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患难与忠诚 [book_author]查尔斯·里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76542 [book_dec]《患难与忠诚》, 作者查尔斯.里德。杰勒德是荷兰特尔哥城一个布革商的儿子。他与玛格丽特真情相爱,却遭小人暗算,被迫流落他乡,走上坠落之路,遭刺得救后皈依宗教并成为一名出色的修士。在教堂偶遇已为他生下一子的玛格丽特,得知真相后因极端的宗教信念,不敢留恋世俗情爱,躲进山洞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因玛格丽特夜怀抱幼子再三苦劝,才迁出隐居处,成为教区神父但不幸也随之而来...... [book_img]Z_9921.jpg [book_title]前言 杰勒德是荷兰特尔哥城一个布革商的儿子。他淳朴好学,善于书法和饰字画。在一次进都参加书法竞赛的途中,他结识了美丽善良的玛格丽特,两人一见钟情,互相倾慕。布革商一心要儿子当神父,以所享受的“圣俸”来资助弟妹的生活,因而逼迫他和姑娘断绝关系。特尔哥的市长是一个依靠侵吞玛格丽特祖父的田产而发迹的恶棍。为了掩盖自己的罪恶,他竭力破坏姑娘的婚姻和爱情,并把杰勒德投入了监狱。杰勒德的两个弟兄由于害怕杰勒德分享祖传的遗产,也成了市长的帮凶。经码格丽特父女等人的营救,杰勒德越狱逃跑;市长发现后率衙役追捕,未能得逞。杰勒德虎口余生,逃出边境,流浪异国他乡,一路栉风沐雨,历尽艰辛,最后来到了他所向往的罗马。 可是罗马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天堂。他的良艺找不到主顾。后来因为认识了一个酷爱艺术的贵族修士,进而认识教皇,他的艺术才找到了出路。就在这时,该国一位美丽的公主爱上了他,以利诱威逼的手段要他答应成婚。但忠于爱情的杰勒德全然不为所动,他的一片忠贞终于打动了骄傲的公主,从而使他得到了解脱。 杰勒德出走后,玛格丽特生下一子。他们虽然已经举行过婚礼,但结婚证书被杰勒德带走。她害怕即将诞生的新生命被人误认为是私生子而蒙受耻辱,不得已和父亲悄然离开故乡,迁居鹿特丹。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担负着一家人的生活,望眼欲穿地盼望亲人回归故里。然而,她捎往意大利的信却一直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当时,有个痴心爱恋着她的小伙子一直苦苦追求她,却遭到了她的严词拒绝。” 原来问题就出在她捎往意大利的那封信上。 歹毒的市长为使杰勒德永远不返回荷兰,伙同杰勒德的两兄弟伪造了一封诈称玛格丽特夭亡的信,暗中替换了那封真信。 杰勒德收到信后,以为玛格丽特已经离开人世,顿时痛不欲生,万念俱灰,在绝望之余走上了堕落的道路。一次偶然的机会,公主见他十分浪荡,遂认为他过去的纯真全系伪装。为雪拒婚之耻,她雇了一个刺客谋杀他。而厌弃人世的杰勒德已下定决心投河自尽,却被那刺客救起,原来那刺客认出他就是在海上沉船时救过他妻小的恩人。杰勒德得救后被送进一个修院。宗教很快填补了他心灵的空虚,他终于加入教会,成了一名出色的修士。一次他远道来到荷兰的鹿特丹,在一大教堂与玛格丽特邂逅相遇,一时激动得差点晕倒。事后他从一个知情者那儿打听到了他受骗的全部经过。然而,这时的杰勒德中宗教毒太深,不敢留恋世俗的情爱,更因为他怕贻害玛格丽特,在他当场揭露了他两兄弟的罪恶和暗中为玛格丽特夺回了她被市长侵吞的家产以后,便躲进山洞,过起了隐居生活。与世隔绝很快使他陷入了病态的宗教狂热。玛格丽特多方寻找,终得下落,深夜怀抱幼子再三苦劝,在她答应不再团聚的条件下,他才近出隐居处,成为一位教区神父。此后,他在玛格丽特的全力帮助下,悉心从事慈善事业,深得教民的信任。不幸的是,他们儿子读书的那个城市发生了严重的鼠疫,玛格丽特抢先前往救出儿子,自己却被传染,不久便死在匆匆赶到的杰勒德怀中。杰勒德内心埋藏着的爱情爆发为莫大的悲痛,终至一病不起…… 本书构思宽广,艺术上颇具特色。地理上,延及了荷兰、德国、法国、意大利等诸国。作者的笔触独具一格,细腻、逼真、千姿万色。有的情节,如在宫廷宴会上情侣的温情脉脉,饶有诗意;有的情节,如林中黑熊、黑店奋战顽匪,则又十分惊险,扣人心弦。另外,如庸医骗子的无赖、修士的半夜寻欢作乐、店主的贪婪、贵族和神父之间的尔虞我诈,都描写得淋漓尽致。情侣泣别,挚友分离等情节更加感人肺腑。全书活像一个了解西欧世界的万花筒,整个故事迭宕起伏,变幻莫测,极富戏剧性。 查尔斯·里德是英国著名作家。小说一经出版,即轰动了西方文坛,堪称《傲慢与偏见》的姊妹篇,并被誉为世界最优秀的小说之一。 [book_title]第一章 在这个人世间,没有哪一天不看见无名的男男女女干着伟大的事,说着豪迈的话,经受着崇高的苦难。直至许多伟大的变得渺小,渺小的变得伟大的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这些默默无闻的英雄、哲人和殉道者中的多数人仍将默默无闻。但就另一些人来说,世界对他们的认识和了解可说是陷于沉睡之中:他们的生平和性格被隐藏在记载它们的编年史里,不为世人所知。一般的读者无法对它们产生感情,因为有关它们的介绍是如此简短和冷漠。它们不像动人心弦的故事足以打动读者的心灵,而像小颗小颗的历史冰雹,打在他的身上,又从他的心窝上滑掉。他也不可能理解它们,因为故事的梗概并不是故事,正像人体的骨架并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体。 这样一来,反映原始的真实情况的史料对于普通人来说仍然是废纸一堆,因为记载史实的人留下了许多东西,要靠人们的想像力来填补;而想像力却是如此稀有的一种天赋。此时此处,小说家也许能对公众有所用处——充当一个解说者。 现有一本发了霉的史料,是用很糟糕的拉丁文写的。史料中有一个篇章,其中每一句都包含了一个史实。这篇史料粗略地叙述了四百年前一对男女的传奇般的历史。他们生时既不名噪一时,死时也平平淡淡,而现在就像岩石中的化石一样,无人怜惜地躺在那严峻的书页之中。这样,无论生前或死后,命运之神对他们都是不公正的。倘若我能向你们显示编年史家那干巴巴的文字下面所隐藏的动人事实,我想你们就会纠正若干世纪以来的冷漠,而在你们的心灵中给那两个饱尝苦难的灵魂一个位置——哪怕就是一天。 故事发生的年代是十五世纪中叶较后的一段时期。路易十一为法国的君主。爱德华四世为英格兰不合法的自王。“善良的”菲利普在通过实力和权术剥夺了他的表妹杰奎琳的财产,破碎了她的心灵之后,多年来一直稳定地统治着荷兰。故事正是从荷兰开始。 伊莱亚斯和他的妻子凯瑟琳住在一个名叫特尔哥的小城镇里。他干的是布匹、丝绸、褐色荷兰布,特别是皮革的批发和零售生意。鞣过的皮革是普通老百姓十分珍贵的一种物资,因为它能耐穿达二十年之久,而且硬得可以使一般的刀子卷口。十五世纪时,人们用它来做皮上衣。这种性能真是一个很大的优点,因为,当时的人们很容易动干戈,甚至在进餐的时候,为了一个小小的意见分歧,也会暂时推开饭食,给他邻席的座上客劈上一刀。 这对夫妇生活尚属富裕。若不是因为有九个儿女,本来也会无忧无虑。看到这些儿女一年一个地诞生于世,双亲都报以喜悦,都感激而不是谢绝圣灵的美意。当父母年轻,儿女还幼小时,孩子被看做是上苍为了给生意人提供欢娱和晚间的慰藉而创造的小玩物。 但当儿女像橄榄枝抽条一样很快长大,而父母年岁增长,并且亲眼看到大家庭的难处时,他们对子女的爱心也就掺杂着不安和忧虑。他们属于一个异常聪明且极有远见的民族。在荷兰,轻率的父母就像不听话的儿女一样少见。因此,每当一大块面包在一只大盘子上端进来——看上去就像一个城堡巍然耸立在护城河的中央——在饭桌上转上一圈,立刻冰融雪化似的消失了的时候,伊莱亚斯和凯瑟琳就不免会面面相觑地说道:“我们不在了的时候,谁给他们挣面包呢?” 听到这句话,较年幼的几个孩子只是完全出于对父母的孝敬才没有使他们那小小的荷兰式的面庞笑起来。因为在他们看来,午餐和晚餐就像日出和日落一样是由大自然安排好的。只要太阳始终在绕着地球转,褐面包就一定会绕着他们家庭的圈子转:落进他们肚子里以后又会升上来,重新回到家里的灶上。但那句话却激起了年龄较大的孩子们荷兰民族所特有的深思。由于重来复去,使得家里好几个人都考虑起来。根据思索者各自的性格,有的产生好的念头,有的产生坏的念头。 “凯瑟琳,孩子们长得这么快,这张饭桌很快就坐不下了。” “有什么办法呢,伊莱!”凯瑟琳以妇女惯常的方式,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回答他心中所想的问题。 他们对未来的焦虑倒并不怎么使他们不安,而是使他们苦恼。自由的市民就像贵族一样有他们的自尊心。这对夫妇很不忍心看到他们的亲生儿女有谁会在他们死后在市镇上沦落下去。 因此,他们通过自己的省吃俭用,终于设法使所有的小家伙都穿得暖暖的,大嘴巴都吃得饱饱的,同时还储蓄了一小笔钱,以应付日后的的需要。随着这笔积蓄不断增加,他们感到一种光为自己而积蓄的守财奴感觉不到的快乐。 有一天,年满十九岁的次子来到母亲眼前,以一种会使某些人对荷兰人的真正性格造成误解的表面的平静,求她向父亲说说情,送他到阿姆斯特丹去给一个商人当学徒。“这是我所喜欢的一种生活方式;商人们都很富。我算术很好。求您,好妈妈,在这个问题上帮助我,我将跟现在一样,永远不忘报答您的恩情。” 凯瑟琳吃惊地、不敢置信地扬起她的手喊道:“什么!离开特尔哥?” “一条街换成另一条街对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离得开特尔哥的乡亲,我就当然离得开那些铺街道的石头。” “什么!当你可怜的父亲已近老年的时候离开他?” “妈,如果我离得开你,我也离得开他。” “什么!离开那么喜欢你的可怜的兄弟姊妹?” “没有我,家里的兄弟姊妹也足够多了。” “理查特,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谁比你更加受到宠爱?别走吧。难道是我对你说了什么过头的话吗?是我对你不好吗?”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事。即使你真的这样,你也绝不会听到我对你讲这个的。妈,”理查特郑重其事地说道,但眼中已充满了泪水,“一言既出,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了。你将可以少填一张嘴了。” “唉,我这舌头闯了什么祸!”凯瑟琳说道,接着哭了起来,因为她看到,她的一只雏鸟已首次伏到巢边,跃跃欲试地扑打着翅膀,准备飞向广阔的世界。理查特有着沉着而坚强的意志,她知道他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事情正像常情注定所有这类谈话该如何了结的那样得到了结局:年轻的理查特带着一副前所未见的忧郁面孔和一颗花岗石般沉重的心去了阿姆斯特丹。 那天下午吃晚饭,桌上少了一个人。凯瑟琳望着理查特的椅子,伤心地哭泣着。看到这个情况,伊莱亚斯对着孩子们生气地粗声嚷道:“坐松点不行吗,坐松点!”然后他转过头去,把头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 理查特走上了社会,再也没花他们一文钱。但为了给他添置行装,并将他安顿在商人范德·斯特根的商号里,他们花费了全部微薄的积蓄,只剩下了一金币。他们只得重头开始。两年过去了。理查特为他的兄弟雅各布在商界找到了一个好位置。雅各布于当天上午十一点吃完午饭后便马上离开了特尔哥。吃晚饭的时候,伊莱亚斯想起了上次的情景,所以他只是轻声地说道:“坐松点,宝贝们!”这以前,凯瑟琳有意避开目光不去看桌上的空位子,因为她女儿凯特求她今晚不要哭哭啼啼,而她也说过:“放心好了,亲爱的。既然哭会使你们感到烦恼,我答应一定不哭。”但当伊莱亚斯轻声地说“坐松点”时,她却说道:“唉!孩子们很快就要嫌桌子太大了,而你过去还以为桌子太小哩。”她强装出心情平静的样子说出这话,但话刚出口便马上扯起围裙,号啕大哭起来。 “离开身边的都是最乖的,”她抽泣着说,“这最叫人伤心。” “不对!不对!”伊莱亚斯说道,“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对我们都一样宝贵。别听她的!如果认为上帝从我们手上拿走的总显得比他留给我们的好,这就说明男人天生是忘恩负义的——而女人天生是愚蠢的!” “但我要说,理查特和雅各布可是花中之花。”凯瑟琳呜咽着说。 小钱箱又空了。为了再把它装满,他们就像蚂蚁似的进行积攒。在他们那个时代,搞投机生意还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只限于玩纸牌掷骰子的赌博。伊莱亚斯除开慢而稳的生财之道以外,其他的一窍不通。“节省一文就是攒下一文”,这就是他老老实实的信条。凡是买卖上和生活必需品上不需要花的,他都存进那用钢带箍牢的小钱箱,钥匙也装饰得很讲究。他们自奉极薄;但当他们彼此相望的时望,却会意地微笑开了,似乎比让自己多享受一些感到更大的快乐。就这样又过了三年,他们终于攒了足够的钱,使得他们的四儿子在特尔哥当上了裁剪师,并使他们的大女儿当上了一个做宽袍的缝纫师。现在,他们又为两个儿女安排好了出路。他们自己的生意将使他们能够为这对儿女找到活计。但钱箱又空到底了。这一回,他们的铺子虽说没亏铜板,却很亏了点货。 可惜的是,身边还留下两个不能挣面包的,还有两个不愿挣面包的。 不能挣面包的第一个是贾尔斯。这孩子是个侏儒兼畸形儿,一半白痴,一半“缺德”,又是摇头摆脑,动手动脚,又是大喊大叫,连不带偏见的妇人和狗也会躲开他,但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受到他母亲的袒护。第二个是小凯特,一个只能靠拐杖走动的可怜的小女孩。她在痛苦中生活,却含笑忍受下去。她长着大理石般的白皙面孔、紫罗兰色的眼睛,以及长长的丝状眼睫毛。不耐烦的或悔怨的话从来没听她说过。不愿挣面包的,一个是老巴子西布兰特。这是个懒鬼,玩心太重,不愿意干活。再就是长子科内利斯。他已经打好算盘,准备赖在家里,等着继承遗产。由于一再为子女操劳而几乎精疲力竭,特别是看到仍留在身边的子女精神上和肉体上不健全而感到苦恼焦急时,夫妇俩经常说:“到我们不能再在人世照料他们的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呢?”但当他们把这话重了许多遍以后,又突然感到家庭的前景明朗起来。此后他们之所以还是经常说这话,只是因为习惯终归是习惯,而现在不过是半机械地说说而已。与此同时,他们还爽朗地补充上一句:“感谢圣贝汶和所有的圣徒,我们还有杰勒德。” 年轻的杰勒德在出生以后的许多年中,一直与兄弟姊妹有所不同。他既不是父母担忧的对象,也不是他们寄予很大希望的对象。不担忧,是因为他将进入教会,而教会在那个时代总能想到办法维持其成员的生活;之所以不抱很大希望,是因为他家与权贵无缘,不能给他搞到一个圣职。这年轻人的习惯并不那么老成稳重。要不是他将成为神父,倒确也是我们这位布革商所不能容忍的。他“没出息”的地方就在于爱读书,爱书法。他如此专注于他的爱好,以至经常要人费力催促才去吃饭。他总是嫌白天太短,并总是揣着火绒盒和硫磺火柴,以及跟邻居要来的蜡烛头。他把蜡烛头在不该再点的时候点起来——甚至在冬天晚上八点,连市长都已经上床了还点起来。他的这些做法在家里只是受到容忍,却得到了邻近一个修院的修士们的鼓励。他们教他书法,并且一直坚持不懈,直到有天在课堂中他们发现是他在教老师。他们爽快地向他指出了这点。他低着头,脸绯红。他自己也曾怀疑过是否真是这样,但在这样一个微妙的问题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的孩子,”一个年长的修士说,“既然上帝给了你这样一双可靠的眼,一只这样灵巧而稳健的手,一个热爱这些精美工艺的心灵,你怎么不既学写又学画呢?一幅卷轴,除非用花叶和丰富多彩的阿拉伯图案装饰在那些美好文字的四周,并像那些文字使灵魂和心智感到喜悦一样使我们的感官感到喜悦,否则这幅卷轴就会显得枯燥,更不消说用来装饰书中一些章节的圣徒像了。不光它们那柔和地掺和起来的华丽色彩要使眼睛感到舒适,而且心灵也要被辉光环绕的圣徒像所鼓舞。回答我吧,我的孩子。” 杰勒德感到不安,喃喃地说,他尝试过几次饰字画的手艺,但结果不理想。事情也就这样搁了下来。 