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恶魔的交易 [book_author]克劳斯·曼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0254 [book_dec]克劳斯·曼著。最初连吃顿好饭都要借钱的喜剧演员亨德里克,后来他不但在舞台上演戏,也在生活中演戏,他总在撒谎,然而他又从不撒谎,他的虚假就是他的真实。最后他又因“梅菲斯托”这个角色成功进入“上流社会”,同时也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与恶魔签订了一份邪恶的协议。亨德里克也曾试图帮助他的朋友,或者将集中营里的艰辛告诉内阁总理,但他总是担心失去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世界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要发生也只有一次。然而现在,他手上已有了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污点...... [book_img]Z_9918.jpg [book_title]序幕 1936年 “我听说,在西德一个工业中心工作的八百多名工人最近被判了刑。在同一次审判中,这些工人全部被判处长期徒刑。” “我听说,被审判的只有五百人,另外一百多人因持不同政见已被秘密处死,根本就没有通过审判。” 两个年轻的外国外交官此时正在柏林歌剧院低声交谈,他们坐在远离枝形吊灯、穿着入时的人群中间。 “工资方面的状况,真的很糟吗?” “糟透了。工资在降,而物价在涨,这使情况正变得更糟。” “听说,歌剧院今天晚上的布置,花费了六万马克。还要加上其他四万马克的开销。而为了筹备这次舞会,歌剧院停演五天,给国库带来的损失还没有算在内呢!” “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祝寿会。” “来凑这种热闹,真有点儿倒胃口!” 一位穿着军礼服的军官,透过单片眼镜,向正在对话的两个年轻外交官瞥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两个年轻外交官立即笑容可掬地向他弯腰致意。等到这位军官走远、说话声传不到他耳中时,两个年轻外交官继续交谈。 “总参谋部的高级将领全都到场了。” “但他们都在高唱和平。”第二个外交官补充说。 “和平?多久的和平?”第一个外交官边说话边向走过来的日本大使馆的一个矮个女子微笑致意。那女子长得小巧玲珑,挽着一位高大的海军军官的胳膊。 “我们要以防万一啊!” 德国外交部的一位先生,过来同这两个年轻外交官搭讪。这两位立即改换话题,竭力称赞剧院布置得何等富丽堂皇。 “是啊,总理先生喜欢啊。”外交部的这位先生说话时略显尴尬。 “这一切都挺有品位啊!”两位年轻外交官几乎异口同声地捧场。 “当然!”来自威廉街德国外交部的先生感到有点儿尴尬。 “这样奢华的排场,如今除了在柏林,别处肯定见不到。”其中一个外交官补充说。外交部的先生迟疑片刻,礼节性地微微一笑,想避开这个话题。 三个人沉默不语,然后便环顾四周,侧耳倾听庆祝晚会上的喧闹声。“真令人震撼!”其中一个年轻人终于低声慨叹道。但此时语气中毫无挖苦之意,好像他已被这场面所折服,甚至被周围的奢华布置而惊呆。大厅内灯光璀璨,香气四溢,令人眼花缭乱。这个来自北欧的年轻人凝视着闪烁的灯光,独自思忖:“我这是在哪儿?毫无疑问这里的环境非常奢华,但却令人毛骨悚然。那些油头粉面的男男女女,兴高采烈,可总显得装腔作势。他们的一举一动,活像木偶,呆板生硬。他们的目光里,不是流露着善良,而是蕴藏着恐惧和残暴。在我的国家里,人们都不是用这样的目光看别人,而是用友善、自然的神情。在北欧,同胞们的笑,也是另一种模样。而在这里,人们的脸上流露出嘲弄和悲观,张狂和挑衅,还有绝望。所有这些都令人极其的悲哀。快乐生活的人,决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安居乐业的人们,也决不会这样笑……” 为庆贺总理四十三岁生日而举办的舞会由于规模空前,所以歌剧院的所有厅堂都派上了用场。粉墨登场的人们,进出于宽敞的休息厅、走廊和前厅。每个包厢的栏杆上都悬垂着高档帷幕,香槟酒瓶被开启时的砰砰声不时地从包厢里传出。剧场里的座椅被移走,里面挤满了一对对的舞者。庞大的乐队占满了整个剧场的舞台,规模之大,使人以为要演奏理查德·施特劳斯的交响乐。但是乐队演奏的却是不合时宜的军队进行曲和爵士乐。尽管德国已把爵士乐作为黑人的低俗音乐加以禁演,不过在总理这样的达官贵人的喜庆舞会上,它倒是绝对不可缺少的。 会场内聚集了所有的自认为是该国举足轻重的人,只有“元首”本人,因嗓子疼和神经衰弱谢绝光临。还有党内几位要人,由于出身低微而未被邀请。然而来宾中还有亲王、侯爵和贵族,德军总参谋部的全体将领,有钱有势的银行家和企业巨头,几位外国使节,他们大都是小国或边远国家的外交官,还有一些部长和著名演员,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诗人,他是“元首”的私交。 此次舞会总共发了两千多张请帖,其中大约一千张是免费赠送的,另外一千张是卖出去的,每张售价五十马克。这就意味着用卖票得的钱来抵偿部分费用,其余的费用则由纳税人承担。纳税人倒是同总理非亲非故,不属于德国新社会的显赫人物。 “真是一次叹为观止的庆祝盛会啊!”莱茵地区一家军火商的胖太太对来自南美的一个外交官夫人说,“嘿嘿,我今天太开心了,好像以往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但愿德国和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像我现在一样开心!” 南美的那个外交官夫人不大懂德语,她无言以对,只是苦涩地笑笑。那个胖太太,由于对方的冷淡而深感没趣,决定另找攀谈对象。 她一把提起曳地的长裙,彬彬有礼地说:“请原谅,亲爱的,我得过去招呼一位科隆的老朋友,她是国家剧院院长的母亲。您知道,院长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亨德里克·赫夫根。” 这时,那南美女人第一次张口,用英语问:“亨里克·霍帕夫根是什么人?”不料这一问,气得那胖太太惊呼。 “不像话,您连亨德里克都不认识?”她用斥责的口气说出“亨德里克”,并重读了其中的字母“g”,“亲爱的,不是霍帕夫根!是亨德里克,不是亨里克。别小看这个字母‘d’,这可不能含糊呢!” 这时,一位贵夫人正挽着那诗人的胳膊,骄矜地穿过大厅,诗人是“元首”的朋友,这位贵夫人就是刚才她们谈到的院长的母亲。胖太太急忙走向那位贵夫人。 “亲爱的贝拉夫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您好吗?您不怀念我们科隆市吗?当然,您在柏林这里可是得天独厚啊!您可爱的女儿约茜小姐好吗?对了,您了不起的儿子亨德里克在忙些什么?我的天啊,您想过他现在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他几乎成了部长一样的大人物了!亲爱的贝拉夫人,我在科隆是多么想念您和您可爱的孩子们啊!” 说实话,贝拉夫人曾住在科隆,那时她儿子还没有发迹。当时这位女财主压根儿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当时两人只是一面之交。贝拉夫人从未被胖太太邀请去她的别墅做过客。而现在这个快活的、好客的胖太太,却拉着贝拉夫人的手久久不放,因为贝拉夫人的儿子已成了总理的密友,她可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高攀机会。 贝拉夫人莞尔一笑。她衣饰素雅,但又风姿独具。光滑如水的黑色丝绸连衣裙上,缀着一朵耀眼的洁白的兰花。已霜染的鬓发与薄施脂粉而仍显年轻的脸极不相称。她那双灰蓝色的大眼睛,迟疑但又友好地瞧着眼下这位喋喋不休的胖太太。胖太太戴着闪闪发光的项链和长长的耳坠,穿着巴黎产的长裙。这一切,都是德国疯狂扩军备战给她带来的收获。 “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我们事事如意。”贝拉夫人骄矜地说,“约茜已经和年轻的多纳斯贝格伯爵订婚了。亨德里克有点儿过于劳累,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这我能想象得出。”胖太太说话时,流露出肃然起敬的表情。 贝拉夫人说:“请允许我把朋友凯撒·冯·穆克介绍给您。” 诗人俯身去吻胖太太戴着首饰的手。胖太太又滔滔不绝地唠叨开了,“好开心!幸会!我在照片上见过您,在科隆欣赏过您创作的有关塔嫩贝格战役的剧作,我被那部作品所震撼。那出戏演得真棒。当然,眼下柏林演出的盛况更为空前!其实,戏的演出也很棒,真的非常完美。枢密院顾问先生,前些日子您做了一次了不起的旅行,现在人人都在议论您写的那部游记。最近我正要买本拜读拜读。” “在国外,我目睹了种种美和丑。”诗人平静地说,“然而,我这次到国外旅行,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去当‘信使’和‘教员’。可以说我在国外为新德国争取到了新的朋友。” 诗人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不少文章都奉承过这双眼睛的纯洁,说它流露出火一般的热情。而今,这双眼睛正在对眼前这位莱茵地区胖太太身上的珠宝首饰进行估价,“下次我到科隆去演说或上演我的剧本时,可以住在她的别墅里。”他心里这么琢磨,嘴里却说:“我们无法理解国外对我们国家居然散播了这么多的谣言,制造了这么多的中伤。” 诗人的面部轮廓明显,线条硬朗,因此有记者描述诗人有一张“木雕”般的脸: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纹路,金黄色的眉毛。从突出的嘴中吐出的话语里,带点儿撒克逊的乡音。他那动人的外表和文雅的谈吐,打动了军火厂老板娘(胖太太)的心。“哎!”她兴奋地看着他说,“您到科隆来时,一定得来寒舍做客!” 枢密院顾问凯撒·冯·穆克是诗歌学院院长和经久不衰的悲剧《塔嫩贝格》的剧作者。他以骑士的风度弯弯身说:“尊敬的夫人,如能到府上做客,我将十分荣幸。”他把手放在心口上,以示绝无虚言。 胖太太已为诗人出众的才华倾倒。“阁下!能有机会整个儿晚上听您谈话,该多荣幸啊!”她满心欢喜地说道,“您真是博学多才,事业有成啊!您不是也担任过国家剧院的院长吗?” 这个问题提得很不识趣,这点连雍容华贵的贝拉夫人和《塔嫩贝格》悲剧的作者都察觉到了。诗人回答“担任过”,但口气生硬。但科隆的这位胖太太仍未察觉。还用不得体的轻薄口吻说:“枢密院顾问先生,您对您的后任亨德里克会有点儿妒忌吗?”她还冲他羞怯地摇晃手指。贝拉夫人见此情景,不知把目光移向何处是好。 凯撒·冯·穆克为了表现他善于处世,并显示自己在这窘困场合仍不失风雅,于是,他那木雕般的脸上,浮起微笑,这笑意先是苦涩,后又转为温柔、亲切、高雅。“我心甘情愿地把那副重担交给我的朋友亨德里克去挑,他比任何人都称职。” 他的声音在颤抖,显然被自己的宽宏大量和崇高情操所感动。贝拉夫人还是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军火商的胖太太被这位大名鼎鼎的剧作家庄严而崇高的态度感动得快要流下眼泪,然而她还是令人钦佩地控制住了自己,没让眼泪流出来。她掏出一块真丝手帕,悄悄抹了一下眼角,明显地抖动了一下肩膀,这再次证明了莱茵地区居民特有的那种豁达开朗的性格,又在她的情绪里占了上风。她又乐呵呵地欢呼:“真是令人难忘的舞会啊!” 这确实是一场盛大的舞会,无须怀疑。剧场内到处灯光闪烁,人人谈笑风生。很难断定哪一种光芒闪得更耀眼:是女人身上的钻石,还是军人制服上的勋章。枝形吊灯把强烈的光线洒在女人们袒露的白嫩的胸背和妖媚的脸蛋上;洒在肥胖先生们熨烫平整的衬衫前襟和饰着金丝带的军服上;洒在托着饮料来回穿梭的侍者汗涔涔的脸上。宜人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剧院,艳丽的鲜花散发着芬芳的味道,德国女人身上飘来巴黎香水味儿,工厂老板的雪茄和党卫队青年军官头上的发油,也都在冒着香气。身上冒香气的人还有亲王和公主、国家秘密警察头子、报界巨头、电影明星。还有在大学讲种族理论和军事科学的教授和几位犹太银行家,后者因拥有巨额资金和很深的国际政治背景,才有可能跻身于这种特殊的晚会。在每个厅堂喷洒人工香雾,是为了不让人们呼吸到另一种陈腐的、腻人的血腥臭味。虽然,他们嗜血成性,让国家浸在血腥之中,但是他们决不在有外交官参加的这种高雅场合让血腥味冒出来。 “挥霍无度!”一个高级军官对他的一个同事说,“胖子真是挥金如土啊!” “当然,只要我们乐意让他这样!”另一个军官回答。这时有人把摄影机对着他们,他俩马上摆好架势,面带笑容。 “听说了吗,洛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得要三千马克呢。”一个电影女明星对她的舞伴、霍亨索伦皇室中的一位亲王讲。洛特的丈夫,就是今天以童话中王子般气派地庆祝他四十三岁生日的权势人物。洛特过去是一名参加轮演剧目的地方演员,她善良而质朴,且具有德意志民族的气质。就在他们举行婚礼的那天,“童话中的王子”还下令枪决了两名无产者。 霍亨索伦亲王说:“过去我们皇室也从来没有花过这么多的钱去举办这么奢华的舞会。这一对贵人何时光临?我都等急了。” “小洛特会安排的。”洛特昔日的同事以国母般的口吻平静地说。 今宵良辰美景,人尽赏心乐事。宾客们恣意寻欢,无论是免费光临的,还是花了五十马克买入场券来的,都在尽情作乐。跳舞、闲聊、调情,欣赏自己,欣赏他人,最重要的是欣赏着能举办豪华晚会的权势人物。在包厢,在回廊,在食品香味诱人的餐厅,人们交谈甚欢。人们对女人的装束评头品足,对男人们的财产,甚至对慈善彩票的奖品也都议论一番。据说,最贵重的奖品是一个用钻石打造的“卐”字,这一珍品可以用作饰品或吊坠。 据知情人透露,安慰奖也挺有趣的,其中有杏仁蛋白糖做的坦克和枪炮。女人们俏皮地说,情愿要糖做的杀人武器,也不要“卐”字珍品。 在一片欢笑声中,有人压低声音议论这次庆祝生日晚会的政治背景。令人颇费猜疑的是,“元首”谢绝光临,党内某些头面人物也未被邀请,然而贵族倒来了不少。这种反常现象难免引得人们产生猜疑的心理,有的人甚至怀疑“元首”出现了健康问题。国外的记者和外交官,以及军官和重工业界的巨头,都在低声但急迫地谈论着。 “好像得了癌症。”一个英国新闻界人物用手帕捂着嘴巴,向巴黎的一位记者说。可是他找错了谈话对象。这个巴黎人叫皮埃尔·拉律,是个老朽的、诡计多端的矮子;实际上他极力推崇新德国的英雄主义和威严着装的年轻军人。他不是记者,而是个阔佬,写过一些书,都是以欧洲各国的社会、文学、政治生活为题材。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是结交社会名流。这个荒诞不经而又声名狼藉的小男人,獐头鼠目,说话像久病的老太婆,尖声尖气。他蔑视法国的民主制度,向每一个接近他的人声明,克莱蒙梭是无赖,白里安是白痴。而德国盖世太保的高级官吏,在他看来,个个都是“半神”,新德国的最高领导人都是“全神”。 “先生,您在胡诌些什么呀?”矮记者势不两立地教训着别人,语音冰冷沙沙,像枯叶飘落,“‘元首’身体健康无恙,只是有点儿小感冒。” 英国记者紧张起来,他知道这讨厌的矮记者会立即去告密,就立刻申辩说:“这是意大利记者向我暗示的……” 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瘦弱的好事者,声色俱厉地打断了英国记者的申辩:“少来这一套,先生!我不愿再听下去了,都是些不负责任的无稽之谈!”矮记者朝房间对面看了一眼,忽然温和地补充一句,“请您原谅,我得过去向保加利亚前国王致意。黑森亲王夫人正在他身边。我结识这位夫人是在罗马她父亲的宫廷里。”他转身走开,把修长而苍白的手在胸前合十,姿势和神态活像一个阴险狡诈的神父。 英国人冲着他背后低声骂了一句:“该死的势利眼!” 整个大厅骚动了,人们谈话的声调出现了异常,原来是宣传部长驾到!今晚,他的光临,出乎人们意料。众所周知,他同总理寿星的关系紧张。此刻寿星尚未露面,一旦他进入会场,庆祝活动就会达到高潮。 数千万人精神世界的主宰——宣传部长,一瘸一拐地穿过光怪陆离的人群。人们纷纷向他鞠躬致敬。仿佛有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伴他一路而来,他好像一个险恶、孤独、残暴的凶神恶煞,从天上降到一群花天酒地、怯懦而可怜的凡人中来。有几秒钟,全体凡人像是吓瘫了。跳舞的人,一个个优美的身姿,突然都变成了雕塑,目光都停留在这可怕的矮子(宣传部长)身上,无数眼神包含着沮丧和怨恨。矮子(宣传部长)试图将其瘪嘴两角的肌肉伸展到耳边,挤出一个富有感染力的微笑来冲淡一下这阴森的气氛。他那双狡黠、深陷的眼睛力图投送出一些善良的目光,以尽力表现出他和蔼可亲的内心。他潇洒地拖着那只跛足,灵活地匆匆穿过披上节日盛装的大厅,向两千个奴才、帮凶、骗子、受骗者以及傻瓜们,展现他那秃鹫般的脸孔。他在百万富翁、外国使节、团级指挥官和电影明星身边一晃而过,满脸奸笑。在剧院院长亨德里克·赫夫根、枢密院顾问和市议员面前,他一下子站住了。 另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是:亨德里克·赫夫根院长是现任空军上将/总理的忠实的宠儿。总理无视宣传部长的心愿,任命亨德里克为国家剧院院长。