛逆”,他终于可以不用假托一个虚构的人物来说出自己的心声。因此,这里的哈洛尔德即是拜伦的另一个自我,得到了作者本人充分的认可。随着措辞愈来愈真诚,整体的诗歌性得以提升。然而,就像华兹华斯在《永生颂》里表达抑郁的情绪,柯尔律治在《失意吟》的高潮处哭诉“想象的塑造力”已丧失,拜伦也曾担心,自己年纪轻轻,怕是无法将自己的痛苦吟诵:
也许因年轻时欢乐和苦痛的激情,
我的心、我的琴都折断了一根弦,
它们都会发出刺耳的嘈杂声音,
现在来重弹旧调,怕也难以改善……(3:4)
但不管怎样,他用以创作的器乐还是多了一根琴弦,让他的旋律更丰满、更入心。而这正是拜伦最具诗人气质、最感人的地方。梦想好像实现了,想象借助诗艺获得了自己的生命:
为了创造并在创造中生活得更活泼,
我们把种种幻想变成具体的形象,
同时照着我们幻想的生活而生活,
简而言之,就像我如今写着诗行。
我是什么?空空如也。你却不一样,
我思想之魂!我和你一起漂泊各地,
虽然不可见,却总凝视着万象,
我已经和你变成了浑然的一体,
你总是在我身边,即使在我情感枯竭之际。(3:6)
起初,他的脑海“变成一团狂热和火焰急转着的漩涡”,但有时他还能找到平静,还能冷静地看待自己和别人的境遇。前几节他还在一股脑地吐诉自己的不幸,而这时:
自行放逐的哈洛尔德又开始流浪,
他已毫无希望,但也不再那么阴郁;
坟墓外边的苦难都已经备尝,
他更明白了自己生活的完全空虚,
所以他不再因失望而多去忧虑。(3:16)
霍布豪斯不怎么看好第三章——他说第三章写得神神秘秘、云里雾里的——第一、二章也不喜欢,因为前两章记叙了他们两人共同的经历。相比之下,季福德和摩尔 [8] 一直鼓励着拜伦。1817年1月28日,拜伦写信给摩尔:“得知拙作能蒙你的厚爱,我非常开心;本来就是一部不起眼的作品,但我写得很用心,我自己很喜爱。创作之时,我可谓半疯,游离在哲学、山石、湖泊、忘不了的情、说不出的话,还有罪孽令我做的噩梦之间。”拜伦的诙谐写入诗里会大煞风景,但在信札中却随处可见:“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自杀的想法;但我一想,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岳母定会拍手叫好;一想到这一点,我又打起了精神;如果我真的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与妻子分居,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奥古斯塔相恋,这些丑闻让拜伦的名声一落千丈,他领教了人性的缺陷。他对现实失望,对他自己失望,但他不会就此罢休。他反而从这种失望感中获得了一种诗歌上的成就。第三章出版后,与拜伦曾有一段恋情的卡罗琳·兰姆伯爵夫人一语道破创作动机:“是不幸和愤怒造就了这部作品。只要谈的是自己,他就能写好。自我是他唯一的灵感——他不像荷马、但丁、维吉尔、弥尔顿、屈莱顿、斯宾塞、格雷、戈德史密斯那样会写其他话题;只要他亲自感受过的经历,他便能下笔千言。” [9] 兰姆也许说得不对,拜伦若被一样事物激起了兴趣,他可以像但丁、维吉尔、弥尔顿一样滔滔不绝、感情热烈。至少,那些名家们都写过的、涉及全人类生存境况的话题同样也打动了他,触发了他的灵感。
法国大革命燃起的希望之火被拿破仑的征战全部浇灭,浪漫派的理想主义者对世界彻底失望了。拜伦一边“炫耀着自己流血的心”,一边也替这些理想主义者说出了心声。“恰当的报应!高卢也许被缚上了缰绳,/衔上马衔;但世界岂能自由幸福?”站在滑铁卢空旷的原野上,拜伦不禁感叹“兴衰隆替,繁花已尽”。这一幕始于利奇蒙公爵夫人在布鲁塞尔举行盛大的舞会——“那晚上可听到盛大酒宴的喧哗声”——终于他对无谓的牺牲的思考。待到他分析拿破仑的性格和生涯——“他那矛盾的心胸”,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他自知是一个“偏激的人”,曾征服过世界,但眼下却被荣誉反噬。他“能倾覆、统治和重建一个帝国”,“却管束不住自己最卑微的情感”,最终:
当幸运之神遗弃了你,她的宠孩,
厄运像巨石般压在你背上,而你勇气并不稍衰。(3:39)
显然,拜伦在分析拿破仑成败原因的时候,他在写自己,也在总结浪漫派共有的窘境:“不愿在自己狭隘的躯壳里居停,/却总喜欢作非分的幻想和憧憬。”
拜伦自己的倒影在“狂放的卢梭,那作茧自缚的哲人”一段里愈加清晰。尽管拜伦花了不少工夫在日记里解释自己与卢梭有多么不同,这里他刻画的特征全然就是他自己的:
就从这地方开始他那不幸的生涯;
他用魔力美化了那种痛苦的热情,
从悲苦中涌迸出无敌的辩才,
他为之说教的是世人的悲哀。
他能把疯狂的性格描述得美丽异常,
把不规的行为和思想涂上绚烂色彩,
他所用的语言就好像炫眼的日光,
人的眼睛立刻留下同情的泪,一读他的文章。
他的爱是一种最热烈不过的爱:
仿佛被雷电击中起火的一株树;
那无形的火焰把他烧成了炭块;
他认为非如此不能算真正的恋慕。
但他为之倾倒的并非世间的美妇,
也不是逝者:他们萦绕我们的梦魂;
却是理想的美人,实际是世间所无;
他的著作中满布这种理想的幻影。
他写的似乎失之狂暴,却燃着火焰般的热情。(3:77,78)
打动拜伦的卢梭绝不仅仅是《忏悔录》和《新哀绿绮思》中的那个卢梭。在《游记》中,是卢梭道出了“古代神秘的毕西亚山洞的神谕,/让全世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直到所有的王国全都化为灰烬。/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法兰西的新生?”拜伦借此表达了一个他知道非常不受英国托利党待见的观点:法国大革命之所以过了火、杀了人是因为法国人民被镇压得太久:
他们不是鹰隼,在光明的天空长大;
如果他们在有些时候,把对象误捕,
那么,这又何足为奇,难道还值得惊呼?(3:83)
随着拿破仑的复辟,地牢回来了,皇位也回来了,但拜伦却乐观洋溢,与同时代失望的理想主义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对革命价值的见解直到维多利亚时期才得以流行:
但这情况不能长久,不能被容忍!
人类自觉到自己的力量,并表现了它。(3:83)
湖畔一游之后,拜伦致敬了另外两个砸破神像的大家——伏尔泰和吉本,二人也曾住在湖畔:
他们有巨人的头脑,所抱的雄心,
与泰坦们相似,要在大胆的怀疑之上,
堆起思想的大山,足以唤起隆隆雷声,
足以召来天上的火焰,且与之争抗,
上天对人和人的学说除了微笑就只能这样。(3:105)
该段结尾处的视角转换属于反讽手法,这种手法后来成为了拜伦在《唐璜》中使用的主要修辞手法。拜伦视传统观念为敌人,像泰坦那样公然挑战众神。但他突然明白,众神不仅对人类的朝拜视而不见,对人类的愤怒也视而不见。我们知道,反讽虽在讽刺文学中可以起到挖苦和幽默的效果,但却不适合如此较为严肃的诗歌。拜伦要做那个砸破神像的抗争者,但乍眼看去,用反讽为抗争者摇旗呐喊好像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然而,从另一个侧面看,这种笔法也是拜伦的特色:他的立场游移,明白每个观点都有几分道理;他举棋不定,从不相信正确的观点只有一个。但拜伦始终相信,坚持游移不定的立场才是抗击愚行、迷信、暴行的办法。他相信,只有与这种立场作对的人才会求神,才会视其为天庭的敌人。
伴随着华丽的景致描写和呼唤自然的豪言壮语(“壮阔而险恶的气象无穷”),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形孤影单”的他。一离开多佛港,他的心胸就豁然开朗,“身下汹涌的海潮像识主的骏马”。整个第三章都洋溢着重获自由的兴奋,拜伦终于离开了那个“逼仄的小岛”,离开了那个他一度强迫自己适应的虚伪的社会。在那个社会,他需要费力给真实的自我戴上一副面具。“他以冷漠自卫,又去跟人们周旋,/如此颇为安全,他自己这样思忖。”他曾在人群中试图“寻找益于思索的事情”,“可是不久他就醒悟,知道他自己/最不适合与人们为伍”。
他特立独行,怎肯把心的主权
割让给心灵所反对的那些庸人;(3:12)
为了找寻知己,浪漫的他只得去荒野、高山、“沙漠、森林、洞窟以及海上的白浪”。
莱茵河畔的景色让寂寞的他浮想联翩:这里已不见诸侯相互厮杀,只留下城堡残垣断壁,拜伦感叹“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美只属于幽丽的河川和爬满藤蔓的滩涂。德勒根菲尔斯峰引出了一首致姐姐的颂歌,柔美伤感的情调胜过了相思之苦。
莱蒙湖、阿尔卑斯山和同行的雪莱升华了他对自然的认识,这种认识的高度他以前从未触及,以后也再未触及。孤独的他吸吮着“阳光写在湖面上的造化的诗篇”。孤寂感“复活那虽已埋没/而我仍和很久前一样怀抱着的观念;/很久以前了,那是我还未被关进庸众的羊圈”。他借助这种孤寂感不仅要逃脱“喧嚣的城市”,更要脱开那“拖累我们的臭皮囊”。受雪莱的感染,高远的信念一度令他兴奋不已:
我已经和周遭的大自然连在一起,
我好像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我;
在喧嚣的城市里,我总觉得厌腻,
高山却始终会使我感到兴奋快活;
大自然的一切都不会令人厌恶,
只怨难以摆脱这讨厌的臭皮囊,
它把我列进了那芸芸众生的队伍,
虽然我的灵魂却能够悠然飞翔,
自由地融入天空、山峰、星辰和起伏的海洋。(3:72)
拜伦亲眼见识过人性的缺陷,体会过肉身的孱弱,此情此景对他而言极度震撼。我们似乎也能像雪莱那样,仅凭想象就可以生出一对翅膀,一跃而起,展翅翱翔,跳脱这禁锢精神的肉体枷锁。
总会有一天,我的心灵能彻底摆脱
这丑陋肉体中它所憎恶的成分,
脱离了这种充满肉欲的生活,
而只保留鸟雀似的轻灵的机能;
总会有一天,灵魂和渣滓截然分清,
难道我还不行,到了那样的境地?