这以后不久,出现了一位共同爱好者,而这位共同爱好者竟异乎寻常地是一位年老的贵妇人。她叫玛格丽特,是已故的范·艾克兄弟的妹妹。她离开弗兰德,回到故乡安度她的晚年,并在特尔哥附近买了座小房子。过了些时候,她听人谈起杰勒德,并看到了他的一些作品。这使她感到很高兴,于是叫她的女佣人赖克特·海恩斯去请他到她家做客。从此他们便成了相识,而这也必然如此,因为在小小的特尔哥城,从来没有多达两个热衷于这一行的人。起初,这位年老的贵妇人反使杰勒德失去信心,因为每当他前去拜访时,她都从角落里翻出一些写生画和油画,其中有些是她亲笔画的,这些画在他看来全都可望而不可及。如果说作为画家,玛格丽特·范·艾克使他感到望尘莫及的话,作为一个可亲的女性,却使他的心灵受到鼓舞。她和赖克特很快就对他十分了解了。此外,她们还从他身上找到了那些好心的修士没有猜中的东西,找到了他之所以没有搞饰字画工艺的原因:他买不起金、蓝、红诸色颜料,而只能用低廉的土颜料;他怕去求他母亲买这些高级颜料,并相信他如果去要,一定一无所获。于是玛格丽特·范·艾克给了他一点刷金。朱红、群青,以及一块高质量的羊皮来涂抹这些颜料。他几乎对她产生了爱戴的心情。当他离开她们家的时候,赖克特拿着一支蜡烛和两块金币迫在他后面。他亲吻了她。但对这位即将从事饰字画的艺术家来说,比金和青金石颜料更为可贵的,是对他这样一个孤独的艺术爱好者的同情。这种同情总是溢于言表。而当他报答这种同情时,在年老的画家和年轻的书法家之间就产生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一种友情,因为当时正是美术和较高级的工艺没有明显的区分,而从事二者的人们也没有明显区分的时代,同时也是艺术家们互相寻访、互相爱慕的时代。如果刚才这种说法会使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位画家或作家感到吃惊的话,那么请让我提醒他,甚至基督徒在早期也同样是互相爱戴的。 由于受到如此可敬的一位相识的支持,同时也因为受到女性的同情心的鼓舞,杰勒德在学习和技术上都在长进。他的情绪也显著地好了起来。当他正在描绘句子的首字母G而被拖去吃饭时,他仍不免要回过头来望上一眼。但一旦坐下,他便明显地表现出乐于与人交往的气质。同样,从前在他身上只是隐约可见的风趣也充分表露了出来。他时而以自己的机智,时而以古书里取来的、使全家都感到新鲜的笑话,逗得全家哄堂大笑,笑个没完没了。 作为他对友好的修士的报答,他为他们最喜爱的两个手稿本作了精美的誊写本。一个是他们修院创始人的生平,一个是他们写的《泰伦斯的喜剧》。羊皮纸由修院供给。 威震四方的高贵的亲王——“善良的”菲利普,是勃艮第、卢森堡、布拉邦特的公爵,荷兰和西兰的伯爵,佛里斯兰大公,弗兰德、阿图瓦和埃诺的伯爵,萨林和马克林的大公。此人爱好颇多,涉猎很!”。 他打起仗来不亚于任何君主。撒起谎来,除开法国国王之外,他也不比别的国王逊色。他是一个厉害的猎人,而且能读能写。他的兴趣广泛而强烈。他像女人那样爱好珠宝,爱好豪华的服饰。他非常喜爱宫女。同时,总的说来,也的的确确喜欢油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给了简·范·艾克尊敬和荣誉。他对巨人、侏儒、土耳其人也十分偏爱。这些土耳其人包着头巾,满身珠光闪烁,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身边。他手下的人用花言花语把他们从伊斯坦布尔骗来。一旦把他们搞到手,他就使用武力硬把他们按在一个大浴盆里施行洗礼。干完以后,他就让他们面朝麦加蹲着,尽情地向穆罕默德祈祷,而且窃笑他们头脑简单,竟以为他们仍是不信基督的异教徒。他在笼子里关有狮子和由东方人驯服的敏捷的豹子,用来狩猎野兔和麋鹿。总之,除开单调无味的品德以外,他欣赏一切珍奇古怪之物。只要有什么东西美得出众或丑得出奇,他都是您的主顾。他最好的一点就是对穷人慷慨。其次的一个优点就是他真心诚意地扶植艺术。在这方面,目前他正在提供一个很重要的证据。他悬赏奖励宗教和世俗两方面最优秀的美术作品:其一,以蛋青油料、颜料绘出的最好的油画,由画家任意选择是画在板上、丝绸上还是金属上;其二,画在玻璃上的最佳透明油画;其三,羊皮纸画的最佳烫金和镶边彩画;其四,羊皮纸写的最佳书法作品。几个城市的市长都受命帮助贫穷的比赛者,接受他们参加比赛的作品,并由各个城市出资妥善地送到鹿特丹。当这事由鸣钟告示者在特尔哥各条街道上宣告的时候,成千张嘴张着,一颗心忐忑地跳着——杰勒德的心在跳动。他羞怯地告诉家里,他打算参加比赛,争夺其中两种奖。他们默不作声地呆望着他,对于他的狂妄感到气都透不过来。这时,地板上像土地雷爆炸一般,突然迸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杰勒德低头一看,原来是矮子在冲着他狮子般龇牙咧嘴地大笑。大自然在将贾尔斯造得这般矮小之后,为了表示其恻隐之心,竟给了他一副有史以来最大的嗓门作为补偿。即使他轻声耳语,也抵得上巴松管的响声。他就像我们在防御工事上看到的矮墩墩的大口径土炮,比起大炮来倒更像个花坛,但上帝呀,它们吼起来可多么吓人! 杰勒德气得脸红脖子粗,当他看到其余的人也开始窃笑时,脸涨得更红了。肤色苍白的凯特看到这个情景,脸颊上也泛出了一抹红晕。她轻声说道:“你干吗笑呀?难道因为他是我们的哥哥,你就以为他不行吗?哼,杰勒德,你和别人去比比吧。许多人都说你技艺好。妈和我将祷告圣母指引你的巧手。” “谢谢你,小凯特。你祷告圣母,妈将给我买作饰字画用的羊皮纸和颜料。” “我的儿,这要花多少钱?” “两个金克郎。”(大约值英国的三先令四便士) “什么!”这位家庭主妇嚷了起来,“一蒲式耳的棵麦才值一格罗提!好哇!要我把一个月的饭钱、肉钱和煤火钱花在这种没用的玩意上,天雷会劈我,我的孩子也都会变成叫花子的。” “妈!”小凯特哀求地说道。 “嘿,凯特,不成了,”杰勒德叹了口气说,“我得放弃比赛,或者求求范·艾克。她会给我钱的。但我觉得老接受她的东西真难为情。” “这不关她的事,”凯瑟琳厉声说道,“她有什么必要在我跟我儿子中间插上一手?”说完,她红着脸走出房去。小凯特微笑着。不多一会,这位主妇带着一种贤惠、慈爱的神情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小金币。 “拿着吧,亲爱的,”她说,“用不着为了两个微不足道的金克郎去麻烦夫人或者小姐了。” 杰勒德开始思索他怎样能节省她的钱。 “一个就够了,妈。我打算请求好心的修士允许我把替他们做的《泰伦斯》誉写本送去参加比赛。那是用雪白的羊皮纸写的,而我的书法也只能好到那个样子了。这样,我就只需要六张羊皮纸来作边饰和微型画。再就是垫底用的金粉和颜料——所有这些,花一个金克朗就够了。” “不要因为一粒芝麻丢了西瓜,杰勒德。”转变得很快的母亲说道,但她跟着又说了一句,“好吧,我把金币放在口袋时,这跟放回钱箱不一样。到钱箱里取钱而不是存钱,就像有人拿着刀子要割我的心,取走同样多的血滴一样。你一定会需要这个金币的,杰勒德。造房子的钱绝不会比造房子的人原先估计的少。” 果真如此。当比赛日期到来时,杰勒德很想去鹿特丹看看公爵,尤其是想看看他的比赛伙伴的作品,以便从失败中取得教益,于是,那另一块金币便从主妇的口袋里自觉自愿地跑了出来。杰勒德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神父。如果在他终生与世隔绝以前,不让他享一点人世之福,未免太苛刻了。 他动身前的那天晚上,玛格丽特·范·艾克请他替她捎一封信。他接过来一看,很惊异地发现信是写到鹿特丹的王宫,转给玛丽么主的。 在颁发奖品的前一天,杰勒德动身前往鹿特丹。他穿上了节日才穿的好衣服,也就是一件银灰色布料做的带袖的紧身衣,套上一件同样衣料做的无袖坎肩。下身是一条鹿皮紧身裤,用带子系在衣服上。脚上穿的鞋子尖度适中,用一根从脚心下面绕上来的鞋带系牢。拂动的头发覆盖着他的头和后颈。双肩和背部之间别着一顶帽子,被小凯特用一条紫色丝带从帽子两侧绕着身子系紧,并在他脑前整齐地打了个结。帽子下面,系在宽腰带上边的是一只皮钱包。当他到达离鹿特丹还有三英里的地方时,已经相当累了。可是,他很快碰上两个比他显得更疲乏的人。其中一个是位老人,精疲力竟地坐在路边;另一个是位长得标致的少女,正握着他的手,脸上充满了焦虑。乡下来的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从他们身边走过,没发现什么问题。但当杰勒德走过他们时,却得出了结论。对于像饰字画的艺术家那样仔细研究衣着的人来说,即使穿的衣服也能说明问题。老人穿着长袍、毛皮披肩,戴一顶天鹅绒帽子,这都是有身分的表现。但他衣带上的三角形钱袋瘪瘪的,穿的长袍是铁锈色的,毛皮也磨坏了。这些又都是贫穷的表现。年轻的女子穿着素褐布衫。但雪白的细竹布盖住了长衫没遮住的颈部,两端用一小截绣着金线的带子扎在她白白的咽喉中央。她的头饰使杰勒德感到新鲜。她的头发不是覆盖在一堆细麻布和细竹布底下,而是束在银线结成的、网眼中闪烁着银片的稀疏发网里。光亮的竭发在前面卷成两个波纹,后面则被托住,形成一个丰满而标致的发髻。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把老人的苍白、少女眼中的泪珠也一一看在眼里。因此,当他从他们旁边走过几码之后,他思量了一下,又转过身来,羞怯地朝他们走去。 “老爷爷,我看您是累了。” “是的,我的孩子,是累了,”老人回答道,“而且饿得发晕。” 杰勒德的主动接近并没有使得姑娘像老人那样感到高兴。姑娘似乎有些害羞。她态度很拘谨,说这是她的过错——她看轻了这段路程,不当地让她父亲当天启程太晚。 “不!不!”老人说道,“不是路程远,而是吃得不够。” 少女温存而关怀地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趁机轻声说道:“爹,这是个陌生人——一个年轻人!” 可是这已为时太晚了。杰勒德天真直率,觉得理所当然,已在自然而大方地迅速动手捡干树枝。捡好以后,他拿下行囊,取出他细心的母亲装好的那块面包和铁壶,以及总是随身带着的火绒匣,擦燃一根火柴,点上一截蜡烛头,然后再点燃干树枝,把铁壶放在上面。接着,他把胸口贴在地上,用力吹火。随后他抬起头来,看见姑娘脸上拘谨的表情已经消失,正带着一种娴静的微笑低头望着他和他那副劲头。他也对她笑笑。“留心铁壶,”他说,“看在老天爷分上,别让东西泼出来。这儿有根裂开的棍子,可以用来夹住铁壶。”说完,他朝着隔有一段距离的玉米地跑去。 他走后,一个泛着铜钱气味的老人骑着带有富丽的紫色披挂的骡子走了过来。他腰带上的钱袋塞得鼓鼓囊囊,那肩巾上的毛皮是貂皮货,宽宽的,而且是新的。 此人正是特尔哥的市长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他年已花甲,满脸都是皱纹。这可是个臭名昭著的守财奴,而且一般地说,看起来也的确像个守财奴。想到他将和公爵共进晚餐,不禁使他此刻升腾起一种显而易见的、洋洋自得的欢乐。然而,一看到这衰弱的老人和他伶俐的女儿坐在用树枝生的火堆旁,微笑便从他脸上消失,而代之以一种痛苦和不安的奇异表情。他勒住骡子。“喂,彼得——玛格丽特,”他差点凶狠狠地嚷起来,“这是搞什么名堂?”彼得正准备回答,玛格丽特迅即插话道:“我爹累了,我给他热点东西吃,添点劲,好继续赶路。” “怎么!竟落到学波希米亚人那样在路边搞吃食的地步了!”盖斯布雷克特说道,一边将手伸进钱袋。但那只手在钱袋里似乎不那么自在,只是犹豫地摸了摸,惟恐太大的一枚钱币会粘在指头上带出来。 这时,正好杰勒德蹦蹦跳跳地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两根棵麦秸。他随即跪在火边,替换玛格丽特搞烹调。突然,他认出身旁这人正是市长,不禁满脸通红。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也吃了一惊,盯了他一眼,然后将手从钱袋里抽出来。“啊!”他失望地说道,“我是多余的。”说罢便慢慢地往前走去,一边向玛格丽特长长地投以怀疑的目光,也向杰勒德投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敌意目光。不过,这目光中有某种东西玛格丽特很明白,使她脸红并几乎摇头,杰勒德只是惊奇地呆视着。“圣贝汶在上,我想这老守财奴是羡慕我们三个人这一夸脱的汤。”他说道。年轻人对盖斯布雷克特奇异而值得玩味的目光给以这样一种解释,不禁使玛格丽特大大松了口气,并向他高兴地微笑起来。 这时,盖斯布雷克特正在吃力地向前赶路。他尽管很富有,却比在穷困中的这三个人更为可怜。奇怪的事情在于,他的骡子、紫色的披挂和他那塞得满满的钱袋里的半数金币并不属于他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而是属于坐在火边,靠一个陌生人来为他们搞吃食的衰弱的老人和俊俏的少女。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但盖斯布雷克特却十分明白,并在心里装着一条他自己培养出来的蝎子。这蝎子就是悔恨。但悔恨并非悔罪,因而是不可救药的,并且一旦有新的诱惑出现,它又会出来再干坏事。 二十年前,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还是一个强健而老实的人。他碰到了一个经受考验的机会,结果呢,他却干了一桩没有良心的坏事。这事似乎干得很保险,直到如今还证明很保险,但他从来没有感到保险。今天,他看到了美丽的玛格丽特和她父亲关系融洽,互相爱护,体现出了焕发的青春和奋发有为的精神,尤其体现出了他们的见识。 于是魔鬼又来到他的耳边。 [book_title]第二章 “汤热了。”杰勒德说道。 “可是我们怎样把它送进嘴里去呢?”老人苦着脸问道。 “爹,小伙子给我们拿来了裸麦秸。”玛格丽特淘气地笑道。 “好,好!”老人说道,“但我这把老骨头硬了,火又太烤人,不好拿着这短麦秸跪在地上吸。施洗者圣约翰哪,这小伙子可真灵!” 他这么说,是因为他道出困难的同时,杰勒德就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一下子解开了他胸前的结扣,取下帽子,在每个帽角里放上一块石头,用坎肩的衣角包住手,很快把铁壶从火上挪开,夹在石头中间,尔后带着快活的笑容把帽子移到老人鼻子底下。老人颤抖着把裸麦秸插进汤里吸了起来。噍,他那憔悴而伸长的面孔看上去越来越焕发,最后简直泛出了红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马上呼喊道:“希波克拉底和盖伦啊!这是‘酒汤’,补品中的补品。上帝保佑发明它的国家、制作它的妇女以及把它带给饿得发晕的老汉的年轻人!闺女,你也吸一口吧。待我给我们年轻的东道主讲讲他这特效配剂的历史和性能。年轻的先生,这种强壮剂古人是不知道的。无论是在医学论文中,还是在从外科和内科方面揭示过古人许多配方和疗法的民间传说中,我们都没有看到过。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捉弄我的话,我记得《伊利昂纪》中的赫克托耳——” 玛格丽特:“唉呀,他的话匣子打开了。” “——受诗中一位贵妇人的邀请去喝口酒。但他谢绝了,说他马上要上战场,绝不能喝任何东西而削弱他的战斗力。嘿,要是‘酒汤’早在特洛伊的时代就发明了,很显然,在以即将上阵为借口而谢绝喝纯酒的时候,他定会在下一段六步韵诗中添一句:‘但是,夫人,如果是酒汤我将品尝,而且十分感激。’因为这不仅仅牵涉到一般的礼貌问题——礼貌是任何优秀的统帅都不会缺少的品德,而且不这样做,就会证明他是个浅薄而无远见的人,不宜委以指挥战争的重任,因为即将上阵的人需要饱食,并得到一切可能的支持。这已被那些个愚蠢的将军所证实,他们曾率领饥饿的士兵去和吃得饱饱的士兵搏斗,结果都被人数少的对方击败了,无论哪一个时代都不例外。罗马人在意大利北部输给迦太基的汉尼拔大将一仗,就正因为疏忽了这一点。瞧,这灵丹妙药转瞬之间就给四肢带来力量,给神志带来元气。要是它在节骨眼上进入赫克托耳的身躯,那么在太阳神、维纳斯神和得福的圣徒的帮助下,他就很可能叫希腊人吃败仗。片刻以前,我还是那么虚弱、疲乏、闷闷不乐,而吸了这仙界的补汁以后,瞧我勇敢得像阿基里斯,强健得像一只雄鹰。” “爹,得了。像个雄鹰,真亏你说的!” “闺女,我可以向你和全世界挑战。