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悬崖山庄奇案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3043 [book_dec]【Peril at End House】又译作:海滨古宅险情,古屋疑云,悬崖山庄的奇案,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本书主要讲述了尼克·巴克利、波洛和黑斯廷斯在滨海小镇圣卢所发生的故事。波洛又开始休假了,不过,像往常一样,休假又被打乱了……在滨海小镇圣卢,波洛和黑斯廷斯结识了我们的女主角——尼克·巴克利小姐,也就是悬崖山庄的主人。尼克小姐纯粹是个乐天派的人物,精神奕奕,一副摩登派头。尽管意外事故接二连三,死神也几乎与她擦身而过,她依然保持乐观的心态,对这一切满不在乎。的确,她自己也说,她没有仇人,也没有大笔家财,唯一的财产就是悬崖山庄—— 一座死气沉沉的古屋。然而,波洛却心事重重,他警告尼克小姐: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book_img]Z_9923.jpg [book_title]第一章 美琪旅馆 我觉得,英国南部没有哪个滨海小镇有圣卢那么令人流连忘返,因此,人们称它为“水城皇后”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到了这里,游客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维埃拉(译注:法国东南部及意大利西北部的海滨地区,濒临地中海,以风光旖旎著称)。在我的印象里,康沃尔郡的海岸正像法国南方的海滨一样迷人。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他听了以后说: “昨天餐车里的那份菜单上就是这么说的,我的朋友,所以这并非你的创见。” “难道你不同意这种说法吗?” 他出神地微笑着,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 “哦,真是对不起,黑斯廷斯。我想到别处去了。我在想你刚才提起的那个遥远的地方。” “法国南方吗?” “是的,我在想去年冬天,去年冬天我就在那个地方,还有那个案子……” 我记起来了。去年冬天在法国南方的蓝色列车上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案情复杂神秘,但被波洛侦破了。他永远是那么审慎敏锐,而且老是百无一失。 “要是我当时同你在一起该有多好!”我深感惋惜。 “我也是这么想的,”波洛说,“要是你在,你的经验一定会对我大有裨益。” 我从侧面打量着他,经验告诉我他的恭维是不可信的,但这次他显得相当一本正经,不过他那一套我是心里有数的。 “尤其是你那引人入胜的想象和推测,黑斯廷斯,”他沉思着往下说,“一个人总是喜欢换换口味的。有时我也屈尊跟我那出类拔萃的男仆乔治讨论个把问题,可是他连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这段话简直不着边际。 “告诉我,波洛,”我说,“你难道不想再重操旧业了吗?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对我非常合适,我的朋友。躺在海滩上晒晒太阳——还有什么比这更悠闲舒适的吗?从大功告成的顶峰上急流勇退——还有什么比这更冠冕堂皇的吗?人们这样在议论我:‘看呀,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一个伟大的、举世无双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我就满足了,我不再有更多的要求了。我是谦虚知足的呀!” 我从来没有用过“谦虚”之类的字眼来描写自己。看来我这位朋友的自我吹嘘并没有因年纪的增长而有所消减。他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用各种自以为极其优美的姿势拈着唇髭,发出一种自我陶醉的“唔……唔……”的声音。 我们坐在旅馆的小阳台上。这是圣卢最大的一家旅馆,座落在海岬上,俯瞰着浩瀚无边的大海。小阳台下就是旅馆的花园,里边到处是棕榈树。大海深蓝悦目,天上万里无云。八月的太阳以它所拥有的全部热量一心一意地照耀着(这在英国实在难得)。蜜蜂发出嗡嗡声,听着使人心平气和——所有这一切都好得无以复加。 我们是昨天晚上才到这里的,打算在这儿逗留一个星期。