经过长期激烈的钩心斗角,宣传部长被迫牺牲了他的门徒诗人凯撒·冯·穆克,把他送出国去旅行。现在,他向对手的宠儿问候、交谈,并在大庭广众面前表示敬意。这个狡猾的宣传家是否想用这种方式,向国际上层社会表明,在德国统治阶级最高层里,根本不存在阴谋与分歧,宣传部长和空军上将/总理之间的争风吃醋,纯属无稽之谈?亨德里克是首都舆论界议论的中心人物,是因为他异常狡狯,既善于同宣传部长周旋,又能同总理/空军上将保持亲密关系?或是因为他在背后煽动一个当权派反对另一个当权派,反而使两大敌手都成了自己的保护人?他完全能做到这点,因为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将其机智发挥得淋漓尽致。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让人流连忘返。皮埃尔·拉律马上把保加利亚前国王冷落在一边,以急促的步子,像风中的一片鹅毛飘过大厅,去满足一下好奇心:在咫尺之处目睹这轰动舆论界的邂逅。凯撒·冯·穆克冷酷的眼睛警觉地眯起缝来。科隆的胖太太见到如此难得的场面,兴奋得喊出声来。大人物的母亲——贝拉夫人向周围的人报以和蔼的微笑,似乎在说:亨德里克真的很棒,而我就是他高贵的母亲。但你们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们虽然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可毕竟还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啊! “亲爱的亨德里克,您好吗?”宣传部长向剧院院长表示问候,面带诚挚的微笑。 院长亨德里克也以微笑答谢,但嘴咧到一半,笑容被收敛住了,眉头深锁,好像很痛苦。“谢谢,部长先生!”他轻声地说,语调轻快,吐字缓慢。部长握住院长亨德里克的手久久不放。院长亨德里克又说:“请问,贵夫人身体好吗?”一听这话,部长的脸顿时严肃起来。“今晚她有点儿不舒服。”随即他把院长的手放开了。院长以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说:“深表遗憾!” 他当然知道,也是众所周知的,在这座大厅里,宣传部长夫人对总理太太妒忌得快要发疯了。由于“元首”本人没有结婚,所以过去宣传部长的结发妻子同时也成了德国的“第一夫人”。她端庄大方地完成了上帝赋予她的这一使命,这点,连她的死对头也不能否认。可是后来,来了个洛特·林登塔尔,一个二流女演员,年纪也不小了,竟然嫁给了大腹便便的总理。宣传部长夫人为此非常痛苦,别的女人已挤到她前面去了,并抢走了“第一夫人”的位置。这个女演员成了人们狂热崇拜的对象,似乎她成了复活后的凯撒王后路易丝。每一次为洛特举行晚会,都把宣传部长夫人气得偏头痛。今晚她就被气得卧床不起。 [book_title]第一章 汉艺餐厅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和俄国十月革命后的第一年,尽管德国的经济进入了萧条时期,但其先锋派戏剧却空前繁荣。奥斯卡·克罗格院长也时运亨通,他在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经营一个设立在地下室的剧院。每彩排一出韦德金德和施特林德贝格的新剧,或者上演格奥尔格·凯泽、施特海姆、弗里茨·冯·翁鲁、哈森克勒弗尔或托勒的戏剧时,本市知识界,主要是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就在这狭小的地下室里集聚,气氛倒也融洽。奥斯卡·克罗格本人,喜欢写些小品文和伤感的诗篇。他把剧院当作道德教育的课堂,主张通过舞台帮助新的一代人去树立自由、正义、和平等理想。当时,他认为实现这些理想的时刻已经到来。奥斯卡·克罗格是个严肃、自信且单纯的人。星期日上午,在上演托尔斯泰或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戏剧之前,他总要对观众演说一番。“人道”这个词儿经常挂在他嘴边。他兴奋地向站着的年轻人喊道:“弟兄们,鼓起勇气!”结尾则引用席勒《欢乐颂》里的名言:“千百万人啊,我拥抱你们!” 在法兰克福和其他地方,奥斯卡·克罗格受人爱戴和尊敬,因为在这些地方观众对大胆的艺术尝试情有独钟。他表情丰富,宽宽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窄边的金丝框眼镜后面,闪动着和善、机敏的眼睛。他的照片经常刊登在先锋派出版物上,有时也见诸于页面光亮的大型杂志里。奥斯卡·克罗格是德国表现主义戏剧界最积极、最有成果的先驱之一。 放弃法兰克福那座著名的地下室剧院,对他来说,无疑是个错误。这一点,其实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九二三年,有人邀请他去管理汉堡艺术剧院。鉴于那家剧院规模较大,所以他允诺了下来。但实践证明汉堡的观众不像那些常去他地下剧场的法兰克福观众那样懂艺术、有激情,且对新思想能产生共鸣。在汉堡艺术剧院,克罗格时常要从他感兴趣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去排演大众喜爱的剧目,这使他很痛苦。剧场要求每到星期五就得排出下周节目单。届时,他同剧场经理施密茨总要有一场小小的争执。施密茨要求安排票房高的滑稽剧和惊险剧,克罗格则坚持上演具有艺术性的剧目。由于平时施密茨同克罗格关系好,并钦佩其为人,所以一遇争执,他总是让步,这样才使得艺术剧院仍然保持着高雅的风格。但是这就影响到了剧院的收入。 克罗格抱怨汉堡的年轻人麻木不仁,民众缺乏文化素养,对高雅的艺术欣赏不了。 他苦涩地说:“真是好景不长啊!一九一九年,观众还争着要看斯特林德贝格和韦德金德的戏;到了一九二六年就只爱看歌舞喜剧了。”奥斯卡·克罗格在艺术上有很高的造诣,但缺乏远见。如果他能预测到一九三六年会发生什么,他还会对一九二六年如此满腹牢骚吗?“上演高雅的戏剧就吃不开,”他抱怨说,“不久前戈哈特·豪普特曼的《织工》上演时,观众都挤到了剧院门口,而昨天上演时,剧场里的座位居然有一半空着。” “不要紧,我们死活也能经营下去。”施密茨竭力安慰他的朋友。施密茨一看到克罗格善良、天真而又苍老的猫脸上布满愁云,心里就一阵难过。说实在的,他自己也忧心忡忡,那丰满、红润的脸上已平添了些许皱纹。 “怎么能经营下去呢?”克罗格不理会对方的安慰,还说,“像今晚这样下去,我们不得不从柏林邀请名角儿来客串了,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些汉堡人吸引到剧院来。” 黑达·冯·赫尔茨费尔德是克罗格的老同事和红颜知己。早在法兰克福时期,她与克罗格就一起做导演和演戏。她说:“克罗格,你又把事情看得漆黑一团了。请多拉·马丁来客串,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她的演出实在太精彩了。亨德里克演戏,也不必发愁没人看。” 当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说到亨德里克这个名字时,狡黠而妩媚地笑了,那薄施脂粉稍显宽大的脸蛋,突然亮了起来。她长了一个大鼻子,一对大大的金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感伤和聪颖。 克罗格粗声地说:“亨德里克的要价太高了吧。” “可是,给马丁的报酬也不能低呀!”施密茨补充说,“就算他们确有魅力,表演技能出众,也能吸引大批观众,不过一个月就得给一千马克,也实在让咱们吃不消。” “这就是柏林名角儿的价格。”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愤愤不平地说。她从未在柏林工作过,她鄙视柏林及其一切。 “给亨德里克一千马克也太过分了,”克罗格突然激动地说,“从什么时候起把他的报酬加到一千这么高?过去一直都是八百马克,且已经绰绰有余。” “这可叫我怎么办?”施密茨说,“他连蹦带跳地进了我的办公室,一下子就坐在我的腿上,还用手轻拍我的下巴。”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笑眯眯地盯着他,施密茨脸有点儿发红了,“他一再重复说,‘非要一千马克不可!一千,经理!凑个整数吧!’克罗格,您说,这可叫我怎么办?” 亨德里克在要求增加津贴和报酬时,善于采用这样巧妙的手法:像一阵发狂的旋风,卷入施密茨的办公室,恣意撒娇撒野。他知道,只要把施密茨的头发扯乱了,用手指头捅他的肚子,就会弄得笨拙的胖子施密茨彻底就范。为了把报酬提高到一千马克,他甚至坐在施密茨的大腿上不起来。这一点,连施密茨也只好红着脸承认。 “简直是胡闹!”克罗格生气地摇晃着他那焦虑万分的脑袋,“从本质上讲,亨德里克是个轻浮的人。他卖弄的一切,从文学爱好到他所谓的共产主义都是伪装。他不是艺术家,而是地地道道的戏子。” “你为什么要反对我们的亨德里克呢?”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不得不用讥讽的口吻问道,因为她自己在谈论亨德里克时从无贬意。她欣赏亨德里克的成功之道,常说:“他是我们演员中的佼佼者。柏林没有把他从我们这里挖走,我们应该感到庆幸。” “我从不看好他,”克罗格说,“归结起来,他仅仅是个一般的地方演员,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心中有数。” 施密茨问:“他今晚躲到哪里去了?”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轻轻地笑着回答说:“有人说他躲在幕后的化装室里。只要柏林有艺术家来演出,他总是妒忌万分。他对自己说,他永远达不到他们的水平,所以他非常歇斯底里地躲到幕后去了。多拉·马丁使他神魂颠倒,他既恨她,又爱她。今晚他大哭了一场。” “瞧瞧他的自卑感吧!”克罗格大声说着,得意地环顾四周,“或者,这更能说明,在他内心深处,对自己有了客观正确的评价。” 三个人坐在剧场的餐厅里。这座餐厅是以德语“汉堡艺术剧院”的首字母缩写“汉艺”(H.K.)命名的。餐桌上铺着油腻不堪的台布,墙上挂着一排沾满尘土的演出剧照和演员照片,这些都是十年来在这里演出过的演员及他们在舞台上塑造出来的人物。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谈着话,时而抬起头来瞥一眼这些照片。其中有天真无邪的少女、多愁善感的青年、滑稽可笑的老演员、英勇的元老、年轻的情侣,也有阴谋家和尊贵的夫人。 餐厅下面便是剧场。多拉·马丁的演出正接近尾声,她今晚成功演出的是一场通俗的戏剧。她的哑嗓音,娇艳且胜似少女的苗条身材,加之一双充满纯真而神秘的眼睛,使全德国的观众都如痴似醉,为之倾倒。在她刚演完第二场时,院长、经理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就起身离开了包厢。艺术剧院的其他演员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观看演出直到结束,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敬佩和嫉妒。 克罗格轻蔑地评论道:“她带来的配角演得可真够差劲儿的。” “你想让她带来什么样的演员?”施密茨说,“要是带着像样的配角来,她一个晚上还能赚到一千马克吗?” “不过,她本人倒是越演越出色了,”机灵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说,“她什么角色都能胜任。她甚至演过神经错乱的孩子,而且演出效果很棒,令人心悦诚服。” “演‘神经错乱的孩子’倒不错。”克罗格笑了,“楼下的戏看来演完了。”他补充了一句,同时往外张望。 观众正走出剧场,沿着一条小道往上走,经过餐厅外面,穿过大门便到了街上。餐厅渐渐挤满了人。演员们彬彬有礼地来到这边的桌子旁,向院长点头致意,同餐厅主任开一两句玩笑。餐厅主任是个壮实的老头儿,留一把白色的山羊胡子,长着一个蓝红色的酒糟鼻子。在演员眼里,餐厅主任汉泽曼大叔同施密茨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遇到施密茨心情好时,演员可以请他预支工资,到了每月下旬,钱花得青黄不接时或尚未提前领到工资时他们就可以到汉泽曼那里去赊账。所以大家都欠他钱,据说连亨德里克也欠了他一百多马克,所以汉泽曼对欠钱客人的玩笑话真的不必去搭理。他板着脸,眉头紧锁,为演员们端来白兰地、啤酒和冷盘肉,但却看不到有人付钱。 大伙儿都在议论多拉·马丁。对她的演技,各抒己见,而一致的看法是她的钱赚得实在太多了。 莫茨表情严肃地说:“倡导明星制会使德国戏剧界走向衰亡。”她的男朋友彼得森立即气愤地点头表示支持。彼得森是个老演员,特别渴望扮演英雄角色,例如历史剧中国王或威武的老将军,可惜,扮演这类角色时他又显得太矮、太胖了点儿。他总想以挺直的腰板和威武的姿势来掩盖自己的先天不足。彼得森往往装出老实人的表情,这时下巴上如能配上一副船夫的胡子倒挺合适,但可惜缺少这点胡子,结果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颚、宽宽的上嘴唇以及那双不大的散发着灵气的蓝眼睛,还是使这张面孔显得聪明过头。众所周知,莫茨爱他胜过他爱自己。 由于彼得森刚才点了点头,所以现在莫茨径直地走向他,亲昵而意味深长地说:“彼得森,我们不是经常议论这种错误的管理方式吗?” 彼得森坚定地表达了他的态度:“的确是这样,女士!”于是他又眯起眼睛向拉埃尔·莫伦维茨瞄去。莫伦维茨是个妖艳的女郎,乌黑的刘海长发一直垂到修过的眉毛和黑边大眼镜上。她有一张圆胖的、幼稚的、尚未成熟定型的娃娃脸。 “马丁那套滑稽般的表演技艺,在柏林也许吃得开。”莫茨尖刻地说,“可是,在咱们中间,谁也不会买她的账。咱们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演戏老手啊!” 她环顾四周以期博得众人的掌声。莫茨擅长扮演滑稽可笑的老太婆,偶然也有机会扮演上年纪的贵妇这类角色。她总大声笑,而且一笑起来就没完,久而久之嘴角的皱纹就明显了。她笑的时候嘴里露出的金牙也闪闪发亮。但是,眼下她表情严肃,近乎恼怒。 莫伦维茨高傲地一边玩着她那长长的烟斗,一边说:“最后谁也不能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讲,马丁总还是个有高超技艺的人。无论她饰演什么角色,总是那么出神入化。你们知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大家都懂得她的意思,而莫茨却摇了摇头表示不能赞同。这时娇小的安格莉卡却用清脆、腼腆的嗓音,轻声地说:“我钦佩马丁。我感受到了她的超然魅力,这点最能打动我。”安格莉卡敢于开诚布公地说出这么长的话来,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红红的。大家都注视着她,被她的诚实所感动。娇小的安格莉卡妩媚动人,金色的短发使她看上去更像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纯洁明亮的眼睛并未因近视而失去魅力。有人甚至认为,安格莉卡眯着眼看人时尤其楚楚动人。 “我们的小公主又陶醉了。”美男子罗尔夫·博内蒂笑着打趣,不过他的笑声未免太大了一点儿。在演员中,他是收到粉丝来信最多的一个,因此脸上总流露出高傲,但这也掩饰不住他疲惫的神色。在安格莉卡看来,罗尔夫一直在向她求爱。很久以来,他一直在追求安格莉卡。在舞台上,他扮演的角色经常使他有机会把安格莉卡搂在怀里,然而安格莉卡却对他很冷淡。令人吃惊的是,她偏偏把自己的温情留给了那些不会回报甚至排斥自己的人。她美丽动人,落落大方,似乎只为人们的宠爱和娇惯来到世间。她内心隐藏着一种古怪的执拗。这使她一方面在罗尔夫疯狂的追求面前能以冷静和嘲讽相待;另一方面会因亨德里克冰冷的藐视而不由得痛哭流涕。 罗尔夫故意地说:“无论如何,作为女演员,马丁不是一个真正的成功者。她是一个古怪的阴阳人,她的血管里流着冷血。” “我觉得她很美,”安格莉卡温柔但坚定地说,“我认为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妩媚的女人。”说这话时,她的双眼已充满了泪水。安格莉卡往往无缘无故地掉泪。她心不在焉地说,“真奇怪,我感到多拉·马丁和亨德里克有一种神秘的共同点。”这种言论立刻引起了在座各位的惊讶。 “马丁是个犹太人。”年轻的汉斯·米克拉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这样做是为了让大家开心,但大家感到意外的同时,还向他投出了厌恶的目光。 “米克拉斯太过分了。”莫茨见状,便用一句话打破了大家目瞪口呆的样子,还勉强地笑了笑。 克罗格立刻皱起眉头,以示震惊和讨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脸色一下子白了。令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米克拉斯脸色苍白,但神态倔强地将身体靠在餐厅的柜台边。克罗格终于声色俱厉地责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直在同汉泽曼窃窃私语的另一个年轻演员站出来当和事佬,用坚定而又安抚的口吻说:“喔唷,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计较了。