我要说,我像一匹喷着唾沫的战马,准备好一口吞没到鹿特丹的这段行程,并且强壮到可以战胜生命的忧患,以至哲学家称为‘不幸之顶峰’的贫穷和老年。不行才怪呢,除非人一辈子过得很糟糕——不过,一般说来,人一辈子也的确过得很糟糕。好,现在再来谈近代的吧!” “爹!亲爱的爹!” “别怕,闺女,我会说得很简短,极短极短。现代科学并没有发明酒汤。如果需要证明的话,这倒是又一次证明:近几百年来,医生都是些白痴,他们只知道他们的鸡汤和金汤,从而硬给所有肉类中肉汁最少的鸡肉以及化学性能比其他任何金属都更少的黄金以最高的评价。全是些江湖骗子!傻瓜!误人性命的家伙!既然从这些人那儿得不到任何启发,我们就去请教编年史家吧。首先,我们发现那个叫杜古爱司克兰的法国骑士,在即将跟英国人——当时是半个法国的主人,并且是海、陆两路的强有力的进犯者——交锋之前喝了三碗酒汤,而不是一碗酒汤,来荣耀神圣的三位一体。喝完之后,他就向来自岛国的进犯者冲去。并且,正如可以预料的那样,杀了一大群英国人,把其余的都赶进了大海。但他只是一长列圣洁而勇猛的人们当中的第一个而已。这些人全都通过这一灵丹妙药获得了支持、加强、巩固和安慰。” “亲爱的爹,求您趁着汤还热加入到那个古人的行列中去,把汤喝掉。”玛格丽特恳求地双手托着帽子,直到他再一次把棵麦秸插进汤里去。 这下算是免了他们再听那些没完没的“现代例子”,并给了杰勒德一个机会告诉玛格丽特,要是他母亲听到他的汤使一个有学问的人得到了好处,她会感到多么骄傲。 “对!不过,”玛格丽特说道,“要是她看到他的儿子全给了别人,自己却一点不喝,她会不高兴的。你干吗只拿两根麦秸来呢?” “美丽的小姐,既然只有两根,我希望你让我吸你的麦秸。” 玛格丽特莞尔一笑,脸红了起来。“切不要讨你有权拥有的东西。”她说道,“这根麦秸不是我的,是你的。是你从那边地里割来的。” “我割的,使它成了我的。可是之后,你的嘴唇碰了它,那就使得它归你所有了。” “是吗?那我就把它借给你。好了,现在又归你了——你的嘴唇碰着它了。” “不,现在它归我们两个了,让我们分了它吧。” “请便吧。你有小刀。” “不,不用刀割——那会不吉利的,我要把它咬断了。好了!我保留我这一半。你一到家,我恐怕你就会把你那一半烧掉的。” “你不了解我。我什么也不浪费。说不定我会用它做个发夹或者别的什么。” 这一回答不但没有促使作为情场新手的杰勒德作出新的尝试,反而使他感到泄气。他默不作声。现在,既然面包和汤已打发掉,老学者便准备继续往前赶路。这时产生了一个小小的困难。灵巧的杰勒德却没本事像原先凯特做的那样系好他的缎带。玛格丽特调皮地看着他系了一会总是系不好,才主动走过来帮忙,因为和她同年龄的少女,都好羞怯一阵,温存一阵,调皮一阵,文静一阵。再说,她看到她已经使他有些发窘了。于是,她把自己那漂亮的、透过银片闪闪发亮的褐发盘成的云鬟逗人喜爱地向他低了下来。他的目光被紧紧地拉了过去,只见两只白皙柔嫩的手灵巧地在搬弄着结实的缎带,以一种柔软轻盈的动作打上结。此刻,这位纯真的青年感到一种置身于天堂般的喜悦浸透了他的全身,一种新的感情世界的景象模模糊糊地展现在他的眼前。玛格丽特在不知不觉地使他长长地体味着这些新鲜细腻的感觉,因为对于女性说来,匆忙地处理与神圣的梳妆打扮有关的事都是不自然的。非但如此,当纤细的指头终于制伏了结子的两端时,她仍然不很放心,于是通过女性的手所特有的灵巧的动作翘起手掌轻轻地压在结扣的中央——算是给结子一个哄它放乖的亲切的手吻吧,仿佛在说:“结儿乖,乖下去。”手心吻是给缎带的,但是系缎带人的心也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迎接它。 “好了,原先就是这个样子。”玛格丽特说道,同时退后几步,对她的精心之作进行仔细的最后审视。然后她抬起头来,想得到对她的技巧的简单的赞扬,却不料直冲着她两眼而来的是充满着倾慕之情的希冀的目光,使得她赶快垂下双眼,双颊绯红。她突然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颤栗,于是带着低垂的眼睫毛和败露了心思的双颊后退下来,避到一边,抓住她父亲的胳膊。看到自己的眼神把她吓走而面红耳赤的杰勒德牵着老人的另一只胳膊。于是两个年轻人垂着头心照不宣地在沉默中扶着“苍鹰”向前走去。 他们从斯坦姆茨门进入鹿特丹。杰勒德不熟悉这个城市,彼得便指点给他去市政厅所在的胡其大街的路。彼得自己和玛格丽特将前往住在奥尔斯特一瓦根大街的表弟家去,因此差不多刚进城门他们就分手了。他们彼此友好地道别之后,杰勒德便隐人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尽管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他仍不免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感到后悔不及的是,由于怕难为情,竟没有问一问他刚才那两个旅伴的姓名和住址。 “该死的害羞!”他说道,“不过,他们的谈吐和教养超过了他们的经济状况。当时我的确有一种感觉:他们不愿意和别人结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哎!令人厌烦的尘世啊,我恨你,恨你的习俗。想想看,我命当遇见美丽、善良和博学这三颗无价的珠宝,却失之交臂,再也看不见了!” 他沉浸在这悲戚的冥思中,漫无目的地瞎走,终于迷了路。但他很快碰到一群人全都往一个方向移动,便索性混在人群当中,因为他推测他们一定是往市政厅去。夹带着情绪苦闷的杰勒德的闹喳喳的人群并没有涌向市政厅,而是来到马斯河旁的一个大草坪。吸引人群的原因这时已得到充分的说明。原来人们正在进行各种各样的体育和杂技表演:摔交、手戏、投矛游戏、魔术、射箭、翻筋斗。我不能不脸红地说,在翻筋斗这个杂技当中,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参加表演,博得观众大为喝彩。还有一只受过训练的熊,直挺挺地倒立着,挺着身子走,然后一本正经地向它的主人鞠一躬。此外还有一只兔子敲着鼓。一只公鸡高傲地踩着小高跷。这些表演逗得杰勒德不时地哈哈大笑。然而,这欢乐的场面并不能真正使他活跃起来,因为他的心情与这场面不合拍。所以,当他听见一个年轻人对他的同伴说公爵曾来到草坪,但已去市政厅宴请市长、市政官。比赛获奖者以及他们的友人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饿了,很想和一位亲王共进晚餐。他离开河边,这下子他可找到了胡其大街,并很快来到了市政厅。但到了市政厅后,他先在一道门前,继而又在另一道门前两次吃了闭门羹。最后,他来到院子的大门。大门由卫兵把着,并由一个架子十足的总管进行监督。总管穿着绣花衣领,佩带着表示官职的金链,握着具有金圆头的白色权杖。大门前有一群人竭力想软化这块官场的顽石。他们轮番地像波浪一样涌上来,又像波浪一样退回去。杰勒德挤了好一会才算挨到他跟前。当离大门只隔四个人头的时候,他目堵的情景使他的心跳了起来:彼得正在苦苦地央求放行,玛格丽特则扶着他的胳膊站在旁边。 “我那当市政官的表弟不在家,他们说他在这儿。”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老头儿?” “如果您不愿让我们进去见我的表弟,求您至少把我从小本子上撕下来的这页纸递给他。瞧,我写了他的名字,他会出来见我们的。” “你把我当做什么人?我又不是送信的。我是守大门的。” 于是,他声如洪钟、铁面无情地吼道: “除开参加比赛的人和他们的客人,闲人一律不许进!” “得了,老头儿,”人群中一个声音叫道,“你已经得到答复了,让开路吧。” 玛格丽特转过半个身子,哀求道: “好心人呀,我们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我爸爸上了年纪。而我表叔雇了一个新佣人,她不认识我们,不让我们在表叔家里坐。” 听了这话,人群粗野地哄笑起来。玛格丽特像被他们打了一拳似的缩了一下。这时,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这具有魔力的一握,叫人感到像是心碰到了心,磁碰到了铁。她急转过身来一看,果然是杰勒德。她心中顿时迸发出惊喜和求助的轻轻的叫声,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一则是他们冲撞了她,吓坏了她;一则是她表叔太轻率了,甚至连他们要来这事都没有告诉他的仆人,简直是冷酷得违反常情。他对仆人的审慎,不管是多么聪明,对主人是多么忠诚负责,而对她父亲和她来说却太气人了。正当她忍辱受气、着急并遭到推推攘攘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这亲切的手和面孔,怎能不淌下眼泪?! “现在一切都好办了,”一个粗鲁而诙谐的家伙说道,“她碰到她的情人啦。” “哈!哈!哈!”人群笑了起来。 她立刻丢开杰勒德的手,转过身去,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珠,愤怒地说道: “你们这些粗人!我没有情人。我在你们这粗鄙的城市里无亲无友。这是偶然碰到的一个朋友,是个知道怎样对待老人和弱者的人,而这点你们是一无所知的。”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他们本来只是轻率无聊,现在却感到这个谴责虽然严厉,但很有道理。这一阵沉默使得杰勒德有机会跟守门的打交道。 “先生,我是参加比赛的。” “叫什么名字?”守门的那人怀疑地瞅着他。 “杰勒德,伊莱亚斯之子。” 守门人看了看他手上握着的一小张羊皮纸: “杰勒德伊莱亚斯可以进。” “和我这两个客人一道吗?” “不行,这不是你的客人,他们比你先来。”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我的朋友,没有他们一道,我就不进去。” “那你就呆在外边吧。” “我才不哩。 “等着瞧吧,而且快得很。”说完,杰勒德提起大得惊人的嗓门喊了起来,响彻了整条街:“嘿!菲利普,荷兰的伯爵!” “你疯了吗?”守门人叫道。 “您有一个奴才在这儿违抗您的命令!” “别喊了,别喊了!” “他不愿让您的客人进去。” “别喊了!你这要命的。公爵在那儿。这下我完了。”守门人哆嗦着说道。 忽然,他想要压过杰勒德雷鸣般的吼声,也使劲提高嗓门喊道: “打开大门,你们这些坏蛋!杰勒德·伊莱亚斯和他的客人,请!请!(魔鬼带着他进地狱去吧!)” 大门魔术般墓地打开。八个卫兵半低下他们的长矛,形成一个拱门。三个胜利者从底下凯旋而入。一当他们走过去,长矛又水平地横着撞在一起,拦住大门,差点戳着一个企图和他们一道挤进去的大腹便便的公民。 过了卫兵把守的大门,走了不几步,三人便看到一个饶有东方富丽豪华之感的场面。院子里摆设着一张张宴席桌,上面堆满了丰富的糖果点心以及华美的餐具。客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华丽服装,坐在新砍的树枝编成的绿叶棚下,树枝是用金色、银色和蓝色的丝线考究地扎起来的,从这头扎到那头。五颜六色的水果,包括金。银、蜡做成的人造水果,垂挂着,或者说像美丽的眸子在梧桐树和菩提树的绿叶中间窥视着。公爵的那些行吟诗人每隔一阵子就弹奏一下诗琴。一个喷泉喷射出六股红色的勃艮第葡萄酒,在空中会合戏斗。夕阳通过这些亮晶晶的紫色酒柱投射它那火一般的霞光,把酒柱变成溶化了的红宝石喷泉和小瀑布,然后继续往前射去,染上葡萄的血红色,四处洒泻绦色的光辉。光辉落在美丽的面庞上,雪白的胡须上,天鹅绒上,锦缎上,镶有宝石的刀柄上,耀眼的黄金、闪亮的白银以及晶莹的玻璃杯上。杰勒德和他朋友头晕目眩,着了魔似的站着。忽然他们周围响起了一阵低语声:“向公爵致敬!向公爵致敬!”他们抬起头来,见那高处的台子下面站着他们的君主,正亲切地挥手向他们表示欢迎。男人们深深地鞠着躬,而玛格丽特则带着很得体的深深敬意行了一下屈膝礼。公爵把他抬着的手转动了一下,将新来的客人指点给一伙仆役,立刻就有七个人遵命往前一跳,径奔我们的朋友而来,将他们安排在一张桌旁坐下,把十五份装在小银碗里的五光十色的汤以及装在水晶瓶中的酒分别端到他们面前。 “爹,让我们先感谢我们善良的朋友再吃吧。”刚从闹哄哄的气氛中镇定下来的玛格丽特说道。 “闺女,他是我们的护佑天使。” 杰勒德用双手捧着脸。 “你们说完了,告诉我一声,”他说道,“我好开始用晚餐,因为肚子实在饿了。我知道在此重逢之际,我们三人谁最快乐。” “我吗?”玛格丽特问道。 “不,再猜吧。” “我爹吗?” “不是。” “那我就猜不着了。”说着,她轻轻地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大家开始品尝鲜汤。汤盆在十四只手中转上一圈就干了。接着上鱼,有十一二种花样,一道上的还有龙虾掺杏仁和奶油杏仁馅做的馅饼,以及多种我们称之为“里梭”的鱼丸子。下一道菜是香味扑鼻的野猪肉。那么,为什么玛格丽特要惊叫两声,避开它,并掐一下杰勒德这样一个善良的朋友呢?那是因为公爵的厨师太聪明,把这道佳肴做得看上去、吃起来都异常诱人。他用焦糖和其他食用染料精心仿制,给野猪恢复了用水和火去掉了的毛和刺。为了使这道菜更具有诱惑力,巨大的獠牙也小心地保留在野猪的牙床里,让它的嘴露出一种人或野兽的暴牙所产生出的有趣的笑容。还有两个用染色糖做成的眼睛在头上闪闪发亮。圣阿尔古斯!这是双什么样的眼睛!这样明亮、血丝丝的,又这样吓人——它们像是在盯着客人和他手中刀、匙的每一个动作。的确,我需要有格兰维尔或但尼尔的画笔,才能使你看清餐桌那一边两个纨绔的仆役怎样带着一种洋洋自得的、善意的、含笑的殷勤把这怪物,这名菜之花的可怕怪物,摆在我们的朋友面前。年老的彼得合起双手,对此表示真诚的赞赏。但玛格丽特却带着恐怖的眼睛,手按着杰勒德的肩头,猛地转过身去,又是尖叫,又是掐杰勒德。杰勒德被她掐着,脸上却不明智地流露出喜悦。那可怕的野兽愠怒地盯着这一切,客人们则一个个咧着嘴暗自发笑。 “出了什么事?”听到妇女痛苦的叫声,公爵喊了起来。七个侍者迫不及待地跑去告诉他。他笑着说道:“这么说,就给她‘填牛烤肉’,给我拿回野猪爵士吧。”好心的君主!填牛烤肉是他自己的专用菜。在这种盛大的宴会上,本来是全牛整烘,留给穷人享用。但这英明慈善的亲王却发现,不管是鹿肉、兔肉、羔羊肉还是家禽肉,填进牛肚子里,都会烤得十分鲜美,既保留它们原有的精华,又吸收烤牛的液汁精华。这种肉他就取名为填牛烤肉,并且很是欣赏。同样,我们这三位客人现在也吃得津津有味。原来,一听到公爵吩咐,就有七个仆役径直朝他们走来,将银色的三叉朝随意地往那冒气的洞穴里一戳,便戳住了一只小公羊、一只公鹅,以及好些只野鸡野鸭。片刻工夫,这些野味便热气腾腾地摆到了杰勒德及其客人面前。彼得的脸孔由于失去了野猪而显得不悦,并稍有点生气,此时也笑逐颜开。这以后是二十种不同的水果和香草馅饼,最后则是一道规模宏大的甜食。有全部镶金的糖做的大教堂,浅浮雕的小孔穴中还涂着彩色。有仿制逼真的带有堑壕的城堡。有象,有骆驼,有蟾蜍。此外还有骑士比武,国王和公主们在一旁观看,号兵吹着号。所有这些人物都美味可口,血管里充满了香甜的液汁。它们都是特意做出来让人们用嘴巴销毁的艺术作品。客人们敲断一个堡垒,啃碎一个十字军骑士以及他的马和长矛;或者嚼牌一个主教,连同他的斗篷、十字架和权杖,就像我们吃掉一个香味糖果那样毫不惋惜,毫无悔恨。他们一边吃,一边啜饮着加香料的葡萄酒和别的名酒,以及希腊酒和科西嘉酒。土耳其小侍者包着头巾,穿着镶金的制服,浑身挂满亮晶晶的金银圆片和珠宝,不时走过来,跪着捧上装在金盆中的玫瑰水和橘柑水,好让客人们双手保持凉爽和清香。 但是,在我们的宴会还远没有到达最后高潮之前,食欲就已经认输了。杰勒德突然想起他带有一封给玛丽公主的信,于是低声问一个仆役是否能负责代为递送这封信。这仆人毕恭毕敬地把信接了过去。他不能亲自送这封信,但马上把它交给了公主的一位扈从。有几个扈从就在附近。 该提醒读者的是,彼得和玛格丽特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赴宴,而是为了找他们的表亲。但这老年的绅士吃得很开心,同时感觉疲倦,于是渐入睡乡,全然忘记了他的表亲。玛格丽特并没有提醒他。下面我们将听明这事的原由。 其实那位表亲就坐在他们后面几英尺的地方。当玛格丽特对着野猪叫起来的时候,他也认出了他们。但出于市政原因的考虑,他没有和他们讲话。玛格丽特衣着简朴,而彼得的衣服已近乎破烂。那市政官暗自思忖:“等太阳落山,客人散去时,向他们献殷勤也不迟。到那时,我再把穷亲戚带回家去,谁也不会知道。” 