如果这种好天气能延续下去的话,我们的这次休假便肯定完美无缺。 我拾起从手中落下的晨报细看起来。政治形势令人担忧,而且在中国又出了麻烦。有一则消息详细报道了一个传闻中的城市骗局。总之一句话,报纸上没有什么振奋人心的东西。 “有一种叫做什么‘鹦鹉病’的毛病十分奇怪。”我说着把报纸翻了过去。 “非常奇怪。”波洛这样应了一声。 “瞧,在利兹又有两个人得这种病死了。” “遗憾之至。” 我又翻了一页。 “关于飞行员塞顿上尉的环球飞行还是没有消息。这些家伙真勇敢。他那架叫‘信天翁号’的水陆两用飞机一定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如果他上了西天可就太糟糕了。不过也许还有点希望,他可能降落在太平洋里一个什么海岛上了。” “所罗门群岛上大概还有吃人的生番吧,有吗?”波洛笑嘻嘻地问。 “那飞行员一定是个好样儿的小伙子。这种壮举归根结底是为我们英国人争光的。” “是呀,大可以安慰一下在温布尔登(译注:指世界网球锦标赛)的失败了,”波洛说。 “我,我并不是说……” 我的朋友巧妙地岔开了我的辩解,宣称说: “我并不是塞顿那倒霉虫的什么两用飞机,我是个世界主义者。对于英国人,如你所知,我向来佩服得五体投地。比方说吧,他们始终一丝不苟,就连看报纸也总是一字不漏,看得十分彻底。” 我继续浏览着政治新闻。 “内政部长的日子不好过呢!”我笑了起来。 波洛听了,说: “可怜的人,他有他的难处。啊哈,不错,他还在缘木求鱼哩。” 我不解地看着他。 波洛微笑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卷用橡皮筋扎住的邮件,从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我。 “这信我本来昨天就应当收到的。”他说。 我把信看了一遍,心里不禁又愉快又激动。 “波洛,”我叫道,“这真是对你最高的赞誉了。” “你这样想吗,我的朋友?” “他对你的才能恭维备至。” “他是对的。”波洛说着,谦虚地把眼光移到了别处。 “他请求你帮他解决这些难题,而且是作为私人的要求。” “不错,但你大可不必向我复述这封信的内容。你总该知道,亲爱的黑斯廷斯,我自己看过这封信了。” “不妙啊,”我叹道,“这就意味着我们的休假算是到此结束了。” “不,不,你别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但内政部长说事情已经火烧眉毛了。” “他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对。政治家们总是神经过敏。我在巴黎下议院亲眼看到……” “是呀,是呀。但,波洛,我们总应当准备启程了吧?去伦敦的快车已经在十二点开走了,下一班……” “镇静些,黑斯廷斯,镇静些,我求求你。嗨,老是那么冲动,见到风就是雨。我们今天不到伦敦去,明天也不去!” “但部长的要求……” “跟我毫不相干。我不属于你们的警察系统,黑斯廷斯。他要我作为一个顾问侦探参加工作,我拒绝了。” “你拒绝了?” “当然。我礼数周到地写了封信向他深致歉意,告诉他我已经成了一座荒凉的废墟。我退休了,告老了,完蛋了。” “你没有完,没有!”我激动地喊了起来。 波洛拍拍我的膝盖。 “啊,我忠实的朋友,你的话当然也有道理。我大脑里那些小小的灰色细胞还照样有用,我的机敏才智也不减当年。但退休之后,我的朋友,我毕竟是个退了休的人啦。我不是那种戏演完了还赖在台上对着喝彩的观众谢幕十二次的名角儿。我以一切慷慨姿态中之最慷慨的姿态说:让年轻人有个机会来一显身手吧。虽然我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什么身手可显,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真的会有那么两下子,至少应付一下部长的那些令人沉闷不堪的案子总还是可以的。” “可是,波洛,部长毕竟是很恭维了你一番的。” “我,哦——我是不吃那一套的。内政部长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当然明白如果有我助他一臂之力,一切疑难都会迎刃而解。可惜他运气不佳,赫尔克里-波洛已经办完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案子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打心眼里痛惜他如此固执。侦破了部长委托给他的案子以后,他那早已蜚声全欧的声誉不是会添上一道更耀眼的光彩吗?