下不为例,米克拉斯,这类事情总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平时你还是个挺听话的孩子嘛!”他拍了拍肇事者的肩膀,开心地笑了起来。大家觉得此番话挺有道理,一个个都跟着笑了起来。甚至连院长克罗格也笑了,不过他的笑略显勉强。 但是,米克拉斯严肃如故,把那张板着的、苍白的脸转向一边,不屑一顾地将嘴唇紧紧地闭着。“她就是犹太人!”他又一次低声说了句,低到几乎没人听见。只有奥托·乌尔里希斯听见了,刚才他落落大方地为他打了个圆场,现在则严厉地瞪了米克拉斯一眼,以示斥责。 院长克罗格向那位和事佬乌尔里希斯招招手说:“嘿,乌尔里希斯,请您过来一下!”乌尔里希斯走到院长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桌旁坐下。 “我不愿意打探您的私事,真的不愿意。”克罗格的语气中表达了自己的为难心情,毕竟他要涉及的内容确实很棘手,“但现在您参加共产党集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昨天您又到什么地方去开会了。乌尔里希斯,这对您和我们都不利呀。”克罗格语重心长地放低声音说,“乌尔里希斯,您是知道的,资产阶级报纸会做什么,人家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只要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在政治舞台上抛头露面,乌尔里希斯,这会给我们带来不幸。”克罗格急急忙忙地一口喝完他的白兰地,脸色有点儿发红了。 乌尔里希斯镇定地回答:“院长先生,您对我讲这些,我由衷感谢。当然,我自己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院长先生,也许我们分手会更好一些。请您相信,我提出这个建议,心里也觉得不好受。但是,我不能放弃我的政治活动。我觉得现在只得放弃你们给我的这个工作机会。当然,这真的是一种牺牲,因为您知道我是多么愿意留在这里继续我的事业。” 他的语气使人感到亲切、诚恳、温暖。他讲话时,克罗格用父亲般的和蔼、深情的目光看着他那张坚毅的面孔。乌尔里希斯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高高的、饱满的前额,乌黑的头发在脑后背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充满了快乐和智慧,使人对他容易产生信任感。克罗格很喜欢他,所以得知他的决定后,他气得火冒三丈。 “但是,乌尔里希斯!”他大声说,“这是绝对不行的。您心里有数,我是决不会放您走的。” “我们绝对少不了您!”施密茨补充了一句。身材肥胖的人有时会用一种嘹亮、和美、颤抖的奇怪声音使人感到意外。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严肃地点点头,以表明其相同的态度。 克罗格强调说:“我只请您行动上收敛一点儿。” 乌尔里希斯非常感激地说:“您一直都特别关心我,非常体贴我。放心吧,我会十分小心,不辜负您对我的关爱。” 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向他递去信任的笑容。“您肯定不是蒙在鼓里,”她温柔地说,“我们在政治观点上十分同情您。”她是在法兰克福结的婚,现在姓丈夫的姓。她的丈夫也是个共产党人,比她年轻得多,后来离开她走了,目前在莫斯科当电影导演。 “任重而道远。”克罗格以教育者的姿态,竖起食指,“虽然不总是一帆风顺,在某些方面会遇到挫折。在莫斯科,我们也不可能实现我们的所有美梦。在独裁制度下,知识分子的一切美梦、要求及希望等都能实现吗?” 乌尔里希斯此时语气非常严肃,这使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透射出锐利的目光,咄咄逼人。他说:“不仅那些您称之为知识分子的人,有自己的希望和要求。无产阶级也有自身的要求,而且更为迫切。根据目前的世界形势,无产阶级的要求只有通过实施专政才能实现。” 此时施密茨经理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为了轻松地转换话题,乌尔里希斯笑着说:“告诉你们,艺术剧院大名鼎鼎的演员,在昨天的集会上差一点儿代表剧院登台发言。遗憾的是,亨德里克的要求在最后时刻被拒绝了。” 克罗格轻蔑地说:“只要事情有碍亨德里克的前程,他总是会在最后被人劝阻的。”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了。直到乌尔里希斯说“亨德里克是我们自己人”时,她才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的表情。 “亨德里克是我们自己人,”乌尔里希斯重复说,“他会用行动证明这一点。他的行动就是创办‘革命剧院’,这个月剧院就要开张。” “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开张啊!”克罗格微笑着挖苦说,“至今还只是在信纸上印着‘革命剧院’的名称。我们假定它开张了,您相信亨德里克真有勇气演出革命戏剧吗?” 乌尔里希斯非常肯定地回答:“我真的相信。另外剧本都已选好了,您就称其为‘革命剧’吧!” 克罗格红润的脸上带着厌倦和轻蔑的表情,他怀疑地说:“那咱们等着瞧吧!”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见此情景,认为该换换话题了。 “刚才米克拉斯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奇谈怪论呢?”她问,“看来这小伙子真的反对犹太人,并且和纳粹党人同流合污了。”她说到“纳粹党人”这四个字时,好像踩到一只死耗子那样,顿觉厌恶,以致她的脸都扭曲了。 施密茨轻蔑地笑着。克罗格则说:“我们还需要这样的人啊!”乌尔里希斯向旁边看了一眼,断定米克拉斯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时,才压低声音说:“米克拉斯基本上是个好人,这我知道,我常和他交谈。我们需要多帮助、多关心这样的年轻人。我们还有机会把他争取过来,让他走上正道。我不认为他已无可救药了。他的敌意和满腹牢骚是被坏人利用的结果,您懂得我的意思吗?”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点点头,乌尔里希斯认真地低声说:“这种年轻人,头脑简单,分不清是非。当前,像米克拉斯这样的人在全国比比皆是,他们主要是不满。不满是好事,因为是对现状的不满。但不幸的是,这样的青年易受坏人引诱。一旦上当受骗,坏人就会利用他们的不满,挑动他们去相信,世界上的一切祸根在于犹太人和凡尔赛条约。他们轻信这些垃圾谎言,忘掉了国内和全世界真正的祸根。这就是别有用心的人转移视线的卑劣手段。对那些单纯而又不善于正确思考的年轻人,使用这种手段往往就会奏效。所以浮现在面前的是一幅悲惨的画面:一群不幸的年轻人,乖乖地坐在那里被洗脑,最终成了纳粹党人。” [book_title]第二章 舞蹈课 亨德里克把翌日的《春晓》排演时间定在上午九点半开始。当日,剧组准时集合,一些人在空荡荡的台上,另一些人在灯光暗淡的正厅里,大家等了大约一刻钟,见亨德里克还不来,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决定到办公室把他叫出来。因为九点以后,亨德里克一直同克罗格院长和施密茨经理在办公室里谈话。 他一出现,大家立即看出,他今天情绪不佳。昨晚那种和蔼的、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样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焦虑地把肩膀高高耸起,双手插在裤兜里,匆匆走过剧院正厅,气呼呼地让人给他一份脚本。“我把脚本忘在家里了。”他说话的声调有些愤愤不平,这说明他的心灵受到了伤害,看上去好像早上出发时他的疏忽要归咎于大伙儿。 “大家可以帮我个忙吗?”他刻意用深沉而讥讽的语气说,“难道就没人把小本本借我用一下吗?” 年轻的安格莉卡把她的脚本给了他。“我不需要脚本了,”她红着脸说,“我已经把我的那部分台词记住了。” 亨德里克立即说了一句:“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啊!”随后,他连“谢谢”也不说就转身走了。 他戴着一条红色的丝制围巾,几乎将衬衣都遮掩起来了。红围巾衬得他的脸色格外的蜡黄。一只眼睛的眼皮半耷拉着,轻蔑而恶毒地看着其他人,另一只眼睛在单片眼镜后正闪着光。他突然用嘹亮、急迫、有点儿尖锐的声音命令道:“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开始!”大家被他吓了一跳。 台上开始排练,亨德里克却在观众大厅里徘徊。他专门留出莫里茨·施蒂费尔这个角色由自己来演。他让米克拉斯先代替自己去排练,因米克拉斯自己所担任的角色戏并不多。这种做法极其恶劣,不得人心。因为米克拉斯本人很愿意扮演莫里茨。此外,亨德里克以挑战的姿态高傲地向同事们暗示,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必要事先准备和排练。他是导演,要统管全局。他对自己的演技特有信心,好像他饰演的角色只需要他自己独自准备一下就能马上与其他人一起投入演出,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扮演好角色。但无论如何,要等到着装彩排时,大家才能目睹他是如何理解和表演莫里茨这一角色的。莫里茨是个精神忧郁的学生,因对爱情绝望而轻生。 现在该由他来向大家讲解示范了。他先指导有关人员如何扮演温德拉姑娘、小伙子梅尔基奥尔和慈祥的加博尔夫人,然后他以惊人的敏捷动作跳上舞台。亨德里克的演技真厉害,只见他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姑娘在花园里漫步,迎着朝阳,似乎要拥抱整个世界,因为她心里想着自己的情人;他一会儿又变成一个渴望生活的高傲的小伙子;一会儿又变成聪明的忧心忡忡的母亲。他的声音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得温柔、高傲或体贴,他的表情能够马上变得幼稚年轻或衰老不堪。他不愧是一个杰出的演员。 他令人佩服地为同事们做完示范后,博内蒂半生气半敬佩地竖起眉毛,而安格莉卡则强忍着眼泪。亨德里克对他们说,只要有能力,就知道如何演好自己的角色。然后他就摆出一副疲倦和轻蔑的鬼脸,把单片眼镜夹在眼上,跳下舞台,走向观众大厅。他在那里继续解说、示范、批评。谁都免不了要受到他的讥讽和嘲笑,甚至连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遭到了严厉的训斥,她只能用扭曲的冷嘲的笑脸应对。小安格莉卡已经几次泪流满面地退入侧厅,博内蒂暴胀起愤怒的血管,气得最厉害的是米克拉斯,他气愤得整个脸都变了形,面颊也陷了下去,好像成了两个深坑。 只要大家不痛快,亨德里克的情绪就会明显好转。午休时在餐厅里,他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激动地交谈起来。下午两点半,他又命令大家集合排练。 三点半左右,博内蒂厌烦地撇着嘴,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嘟哝着:“累死人了,还不快点结束啊?”亨德里克用暗淡而冷峻的眼神狠狠瞟了他一眼。“什么时候结束,由我说了算!”讲话时他把秀美的下巴翘得高高的。他对被他吓唬住的剧组人员摆出一副暴君的架势,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怒容,有时也令人联想起老妇人在脾气暴躁时的怒相。大家都害怕他,尤其是小安格莉卡。她觉得有一阵怪异的、令人颤抖的凉气穿透她的脊背。 大家都觉得心灵受到了伤害,所以一言不发。很快亨德里克开始击掌,而且用力地把头往后仰。“先生们,女士们!往下排练吧!我们刚才排演到什么地方啦?”他用那金石般铿锵有力的声音大声喊道。 大家顺从地排练下一场。这场戏还未排练完,亨德里克看了一下手表。当他发现表上指针显示差一刻四点时,几乎吓得惊慌失措,并觉得胃部有点儿痛。他想起了和朱丽叶约定四点钟在他住处见面的事儿。当他匆匆忙忙以亲切的语调告诉大家,此刻不得不结束排练时,脸上的微笑显得有点儿僵硬。亨德里克看到年轻的米克拉斯哭丧着脸走过来,他摆摆手拒绝了。亨德里克穿过黑暗的正厅向出口处奔去,他跑步穿过剧院大门和餐厅之间那段陡斜的过道,上气不接下气地进入更衣室,从挂衣钩上一把扯下棕色皮大衣和灰色礼帽,匆匆离开了。 到了街上,他才穿上大衣,并琢磨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回家。他想:若步行,走得再快也要迟到几分钟,朱丽叶会大发脾气的;若坐出租汽车也许能准时赶到,坐电车也能来得及,但钱包里只有一张五马克的纸币,而要给她的钱又不能少于五马克。看来坐出租汽车,连想都甭想了,坐电车也不行,一坐就只剩下四马克八十五芬尼了,朱丽叶会认为这给得太少了,而且还是小硬币,她说过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容忍。 他边想边快步往前走,实际上,他已经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了。他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坐汽车或电车,因为如果真的把这五马克花完了,他的女朋友真的会大发脾气。至于迟到一会儿,朱丽叶则会故意装作大发雷霆,这成了他们见面时几乎不可避免的礼节。 冬日奇寒但天空晴朗。亨德里克身穿轻薄的皮大衣,甚至忘了把衣扣系上。他觉得挺冷,尤其是手脚,都冻僵了。他没有手套,且平时总穿的轻便舞台鞋,根本不适合在冬季穿。为了使身体暖和些,也为了赶时间,他迈着大步走,渐渐地,这步子变成怪里怪气的蹦跳。许多路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们或报以微笑,或表示不以为然。亨德里克穿着轻快的舞鞋,动作敏捷,但显得滑稽。他不仅又蹦又跳,而且嘴里还反复哼着莫扎特的曲子和轻歌剧中的流行曲。这位蹦蹦跳跳者的表演还挺有个性,平时并不能轻易见到。他把一束紫丁香当作一只球,一会儿抛起,一会儿接住。这束紫丁香插在他大衣最上面一个纽扣孔里,这束花必然是剧团中某个崇拜他的女郎作为礼物送给他的,也许是小安格莉卡多情的表示。 亨德里克在大街上又唱又跳,有人感到有趣,有人感到厌烦,而他一心想的是那个亲切温柔的眼睛近视的姑娘。他没有注意到街上有一个女顾客推了下身边另一个人,说:“这人准是演戏的!”另一个窃笑着说:“不错,他是艺术剧院的演员,名叫亨德里克·赫夫根。亲爱的,您瞧瞧他的动作多么滑稽可笑,口中念念有词,就像某个有怪癖行为的房客!”她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街上另一边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亨德里克出于虚荣心和职业原因,平时很计较别人对他外形的反应。可是这一回,他既没有留神那两个女人,也没有注意到那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他冒着严寒,生气勃勃地跑着步,即将与朱丽叶会见的兴奋,使他陶醉。如今,他又有了这样兴高采烈的心情,实在是难得呀!过去,是的,过去他经常这样欢欣鼓舞和得意忘形。当时他才二十岁,在巡回剧团的舞台上扮演父辈和上了年纪的人物——想当年日子过得多愉快啊!那时,他的贪玩和放荡胜过他的野心,然而那时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当然还没有遥远到渺茫的程度。如今他经常觉得一切都变得渺茫。在这期间难道他真的变了吗?他现在还不是照旧放荡和贪玩吗?此时此刻,他高兴得已把野心抛诸脑后。假如野心、前程等观念此刻冒出来,他会对它们嗤之以鼻的。他的现实世界是:新鲜的空气,灿烂的阳光,本人年纪还不大,还有他在奔跑,他的围巾在飞扬,他即将到达情人的身边。 美好的心情,使他对别人,例如对安格莉卡的态度,也变得友善起来。他是经常使安格莉卡痛苦、生气的,现在他几乎带着温情想起了她。一个可爱的人,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我今晚一定要送她点儿什么,让她也高兴一下。能和安格莉卡生活在一起吗?和安格莉卡生活在一起肯定会很愉快的,比和朱丽叶在一起会愉快得多。他想到对安格莉卡要采取友好的态度,竟然把安格莉卡同朱丽叶作了比较,想到这里,他不禁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安格莉卡个儿小,令人怜悯,而身材高大的朱丽叶却偏偏是能够满足他需要的女人。当他到达家门时,内心又开始请求朱丽叶的原谅,他刚才不该作那种比较。 亨德里克在一幢老式别墅的地下室租了一间房子住。这幢别墅坐落在一条幽静的街道上,三十年前该处曾是本市富人的住宅区。随着通货膨胀,富人区的大多数居民都变得穷困潦倒。原来鳞次栉比的别墅,以其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受到人们的爱慕,但现在看上去也相当衰败,周围的大花园已荒芜不堪。