有半数的菜肴杰勒德和玛格丽特都放过没吃,因为他们食量不大。此时此刻,两人正以甜蜜的思想佐餐,而甜蜜的思想则从来不利于食欲。然而,这里存在着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也许,盛会的在座者中,没有一对男女比他们两人对它的影响更为敏感——这感觉就是色彩、音乐和香气如此迷人地交融在一起所带来的喜悦。 玛格丽特向后靠着,眯缝着眼睛,对杰勒德喃喃地说道:“多么可爱的场面!温暖的太阳、绿色的树阴、富丽的服装、诗琴明快的音乐、喷泉那令人凉爽的响声,以及那一张张欢乐的面庞!而这都是你给我们带来的。” 杰勒德沉默不语,只有他的眼睛例外。“你不跟我讲话,”玛格丽特懒懒地说道,“好让我倾听喷泉的声音。你参加的是哪项比赛?” 他告诉了她。 “太好了!你至少会获得一项奖。” “哪一项?哪一项?你看到过我的作品吗?” “我吗?没有。但你肯定会获得一项奖。” “但愿如此。是什么使得你这么想的呢?” “因为你对我父亲那么好。” 杰勒德对这种女性的逻辑不禁微笑起来,但听到这悦耳的赞扬也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不讲话。”玛格丽特喃喃地说道,“人们说这是个充满了罪恶性和苦难的世界。是这样吗?你的看法呢?” “不!这都是些愚蠢的老调,”杰勒德解释说,“是我们的长辈出于习惯不断重复的老生常谈。这不是事实。” “你怎么知道呢?你才不过是一个孩子。”玛格丽特以一种沉思、庄重的神情说道。 “为什么不是呢?只需看看周围吧!再说,我原以为我永远再见不到你了,而你现在却坐在我的身边。瞧!行吟诗人又准备弹奏了。罪恶和苦难?真是胡言乱语!” 诗琴奏了起来,庭院里又响起了美妙而和谐的旋律。 “在所有这些美丽的东西当中你最欣赏什么,杰勒德?”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巫术。我是一个巫婆。” “天使永远不会是巫婆。但我想不出你怎么——” “傻孩子!你的名字先前不是在大门口被叫得震天响吗?” “原来是这样。我的脑袋瓜子长到哪儿去了!你问我最欣赏什么吗?如果你这样子再稍坐久一点,我就会告诉你。” “这样子吗?” “是的。这样子就会使光线落在你身上。好了!我在这儿看见许多美妙的东西,超过了我原来的想象。但在我眼里,最美妙的要算你那嵌在银框里。夕阳吻着的可爱的头发。这使我想起了拉丁文《圣经》中歌颂美丽的一句话——‘银网中的金苹果’。啊!多可惜,在交上我可怜的饰字画作品去参加比赛之前我不认识你。现在我可以做得好得多,什么都可能做得更好。瞧,太阳现在正照着你的头发。它看起来就像个光晕。我们的圣母就是这个样子,自她以后直到今天还没有谁看起来像这个样子。” “嘘!去你的!这样说是有罪过的。把一个长相粗俗的贫穷女孩子跟夭上的女皇相比?啊,杰勒德,我原以为你是个善良的年轻人。”玛格丽特显然为之感到震惊。 杰勒德竭力想解释。“我并不比别人坏。但是我有我的眼睛和心灵,那有什么办法呢——玛格丽特!” “杰勒德!” “别生气了!” “这可能吗?” “我爱你。” “嘘!真亏你不害羞!你不应当对我说这个。”碰到这突如其来的进攻,玛格丽特满脸绯红。 “我没有办法。我爱你,我爱你。” “得了,别说了!看在老天分上!我不能听一个陌生人讲这种话。叫你陌生人我也不太近人情了。哎,一个人多可能看错人!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大胆——”玛格丽特激动得胸脯不停地起仗,双颊红到耳根。她向睡着了的父亲望望,活像一个胆怯的小动物在认真地考虑逃跑。 对于自己造成的这种惊恐,杰勒德也慌了起来。“原谅我吧,”他哀求地说道,“一个人怎能不情不自禁地爱你呢?” “好吧,先生,我试试能否原谅你——你在其他方面都那么不错,但你必须答应我决不要再说那句话。” “那么请你把手伸给我,否则你就是不原谅我。” 她犹豫了。但最后还是很慢很慢地,仿佛十分勉强地把手伸出一小点。他接过她的手,牢牢地握着。她感到手被握得够久了,想轻轻地抽开。但他握得很紧,那只手只是尽量忍耐着,屈从于武力。拒绝武力有什么用呢?她转过头去,温存地垂着她那长长的眼睫毛。杰勒德先前的承诺并没有使他失去任何东西。在这里,言语是不足道的,沉默更有表达力。天性在那个时代和我们这个时代固然一样,但习俗却略微自然些。那时也和现在一样,纯真的少女在最初听到表白爱情的话时会惊慌地缩回去的。但是,假装正经和人为的撒娇却很少见。年轻人很快就懂得了彼此的心思。一切都有利于杰勒德一边:他那俊美的容貌、她对他的善良的信赖、她的感激之情,再加上缘分——因为在这美妙的夏日黄昏的公爵宴会上,一切都使女子的性情倾向于温柔。通向心灵的路径是敞开着的;明媚的色彩、柔和的声音、淡淡的清香、缓缓西沉的夕阳、温暖的空气、绿阴阴的华盖以及此刻已变成紫色的喷泉发出的令人凉爽的音乐,都使得感官受到极大的抚慰而变得温顺、服帖。 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在沉默中手握手地坐着。杰勒德的目光深情地追索着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也不时羞怯地、恳求似的转向他。忽然,两滴甜滋滋的、无法理喻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了下来。眼泪还没干,她已经幸福地微笑了。不一会,眼泪就干了。 这时,太阳西沉,空气凉意袭人,喷泉更柔和地喷溅着紫红色的酒。两人的心在沉默中一齐跳动着。这令人厌倦的世界在他们看来像是座天堂。 啊,我们年轻时的快乐时光! 啊,我们年轻时的快乐时光! [book_title]第三章 一个严肃的白发宫廷总管来到他们餐桌,客气地询问杰勒德·伊莱亚斯是否在座。杰勒德回答说他本人就是,总管便立即说道: “年轻的先生,玛丽公主想和您谈谈。我就是来领您去见她的。” 听到这话的人顿时把脸转了过来,对这即将去见一位公主的人投以好奇和羡慕的目光。 杰勒德站起来,准备应命前去。 “我敢打赌,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玛格丽特平静而又略微脸红地说。 “你会再见到我的。”他回答道,然后,他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她只是我的善良的公主,但你是我的皇后。”接着他大声说道,“我求你等待我,我会马上回来。” “好!好!”彼得一醒来便立即说道。 杰勒德走后,这衣着虽然寒酸,但曾和公主召见的人坐在一起的父女俩就成了邻近目光注视的中心。看到这一情况,威廉·约翰逊走了过来,故作惊讶之后,便攀起亲来。 “没想到我就在你们后面,你们都没看见我!” “不对,约翰逊表叔,我早就看见您了。” “你看见了,还不和我讲话?” “表叔,您对我们来鹿特丹该表示欢迎,正像我们对您去塞温贝尔根该表示欢迎一样。但您的仆人竟不让我们在您家里坐。” “该死的白痴!” “我倒想看看是否有其仆必有其主,因为常言里面包含有真理。” 威廉·约翰逊的脸红得发紫。他发觉玛格丽特很敏锐,正在怀疑他。于是,他就来个让人“观其行而莫听其言”,做了一件在当时情况下最聪明的事。他硬要他们马上就和他一道回家,他要用事实向他们表明他们来鹿特丹究竟受不受欢迎。 “表弟,谁怀疑这个?谁怀疑这个?”老学者说道。 玛格丽特向他客气地致谢,但不肯马上就走。她说还想再次听听游吟艺人弹奏。过了一刻钟,约翰逊再次提出建议,并提醒她说许多客人都已经离开了。到这时,她才说出真实的原因。 “这对我们的朋友太不礼貌。他将找不到我们。他不知道我们在鹿特丹住在哪儿,地方又大,况且我们已经跑散过一次了。” “啊,”约翰逊说道,“我们不妨想个办法。我那年轻的随从——我指的是我的秘书——就坐在这儿等他,把他带到我家去。他将住在我们家,而不住在别家。” “表叔,我们这就太麻烦您了。” “不,不,你们看到,你们和你们的朋友,如有必要,还可以加上你们朋友的朋友,到底受不受欢迎。再说,我也想听听公主叫他去做什么。” 玛格丽特想到杰勒德将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不禁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喜悦。另一方面,她又有一个小小的不安。“不过,要是您年轻的随从马虎,跑到别处去玩,杰勒德碰不到他呢?” “他会跑去玩吗?他会离开我指定他,命令他留下的地方吗?嗬,汉斯·克洛特门,你站出来看看。” 一个穿着黑哗叽衣服和深紫色裤子的汉子站了起来,走了两步,然后毫不动弹地站在他们面前。这是一个庄重、严谨的年轻人,简直似一尊象征严肃和墨守成规的塑像。玛格丽特兴致很好,看到他这个样子,几乎笑了起来。她对约翰悄悄说道:“天大的保我也敢替他担当。表叔,您向他吩咐完毕后,我们就听您的吧。” 汉斯被吩咐坐在一个餐桌旁边等候杰勒德,把他带往奥尔斯特一瓦根大街。他不是通过说话,则是通过镇静地坐在指定的座位上作出了他的回答。接着,玛格丽特、彼得和威廉·约翰逊便一道离开了市政厅。 “爹,你走了一天,的确该是你上床休息的时候了。”玛格丽特说道。这事她一直惦记在心上。 汉斯·克洛特门严肃地、一本正经地坐着等候杰勒德。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但这极有耐心的年轻人并没感到不耐烦。当约翰逊得知别人误以为他的秘书会由于贪玩或由于年轻人喜欢嬉闹和性格轻浮而擅离岗位,玩忽职守时,总是报以不以为然的嘲笑。其实,他不过是替秘书主持了一点公道。 杰勒德老不见来。耐心的汉斯知道主人不再盯着他,想好好利用这个时间,竟正经八百而又不声不响地喝起科西嘉酒来,每隔一小段准确无误的时间就喝上一杯。酒的劲很大,克洛特门的酒量也很大。杰勒德离开了足有一个小时,这位堪称楷模的秘书才被灌输了一个念头:造物主期望他克洛特门为所有善良人的健康干杯,特别是为坐在那边的勃艮第公爵的健康干杯。为此目的,他倒满了九个杯子,小心翼翼而又庄严缓慢地站起来;刚站直又墓地滚翻在草地上,手里还拿着杯子,将冰凉的烈酒溅到了不止一个人的足踝上面——这些足踝的主人一个个都蹦了起来——但他自己驴一般的脸上却连一块肌肉也毫不动弹,在完全失去理智之后,仍然保持其严肃、正经、永不失误的表情。 宫廷总管带着杰勒德穿过几个走道,来到一个楼阁门前。几个身披锦锻、冠饰羽毛的年轻贵族坐在那儿守卫着推定王位继承人,一边在仆役持着的火炬的红光下玩着纸牌。总管耳语了一句,其中一个警卫便勉强站起来,以一种高傲而惊奇的表情盯了杰勒德一眼,随即走进了楼阁。他很快走了回来,向两人招招手,便领着他们穿过一两个过道,把他们带到一间前室。那儿另有三个年轻的绅士,冠饰羽毛,身披毛皮锦锻,看上去就像珍奇的工艺美术品。他们正在深入地钻研掷骰子这门既有教益又有启迪的学间。 “你们不能见公主——时间太晚了。”一个人说。 另一个也跟着说道: “她往这边去了。现在正在她奶妈那儿,在搂着洋娃娃睡觉。又是两点——一点!” 杰勒德准备要走。总管带着不相信的微笑回答说: “这年轻人是按伯爵夫人的吩咐到这儿来的,劳驾把他领到她的宫女那儿去吧。” 听到这话,一个服饰华丽的阿多尼斯带着委屈’的表情站了起来,把杰勒德领进一个房间,里面有十一个贵妇人或是坐着或是懒散地倒在椅子上,像一群喜鹊似的正在不停地绕舌头。有两位比其余的人更勤快一点,则在以和舌头同样灵活的手指头玩着翻绞绞。编花篮游戏。一看到有个陌生人进来。所有的舌头便像复杂的机器的部件那样停了下来,所有的眼睛也都转向杰勒德,仿佛有根线在刹住了舌头的同时转动了所有的眼睛。杰勒德本来就很不自在,这一排目光则更使他发窘,他顿时垂下眼睛,望着地上。这些女流之辈,虽然就像兔子在池塘边跑,青蛙急跳进水中躲避那样胆小,但一当她们发现有个她们可以吓唬的东西,便格格地笑了起来,借以自我欣赏一下她们的能耐。这时,一个媪娘严厉地说道:“女士们!”顿时她们又羞怯起来,就好像有人牵动了一根控制她们害羞表情的丝线。媪娘领着杰勒德,庄重而沉默地走在他前面。年轻人的心在往下沉,有点想转过身来跑掉。“如果宫臣们都这样冷冰冰的叫人发抖,”他寻思着,“那么公主们又该如何呢?朝臣们的举止和教养肯定是脱胎于他们所侍侯的人。”媪娘忽然把他引人一个房间,打断了他的思索。在这房间里,他看到有三位贵妇人在坐着干针线活。一位俊俏的小姑娘正在弹诗琴。三位贵妇人衣着华美而不过艳。媪娘走到正给一条手绢织边的贵妇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这贵妇人便对着杰勒德微微一笑,招呼他过去。她没有站起来,而是把活计搁在一边。她转向他时的举止,尽管是个微小的动作,却十分优雅自如、彬彬有礼。她立即谈开了。 “玛格丽特·范·艾克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十分高兴接到她的一封亲笔信,先生。谢谢你把信平安地带给了我。亲爱的玛丽,这就是给你带来美丽的微型画像的年轻绅士。” “先生,我一千遍地向您道谢。”年轻的公主说道。 “亲爱的,你感到你应当对他有所报答,因为我们的朋友希望我们对他帮一点小忙,作为回礼。 “我愿为他做世界上任何一件事。”年轻的小姐热情地说道。 “世界上任何一件事的提法早晚会落空的。”夏荷洛伊丝伯爵夫人轻轻说道,“好吧,我愿意——先生,您想要我做点什么呢?” 杰勒德意识到他是处在何等高贵的社会圈子中。“我至高无上的小姐,”他略带颤音地轻声说道,“没有付出劳动,就无需报酬了。” “但我们必须听妈妈的话。世界k所有的人都必须听妈妈的话。” “那倒是真的。那么,我的小姐,您如果要报答我,就请您唱唱您正要唱而被我打断了的歌来报答我吧。” “怎么!您爱音乐吗,先生?” “我热爱音乐。” 小公主征求同意似的望望母亲,立刻得到了赞同的微笑。于是她拿起诗琴,唱了一首当时的抒情歌。 虽然她才二十岁,但已是一个受过良好训练而又严格认真的音乐家。她的小手大胆而准确地掠过琴弦。奏出的琵音清脆、分明,给人以明亮之感,有如天上闪烁的繁星。但最有魅力的是她的歌声。她的声音并不很力,然而圆润、清脆、饱满,有如银铃的响声。虽然她不知道任何表达感情的技巧,但歌声中却带有某种不夸张的动人心弦的力量。她还太小,不可能表现做作,甚至也不可能表现得感伤,因此没有任何牵强之处——一切都发自内心。她的小嘴仿佛是大自然的嘴。小曲本身也和歌声一样纯净,因为曲中没有矫揉造作的切割——没有意大利歌唱家如此昂贵地兜售的哭诉似的滑音,尽管印度的所有豺狼整晚都在向顾客们免费赠送,有时还为此遭到枪击,而且总是罪有应得——因此也就没有不自然的节奏和花音,亦即那些陈腐、浮夸。纤弱而累赘的曲调,那些没有头脑的音乐家和作家用未熄灭火焰、冲淡色彩、溺死旋律和情意的糟粕。 当这纯净而柔美的曲调从纯净而年幼的嗓门中流泻出来时,杰勒德早已泪眼模糊。伯爵夫人满有兴趣地注视着他,因为人们惯常对小公主报以大声的喝彩,但不是通过颜面和眼睛的表情。因此,当歌声终止,杯盏不再响了的时候,她温存地问道:“他满意吗?” 杰勒德微微一惊。话声打断了美梦,把他带回了人间。 “啊,夫人!”他叫道,“天使们肯定就是这样歌唱,这样抚慰天上的圣徒的。” “年轻的朋友,我有些同意你的看法。”伯爵夫人颇带感情地说道,接着她低下头,向她女儿投以充满爱心和适度的自豪感的目光;一种上界的目光,一种如人们所说,赐与凡人的眼而落在凡人身上的上界的目光。 伯爵夫人又重新提起原先的话题: “我的老朋友请求我帮帮你的忙。这是她使我们感到荣幸,向我们提出的第一个帮忙的请求。这个请求是很神圣的。先生,你任圣职了吗?” 杰勒德鞠了一躬。 “我想你还不是神父。你看起来还大年轻。” “啊,还没有哩,夫人。我甚至连个助理执事都不是,只是一个读经者。但个下月我将成为一个驱邪师,不久将成为沙弥。” “那么,杰勒德先生,以你的造诣你可以很快通过低级的圣职。请容许我要求你这样做,因为,在你做了第一个弥撒之后的第二天,我将高兴地指定你接受一个圣俸。” “啊,夫人!” “玛丽,记住,我是以你的名义,同样是以我自己的名义作出这个许诺的。” “别担心,妈妈,我会记住的。但如果他接受我的劝告,那么他该争取担任列日的主教。列日主教是个了不起的主教。怎么!妈妈,你不记得那天我们在列日见过他吗?他甚至比祖父还穿得漂亮。他戴着一顶中间有雕刻的高高的金冠,嵌满了那么美丽的宝石。他的长袍是镶金的,硬挺挺的,披风也是那样。披风还有一个宽边,上面尽是图案。特别是他的手套,妈妈,你就没有那种样子的手套,两只都绣着花,盖满了宝石,洒有那么香的香水。当他双手放在我头上给我祝福的时候,我一直嗅个没完。亲爱的老人!