不过,我对他的坚决态度又不能不钦佩。 突然我想起了激将法,就说: “我想,你不会是害怕了吧?信里那一席话甚至可以打动上帝。” “不,”他回答说,“谁都不可能动摇赫尔克里-波洛。” “不可能吗?波洛。” “的确,我的朋友。‘不可能’这种字眼是不应当随口乱用的。其实,我并不是说即使有一颗子弹打在我身边的墙上我都会置之不理。人总是人呀。” 我笑了。他说话时一颗小石子刚刚打在我们脚下的台阶上。他那迅捷的联想叫我觉得有趣。他弯腰拾起那玩意儿,继续说道: “是呀,人总是人。虽然有时就像一条睡得又香又甜的狗,却还是一叫就醒的。你们有句格言就是这么说的。” “不错,”我说,“要是有人在你眼皮底下作案,尽管你已经退休了,那家伙还是要倒霉的。” 他点点头,可是心不在焉。 突然间不知为什么他站了起来,迈下台阶走进了花园。这时一位姑娘正在花园里向我们这边匆匆走来。这是个非常娇媚的姑娘,当她走到波洛身边时,波洛不知在看什么地方,结果一不小心在树根上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我连忙跑过去同那姑娘一起把他搀了起来。我虽然全部心思都在我那朋友身上,却也感觉到——不是吗?人们有时不用眼睛只凭感觉也能看得一样清楚——那姑娘有深棕色的头发和深蓝色的大眼睛,满脸顽皮的神情。 “太对不起了,”波洛结结巴巴地说,“小姐,你太好了,我非常抱歉——哎哟,我的脚疼得厉害。哦,不,不,没什么,只不过脚脖子扭了一下而已,过几分钟就会好的。不过要是你们能扶我一下,黑斯廷斯,还有这位好心肠的小姐……嗯,求这位小姐来扶我可真是怪害臊的。” 我们一边一个扶着这位唠叨不已的老头子走到台阶上,让他坐在一张椅子里。我建议马上找个医生,可他坚决反对。 “没事儿,我告诉你。只不过是脚脖子扭了一下。疼上一阵子便会万事大吉的。”他龇牙咧嘴地皱起眉头,“瞧吧,一会儿我就会把这件倒霉事忘得一干二净。小姐,我对你千恩万谢啦。请坐一会儿,求求你。” 姑娘坐了下来。 “有什么可谢的!”她说,“不过我总觉得应当请个医生看看。” “小姐,我向你保证用不着麻烦医生。你在这儿比医生还强呢。” 姑娘笑了起来,说: “这倒很有趣。” “来点鸡尾酒怎样?”我提议,“现在正是喝点鸡尾酒的时候。” “那么——”她含糊地说,“我就沾光了。” “马丁尼酒(译注:一种用杜松子酒、苦艾酒和苦味酒混合而成的鸡尾酒)好吗?” “好的,要那种不带甜味的。” 等我去叫了酒回来,发现波洛和那姑娘已经谈得十分投机了。 “你想到没有,黑斯廷斯,”他说,“岬尖上那所房子,就是我们刚才赞美不已的那所,就属于这位小姐。” “真的?”我说。我根本想不起什么时候赞美过那所房子,事实上我几乎压根儿没注意到那里有一所房子。“它看起来怪阴森森孤零零的。” “它叫作‘悬崖山庄’,”这姑娘说,“我很喜欢它。但它是一所古老破旧的房子,而且一天比一天凋敝了。” “你是一个古老世家的惟一后裔吧,小姐?” “哦,算不上什么世家。但我们姓巴克利的住在这儿已有两三百年了。我哥哥三年前去世后,我就成了巴克利这一家族的惟一继承人了。” “多凄凉!你一个人住在那所房子里?” “啊,我常出门。不过我不出门的时候家里总是宾朋满座的。” “这倒相当时髦,不知怎么回事,我脑子里总有这么个画面:你在那所房子里,身边围绕着徘徊不去的阴魂,坐在神秘的古屋深处。” “真怪,你怎么会想出这样一幅图画?不,没有什么阴魂。就算有,也一定是些善良的幽灵。我三天里三次幸免于惨遭横死,所以我觉得一定有一种冥冥中的神力在庇佑着我。” 波洛在椅子上挺起了身子。 “幸免于死?那倒是挺有意思的,小姐。” “哦,倒也不是什么惊人的事儿,只是些意外事故,你知道。”她掉开头避开了一只飞过的黄蜂,“这些该死的黄蜂!这附近肯定有它们的巢。” “啊,这些蜜蜂黄蜂什么的——你不喜欢它们吗,小姐?你大概被它们螫过了吧?” “那倒没有。可是讨厌它们紧挨着你的脸大模大样飞过去的那股邪恶劲儿。” “帽子里有一只蜜蜂(译注:指神经不正常),”波洛说,“这是你们英国人的说法。” 这时鸡尾酒送来了。我们举起酒杯,照例互相说些无聊的祝酒词,干了杯。 “我该到旅馆里去了,真的,”巴克利小姐说,“我猜他们一定在找我了。” 波洛清了清嗓子放下酒杯。 “嗨,如果有一杯美味的巧克力该多好!”他喃喃地说,“但是在英国,人们是做不出这种饮料的。不过英国人有些习惯倒也叫人看着觉得赏心悦目。比方说,女孩子们帽子的戴法怪有模有样的,而且这种戴法多么方便……” 姑娘看着他,说: “我简直不懂你在说些什么,难道这样戴帽子不好吗?” “你问这话是因为你很年轻,太年轻了,小姐。但我见得比较多的倒是那种老式的戴法:头发梳得又高又结实,帽子扣在上面,用一大堆别针从四面八方把它紧紧地别在头发上。” 他用手在头上比划着怎样用那些别针狠狠地把帽子和头发夹在一起。 “那多不舒服呀!” “我倒不这么想,”波洛说。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说明他对那种发式的帽子的弊端了解得十分透彻,“不过一旦起了风可就遭罪了。要飞走的帽子靠了那些别针死死抓住你的头发,叫你像得了偏头痛似的。” 巴克利小姐取下她的宽边呢帽放在一旁,说: “现在取下帽子才不费事哩。” “所以我才深有感触,说话既简便又优雅。”波洛说着微微弯了弯腰。 我很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她那乱蓬蓬的深棕色的头发使她看上去很淘气。其实她整个人都是一身调皮相。小小的脸蛋,丰富的表情,活像一朵猫脸花。那双深蓝色的大眼睛,还有其它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韵味,都具有勾魂摄魄的魅力。但当我看见她眼圈发黑,就暗自思忖,这会不会是轻浮的标志。 我们坐的地方是比较冷僻的。一般人都坐在正面大阳台上。那个大阳台就在海边峭壁上。现在那里出现了一个红脸汉子,他走起路来左摇右摆,两手半握着拳,满面春风,无忧无虑,一望而知是个吃航海饭的。 “我真想不出她跑到哪儿去了,”他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连我们都听到了,“尼克!尼克!” 巴克利小姐站了起来。 “我知道他们等急了。好小子——乔治!我在这儿呢!” “弗雷迪想喝酒都快想疯了。来吧,姑娘!” 他边说边好奇地瞟了波洛一眼,大概觉得波洛一点都不像尼克的其他朋友,跟这么个老头有什么话可谈这么久的。 姑娘把手一伸,介绍说: “这位是查林杰中校——呃——” 那姑娘在等波洛作自我介绍,但出我意料之外,波洛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他站起来客气地鞠了一躬,呐呐地说: “英国海军里的!我对英国海军素来敬仰备至。” 在人家请他介绍自己的时候却说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来,真是唐突无礼。查林杰中校的脸更红了。尼克-巴克利马上扭转了僵局,说: “来吧,乔治,别那么怪模怪样的。我们找弗雷迪和吉姆去吧。” 她对波洛笑道: “谢谢你的鸡尾酒。但愿你的脚脖子快快痊愈。” 她对我点头一笑,挽着海员的胳膊走了。 “他是小姐的一个朋友,”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是她那些欢天喜地的伙伴中的一个。他是怎样的人呢?请你用专家的眼光判断一下,黑斯廷斯。他是不是人们可以称之为‘好人’的那种人?” 我迟疑了片刻,想弄清楚波洛所说的“好人”究竟是指哪一类人。后来我犹豫不决地同意了。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坏,”我说,“一眼之下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不一定吧?”波洛说着弯下腰去把姑娘忘在这儿的那顶帽子拿了起来,心不在焉地用手指顶着它旋转。 “他对她很有意思吧?你是怎么想的,黑斯廷斯?” “我亲爱的波洛!我怎么知道呢?来,把这顶帽子给我,让我去还给她。” 波洛没理我,继续慢慢地在指头上旋转那顶帽子,说道: “他对她也许还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我倒要把这顶帽子留着玩玩。” “真的吗,波洛?” “是的,我的朋友。我老糊涂了,是吗?” 我觉得正是如此,只不过难于出口罢了。波洛嘻嘻一笑,用一个指头搔着鼻梁,凑过身来说: “但是不对,我还不至于像你所想象的那么神志不清。我们要把这顶帽子还给她的,不过不是现在,还得过一会儿。我们要把它带到‘悬崖山庄’去。这样我们就有个借口可以再看看那位迷人的尼克小姐了。” “波洛,”我说,“我觉得你堕入情网了。” “她美得很,呃?” “你自己看得见,何必问我?” “因为我说不准。对我来说,现在凡是年轻的都是美的。啊,青春哪,青春……但你觉得怎样?其实你对于美的鉴赏力也不见得高明。你在阿根廷住得太久了。你欣赏的是五年前那一套,不过虽然过时也还是比我强,她很漂亮,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都会被她迷住的。” “有个人就已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啦!波洛。”我说,“我这句话是一点儿也不会错的。