亨德里克租了一间大房间,每月向他的房东——前领事遗孀门克贝格夫人付四十马克房租。门克贝格夫人手头虽不宽裕,却仍然是位打扮得无可挑剔的高傲妇人。她神态矜持,穿一件肩部镶有花边的古怪的灯笼袖衣服,头发一丝不乱地分向两边,嘴唇薄薄的,唇角上浮现的皱纹显露出讥讽之意,但丝毫没有达到歹毒的程度。 这位寡妇算得上是豁达大度的人,她对房客怪僻的行为并不厌恶,反而感到有趣。她有一些女朋友,都是些老太婆。过去她们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现在都变得贫困了,她们的外表也几乎相差无几。门克贝格夫人习惯用干巴巴的幽默言辞,向她的女朋友们谈论她这位房客的古怪行为。“他往往用一条腿跳着下楼,”她说,带点儿伤感地微微一笑,“他外出散步时往往会突然坐在人行道上。你们想想,坐在肮脏的石块上。因为他担心不坐下来就会跌倒。”在场的女人们听了这些,感到十分吃惊,同时也觉得挺有趣的,一个个摇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围巾也发出了沙沙声。领事遗孀用仁慈的口吻补充说,“亲爱的,又能要求什么呢?一个艺术家……也许还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这个贵族老太太高傲地说着,她那瘦骨嶙峋的苍白手指,在褪了色的挑花桌布上移动着,这手上已有十年不戴戒指了。 面对门克贝格夫人,亨德里克总感到局促不安,她的贵族出身和显赫的身世令他敬畏。他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后,在门厅里遇见这位高贵的老夫人,感到有些别扭。对她那种庄严的态度,他有点儿肃然起敬,赶紧戴好自己的红丝围巾,把单片眼镜夹上。“晚上好,尊贵的夫人,您好吗?”他歌声般的语调,使这句客套话的尾声并不嘹亮,反而暴露了他言语的平庸无奇和过分殷勤。他称对方“贵夫人”时,温顺地微微一鞠躬,行礼姿势虽有点儿懒散,但仍然不失潇洒,可以说还达到了宫廷皇族的风度。 寡妇门克贝格夫人回敬对方时没有笑容,只是眼睛四周和薄嘴唇的两旁浮现出嘲讽的皱纹。“您快点儿吧,亲爱的亨德里克先生!您的女教师已经等了您一刻钟啦。” 门克贝格夫人在说“女教师”这个词儿前,恶意地停顿一下,使亨德里克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他想,自己一定满脸通红了,他既生自己的气,又感到羞愧。但是他自我安慰着,在昏暗中她不会觉察这点,同时像西班牙大公那样离开了。 “尊贵的夫人,谢谢您。”他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房间内光线暗淡,呈玫瑰色,只有沙发床头矮矮的圆桌上,亮着一盏灯。黑暗中,亨德里克用一种顺从的声音轻轻地喊道: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你在哪里?” 一个怒气冲冲的低沉的声音,从黑暗的一角回答他:“你这头猪,我在这里哪,能到哪里去?” “哦,谢谢,”亨德里克仍然轻声细气地说,他低着头站在门口,“是啊,现在我可看到了你……我见到你感到很高兴。” “几点啦?”女人在角落里喊道。 亨德里克哆哆嗦嗦地回答:“我想,大约四点钟。” “大约四点钟!大约四点钟!”始终躲在角落里不露头的女人嘲笑说,“真逗!真精彩!”她带着很重的德国北部的口音扯着嗓子喊,像一个惯于酗酒、抽烟、谩骂的水手。 “四点一刻。”她突然低声地说。她用这种预兆不祥的令人战栗的低沉声音要求他,“你不愿朝我走得更近一些吗?海因茨,只走近一点点。不过,你得先把灯打开!” 亨德里克听到“海因茨”这个称呼时,像挨了当头一棒,不由得蜷缩成一团。他不允许母亲和其他任何人使用这个称呼,只有朱丽叶敢这样喊他。除了朱丽叶以外,在这座城市里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叫“海因茨”。是在哪一个甜蜜和轻率的时刻,他向朱丽叶泄露了这秘密的呢?十八岁以前,大家都用“海因茨”这个名字称呼他。直到他立志要成名当演员时,就改用了“亨德里克”这个高雅的名字。要使家里的人都接受并习惯用这个不平凡的、高雅的名字称呼他,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许多信件,凡是以“亲爱的海因茨”开头的,都没有得到答复。直到后来,妈妈和妹妹也终于习惯了新的称呼。在年轻的朋友中,有人坚持称他“海因茨”,他就断然中止友谊。他的伙伴们喜欢揭他的老底,从他过去平淡的一生中挑出些使他难堪的逸闻来挖苦、哄笑他;所以他并不爱同这些伙伴们打交道。“海因茨”已经死了,“亨德里克”正在崛起。 青年演员亨德里克同中介、剧院院长和报社评论员都激烈地争吵过,要求他们把他自己起的名字拼写正确。当他一旦看见节目单上或剧评上把他的名字写成“亨里克”时,就会气得直哆嗦。他自己创造的名字中夹着一个“德”字,可这个小小的“德”字,对他却有着特殊的、奇妙的意义:如果他能使全世界毫无例外地都承认他是“亨德里克”,那么他的目标就达到了,他已经被“培养成人”了。对野心勃勃的亨德里克·赫夫根来讲,名字不仅是人的代号,还意味着负起的责任和义务。尽管如此,他现在依然容许朱丽叶从黑暗的角落里气势汹汹地用他所痛恨的旧名“海因茨”来称呼他。 他乖乖地听从她的两点吩咐:伸出手去开灯,强烈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低着头向朱丽叶挪近几步,走到距她差不多一米时停住了。“这不行,”朱丽叶用一种沙哑的令人十分不安的亲昵之声,轻声地说道,“再近点儿,亲爱的!” 由于他站着不动,朱丽叶就开始引诱他,像一个人用爱抚的声音把一条狗诱到身边,而后狠狠地揍它一顿那样。“过来呀,宝贝儿!走到跟前来,别怕!”他仍旧纹丝不动,一直低着头,肩膀和胳膊向前耷拉着。他的太阳穴随着心脏一起跳动。他那胀得大大的鼻孔使劲地吸入低劣的甜得过分的香水味儿,这种香水味儿使人既兴奋又难堪,同另一种更具刺激性的气体——人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 他畏葸不前的可怜相,装的时间过长便会使那女人感到无聊和生气。她突然霹雳般大声愤怒地说:“别吓得屁滚尿流似的站在那儿!抬起头来,你这家伙!”她又威严地补充了一句,“正面看着我的脸!” 亨德里克慢慢地抬起头来,太阳穴周围绷紧的线条更加深了。由于高兴或是由于害怕,苍白的脸上,那双绿蓝色的眼睛瞪大了。他一声不吭,凝视着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他的“黑色维纳斯”。 她的母亲是黑人,她继承了些遗传特征,更偏重于黑种人。从外貌看,她不像混血儿,而更像纯黑人。她那粗糙的、部分皲裂的皮肤,呈深褐色,有些部位(例如在突出的低低的前额和精瘦细小的手背上)几乎全是黑色,只有手心的颜色天生是浅的。朱丽叶本人用胭脂强行地改变她面孔上半部的颜色,突兀的颧骨上人为地敷上粉红色,这种粉红色仿佛闪烁着过于强烈的光。她也文眉了,眼睛上粘了长长的假睫毛,从上眼皮向上一直到细眉,画成稍带点儿红的蓝色。她只让厚凸的嘴唇保持自然色;她在笑骂时露出两排发亮的牙齿,嘴唇同手、脖子上的皮肤一样粗糙,呈深紫色。她的舌头和牙肉显出健康的红色,因而同其他的深暗色彩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脸上最突出的部分是那对灵活而充满智慧的眼睛和亮晶晶的牙齿。乍一看,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到鼻子。她的鼻子又塌又瘪,只有细看才能看得出来,这个鼻子实际上似乎不存在。它给人的印象不是凸起,而是陷落在一张阴险、妖媚的脸中间。 朱丽叶这颗极端野蛮的脑袋,如果能以原始森林的风光作为背景加以衬托,那就再合适不过了!可是这里却是一间平民住的小房间,里面只布置了套着长毛绒布的家具、小雕像和丝制灯罩。使人感到不协调的不仅是这个环境,而且还有她的头发。如果是满头黑色鬈发,那么它配上这种前额和嘴唇倒是很合适的;出人意料的是她长着一头草黄色直发。她的发型梳理得很简单,只是头发在中间向两边分开。这深肤色的女孩总是强调说,她从不通过美发来改变发型和颜色。她头发的颜色是她父亲即汉堡工程师马滕斯遗传给她的。 她父亲的名字和职业,似乎没有问题,至少没有人表示怀疑。马滕斯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曾生活在中部非洲,在那里劳累的工作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他患的疟疾,使身体变得很虚弱,打奎宁针和酗酒又严重损害了他的心脏。他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回到汉堡后,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他把黑人姑娘——他的情人——留在了刚果,撇在那里的还有一个深色皮肤的小家伙儿,很明显他是这个小家伙儿的父亲。工程师去世的消息并没有传到非洲,很久以后,朱丽叶的母亲也去世了,她便动身前往遥远的、神奇的德国,希望在那里找到自己的父亲,因为她认为父亲可以保护她,并使她一帆风顺地融进社会。然而到了德国,人们甚至无法向她指出工程师的坟墓在哪里(父亲马滕斯的尸骨早已散失得无影无踪,慢慢地他也就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幸运的是朱丽叶会跳点儿踢踏舞,这舞是她从家里人那儿学来的,因此,她就轻松地在汉堡圣保利夜总会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那里她本来完全可以站住脚,并凭借其才华和勤奋而成为一个青云直上的明星,可是她那暴躁的脾气和毫无节制的酗酒恶习,注定她成不了明星。她会情绪失控地拿起马鞭去打那些同她意见或情调不一致的熟人或同事。最初,这种行为在圣保利被传为小道趣闻,大家也都津津乐道,但久而久之,这趣闻就变成了丑闻,大家渐渐对她充满了厌恶。 朱丽叶遭到解雇,开始一步步走下坡路。换句话说,她不得不到越来越小、越来越龌龊的地方去表演踢踏舞蹈。她的收入日益减少,不久以后,她被迫搞点儿副业来养活自己。有什么副业可搞呢?除了晚上到雷佩巴恩街及其周围的胡同去拉客以外,她还能干些什么呢?她亭亭玉立,迈着高傲的步子,走在人行道上。在这里每夜都有女人把自己的身体卖给过路的水手、汉堡市的穷汉以及体面的绅士们。 [book_title]第三章 克诺尔克 演出季慢慢地过去。对汉堡艺术剧院来说,这个季节的收入不坏。克罗格曾说过,给亨德里克一千马克的月薪未免过高。 现在看来,这种论断绝对错误,因为如果没有亨德里克这个演员兼导演,剧院就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他的贡献实在是大,工作时不知疲倦,又善于出谋划策。从年轻人的到老年人的各种角色,他都能胜任。这不仅使米克拉斯妒忌他,而且连彼得森也有了妒意,甚至乌尔里希斯也开始眼红。 不过乌尔里希斯有更严肃的工作要做,因此对资产阶级剧院的活动并不十分重视。亨德里克在圣诞节演出的童话剧中扮演风趣、英俊的王子,从而赢得了孩子们的心;他在法语轻喜剧和奥斯卡·王尔德的戏剧中的表演都使女士们为之倾倒。 汉堡公众中的知识分子都在谈论他在《春晓》剧中的指导效果,谈论他在施特林德贝格《梦幻剧》中扮演的律师角色和在毕希纳《莱翁斯和莱娜》中扮演的莱翁斯角色。他时而潇洒,时而悲怆。他能用他高昂的情绪让观众开心;用他那英姿飒爽的翘起的下巴、斩钉截铁的命令和傲慢的举止使人拜倒;而且他还可以用温顺、失望无助的眼神,不善处事和懦弱的迷惘博得观众的同情心。他表现人物的善良或卑劣、傲慢或温柔、轻蔑或尊重,完全符合剧情需要。他在席勒的《阴谋与爱情》中扮演裴迪南或武尔姆秘书——前者是痴情的情夫,后者是卑鄙的阴谋家。 他演这类角色时不必卖弄风骚以显示人物的善变能力,而结果谁也不会怀疑他具有这种能力。上午他排练《哈姆雷特》,下午排练滑稽剧《米策无所不能》。这出滑稽戏在新年夜上演,获得了极大成功。施密茨感到满意,克罗格则对上演《哈姆雷特》一事勃然大怒,想在最后彩排时取消此剧。“在我的剧院里,我从来没有容忍过将这类垃圾搬上舞台!”这位艺术剧院当年的先锋派愤慨地说,“演《哈姆雷特》,不能像排演惊悚剧那样随随便便啊!”亨德里克就是这样坚持一贯的原则。然而,他的表演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穿一件高领黑色紧身上衣,一双神秘而斜睨的眼睛,一张惨白的苦脸。 演出后的第二天上午,汉堡的媒体普遍认为,这是一次有趣的表演,看来演员并没有钻研角色,虽是即兴表演,却十分动人。安格莉卡演莪菲丽娅,每次排演几乎都哭成泪人。首场公演时,她因哭得太伤心,差点儿不能登台。不过,某些内行却说,在这场令人费解的演出中,演得最为成功的就是安格莉卡。 亨德里克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每周至少要神经崩溃一次。每次爆发,总是十分猛烈,且症状都不相同。有一次,亨德里克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抽搐着;另一次,他站着,令人毛骨悚然地连续狂叫五分钟之久;又有一次,正在排练,他的话使大家吓了一跳,他居然说自己的下巴突然不能动弹,抽筋了,他只能喃喃地说话了,于是他就真的喃喃地说起来。晚上演出以前,他让柏克(他还没有还清柏克七马克五十芬尼的债)到他的更衣室为他按摩下巴,他呻吟着,咬紧牙关轻声低语。一刻钟以后回到台上,他的嘴巴又听话了,又能运用自如了。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没有出现的那天,他又哭又叫,还抽搐。这是一次可怕的大发作,虽说大家对他的毛病已习以为常,可是这次大伙儿却都胆战心惊地围着他,最后还是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出来把水浇在这个“疯子”身上才算结束。 不过,朱丽叶很少向她的朋友掩饰其内心的绝望。大多数情况下,她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他的住处,满足他的要求。经过一下午筋疲力尽的折腾后,他却感到精力充沛和朝气蓬勃,比以前更富有灵感,更加野心勃勃且更有韧性。他对朱丽叶说,他爱她,她是他生命的核心。有时他也相信自己讲的话。 在“黑色维纳斯”朱丽叶面前,他难道真的放弃了野心?真的低三下四地放弃了虚荣心?他难道不是真正地爱她吗?也许在深夜,从汉堡艺术剧院回家的路上他会考虑这些问题。这时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我爱她,这点确信无疑。”但从他内心深处却传出一个声音说:“你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但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声音。于是,心灵最深处的声音沉默了,亨德里克就此相信自己爱得真诚。 小安格莉卡深感痛苦,而亨德里克却无动于衷。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感到痛苦,亨德里克常用几句圆滑的话来敷衍她。博内蒂为了小安格莉卡也陷入了痛苦,不管他是多么拼命地追求她,她总是冷若冰霜,因此这位年轻而英俊的求爱者,只得找莫伦维茨来安慰自己。他这样做其实是在勉强自己。 米克拉斯则一直怀恨在心,如果埃福伊太太不给他送黄油面包,他就会挨饿。他同自己政治上的朋友,一起辱骂马克思主义者、犹太人和犹太人的奴仆。他刻苦练习,但总是被分配演小角色。他颧骨下端下陷的两个深坑变得越来越深了。 乌尔里希斯与他的同志们经常碰头。革命剧院一拖再拖,至今尚未开张,为此他见到朋友们时总会觉得不好意思。亨德里克每周都会找借口拖延。在排练结束后,乌尔里希斯常常把他的朋友拉到一边,苦苦哀求:“亨德里克,我们什么时候开张?”于是亨德里克急促而激动地说:“我们必须打倒资本主义,戏剧是政治工具,必须经过认真研究,组织强有力的为文化和政治服务的艺术活动。”最后他答应在首次公演《米策无所不能》之后,立即为革命剧院排演新戏。 好不容易新年夜热闹的首演式过去了,但其他许多首场演出又接踵而来。戏剧旺季接近尾声,几乎快结束了;而革命剧院却始终停留在漂亮的信纸上。亨德里克用这种信纸,热情洋溢地分别同具有左翼思想和社会主义思想的著名作家通了信。 当乌尔里希斯再次要求和催促时,亨德里克向他解释说:“真遗憾,因为各种不可预见的倒霉事情都碰到一起了,所以这次旺季要上演革命戏为时已晚,只好等到来年秋季再说。”乌尔里希斯愁容满面,亨德里克把手搭在他的朋友肩上,用那种不可抗拒的声音劝说对方,这声音最初在颤抖,又像在歌唱,后来变得激烈和尖锐。后来亨德里克批判资产阶级道德败坏,歌颂无产阶级的国际大团结。听到这儿,乌尔里希斯表示和解,告别时他们握了很长时间的手。 当时正在筹备演出季节的最后一出新戏:特奥菲尔·马德尔的喜剧《克诺尔克》,亨德里克演主角。马德尔批判社会的剧作在德国享有崇高声誉。专家们赞美他的作品具有独特的风格,有极佳的舞台效果,还有深刻的寓意和无情的揭露。评论家们从柏林赶来参加《克诺尔克》的首场演出。不过,他们在等待会见作者时,心里却直打鼓,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众所周知,马德尔对自己评价甚高,且脾气暴躁、态度唐突,动不动就会和人发生没完没了的争吵。 