我敢说,他很快会死——大多数老年人都会这样——那时,先生,您要知道,您就可以做主教,戴上——” “别说过头了,玛丽,别说过头了。主教的职位是给老年绅士们的,而这位是个年轻的绅士。” “妈妈!他并不那么太年轻。” “跟你比起来不那么大年轻,是吗,玛丽?” “他是个好样的,亲爱的妈妈,所以我相信他完全适合做一个主教。” “可惜得很,我的小姐,您完全错了。” “这我不明白,杰勒德先生。但我感到有点不理解,想知道我的小姐根据什么如此大胆地谈论您的品格。” “哎呀,妈妈!”公主说道,“那是你还没有看他的相貌。”于是她扬起眉毛,暗示她母亲头脑简单。 “请你原谅,”伯爵夫人说道,“我已经端详过了。好吧,先生,如果我还不能完全跟得上我的女儿,就请把这归咎于我的年龄,而不要归咎于我对您的幸福关心有所不够吧。在开始您的事业时,一个圣俸也够了。我定会注意使这圣俸离您的家乡不远——您的家乡叫什么?” “特尔哥,夫人。” “一个牧师得抛弃许多东西。”伯爵夫人继续说道,“我担心,做牧师的常常太晚才明白他到底牺牲了多少东西。”她那女性的眼睛在杰勒德身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中带有一种温和的怜悯和半信半疑的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弃却女性和女性所能给与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还有那当父母的巨大乐趣。“至少,您将和您的朋友很近。您有母亲吗?” “有的,夫人,感谢上帝!” “好,您在特尔哥附近将拥有一所教堂。她会感谢我的。就这样了,先生。我们不能留您太久,因为还有人比我们更有理由得到您的陪伴。公爵夫人,劳您的驾,叫个书童把他引到宴会厅。路很难找。” 杰勒德对伯爵夫人和公主深深地鞠躬,一边后退着向门口移去。 “我希望这将是一个满意的圣俸,”他正退出时,公主带着可爱的微笑对他说,接着又以一个种庄重而不安的神情摇摇头说,“但你要是做列日的主教,那就更好了。” 杰勒德跟着他新的引路人走了出去,心中温暖而充满感激。但还没有走到宴会厅,他就全身感到寒颤。一个一向过着宁静而少有变故的生活的人,其心灵很不容易在同一时刻接受互相矛盾的感情,使它们保持平衡,而是更容易被它们轮番压倒。当杰勒德和伯爵夫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此新鲜的场面所产生的兴奋,意想不到的前景,以及将给家里带来的欢欣和自豪占据了他的整个思想。但现在却轮到强烈的爱情驱使他再一次倾听它的诉说。什么:抛弃玛格丽特,抛弃他觉得自己还握着她柔软的手,心中还闪烁着她深沉的眼睛的玛格丽特?抛弃她以及今天她向他打开的整个爱和欢乐的世界?这种感情的逆转,在其确实到来的时候,是如此强有力,以致他赶忙决定回家以后只字不提关于给他圣俸的事。“伯爵夫人是那样善良,”他想,“她掌握着上百个帮助年轻人获得幸福的途径。要是她知道我热爱她同性中的一员,她总不会强迫我当神父的。我几乎可以猜想出,她的确已经知道了我的心事,因为她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并说‘一个神父要牺牲的东西太多太多’。我敢说她会在宫廷左右给我安排一个职位。”经过这番满怀希望的思索,他的心情不觉舒畅下来。这时,他们已来到宴会厅的入口处。他向引路人道谢之后,便带着一对充满喜悦的眼睛赶忙跑去找玛格丽特。他走近一看,一眼就瞧见了那张桌子——她不在了。彼得也不在了。桌旁没有一个人坐着。只有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跌到了桌子底下,醉得不省人事。有几个人把他抬起来,准备把他送走。杰勒德一点没有猜想到,这个庄重的醉汉对他多么重要。他在寻找“佳人”,而顾不上这只“野兽”。他发狂似的绕着已经相当空的大厅跑来跑去,但她已不住在这儿。他离开王宫,在王宫外面看到一群人张着嘴呆望着大门上刚点亮的两个巨大的扇形灯。他急切地问他们是否看见一个穿长袍的老人和一个长得姣美的姑娘走了出去。听到这个问话,他们都笑了起来。“我们对这种把夜晚变成白昼的新型宫灯正望得出神,才不耐烦为每天都见得到的老人和年轻姑娘伤脑筋哩。”他又从另一堆人那儿打听到,在一个帆布帐篷底下正在上演一出神迹剧,所有的人都跑去看戏了。这消息使他重新产生了希望。于是走去看神迹剧。在这个剧的演出中,一些太神圣而我不便指名的神人,笨拙拙地从天上走下来,跟全是以人形出现的、彼此有些相似的“基本美德”、九个缨斯和七个“致命的罪恶”进行诡辩。为了活跃这个令人厌倦的把戏,魔王撒旦和一个小精灵嘎的一声钻了进来;小精灵用猪尿泡不停地捉弄他,打他。每用猪尿泡打他一下,观众都乐不可支。当“罪恶”们说一大堆猥亵的话,“美德”们也胡诌了一顿之后,天神,包括九个缨斯,便小心翼翼地鱼贯回返天廷,这是因为舞台上只有一片云彩。两个工匠是在观众看得一清二楚的情况下,用绞车把载着这些鬼神货物的云彩拉上拉下的。天神被打发走了之后,舞台中央便打开了一个无底的深坑,里面燃起了火焰。木匠师傅便和“美德”之神一道把“罪恶”之神推了进去,“美德”之神则与魔王及其酷吏和着笛鼓之声围绕那使人遭受永恒折磨的地狱快活地手舞足蹈。 这个剧目是根特的主教为了借助感官传播宗教感情编写出来的。当这类戏剧表演还掌握在修士手中时,仍不失为一般的有代表意义的节目。但时间一久,俗人也演起剧来。于是,根据我从教会了解到的情况,戏剧便变得亵渎神明了。 玛格丽特没在观众当中,因此杰勒德也无心欣赏演出。当第二幕中的“正义”之神驳倒了撒旦而博得大喝彩的对话正在进行时,他干脆退了出来。他走过了许多条街,但找不到他要找的她。最后,他相当精疲力竭,便走进一家客栈,一觉睡到天明。那一整天他都感到沉重,心里难受。他寻找她的踪影,但既没能碰到她或她的父亲,也没能找到丝毫线索。他感到她不是虚情假意,就是变了卦。现在他是既烦恼又伤心。美好的命运曾向他垂青,但如今他却对它感到愤恨。第三天,当他再一次走遍了每一条街道之后,终于说道:“她不在城里了,我永远见不到她了。我要回家了。”他动身回特尔哥。伴随他归来的是许诺给他的王室恩典、钱袋中的十五个金安琪儿、胸前的一枚金奖章,以及一颗铅块般沉重的心。 [book_title]第四章 时近下午四点。伊莱在店铺里。他的长子和幼子都出去了。凯瑟琳和她残废的女儿开始为杰勒德焦虑。她们正沿着大道走一小段,碰碰运气,看他是否会在远处突然出现。贾尔斯独自呆在起居室中。这个起居室,包括家具和侏儒,我将在下面进行一番描述。 荷兰人一直是一个有独创性和起领先作用的民族。他们自称发明了印刷(木板印刷)、油画、自由、银行、园艺等等。特别是早在我讲的这个故事许多年以前,他们发明了爱清洁的习惯。因此,尽管当时英国的绅士阶级还穿着天鹅绒紧身上衣和鸡趾鞋,踩着布满陈腐的灯芯草的地板——而这些灯芯草正是骨头。霉烂的残羹剩菜、口痰、狗、鸡蛋以及一切可憎之物的藏垢纳污之所,我们这位布革商在特尔哥的起居室的地板却铺着荷兰瓷砖。这瓷砖地板的釉质是如此之高级,再加上经常擦洗打扫,你满可以把饭菜摆在上面吃。室内有一个大窗子。窗子中央石砌的“十”字非常大,而且凸了出来,住在里面的人觉得它就像一个真正的十字,而他们在祷告的时候也真把它看做十字。窗玻璃都是小块小块的菱形玻璃,用铅条焊接在一起:类似的情况直至今天你还可以在我们的农舍中看到。椅子粗糙而原始。惟一的例外就是一把安乐椅,与椅面成直角的椅子靠背非常高。人坐下去,头离椅子顶部还差两英尺。安乐椅是橡木做的,顶部雕着花。还有一个盛圣水的铜桶,腰部凹进去;再就是一把小帚子,用来将圣水远远地洒在周围。此外,还有一张狭长但很坚实的橡木桌。只见一个矮子用牙齿咬住桌子的边缘,两眼虎视眈眈,两个爪子在空中乱舞,宛如一个跳着的吸血蝙蝠。大自然似乎并非出于恶意,而把贾尔斯弄成了侏儒。她以通常的匠心造出了他的头和躯干。但恰好在这个时候,她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于是将未造完的部分留给了偶然因素。塑造的结果一个楔形的人体,一个倒立的圆椎。他本来可以用贺拉斯的话来责怪大自然: 原想做一个两耳细颈的酒罐, 却为何做成了轮子的模样?! 他的中心丝毫不是他的重心。要是一截为二的话,上半截贾尔斯也许比三个下半截贾尔斯还重。但这个不成比例的现象本身就使得他有可能使出让迈罗望洋兴叹的武艺。他那肌肉发达的手臂似乎没有任何重力坠在下面。所以,他能像只松鼠那样爬一根直立的杆子,并能用一只手悬在一根树枝上长达几个钟头之久,就像樱桃垂在一根叶茎上。假如他能两只手形成一个真空,就像蜥蜴据说能用两只脚爪所能办到的那样,那么他也许能在天花板上行走。这还不算,这位袖珍运动家还如痴如迷地喜欢用双手抓住桌子,做全身摇摆动作。然后才是乐趣的顶点!他用牙齿咬住桌子,松开双手,仅靠他那象牙般的巨齿死死地吊着,使身子不掉下来。 但我们的一切快乐,不管如何高尚,总会遭到打断。小凯特意外地发现小型的参孙以这样一种姿势悬着,吓得呆呆地站着。她是她母亲的女儿,她的心护着家具,而不是护着这十二开大的体操运动员。 “啊,贾尔斯!你怎么能这样呢?妈就在隔壁。这样搞你会咬坏桌子的。” “你去告诉她吧,你这小告密的。”贾尔斯凶狠地嚷道,“你就是一个专门挑拨是非的家伙。” “我是这样一种人吗?”凯特安详地问道,“这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是特尔哥的天字第一号。”贾尔斯一边吼着,一边又开始练他的咬桌木撑术。 “啊,原来如此!”凯特索然地讲道。 看到自己说出了这句寻常的讽刺话以后,贾尔斯并不见得有什么不舒服,她便悄悄地坐着哭泣。 几乎就在这同一时刻,她母亲走了进来。贾尔斯峻地一下钻到了桌子底下,瞪着眼睛狠狠地望着。 “是怎么回事?”女主人厉声说道。然后,她把眼睛从凯特身上转向贾尔斯,看到了他所占据的阵地和他脸上那种局促不安的表情。她猜想是姐姐挨了弟弟耳光。 “妈,不是的,”姑娘说道,“只不过是贾尔斯说了句傻话,以前我是不会管它的。你要知道,我是困了,而且惦念着杰勒德。” “谁也别为我操心。”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门口说道。这时,杰勒德面色苍白,风尘仆仆,倦怠而踉跄地走了进来,在全家人举起双手,发出混杂着喜悦、好奇和不安的叫声中,他精疲力竭地跌到靠得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好比在树林里来回寻鸟那样走遍了整个鹿特丹,也没能找到玛格丽特。又加上后来的长途跋涉,几番折腾,搞得他相当疲惫。但富有弹性的青春很快回苏过来。他看到自已被围在急切的家人中间,成了圈子里的中心人物。首先,他们要求听他讲有关获奖的事。杰勒德告诉他们,他曾被邀请去参观比赛者的作品。这些作品在评判员宣布结果之前都陈列在一个大厅里。“啊,妈。啊,凯特。当我看到金匠们的作品,我真想拜倒在地上。我原以为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金匠都有这么多的金银、宝石,以及设计和制作的技艺。但说实在的,所有的艺术都妙不可言。” 为了使母女二人开心,他向他们一一描述那些圣骨匣、神龛、圣盏、权杖、十字架、圣饼盒、圣体匣和其他的教堂珍异之物,以及酒杯、钟表、项链、饰针等等,以至她们听得口里垂涎三尺。 “可是,凯特,当我来到根特和布鲁日的饰字画作品跟前,我的心就感到猛然下沉。比起它来我的作品就显得差劲了。开初,我几乎想叫出声来。但我祷告上苍使我振起精神。于是,我很快就能认真地进行欣赏,并感谢上帝给人类带来了这些可爱的作品,产生出这些技艺超群、耐心凉人的工匠。这些工匠我都奉为我的师傅。再往下说吧。当我看到彩色的作品是那样美丽时,我把黑白的全忘光了。第二天,当其他的奖品都颁发完了之后,便开始颁发书法奖。你们猜,第一个被叫到的是谁的名字?” “是你的。”凯特说道。 其余的人都笑她太憨。 “你们满可以笑你们的,”杰勒德说道,“但尽管如此,唱名的人喊的名字正是特尔哥的杰勒德·伊莱亚斯。我痴痴地站着。他们把我推向前去。一切都像在我眼前飘浮起来。我发现我跪在公爵脚前的垫子上。他对我说了点什么,但我太慌,没能回答他。于是他把手伸向他身边,但没有抽出宝剑割掉我的笨脑袋,而是给我一枚金质奖章。瞧!这就是。”在场的家人发出一阵喊声,并差点出现一场争夺。“然后,他给了我十五个又大又亮的金安琪儿。我以前见过一个,但从来没有手上拿过。瞧!这些就是。” “啊,杰勒德!啊,杰勒德!” “大哥,给你一个。西布兰特,给你一个。小淘气,也给你一个。而你,小百合,我给你两个,因为上帝给过你痛苦。我给自己留一个,用来买颜料和羊皮纸。余下的九个交给养育了我们大家,并担着风险将两枚金币放在可怜的杰勒德手里的母亲。” 金币使得他们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各自的性格。 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带着贪婪的目光各自伸手去抓他们的金币,与此同时,向得到两块金币的凯特投以充满了忌妒的一瞥。贾尔斯把他自己的金币夺过来之后,便立即把它在地板上滚起来,一边还在它后面蹦蹦跳跳。凯特放下她的拐杖,坐下来,以一种满怀爱心和柔情的天使般的姿态将两只小胳膊朝杰勒德伸了过去。母亲呢,起先被落到围裙里的一串金币弄愣住了,继而喊了起来:“别亲他,凯特。他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唉!杰勒德!我的孩子!我没有像应有的那样疼爱你。” 杰勒德顿时跪倒在她身边。她用双臂搂着他,伏在他脖子上又欢喜又自豪地哭了起来。 “好小子!好小子!”布革商也有些激动地喊道,“我一定得去告诉街坊们。杰勒德,把奖章借给我一下。我要拿给我的好朋友彼得·拜司根斯看看。他老是拿他儿子乔里昂打靶得到个锡奖怀的事来灌我的耳朵。” “对,我的老伴,也拿一个金安琪儿给彼得·拜司根斯瞧瞧。告诉他咱家还有十四个这样的哩。注意,你得把它还给我!” “爹,您先别走,更好的消息还在后面。”杰勒德说道。由于给全家带来了快乐而感到快乐,他的脸兴奋得红了起来。 “更好的!比这个更好的?” 接着,杰勒德谈到伯爵夫人的召见。全家又立刻响起了欢呼声。 “好了,愿上帝保佑善良的夫人,保佑范·艾克女士!一个圣俸?我的儿!我的操心算是有头了。伊莱,我的好友和丈夫,不管我们的死期什么时候到来,我们都可以幸福地去见上帝了。这可爱的孩子将代替我们。这些宝贝儿女将不会有谁没家没亲友了。” 从那时起,杰勒德便被看做是全家的支柱。他是一个特出的儿子。但这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的。他总是一贯正确,而且精益求精。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越来越忌妒他,渴望他领受圣俸的那天早点到来。这样,他们就能去掉这个宠儿,而尊敬的神父的钱袋还可以为他们打开。对于这种想法,他也采取合作的态度。爱情给他带来的创伤日渐成为一种隐痛。他的成功,以及他父母对他的喜爱和欣赏使他对自己有了更高的估计,并更加气愤玛格丽特的忘恩负义和不讲礼貌。尽管如此,她还是有足够的魅力使他对别的女子表现冷淡。现在他已有充分的理由指望在通过中间等级的圣职之后便能马上被指定为神父。他对拉丁文《圣经》熟习的程度已超过大多数修士,而且他正在和他的修士朋友们钻研教规和教条。主教头一次到他们这儿来的时候,他就申请当一个驱邪师,即圣职中的第三阶。主教考问他以后便立即授给了他这个圣职。他必须跪着。念了一段短祷文之后,主教递给他一小张写满了驱邪咒语的纸说道:“拿着,杰勒德。你将有权力去治伏着魔的人,不管他们是受过洗的还是愿受洗的!”于是他谦恭地接过咒符,回家时已算是被教堂授予了驱魔的权力。 从教堂回到家里,小凯特在拄着拐棍迎接他。 “嘿,杰勒德,你猜猜,谁派人到家里来找你了?不是别人,是市长本人。” “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他找我干吗?” “不,杰勒德,我不知道。但他好像急于见到你。你得马上到他家里去一趟。” “好吧,他是市长,我得去。但我不高兴去。凯特,我曾看见他对我很不友好地望了一眼。不要紧。像他那样望我一眼,只会使聪明人事先有所警惕。不错,他知道——” “知道什么,杰勒德?” “没什么。” “没什么?” “凯特,我这就去。” [book_title]第五章 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是一个狡猾的人。