还是格格不入,不能和自然交融?(3:74)
之后是一段带有多神主义的设问。雪莱推荐他读华兹华斯的诗作,这两句明显受到了感染:
山峰、湖波以及蓝天难道不属于我
和我的灵魂,如同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我对它们的眷爱,在我深深的心窝,
是否真诚纯洁?(3:75)
他珍视这种感情,决不会“抛弃这些感情,学那些庸碌之人,/换上一副麻木而世俗的冰冷心肠。/庸人的眼只注视泥坑,他们的思想怎敢发光”。然而,尽管拜伦非常想要跳脱这副臭皮囊,但他过于固执,虽然多才但与现实世界有太多瓜葛,不够完美,因此他的境界无法升华得太高。崇高的信仰他坚持不了太久,况且他明白,信仰再崇高也都是一厢情愿。事后,当被麦德文问到时,拜伦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雪莱在瑞士给我灌了不少华兹华斯的大道理,我都快要吐了。”
写景的诗段虽然是他通过直接观察而创作的,但再现得却不忠实,倒像是狂想曲式的改编,只有平静的莱蒙湖能让他暂停狂想,让他对自然的景色仔细端详一番。拜伦在以下几段诗行展现了全诗少有的克制:
当船儿靠岸时,一阵阵浓郁的芳馨,
从稚嫩的花丛传来;我们只听见
收起的橹桨上轻轻滴下水珠的声音,
或者是蚱蜢又唱起一曲晚安歌,打破了寂静;(3:86)
风暴中的莱蒙湖、克拉伦斯村笼罩在卢梭的《新哀绿绮思》的气氛下,在他的笔下甜美净爽,丝毫不叫人苦闷伤感。但临到结尾他又将普罗米修斯式的抗争者请了回来,盛气凌人,这才是贯穿整章的母题:
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爱我;
他的臭恶气息,我从来也不赞美;
没有强露欢颜去奉承,不随声附和。(3:113)
紧接着,他转而呼唤他的女儿:
我多爱你,虽然你生于痛苦的时辰,
又是在患难之中生长。你的爸爸
遭遇的也是这些,你的也不见得轻;(3:118)
到了第四章,拜伦一面炫耀着自己流血的心,一面炫耀着意大利;从威尼斯一路到罗马,他从“灵魂的城”中,从“荒凉的大理石堆”中追溯历史,精彩地阐释出“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的主题。自传的部分他竟能婉婉道来,不像第三章那样,一写到“忘不了的情,说不出的话”时就手忙脚乱。唯一不变的是那种寂寞荒凉的笔调。换言之,他终于耐得住愧疚之苦了。虽然不了情还叫他隐隐作痛,但已不再痛得像丧亲那样撕心裂肺。病虽未除根,但烧已退。在威尼斯的几个月让他过得非常满意。 [10] 每天的日子新奇得像歌剧里的场景,但他却也找到了归属感,放松下来,享受生活。1816年11月27日,他写信给道格拉斯·金奈尔德(Douglas Kinnaird):“我有书看,有豪宅住,不错的国度,语言我也喜欢,游乐的地方多,生活便利,是一个我能接受的环境。还有漂亮的女人不讨人厌……” [11]
在第三章里,卢梭爱得热情奔放。相比之下,拜伦在威尼斯却爱得不温不火,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新的体验。给姐姐写信时,他这样描述刚结识的情人玛利亚娜·赛嘉蒂(Marianna Segati):“她不缠我,这是个奇迹!我相信我们在一起最幸福。阿尔卑斯山南麓,一对男女苟且度日……这段情感冒险来得正是时候……在这里,我过得安逸,为人和善,前两年那些揪心事已不在我心头困扰。” [12] 但很明显,安逸的拜伦没怎么创作,只是偶尔写几首像《我们不再流浪》之类的趣味诗。这首诗附在一封趣味盎然、欢快俏皮的信后。霍布豪斯一直催他去罗马,但他却信步在狂欢节时的威尼斯街道。直到四月中旬,他才毅然结束他和玛利亚娜如胶似漆的生活,继续他的旅行。夏天,他住进了班塔河 [13] 畔、米拉小镇上的一栋别墅,这时才开始动笔。第四章不像第一章和第三章那样用自己痛苦的处境开篇。一开篇虽然仍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但却不失为一种对威尼斯的美丽与衰败的个人见解。写完后他寄给霍布豪斯提意见,他用随附的一封信作为本章的序言。他说,这一章“是我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长、包含的思想最多和内容最广泛的一部……(这诗)不失为对值得尊敬的东西表以敬意的一种象征,为光荣伟大的东西而感动的一种象征,它的创作曾是我快乐的源泉……”此外,他还特意声明这一章中的人物刻画忠实可靠,绝无虚构:“在这里,关于那旅人,说得比以前任何一章都少,而说到的一点儿,如果说跟那用自己的口吻说话的作者有多大区别的话,那区别也是极细微的。”
他想象威尼斯是“最绿的岛屿”,激动地敬仰她过去的辉煌。那时的“威尼斯,就在那儿庄严地坐镇着一百个海岛”。而如今的她已风光不再:
她像一个海上的大神母,刚出洋面,
那隐隐约约的模样儿仪态万方。(4:2)
圣马可大教堂入口上方的四匹铜马被戴上了挽具,现在的威尼斯被奥匈帝国套上了缰绳,“她的自由只一千三百年光景,/她像海草,渐渐沉入出生的海底”。但当他站在叹息桥上“举目看去,许多建筑物从河上涌现,/仿佛魔术师把魔棍一指”,他变成了当年建功立业的人物。威尼斯有一种特殊的美他尤为钟爱:
从童年起,我就爱上她了;她的形象,
仿佛我心头的一座仙境似的城,
像水柱似的涌现、升起在海面上,
她是欢乐的家园,财富集散的中心;
她就像印记似的在我心头留存,
靠了奥特维、拉德克利夫、席勒、莎翁的笔;(4:18)
拜伦第四章的插笔虽多,但却不像前几章那样过多遮蔽主题。第一处插笔他在第三章略微触及,即想象的玄虚本质:
心灵上的人物不是用骨肉做成;
他们不朽,而且在我们心中闪烁,
比真的人物更灿烂的光辉,使我们亲近
比现实的生活更加可爱的生活;
我们的生涯本来受着万千种束缚,
这些形象却使黯淡生活变得灿烂,
他们的光辉驱走并代替了邪恶。(4:5)
紧接着,他又重拾自我放逐这回事,那时信里全是这一话题:“我自学了几种外语——因此,虽在外乡/但已不是外人。”但是,他如果再也不返乡,他还是希望乡亲们能用乡音怀念他。他到达了一种见怪不怪的境界,第四章开篇就发表打算要戒掉世俗享乐的决心:
人是能够忍受的;那痛苦的生活,
也能够把空虚而荒芜的心灵
当作生根的土壤;(4:21)
但时不时就浮现出一个“旧疾复发、隐隐作痛”的意象,例如“蝎子的叮咬”。对此,最好的解药是“在废墟中沉思”。他赞颂了意大利是“世界的花园,是艺术和大自然/所能产生的一切集大成之地”,之后就开启了朝觐。第一站是宁静的亚桂小村,山谷里“安卧着的是洛拉的爱人”。 [14] 虽然拜伦不怎么喜欢彼特拉克 [15] (他写信给西斯蒙第 [16] :“彼特拉克的诗里随处可见面纱的意象,我已经厌烦了下垂的面纱了”),但约里安山 [17] 的美景却让他陷入了沉思。
到了费拉拉城,暴君阿方索二世曾在这里将诗人塔索关进牢笼,这牢笼在拜伦看来即是压迫的象征。拜伦认为塔索的诗歌当代人也无法比肩。佛罗伦萨城勾起了的“细述地狱和颂赞勇士”的诗人形象,例如但丁和南欧的司各特阿利奥斯多。拜伦不怎么会欣赏雕塑和美术,但美第奇的维纳斯像的确让他想起了孕生她的希腊神话。
从第七八段,拜伦进入了罗马城。之前的游记多少有些走马观花,但到了罗马,他的溢美之词大过了前几段他对威尼斯的颂赞。罗马的残垣断壁点燃了他原本忧郁的想象,放出炽热的光芒:
啊,罗马,罗马,灵魂的城!我的国土!
那些灭亡了的帝国的孤苦的母亲,
心灵的孤儿们必然会向往您处,
而且要按捺住他们心中小小的苦闷;
算得什么呢,我们的苦痛和不幸?
你们看这儿的杉柏,听枭鸟悲啼,
在坍塌的宫廷和庙堂的步阶上缓行,
你们呵,你们的痛苦是短暂而轻微!
我们脚下是一个世界,它像我们的躯壳,孱弱无力。
许多古国的尼俄柏!失去了冠冕,
站在这儿无言地伤悼,她伶仃孤苦;
一个空的骨灰瓮捧在她瘦削的两手间,
神圣的骨灰早已飞散,里面空洞无物;(4:78,79)
罗马的废墟让他感叹时世变迁,唯一不变的是“思想的灵魂”:
呜呼,杜利的口才,维吉尔的诗篇,
李维绘影绘色的史册!但这些东西,
却会使她复活;其他一切都要朽烂;(4:82)
拜伦伤感地领略了罗马曾经的辉煌历史,最终又回归“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的主题。
但我们再看不到,罗马,你在自由地时期,
两眼闪射出囧囧光采的模样了,呜呼,大地!(4:82)
从哺育了罗马帝国建国领袖的“母狼”,到帝国的历代皇帝,拜伦讲述了一遍罗马帝国史,这让他领悟到一切荣华皆消灭,王侯将相尽做土。很明显,拜伦在影射当时的大英帝国。
面对跌宕起伏的历史画卷,他的内心平静如水。他向往一种理想的境界:在浪漫派的心里,苦思一生,你无法达到这个状态;享受生活,事业有成,你同样也无法到达这一境界。传说,女神厄革里亚爱上了凡人。眼中的艾及丽厄革里亚之泉让拜伦思绪万千。他渴求另一种生活状态,感到无比的孤单,便道出了以下这段慷慨激昂、痛彻心扉的词句:
爱情呵!你从来未曾在地上居住过——
虽不可见,我们仍信奉你这神道;
为信仰你而作的牺牲,是破碎的心窝,
但我们的肉眼过去既从没看到,
将来也永远看不见你的真貌;
心创造了你,就像它设想天上诸神,
光凭着它自己的愿望来臆料……
心灵为自己所幻想的美而得病,
热狂地创造虚假的形象:在哪里,
雕塑家的心灵抓住的这些神的外形?
在他自己脑中。大自然岂有这么美丽?
我们敢于在少年时代梦想、虚拟,
而成年后追求的那些美和德在何处?(4:121,122)
之后,他又开始哀叹浪漫派的灵魂已无药可救,“我们的生命是伪自然的,它列不进/融洽的大自然,这是不幸的命数”。这是一句撒旦主义的话,拜伦丝毫没有隐瞒,更没有做作;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坚信这“是一种洗刷不清的罪恶的污痕”,人性的缺陷,“是一棵无限的毒树,摧残一切的树,/它的根就是大地,它的枝叶犹如/把瘟疫象露水般降到人身的天空”。
这个萧瑟的世界中仍有一个人可以退守的堡垒,那就是人的心灵,它不可战胜,从不屈服。目前这一阶段,心灵不大可能像雪莱所谓的那样一跃进入纯粹精神的世界,但只要它坚守住自己的堡垒,谁也无法进犯。
但让我们大胆思索吧;如果放弃
思维的权利,就是可耻地抛掉理性;
思维是我们最后的、唯一的避难地,
而这处所,至少还属于我的心灵。
虽然从我们出生时起,这神圣的机能
就受到束缚和折磨,被监禁、局限,
只好在黑暗中发育,唯恐真理太光明、
太辉煌地照亮一张白纸似的心田;(4:127)
沿着这种想法,他设想“可里西”是时间老人的复仇,想到自己受的冤屈,言语透露着些许邪气:
但是在我的身内确乎有着一种素质,
能战胜磨难和时光,我死而它犹存活。
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非人世的东西,
像一张无声的琴留在记忆中的音乐。(4:137)
这段插笔的情绪很像前几章,经常被人引用。之后他又返回圆形剧场,刻画一系列半虚半实的人物:一位奄奄一息的角斗士,为了让罗马人作乐而被屠戮;万神殿;哈德良的莫尔(或称陵墓,即今罗马的圣天使堡);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最后是拉奥孔和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整个朝觐在亚尔班湖到达了终点。大海唤起了记忆中的一幕一幕,拜伦回想起前几章那段时光,自己虽然孤独,但较如今快乐。如果无法一跃进入纯粹精神的世界,至少他可以“和宇宙打成一片”,让心灵不受世俗的牵绊。
啊,我愿一片沙漠成为我的家园,
我要把全人类忘记得干干净净……
在不见道路的森林中别有情趣,
在寂寞的海岸自有一番销魂的欢欣。(4:177,178)
第四章在如此欢欣的气氛中结束了,但首尾的几段仍有一丝忧伤——离别的忧伤:
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吟唱已停,
我的主题消失,只剩下回声盘旋。(4:185)
那时,拜伦已预感到《游记》的主题“只剩下回声盘旋”了。第四章没写完,他就已经分心去写热热闹闹的戏仿讽刺诗《别波》了。
但是,《游记》“盘旋的回声”、忧郁的音乐会在读者的心头萦绕。《游记》的词句单个读来略显俗气,但这份俗气最终会被积少成多的感染力湮没。我们有理由相信,拜伦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从当时的语境看,它将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置于晴朗的天空之下无遮无掩,就这一点,任何其他浪漫派的自传性文学都无法比拟。到了三、四章,斯宾塞式的诗体已不再做作,拜伦成功将它化为一件只属于自己的乐器,细腻地奏出每一个浪漫派的苦恼的音符。
[book_title]第一、二两章序言
下面的这些诗,大部分就在它们所描写的地点写成。作者在阿尔巴尼亚开始写这部诗,因此关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部分是后来根据他在那两国的见闻补写的。 [1] 关于诗中一些描述的确实性,作上述说明也许就够了。所描写的景象是在西班牙、葡萄牙、伊庇鲁斯、阿卡内尼亚和希腊。现在,这诗就写到希腊为止。至于作者是否敢带引读者经过爱奥尼亚和弗里吉亚到“东方之都” [2] 去,却要看读者的反应如何了。这两章只是实验性的作品。
为了让这部作品多少有点连贯性,就放进了一个虚构的人物;但是这个人物的描写并不求其完整。朋友们曾提示过我,说这个虚构人物,恰尔德·哈洛尔德,也许会使人怀疑我写的是某一个真人;我认为这个意见很有价值。但是,关于这一点,请允许我在这儿干脆地加以否认。哈洛尔德,只是一个幻想的产儿,而创造他的理由,上边已经说了。如果光看一些细枝末节和局部的特点,这种猜想也许有理;但我希望,从人物的主要方面来看,就绝不至于产生这种想法。
几乎不需要说明的是,加上“恰尔德” [3] 这一称呼——如“恰尔德·沃特斯”“恰尔德·恰尔德斯”等——是为了更适应我所采用的旧式诗体。第一章开头部分的那首《晚安歌》则是受了司各特所编《边区歌谣集》中的《麦克斯威勋爵的晚安歌》的启发而写成的。
从描述伊比利亚半岛的本诗第一章中,读者或许会发现一些与别人已发表的关于西班牙的诗篇略似之处,但那只是巧合而已;因为除了末尾的几节诗以外,这二章全部是作者在黎凡特 [4] 时写的。
斯宾塞诗节 [5] ,据我们的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的见解,能适合千变万化的内容。贝提博士 [6] 这样说:“不久前,我开始用斯宾塞诗体写一部诗,我企图用这种形式来充分表现我的意向,兴之所至,不论是诙谐或忧郁,叙事或抒情,缠绵低回或讽刺挖苦;因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所采用的这种格律是适宜于所有这些意境的。”这么一位权威的意见,再加上一位属于最卓越的意大利诗人行列的人物的先例,增强了我的信念;因而我想不必辩解为什么要在下面的作品中拿这种诗式作类似的运用。我深信,如果这些诗失败了,其原因一定在于自己的笔力不够,而不在于格律,因为阿里奥斯托、汤姆孙 [7] 和贝提的创作实践早已证明这种诗式是良好的。
1812年2月于伦敦
注解
[1] 作者的旅程是先到葡萄牙和西班牙,后到阿尔巴尼亚。
[2] 东方之都,即君士坦丁堡,土耳其名为斯坦布尔,今名伊斯坦布尔。