亨德里克虽然十分害怕,但他对著名剧作家的到来内心也表示极为兴奋。他相信自己的成就会引起这位独具慧眼且经验丰富的大师的注意。他暗暗发誓:“我要演好克诺尔克!” 为了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个角色,他这次让克罗格院长亲自担任导演。院长在导演特奥菲尔·马德尔喜剧方面是个老手了。《克诺尔克》是讽刺连续剧之一,描写和嘲笑威廉二世统治下的德国资产阶级。喜剧的主人公是个暴发户,他用不义之财、中庸之道、肆无忌惮和下流卑鄙的小聪明,在最高阶层谋取权势。克诺尔克的故事荒诞不经,而他的神通却令人敬佩。他是代表迅速致富、努力打拼、唯利是图的资产阶级的典型人物。 亨德里克答应把这个角色演得出神入化。他掌握了角色需要的冷酷无情的说话语调,以及可以打动人心的绝望神情。他掌握了刻画不同角色的所有表演技能:一种内心空虚,但乍看却使人迷惘的华丽外表;那种踩着别人向上爬的卑鄙者的巧言令色;野心家惯有的苍白、僵硬,而又貌似英雄般的表情;甚至还有对自己青云直上后头晕目眩,担心一旦粉身碎骨的可怕眼神。亨德里克无疑要通过这出戏一鸣惊人。 在戏中,克诺尔克的情妇,肆无忌惮的程度不亚于克诺尔克本人,她唯一的弱点就是爱上了克诺尔克。特奥菲尔·马德尔用语气坚决,甚至有点儿火气的措辞,写了几封信,竭力推荐一位年轻女郎在这部剧中担当这个角色。尼科勒塔·冯·尼布尔的舞台演出经验虽然不足,且极少登台,即使演出也只是在小城市里,然而她对演好这个角色十分自信,气势上也是咄咄逼人。马德尔以尖锐的言辞威胁克罗格说,如果汉堡艺术剧院领导不安排尼布尔小姐担任这个主要角色,那么这将使剧院遭受到厄运。就是在这个编剧的威胁下,克罗格只好战战兢兢地同意尼科勒塔在《克诺尔克》一剧中试演。 尼科勒塔带了几个红色皮箱姗姗来到剧院。她头戴一顶宽边绅士帽,身穿火红色的风衣。她长着一个突出的鹰钩鼻子,宽宽的额头特别清秀,她还有一对发亮的猫眼。大家立即感到来了一位重量级的人物。莫茨以充满敬畏的声音在汉堡艺术剧院向她致欢迎词,并宣布其饰演的角色,其他人没有表示反对,甚至莫伦维茨也没吭声,尽管她对这个新来的客座演员耿耿于怀。尼科勒塔不需要使用单片眼镜和长烟斗,就足以向人们显示:她是个难对付的风骚女子。 博内蒂和彼得森议论着尼科勒塔算得上美女吗?一向为人热情的彼得森认为她“光彩夺目,艳惊四座”,品相行家博内蒂只是谨慎地说她“令人感兴趣”。“美,根本谈不上,瞧那鼻子!”他鄙夷地说。彼得森则说:“但她的眼睛很漂亮。”他边说边环顾四周,以防让莫茨听见,“瞧她的举止风度!真称得上雍容华贵!”这时尼科勒塔同亨德里克正手挽手在外面招摇而过。她的头形特别具有文艺复兴时期年轻人的风格,这点是由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敏锐的观察力察觉到的,但她做出这一判断时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她酸溜溜地注视着这一对人。 尼科勒塔正在斟字酌句,咄咄逼人地向亨德里克表明,她是有野心的,被激怒时也会搞阴谋。她的嘴唇,线条分明,抹着颜色鲜艳的唇膏,说话时吐字清楚准确。字字句句都经过仔细斟酌,说出来铿锵有力。她发元音时十分流畅、圆润,而辅音的声韵也不会丢失。经过多年的风风雨雨,她眼界大开,处世经验不断积累,能说会道。她当初不善言语,现在则口齿伶俐。她才认识亨德里克几小时,现在却已趾高气扬地对亨德里克说:“理所当然,亲爱的!我们大家都有上进心,要进步你就得使用胳膊肘儿。” 亨德里克好奇地从侧面看着她,心里想此时此刻她的这番表白是真心还是假意,很难判断。也许这种偏激的玩世不恭只是一张假面具,背后却隐藏着另一副面孔。可是谁知道那张隐藏的脸上,是否也像她的真脸一样,有一个鹰钩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唇呢? 亨德里克不能否认,身边的这个女人给他留下了某种印象。自从认识朱丽叶以来,尼科勒塔无疑是第二个使他用感兴趣的目光去注意的女人。他向他的“黑色维纳斯”忏悔自己的邪念,从而遭到一顿毒打,这次可不是出于宗教礼仪或演戏,而是出于嫉妒和愤怒。 亨德里克被打得疼痛难忍,他呻吟着、忍受着,但心里却有些许快感。最后他向他的公主保证,朱丽叶是他真正的心上人和恋人。可是,当他同尼科勒塔见面时,尼科勒塔尖锐的言辞、明亮诱人的目光和矜持的态度,又使他着了迷。 尼科勒塔的腿并不是真美,而且还有点儿粗壮,但穿上黑色长筒丝袜,摆出一副得意姿态时,就驱散了人们对她腿的任何怀疑。正如亨德里克善于把他那双粗俗的手加以粉饰后弄姿作态,给人以那种歌德雕像上修长、细嫩手指的错觉一样。尼科勒塔交叉其双腿,目光炯炯,神秘地微笑着,把裙子拉过了膝盖。 亨德里克当然看透了她的心思,但还是被她迷住了。对尼科勒塔的两条腿,博内蒂这样的内行人,都已经打量、评价过了。亨德里克幻想着,这两条腿如果穿上朱丽叶那样的绿色皮靴,尼科勒塔就更有吸引力了。亨德里克仰着苍白的脸,用两颗发光的眼珠,贪婪地打量着尼科勒塔。 他喜欢听她用殷勤的表情叙述身世。由于亨德里克出身于普通的市民之家,没有见过大世面,因此他特别爱听尼科勒塔给他讲的那些离奇古怪和可疑的冒险故事。尼科勒塔说,她并不认识自己的父母。 “我爸爸是个骗子,”她愉快而骄傲地告诉亨德里克,“我妈妈是巴黎歌剧院的一个无名的舞蹈演员。我听说她很蠢,但是她的双腿特别性感。” 此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故意地暗示她的腿也很诱人。 “我爸爸是个天才。他不停地奋斗以过上富豪的生活,但他却死在了中国,临终时留下七间茶馆和一屁股债。他吸食鸦片,烟枪是他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她在旅馆里把那个遗物拿出来给亨德里克看。她的举止谦恭有礼,然而人们难免猜疑,这背后是否隐藏着邪恶。她问亨德里克喝茶还是喝咖啡,然后通过电话向餐厅订了亨德里克要的饮料,她语调冷淡,像对人宣布了一道可怕的死亡判决。 接着她又畅谈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我学到的东西并不多,”她说,“但我能够倒立着走,踩着滚动的圆球跑,学猫头鹰叫。” 她最喜欢的读物是《巴黎人生》杂志。她的童年,一部分时间是在法国的寄宿学校度过的。由于她不听管教,所以经常从一所寄宿学校被开除,从而进入另一所寄宿学校。童年的另一部分时间,则是在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家中度过的。她说布鲁克纳是她父亲青年时代的朋友。 亨德里克久仰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的大名,这位历史学家的著作闻名遐迩。不过亨德里克没有读过他的作品,但他知道这位枢密院顾问的社会地位非同一般。他既是学者也是思想家。他不仅是欧洲文学界最显赫的、被人们讨论最多的人物之一,还是政界一位最有影响力的人。 人们都清楚,他同社会民主党的一个部长有交情,同时,他同国防军也有关系。他的亡妻是一位将军的女儿。枢密院顾问曾去苏联到处旅行做报告,引起很大的争议,特别是民族主义媒体对他进行大肆的攻击。从那时以来,批评、攻击其作品中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已经成了一种时尚。 他一登上讲台,学生们就起哄。但他凭借其国际威望、泰然自若的心态和温文尔雅的举止,令他的对手威风扫地,而且在与对手针锋相对的斗争中他始终保持着胜利。他一直是位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 “这位老人家好极了,”尼科勒塔谈到布鲁克纳时说,“他也知晓知人善任的道理。他对我爸爸挺有好感,因此他总是什么事儿都让我称心如意,而我对他的唠唠叨叨也很有耐心。” 尼科勒塔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布鲁克纳的女儿巴尔巴拉,她会出席《克诺尔克》的首场公演。 “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啊!而且又那么善良。”尼科勒塔说这话时,目光变得柔和了,但她铿锵有力的声调丝毫没有变。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她。”尼科勒塔对亨德里克说。 “也许她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不过为了我,你得对她好点儿。她有点儿害羞。”尼科勒塔斩钉截铁地说。 巴尔巴拉·布鲁克纳在首演那天的白天就到了剧院,马德尔则在傍晚才到,他是乘柏林快车来的。开演前不久,亨德里克在餐厅里喝白兰地时认识了巴尔巴拉。“这是我最亲密朋友巴尔巴拉·布鲁克纳!”尼科勒塔说这话时嗓门很高、吐字也非常清晰。她在做介绍的时候用放在浆洗得笔挺的黑斗篷里的双臂,做了一个虔诚客气的手势。 亨德里克神经过于紧张,没有敢近看那女孩。他一口饮下白兰地就一溜烟地走了。进入化装室,他见到了两大束鲜花:一束白丁香是安格莉卡送的,一束茶色的娇艳的玫瑰是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送的。 柏克在首演前总是一脸担惊受怕的表情,为了通过做好事以求得老天的保佑,亨德里克慷慨地给了柏克五个马克。当然,这样他还是没能还清欠柏克的七马克五十芬尼的债。 《克诺尔克》首场公演获得了巨大成功。马德尔创作出的辛辣讽刺、凶猛尖锐的台词让人倾倒,达到了意想不到的舞台效果,逗得观众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大伙儿前仰后合。其中亨德里克和舞台新秀尼科勒塔演出时默契配合是成功的关键。他们对于剧中两个主角时而傲慢无礼、时而哀婉悲怆的内心活动把握得非常到位。第二幕演完时,全场群情激奋。两个主要演员不得不多次谢幕。中间休息时,特奥菲尔·马德尔在尼科勒塔的陪同下来到了亨德里克的更衣室以示祝贺。 马德尔以焦躁而逼人的目光,打量了化装室里的一切,最后盯在亨德里克身上。亨德里克这时筋疲力尽地坐在镜子前面,尼科勒塔则满怀敬意地默默地站在门口,马德尔用一种专横傲慢的口气说:“你真是了不起的男子汉!”他那坚定的目光直盯着亨德里克的脸。 “马德尔先生,您对演出满意吗?”亨德里克想用真诚的目光和轻松的微笑来安抚这位讽刺家。 但马德尔说:“要说满意嘛,也可以说满意……”他又讥诮着补充了一句,“可以说满意。先生,您贵姓?” 亨德里克感到受了点儿侮辱,但他仍然热情地用歌声般的语调通报了自己的名字。 对此,马德尔说:“亨德里克,亨德里克,滑稽可笑的名字,我得说这十分可笑!” 这种嘲笑,使亨德里克感觉像一股冷气径直穿透背脊。 然而这位剧作家冷不丁儿地发出令人害怕的“呵呵”笑声,并且说道,“亨德里克!怎么会叫亨德里克呢?!您的真名本该叫海因茨!真名海因茨的人却叫了亨德里克!哈哈哈,这事可太妙了!”他兴奋得放声大笑。 亨德里克看到对方恶意地揭他老底时异常惊骇,他有些颤抖。他那粉红色化装油彩掩盖下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尼科勒塔在一旁不吭声,用她那双发亮的猫眼饶有兴趣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另一个人。 马德尔又变得严肃了。他似乎在深思,那小黑胡子下有点儿发蓝的嘴唇,不出声地嚅动。这使人不寒而栗地联想到吃人的植物张大了嘴,贪婪地吞食活人的情景。 马德尔接着说:“您可是个了不起的演员。您才华横溢,这点我感觉到了,我的感觉是灵敏的。我们还要谈谈,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晚饭。来吧!孩子!”他挽了尼科勒塔的胳膊离开化装室。亨德里克痴痴地待着,他迷惑不解。 当亨德里克登上舞台进入角色时,立即又镇定自如了。在第三幕中,他的演出格调和才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佳水准。 [book_title]第四章 巴尔巴拉 巴尔巴拉对那次奇遇,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感情上,都毫无准备。目前,对奇遇的后果,凶吉如何还难以预卜。留在巴尔巴拉心里的,只不过是一种惊奇。她陷入了何种境地?她为何最终应允了他的祈求?对于亨德里克这样一个暧昧的、多才多艺的,但时而令人感动、时而令人讨厌的戏子,她真能产生真挚的感情吗? 巴尔巴拉是不易受人引诱的,对别人施展的种种殷勤和手段,她总能淡漠处之。可是,她也有致命的弱点——心肠软,易于怜悯他人。老谋深算的亨德里克轻易抓住了她这个弱点。初次相识的晚上,马德尔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而亨德里克却成为鲜明的对比,他摆出一副安闲风雅的样子。在巴尔巴拉面前,他放弃明目张胆的手段,装得道貌岸然。他同巴尔巴拉交谈的尽是些严肃的、个人理想的话题,谈自己的伦理观念和政治见解,倾诉童年的孤独,叙述事业上的艰辛和成就。到了成败的关键时刻,他换上了满脸泪痕,两眼迷离,仿佛被灵魂的痛苦折磨得凄苦万分。后来,连她说的话,也被淹没在亨德里克的呜咽声中。 巴尔巴拉在朋友们被困难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总是乐于助人。不仅尼科勒塔常向她坦白自己一言难尽的遭遇,而且连一些小伙子,甚至连她父亲的朋友,也都到她那里去寻找心灵的慰藉。她理解别人的痛苦,而且已经习惯了如何去排解他人的痛苦。但她从小就养成了不向别人倾诉自己痛苦和困境的性格,于是人们误以为人世间不会有什么麻烦足以扰乱她平静的心田。朋友们把巴尔巴拉看作娴静、聪慧、才气横溢、成熟、温柔而稳重的人。在她亲近的人中,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内心紊乱、缺乏自信,有对往昔的伤感和对未来的胆怯。这个人,就是年迈的布鲁克纳。他爱自己的孩子,也十分理解自己的孩子。 当巴尔巴拉同亨德里克订婚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给女儿写了一封信。言辞中不仅包含对她要离开这个老家的难过心情,而且表示了某种忧虑。做父亲的很想知道,女儿是否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巴尔巴拉对父亲提出的严肃问题和警告吓了一跳。难道自己三思而行了吗?她给朋友们出的任何主意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在自己的生活中,处理问题却如同儿戏。有时她也会担心,但对问题从不回避或拒绝,这是好奇和高傲所驱使的。她也会有疑虑,但到头来总是微笑着勇敢地迎上前去面对。对自己的未来生活,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要如何美好,她等待着命运安排的一切。她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位特殊人物——亨德里克,对方正在用花言巧语要求巴尔巴拉扮演“善良的天使”。她也许值得一干,也许这是义务,也许亨德里克身上的确存在一种高贵的内核,而这个内核正在受到威胁,守卫这一内核的责任现在就落到巴尔巴拉身上。如果真是如此,那巴尔巴拉就不会拒绝担任天使这个角色。这种使别人感到意外的遭遇,巴尔巴拉自己并不感到担忧,而使她真正担心的倒是尼科勒塔,她认为尼科勒塔遇到马德尔,凶多吉少。 事情进展迅速。亨德里克催着要求在夏天举行婚礼,尼科勒塔表示支持。“亲爱的,现在你们已经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地步。”她说,装成一副想急切劝阻即将发生的事情,而事情不可避免,无奈就顺水推舟了的样子。“事到如今,”她一字一顿地说,“迟做不如早做。订婚后时间拖得太长是可笑的。” 婚礼订于七月中旬举行。巴尔巴拉回家去了,她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和准备。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这时要到波罗的海沿岸的疗养胜地演出一部喜剧,他们演的这部喜剧里只有两个角色。巴尔巴拉不得不花许多钱给亨德里克打长途电话,好不容易才让亨德里克把市政厅结婚登记处所需要的材料给她寄去。 举行婚礼的前两天,尼科勒塔来到德国南方一个小小的大学城。布鲁克纳的家住在那里,尼科勒塔的出现,使当地人十分注目。一天以后,亨德里克也到达了这里。他先到汉堡去取了定做的燕尾服,在车站上告诉巴尔巴拉的第一件事,便是他的燕尾服美极了,还说可惜这套衣服是赊的账。他不停地笑,内心有点儿紧张。他的皮肤被晒黑了,穿着一件有点儿紧身的浅色夏季服装,玫瑰红的衬衣,银灰色的软毡帽。他们越接近布鲁克纳家的别墅,亨德里克笑得越发不自然。巴尔巴拉觉察到,亨德里克害怕见到她的父亲。 枢密院顾问在屋外的花园里等候这对年轻人。他在向亨德里克表示欢迎时,竟然把腰弯得如此低,如此隆重,使人不得不猜想,这是在故意嘲讽。他的外表非常高贵气派,且眼光机敏,所以给人一种震慑力量。他前额布满皱纹,长鼻子微微弯曲,面颊犹如用珍贵的发黄的象牙雕刻而成,棱角分明,嘴唇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小胡子。