他对这未经世故的年轻人一开始是谈些与他的本题全然无关的东西。“本市的档案,”他说道,“都写得蹩脚难认,墨迹也年久发锈色了。”他愿将誊清档案的荣誉赏给杰勒德。 杰勒德问到报酬如何。 盖斯布雷克特愿出一笔正好能购买笔、墨和羊皮纸的钱。 “可是,市长,我花的劳动呢?这得干上一年才行。” “你花的劳动?涂写涂写羊皮纸也叫做劳动?我看,那玩意费不了什么汗水。” “这是劳动,而且还是技术劳动。不管汗水不汗水,在各行各业中技术劳动比粗活报酬高。除此之外,还有我的时间。” “你的时间?真新鲜,你才二十二岁,时间对你有什么关系?”他把两只眼睛敏锐地盯着杰勒德,观察他这话所产生的效果,一边说道,“你还不如说你变懒了。你在谈恋爱。你身在念经的修道士这边,心却在彼得·布兰特和他的红发姑娘那边。” “我不认识什么彼得·布兰特。” 这一否认反而证实了盖斯布雷克特的怀疑:这位驱魔师是在玩一个令人莫测的把戏。 “你撒谎!”他嚷道,“我不是看见你在去鹿特丹的路上挨着她身边走吗?” “唉!” “唉!前两天还有人看见你在塞温贝尔根。” “是吗?” “是的,而且是在彼得的家里。” “在塞温贝尔根?” “是的,在塞温贝尔根。” 读者,这就是人们在现代称之为“激将法”的一种手法。这原本是一个猜测,大胆地作为事实提出来,好通过年轻人的回答看他是否真去过那里。 这一计策产生的结果使得这个狡猾的家伙感到诧异。杰勒德竟然带着一种奇怪的神经质的激动表情站了起来。 “市长,”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我这三年都没有去过塞温贝尔根。我不知道您曾看见和我在一起的那两个人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但我的时间是宝贵的。尽管您不珍惜它,可我得向您告辞了。”说罢,就目光炯炯地冲了出来。 盖斯布雷克特气得暴跳如雷,但他又慢慢地坐了下来。 “他不怕我。他知道点什么,即便不是事情的全部。” 于是,他把他忠实的仆人叫了过来,几乎一把将他拽到了一个窗子跟前。 “你看见那边那个年轻人吗?”他叫道,“快!跟着他!但别让他看见你。他虽然年轻,但老奸巨猾。你整天都得盯着他,把他经常到哪儿去,干些什么都报告给我。” 直到晚上,仆人才回来向人报告。 “情况如何?情况如何?”范·斯威顿急切地大声问道。 “主人,那年轻人从您这儿出去之后就到塞温贝尔根去了。” “到巫医彼得家去了。” [book_title]第六章 “省察你自己的内心以后再进行写作!”康德先生说过这句话,世界上的杜鹃也都在响应着这个呼声。劝君往菜茵河最深的地方。泰晤士河最浑的地方望下去,描绘它的底部。劝君把一只手桶沉进自我欺骗的水井中去,打上来的一定是不朽的真实。难道不是吗?然而,首先值得可惜的是亚当的儿子没有哪一个曾经阅读过自己的心灵。即使阅读过,也只是凭借后天获得的习惯以及在若干年中审视别人的心灵得来的知识。甚至就是凭借后天获得的智慧以及经过思考得到的知识,他也只能费劲地读懂和搞清自己的心灵活动,而不能流畅地阅读。到塞温贝尔根去的半路上,杰勒德审视自己的内心,们心自问为什么他要去塞温贝尔根。他的内心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是出于好奇,想知道她为什么负情抛弃我,并向她表明这并没有破碎我的心,而我对获得的荣誉和指日可待的圣俸十分满意,并不需要她,也不需要她们那些朝三暮四的女性中的任何一个。” 他很快就找到了彼得·布兰特的茅屋。门口坐着一个姑娘,敏捷地挑着她的织针,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则靠着一把长弓在跟她讲话。看到这人,杰勒德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痛楚。不过,走近些就可以看出,这人原来已年过半百,是个老兵。杰勒德记得曾见过他以了不起的臂力和技巧射靶。不一会儿,年轻人就站到了他们面前。玛格丽特抬起头来,丢下手中的活计,发出微弱的叫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这些激情的表现很快就被驱走,而代之以异常的冷淡。要是起先她没有流露出那种激动,想必此刻远不会显得这么冷淡。 “咦!是你,杰勒德师傅?奇怪,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我是过路看见你的。我想和你说说话,表示个意思,也向你父亲问问好。” “我父亲身体很好。他马上就会来。” “那么我就等他来好了。” “听便吧。好马丁,请你到村子里去一下,告诉我爹,就说他的一位朋友要见他。” “难道就不是你的了?”杰勒德说。 “我父亲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那倒有点令人怀疑。答应好等我,而我刚转过身去就溜之大吉,这可不够朋友。狠心的玛格丽特!你完全没想到我怎样走遍全城找你,没有你我怎样感到什么也不顺眼。” “这些都是空话。如果你真想和我父亲或者和我在一起,你本该回来。先生,在我表叔家我们给你铺了一张床。他本会十分看重你,而且,谁知道呢,我或许也会十分看重你,那天我兴致很好。我向你担保,不管是你还是别的年轻人,都不会看到我再有同样的心情了。” “玛格丽特,伯爵夫人一让我走,我就回去找你。但你已经不在那儿了。” “不,你没有回来。要不,你就会看见我们桌边坐着的那个汉斯·克洛特门了。我们是特意把他留下给你带路的。” “除了一个摔了跤的醉鬼,我谁也没看见。” “在我们的桌边吗?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没有怎么注意——是穿的深色衣服。” 听到这话,玛格丽特的面孔逐渐温暖起来。但马上她装出不相信和严峻的样子,提出了许多精明的问题,杰勒德非常诚实地一一作了回答。最后算是拨开了阴云。他们猜出了造成误会的原因。继之而来的是感情的回潮。由于彼此冤枉了对方,这种回潮就显得更为有力。但尤其危险的是彼此之间感情的表白。双方都承认,自那以后,谁也没有高兴过。要不是这次幸运的相遇,谁也不会再感到人世的快乐。 这时,杰勒德看到桌子上有本打开着的拉丁文《圣经》的手稿本,于是他像只老鹰似的扑了过去。手稿本都是他的爱好。但他还来不及碰着它,两只雪白的手就很快地盖住了书页,一张绯红的脸则俯在手的上面。 “不要这样,玛格丽特,请把你的手挪开,让我看看你在读哪一段。我回家去也将读同一段,好让我的灵魂在《圣经》的那页上和你的相遇。你不愿意把手挪开?那我就只好把它们吻走了。”于是,他频频地吻着她两只手,羞得它们慢慢地移了开去。瞧啊!《圣经》打开之处正是:包在银网中的金苹果。 “真是的,”她说道,“我找这句话不知找了多长时间,但刚一找到——就被你发现了!”她略感前后矛盾,用白白的指头把那句话指给杰勒德看。 “是呀,”他说,“但它今天完全被遮盖在那顶大帽子下面。” “别人都对我说,这是一顶漂亮的帽子。” “也许吧。不过,它遮藏着的才是漂亮的。” “不,不,是丑的。” “就算这样吧,但在鹿特丹是美丽的。” “是的,那天一切都是美的。”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时,彼得走了进来,热忱地欢迎杰勒德,并一定要他留下吃晚饭。玛格丽特溜了出去。杰勒德便和彼得进行了一次友好的饶有学术味道的聊天。玛格丽特带上她的银发网重新出现,对杰勒德投以半玩皮半害羞的一瞥,在他们旁边轻盈地走来走去摆设晚餐,兴高采烈,春风满面。凉爽的黑夜降临之后,杰勒德哄她出去走走。她先是反对,但还是出来了。杰勒德又哄着她走向通往特尔哥的大道。她先是拒绝,但还是去了。他们手牵着手在大道上逛来逛去。等到他不得不离开她时,他们相互发誓永不再吵架,永不再互相误解。他们长时间地亲吻,以印证他们的诺言。然后,杰勒德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回家去。 自那天以后,大多数夜晚杰勒德都是和玛格丽特在一起度过的。双方感情越来越深厚,以至他们感到,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他们真正生活的时光。其余的时间他们都要计数,难熬地忍受着。在这一深厚感情的开端,一切都很顺利。障碍是有的,但在希望、青春和爱情的眼中,这些都显得遥远而微不足道。许多要阻挠这一爱情的人的激烈情绪,并没有发出报警的烽烟来显示其火山般的性质和力量。真诚的爱情的航道舒畅平静,把这两颗年轻人的心永远吸进了它的端流之中。 于是…… [book_title]第七章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不同寻常的紫袍闪着光辉,不同寻常的羽饰在迎风招展。马蹄亮锃锃地跑过特尔哥的街道。窗口和阳台上都缀满好奇的面孔。这是法国大使骑马过市,去附近的森林打猎。 除开他自己的随员,陪伴他的还有勃艮第公爵的几个仆役,是被借来为他增添荣耀并满足他的喜好的。公爵的筋斗专家面带庄重而沉静的威严骑在他的前面。他的威严使得比他更为高贵的同行者也显得轻浮随便。但有时,当敬畏的气氛接近使人感到压抑的程度时,他就会狼狈而有趣地从马上滚翻下来,甚至使得大使也不由得放声大笑。然后,他又以一种逗趣的方式从马尾巴上爬上去。他就这样扮演着他的角色。靠近这盛装行列的尾部,随行着一个引起人们更多注意的东西——公爵的豹子。一个猎人骑在一匹力大无比的弗兰德高头大马上,腰部携带着一个用精工制作的皮带拴着的长匣。这只伶俐的豹子就蹲伏在匣子的顶部,通过一条链子系在猎人身上。人们赞美着它的毛皮和斑纹,并挤到跟前来。有一两个还想摸摸它,拉拉它的尾巴。这时,猎人便以吓人的声音嚷道:“小心点!在安特卫普时,有人只是向它撒了一把灰,公爵就把那家伙化成了灰。” “老天爷!” “我说的是实话。善良的公爵把他关在地下土牢里,老鼠一夜之间就把他的肉啃光,只剩下了骨头。谁叫他惹这可怜的东西呢!活该。”接着,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恐怖的低语声。特尔哥人就再也不敢给他们君主的豹子搔痒了。 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却使他们的情绪又高昂起来。行列中殿后的是公爵的巨人,一个七英尺四英寸高的匈牙利人。这个庞然大物,就像某些别的巨人那样,具有音量很小的高而尖细的嗓门。他是个自高自大的家伙,但自己没有意识到这点,也没感觉到自己有何缺点。此刻,他碰巧看见贾尔斯坐在阳台顶上,便停下来取笑他。 “喂,小兄弟!”他尖声喊道,“我差点走过去没瞧见你。” “您倒是显而易见。”贾尔斯用低音吼道。 “坐到我肩上来吧,小兄弟。”巨人尖叫道,一边伸出大拳头帮他爬下来。 “如果我下来了,我要给你个耳光!”侏儒狮子般吼道。 巨人见这小人火气很大,同时一阵阵的笑喊声也在给他打气,便开始打趣他。再说,他也没有看出人们并不是笑他的机智和风趣,而是笑两种声音——巨人微弱的簧音和小人深沉而响亮的鼓音形成了可笑的对比:高山失声尖气,而鼹鼠堆却轰然雷鸣。 这个奇妙的双簧导致了同样奇妙的结局。贾尔斯完全丧失了耐心和自制力。由于他是一个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小东西,又加上正在发怒,他果然跳到巨人的脖子上,一手抓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捶他的脑袋。巨人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发笑,但拳头打击的重量和速度很快便纠正了他想笑的倾向。 “嘻!嘻!啊!哈!喂!喂!嗬!嗬!圣徒呀!这!来人哪!不然我得把小鬼掐死。不行!我得你的脑袋瓜子给撞裂,往那——”跟着他便转身向阳台发狂似的冲过去。贾尔斯看到自己的危险,及时用双手抓住了阳台,当巨人的头以震耳的响声碰到阳台的时候,一骨碌翻上了阳台。人们尽情大笑,为他们的矮人冠军的灵巧感到得意洋洋。愤怒的巨人抓住两个哈哈大笑的人,像撞两个哑铃似的把他们撞在一起,摇撼着他们,又将他们横着扔在地上——凯瑟琳尖叫起来,用围裙盖住贾尔斯——然后才跟在行列后面气冲冲地大步走去。对这事情的后果,当时还没有谁能有先见之明。但眼下的效果是令人满意的。特尔哥人为贾尔斯感到骄傲,更友好地倾听他想获得羊皮纸的请求,因为他常常跟他哥杰勒德进行这一商品的交易:他到处不花钱地要来一些羊皮纸,杰勒德便赏给他一些铜板。 这同一天的下午,凯瑟琳和她女儿正在围绕她们偏爱的主题——杰勒德——在闲聊。她们谈到他的善良、他的圣俸,以及全家光明的远景。 他们的好运正是以他们原来所希望的形式出现的。除了夏荷洛伊丝伯爵夫人将乐于赠与的圣俸所带来的好处外,还给母女带来了一种快慰,那就是她们将看到自己家里有个神父,有个圣职人员。“他将为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主持婚礼。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娶讨(好主妇)了。我们去世以后,杰勒德将会照顾你和贾尔斯。” “是的,妈。我们将向哥哥忏悔,而不必向一个陌生人忏悔。”凯特说道。 “对呀,姑娘,再说当你爹和我要去见上帝的时候,他还可以给我们涂圣油。” “啊,妈,我祷告上苍,至少这还要过许多许多年。求你别说这个了——一说这个就老使我愁。亲爱的妈妈,我希望死在你们前头。别说了,让我们今天高兴高兴吧。我不感觉痛,妈,完全不感觉痛。这的确奇怪。而且,我感觉这样快活、开朗,所以——妈,你能保守秘密吗?” “孩子,没有谁比我更能保守秘密了。还问什么呢!你知道我能嘛。” “那么我要给你看一件十分美丽的东西。我相信,你从来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不过,你不能让杰勒德知道,因为他想利用它让我们吃一惊。他把它盖得严严的,有时干脆把它拿走。” 凯特拄着拐杖,慢慢走开,留下她母亲一个人既兴奋又好奇地等着看杰勒德的秘密。 很快,她就带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走回来,然后把布包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幅可爱的圣母像。圣母佩带着她所有的纹饰。一顶三重冠罩着她那浓密而美丽的头发。头发松散地飘垂在她的肩上。凯瑟琳起先简直感到肃然起敬。 “就是她,”她叫道,“是天上的皇后娘娘。我从没见过有谁像她那样使我打心眼里喜爱。” “妈,瞧她的眼睛:望着天上,好像它们是属于天上的,不是属于凡人的,还有她那灿烂而美丽的金发。” “我竟然有个儿子能使圣人在一块木板上复活!” “妈,这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年轻的圣徒。这个世界真是配不上他。他生到这儿来为的是画那些得福升天的人,然后自己也升天,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她们还没欣赏够,就听见门口有个陌生人的声音。出于女性的一种诡秘的本能,她们赶紧把画藏在布里,虽然并不需要这样。紧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眼睛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这人就是盖斯布雷克特。他已经有十年没进过这间屋子了。 母女二人惊讶地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又彼此望望对方,然后才说了声:“市长大人!”声调如此富于表达能力,以致盖斯布雷克特感到不能不给她们一个回答。 “是的!我承认,我上次到这儿来办的不是一件友好的差事。人都爱照管自己的利益——伊莱的利益和我的利益是矛盾的。好吧,就让这次拜访弥补一次吧。今天我来是为了你们的事,而不是为我的事。”凯瑟琳和她女儿迅速地交换了一个轻蔑而不相信的眼色。她们比他本人所猜想的更了解他的为人。 “这是有关你儿子杰勒德的事。” “是的!是的!你要他白白替市里干活。他告诉过我们。” “我不是为这种差事来的。我是来告诉你们,他已经落进了坏人手里。” “上帝和圣徒们管管吧!请你不要折磨一个当母亲的!说吧,快点说!不要拖时间编好谎话再说。我们了解你。” 盖斯布雷克特碰到这一羞辱顿时脸色苍白。