[3] 恰尔德(Childe):英国古代贵族子弟在承袭“骑士”爵位之前所用称号。注家托泽简释为“英国中世纪骑士的一种称号”。意义略似我国的“公子”。
[4] 黎凡特(Levant):泛指地中海东部诸国家和岛屿,包括阿尔巴尼亚和希腊的雅典在内。
[5] 斯宾塞诗节:英国诗人斯宾塞(Edmund Spenser,1552—1599)所创造的一种诗式。每节九行,前八行每行抑扬五音步(十音缀),末行六音步(十二音缀)。韵式为ababbcbcc。斯宾塞的长诗《仙后》(The Faerie Queene )即用这种诗节组成。
[6] 詹姆斯·贝提(James Beattie,1735—1803):苏格兰诗人,他的长诗《行吟诗人》(The Minstrel )也是用斯宾塞诗体写成,以叙述简洁著称,但没有写完。
[7] 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iosto,1474—1533):意大利诗人,著有长诗《疯狂的奥兰多》(Orlando Furioso )。该诗以每节八行的诗组成。斯宾塞诗节就是在这种体裁的影响下创制出来的。詹姆斯·汤姆孙(James Thomson,1700—1748)为苏格兰诗人,他的长诗《怠惰之堡》(The Castle of Indolence )也用斯宾塞体写成。
[book_title]序言的补充
一直等待到现在,差不多我们的所有期刊都已经发表了一点例行的评论。对于大部分评论的公正性,我没有异议;为了他们十分轻微的责难而和他们争吵,对我说来,是不合适的;因为也许他们比较不客气的时候,说的倒更像实话。为了答礼,我谢谢他们全体和每一位的宽厚,而唯有一点却想冒昧谈一谈。对于那位“漂泊的恰尔德”的那种冷冰冰的性格(这个人物,尽管有许多破绽,我却仍然要声明他只是一个虚构的角色),有许多提得很公正的意见,但有一种意见说,这个人物除了有时代错误以外,也很不像骑士,因为骑士的时代是讲爱情、讲荣誉等等的时代。然而,那美好的古昔,即所谓“美好的古昔的爱情、古典式的爱情”盛行的时期,其实是所有世纪之中最荒淫的世纪。谁要是对这一点有所怀疑的话,不妨翻翻圣巴莱叶的书 [1] ,在那里面,到处都可找到根据,特别是该书第二卷第69页。骑士们的誓言不见得比其他各种人的誓言更可靠些;“特洛伯多尔” [2] 们的歌也不见得比奥维德 [3] 的正经,倒是可以肯定比奥维德的粗糙得多。“爱的风气,爱的宫廷,或者礼仪和温文尔雅的风度”云云,其实爱情的成分倒比礼仪和“温文尔雅”的成分多得多。读者翻阅一下罗兰所著和圣巴莱叶同样主题的著作 [4] 就会明白。不论对那个最不温顺的人物恰尔德·哈洛尔德还有其他什么不满的看法,但就他的品性而论,总还不失其为一个十足的骑士——“不是侍从,而是一个圣殿骑士”。 [5] 顺便说一句,我倒担心特里斯坦爵士和兰斯洛特爵士 [6] ,作为骑士也不怎么样哩,尽管他们被描绘得很有诗意,而且也是“无畏”而非“无瑕”的真正骑士。如果关于设立“嘉德”勋位的故事 [7] 不是无稽之谈,那么几个世纪以来获得这种勋位的骑士们一直挂着一个不值得纪念的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的徽号。关于骑士风,就说这些吧。伯克 [8] 大可不必慨叹骑士时代的逝去,尽管玛丽·安托瓦内特 [9] 也和大多数使得骑士们为之拼长矛、为之丧命的女人一样贞淑。
从巴雅 [10] 以前的时代起,到约瑟夫·班克斯爵士 [11] 的时代为止(这是历史上最讲贞节和最受颂扬的时代了),情形就是我所说的这样,很难找到例外。恐怕只须稍稍探究一番,我们就不会再惋惜这种中世纪的极其可怕的虚假礼仪的丧失了。
我还是让恰尔德·哈洛尔德活着,照他的样子活着;如果描绘一个温文的人物,那是更容易讨好的,而且也一定更方便。要粉饰他的缺点,使他多行动、少说话,那颇容易。但这个人物根本不是为了做模范而创造的,除了表明一个人的心灵在早年遭到损害之后,会造成对过去欢乐的厌倦,对新的乐趣的失望;甚至大自然的美和旅行的刺激(除了野心,那是各种刺激中最厉害的一种),对于一个这样造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这样被引上歧途的灵魂,也都不起作用了。如果这诗继续写下去,也许在结束前会把这个人物刻划得更深刻些;因为我曾经计划把他写成一个近代的泰门 [12] ;或者一个诗作中的齐洛柯 [13] ,虽然有某种不同之处。
1813年于伦敦
注解
[1] 圣巴莱叶(Sainte⁃Paraye)的书《古代骑士回忆录》(Mémories sur l'Ancienne Chevalerie ),1781年巴黎出版。
[2] 特洛伯多尔(Troubadour):十一世纪至十三世纪间法国南部、意大利北部等地的行吟诗人。他们往来于各宫廷之间。
[3] 奥维德(Ovid,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诗人,以爱情诗闻名,著有《变形记》(Metamorphoses )、《爱经》(Ars Armatoria )等。
[4] 埃尔瑟维尔的罗兰?《高卢贵妇爱情法庭特权研究》(Rolland d'Erceville?Recherches sur les prérogatives de dames chez Gaulois, sur les cours d'amour, etc ),1788年出版。
[5] 语出《强盗,或双重安排》(“The Rovers, or the Double Arrangement”),《反雅各宾》(Anti⁃Jacobin ),1797年出版。“圣殿骑士”,1118年时为防御“教敌”、保护参谒圣地之信徒及圣墓而组织于耶路撒冷的一种团体的成员,当时该团的本部设于耶路撒冷之所罗门圣堂,故名。此处拜伦引“不是侍从,而是一个圣殿骑士”一语,是以幽默口气回答那些指摘哈洛尔德的性格不像骑士的评论者。
[6] 特里斯坦爵士:欧洲中世纪传奇故事中的一个骑士,爱他的婶母——康沃尔王后(即“伊索尔特”);兰斯洛特爵士则为较晚传说中的人物,供职于亚瑟王的宫廷,而与亚瑟之妻桂妮维尔相爱。但这两个骑士都是英勇正直的。拜伦无非以此提示有的评论家不要道貌岸然地妄评哈洛尔德的性格。
[7] 嘉德(Garter)为英国最高级骑士勋位名。“嘉德”一词意为“吊袜带”。关于设立这个勋位的传说(未可全信)是: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在一次宫廷舞会上把吊袜带掉了,爱德华三世立刻把它拾起,机灵地把这条蓝色丝吊袜带绑到自己的腿上,以转移宾客的注意,他一边绑一边用法语说:“Honi soit qui maly pense.”(“愿心怀恶念者遭辱。”)这句话后来就成了“嘉德”勋位骑士的箴言。
[8] 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1729—1797),英国著作家,以反对法国大革命闻名。
[9] 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路易十六之妻,大革命时死在断头台上。
[10] 巴雅(Bayard,约1474—1524):法国名将,他是“无畏而又无瑕的骑士”。
[11] 约瑟夫·班克斯爵士(Joseph Banks,1744—1820):著名的英国博物学家,曾随库克环游世界,收集博物标本。但作者在这里提到他,却是讽刺性的,因为他随库克航行,在奥塔希特岛(即今之塔希提岛〔Tahiti〕)上闹了桃色事件,曾经轰动一时,为英国社会所诟病。
[12] 泰门: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Timon of Athens )一剧中的主人公。
[13] 齐洛柯:约翰·摩尔(John Moore,1729—1802)所作传奇《齐洛柯》(Zeluco )的主人公。该书述青年齐洛柯早年丧父,其母的不良教育使他陷于任性的生活,变成一个“火药似的容易发火的人”。
[book_title]给安蒂
[1]
虽然我最近才浪游过的那些地方,
一向负有生长绝世美人的盛名;
虽然有许多幻影使我的心儿神往,
那些形象却藏在可望不可即的梦境;
但不论是真是假,都不可与你比并。
自从见了你,我再不愿徒劳地握笔,
笔墨怎能描绘那千娇百媚的倩影;
对于没见过你的人,我的语言无力;
有幸见到你的人,又能用什么话来赞美你?
但愿你始终同你青春的征兆相称,
啊!愿你永远保持着现在的模样;
你形容如此美丽,心儿温和而单纯,
就像爱神降世,只缺了一双翅膀,
你纯洁无邪,出乎希望女神的想象!
正这么热心地抚育着你的青春的她,
一定从日益容光焕发的你的身上,
看到了她将来的虹霓的灿烂光华; [2]
面对着它那天国才有的色彩,一切苦恼融化。
西方妙龄的“佩丽”!我的年岁, [3]
已经两倍于你,这对我是件好事;
我没有爱情的眼,对着你含苞欲放的美,
可以安全地细看,一眨不眨地注视。
幸运的是我将永远看不到你美的消逝;
更幸运的是后生少年的心将为你痛苦,
而我的心却能够逃避你明眸的赏赐,
那些继我而崇拜你的人们的命数;
他们难逃恋爱中最可爱的时光所难免的酸楚。
啊!你的眸子跟羚羊的眼一样天真,
有时大胆地闪烁,有时羞涩得美丽,
顾盼能迷人,注视时光采炯炯;
一瞥这一页吧;也不要对我的诗集
吝惜一笑;如果你给我的超出了友谊,
我的心将为你的笑容而徒然相思。
只给这些吧,亲爱的少女;也不必诧异:
为什么我把诗篇献给这么年轻的女子,
无非给我的花环添上一朵百合花,秀丽绝世。
现在你的芳名已织进了我的诗篇;
只要还有仁慈的眼睛愿意看上几句
《哈洛尔德》,那么,安蒂之名题在上边,
将最先被读到,而最后才被忘去。
待到我离了人世,这故人的赞誉,
能吸引你的纤手把这诗琴的弦儿轻理;
奏琴人曾赞美你是最美丽的少女。
我身后最大的幸事无非如此而已,
虽然超出希望的范围,但友谊的要求岂能更低?
注解
[1] 这几节献诗作于1812年秋,是本书第七版时才加上去的。安蒂即牛津伯爵的次女夏洛特·哈莱(Lady Charlotte Harley),当时还只有十一岁,而作者已经二十四岁。又,安蒂原文“Ianthe”是一种百合花的名字,献诗第四节末行说:“给我的花环添上一朵百合花”,意思就是把安蒂之名题在本诗之前。
[2] 虹霓是希望的象征;本行及本节第六行中的“她”,都是指希望之神。
[3] 佩丽(Peri):波斯语,仙女的意思。
[book_title]第一章
卡斯塔里亚泉
一
啊!你是古希腊人所祀奉的神仙,
缪斯!诗人的头脑里产生的幻影! [1]
我不敢请你光临,从那神圣的山间;
因为近今的歪诗常污损你的声名。
可是我曾徘徊在你那著名的水滨; [2]
是啊!也凭吊过德尔斐神庙的废墟: [3]
除了涓涓的泉水,那儿是万籁无声。
但我的琴岂敢吵醒九位倦怠的仙女,
要她们宠幸这平淡无奇的故事,我粗陋的诗句。
二
从前有位少年,住在阿尔比恩岛上, [4]
一切正经事儿,他都感到厌烦;
他白天过着放浪的生活,十分荒唐,
夜晚也总是笑乐欢狂,闹个通宵达旦。
我的天哪!他实在是个无耻的闲汉,
整个儿沉湎于花天酒地,不顾罪恶;
除了几个情妇和一群好色的伙伴,
还有大大小小恬不知耻的酒糊涂,
这人世间的事儿,他心里可满不在乎。
三
恰尔德·哈洛尔德,人家这样称他。
然而可以不必由我在这儿细表
他那古老的家谱和出身的门阀;
说是显赫过一时的家族,也就够了。
但是不管先人是多么富贵荣耀,
出一个败子,就永远损坏了门风。
哪怕查考出他祖宗有过多大功劳,
哪怕华丽的文章,或者阿谀的歌颂,
都不能掩饰卑劣的行径,表彰罪恶的举动。
四
哈洛尔德像小飞虫,在正午的阳光下,
悠闲自在,任性地飞舞和游戏;
哪料到霎时间晴天霹雳起变化,
一阵风暴将会逼得他垂头丧气。
还没有过完他一生的三分之一, [5]
哈洛尔德碰上比灾难还不幸的事故:
他陷入了酒醉饭饱的苦闷境地。
在自己的故土,他已经再也待不住,
那种寂寞,他觉得甚于隐士居住的凄凉茅屋。
五
他已在罪恶的迷津中,长久地跋涉,
可是对自己的罪孽,从不感到内疚;
恋慕过许多人,所爱的却只一个,
唉!那人儿呢,绝不能成为他所有。
啊,她可真够幸运,早就同他分手!
否则他的吻一定会亵渎她贞洁之身;
他也会很快抛弃她而去寻花问柳,
更可能把她的财产挥霍得一干二净,
因为那平静的家庭生活是决不会使他称心。
六
如今恰尔德·哈洛尔德心里直发愁,
他就想逃脱那些爱酒如命的伴当;
据说有时候伤心之泪会夺眶而流,
但自尊心却阻止他的泪水往外淌;
落落寡合,他独个儿徘徊怅惘,
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他的祖国,
去到海外的许多炎热的国土流浪;
厌倦了享乐,他简直想遭些灾祸,
只要能变换一下情调,便落入地狱也无不可。
七
哈洛尔德离开了他父亲的公馆,
那是一座宏伟而古老的建筑;
它已如此古老,几乎就会倒坍,
但围廊上的圆柱还显得那么坚固。
圣洁的寺院!竟沦为邪恶的去处! [6]
纽斯泰德修道院客堂
这个曾经是迷信的人们住的地方,
现在让轻佻的女郎们来放浪地歌舞;
僧侣们该认为又回到了他们的好时光,
如果古老的传说不错,并没有把高僧们冤枉。 [7]
八
然而时常在他狂欢无度的时候,
奇特的痛苦会突然使他蹙紧眉尖;
似乎是记起了不共戴天的宿仇,
又仿佛心底潜藏着失恋的哀怨。
但谁也不解他的心事,也不来问长问短,
因为他不是那种坦率又爽快的人物,
把愁苦倾吐,心头的抑郁就会消减;
不管有多深的忧思,自己无法排除,
但他也决不去寻求朋友们的劝说和慰抚。
九
没有人真心爱他,尽管从远近各地,
招来了满屋子吃喝玩乐的人物;
他明知都是些酒肉朋友,会拍马屁,
贪图一时的欢乐而来,心肝全无。
唉!有谁真心爱他——即使那些情妇;
但豪华和权势本是妇人们所向往,
轻薄的爱神也到这类地方找伴侣;
姑娘们,像飞蛾,只爱灿烂的灯光,
有时候玛蒙会取胜,而萨拉芙却落得个失望。 [8]
一〇
哈洛尔德有位母亲,他并未忘怀;
虽然向她老人家告别,他故意避免;
也有一位姐姐,是他所挚爱,
但在踏上劳苦的旅途前,也未会面;
如果他真有朋友,也没向谁说声再见。
但别以为他的心已如铁石,似寒灰,
倘你们在人世间也曾有所眷恋,
一定能领会这番别离的滋味,
想医治那心灵的创伤,结果反使心儿破碎。
一一
他的家园,他的祖产,他的田亩,
还有那些曾经使他喜悦的娘儿们;
她们的蓝眼珠、秀发和雪白的纤手,
也许会打动隐士们孤洁的心灵,
但在他却早已腻烦,再不会动心;
他的酒杯里盛过各色昂贵的佳酿,
种种奢侈的排场,真是一言难尽:
如今他全都抛开,丝毫不觉惆怅,
他将远渡重洋去异教的口岸,到地球的另一方。
一二
船帆鼓得满满,一阵阵好风不止,
风儿也像有意要把他送往异乡;
迅速地后退了,那白色的岩石, [9]
一转眼就消失在万顷的波涛上。
现在,他也许已为出走感到怅惘,
但这种念头只在心底里掩埋,
他嘴上可没有流露出半句忧伤,
不过别人却都在洒泪,黯然伤怀,
对着无情的海风叹息连连,毫无男儿气概。
一三
但是当夕阳在海面上冉冉沉落,
他忽而抱起他惯于抚弄的竖琴,
虽然那随意奏出的曲调儿未必合拍,
他爱抚琴,只要没有生人在倾听;
现在他奏骊歌一曲,对着暮霭沉沉,
指尖儿在那琴弦上拨弄徐徐;
两边的白浪像鸟翼,船儿就像飞行,
朦胧的海岸线早已在他眼前逝去,
于是他面对海天,唱出这样的“晚安曲”:
1
再见,再见!我的家乡
快要消隐在蓝色的波涛上;
晚风在悲叹,海潮咆哮,
海鸥呀也在厉声啼叫。
夕阳在海上渐渐下坠,
我们的船儿扬帆追随;
再见吧,太阳;再见,
我的祖国——祝你晚安!