也许是上唇和鼻子之间距离稍显大了点儿,这脸部特征使人联想起哈哈镜里映出的变形的面孔,或者是出自蹩脚画匠之手的男人肖像。下巴也长得出奇,上面也长着胡子。乍一看,枢密院顾问似乎留着山羊胡子,实际上,他的胡子并没有长得超过下巴,而是因为下巴太长,以致给人以长山羊胡子的错觉。 细巧的脸形,外加为人德高望重,使人对他既敬畏,又觉怜悯。在他的这张脸上,出人意料的是那对深邃、柔和、黛蓝色的眼睛。亨德里克从巴尔巴拉的眼睛中早已领略过这种深得近黑的黛蓝色。不过,做父亲的那双眼皮经常是沉重地耷拉着。他目光友善,但看人时已有点儿朦胧。与此相反,女儿的目光,则清亮明朗、率真坦诚。 “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枢密院顾问说,“认识您我很高兴。您一路都好吧!” 他的发音非常清晰。这种清晰有别于尼科勒塔那种怪声怪气的咬字。枢密院顾问遣词造句都用最清晰的发音,生怕吞掉一个音节或有哪一个音节发音不清。人们平时说话,字句的最后一个音节往往被忽略,而到了枢密院顾问那儿,却受到珍惜,从不废弃,并得到了精确的发音处理。 亨德里克觉得十分不自在。在他决定做出一副庄严的表情之前,来了个微微一笑,笑得稀奇古怪,叫人起鸡皮疙瘩。以前在汉堡艺术剧院欢迎多拉·马丁时,他也有过这种动作。当巴尔巴拉不安地望着他时,枢密院顾问对亨德里克妙不可言的表情,似乎并没注意。父亲的态度端庄得无可挑剔,并显得慈祥。他以亲切的礼仪请这对年轻人进入室内。巴尔巴拉对她父亲礼让,请他先走一步,枢密院顾问对巴尔巴拉说:“孩子,你先进去,引导你的朋友,告诉他那顶漂亮帽子应该放在哪里。” 他们走进半暗半明的前厅,里面有点儿凉爽。亨德里克肃然起敬,深吸一口室内空气。桌上和壁炉架上,都有花瓶,瓶中鲜花吐香,混杂着书的高雅香味。四壁的藏书,一直堆放得连到天花板。 亨德里克被领着走过几个房间。他喋喋不休地讲话,借此表示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过,他确实对眼前富丽堂皇的布置没有什么感觉。只有个别东西会引起他的注意:一条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狗,狺狺地立了起来,在受巴尔巴拉抚摸后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开了;一幅已故母亲的肖像画,画中的女子梳着高高的老式发型,慈祥地注视着生者;一个年迈的女仆,也许是女管家——个子矮小,亲切、健谈,穿着一条长得出奇、浆得笔挺的裙子。她向年轻女主人的未婚夫行了一个屈膝礼,并同他热烈地长时间握手,接着就同巴尔巴拉细说家务琐事。亨德里克惊奇地发现巴尔巴拉竟然亲自处理家中事务的各项具体细节,并熟悉烹调和园艺。 这些华贵的厅室内,都铺着美丽的地毯,有装帧精美的绘画、铜制半身雕像、嘀嗒响的大钟,还有许多丝绒布罩着的家具。这就是巴尔巴拉的家。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这里有她曾经读过的书,在花园里,她接待过朋友。她的童年是在伟大的父爱细心、体贴的呵护下度过的。她的青春期充满了天真烂漫,许多游戏中的秘密规则,至今也只有她本人知道。此刻的亨德里克,除了那种近乎敬畏的激动外,另一种他绝不公开承认的东西在内心油然而生:妒忌。一想到明天,他要把母亲贝拉和妹妹约茜带进这个豪宅,介绍给巴尔巴拉的父亲时,他就觉得难过和痛苦。他现在就已经在为她们的小市民气感到羞耻了。亨德里克心想:“幸好父亲来不了。” 晚餐在平台上进行。亨德里克赞美花园中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枢密院顾问指着一个少年塑像说,这是赫耳墨斯。在枝叶茂盛的白桦树衬托下,露出神的英俊身材和向上欲飞的姿态。枢密院顾问对这尊艺术佳品显得特别自豪。“这是我的赫耳墨斯,他很美啊!确实美,一点儿不错!”他笑得越来越合不拢嘴,“我拥有了它,让它站在我的白桦树林里。每天一想到这点,我就有一种新的快乐。”此刻使他开心的显然还有醇美的葡萄酒和其他饭菜。他为自己斟酒,斟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他对烹调的菜肴大加赞赏。上点心时,他又喜形于色地说:“杨梅,太好了!只有这个季节才有杨梅,它们的香味令人陶醉。”他营造的气氛折射出庄重与温馨,典雅与快乐。看来他未来的女婿并没有令他感到十分讨厌。他对亨德里克表示某种善意,尽管这种善意夹杂着些许嘲讽。他的微笑似乎传递了这样的言语:“亲爱的,像你这样的人也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权利,旁观这些人会很有趣儿,至少同他们在一起不会感到无聊。无疑,我从未想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会成为我的女婿,并与我共坐在桌旁。不过,我倒乐意随遇而安。观察事物总还得要看其最好、最有趣的一面。何况巴尔巴拉同意和你结婚,总有她正当的理由。” 此时亨德里克认为终于有了成功卖弄自己的机会。他迫不及待地利用其以往屡屡得手的伎俩:含蓄的亮眼。他仰起头,嘴上浮起令人迷惑的微笑,睁大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枢密院顾问。老头儿也打起精神,听亨德里克夸夸其谈。他的女婿便以哗众取宠的言论,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他用强大的字眼对资产阶级的剥削和玩世不恭,民族社会主义的可耻和疯狂行动,进行鞭挞。老人只有一次打断了亨德里克,他举起修长的手表示异议,说道:“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在言论中是这样蔑视资产阶级,但我也是一员啊!”他继续用友好的语气说,“我当然不是民族主义分子,希望也不是剥削的资产阶级。” 由于映着粉红的衬衣,加上兴奋的谈论和喝了葡萄酒的缘故,亨德里克显得红光满面,为了缓和气氛,他结结巴巴地表示: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人,有时对大资产阶级和特大资产阶级的人物,也是崇敬的。布尔什维克的“激情”就是继承了资产阶级革命和自由主义的伟大遗产而产生的,其他的折中思想也由此产生。 对这种夸夸其谈的论调,枢密院顾问微笑地摆摆手,表示无法接受。但接着他似乎又想说服亨德里克,他在政治上是不抱任何偏见的。他斟字酌句、绘声绘色地谈起他游历苏联的印象。 “任何一个对事物持有客观态度的人,都不得不指出,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正在出现新的形式。我们应该习惯于这种看法。”他语速不快,黛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远方,仿佛看到了那个国家正在发生的震撼世界的伟大变化,他严厉地补充了一句,“只有傻瓜和骗子才会否认出现的这种事态。” 接着他突然换了语气,要求把杨梅盘递给亨德里克。他一边用勺舀杨梅,一边侧过脸来,脸上浮着调皮的笑容说:“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可不要误解。我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甚至担心太格格不入了。难道这必定意味着我对人类的伟大前途漠不关心吗?” 亨德里克窃喜自己又可以卖弄唇舌了。他对苏联国内生活的细节似乎兴趣不大,相反,他却滔滔不绝地谈起了革命剧院和他在汉堡受到的反动派的种种迫害。他情绪激昂,不断用“畜生”“魔鬼”和“白痴”这种字眼辱骂法西斯,攻击那些动机不纯、善于投机的知识分子,说他们同情好斗的民族主义分子。“这些人都该活活被绞死!”亨德里克喊着,还用拳头敲了敲桌子。枢密院顾问安抚他说:“是啊!是啊!我也遇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他是指某些耸人听闻的丑事,诸如怀有民族主义思想的大学生大吵大闹地到这里来捣乱,反动报刊恶毒攻击他,等等。 饭后,老头儿请他的客人露一手他的才艺。对此,亨德里克思想上毫无准备,扭捏了大半天,但枢密院顾问却兴致勃勃,想消遣消遣。自己的女儿找了这么一个穿粉红衬衣和夹单片眼镜的演员当丈夫,他这个当父亲的至少也得捞一场滑稽戏看看。亨德里克不得已,只好在过道里朗诵了一首里尔克的诗。这时,甚至连女管家和那条狗也都跑来听了。在这小小的听众行列中,还加入了尼科勒塔。她是吃过饭才来的,枢密院顾问半带讥讽、半带真诚地对她表示欢迎。亨德里克朗诵得十分卖力气,使出了浑身解数,表演得相当精彩,大家鼓掌喝彩。当他演完里尔克戏剧诗《科内特》的片段时,枢密院顾问带着几分激动上去同他热情地握手,尼科勒塔用她那清晰淳朴的语调赞美他的表演是“字正腔圆”。 翌日,该欢迎亨德里克的母亲和妹妹了。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亨德里克对巴尔巴拉说:“你会看到约茜要拥抱我,对我说她又订婚了。真可怕啊!她至少每隔半年订一次婚。你可以想象,和她订婚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每次一听说她的婚事又吹了,我们就很高兴。最近一次,差点儿使我父亲丧了命。未来的新郎是个赛车运动员,他让爸爸坐在他车上去兜风,结果车子掉进公路旁的排水沟里。感谢上帝,赛车运动员死了,爸爸只断了一条腿。他今天不能同全家人一起到这里来,我心里很难过。” 亨德里克的预言被证实了:妈妈在车厢里收拾手提箱时,妹妹约茜穿着一件绣有红花的刺眼的黄色夏装,轻快地跳下火车,扑进哥哥的怀里,要哥哥向她祝贺。这次找到的未婚夫在科隆广播电台工作,地位很高。 “我可以到话筒前去唱歌了!”约茜雀跃着说,“他认为我很有天才,到秋天我们就结婚。你幸福吗?海因茨——哦——亨德里克!”她知道说错了,赶紧说,“你也很幸福吗?” 亨德里克把她推开,好像扑来的是条讨厌的小狗。母亲从车窗探出身来,呼唤搬运行李的小工,他急急忙忙跑过去帮母亲的忙。这时,约茜吻了巴尔巴拉的双颊。“认识你很高兴!”她说,“我真高兴,亨德里克终于结婚了。过去,我光是在不停地订婚。亨德里克一定告诉了你我那最后一次的灾难,爸爸的腿至今还裹着石膏。但现在的未婚夫康斯坦丁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我们将在十月份结婚。巴尔巴拉,你看上去真妩媚。对了,你的这件衣服是从哪里买来的,肯定是真正的巴黎时装。” 亨德里克陪着母亲走过来,安排好。当老太太把双手伸向巴尔巴拉时笑逐颜开。“我亲爱的孩子。”贝拉夫人说。这时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亨德里克笑眯眯的,显得那么温顺和自豪,他爱母亲。这一点巴尔巴拉知道,对此很开心。不过,亨德里克有时也感到有这个母亲脸上很不光彩,因为母亲缺乏高雅的气质,她的中产阶级的小家子气,也使他感到丢脸,但他还是爱她。这从他兴奋的眼神和他紧紧挽着母亲时那胳膊的动作,就可以看得出来。 母子俩长得多么像啊!像母亲那样,亨德里克也长着一个笔直而有点儿肥大的鼻子,一张温柔而性感的嘴,突兀而高贵的下巴中央,一道明显的凹痕,还有一对灰绿色的大眼睛。此外,他们都有高高向上扬起的棕黄色眉毛,动人的眉梢延展到太阳穴。 这副尊容,长在这位朴实的女人脸上,显得更为质朴、平庸。贝拉夫人是个五十开外的女人,她精力充沛、开朗,很会保养身体。她气色很好,神采奕奕,胸部丰满,尚能给人以好感。 大家乘一辆敞篷轿车穿过市镇时,她开始讲起自己的经历。“你要不断地从生活中寻找乐趣。”紧接着她详细地叙述一次十分快乐的慈善义卖活动,那是为了资助科隆的孤儿。参加义卖活动是很光荣的,贝拉夫人毫无顾忌地参加了。她摆了一个香槟酒柜。可是后来谣言四起,卑鄙的小人恶意中伤,说贝拉夫人不是出于人道去卖汽酒,而是汽酒公司用重金雇她去的。更有甚者,说她还让人吻她,真不要脸,让人吻她,而且吻她的胸脯。 贝拉夫人说这些话时气愤极了。她气愤得满脸通红,还直着嗓子说:“这是卑劣的造谣!真是人言可畏,你的举止即便很正当,他们也会说你的坏话。但现在他们必须要收起他们肮脏的话,对吗,亨德里克?你要让他们闭嘴,对吧?”她用自豪的眼光看了亨德里克和巴尔巴拉。亨德里克对妈妈不知分寸地唠叨个没完,感到尴尬。他满脸通红,咬紧嘴唇,见机行事地把话题转到了沿途五光十色的街景上。 如同昨天欢迎亨德里克一样,枢密院顾问在花园的门旁热烈而愉快地欢迎到来的女士们。巴尔巴拉把贝拉夫人和约茜领到楼上,让她们赶快去洗手和敷粉。一小时以后,他们坐两辆汽车到户籍登记局去。在布鲁克纳的车里坐着新郎新娘、贝拉夫人和枢密院顾问,跟在后面的另一辆出租汽车里坐着尼科勒塔、约茜、女管家和巴尔巴拉青年时代的朋友塞巴斯蒂安。亨德里克对塞巴斯蒂安在这种场合中出现,感到莫名其妙。 尼科勒塔和枢密院顾问当证婚人。大家都相当激动,贝拉夫人和女管家甚至都落下了眼泪,而约茜却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亨德里克压低了嗓子回答户籍登记局人员的提问。这时,他眼神凝滞,眼睛微闭,巴尔巴拉则用柔情似水的眼睛盯着新郎,新郎就站在她身边,出人意料地已成为她的丈夫。仪式很快结束了。接着大家相互祝贺和拥抱。 令人感到突然的是尼科勒塔,她用严肃的声音要求准许她把贝拉夫人称为“贝拉姨妈”。当她得到允许时,就一本正经地吻了一下贝拉夫人的手。这位姿色出众的少女,今天上午打扮得光彩照人,她又说又笑,兴奋极了。她穿着一件盔甲似的硬质白色亚麻布连衣裙,腰上系着一条鲜红的皮带,亭亭玉立。她对巴尔巴拉说:“亲爱的,我很高兴,万事都那么称心如意。”这话虽没有多大意义,但说的清脆悦耳。她那美丽的猫眼闪烁着火花。尼科勒塔把约茜小姐拉到身边,告诉她自己有一种治疗雀斑的良方。她还突然吹牛说,这药是她父亲发明的,已在远东广为流传。“亲爱的小姐,这对您很有用啊!”尼科勒塔的神色有点儿咄咄逼人。她对约茜说,“雀斑使您的小鼻子已经完全变了样。”说这话时,尼科勒塔严峻地盯着约茜脸上一片浅红色的小点,它们从约茜翘起的小鼻子上一直蔓延到前额和面颊上,越远越稀少、越远越隐约,像宇宙中的旋涡星云,也仿佛像银河系边缘越来越稀疏透明的星座。“是的,我明白,”约茜羞涩地说,“到了夏天总是那么难看。但康斯坦丁不在乎。”她自我安慰地补充了一句,接着谈她未婚夫在科隆电台的地位如何优越,等等。 巴尔巴拉的外祖母,是位将军的遗孀,她直到午饭时才来。这位贵夫人的原则是决不坐汽车。她的小小的庄园距布鲁克纳别墅约十公里,她出门时,总是乘一辆古色古香的四轮大马车。因此,每逢家里过年过节,她总是姗姗来迟。她说话的声音优美圆润,音域很宽。这会儿,她直抱怨自己迟到,没有赶上观看户籍登记局里那动人的场面。“现在我要看看,外孙女的新婚丈夫长得怎么样啊?”外祖母说着,举起那个镶着蓝宝石、用银链系在胸前的长把眼镜,仔细打量起亨德里克。亨德里克紧张得满脸通红,眼睛不知往哪里瞧才好。外祖母打量了老半天,不过,到最后看来还是很满意的。当将军夫人终于放下那长把眼镜时,她笑了,笑声像银铃般动听。“真不错!”她说话时把双手叉在腰上,向亨德里克点头赞许。 亨德里克的一生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特殊的老太太。他感到这位将军夫人威严华贵,有十八世纪贵族的风范:脸部表情傲慢、机敏,头上的灰发梳成溜光锃亮的小小发卷,一直垂到耳朵上边。猛一看给人以错觉,以为她的后脑勺上会有一条辫子,可是到头来使人惊讶、失望,因为找不到辫子。她身穿浅灰色的长袍,领子和袖口镶着美丽的花边,这身衣服给将军遗孀更增添了几分军人姿态。花边领子和下巴之间紧紧系着一条宽项链,它犹如军服上浆得硬硬的绣花立领。暗淡的银链上镶着蓝宝石,这是美丽而古老的手工艺术品,与长柄眼镜上的宝石遥相呼应。 [book_title]第五章 丈夫 八月底,新婚的亨德里克夫妇和尼科勒塔一道回汉堡。亨德里克把门克贝格领事夫人别墅的底层全部租下来,三间起居室,一间小厨房,还有间浴室。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出钱给他们买了些新的、相当昂贵的物品和家具,以布置那三间舒适的大房间。 尼科勒塔宁愿住旅馆。“我可受不了门克贝格家那种庸俗气氛。”她不耐烦地说道。巴尔巴拉则以调和的口吻说:“门克贝格夫人还是有她自己的特点的,她十分受人尊敬,也很有魅力。总之,我和她相处得很融洽。”她说。在搬进去时,门克贝格夫人送了巴尔巴拉两只小猫,一只黑的,一只白的,并尽可能对她表示亲近。“孩子,您到我们这里来住,我们不胜荣幸,”老妇人向新房客表示欢迎,“我们都是同一阶层的人。”领事夫人的父亲过去是大学教授,而当时正值盛年的布鲁克纳博士是海德堡的一个大学讲师,因此他俩彼此相识。门克贝格夫人邀请巴尔巴拉到楼上喝茶,把全家福照片拿给她看,又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 尼科勒塔挖苦巴尔巴拉居然接受了这种邀请。而她自己呢,则在旅馆里接见那些她认识的杂技团演员、时髦女郎。亨德里克有种不祥的预感,吓得他瑟瑟发抖:万一倒霉,在这些非一般的人群中(并非绝对不可能的)偶然遭遇到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她将如何来招待这个“黑色维纳斯”啊!她惯于用自我嘲讽的手段,通过赞美自己古怪、堕落的行为来达到夸耀自己的目的。“凡是我父亲认为值得交朋友的人,对我也不是太坏的人!”她会向每一个愿意听她讲话的人宣扬这种论调。 此外,也不能否认,这期间尼科勒塔的体形变得越发优美迷人了。