他来此的动机便又掺上了恶毒的泄愤。“事情是这样的,”他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很快地说道,“你的儿子可能会当上一家之父,而不是神父。他成天和彼得·布兰特的红发姑娘玛格丽特混在一起,就像匹母牛爱牛犊似的爱着她。” 母女同时迸发出一阵大笑。盖斯布雷克特用眼睛瞪着她们。 “怎么!你们已经知道了?” “把你的鬼话讲给那些不了解我儿子杰勒德的人去听吧。女人对他是算不了什么的。” “别的女人也许是这样。但这个女人可真是他眼中的心肝宝贝。或者说,要是你们不把他们拆散,而且马上拆散的话,她就会成为他的心肝宝贝。得了,太太,别让我浪费时间和友好的忠告了。我的佣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一二十次了:手拉着手,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出神,就像——你是知道的,太太——你也是从年轻过来的。” “闺女,我感到不舒服。是的,我也是从年轻过来的。我知道年轻人有多痴多傻。我的心哪!他一下子就把我搞得六神无主了。凯特,要是真的怎么办?” “不会!不会!”凯特急切地叫道,“杰勒德有可能爱上一个年轻女人。青年人全都这样。我真不知道她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这么爱。不过,假如他真爱上了,他会告诉我们的,也不会骗我们。你真是个坏蛋!别,亲爱的妈妈,别这样,杰勒德那么善良,决不会爱一个粗俗的女人。他的爱是属于圣母和圣徒的。唉!我把画拿给你看。瞧,假如他的心灵是庸俗的,他能把天上的皇后画成这样吗——瞧呀!瞧呀!”说着,她把画骄傲地拿了出来。在热情洋溢的这一瞬间,她显得比过去和未来的没有生命的画像更为容光焕发,更为美丽,并以她的雄辩和她对杰勒德的纯结所提供的具有女性特点的这一证据,使市长惊奇得无言以对。他目瞪口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处在这种状态下的眼睛和嘴巴连同整个面部,就像是被转动在同一个枢轴上,时而从肖像画转向两个妇女,时而又从妇女身上转向肖像画。 “呀,这就是她!”他喘着气说道。 “不是吗?!”凯特叫道。这时,她的敌意已缓和下来。“你欣赏它吗?我原谅你吓唬我们。” “我是在疯人院吗?”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说道。他完全被搞糊涂了。“你给我看的就是那姑娘的像,而你说是他画的,并说这是他不可能爱她的一个证据。要知道,画家们都是画他们情人的呀。” “那姑娘的画像?”凯特叫道,惊奇得非同小可,“呸!这不是一个姑娘。这是我们的圣母。” “不,不。这是玛格丽特·布兰特。” “哼,你这瞎了眼的,这是天上的皇后。” “不。只不过是塞温贝尔根的皇后。” “你这亵渎神明的!瞧她的三重冠!” “傻孩子!你瞧她的红头发!难道圣母愿意长红头发吗?要晓得,早在世界诞生以前一万年,她就有选择各种颜色的权力。” 这时,在敞开的门边隐约可以看见一张不安的面孔。这是他们的邻居彼得·拜司根斯。 “出了什么事?”他小心地低声问道,“我们在街那边都听得见你们说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啊,好街坊!出了什么事吗?你瞧市长竟在我们杰勒德脸上抹黑。” “住嘴!”范·斯威顿叫道,“彼得·拜司根斯来得正是时候。他们父女俩他都认得。他们曾在他身上施展过魔力。” “什么!她也是个巫婆?” “要不鸡蛋就不会像鸡了。为什么她父亲叫做巫术家呢?我告诉你,他们曾使这个彼得着过魔。他们在他身上施展邪术,给他治好了绞肠病。彼得,你来瞧,这是谁?你们娘们最好先别讲话。彼得,这是谁?” “啊呀,果真是!”彼得以此作为回答。他的目光似乎被画迷住了。 “这是谁?”盖斯布雷克特性急地又问了一遍。 彼得·拜司根斯微笑了起来。“嘿,你和我一样清楚嘛!不过,干吗要把一顶冠冕戴在她头上呢?我从来没见她戴过一顶王冠。至少我没见过。” “我的天呀!你就不能张开你的大嘴,说出一个姑娘的名字,好叫三个人满意满意吗?” “市长,我愿为您效更多的劳来使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感到满意,岂止张张嘴巴而已。我说呀,如果不是画得和真人一模一样才怪哩!” “这该死的!他不愿,他不愿——咒他吧!” “怎么啦,我干了什么了?” “啊,先生!”凯特说道,“看在仁慈的老天分上,请你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活着的妇女,是——是——玛格丽特·布兰特的面孔吗?” “小姑娘,比一面镜子照出来的还逼真。” “先生,你敢肯定是她吗?” “当然,除开她以外还能是谁?!” “那么,你为什么不马上就说出来呢?”盖斯布雷克特厉声叫道。 “我说了嘛,尽我所能说清楚了嘛!”彼得也嚷道。在这个小小的争执上,他们叫嚷得如此起劲,竟没看见凯瑟琳和她女儿已把围裙蒙在头上,深感痛心地摇晃着。这时,伊莱亚斯正好从店铺回到家,一看到这情况就吓得呆若木鸡。虽然凯瑟琳的脸孔是蒙着的,但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 “我可怜的男人回来了。”她哭哭啼啼地说,“好心的彼得·拜司根斯,你告诉他吧,我没有这个勇气。” 伊莱亚斯变得脸色苍白。看到冷淡了这么多年之后的市长突然来他家,再加上妻子和女儿这么伤心,他担心是发生了什么巨大的不幸。 “理查特!雅各布!”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是!不是!”市长说道,“这是你家门上的事,而且也不是谁死了或者垂危了,老朋友。” “上帝保佑你,市长!我算是舒了口气。这口气差点没把我憋死。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盖斯布雷克特把讲给母女两人听过的话又讲给他听,并把画摆出来作为证据。 “就是这么些?”伊莱说道,感到卸掉了一个大包袱,“你们在哭哭啼啼地嚎叫什么呀?事情是恼火的——气人的,但还不像死了人嘛,还不像有人病倒了嘛。孩子终归是孩子嘛。他长大些,毛病自然就去掉了,这算不了什么。” 可是,当盖斯布雷克特告诉他玛格丽特是一个名声好的姑娘,不能设想,假如他们之间没有谈到结婚的问题,她会对他那么亲热时,他皱起了眉头。 “结婚!那永远办不到!”他严峻地说道,“我将制止。是的,如果必要的话,使用武力——我宁可让他举起手割自己的脖子。我将采取老约翰·凯斯坦前两天的做法。” “看在老天分上,那是怎么回事?”当母亲的忽然拉掉围裙问道。 市长抢着回答: “他叫我把小阿尔伯特·凯斯坦关在市政府的监狱里,直到他投降为止。时间不长,四十八小时。孤孤单单一个人。只供给面包和水,使他的热心肠冷下来。‘请转告我爸爸,我是他恭顺的仆人,’他说道,‘让我重见天日吧——这太阳抵得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 “啊,你们男人真狠心!”凯瑟琳叹着气说道。 “至于这个,市长别无选择:这是法律。假如一个当父亲的说:市长,你把我儿子关起来。他就得照办。如果当父亲的可以不必关他的儿子,那倒是一桩好事。” “得了!得了!我和我儿子不会到那个地步。他一生中从来没违抗过我。他永远不会不服从我。他在哪儿?晚饭时间已经过了。他在哪儿,凯特?” “唉呀!爸爸,我不知道。” “我知道,”盖斯布雷克特说道,“他在塞温贝尔根。我的佣人在路上碰到了他。” 晚饭是在阴郁的沉默中吃完的。黑夜降临了——不见杰勒德!八点钟了——不见杰勒德!于是,父亲把大伙都叫去睡觉,只留下凯瑟琳。 “你和我得出去走走,谈谈这个伤脑筋的新问题。” “我的好人,这个时候还出去吗?往哪儿去?” “还用说。到通往塞温贝尔根的路上去。” “啊,别这样。你是爹,可别说一时的气话。可怜的杰勒德!他以前从没叫你生过气。” “别担心。但事情必须了结。再说,我也不是一个把今天的事拖到明天办的人。” 这对年老的夫妇手牵手地走着。有些读者可能会感到奇怪,因为,一对男女胳膊挽着胳膊走路的习俗,在这以后的若干世纪当中连在欧洲也还没有发现。那天夜晚天气晴朗温和。这种宁静的夜晚自然会使往事在记忆中复苏过来。 “好多年我们都没这么晚散步了,我的好老伴。”凯瑟琳轻声说道。 “是的,亲爱的,比我们还能活着的年头还要多。” “自从求爱的日子过去以后,我们就再没像这样了。” “不错。唉,那时你还是一个长得很丰满的大姑娘哩。” “而你是任何姑娘都想偷看一眼的漂亮小伙子。我可以想象得出杰勒德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就像你往常和我在一起时一样,天性是难以克服的。世世代代都是这样。” “不过,我希望他现在已离开了她的家。见她的鬼,否则我们还得在这儿等他一夜。” “伊莱!” “嗯,凯特!” “亲爱的,尽管我们有那么多的磨擦和烦恼,我和你相处还是幸福的,我相信,要比我——是——一个——修女要幸福得多。你对可怜的孩子谈的时候不会粗暴吧?我们可以坚定而用不着粗暴。” “当然啰。” “可怜的伊莱,你和我相处感到幸福吗?” “这还用说吗?你知道我很幸福。我结识许多朋友,但没有一个像你。亲我吧,我的妻!” “能有一个同甘共苦的心灵,对男人和女人来说都是很大的安慰,不是吗,伊莱?” “是的,我的女伴。俗话说: 它使快乐倍增, 它使烦恼减半。亲爱的,我的感觉也正是这样。唉,那年轻的傻瓜总算来了。” 凯瑟琳颤抖着,紧紧地握着她丈夫的手。月光虽很明亮,但他们是在几棵树的阴影下面,杰勒德没看见他们。在月色中,他边走边唱,容光焕发,喜形于色。 [book_title]第八章 当市长正在特尔哥揭露杰勒德的时候,在塞温贝尔根的玛格丽特也有她自己的苦恼。这是一种家庭妇女的苦恼,但要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深刻得多。她含着眼泪来到年老的士兵马丁·威顿哈根家里。 “马丁,杰勒德就要来了,而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他总是那样心不在焉,经常忘了在家吃晚饭。可怜的小伙子,他一干完活就直接往我这儿跑,来的时候经常饿得发晕。想想看,我却没有什么吃的摆在那么热爱我、顺从我的人面前。” 马丁搔搔头。“我能做点什么呢?” “今天是星期四,是你射箭的日子。说实在的,今天我就指望你了。” “不行呀,”老兵说道,“当公爵或他的朋友打猎时,是不许我射箭的。要不,你读读这个,我大字不识一斗。”于是他从荷包里取出一张盖有大的官印的羊皮纸。这张纸是勃艮第公爵为了酬劳他的射手马丁·威顿哈根在历次战争中的功绩,并为了补偿他为公爵战斗负伤的损失奖给他的优待证书。按照这个证书,他享有某种津贴和恩许。津贴指的是公爵的赈济人员每年支付一次的四墨尔克;恩许指的每星期(只准在星期四,而不得在其他的日子)可以在荷兰公爵领属的森林中射三箭。除开七岁大的雄鹿或怀有小鹿的母鹿之外,任何猎物都许射,但有一条附带的规定,公爵或其友人如在该日打猎,则不能射箭。在这种情况下,马丁就不得前去搅扰森林,否则就要冒丧失薪酬和脑袋以及被罚一便士的危险。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得了,小姐,别垂头丧气了,”他说道,“为了你的缘故,我将不惜拿我的身躯去冒冒险。为了许多还配不上你一个手指头的人我都不止一次这样做了。再说,这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冒险。我只消跨进这儿的森林边缘,很可能就有人会把一只兔子或一只小鹿赶到我的射程之内。” “好吗,如果我让你去的话,你必须答应我不走远,而且不让人看见。宁肯让杰勒德没晚饭吃,也决不能让灾祸降临给你忠实的马丁。” 在作出了所要求的保证之后,马丁便拿起他的弓和三支箭,小心地潜入还不到一浪远的森林。远处可以隐约地听到号角声;所有的猎物都已被惊动。“行,”马丁想道,“我很快就能搞到东西装进砂锅,而谁也不会知道。”他在一棵能看到一块林中空地的枝叶繁茂的橡树后面站定,然后给他的弓——一件名不虚传的可怕武器上好箭。这弓是用英国榆木制成的,六英尺二英寸高,并且有相应的厚度。而马丁也生得胸部宽阔,两臂满是铁一般的肌键。他从孩提时起就箭术娴熟。他能将三英尺长的箭拉到箭头上,箭飞出时,眼睛很难看清,只听见弓弦嘣的一声响,就像竖琴一样悦耳。这张弓在霍艾克斯和卡北尔口战斗中,曾射杀过敌方许多勇敢的士卒。在当时那个时代,战场并不是一团弥漫的硝烟。厮杀的人数不多,但死的却不少,因为他们看得清他们要打的对象,所以不造成杀伤的箭要比现在不造成杀伤的枪弹少一些。这时,一只兔子慢步跑来,惬意地坐下,两只耳朵构成了一个大写的V字形。马丁将他那惊人的武器对着它瞄准好。箭嗖的一声飞去,弓弦嘣的一响。却不料,马丁急于射杀,反以一寸之差落了空。那支箭看去像是射中了,但只是射在离它很近的地面上,像一道闪电似的从它肚子底下穿过,然后嗖嗖地沿着短短的杂草滑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兔子垂直地跳起三英尺高,接着以最快的速度跑掉。“瞎射一阵!”马丁自语道。这正好充分证明他不是一个惯常瞎射的人,否则他本会责怪兔子。他刚在弦上安上另一支箭,便看到一只斑鸠落在他所靠的树上。“啊哈!”他想到,“它小倒是小,但味道不错。”这回他更认真对待了。他小心地拉开弓,很平稳地把箭射出去,看到它显然正好射穿了那只鸟,使得羽毛像灰尘一样扬向天空。那班鸠胸部固然被射伤,但并没被射穿,所以它并没有落在他脚边,而是微弱地扑打着翅膀飞走,再拚命地一挣,越过树梢,又飞了五十来码,最后坠死在地上。但由于浓密的枝叶遮挡,他看不清究竟是坠落在哪里。 “运气不好。”他沮丧地说道。但他又安上一支箭,敏锐地注视着林间空地。忽然,他听见一阵飒飒的响声,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一只漂亮的雄鹿越过空地,但射它已来不及了。他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把弓往地上一扔。恰好在这个时候,一个长长的有斑点的野兽轻捷地跟在雄鹿后面滑走过去,腹部似乎在拖着地走。马丁赶忙拿起弓:他认出了是公爵的豹子。“猎人离它不远,”他自语道,“我不能让人看见。杰勒德今晚只好不吃晚饭了。” 他一股脑儿钻进树林,跟在雄鹿和豹子后面,因为那正是他回家的路。他没走多远便听见前面有一种不寻常的响声——树叶沙沙的响声和脚步在地上的践踏声。他赶紧向那个方向跑去,发现那豹子正伏在鹿的背上,用牙齿和爪子在撕它的肉,而鹿在绕着圈子跑并痉挛地蹦跳着,鲜血则顺着它的毛皮往下淌。这时,马丁横下了一条心,要为玛格丽特搞到鹿肉。他把箭拉到箭头上,一下就把它射进了雄鹿的肚子。尽管鹿背上还伏着那只豹子,它也猛然高高地跳起,顿时倒毙在地。那豹子若无其事地继续撕裂着它的躯体。 马丁原指望豹子会饱饮鲜血而让他把肉检走。他等了几分钟,然后果断地走上前去,伸手抓住鹿的一只腿。那豹子发出一阵吓人的怒吼声,不再吸血。它看出了马丁的意图,显得很生气,并做好戒备。怎么办呢?马丁曾听说野兽经不住人眼的凝视。于是他挺立着,眼睛瞪着豹子。豹子回敬他的是充满兽性的目光,并且盯着他不放。马丁想继续用眼睛制伏这个野兽。然而,豹子却野蛮地无视自然法则,发出可怕的吼声,接着目光似火,张牙舞爪地向他的头部扑来。他刚好来得及捏住它的喉咙,没让它的牙齿咬碎他的脸。但它的爪子已抓住他的一个肩头撕将起来,另一个爪子则对准了他的面颊。这本来会更要他的命,但马丁是个老式装束的人,不戴礼帽,而戴一顶和他的紧身上衣同样的皮子做的皮帽,同时把它像兜帽一样罩在头上,豹子的爪子便卡在松驰的皮帽里。马丁费了老大的劲,才使它的牙齿没碰到他的脸。他死死地握紧豹子的咽喉,而豹子则不停地撕扯他的肩头。他感到就像一把钝镰刀在不停地切割一样。疼痛是可怕的。但这不仅没能吓住老兵,反而使他火冒三丈。他以几乎和豹子不相上下的狂怒咬牙切齿,并以铁一般的力量掐它的脖子。两对眼睛互相怒目而视,而人的眼几乎和兽的眼同样残暴。豹子发现他是在想掐死它,于是疯狂地拚命挣脱。它把马丁的兜帽拉下来罩住他整个的脸,使他看不见东西,并把它的爪子从他的肩里连皮带肉地抽出来。但老兵仍然以铁一般的手和臂掐着它。突然,它那高高翘着的尾巴耷拉了下来。“啊哈!”马丁高兴地喊道,并死死地把它捏紧。