2
转眼它就重新露脸,
带来新的一天;
我将向大海和苍穹欢呼,
虽然远离了我的乡土。
我家厅堂早已空落落,
炉灶断绝了烟火;
墙上会长出簇簇荒草;
爱犬在门前哀声吠叫。
3
“来呀,来呀,我的小书僮!
你为什么这般悲痛?
莫非你害怕汹涌的波涛,
还是担心大风的怒号?
快快擦干你的眼泪;
坚固的船儿快如飞,
即使那最神速的老鹰,
也难得这般轻灵。
4
“风呀让它吹,浪呀尽管打,
狂风恶浪我不怕;
可是公子呵,请你莫奇怪,
我的心里真悲哀;
因为我抛下了我爸,
还有我所爱的好妈妈;
离了他们俩,无人再相亲,
除了您和天上的神明。
5
“爸爸再三祝我平安,
老人家还不觉太难堪;
妈妈却会长吁又短叹,
直到我回返家园。”
“算了,算了,好孩子!
难怪你,洒泪不止,
要是我有你纯洁的心田,
我的眼眶也不会枯干。
6
“来呀,我忠实的庄稼汉,
你脸色为甚显得凄惨?
莫非你害怕法国人, [10]
还是恐惧那怒号的大风?”
“您道我贪生怕死心黑焦?
公子呀,我岂是个脓包;
只因想起妻子心伤哀,
老实人的脸色变得惨白。
7
“我的妻儿住在湖畔,
离您的府上并不远;
倘使孩子惦记他爸,
叫我的妻子怎回答?”
“算了,我善良的农夫,
谁都相信你的愁苦;可我的心中倒泰然,
离乡背井,也只等闲。”
8
因为谁也不会相信,
妻子或情妇的假伤心;蓝色的明眸泪汪汪,
有了新欢把旧人遗忘。欢乐过去,我不留恋,
灾祸临头,我不忌惮;
没有什么值得我流泪,
这却使得我最伤悲。
9
现在我是孑然一身,
在这辽阔的海上飘零:
谁也不为我叹一口气,
我何苦为别人伤悲?
也许爱犬会哀哀吠叫,
可怜要赖他人把它喂饱;
但是不消多少日子,
它也会咬我,再不相识。
10
船儿呀,带我乘风破浪,
横渡波澜起伏的海洋;
随你把我送到哪处,
只要不是我的故土。
欢迎你们,蓝色的海波!
我将赞美石窟和荒漠,
待到渡过重洋抵达彼岸!
祖国呀,祝你晚安!
一四
帆船飞一般向前驶,陆地早已不见,
辛特拉
比斯开湾的波涛彻夜不眠,风刮得紧。
航行已四日,转眼就到了第五天,
新的海岸在望,旅人个个都兴奋。
辛特拉的山峰好像在遥遥相迎;
塔古斯河滔滔地向着大海奔流,
向沧海呈献那传说已久的黄金; [11]
立刻有葡萄牙人来把船儿领进港口,
两岸都是良田,却还不到收割庄稼的时候。
一五
基督呀,这地方的风景可真好看,
上苍把这芬芳国土装饰成一片锦绣!
多么美妙的景色展现在山野之间,
芳香的果实结在每一棵树的枝头!
然而人却要破坏它,用不虔信的手。
但是当全能的神把最严厉的鞭子举起,
惩罚最违逆他旨意的人们的时候,
在无比的忿怒下,他将重重打击
残暴的高卢军,把这些最凶恶的害虫逐出大地。 [12]
一六
乍看里斯本的外貌,多么堂皇!
一湾壮阔的流水上浮荡着它的倒影;
诗人们幻想这河有金沙的河床。
但如今,一千艘威武的军舰在横行,
自从葡萄牙与阿尔比恩结成联盟,
阿尔比恩便赶来救助她的朋友。
葡萄牙这个国家骄傲而又愚蠢,
舔着,同时又憎恶那握宝剑的手, [13]
那只手,据说要将她从高卢暴君的威胁下拯救。
一七
远望这城市光辉灿烂,像座天堂,
但是进城去一走,就会觉得厌烦,
陌生的眼会看到许多丑陋的形状。
到处肮脏,不论是茅舍,还是宫殿;
蓬头垢面的居民杂处在垃圾堆中间,
里斯本
不论是贵族或贱民,都漠不关心
自己身上外套或衬衣的清洁美观;
虽然那埃及的疫病在这儿流行,
许多人还是不梳头,不洗澡,竟也不生病。
一八
卑贱的奴隶们!却生长在最华贵的家乡,
造化为甚把奇迹浪费在这等人身畔?
看吧!山峦和幽谷织成了绣锦一方,
中间坐落着辛特拉美丽的伊甸园。
有哪位画师能用铅笔或鹅毛管,
将我们见到景物的一半来描绘?
有位诗人把天国之门打开,世人惊叹; [14]
但是眼前这些景色的灿烂明媚,
竟要超过天国风光,超过那位诗人之所赞美。
一九
修道院巍然矗立在崚嶒的山巅上,
灰白的软木树成了崎岖悬崖的外套;
幽谷中不见天日的灌木一定悲伤,
山上的苔藓却被灼热的阳光烤焦;
蔚蓝的海面上没有一丝儿波涛,
金黄色的橙子点缀着最葱绿的树行,
瀑布从危岩间向着幽壑中急跳,
山上挂着葡萄,山下长着一行行垂杨:
这一切,交织成五光十色的景致,好不辉煌。
二〇
你们且慢慢地走上那曲折的山径,
不时地停下脚步,向四下俯瞰,
往高处去,可爱的景色又随着更新,
然后,歇足在“灾难神母修道院”。 [15]
寒酸的修士把小小的古物指给你看,
又向游客讲述种种的传说和故典:
他们说许多罪人曾在这儿受难;
翁诺流斯在那边的山洞里住过多年, [16]
使他自己过地狱般的生活,为了死后能升天。
彭纳女隐修院
二一
当你一步步沿着山道上升,请注意:
许多粗陋的十字架,散布在道路附近。
但不要以为这些是虔敬的标记;
它们只是杀人的狠毒留下的疤痕,
因为当哪儿有人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流着鲜血,在刺客的匕首下倒卧,
那儿就出现一个十字架,用朽木制成;
漫山遍野有无数这类死者的坟墓;
在这残酷的地方,人的性命岂能受法律保护!
二二
在山坡上,或是在底下的幽谷内,
是一座座昔日帝王驻跸的宫邸;
虽然残余的荣华还似在四近徘徊,
却只有一丛丛野花才保持着生机。
那边耸立着摄政王精美的府第; [17]
瓦德克,你,英格兰首屈一指的富翁! [18]
也在此造过人间天堂;但有一个道理,
你不懂:如果财神显示了广大神通,
清淡宁静生涯免不了被肉欲的诱惑所断送。
二三
你曾在这儿居住,计划怎样享福, [19]
在那座山的永远美丽的崖石下面;
如今仙宫般的华屋和你同样寂寞,
仿佛一件东西,被人抛弃在一边!
长得太高的荒草,使我不能走上前,
从洞开的大门,看那些荒芜的厅室;
对那善感的胸怀,这些教训多新鲜;
尘世的欢乐好不虚幻,曾几何时,
就在时光的无情浪潮下,像艘沉舟般消失!
二四
请看最近将领们才集会过的厅堂! [20]
啊,这地方英国人看了心中烦恼!
那里边坐着的是一个矮小的魔王, [21]
身穿羊皮纸袍,头戴“冠冕”丑角帽!
他时时刻刻在发出讽刺的嘲笑;
一颗印信、一卷黑纸悬挂在他身边,
纸卷上大书着军人们周知的名号,
还被形形色色的签名盖得满满;
不驯的孩童却哈哈大笑,指着那小魔王的鼻尖。 [22]
二五
会议就以这个矮魔王的名义召开,
将军们在马利瓦宫受够他的欺凌:
他愚弄他们的脑袋(如果还有脑袋),
使一个国家的空欢喜变成伤心。
愚蠢使得战胜者反而威风丧尽;
外交的手腕补偿了军事的失利。
实在不配戴桂冠,我们的这些将军!
不幸的是征服者,不是被征服的仇敌,
在葡萄牙海滨,倒霉的战胜者只好垂头丧气! [23]
玛弗拉
二六
自从那些将军举行了这次集会,
辛特拉!英国人听到你的名字就难受;
政府的官员一说起也都会皱眉,
而且应该脸红,如果他们还知道害羞。
人们会怎样评判这件事,多少年以后!
难道我们的同胞或盟邦人民不会齿冷,
一旦论评这些被愚弄得荣誉丢尽的孱头?
战败的敌人在这次会上反败为胜,
这奇耻大辱洗刷不清,即使过去多少年的光阴!
二七
恰尔德·哈洛尔德孤单地翻山过冈,
产生了这许多的感想,在他心底;
风景虽好,然而他要快快离开这地方,
真比天空中的鸟雀还要焦急:
虽然他在这儿因为一再默默思维,
颇多领悟而且得到了不少教训;
觉醒了的理智向他耳语,叫他鄙弃
消磨于最荒唐的幻想中的自己的青春;
但是一正视现实,他那酸疼的眼睛也就失神。
二八
上马,上马吧!他要离去,永远离去,
虽然这恬静的所在也给了他安慰;
他又唤醒自己,摆脱那忧郁的情绪,
然而他已不会再去找女色和酒杯。
他骑马向前赶他的旅程,快得像飞,
虽然没有决定到哪儿终止他的行程:
除非跋涉的劳苦减少他旅行的趣味,
除非求获智慧,或者胸怀得到宁静,
他还须不停地奔波,去浏览各式各样的风景。
二九
但是玛弗拉却值得旅人暂时留步, [24]
这儿住过一位葡萄牙皇后,她命运不幸;
那时候,教士和廷臣混杂在一处,
弥撒和酒宴在这里反复地举行;
我能想象贵族、教士之类,乱七八糟的一群!
但巴比伦娼妇在此造了一座宫阙, [25]
她是显得多么辉煌,又庄严神圣,
于是人们就忘记她所喝掉的人血,
崇拜豪华,而豪华却善于掩饰重大的罪孽。
三〇
结满果实的山谷,浪漫情调的峰峦,
(啊,愿这些山峦卫护那爱自由的种族!)
看着这些,眼里会发出快乐的光焰;
哈洛尔德经过了许多风光优美之处,
虽然在懒汉看来这不是愚蠢的追逐?
他们不懂人为何离开自己的安乐椅,
甘愿劳累,跋涉一程又一程的道路。
但是,啊!山间有着多么甘芳的空气,
这生活,懒洋洋的人永远尝不到它的真味。
莫雷纳山脉
三一
群山后退,回顾时却显得平淡无奇,
山麓上的景色也已不那么耀眼;
一大片连接天际的平原映进眼里!
极目眺望,是广漠的原野无边,
那就是西班牙,她的牧羊人也已出现;
商贾们都很赞赏那儿出产的羊毛,
但现在牧羊人必须保护他们的羊圈:
因为西班牙已经被强敌所围绕,
必须大家保卫大家,否则那奴隶的厄运难逃。
三二
你们知否,葡萄牙和她的姐妹之间, [26]
是以什么东西来划分她们的边境?
难道在两个互相忌妒的女王和好之前,
要让退加斯河在她们中间流奔?
还是让峭峻的峰峦来把她们划分?
或是仿中国的长城,筑起人工的障碍?
没有滔滔的江水,也没有什么长城;
没有险恶的山岭,来把她们俩隔开,
像那横亘在西班牙和高卢之间的雄伟山脉。 [27]
三三
有一道恐怕连名字也没有的小溪,
像一条银蛇似的流着,这就是界线,
尽管两个敌对的王国在此绿野相接,
倚杖的牧羊人模样儿却很是悠闲,
她悠然注视着溪水泛起微微波澜,
在势不两立的敌国间和平地流动;
西班牙佬满脑子胜于葡人的优越感,
每一个庄稼汉都骄矜得跟贵族相同:
葡萄牙人是奴隶,最卑贱的奴隶,在他们眼中。
三四
还没有远离那两国接壤的地方,
就看到瓜地亚纳的黑水奔流直下,
水声潺潺,广阔的江面上翻起巨浪;
古代的许多歌谣,都曾传扬过它。
它的两岸上曾经聚集过千军万马,
在这儿,“力战的”倒下,“快跑的”停止; [28]
摩尔人和骑士都披着漂亮的铠甲。 [29]
异教徒的裹头布和基督徒的盔饰,
一齐漂浮在鲜红的江水上,江水上浮满死尸。
三五
可爱的西班牙!闻名的罗曼蒂克国土!
贝拉约高举过的那面旗帜在哪里, [30]
当卡瓦的卖国爸爸招来那帮匪徒, [31]
使哥特人的血染红了山间小溪? [32]
哪里去了,那些血迹斑斑的军旗?
它们曾经在你健儿们头上迎风飘扬,
最后把那些强盗赶回他们的根据地;
新月旗失色,十字旗发射万丈光芒, [33]
从阿非利加传来了摩尔人妻女的哭声悲伤。
三六
不是每首歌谣都颂赞这光荣的故事?
悲哉!英雄的幸运也不免云散烟消!
当记功的碑碣倾圮,花岗石腐蚀,
勉强保存他英名的是一曲悲凉的民谣。
英灵!请从天上俯视你身后的萧条,
你的丰功伟绩,只落得山歌一曲!
卷帙、丰碑、庙堂,能否保存你的功劳?
或者你只好依赖民间的简朴传述,
如果没有人再恭维你,历史又使你遭到冤屈?