她身上的每个部位似乎都绷得紧紧的,一切都在闪光,令人着迷,像放电一样发出噼啪的声音。她现在对前途更加充满必胜的信心,所以她高高地仰起她那英俊少年般的头。 艺术剧院的多数男演员都被她迷住了。莫茨又得骂人和哭泣了,因为彼得森又控制不住自己鲁莽轻率的举动,他不听劝说,坚持邀请尼科勒塔到大西洋饭店吃一顿贵得惊人的晚餐。这件事也使莫伦维茨闷闷不乐,因为她已习惯于代替瘦小的安格莉卡去安慰美男子博内蒂,而现在她发现,尼科勒塔无与伦比的迷人魅力,胜过了自己的妖艳。她竭力去竞争,把嘴唇涂抹成黑紫色,文眉,抽弗吉尼亚雪茄,虽然抽起来并不好受,但还是要抽!可是这些都是徒劳的。尼科勒塔用她那一对闪闪发亮的猫眼,以一种足以催眠的力量,强制大家默认:她有两条诱人的大腿。这种情况,类似印度讲童话故事的人通过感应作用,使着了迷的听众误把蓝色烟雾当作棕榈树,还形成猴子在树上跳跃的幻觉。 虽然克罗格心里并不喜欢尼科勒塔,但是在他的朋友施密茨的恳切要求下,还是让她担任了秋季上演的第一部新戏中的主角。施密茨说,观众要求看“这种类型的戏”。在一出大受欢迎的法国流行剧里,尼科勒塔扮演一个可怜的妓女,第三场结尾时,妓女在公开场合被杀。年轻的凶手由博内蒂扮演,他的表情令人厌恶且又十分傲慢,因此演凶手再合适不过了。妓院老板相貌堂堂,像一个大人物,实际上是个粗野残暴的人,由亨德里克扮演。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编译此剧,并担任导演。 因为亨德里克,过去黑达吃过尼科勒塔的醋,现在这股醋意已转移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因而现在她对尼科勒塔反而表现出了某种慈爱。这次她对尼科勒塔打包票:“在这场戏里,您的成就会超过您演《克诺尔克》的成就。”“实际上我也这样认为,”尼科勒塔冷冰冰地回答,“我明晚的成功,在汉堡也许是空前的。” “但愿成功!我们至少要演三十场。”施密茨笑逐颜开,迷信地敲敲桌子,祈求老天保佑。 幕布降下,剧场里掌声雷动。尼科勒塔一再出来谢幕。观众要求再演一次死的场面。当博内蒂举枪对准她时,尼科勒塔的叫声和表情确实惊心动魄。砰的一声枪响,可怜的妓女应声倒下,四肢伸直,发出哀号,死前还滔滔不绝发了一通议论,激烈地控诉她那个妒忌成性的情人和世上所有的负心汉,她喃喃地祈祷上帝,再次哀号,然后咽气。 翌日,媒体对这场表演大加赞赏,剧评汇成一支颂扬的合唱曲。各家报纸几乎异口同声地认为尼科勒塔的演技非同凡响。当地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午报》头版标题为“尼科勒塔·冯·尼布尔:光辉前程的开始”。发往柏林各报的消息内容大致相同。艺术剧院售票处窗口,上午就出现了买票的“长蛇阵”,这种现象已多年未见。有关妓女生活和死亡的这部剧,后面五场的戏票已预售一空。 在首场公演后的第二天中午,尼科勒塔收到马德尔的电报: 汝速回吾身边。禁止再演妓女。吾之荣誉感不容汝自轻自贱。正派女子应服从愿培养其成天才之男子。吾明日赴车站接汝。汝若不归或借口推迟行程,吾必谴责汝。特奥菲尔。 尼科勒塔傲慢地把前来向她祝贺的几个芭蕾舞演员打发走了。她打电话给亨德里克,用干巴巴的几句话通知对方,她一小时内即动身回南方。亨德里克想弄清楚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疯了。尼科勒塔直截了当地说,既非玩笑也未发疯,她自动解除聘约,放弃演员生涯。法国妓女剧中的角色换个演员,想来不会有多大困难,因为莫伦维茨早已跃跃欲试了。对尼科勒塔来说,如今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最重要:对马德尔的爱情。 “正派的女人得无条件地待在培养她成天才的男子身边。”尼科勒塔在电话中说的这些话,使亨德里克感到十分意外。 亨德里克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喃喃地讲:“你一定病了,我要马上到你那里去。”十分钟后,他和巴尔巴拉走进尼科勒塔的房间,尼科勒塔正在打点行装。 巴尔巴拉的背靠在墙上,她那高贵而娇嫩的长圆脸,表情异样,面色和墙一样惨白。巴尔巴拉默不作声,尼科勒塔也一声不吭,只有亨德里克一个人在喋喋不休。他先是嘲笑,接着恳求,最后威胁并大发雷霆。“你有合同啊!撕毁合同要受法律制裁的!” 尼科勒塔轻轻回答,但声音始终十分清晰:“克罗格先生决不会因为我去同马德尔打官司。” 亨德里克警告她说:“你的前程被毁掉了。世界上没有任何剧院再聘请你。” 尼科勒塔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放弃这种前程,感到极其开心。我换来的东西珍贵、重要、美好得无与伦比。”此时,她的声音不再严厉,她的内心怀着喜悦在歌唱。亨德里克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他有些迷惑不解:爱情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可以使一个人轻易放弃刚开始的锦绣前程。亨德里克虽然想象力丰富,但他无法理解,因为自己那空虚的内心不可能滋生这种感情。他的爱情是用来为他的前程服务的,决不容它危及或破坏自己的前途。“竟然为了这个唐突无礼的预言家而牺牲一切。”他最后说。 这时,尼科勒塔挺直身体,发出嘘声。她说:“我的未婚夫是世界上活着的最伟大的人物,我不准你这样议论他。” 亨德里克疲惫地微微一笑,拭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那就这样吧,”他说,“我只好把你的情况告诉可怜的克罗格了。” 在亨德里克给克罗格打电话时,巴尔巴拉才第一次说话,她的声音充满悲哀,她问尼科勒塔:“你真的要同他结婚吗?” “只要他娶我啊!”尼科勒塔又惊又喜地说,同时尽量避免正视她的女友。 巴尔巴拉说:“他比你大三十岁,可以当你父亲了。” “你说的完全对,”尼科勒塔说,她美丽的眼睛里燃着疯狂的火焰,“他像我父亲,在他身上我重新找到我失去的人,旧的感情奇妙地新生了。” 巴尔巴拉恳切地说:“他病得不轻。” 但是被深深迷惑住的尼科勒塔却昂起头说:“他是天才,比谁都健康。” 这时,巴尔巴拉只能叹息地说:“天啊!天啊!”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一刻钟后,克罗格、施密茨经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都来了。这时尼科勒塔已将几只手提箱准备就绪,站在旅馆大厅里等候汽车去火车站。 施密茨顿时失去了他柔和的声音,扯起嗓子直叫,威胁要让警察来抓人,克罗格像只老猫似的发出呼呼的声音,尼科勒塔则犹如猛禽用它的硬喙击退对方。黑达本想心平气和地做一番规劝,但在尼科勒塔的冷嘲热讽面前,她只好一声不吭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施密茨埋怨把房子卖掉了,克罗格感叹现在的艺术家缺乏责任感和正常人的理智,黑达说尼科勒塔的举动是令人厌恶的青春期癔症。在这期间,巴尔巴拉悄悄离开了旅馆,也没有向尼科勒塔告别。 尼科勒塔不辞而别,对巴尔巴拉来说既意味着痛苦,却也意味着轻松愉快。尼科勒塔和马德尔“静悄悄地”庆祝了他们的婚礼。巴尔巴拉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时显得无动于衷,她唯一的想法是:可怜的尼科勒塔。许多年来,友谊给了她活力、幸福和烦恼,现在她失去了友谊,感到心灰意冷。巴尔巴拉无法想象没有尼科勒塔的未来是怎样一种景象。她喜欢回忆她们以往共同的情谊,自言自语地叙述友谊的故事。她俩的友谊是在浪漫的环境中结成,后来却按照奇特的规律发展。 尼科勒塔的父亲维利·冯·尼布尔的坎坷人生,并不像他的女儿所说的那样充满冒险经历。他对女儿向来不大关心。他死在中国那年,尼科勒塔才十三岁。她在瑞士洛桑的一所寄宿学校读书,但因出了特大丑闻而被学校开除。尼布尔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在上海给大学时代的朋友布鲁克纳写信:“请照顾我的女儿吧!”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决定让姑娘先在家里住几周,然后再给她找一个新的合适的寄宿学校或另想办法安排她的住宿。 这样,尼科勒塔就来到了布鲁克纳家里。她是一个严肃、呆板、聪明而又固执的小女孩,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感到这位小客人身上的一切都不那么令人舒服:既诱人又威胁人的目光,过于清晰、抑扬顿挫的语调,令人胆怯的端庄举止。他把那位有趣朋友的乖张女儿留在身边,并且整天加以观察。 巴尔巴拉和尼科勒塔成了亲密的朋友,这一点使他感到意外,但并没有加以阻止。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孩子去接近这个陌生的、和她极端不同的、令人不安的孩子呢?在他看来,巴尔巴拉是在尼科勒塔身上寻找一个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所以他始终认为这种友谊很成问题,于是尽量让尼科勒塔离开自己的家。他又把尼科勒塔送到法国东南部游览胜地里维埃拉的一所寄宿学校,但不久她又闹出一桩丑事。尼科勒塔又回到了布鲁克纳的别墅。他设法使她离开,但她又回来了,这种把戏,周而复始。她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既欢乐又放荡,充满了冒险经历,碰壁之后总要到巴尔巴拉这里来寻找安慰。巴尔巴拉永远接待她,只要尼科勒塔来敲门,她就开门欢迎。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感到惊奇,也感到忧虑,但他容忍了。不过,他可以断定,自己美丽而聪明的女儿虽然对她女友的越轨行为一贯同情,但她的生活决不放任。她要玩,要思考,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她对朋友的一时发火能够容忍,对朋友的烦恼表示深挚同情。她显得无忧无虑,贤淑沉静,冷淡而善良,十分娇弱,且始终保持热情,但这种热情决不会超越某种界限。她等待尼科勒塔,随时都准备着尼科勒塔的突然来临。也许这种心情赋予她生命中某种神秘的含义,那种她所需要的神秘。 过去尼科勒塔是去而复返,但这次巴尔巴拉感到她不会再回来了。这次她的行动毅然决然,是不可能再变更了。尼科勒塔认为,她在马德尔身上找到了一个类似她父亲或者在她心目中由父亲所构成的传奇人物。现在她不再需要巴尔巴拉了。她制造的耸人听闻的再造父亲的戏剧性事件,折射出了她全部行动的特点。从此她把自己的一生同她重新找到的父亲、她的新情人联系在了一起。尼科勒塔屈从于马德尔蛮横和暴烈的意志。她一方面桀骜不驯,另一方面又喜欢别人对她发号施令。巴尔巴拉哪里会是这种人呢?她十分要强,从不要求别人的帮助,她自尊心太强,所以连埋怨一声的话也不说。她一声不吭,甚至还像过去那样保持难以捉摸的平静内心。她心想,可怜的尼科勒塔,从此你要单独地过日子了。生活不会一帆风顺的啊,可怜的尼科勒塔! 无论如何,巴尔巴拉没有许多闲暇去考虑她的朋友尼科勒塔的命运。她自己的生活——到了一个陌生城市,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边——这种全新的生活,占去了她的全部时间。她必须习惯和亨德里克生活在一起。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怜悯,她对一个男人悲怆凄恻的求爱屈服了,现在的问题是她能不能逐步学会去爱这个男人?巴尔巴拉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前,必须回答另一个(她认为是决定性的)问题:亨德里克还爱她吗?他真的爱过她吗?聪明机智和处世阅历,使巴尔巴拉起了疑心。她开始怀疑亨德里克在最初相识的几个星期里所表示的或表演的爱情是否真实。巴尔巴拉现在常常想:我受骗了。看来他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和我结婚的,此外,他也需要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但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也许他根本不懂得爱情…… 自尊心、教养、怜悯这三种因素,使她没有把烦恼和失望流露出来。但是亨德里克是敏感的,他已觉察到,巴尔巴拉对他隐藏了真情,她这么做,更多的是出于骄傲,而非出于慈悲。而她虽然聪明,却并没有发觉亨德里克的痛苦。 亨德里克痛苦极了,在巴尔巴拉面前,他表达不出感情,身体也每况愈下。这种情况反复出现,既丢脸又荒唐。他悲叹自己无能。过去,他感情的高潮,心灵的灼热都曾是真实的,或近乎真实的,甚至真实到对他来说不能再真实的地步。亨德里克想,我再也产生不了在《克诺尔克》首次公演后的初夏所具有的那种强烈而纯真的感情了。这次我失败了,我注定以后永远要失败了。我注定一辈子要和朱丽叶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了…… 任何人的自怨自艾,不管多么真诚和痛苦,到了一定的时候或一定的程度就会转化为自我辩解。所以亨德里克搜肠刮肚地寻找反对巴尔巴拉的理由,寻找减轻良心上痛苦的理由,为自己开脱罪责。当他认真考虑时,他就问自己这样的问题:难道不是巴尔巴拉那傲慢的冷冰冰的态度,使他澎湃的感情低落了吗?难道不是巴尔巴拉过于炫耀自己出身高贵、修养良好吗?在她现在常常投来的探索目光里,不是流露着嘲笑、傲慢、盛气凌人吗?这双眼睛,不久前他还觉得是最妩媚可爱的,而现在他开始害怕这双眼睛。在他面前,巴尔巴拉无意之中讲了某些无足轻重的话,而他就会神经过敏,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便产生了坏的联想,以为她是在侮辱他。巴尔巴拉平时的习惯、泰然自若的态度,也会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失去自制力,觉得受到了侮辱。当他冷静下来细细考虑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多么不理智啊! 作为习惯,巴尔巴拉早餐前骑马出去,九点左右回到餐厅,她从外面带进一身早晨新鲜的空气,当然还有迷人的花的香味。亨德里克却双手支撑着脑袋坐在那里,面容苍白,显得疲倦和不快,身上的那件睡衣越来越破。这时,他已不能强露欢颜并使双眼发出诱人的闪光,只是连连打着哈欠。“看来你还没有睡醒啊!”巴尔巴拉愉快地边说边把一只生鸡蛋打在酒杯里,她早餐时习惯用这种方式吃鸡蛋:把蛋打在玻璃杯里,加上盐、胡椒、英国辣酱油、番茄汁和少许油。亨德里克冷冰冰地反驳说:“我相当清醒,早就开始工作了。例如,我已给当地的商店打过电话,因为我们在那里有一大笔钱未付,人家已等得不耐烦了。请原谅我不能一清早就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面貌。我要是每天能像你那样去骑马,也许我会比你显得更有魄力。但是,我担心恐怕你也无法使我拥有这种贵族才有的高雅情调。我年岁已大,改不了啦,我出身的那个阶层,很少接触这种高尚的运动。” 巴尔巴拉不愿使自己败兴,所以尽量把对方的这番话当作幽默、善意的表态。“你刚才那段台词精彩极了,”她哈哈笑道,“几乎使人相信你是假戏真做呢。”亨德里克一声不吭,憋了一肚子火,为了拿出点威风来,他夹上了单片眼镜。 这还没完,接着巴尔巴拉又惹他生气了,当然不是故意的。当她津津有味地用羹匙从玻璃杯里舀那辣鸡蛋吃时说:“你不妨试试用这种方法吃鸡蛋,放点重口味的调料,比如这个辣味的,味道好极了。” 稍过片刻,亨德里克彬彬有礼地但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地说:“亲爱的,我可以提醒你注意一点儿事吗?” “当然可以。” 亨德里克用手指敲着桌上的玻璃杯,撅起下巴,咬紧嘴唇,摆出一副像家庭妇女教训人的面孔,慢条斯理地说:“看你这种天真、高雅又孤芳自赏的样子,别人与你父亲和外祖母的习惯不一样你就加以嘲笑。要是不像我这么了解你的人见了,会感到惊讶甚至讨厌。” 巴尔巴拉的眼睛失去了刚才那种愉快明亮的神情,她若有所思,她的目光在思忖对方。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地问道:“你现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亨德里克一直用力地用手指敲击着,他回答说:“一般吃半熟的鸡蛋时,普通人的习惯是把蛋敲个洞,放上盐,从壳里舀着吃。但在布鲁克纳别墅里,人们把蛋放在玻璃杯里,加上几种不同的调料吃。这当然很别致,但我认为不应该因此而去嘲笑不按这种习惯吃鸡蛋的人。” 巴尔巴拉默不作声,惊奇地摇摇头,从餐桌旁站了起来。亨德里克看着她拖着懒散的步子漫不经心地走过房间,顿时产生了联想:她穿的高筒靴不正是自己所欣赏的吗?但奇怪的是,靴子穿在她的脚上为何就不能尽显我所希望和要求的那种魅力呢。在巴尔巴拉身上,靴子名正言顺是运动装的一部分,而靴子穿在朱丽叶脚上,却有了别的意味…… 在巴尔巴拉眼前联想到朱丽叶,他有些幸灾乐祸。这种精神上的胜利,补偿了他刚才所受到的轻蔑。他嘲讽地想:“你尽管去骑马散步好了,你尽管把你的煮鸡蛋当鸡尾酒好了!你却不知道,我今天下午排练前将要和谁见面。”