接着,它的躯体失去了弹性,老兵手里握着的已是一个被窒息了的、没有活力的东西。但他仍然捏着,直到它不再动弹才使劲把它扔在地上。然后,他喘着气挪开兜帽一看,只见那豹子舌头伸着,爪子满是血,无声无息地躺在他脚边。到这时,马丁才感到恐惧起来。“我杀了公爵的豹子,这下我得死了。”他赶紧抓了几把树叶扔在它上面,然后扛起雄鹿,踉踉跄跄地走去,一路上留下了一条血迹——他自己的血加上雄鹿的血。他撞进彼得的屋子,自己淌着血,身上也沾满了血,样子十分可怕。他把鹿的尸体扔在地上。 “得了——别问,”他说道,“先给我烤一大块鹿肉。我饿得发晕。” 玛格丽特没看出他受了伤,以为血全是鹿身上的。 她在炉火边忙着,而坚强的老兵则在一边给自己止血和包扎伤口。不久,他就跟杰勒德与玛格丽特大享烤鹿肉来当晚餐了。 他们十分快乐。考虑异常周到的杰勒德带来了一瓶斯坦姆酒。在酒的作用下,马丁完恢复了过来,对他们讲述鹿肉是如何弄到手的。他们对这一了不起的功绩都感到欣喜。 他们的快乐突然被意外地打断。玛格丽特目光呆滞,像中了邪,面孔因恐惧而变得苍白。她喘着气,不能讲话,只是用颤抖的指头指着窗子。他们的眼睛跟着她转过去,在黄昏的微光中,可以看见有个眼睛像萤火虫的黑影蹲在窗前。 这是豹子。 他们被闪着绿光的眼睛吓得呆若木鸡地站着。这时,林中响起了一声犬吠。听到这吠声,马丁直哆嗦。 “他们丢失了豹子,现在正赶着戴上口套的猎狗来跟踪它的臭迹。他们会在这儿找到豹子,还会发现鹿肉。永别了,朋友们,马丁·威顿哈根在此了结了。” 杰勒德一把抓起老兵的弓,放在他的手上。 “勇敢些,”他叫道,“把它射死,抢在他们来之前把它扔进森林,谁会知道呢?” 更多的血犭是之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近。 “见它的鬼!”马丁叫道,“我饶过它一次。现在是要么它死,要么我死,或者,更可能的是两个都死。”接着,他举起弓,把箭拉到头上。 “别!别!”玛格丽特喊道,并把箭夺过来。箭折成两半,落在弓的两旁。与此同时,外面已经响彻了血犭是的吠声。他正在紧紧地跟踪嗅迹。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你把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了。” “不!”玛格丽特叫道,“我救了你。你们两个都别在窗子跟前!把刀子给我,快!” 她抓住马丁那把刀口很长的猎刀,几乎是从他的腰带上把它扯了下来,跟着冲出门去。现在整个屋子已被狂吠的猎犬和呼喊的人们所包围。 萤火虫般的眼睛依然盯着不动。 [book_title]第九章 玛格丽特割了一块鹿肉,跑到窗前,抛向闪着绿光的眼睛。这对眼睛伴随着一声野性的嚎叫,扑向鹿肉。接着可以听到一阵撕裂声和啃嚼声。正在这时,一条猎狗狂吠起来,吠声是如此近,如此响亮,使得屋子也产生了共鸣。站在窗前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缩在一起。这时,那豹子担心它的晚餐被抢走,便敏捷地带着它悄悄溜向树林。紧接着,人、马和狗都慌乱地从窗前跑过,大吼大叫地跟踪而去。马丁和他的同伴这才吸了口气。要知道,豹子跑得很快,总得离他们屋子三英里以外才会被捉住。他们紧握着手。玛格丽特抓住这个机会哭了一阵,杰勒德给她把眼泪吻掉。 重新回到餐桌以后,杰勒德为女子的机智干杯。 “女子的机智胜过男子的力量。”他说道。 “不错,”玛格丽特说道,“但那是在她们所爱的人遭到危险的时刻,而不是在别的时候。” 这天晚上,杰勒德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往常更长,回家时比以往更为她感到自豪,更快活得像个王子。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树的阴影下,他碰到两个人。他们几乎是在拦他的路。 这两个人正是他的父亲和母亲。 这么晚还出来!原因是什么? 他感到一阵寒战。 他停下脚步望着他们,他们严峻地站着,默不作声。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了几个字询问他们。 “还问干吗?”父亲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站在这儿。” “啊,杰勒德!”母亲说道。声音中充满了责备,但又充满了疼爱。 杰勒德的心在发抖。他默然不语。 父亲怜悯起他的窘态,对他说道:“别这样,你用不着低着头。你又不是第一个被红颜蓝眼俘虏的年轻傻瓜。”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凯瑟琳插嘴道,“这是巫术。彼得是个巫术家,他在这方面是有名的。” “得了,神父先生,”父亲继续往下说道,“你自己知道你不能和女人厮混。只要你向我们保证不再去塞温贝尔根,一切都算了。我们不会因为你失足一次而苛待你。” “我不能答应这个,爸爸。” “不答应这个?你真是个年纪轻轻的伪君子!” “别这样,爸爸,不要乱叫我。我不过是缺乏勇气告诉你我明知会使你生气的事。那位说给你听的好心朋友,不管他是谁,我都十分感激。这就像搬掉了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是的,爸爸,我爱玛格丽特。请别叫我神父,因为我决不会当神父。我宁肯死。” “年轻人,那我们就走着瞧吧。别再不听我的了。你会懂得不尊重父亲会是什么下场的。” 杰勒德没有吭声。一家三人在阴郁的沉默中走回家去,只是凯瑟琳偶尔一两声叹息才打破下一沉默。 从这时起,特尔哥的这个小屋就不再是个宁静的地方了。第二天,杰勒德在全家面前挨了一顿训。家里人都大声嚷嚷,说他不该,只有小凯特和侏儒例外。这侏儒自己也莫名其妙,总是习惯于看着凯特行事。至于说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他们却比当父亲的还厉害。看到这么多人反对他,杰勒德感到惶惑不安,而以希冀的目光望着小妹妹的面孔。她泪盈盈地听着倾注在昨天还受到全家宠爱的杰勒德身上的粗暴难听的话,但她并不给他打气。她把头转过去说道: “亲爱的,亲爱的杰勒德,祷告上帝纠正你这个愚蠢的错误吧!” “怎么,你也反对我吗?”杰勒德忧伤地说道。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来,离开家,往塞温贝尔根走去。 如果争端的双方,尽管利益和思想互相对立,但感情把他们连结在一起,那么,争端开始时是比较单纯的:一上来也许双方都有对的地方。正是在这个时候,要是出现一个理解双方的冷静而贤达的朋友,那就会是上天送来的可贵的礼物,因为分歧越持久,它就会因为人生来就爱犯错误、爱发怒这个弊病,而变得越来越大。既然人性的上述缺点不只限于某一方才有,争执总是以双方都有错误而告终。 争斗的双方是力量悬殊的。伊莱亚斯怒气冲冲,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则居心叵测。不过,杰勒德具有一个更宽广的胸怀和受过更多教育的头脑。他们只顾一方,他却能顾到双方,因而一阵阵地犹豫不决,而且看去并不恼怒,只是觉得不幸。在这场斗争中,他也是孤立的。他不能向任何人交心。玛格丽特是一位个性强的女子。他不敢告诉她他在家里的处境。她很可能和他的亲人站在一边而放弃他,尽管这需要她牺牲自己的幸福。玛格丽特·范·艾克曾在别的场合给过他巨大的安慰。但就当前这种情况来说,他不敢把她当做自己的知心人。她自己的历史是人所共知的。在她的早年时期,她曾有过许多求婚者。但为了艺术的缘故,她都一一拒绝了,因为贤妻良母的责任和艺术很不相容。因此,她保持独身,而和她的弟兄一起搞绘画。他怎能告诉她已辞退了她给他搞来的圣俸,何况这正是为了求得她在他这个年龄时如此藐视而轻易地牺牲了的爱情这个东西呢? 在这段时期,杰勒德是很有可能屈从的。但另一方面,他却有老凯瑟琳作为他一个很厉害的盟友。这位好心的,但未受过教育的妇女不能像她女儿那样沉静而坚定地行事,更谈不到有计划地行事。有时她会激怒杰勒德,从而帮助了她,因为愤怒会大大助长勇气。但在另一些时候,她又会骤然倒戈,杀向自己一边的人。姑且举许多例子当中的一个来说明问题吧。一天,当凯瑟琳和所有别的人都在家的时候,科内利斯说:“我们的杰勒德娶玛格丽特·布兰特?我看,这是饥不择食,渴不择饮。” “那么,你结婚的时候又该是什么情况呢?”凯瑟琳嚷道,“杰勒德能画,能写,但你这个懒鬼能做什么来养你的妻子呢?除开等着继承你爹的遗产,我看你什么也不行。啊,我们看得出你和西布兰特为什么不愿让那可怜的孩子结婚。你们是害怕他和你们一道分享我们的财产。即使他参加分财产,即使我们给他,那也不是分走你们的,也绝不可能是分走你们的。” 在这样的一些场合,杰勒德就会觉得暗自好笑,心情有所振奋,而凯瑟琳倒霉的盟友则感到一时的狼狈。但在惹人的烦恼持续了六个月之后,最后终于达到了高潮。父亲在全家人面前对儿子说,他宁肯叫市长把他关在市政厅里,也不能让他娶玛格丽特。杰勒德一听,脸色气得刷白,只是拚命压抑自己才没有吭声。父亲又继续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年底之前你必须成为一名神父。” “是这样吗?”杰勒德嚷道,“那么,大家都听我讲清楚。上帝和圣贝汶在上,我发誓,只要玛格丽特活着,我就决不当神父。如果要通过武力,而不是通过父子之情和责任感来解决,那么父亲,您就试试用武力吧。但武力并不能帮您的忙,因为市长来抓我的那天,我已永远离开了特尔哥,也永远离开了荷兰和我父亲的这个家。在这个家里,这些年我之所以受到重视,看来着眼点并不是我本人,而是从我身上将搞到的东西。” 说着他便拂袖而去,由于愤怒和绝望而面无人色。 “瞧!”凯瑟琳叫道,“这就是把年轻人逼得太狠的结果!男人真是比老虎还残忍,甚至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这样。上帝做主,不管他结婚还是打光棍,都不能让他离开我们。” 正当杰勒德脸色刷白,心跳剧烈地从屋里走出来时,他碰上了赖克特·海恩斯。她给他捎来一个信:玛格丽特·范·艾克想见见他。他看到年老的贵妇人像法官似的严峻地坐着。她没浪费时间来说点开场白,而是开门见山,冷冷地问他为什么近来一直没来拜访她。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就以一种讥诮的口吻说道:“年轻的先生,我原以为我们曾经是朋友哩。” 听了这话,杰勒德显得非常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因为你从没告诉过她你在谈恋爱。”看他窘得可怜,赖克特·海恩斯说道。 “住嘴,丫头!他有什么必要把他的事跟我们讲呢?我们不是他的朋友,我们配不上做他的知心人。” “哎呀,我的再生母亲!”杰勒德说道,“我没敢把我的傻事告诉您。” “什么傻事?难道谈恋爱是傻事吗?” “我一生当中,人们每天都对我这么说。” “你本来不必害怕告诉我的女主人。对于真诚的情侣她总是很体贴的。” “女士——赖克特——我害怕,因为有人告诉我……” “说吧,有人告诉你……” “说您年轻时藐视爱情,而宁要艺术。” “孩子,过去我确实是那样,但结果如何呢?瞧我在这里就像一个枯树桩,而我青年时代的女友却身旁膝边儿孙满堂。我牺牲了我做贤妻良母的甜密乐趣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亲爱的弟兄。他们早已去世,离开了我。至于说我的艺术,它也差不多要离开我了。我还保留着这方面的知识。但当手也抖起来的时候,那有什么用处呢?没有。杰勒德,我把你看做我的儿子,你为人善良,生得清秀。你是一个画家。但不像我认识的某些画家。我将不让你像我过去那样断送自己的青春:你应当娶这个玛格丽特。我已经打听过。她是一个好女儿。我家的赖克特是个爱传街谈巷议的人。她什么都告诉了我。但这并不妨碍你亲自告诉我。” 可怜的杰勒德真是喜出望外,因为他可以热情地,而且是在一个能理解他之所以钟情于玛格丽特的人面前,赞美玛格丽特。 在听他讲恋爱过程的时候,很快就出现了两双湿润的眼睛。而当可怜的小伙子看到这情景时,便出现了三双湿润的眼睛。 妇女都是充满勇气的人。她们的勇气井不完全和男子的勇气性质相同。去它的,要是相同可不行,我们就休想踩在她们身上。幸好这是一种替代性勇气。她们无论如何决不会参加一次斗牛比赛。但有人谈到,她们观看一场斗牛比赛时,不见她们战栗,也不见她们替斗牛士担惊受怕而勇气有所动摇,倒是男性观众——一些法弱的家伙!——反而容易有上述反应。人们看到她们将男人送往战场的决心真是无与伦比,正像某个俏皮狗说的那样:“以他人之皮为皮,勇莫大于妇人。” 杰勒德现在正从这一特点中得到好处。玛格丽特和敕克特都意见一致,认为一个男人应当总是抓住公牛两只角,当机立断。杰勒德惟一的办法就是马上娶玛格丽特·布兰特。一旦先斩后奏,过些时候老人也就会回心转意。反之,如果按照目前的情况继续下去,时间越长,对各方面就越不利,特别是对杰勒德不利。 “瞧他们几个把他搞得多苍白,多消瘦。” “的确你是又苍白又消瘦了,杰勒德先生。”赖克特说道,“看到一个年轻人这样消瘦下去,真叫人伤心。女主人,今天我在街上碰到他的时候,差点放声哭起来——他变得太多了。” “我敢保证别人照样红光满面。唉,赖克特,事情就是如此。” “啊,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变化。” “当然啰。我们画家比不过他们粗人。我们是玻璃,他们是石头。我们受不了小心眼人的那些烦恼,烦恼,烦恼。而为了人类的利益,我们也不应受到这些烦恼。天晓得,要构思和绘制一幅杰作已够艰苦的了,还别说外加蚊子和苍蝇叮得你要死。” 既然杰勒德对父亲要使用暴力的威胁很感恼怒,他自然乐于倾听这些友好的声音告诉他,明智而审慎的办法就是叛逆家庭。不过,倾听归倾听,他并不信服。 “我并不怕我父亲的暴力,”他说,“但我的确怕他发怒。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也不会监禁我。如果监禁是我惟一担心的事,那我明天就可以娶玛格丽特。不。他会不认我。要是这样,那我就会把玛格丽特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来,给她一个穷困的丈夫,而这个丈夫又受到双亲的诅咒,永远抬不起头。女士!我有时候想,要是我能秘密地和她结了婚,然后把她带到我的技艺能比在荷兰得到更高报酬的某个国家,等风暴平息之后,钱包里装满钱再回来,说声:亲爱的父母亲,我们不求分你们的财产,只求你们像往日那样,也像我们一直爱你们的那样再爱我们。——可是,哎,别人会对我说,这些都是毫无经验的年轻人的梦想。” 年老的贵妇人眼中闪出了光芒。 “这不是梦想,这是年轻人身上了不起的见识。现在就看你是否有勇气实践你自己的这个想法。杰勒德,有个国家此刻正等待你去寻求某种幸运。这儿艺术冻结,但在那儿,艺术正在繁荣,而且是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从未有过的繁荣。” “是意大利!”杰勒德叫道,“是意大利!” “不错,是意大利!在那儿,画家们像王子一样受到尊敬。缮写家们每誊抄一份手稿就可以得三百个金币的酬金。你不知道神圣的教皇陛下已写信给各国,招募有技术的缮写家去誊抄成百上千的珍贵手稿吗?这些手稿是在野蛮的土耳其人将学术和学者从君士但丁堡赶走以后,涌向那幸运的国度的。” “不,我不知道。但我一生一直梦想和希望的就是能走访艺术的皇后意大利。唉,女士!但旅程这么长,而我们又这么穷。” “只要你有勇气去,我来给你搞盘缠。我能设法弄到十个金安琪儿。这十个金安琪儿够你用到罗马了。假如那姑娘真像理所应当的那样爱你的话,也够做她和你一起去的旅费。” 这个问题他们一直谈到半夜。打那天以后,杰勒德的精神才算恢复了过来。他好像随身佩带有一种秘密的护身符,足以对付回家后在他耳边飞来飞去的各种刺耳的讥诮话。 除开为他费力地搞盘缠外,玛格丽特·范·艾克还给了他一样很值钱的东西。她说:“我将把我从大师们那儿学到的秘诀告诉你。这些大师都不在了,跟他们同辈的人也没有一个留下来的。这些秘诀甚至意大利人也不知道。因此,我现在在特尔哥告诉你的东西,你将可以在佛罗伦萨高价出售。仔细看看我兄弟简的画吧:时间尽管会使得别的油画褪色,但他的油画的色彩仍然保持着离开画架时的鲜艳和光泽。原因是他从不盲目而仓促地行事。他不依靠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