三七
醒来吧!前进吧!西班牙的儿郎!
听,听,骑士们,这是你们古代女神的呼号, [34]
但是她不再挥舞那无情的长枪,
也没有在半空中展开她猩红的羽毛;
她喊得多响亮,随着吼叫的大炮,
如今她在弹丸的硝烟之中飞奔,
在每一阵轰鸣中,“醒来,起来!”她喊道。
她的战歌,曾响彻了安达卢西亚海滨; [35]
难道已没有当年那么嘹亮,她现在的喉音?
三八
啊!你没有听到那可怕的蹄音?
不是有人在原野上争斗,短兵相接?
你没有看到血腥的马刀在杀人?
你难道不想救一救你的那些兄弟,
眼看他们死在暴君及其奴才手里?
死亡之火在高空飞驰,烈焰熊熊,
每一阵轰鸣声中,就有几千人惨死;
死神来了,他乘着硫黄味的热风,
红色的战神在顿脚,许多国家都被他所震动。
三九
看呀!那个巨人正站在山顶上, [36]
塔拉维拉
他的头发已红得发紫,被阳光照耀;
炮弹在他手里发出闪闪的火光,
他的眼睛像烈焰,把看到的一切烧焦,
而且不停地转动,忽而盯住一处瞧,
忽而又看远方,在他的铁腿下边,
死神匍匐着,计算他的收获有了多少;
因为今晨三个强国集合在他跟前, [37]
他们送来了他最最心爱的东西——血的贡献。
四〇
天哪!这真是一幕辉煌的景象
(但须没有你的亲友参加这场战争),
五颜六色的锦绣旗帜在空中飘扬,
十八般武器在半空闪耀,刀光剑影!
大群好斗成性的猛兽,从洞穴惊醒,
张牙舞爪,嗥叫着前来寻找食物!
都参加逐猎,但有几个能分享猎获品?
最主要的战果将必然属于坟墓,
死神狂喜,因为他的收获已多得没法计数。
四一
三支大军一起送上了他们的贡献,
三种语言向着天空念奇异的祷文,
三样大红大绿的旗帜污损惨淡的蓝天;
法国胜利!西班牙胜利!一片呐喊声,
法军、西军,还有西班牙愚蠢的盟军,
(这盟军包打天下,可每次都成徒劳)
狭路相逢,似乎担心在老家死不成,
于是来喂塔拉维拉原野上的饿鸟,
给这片大家都夸说被自己攻克的土地做肥料。 [38]
四二
被野心愚弄的傻子,让他们腐烂去!
是的,很光荣,即使是掩埋他们的泥土!
还不是废话!无非都是暴君的工具,
成千累万被无情地抛弃,因为已经朽腐,
那些暴君就敢于用人心来铺道路——
然而此路通向何处?通向一场春梦。
煊赫一时,暴君们最后又能得着何物?
哪一片土地,能说是真的属于他们,
除了那三尺黄土,最后遮盖他们腐朽的尸身?
四三
呵,阿尔布埃拉!光荣的灾难之地! [39]
当旅人在你的平原上策马行进,
有谁能预料到,不出短短的时期,
这儿会发生一场流血残杀的斗争!
安息吧,死者!但愿军人的功勋
和惋惜的眼泪使世人不把他们忘怀!
除非另一批头子造成另一批牺牲,
你们的名字会流传,使大众目瞪口呆,
保存在没价值的诗行间,作短命谣曲的题材。
四四
这些战争的信徒,不值得多提!
塞维利亚
让他们拿头颅换名气,生命作赌注,
但这种名声复活不了他们的尸体,
为了独夫的威风,千百人送死去。
要阻止他们高贵的行动那真太痴愚,
唉,这些“为国捐躯”的可敬的雇佣兵!
但这些人活着也会败坏祖国的荣誉;
他们也许会在私仇的格斗里殒命,
甚至弄得更糟:干起那绿林好汉们的行径。
四五
哈洛尔德迅速地赶他寂寞的旅程,
来到了不肯屈服的骄傲的塞维利亚, [40]
她还是自由的,这座盗寇们垂涎的城!
但不久征服者的铁蹄将会蹂躏她,
在她可爱的屋宇上粗暴地践踏;
劫数难逃!要反抗命运也是徒然,
如果毁灭之神已把灭亡种子埋下;
否则伊利昂和泰尔城就不会沉陷, [41]
而且美德会战胜一切,屠杀的惨剧也会演完。
四六
但是大家都没觉察到临头的灾祸,
这儿有的是玩乐、酒宴和歌唱;
在离奇古怪的狂欢中把时光消磨,
这些爱国者何曾痛感祖国的创伤;
听不到战争的号角,只有弦琴在响;
贪欢的人们还在无聊的欢乐中沉浸;
俏眼的娼妓在半夜里出来游逛;
这儿充满着都会里暗藏的罪行,
罪恶之神忠贞地死守这座摇摇欲坠的城。
四七
乡下汉子却不如此,媳妇们直打战,
自己也躲在家里,不愿抬头向远处瞧,唯恐看到自己可怜的葡萄园,
会被战争的乌黑硝烟熏得枯槁。
在温柔的夜晚,当爱情之星闪耀, [42]
再没人敲起欢乐的响板,跳凡丹戈舞;
尝一尝被你们破坏的这种快乐味道,
帝王!你们也不会掉进虚荣之网里受苦;
人人都无忧无虑,早就扔掉那粗暴的战鼓!
四八
赶骡的汉子如今唱些什么歌谣?
依然赞美爱情和上帝,用他的歌喉,
来忘却他在旅途上的种种辛劳,
而他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休?
不!现在他唱的是“愿皇上长寿!” [43]
或者用小调儿来责骂卡洛斯这乌龟,
责骂高多伊,诅咒西班牙的皇后, [44]
因为她看上了那个黑眼珠的小鬼,
她便在淫荡的欢乐中犯下了祸国殃民的死罪。
四九
在那旷野上,远远地耸立着山冈,
山冈上有从前摩尔人遗留的碉堡; [45]
被蹂躏的土地布满马蹄践踏的创伤;
战火烧焦的草皮好像对人说道:
这安达卢西亚地方,敌人曾经来到; [46]
这里驻扎过兵营,来过军马,烽火连天,
勇敢的农民在此袭击敌军的虎巢;
他们至今还在夸耀着那次冒险,
指点着那边的山崖——曾一再收复而又失陷。
五〇
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在街上走,
他的帽子上必定挂着一颗红徽; [47]
这东西告诉你应该回避谁,同谁点头,
谁没有这种表示忠贞的符号一枚,
而在大庭广众露面,那一定要倒霉:
稍不提防,尖锐的匕首会突然来到;
那些法国鬼子定然会深深地失悔,
如果这种掩藏在衣服下边的小刀,
真能够用来冲锋杀敌,或者抵御轰隆的大炮。
五一
茶褐色的莫雷纳山脉的每个拐角上, [48]
都高高地架满了一尊尊的重炮;
从这儿,随你尽量向周围眺望,
见到的就是榴弹山炮,堵塞的小道,
林立的栅栏以及灌满了水的沟槽,
不断人的哨岗,一营营军队在此驻扎,
山洞里贮藏着充分的军火和弹药,
茅草棚子掩护着鞍镫俱全的战马,
永不熄灭的火种,还有炮弹垒成的金字塔。
五二
这光景预示着将发生怎样的事态;
但那位一摇头已使小暴君们跌翻的魔王, [49]
在举起皮鞭之前,还要稍稍等待;
他要迟缓一下,等再延宕些时光。
然后他的军马立刻来扫荡这地方;
在世界的祸星面前,西班牙只有屈服。
西班牙!你的刑期到来时好不凄凉,
啊!高卢之鹰张开翅膀当头飞舞,
你只好眼睁睁看一群群儿女被送下地府。
五三
必须死吗,这些傲岸、勇敢的青年,
由于癫狂的头子要扩大不义的版图?
没有第三条路,在投降与坟墓之间?
难道西班牙必须灭亡,一任强盗跋扈?
难道人崇拜的神不理会人们的控诉,
就这般决定了他们不幸的命运?
难道视死如归的骁勇一无用处?
难道一切无效:英明的计谋,爱国热忱,
老将的经验,青年的烈火,男儿钢铁般的心胸?
五四
是否因此激动了那西班牙的女郎,
她把放松了弦的琴儿挂上柳树, [50]
而和短剑结了缘,再不似女儿模样,
高唱起战歌,敢冒枪林弹雨?
从前一道细细的创痕会把她惊住,
枭鸟的一声悲啼,也会使她胆寒;
现在她看惯人们握着刺刀肉搏,
看着闪闪的刀枪,在未冷的尸体间,
像密涅瓦似的行走,虽然战神也会趑趄不前。 [51]
五五
听了她的故事,你一定会吃惊,
啊,要是你看到她平时的风度,
你听到闺房里传出她婉转的语音,
你看见她在面纱后闪光的黑眼珠,
她长长的秀发连画家也难以描摹,
窈窕的风姿何止女性的雅娴,
你想不到会在萨拉戈萨城的高处,
看到她不畏强暴的笑容,她用炮弹
轰散密集的队伍,雄壮地率先向着敌军追赶。
萨拉戈萨女郎
五六
爱人战死了,她没有掉无益的泪珠,
首领牺牲了,她站上他危险的岗位,
伙伴逃奔了,她阻止这卑贱的企图,
敌人后退了,她率领着人马去追,
谁能给爱人的亡灵以更大的安慰?
谁能像她似的为殉难的首领复仇?
男儿伤心失望,一个女郎把残局挽回!
谁能如此勇猛地追击逃窜的法寇,
他们在被炮火轰塌的城墙下,败于女流之手?
五七
然而西班牙的女郎并不是母大虫,
她们天生最懂得那爱情的巫术,
虽然她们扛起枪同男儿一起冲锋,
在千军万马的前线,不顾枪林弹雨,
这无非是温柔的鸽子也会发怒,
狠狠地咬啄那欺凌她伴侣的恶人;
比起远方那些以嚼舌出名的妇女, [52]
无论温柔和坚韧,她们都要远胜;
她们的心无疑更高贵些,妩媚或许也不稍逊。
五八
那被爱神的手指头按出的酒窝,
仿佛讲留下他指印的脸颊多柔嫩; [53]
差点要同情郎相亲的嘴却嘱咐说:
必须英勇杀敌,方能接受它的一吻。
泼辣而美妙的,是她灵活的眼神!
尽管向她求爱的福玻斯纠缠不放, [54]
在他热情的抚摸下,她两腮越发俏俊!
谁愿意到北方去找苍白的姑娘? [55]
她们的模样多可怜?好不萎靡、瘦弱、懒洋洋!
五九
啊,你诗人乐于歌颂的东方胜地! [56]
金屋藏娇之国!我如今在你土地上, [57]
拨动琴弦,却歌颂远方人儿的美丽,
那样的美人连禁欲家也不得不赞赏;
请来比较吧!你们藏在深闺的娇娘,
(禁止跨出门户,以免爱神的撩拨,)
可比得上黑眼珠的西班牙女郎?
我们发现西班牙是你先知的天国, [58]
那儿有他黑眼珠的侍女,模样跟女神差不多。
六〇
啊,帕纳萨斯!我如今跑来谒见你; [59]
你既不像梦想家看到的那么异常,
也没有诗篇中渲染的那么神奇,
只是满盖皓雪高耸在你祖国的天上,
显出巨峰的堂皇而威严的模样!
有何可怪呢;我禁不住想要吟哦?
即使最卑微的朝拜者经过你身旁,
也将为了博取你的回音而讴歌, [60]
虽然你的峰顶再没有缪斯鼓动她的翅翮。
帕纳萨斯山
六一
我总是梦见你!谁不知你的大名,
谁就对人类最神圣的学问一无所知。
但我只会用最贫乏的字句向你致敬,
现在我面对着你,唉!也实在羞耻。
当我想起古来多少崇拜你的人时,
我颤抖,我向你屈膝,只好这样;
我也提不起喉音,更不敢发何遐思,
唯有在围绕你的云幕下抬头仰望,
暗暗地欣喜,因为我终于看到你雄伟模样!
六二
能够见到你,就是我莫大的运气,
多少大诗人因山川阻隔不能和你相逢;
在这神圣的景色跟前能不欣喜?
多少人向往,却见不着你的姿容。
虽然阿波罗已离开了他的幽宫,
而且你是死去的缪斯们的故居,
但仍有一个温雅的精灵在此行动:
在狂风中叹息,在山洞里默默无语,
用透明的脚在淙琤的水面上无形地来去。 [61]
六三
将来还要颂赞你。即使诗没有作齐,
我暂且忘掉西班牙的土地和儿女,
抽空先在这儿表示我对你的敬意,
也忘掉爱自由者所关怀的她的遭遇;
我赞美你时,也曾洒下热泪一掬。
现在言归正传吧,但让我从这圣境,
得些可作纪念的东西,带了回去;
请即以达芙妮不死树的一叶见赠, [62]
但别让人把我这祈愿当作一种狂妄的夸矜。
六四
但是,秀美的山峰!当希腊还年轻,
你身下的国土上有哪一个歌唱队,
比安达卢西亚的女郎们唱得更好听?
你的女祭司神圣地唱颂歌的年岁, [63]
你也没有见过任何队伍,德尔斐,
比安达卢西亚的女郎更善于唱情歌;
她们是成长于爱的温暖怀抱内;
啊!如果她们能享受希腊的安乐!
但是希腊的光荣呀,却早已飞去不知下落。
六五
骄傲的塞维利亚多美,让她的祖国夸讲,
她的力量、她的财富和她的历史; [64]
但是,加的斯耸立在遥远的海旁, [65]
引起更甜蜜的但是可耻的赞词。
啊,罪恶!是多么醉人,你冶荡的风姿!
如果谁身内的血液还没有衰老,
能不为你那神魔似的眼波所驱使?
你像九头美人蛇似的盯着我们瞧,
千变万化的姿态使我们个个都入你的魔道。
六六
帕福斯被时光所毁时(可恨的时光! [66]
征服一切的女皇也只好服从你),
欢乐逃亡,但找到同样温暖的地方;
只忠于她出生的海,而总是厌弃
其他一切的维纳斯竟逃亡到这里,
她从此就居留在这儿的白墙中间; [67]
虽然她没有固定的神座让人祀祭,
但笃信她的千万对信女和善男,
用爱情给她建造了千万个永远辉煌的神坛。
六七
从早到夜,从深夜到吃惊的曙光
涨红着脸来窥看这些沉迷于酒色的人,
大家戴着玫瑰花冠,弦歌之声还在响; [68]
玩乐的花样古怪离奇,天天翻新,
总爱互相招惹和触犯。谁来作客此城,
就得向正常的生活道声长长的再见:
这儿的放荡生活永远没有止境,
虽然只是为了应景,也都把香烛燃点,
爱情和祈祷不分,或者祈祷和谈情不断轮换。
六八
安息日到了,是幸福的休假的一日;
在这基督教国中,有些什么盛典?