当巴尔巴拉离开房间时,作为丈夫的他反而感到内心有一种庸俗的满足感。他欺骗了妻子,而且因妻子没有发觉他的欺骗行为而扬扬自得。 其实早在他返回汉堡后的第二个星期,亨德里克就重新见到了“黑色维纳斯”朱丽叶。一天晚上,当他走进剧场时,朱丽叶突然向他走了过来。从漆黑的门洞里,传出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海因茨!”他的身体顿时颤抖了一下,浑身感到一阵快乐和恐怖。由于他认为“海因茨”这个名字有失体面,因而早已不用。可是现在由他的那位黑女人混浊的声音发出来,他立刻产生一种快感,简直像一次疯狂的接吻。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对黑女人说:“你在暗中窥视我,真是胆大包天!”这时,朱丽叶用她那有力性感的手向亨德里克做了一个嘲弄般的手势。“收起你这一套吧,我的宝贝儿!你要是不乖乖听话,我就径直到剧院去大吵大闹。”这吓唬不了他,他低声对朱丽叶说:“怎么着,你要讹诈我喽!”朱丽叶咧着嘴说:“当然!”这时她的眼睛和牙齿都在闪闪发光。她卑鄙的狞笑使他既恐惧又无法抗拒。他把朱丽叶推到剧院的走廊里,而自己则在瑟瑟发抖,因为随时都可能有人走过这里而发现他和下流社会的人交往。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的样子落拓不羁。她把小毡帽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小毡帽和闪亮的高筒靴都是碧绿色的。她脖子上散乱地围着条毛茸茸的脏兮兮的小围巾。从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往上看,就是那张又黑又宽的脸、往上翻起的皲裂的嘴唇和扁平的鼻子。 [book_title]第六章 “真是难以置信……” 在汉艺餐厅里,亨德里克正在阅读柏林的一些报纸。他心头不是滋味儿,一阵揪心,羡慕和嫉妒使他万分痛苦。因为多拉·马丁的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无论是在城市剧院上演的新排演的《哈姆雷特》,还是在席夫鲍尔达姆剧院的首场公演都引起了轰动……而他却还蹲在地方出不去。首都没有他也居然过得去!电影公司——真正的大剧院——不来聘请他,没有人请他出山,他的名字在柏林无人知晓。某家柏林日报驻汉堡的记者偶尔也会提到他,却常把他的名字写错:“一位名叫亨里克·赫帕夫根的先生扮演恶毒的阴谋家角色,演得十分精彩……”好一个亨里克·赫帕夫根先生!又把他的尊姓大名写错了,真令人气愤,令人垂头丧气。追求名誉,追求个人的伟大荣誉,追求到首都去扬名。这种追求像肉体上的病痛那样折磨着他。亨德里克用手捂着腮帮子,似乎牙痛。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见他这样愁眉苦脸,同情地问他什么原因,试图用奉承的话来安慰他。亨德里克却一味地抱怨:“在汉堡首屈一指,又算得了什么!” “在本州当地做观众的宠儿,谢谢!在这个小城再干下去,还不如到柏林另起炉灶。”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吓了一跳,“亨德里克,你真的又想离开这里吗?”这时,她埋怨地瞪着一对金褐色的温柔的眼睛,那张涂脂抹粉的大脸在抽搐。 “一切都还没有定下来。”亨德里克严肃的目光从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身上移开,焦急地耸耸肩,“我先到维也纳去客串。”他随便说了一句,似乎在谈一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早已知道的事情。其实,剧院里谁都不知道亨德里克要去维也纳客串的心事,比如克罗格和乌尔里希斯,甚至连巴尔巴拉都不知道。 “那位‘教授’向我发出了邀请,”亨德里克一边说,一边用一块丝绸手帕擦着单片眼镜,“角色倒不坏,本来我想拒绝的,因为是演出淡季,谁会在六月这个时间到维也纳去看戏呢?后来终因盛情难却答应了。谁也难料,在那位‘教授’那儿客串演出会有多大的影响……再说,又是马丁和我搭档。”他一边说,一边把单片眼镜夹到眼睛上。 那位“教授”是位名扬四海、传奇式的导演和剧院院长,是统治柏林和维也纳几家剧院的权威。实际上,是他的下属聘请亨德里克在一出维也纳古老的滑稽剧里担任个一般角色。那位“教授”想让他在夏季的几个月里,与多拉·马丁在维也纳的一家剧院上演这出滑稽剧。邀请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发出的。亨德里克早已找到了自己的保护人——戏剧家马德尔。马德尔和那位“教授”以及周围的世界势不两立。过去,“教授”成功地导演过这位讽刺家的一些作品,所以他们对他仍然保持某种善意,这善意也掺杂着嘲讽和敬佩。有时,马德尔会以激怒和威胁的语调强要剧院经理聘请某年轻女士客串演出,但几乎从来没有为任何男演员说过情。这次他居然向那位“教授”推荐了亨德里克,虽然推荐的方式很不礼貌,却给“教授”留下了印象。 “您对戏剧如同您对文学那样一知半解,”马德尔写道,“我敢预言,您的结局将是到阿根廷去当跳蚤马戏团团长。到那时,‘教授’先生,请您再想想我的这番话。我正在同对我百依百顺的年轻妻子享受神仙般的幸福,因而我对人对事态度温和,甚至对您也如此。多年来您卑鄙愚蠢地抵制上演我用天才创作的剧本。 “您知道,在这悲惨的时代,只有我透视一切的眼睛才能看到真正的艺术。我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给您一点儿面子,向惨淡经营的贵剧团、每况愈下的滑稽剧组推荐一名演员,他的小丑特征是毋庸置疑的。演员亨德里克·赫夫根在汉堡上演我的古典喜剧《克诺尔克》时大获成功。毫无疑问,赫夫根先生比贵剧团任何喜剧演员都更有价值。” 那位“教授”读着来信笑了,他沉思了几分钟,舌头在嘴里左右来回动,然后按铃叫秘书进来,指示她同亨德里克取得联系。“不妨试试。”那位“教授”用缓慢而刺耳的声音说道。 亨德里克对任何人甚至对巴尔巴拉都没有透露过“教授”发出的友好邀请应归功于马德尔,谁也不知道,他和尼科勒塔的丈夫有联系。亨德里克为维也纳的客串演出,花了许多心血做准备,但表面上却显得漫不经心。“我得赶紧到维也纳‘教授’那里去客串演出。”他随随便便说了一句,诱人地微微一笑。他在某高级裁缝处定制了一套夏装,已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在他的债主中有门克贝格领事夫人、汉泽曼大叔、杂货商和酒商,现在再欠四百马克的债务也毫不在乎。 亨德里克的魅力已博得许多汉堡人的欢心。他突然走了,给善良的汉堡市民留下了几张惊讶的面孔。也许施密茨经理比西贝特和赫尔茨费尔德两位女士更为惊愕,因为亨德里克找了种种娓娓动听的遁词,拒绝和艺术剧院延长合同,不打算在下一阶段参加演出。为此,施密茨气得淡红色的脸变成蜡黄,双目下顿时出现鼓囊囊的眼泡。亨德里克既狠毒又卖俏地顽固地重复:“施密茨大叔,我不能约束自己,我讨厌约束自己,我的神经受不了……我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我现在还定不下来。施密茨大叔……我要自由,请您理解这点。” 亨德里克奔赴维也纳,此间,巴尔巴拉去父亲和将军夫人的庄园暂住。亨德里克在同年轻的妻子告别时,演出了一场动人而又美妙的戏。“亲爱的,我们要等到秋天再见,”他说,低着头站在巴尔巴拉跟前,姿态既自豪又有点儿沮丧,“我们会再见的,到那时也许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亲爱的,你知道,我为谁去追求功名,你也知道,我将受到谁的考验……” 他那既含有自得又含有怨恨的音调逐渐变弱。亨德里克低下头,把激动而又苍白的脸贴在巴尔巴拉浅褐色的手上。这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意?只有当巴尔巴拉清晨和下午骑马去散步,或是下午在花园里看书散心时,她才会考虑这个问题。他这种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难辨。 巴尔巴拉思索着,同父亲、外祖母和她那聪明而忠诚的朋友塞巴斯蒂安谈起过这件事。 “我总算了解他了,”塞巴斯蒂安说,“他始终在撒谎,又好像从来没有撒过谎。虚假就是他的真实。这话听起来复杂,但又很简单。他相信一切,而又对一切不信任。这就是他的演员本性。你同他的姻缘还没有了结。他还在欺骗你,你对他也抱有好奇。你会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巴尔巴拉。” 在那出著名的滑稽戏里,多拉·马丁博得了观众的欢心。在每隔一晚上演的剧中,她时而演娇弱的姑娘,时而演小鞋匠,以她那诱人的神秘的睁得圆圆的童眼和具有魅力的低声软语吸引着维也纳的观众。她任意拉长元音,把脑袋缩起来,动作飘飘欲仙,洒脱自然,似乎像一个精瘦的淘气的十三岁的少年,又似乎像个漂亮可爱的十一岁的小姑娘。她在舞台上漫步逍遥,飘浮翱翔,蹦蹦跳跳。 她的演出非常成功,其他演员真是望尘莫及。媒体上对该剧的评论简直成了对她天才的讴歌,然而对她的男搭档亨德里克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过。在这出戏里,亨德里克扮演一个对女人献殷勤的角色,他演得过分浮华和荒诞,因而受到批评,说他过于夸张和矫揉造作。 “亲爱的,您失败了!”马丁温柔亲切地说,狡黠地用剪报向他示意,“不折不扣的失败。最糟糕的是,您的名字到处写成亨里克——这会使您感到特别生气的。我真替您难过啊!”她竭力做出悲伤的表情,凄切地皱起眉头,然而额角下妩媚的眼睛却在微笑,“我真难过。真的,您演得也太差劲了,”她几乎温情脉脉地说,“您神经过于紧张,四肢抖动得像个小丑——我感到十分难过。当然,我也发现您有极高的天赋。我要告诉‘教授’,要求他让您去柏林演出。” 翌日,亨德里克被“教授”叫了去。“教授”用一双彼此挨得很近的沉思而尖锐的眼睛打量着他,舌头在嘴里不停地动,背着手,大步地在屋内走动,发出急促而强烈的响声,然后大声说:“噢,原来这个人就是你所说的亨德里克……”他低着头,以傲似拿破仑的姿势在写字台前站着。他说:“亨德里克先生,您朋友真多啊!有几个稍稍懂得戏剧的人都向我推荐过您。例如,其中有个叫马德尔的人……”跟着他爆发出清脆的笑声。“不错,就是这个马德尔。”他重复了一句,随即又变得严肃起来,然后不乏敬意地高耸眉毛补充说,“不久前,我在文化部长那里见到您的岳父枢密院顾问先生,他也向我提到过您。现在多拉·马丁也在为您说情……”“教授”沉默了几分钟,中间偶尔被几声“哼哼”声打断。亨德里克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脸上的微笑很尴尬。这位大腹便便的矮胖子“教授”那沉思而冷峻、阴郁而锐利的目光令人有点儿吃不消。亨德里克恍然大悟,这位善于使用目光威力的“教授”,为什么崇拜他的人都把他称为“魔术师”。 亨德里克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默,用清亮而讨好的声音说:“平时我平庸无奇,‘教授’先生,但一登上舞台……”他站起来,出人意料地张开胳膊,声音越来越铿锵有力,“在舞台上,我可以充分发挥丑角的作用。”说话时脸上浮起尴尬的微笑。他又自命不凡地补充说:“我的岳父对我这种变化能力,曾十分形象地描写过。” 提到布鲁克纳先生,“教授”满怀敬意地竖起了眉毛,他意味深长地沉默了几分钟以后,冷冰冰地说:“好吧,先让您试试。” 亨德里克兴奋得跳起来,“教授”摆摆手,意思要他冷静下来。“您不要奢望太高,”他表情严肃地说,依然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着他,“我不想让您演重要角色。您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根本不能逗人发笑,而且演得相当蹩脚。” 亨德里克吓得缩成一团。“教授”友好地微笑了。“相当蹩脚,”他重复这句话,“但这不碍事,还可以再试试。至于报酬……”这时,“教授”幽默地笑了笑,他的舌头起劲地在嘴里来回动。“您在汉堡,也许是高报酬,现在您到了我们这儿,开始报酬会低一些。您的要求高吗?”“教授”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亨德里克赶紧打消了“教授”的顾虑。 “我压根儿不考虑钱,真不考虑,”他用最令人信服的语气强调指出这点,因为他看见“教授”扮了一个不信任的怪相,“我要求并不高,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件干净的衬衣和床头柜上的一瓶科隆香水。” “教授”微微一笑:“具体细节您可以和卡茨去商量,我再跟他沟通。” 会见结束了,“教授”摆摆手,示意亨德里克可以走了。“请您代我向您的岳父先生问候。”他一边说,一边背着手,这个矮胖子用拿破仑的姿势在办公室的厚地毯上踱着步。 卡茨先生是“教授”的秘书,他负责“教授”各剧场的全部业务工作。他的做派像足了“教授”,说起话来尖声刺耳,舌头也在嘴里不停地动。就在这一天,他同亨德里克进行了谈判,亨德里克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合同。工资少得可怜,每月税前七百马克,扮演什么角色也没有定下来,如果是和施密茨经理谈判的话,他是决不会接受这种合同的。他决不能这样任人摆布!可是,他现在在柏林是个无名小卒,为了能在柏林站稳脚跟并最终取得成功,他只能从头再来。 亨德里克让旅馆前厅服务员帮他买一束黄玫瑰送给多拉·马丁。美丽的花束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谢谢”两个大字。同时,他给施密茨经理和克罗格院长写了一封信,用冷冰冰的措辞简要地告诉他们两位,由于“教授”的高薪聘请,他不能再同汉堡艺术剧院签订合同了,对此深表歉意。当他把信放进信封时,似乎看到了汉堡艺术剧院办公室里的几张惊愕不已的面孔。一想到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泪汪汪的眼睛,他不禁哧哧地窃笑起来,随即就欣喜若狂地到剧院上班了。 他准备到化装室去拜访多拉·马丁,但服装员告诉他,她正在跟“教授”谈话。 “这次我可特别使您称心如意了,”“教授”说,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多拉·马丁瘦弱的肩上,“这小子受聘了,他叫什么名字?” “亨德里克,”马丁笑了笑,“亨德里克·赫夫根,亲爱的,以后您会注意这个名字的。” “教授”傲慢地耸耸肩膀,他又转了转他的舌头,用刺耳的声音说:“我可不喜欢他,”“教授”终于脱口而出,“他是个太做作的演员。” “您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演员有意见啦!”马丁露齿而笑。 “我只对做作的蹩脚演员不满意。”“教授”似乎有点生气了,“例如省剧团里的地方演员。”他不高兴地回答。 马丁顿时变得严肃起来,眼睛也阴沉下来。“他引起了我的兴趣。”她小声地说。“他肆无忌惮,”马丁莞尔一笑,“还是个十足的坏蛋。”她风骚地伸伸懒腰。这时,她那张聪明的娃娃脸往后一仰,说:“他会使我们感到意外的。”她把那陶醉的目光扫向天花板。 几秒钟以后,马丁急忙站起来,轻轻挥手把“教授”往门外赶。“到时候了!”她笑着说,“出去!您快出去!我该戴上假发了!” “教授”被赶到了门边,问:“您戴假发就不让人看吗?看一眼都不行吗?”他用贪婪的神色上下打量着马丁。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马丁恼火地摇晃着身子,“就是不行!我的睡衣要从肩上往下溜了。”这时,她把身子更紧地裹在色彩鲜艳的睡衣里。 “遗憾!”“教授”咬紧牙低声地说。在他周围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过于热情地来巴结他,这曾使他感到无聊。当他离开化装室时,他似乎感到马丁被单独留下后会变成水怪、妖精或是叫不上名字的其他稀奇古怪的生物。 这位著名的女演员以狡猾、奇特的方式,避开了“教授”的纠缠,保持了贞操。这件事使“教授”沉思,以致没有注意到,身穿演员服、头戴一顶饰有羽毛的帽子微笑着向他致意的小伙子。后来,他才想起,站在那里向他恭候献媚的不正是那个“亨德里克”吗! 突如其来的新环境,使亨德里克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曾使他沾沾自喜的省级荣誉已留在了他的身后。现在他得从头做起,重新磨炼自己。他必须竭尽全力爬上去,爬到顶峰。他满意地感到自己的精力并没有消耗殆尽,尚有余力可供使用。他积极锻炼身体,脂肪几乎完全消失了,灵活的动作中充满了自信。善于微笑,善于使眼睛熠熠发亮的人,一定会胜利。他的声音充满了胜利的音符,其实胜利尚未到来,不过无须等待很久了。 正如巴尔巴拉的朋友塞巴斯蒂安预言的那样,巴尔巴拉重新回到了亨德里克身边。她没有后悔这样做。巴尔巴拉以冷静而好奇的目光观察和关注着丈夫焕发出的新热情。她半嘲笑半钦佩地注视着洗心革面、胸怀大志的亨德里克。过去,亨德里克已开始发胖,是个在省里受观众欢迎的演员,他在汉艺餐厅围着桌子聊聊天,在门克贝格领事夫人出租的舒适的住宅里当个资产阶级的丈夫。现在他变了,变得神经高度紧张。他和巴尔巴拉住在两间陈设简陋的房子里,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