看哪!人们虔诚地参加庄严的祭祀;
森林之王怒吼,你们有没有听见? [69]
踩断了长枪,他正在狼吞虎咽。
饱尝死于他角下的人马的血的味道;
周围人山人海波动,狂呼“再来一遍”,
疯狂的观众看着撕裂的肺腑喊叫,
女人们只当没事;假作惊叹的一个找不到。
六九
这是一周的第七天,男人的假期;
泰晤士河
伦敦!你也很熟悉礼拜日的气象:
匠人们洗刷干净,公民们穿戴得整齐,
小学徒贪婪地呼吸节日空气,换上新装;
出租马车、轻马车、单马车种种车辆,
还有寒酸的双轮马车,驶行在近郊乡下,
到汉普斯特德、布伦特福德、哈罗等地方; [70]
好忙碌,直到马儿跑乏,车儿不能拉,
惹得每一个徒步的老乡从旁发出歆羡的嘲骂。
七〇
有的带艳装的美人到泰晤士河划船,
有的却去走更为安全一点的路径,
有的爬上里奇蒙山,有的往魏尔赶,
还有许多人纷纷涌到高门山顶。 [71]
请问彼阿提亚的森林,是什么原因? [72]
为了礼拜那一对十分神圣的牛角,
善男信女都煞有介事,恭恭敬敬,
向着它发誓赌咒,虽然莫名其妙;
为使发誓的仪式更隆重,跳舞喝酒,闹个通宵。 [73]
七一
人人都有傻劲;你的居民却另有一功,
美丽的加的斯,深蓝色海滨的城!
当晨祷的钟声九下刚刚传到耳中,
信徒们就数起念珠,祷告着神明,
纷纷求童贞女马利亚赦罪开恩,
(我看这城里只她一个才是童贞女),
原来这么多的信徒,罪孽倒都不轻;
祈祷完毕,就赶往拥挤的竞技场去,
不分男女老幼和贫贱富贵,大伙儿一同来欢娱。
七二
广场早已收拾干净,棚门儿打开,
虽然离第一声号角响还早得很,
周围的看台上早已挤得人山人海,
来迟一步的人再没有座位可寻。
绅士、爵爷高座,多半却是娘儿们,
这些娘们最会眉目传情,投送秋波,
不过总是怀着治病救人的好心;
遭她们的白眼也绝不会一命呜呼:
死于爱神的箭下,像神经错乱的诗人们所哀歌。
七三
喧哗声突然停止——四个骑士出场, [74]
他们跨着骏马,头戴白盔,脚蹬金刺,
准备干一番险事,轻松地拿着长枪,
频频向观众鞠躬,朝那斗牛场奔驰;
衣饰漂亮,胯下的骏马跃跃欲试。
今天他们要在惊险场面上一显身手,
但观众高声喝彩,娘儿们美目盼视,
却是不能更有所奢望的最好报酬;
王侯将相钻营一辈子,收获也不会更其丰厚。
七四
那斗牛士装束得很华丽,搭着披肩,
他手轻脚健,徒步而不用坐骑,
雄赳赳地来到场地的中央一站,
决意要同那公牛分出一个高低;
且慢,他先得走一圈,小心翼翼,
似乎怕有不可见的东西妨碍步法;
他的武器是短矛,也靠灵活地闪避;
人还能有更大的本领,如果不骑马?
说到那些马啊,唉!总是代人流血,代人遭罚。
七五
喇叭声响了三下;看呀!旗号降落,
笼子门打开了,壁上观的人群肃静无声,
一个个都眼睁睁地张开嘴巴看着:
那凶猛的野兽在广场上连跳带奔,
狠狠地向四周瞧,听得到响亮的蹄音,
它踢着沙土,并不盲目冲向仇敌:
威胁的角忽而朝东、忽而朝西瞄准,
要摆好了架势才作第一次的攻击,
愤怒的尾巴大摇大摆,眼睛睁得好神气。
七六
突然间它停下了;它在瞪着眼看;
快,你这大意的莽汉,还不快走!
准备用长枪:你应该把本领施展,
制服疯狂的野兽,这可是生死关头。
灵活的马儿敏捷地跃起,躲开蛮牛;
蛮牛口吐着白沫,它已受了伤;
从它的腹部鲜红的血像泉水奔流,
它一圈圈地奔跑,已经痛得发狂,
大声吼叫,可短矛和长枪纷纷戳在它身上。
七七
它卷土重来;短矛长枪都失去效力,
更不管你疲惫的马儿怎样跳纵;
虽然人使尽力气,运用武器来攻击,
但是刀枪无效,人的力气更不中用。
一匹好马斗得头破血流,伏地而终,
斗牛
再一匹……这景象使人心里惊慌!
皮破肉绽,血污的胸口开了个大窟窿;
虽然死在眼前,负伤的身躯摇摇晃晃,
还竭力支撑,背负着它的主人,在它的鞍上。
七八
斗败了,流血,喘息,到死还那么狠,
那牛站在中央,预备作困兽的死斗,
它身上插着短矛,浑身都是伤痕,
周围是折断的枪杆和死伤的对头。
现在斗牛士在它周围嬉戏、引逗,
向它挥动红色的披肩,舞弄着宝剑。
猛地里它又往前冲,这不顾死活的牛;
毫无用处!熟练的手早已抖开披肩,
蒙住它凶狠的两眼;完了,它跌翻在沙土上面!
七九
在它那与脊骨相连的粗大颈根,
深深地插着那一把致命的武器,
它不愿意倒下,动弹一下——又停顿;
但终于慢慢地倒了,采声四起;
它死了,不挣扎,也不呻吟哀啼。
结彩的马车来了,就把那尸体装入,
凡夫俗子眼里,这一幕是多么够味,
那四匹难制的驽马,奔跑得迅速,
载走了那笨重的躯体——快得教人看不清楚。
八〇
那种野蛮的玩艺儿,也不过如此,
可总是吸引着西班牙少年和女人;
狠毒成性,以看他人受苦为乐事,
他们的心灵从小就教养得残忍。
是些什么私仇苦恼着这个小村! [75]
虽然今天须万众一心才能御寇,
唉!那么多人都躲进寒酸的家庭,
思索着阴谋诡计,以便去暗害朋友,
为了微不足道的私怨,一定要弄得鲜血横流。
八一
但“忌妒”逃跑了:随着去的是他的锁钥、
门闩和管家婆,这些早已被人忘却!
严厉的“妒”翁想把多情儿女投进监牢;
然而那引起少男少女反抗的一切,
早随着时光流逝,无影无踪地湮灭。
谁能像西班牙姑娘那么自在放任?
在战争的火山还没有爆发的时节,
挂辫子的姑娘尽在草地上跳舞歌吟,
佑护情侣的夜后惯用她的光辉照映她们。
八二
啊!哈洛尔德曾经常常闹恋爱,
或说在梦中恋爱,因为狂热都是在梦里;
但他放浪的心胸现在已经滞呆,
因为他还没有喝过忘川的水滴; [76]
近来他知道这么一个真实的道理:
爱神的好处只是那双飞动的翅膀;
不论他如何年轻,如何温和、秀丽,
但从欢乐之甘泉也会喷射出忧伤,
而让毒汁的飞沫把苦味染在欢乐的花朵上。 [77]
八三
然而面对着美的形态,他岂是瞎盲,
虽然他的情怀已如哲人般恬淡;
并非哲学的高洁得怕人的眼光
居然投射到了他这样的心坎,
而是热情终于把自己烧尽,或者迸散;
放浪的罪恶为自己挖掘了肉欲的坟,
早已把他的希望一股脑儿地埋掩。
被欢乐抛弃的可怜虫!厌世的郁闷,
在他憔悴的脸上注定了该隐颠沛流离的命运。 [78]
八四
他还是旁观着,虽然没有投进人群,
也并不怀着那种对世人的憎恶;
他很愿同人们一起跳舞歌吟,
但在厄运的阴影下,谁能欢笑得出?
所见的一切都不能减轻他的愁苦。
然而他再度同那恶魔势力对抗;
当他闷闷不乐地坐在美人儿的闺阁,
向着同他昔日侣伴一样美的姑娘,
他唱出了这么几节未曾构思的急就章:
赠伊涅兹 [19]
1
切莫对着我愁容笑微微,
唉!我不能以笑容相迎;
但愿上帝保佑你永不掉泪,
或者永不徒然哭泣伤心。
2
你不是想明了,是什么苦恼,
在把我的欢乐与青春腐蚀?但不知你可愿意知道,
这苦痛连你也难帮我疗治?
3
既不是爱,也不是恨,
更非卑微的野心难实现;
使我对自己的现状感到可憎,
并且抛弃我往昔之所恋:
4
而是从耳闻、目睹和经历
产生了厌倦的心情:
美人再不能使我感到欣喜;
你的眸子也不能使我出神。
5
像传说中希伯来漂泊者的忧郁, [20]
那是注定的命运,无法脱离;
他不愿窥探黑暗的地狱,
又不能希望在死以前得到安息。
6
往哪儿逃,能摆脱身内的不幸,
即使漂流到越来越遥远的地方,
不论逃到哪里,它还是缠身,
这毒害着生命的恶魔似的思想。
7
然而人们还在虚假的欢乐里沉湎,
我所厌绝的他们都感到够味;
呵!愿他们在好梦里多留几天,
总不要像我般苏醒梦回!
8
命运要我去流浪的地方还不少,
去时还带着多少可叹的记忆;
但我唯一的慰藉是我知道:
加的斯
最不幸的遭遇也不足为奇。
9
什么是最不幸?何必问到底,
发慈悲不要再探究竟;
笑吧——不要把帷幕硬拉起,
将男人心底的地狱看分明。
八五
向你道声长长的再见,美丽的加的斯,
谁也不会忘记你的坚强和傲岸!
只有你坚贞不屈,当全国都动摇时,
你是争自由的先锋,最后一个沦陷。
你的街道上发生过突兀的事变,
曾可怕地被你本国人的血液所染污,
但那不过死了一个卖国的内奸。 [79]
这里人人都称得上高贵,除了贵族;
除了堕落的贵胄,无人向征服者的锁链屈服!
八六
西班牙人就是这样;奇异的是她的命运!
从未获得自由,却为着自由而努力,
懦弱政府治下的失去国王的国民; [80]
卿相全逃跑,老百姓却抵抗到底,
忠诚地为那些十足的卖国首领争气。
虽然仅仅给了他们生命,这个祖国;
但荣誉所指的途径是通向自由独立。
再接再厉地斗争,即使在战斗中受挫,
作战,作战的呼声不止,“哪怕用刺刀来肉搏!” [81]
八七
想知道西班牙和西班牙人更多情形,
只须看任何描写最凶残斗争的书籍;
只要能够杀死外寇,报仇泄恨,
各式各样的毒辣手段都已经采取:
从公开的枪炮以至暗害的凶器,
不论是什么方式,只要有机可乘,
只要能够保护自己的姐妹和娇妻,
只要能够断送万恶压迫者的狗命,
只要能让敌人受到他们活该的最严酷的报应!
八八
有谁为死者流一滴怜悯的眼泪?
看这腥臭原野上惨绝人寰的情景;
看残杀妇女的屠夫手上的血迹;
把未埋的死者留给野狗当作食品,
把每一具尸首留下来,喂养兀鹰,
尽管这些食肉飞禽还不愿意一尝;
让它们的白骨和不褪色的血痕,
永远恐怖地遗留在这片战场上:
好让我们的子孙想象我们所目击的惨状!
八九
还没有,唉!这幕惨剧还没有停止;
生力军还从比利牛斯山倾泻来到: [82]
灾祸尚在扩大,事情还刚才开始,
结局如何可不是人们所能逆料。
倒下的国家巴望西班牙;她如挣脱镣铐,
随着解放的将多于过去皮萨罗所奴役。 [83]
奇怪的报应!如今哥伦比亚却安宁逍遥, [84]
正好补偿过去基多人所受的委屈; [85]
在这宗主国的地面上,却正在搬演着流血惨剧。
九〇
尽管在塔拉维拉流掉那么多血液,
尽管巴洛萨之役的战绩多么卓越; [86]
尽管阿尔布埃拉屠杀得尸骨遍野,
但西班牙还得不到自由,遭着劫掠。
她凋谢的橄榄树何时才能长出绿叶? [87]
她何时才能不受耻辱,享受安康?
不知还要经过多少黑夜似的岁月,
法国的盗匪才会停止掠夺的勾当,
而绝种了的自由之树重新在这片土地上生长!
九一
可是你呀,我的朋友!徒然的悲伤, [88]
从我胸口涌出,渗透进我的歌声,
如果你是同伟大的战士们一起阵亡,
光荣之感会使挚友也无可抱恨;
然而你却是壮志未酬,平白丧身,
身后受褒扬的那么多,而你死得平凡,
谁也不记得你,除了这孤独的人,
这么多比你庸碌的人都备受赞叹!
而你却为什么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
九二
啊!最早相识、最受尊敬的朋友!
我心里再没有人比你更值得忆念!
虽然在这辈子永无重逢的时候,
但愿你别拒绝在梦中和我相见!
然而曙光会悄悄地使我泪痕满面,
当我从梦中醒来,重感到现实的惨酷;
而幻想却要常常盘旋在你的墓边,
直到我脆弱的身躯也回返泥土,
那时候,逝者和伤逝者就一齐在地下相处。
九三
上面就是哈洛尔德游记的一篇;
你们如果还想知道他更多的情况,
暂且等待一下,新的诗行就会出现,
只要诗人还能诌出更多的荒唐。
太多么?苛刻的批评家!且别这么讲,
请耐烦些吧!那么你们将会知悉,
他在其他国土的见闻;他将去的地方,
是有着古代庙堂碑碣的胜地——
希腊和希腊艺术遭受野蛮的手劫掠后的残迹。 [89]
注解
[1] 缪斯:希腊神话中司文艺的九女神,简称诗神,由太阳神阿波罗率领,居于希腊中部的帕纳萨斯山(Parnassus)。
[2] 水滨:即帕纳萨斯山的卡斯塔里亚泉(Castalian Spring),相传为缪斯女神汲水之处。
[3] 德尔斐神庙:指阿波罗的神庙,在帕纳萨斯山麓,是古希腊的著名神谕所。德尔斐(Delphi)是古希腊的城市。
[4] 阿尔比恩(Albion):英格兰的古称。
[5] 一生的三分之一:《旧约·诗篇》第九〇篇第一〇节谓常人寿命是七十岁;“三分之一”,即二十三四岁。
[6] 圣洁的寺院:哈洛尔德的家宅原先是一座修道院。这和拜伦老家相似。
[7] 古老的传说:指关于英国古代有的僧侣沉迷酒色的传说。
[8] 玛蒙(Mammon):财神;萨拉芙(Seraph),形体为美男子的天使。
[9] 白色的岩石:面临英吉利海峡的英国海岸多白垩岩。
[10] 害怕法国人:当时英法两国正处于交战状态中。
[11] 辛特拉的山峰、塔古斯河:辛特拉(Sintra)为离葡京里斯本约十五英里的一个小镇。以下第一八节提到“辛特拉美丽的伊甸园”,说到其风光之美,在本节中只是遥见其山峰而已。塔古斯河(Tagus),相传河床有金砂。
[12] 高卢军:即法军,高卢为法国的古称。拿破仑于1807年秋入侵葡萄牙。
[13] 握宝剑的手:指英国政府。
[14] 有位诗人:注家们认为可能指《失乐园》的作者弥尔顿,该诗中有天堂的描写;也可能指但丁,他的《神曲·天堂篇》中描述了天上景象。
[15] 灾难神母修道院:葡萄牙原名意为“山石神母修道院”,拜伦不懂葡语,猜错了。但他发现错了,仍然不改。
[16] 翁诺流斯(Honorius):著名的隐士,死于1596年,他苦修的地方就在上述修道院下方某处,名叫“软木树修道院”。
[17] 摄政王:当时已与他的母后一起逃往巴西的葡萄牙摄政王约翰处。
[18] 瓦德克(Vathek):指英国作家威廉·贝克福(William Beckford,1760—1844)。瓦德克是他写的一部东方传奇《瓦德克,一个阿拉伯故事》中的主角,这儿拜伦用来称呼贝克福。
[19] 你,仍指贝克福德。
[20] 集会的厅堂:《辛特拉条约》(Convention of Sintra )在马利瓦(Marialva)侯爵府签署——作者原注。1808年英军在葡萄牙战胜法军,英国将军达尔林普尔(Dalrymple)与法方签订《辛特拉条约》,根据这个条约,濒于全军覆没的法军可以安然撤离葡萄牙,撤离时用的还是英国的船只。
[21] 魔王:即“外交之鬼怪”。注家托泽谓这是斯宾塞式的“拟人”笔法。拜伦在本诗一、二章中,常用拟人法来表述抽象的概念。底下一行所说丑角帽、羊皮纸袍,都是这个“鬼”的打扮;按,丑角帽的意义是双关的,它也是一种外交上所用的纸张的名称,原因是这种纸上常有“丑角帽”的水印。“羊皮纸袍”意义亦类似。作者是用这些话来讽刺当时的外交手段。
[22] 不驯的孩童:象征人民的抗议。
[23] “倒霉的战胜者”:英国在军事上获胜后,外交上失利。
[24] 玛弗拉(Mafra):离辛特拉十英里左右,有葡萄牙皇后马利亚·法兰塞斯加(1777—1816)的宫居,她就是在那儿发疯的;法军侵入时,她和儿子摄政王约翰相偕逃往巴西。
[25] “巴比伦娼妇”:指罗马教会。典故出自《新约·启示录》第十七章。罗马教会对多次宗教战争负有责任,此外,其所谓“宗教裁判”也是很残酷的,故本节最末两行说到“娼妇”所欠的血债和“罪孽”。
[26] 她的姐妹:即西班牙。下文“两个互相忌妒的女王”,指葡萄牙和西班牙。
[27] 山脉:指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比利牛斯山。
[28] 《旧约·传道书》第九章第一一节:“快跑的未必能赢,力战的未必得胜。”
[29] 摩尔人和骑士:指中世纪非洲的摩尔人(Moor,伊斯兰教徒)和欧洲基督徒的战争。
[30] 贝拉约(Pelagio):古代北西班牙王,他打败了摩尔人。
[31] 卡瓦的卖国爸爸:即胡里安伯爵。他女儿卡瓦(Cava)是著名的美人。由于卡瓦受罗德列克王侮辱,胡里安为了报仇,竟招了摩尔人来侵犯西班牙。
[32] 哥特人(Goth):当时统治西班牙的一个民族。此处泛指西班牙人。
[33] 新月:伊斯兰教的标记;十字:基督教的象征。
[34] 此处用女神形象代表古代的“骑士精神”,这个女神有猩红的翅膀,挥舞骑士的长矛。“不再”云云,表示当时的战争已不同于古代了。这个象征骑士精神的女神,并非希腊的雅典娜,而是拜伦的幻想,可能受到格雷(Gray)诗的影响。
[35] 战歌,曾响彻……:指中世纪西班牙和摩尔人的战争。安达卢西亚(Andalusia)为西班牙南部一大区域,包括塞维利亚、格拉纳达、科尔多瓦等地方。
[36] “巨人”:即战神。
[37] 今晨:1809年7月26日塔拉维拉(Talavera)之役。战争共进行三天,一方是英军和西军,另一方是法军。
[38] 拿破仑和威灵顿在塔拉维拉交战后回国都宣布自己在该地打了胜仗。
[39] 阿尔布埃拉(Albuera):西班牙城名,1811年5月,开赴巴达霍斯救援被围的本国军队的法军,在该城附近遭英西联军拦击,发生战争。
[40] 塞维利亚(Sevilla):阿尔布埃拉以南的一个城。作者于1809下半年过此,1810年2月法军就侵入塞维利亚。
[41] 伊利昂(Ilion):即特洛伊;泰尔(Tyre),又译太尔、提尔,古腓尼基的首都,重要贸易口岸。
[42] 爱情之星:金星。
[43] 愿皇上长寿:是忠于当时的西班牙王斐迪南七世的口号,西班牙人都咒骂逊王卡洛斯四世(即下文所说的“卡洛斯这乌龟”)及其王后,咒骂高多伊公爵。
[44] 高多伊(Godoy)是西班牙国王卡洛斯四世的首相,为王后所宠幸,下行所谓“黑眼珠的小鬼”就指他。他是卖国贼。
[45] 遗留的碉堡:安达卢西亚曾经是中世纪摩尔人对抗基督徒的最后阵地。
[46] 敌人:指法军。
[47] 红徽:表示忠于斐迪南七世。
[48] 莫雷纳(Morena)山脉:在西班牙南部。
[49] 魔王:拿破仑。下面诗节中的“癫狂的头子”,也指拿破仑而言。
[50] 挂上柳树:《圣经·诗篇》第一三七篇第二节说:“我们把琴挂在柳树上”,表示悲哀。从本节起以至第五六节都是歌颂西班牙女英雄奥古斯丁娜(Augustina),她就是有名的“萨拉戈萨的女郎”,因战功而得到最高的褒奖。萨拉戈萨(Zaragoza)是西班牙东北部城名。
[51] 密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司战争的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52] 嚼舌出名的妇女:指英国妇女。
[53] 这两行诗是拟拉丁诗人奥鲁斯·格留斯(约130—180)的诗句的。作者原注引有拉丁文原诗。
[54] 福玻斯(Phoebus):太阳神阿波罗(他也是司文学艺术之神)的别名。
[55] 北方:指英国。
[56] 这一节诗是作者在土耳其时写的。
[57] 金屋藏娇:土耳其女人大都被关在家里;妻妾住的闺阃叫作哈兰。
[58] 先知的天国:即穆罕默德所描述的天国。据《古兰经》记载,那里有黑眼珠的美女。
[59] 从第六〇节起到第六四节都是作者在希腊写的。帕纳萨斯山的今名是利阿库拉。
[60] 帕纳萨斯山是缪斯的住处,诗人们都想从那里取得灵感。
[61] 淙琤的水面:帕纳萨斯山的卡斯塔里亚泉,缪斯女神汲水处。
[62] 达芙妮不死树的一叶:达芙妮(Daphne)是希腊神话中的女神,因被阿波罗追逐而化身为月桂树。“不死”即常青。月桂树叶是诗的成就的象征,因为桂冠就是用月桂树叶编成的。
[63] 女祭司:即毕西亚,德尔斐城阿波罗宫的女尼。
[64] 她的历史:塞维利亚是古罗马人的希斯巴里司城,历史上很有名。
[65] 加的斯(Cadiz):西班牙滨海城市。
[66] 帕福斯(Paphos):塞浦路斯岛的古城,原来有爱情之神的庙宇。爱情之女神即维纳斯,她是在该岛附近的海中出生的。下句征服一切的女皇,即维纳斯。
[67] 白墙中间:意为维纳斯神搬家到加的斯来了。
[68] 玫瑰的花冠:是荒淫的象征,正如“常春藤冠”是酗酒的象征一样。
[69] 森林之王:公牛。此处是说斗牛戏中的公牛。
[70] 地名,均为伦敦近郊乡镇。
[71] 里奇蒙山(Richmond⁃hill)、魏尔(Ware)、高门山(Highgate)等也都在伦敦附近。
[72] 彼阿提亚(Boeotian)的森林:作者写这节诗的时候恰好在希腊的底比斯。底比斯是古希腊彼阿提亚王国的都城。相传底比斯城旁一座山上住着狮身女面妖斯芬克司。她向每一个过路人提出疑难的谜语,谁猜不出她的谜就被她杀掉。但如果有谁猜中了她的谜,她就灭亡。后来王子俄狄浦斯猜中了她的谜,于是她就自杀了。这是与彼阿提亚有关的著名传说。故而作者用一个难解的问题来问彼阿提亚的森林。
[73] 这儿说的是伦敦近郊高门山上的许多酒店所保存的一种风习,那就是客人们对着一双牛角起滑稽的誓言。如,自己有老婆时决不吻别的女郎,有白面包吃时,决不吃黑面包,等等。但所有这些誓言最后都加一句:“除非你爱得不得了。”
[74] 注家们认为拜伦在以下几节描绘西班牙斗牛的诗中,细节叙述方面有错误。例如,注家托泽指出,参加表演斗牛的人共有三种:“徒步者”(chulos),其任务是把带钩短矛刺入牛的肩头。“刺牛骑士”(picador),骑马,使长矛。最后屠牛者是“斗牛士”(matador),却是徒步不骑马的。拜伦没有分清两种徒步的斗士。如在第七四节中,就显然把“徒步刺牛者”误认为“斗牛士”了。
[75] 作者用这样一个“小村”来比喻西班牙这国家。
[76] 忘川(Lethe),冥府之河,饮其水,人就遗忘过去的一切。
[77] 这两行仿拉丁诗人卢克莱修(Titus Lucretius Carus,约公元前95约前55)的诗句“在智慧的泉水旁,毒液染在花朵上”。
[78] 该隐: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杀害其弟披上帝责罚,永世流浪。上帝还在他额上烙了字句,叫一切人不要把他杀死。见《旧约·创世记》第四章。
[79] 卖国的内奸:指加的斯的市长苏兰诺(Solano)侯爵。
[80] 失去国王:拿破仑赶走了西班牙王斐迪南七世,叫自己的兄弟约瑟夫坐上西班牙的王位。
[81] “哪怕用刺刀来肉搏!”是萨拉戈萨被围时,西班牙抗法领袖帕拉福克斯(Palafox)回答法军招降的话。
[82] 法军还在源源开来。
[83] 皮萨罗(Pizarro):西班牙殖民主义者,秘鲁的征服者。
[84] 哥伦比亚:指美洲。
[85] 基多(Quito):皮萨罗征服秘鲁时的秘鲁首都。
[86] 巴洛萨(Barossa):加的斯城附近的战场。
[87] 橄榄树:和平的象征。
[88] 朋友:作者之友约翰·温菲尔德(John Winfield),从军葡萄牙,1811年在科英布拉病死。
[89] 劫掠后的残迹:希腊曾先后遭罗马人、斯拉夫人和土耳其人的破坏。
[book_title]第二章
万神殿
一
请快降临吧,蓝眼珠的天仙! [1]
(唉!可惜你向来不激发人间的诗歌,)
智慧女神!这儿还留存着你的神殿,
虽然经历了火灾,经历了战祸,
似水流年又断送了祭祀你的香火。
但比起刀兵、火灾以及流光匆匆, [2]
暴君和他的统治更要可恶得多;
你们神圣的学术,他们真是一窍不通, [3]
虽然这种神圣的光辉照亮过多少博雅的心胸。
二
亘古常在的上帝!呵!尊贵的雅典娜!
你的豪杰和圣贤,如今都在哪里?
全都逝去了;唯有透过往事的烟霞,
还能看到他们的影子,暗淡而迷离。
他们在荣誉的竞赛中曾居第一,
然后永不复返——就是这么简单?
像小学生听的故事,博得一时惊奇!
英雄的宝剑、哲人的长袍再不可见,
只有每座残破的建筑朦胧显出昔日的威严。
三
上前来吧!晨光之子,你们且听我讲! [4]
可别打扰那座残破的墓,它好不孤单; [5]
但看这地方——一个古国的墓葬!
过去是神的住处,现在断绝了香烟。
神道也须改朝换代——宗教要变换:
昔日的希腊教已经让位给伊斯兰教;
将来也会有别的种种教义相继出现,
除非人们明白了烧香和献祭全属徒劳——
疑虑和必死的人呀,你们的希望像芦苇般脆弱。
四
被束缚在地上,眼睛却望着天堂,
可怜虫呀!知道活着,你还不满足?
还想活第二次:当你在地上灭亡,
再去到那无法想象的杳冥天府。
让你活一次,难道真有这么幸福?
当真你还梦想来世的苦乐甘甜?
认真思量思量吧,对着那边的坟墓,
在它还没有变为尘埃飞散之前;
它告诉给你的道理要胜过倾听说教一千遍。
五
或者去挖开那英雄的高大的坟茔; [6]
他在那遥远的异乡海边孤寂地长睡;
但如今,再不见为他恸哭的人群,
想当年,陷于死地的将士围着他流泪,
有戎装的凭吊者在他的灵前守卫,
那儿曾出现许多半仙,历史上有记录。
试把髑髅捡出,从那腐朽的尸骨堆,
难道这就是“神殿”吗,神愿意居住? [7]
可是,现在连蛀虫也不愿意久留在这破屋!
六
请看这神殿多么荒芜,破壁断墙,
圆拱坍塌了,门户多污秽,厅室空空;
是的,它曾是“雄心”的壮丽殿堂,
曾是思想的巨厦,灵魂居住的华宫;
你看那两个没光采、没眼珠的窟窿,
里面住过千万种不受约束的感情,
也曾是学识和智慧盘桓的安乐洞。
有哪一位圣贤,哪一个著书的哲人,
能使这荒芜的场所重再变得热闹,面目一新?
七
你说得好,雅典娜最聪明的儿子! [8]
“吾人唯一知识,即一切不可知晓。”
为什么要躲避我们不能躲避的事?
人谁无痛苦,但懦夫们呻吟哀号,
做着噩梦,全是自己的脑瓜所制造。
朱庇特神殿
应寻求命运所允许的最好的东西;
渡过阿刻戎河,只有安宁,没有苦恼: [9]
不会强迫已经吃饱了的人去赴酒席,
只有安静而柔软的床,欢迎你作永久的休憩!
八
如果阴惨的彼岸确乎存在地府阴曹,
那么事实竟同教士们的说法一致,
这样就把“最多克”派的教义驳倒, [10]
也驳斥那些诡辩家,以不可知论沾沾自喜;
宣扬冥府之说者减轻今世的苦味;
和他们抱同样信仰,可真是有幸!
多好呀!听到我们怕永远听不到的声息!
而且能看到许多伟大灵魂的原形,
巴克特里亚、萨摩斯的圣哲,所有教人真理的贤人! [11]
九
你也在那儿了!你的生命和爱情,
都消逝了,我的爱和生活也陷于绝望;
你的形影在我心头萦绕,记忆犹新,
教我怎么能承认你已经真的死亡?
好吧——我们会重逢,我将这样梦想,
用这个想象来填补我空虚的心底;
只要还留下丝毫记忆,在重逢的时光,
不论我的命运如何,只要你魂魄安谧,
这在我就等于得到莫大的幸福、莫大的慰藉!
一〇
现在让我坐在这一方巨石上边,
它依然把大理石柱牢牢地支撑着; [12]
萨吞之子!这里曾经是你喜爱的宫殿: [13]
最尊贵的宫殿!那么让我来探索
蕴藏着的庄严宝相,但也许一无所获。
幻想的眼睛也看不到当年的模样:
时间所冲洗掉的一切,是断难恢复。
然而傲岸的圆柱并不教行人悲伤,
伊斯兰教徒固然无动于衷,希腊人也边走边唱。
一一
许多人掠夺了那边高处的神殿; [14]
帕拉斯的神灵依依不舍地徘徊,
不愿离去她过去的统治仅存的纪念;
但最后一个、最可恶、最愚蠢的强盗是谁?
是你的居民,喀利多尼亚,你该羞愧! [15]
不是你的儿子,英格兰!我为你庆幸,
你爱自由的人不应把自由的遗物损毁;
然而他们也参与劫掠衰老的神明,
用船帆运走圣物,虽然连大海也反对这种行径。 [16]
一二
那现代的皮特人无耻之极地吹嘘: [17]
要盗取这些幸存的遗迹和雕塑——
哥特人、土耳其人和时间的劫余。 [18]
这家伙想搬走雅典娜可怜的遗物,
他的心同他家乡海边的岩石一般冷酷,
血液也跟那种岩石一样地冰冷。
雅典娜的儿女太弱,守不住神圣建筑,
但是也为母亲分担了一些苦痛,
而且开始感到暴君的锁链套在身上有多么沉重。 [19]
一三
难道这样的话英国人真说得出口:
阿尔比恩高兴地看雅典娜流泪?
虽然暴徒们以你之名使她忧愁,
可别告诉欧罗巴,她听了会羞愧;
抢劫一个多难国家的最后一个盗贼,
竟是自由的不列颠,海上女皇所生;
有慷慨之名的她竟以禽兽的行为,
贪残地拆毁古代遗留下来的名胜,
这些连善妒的时光和暴虐的君王也不敢毁损。
一四
帕拉斯呀!你的羊皮胸铠在哪里? [20]
它曾吓退凶煞的阿拉列和毁灭神。
地狱拘禁不住的珀琉斯之子在何地? [21]
他离了冥府,在那个危急的时辰,
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威风凛凛!
为什么阎王不能再放他还阳一趟,
来驱逐劫掠雅典的第二个强人? [22]
他正在斯堤克斯河畔无事闲逛, [23]
却不来保卫他曾经竭力把守过的城墙。
一五
美丽的希腊!冰冷的是人们的心,
倘看着你而没有在爱人灵前的感想;
麻木不仁的是那些不掉泪的眼睛。
看着英国人的手破坏你的城墙,
搬走你残破的神坛;英国人本来应当
保护你的古迹——永难恢复,一旦残破;
应诅咒他们离开岛国来到这地方,
又一次刺痛了你忧郁苦闷的心窝,
硬把你那些衰老神明送到不相称的北方岛国!
一六
但是哈洛尔德呢?难道我已忘记
催促那忧郁的旅人继续去漂泊?
别人会抱恨的事他都不介意;
再没有恋人值得咏叹,用虚假的悲歌;
当这位冷漠的旅人动身去他国,
也没有一个朋友来同他握手送行;
他的心僵硬了,美色也难以制约;
但哈洛尔德已没有往昔那些感情,
他飘然离去那战火和罪恶弥漫的国境。 [24]
一七
如果你曾经航行在深蓝色的海上,
想必见到过那种很有趣的光景;
当海风很和顺,船只扯起了白帆,
威武的巡洋舰准备就绪,将要启碇,
然后是海滨的沙滩,教堂的尖顶,
停泊着的船只的桅杆,都退缩一边,
受护航的商船像成群的雁鹅般前进,
浩渺的大海在船头的前面展现,
海浪是多么愉快地欢迎着每艘疾驰的船舰。
一八
呵,军舰上的情景真像小小的战场:
半空张着网,绳索把大炮紧紧束缚, [25]
粗声大气的命令,大伙儿嗡嗡的声响,
号令一下,樯楼上立刻爬上水夫;
水夫长喊叫,水兵们高兴地应诺!
大家一齐动手,船上滑车辘辘转旋;
见习官站立一边,他是学生气十足,
用娘们腔的尖嗓子把好坏指点,
大伙儿都服从他的指挥,这很内行的少年。
一九
甲板打扫得一尘不染,亮得发光;
严肃的船长监督航行,铁板着脸,
他踱步来往,那神气是非常端庄,
在船尾,那片供他一人使用的地点。
人人所敬畏的他是沉默而寡言,
否则就难以维持那严格的条例,
胜利和荣誉会落空,如果纪律不严,
但英国的汉子决不随便违犯法纪,
因为那是他们力量的源泉,哪怕多么严厉。
二〇
吹吧,急急地吹,推送船儿的海风,
直到太阳收起它越来越暗淡的光芒!
那时旗舰必须卷起一张张的帆篷,
让受护航的船只慢慢地驶行在海上。
唉!多么可怨,使人心烦的延宕,
把最好的风浪费,为了那些拖泥带水的船;
要耽误多少旅程,在拂晓前的时光;
在本来愿助我们飞驰的海波上流连,
把翩翩的帆收起,为了让那些船儿去拖延!
二一
呵,是多么可爱的夜!月儿已经升高,
向着舞蹈的波浪,倾泻下水似的柔辉;
也许姑娘们正为少年的情话颠倒,
至于我们呢,且等上岸再尝这种滋味!
眼前可来了个“阿里昂”似的谁, [26]
弹奏出水手们喜欢的轻快的乐曲;
兴高采烈的听众把他团团包围,
或者矫捷地跳舞,随着熟悉的音律,
好像不觉得还在海上颠簸,玩得无忧无虑。
二二
从卡尔比海峡眺望,两岸地势险阻; [27]
欧罗巴和阿非利加两洲彼此遥望!
黑眼珠女郎和褐皮肤姑娘的国土, [28]
都能看到,仗着海卡底的光芒; [29]
她柔和地把光辉投在西班牙身上,
直布罗陀
显露了它的岩石、丘冈和褐色的森林,
历历在目,虽然残缺的月轮渐渐暗淡;
但那庞大的毛里塔尼亚憧憧黑影, [30]
从山崖到海岸,笼罩着一片阴森而抑郁的气氛。
二三
我们会默默地追念,当夜深人静,
自己曾经爱过,尽管这爱情已一去不返;
心儿孤独地伤悼着受了打击的热情,
虽然形单影只,仍怀念着过去的侣伴。
少年的爱和欢欣已逝而青春未完,
人谁愿意就此平白地老去呢?唉,
倘使本是水乳交融的灵魂彼此离散,
在死来临之前,生也没有多大意味!
谁不愿重做少年呢?呵,快乐又幸福的年岁!
二四
似这般倚靠着被浪花泼溅的船栏,
低头看那月儿的倒影在海波上漂浮,
灵魂就抛却了希望和荣誉的打算,
茫茫然飞回每一个逝去了的年头。
不管一个人的心灵是如何孤独,
总不会没有比自身更可亲的对象,
曾经或还使他留恋,值得他洒下泪珠;
如火光一闪的痛苦!但那疲惫的胸膛,
纵使徒然,还想使那沉重的心摆脱这种哀伤。
二五
坐在山石上冥想,对着山峦与河流;
用缓缓的步子探访那阴暗的森林,
那里居住着不受人管辖的野兽,
人迹不至,或者是难得有人通行;
攀登那无人知晓、无路可循的山岭,
那上面有不需要人来饲养的兽类;
徘徊在悬崖和瀑布旁,独自一人;
这并不孤独,而是跟妩媚的自然相会,
她把丰富宝藏摊开在你眼前,让你细细玩味。
二六
但是在嘈杂和冲撞着的人群中间,
我们耳听,眼看,感触,占有,漂泊,
没有人来爱我们,也无人值得爱恋,
作为一个倦怠不堪的人世的过客。
趋炎附势的小人,只能同你共安乐!
在那些亦步亦趋、奉承拍马的人中,
没有一个心怀怜悯同类的美德,
等我们死时,会在脸上露出丝毫哀容:
这样才真是孤独;这种味道才算得惨痛!
二七
神仙般的隐士生活是多么幸福,
可以看到他们,在孤独的亚陀斯山上; [31]
傍晚时分在巍峨的山巅眺看远处,
碧蓝的是那海水,澄澈的是那穹苍;
无论谁在那样的时刻在那儿徜徉,
亚陀斯山
将会在那圣洁的地方陶醉沉思,
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去这迷人的地方,
惋惜着自己不能过这样的日子,
而重新怨恨那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人世。
二八
不用赘述那漫长而单调的航行,
那过往频繁的海道,上面不留影踪;
不必说风平浪静、风暴、航线的变更,
抢风行驶、常有的风潮骤变和其他种种;
水手们蜷伏在有翅膀的海上堡垒中, [32]
他们的欢欣和悲哀之类也无须琐记;
晴朗或者坏天气,顺水或是逆风,
突然间波涛汹涌,海风时吹时息,
这些都不足为奇,且等一个可喜的清晨看到陆地。
二九
但不可忽略了卡吕普索的故乡,
那在地中海上并列的两个岛屿, [33]
今天依然是殷勤款待困倦旅人的地方;
虽然早已不再啼泣了,那美的神女,
也不再在她的崖上徒然盼望伴侣,
那个只爱他世俗妻子的薄幸人。 [34]
他的儿子也是在这里跳下海去,
严厉的曼托逼着孩子从高山跳到海心,
一个也挽留不住,那仙女是加倍地忧郁伤神。
三〇
她的统治早已结束,她的声誉消亡,
但不要轻信这些,在她蛊惑的宝座,
又坐着位活的女皇,冒失的少年该提防!
你会碰上一位再世的卡吕普索。
弗洛伦斯!那颗心虽又放浪又冷酷,
如果再一次堕入情网,必然是为了您,
但也许我身上受着种种的束缚,
不敢在你跟前放下卑微的献品,
也不敢要你高贵的胸怀为我感到一点伤心。
三一
哈洛尔德这么想,同时他的眼睛
遇到了那妇人的眸子,但他胸中坦荡,
一种纯洁的赞美之心油然而生。
虽然离他不远,爱神并没有光降;
哈洛尔德老被他擒获,也一再漏网,
但哈洛尔德已不再是他的信徒儿曹,
那神婴也好久没有降临他身旁; [35]
现在即使再三怂恿也成了徒劳,
小小的爱神想对了:他过去的权威已经失效。
三二
美丽的弗洛伦斯当真有点儿吃惊:
竟有人冷淡地对待她两眼的光采,
原听说这是个见一个爱一个的少年人;
其他人却都或真或假地为她的双眸发呆,
说那是他们的希望、劫数、法律和宿债,
总之是美色能使奴隶们讲的一切谀言;
像这般初出茅庐的少年,她很奇怪,
既不感到也不假装燃起所谓情焰,
娘儿们不恼恨这种火焰,虽然有时觉得有点讨厌。
三三
她哪会知道那颗仿佛冰冷的心,
现在被骄矜所约束,或沉默所掩藏,
并非不精通那蛊惑女性的本领,
而且撒下过勾引许多娘们的罗网;
它也还没有戒绝卑鄙的追逐勾当,
如果出现了一个对象,值得去追逐。
但哈洛尔德不愿施展那种伎俩,
要是他迷恋了这一双蓝色的眼珠,
也决不加入那向着女人摇尾乞怜的队伍。
三四
依我看来,男子并不熟谙女人心意,
如果他认为须用叹息去博取欢心;
已被征服的心,她怎会放在眼里?
应对你的所爱表示适当的尊敬;
万不可显得卑微,否则她会看轻
你和你的殷勤,哪怕你话说得婉转。
甚至不要显出温柔,如果你还聪明;
充分的自信总是谈情时最灵的药丸;
你要有忽冷忽热的功夫,终能得到她的喜欢。
三五
下面说的是老教训,时间证明有理,
谁知之最深,为它流的眼泪也最多;
那人人艳羡的东西一旦全到了手里,
够不上所花的代价,那低微的收获:
青春浪费掉,荣誉丧失,心灵堕落,
如愿以偿的爱情啊,这些就是果实!
倘残酷又仁慈的命运把希望戳破,
失恋的心永远苦痛,这苦痛无法疗治,
即使到了爱情已经不能再使它感到欢乐之时。
伊大卡
三六
闲话少说!也不能慢条斯理地歌吟,
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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