你为什么对这个女子这么感兴趣?” “我感兴趣了?” “嘿,回味一下你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吧。” “你误会了,我的朋友。我对那位女郎可能是感兴趣,是的,但我对她的帽子更觉得兴味无穷。” 我困惑地看着他,但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对我点点头,把帽子向我递过来说: “是呀,黑斯廷斯,就是这顶异乎寻常的帽子。你看得出我感兴趣的原因吗?” “一顶挺好的帽子,”我说,“一顶普普通通的帽子。许多姑娘都戴这种帽子。” “但不像这一顶!” 我更仔细地打量了这顶帽子。 “看出点什么了吗,黑斯廷斯?” “……淡黄色的女帽,式样美观……” “我不要你形容它。你还没看出来?简直叫人不能相信,我可怜的黑斯廷斯,你这双眼睛大概从来就没有派过用场,真叫我诧异。可是你注意看呀,我亲爱的老傻瓜,这并不需要动脑筋,用眼睛就行了。仔细看看——看呀——” 后来我总算看到了他要我看的东西。那顶帽子在他一个手指上慢慢地打转,而那个手指头插在帽子边沿上的一个小洞眼里。看到这个洞眼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洞里抽出手指,把帽子递给我。那是个小小的边缘整齐的圆洞,可我想不出这个小洞洞有什么含意——如果它真的有什么含意的话。 “尼克小姐讨厌黄蜂,哈哈,‘蜂逐花钿入云鬓’。真奇怪呀,黄蜂钻进了美人儿那芬芳的头发,在帽子上就留下了一个洞。” “黄蜂是钻不出这样一个洞的。” “啊,对极了,黑斯廷斯!我早就说过你是聪明绝顶的!蜂儿自然钻不出这样一个洞,但子弹却有这个本事,我的伙计。” “子弹?” “一点不错,像这样的一颗子弹。” 他伸出手来,掌心里有一样小东西。 “这是一颗打过的弹头,我的朋友。就是它,而不是小石子,当我们刚才在闲谈时打在阳台上的。一颗子弹!”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差一英寸,这个被子弹击穿的洞就不在帽子上而在她的脑袋上了。现在懂了吧,黑斯廷斯,我为什么这么感兴趣?我的朋友,你对我说不应当使用‘不可能’这个字眼,你说对了。是呀,人总是人。但那开枪的人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他居然胆敢在距离赫尔克里-波洛不到十二码的地方开枪杀人!对他来说,这是大失策!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到‘悬崖山庄’去看那位小姐了吧?三天里三次险些丧命,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必须赶快行动,黑斯廷斯,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book_title]第二章 悬崖山庄 “波洛,”我说,“我一直在想……” “想是一种应当大力提倡的运动,继续想下去吧。”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窗口一张小桌子上吃午饭。 “这一枪是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打的,但我们怎么没听见呢?” “你认为在除了海涛拍岸之外似乎什么声响都没有的环境里,这一枪声应当使我们俩一起跳起来?” “是啊,很奇怪。” “不,并不奇怪。有些声音你听惯之后根本就不会感觉到这种声音的存在。今天整个上午那些赛艇都在下面海湾里东冲西闯,闹声连天。刚开始你烦得要命,但很快就习惯了,置若罔闻。这些赛艇只要有一艘在海湾里开,开手枪的声音就不易被人察觉。” “这倒也是。” “啊,看,”波洛轻声说道,“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他们像是要到这儿来吃午饭了。这一来我不得不把帽子还给她了。不过没关系,还了帽子我依然可以到她家去看她的。” 他敏捷地站了起来,匆匆穿过餐厅,在他们刚刚围着桌子坐下的时候把帽子还给了她,还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 他们一共四人。尼克-巴克利、查林杰中校,还有另外一男一女。从我们坐的地方不大看得清他们,但不时听到那个海军军官放声大笑。他好像是个开朗快活的人,我对他已经有了好感。 吃饭时,我的朋友心不在焉地沉默着。他把面包撕成小块,自言自语地发出一些奇怪的轻呼声,还下意识地把桌上的每样东西摆得井井有条。我打算跟他谈话,他却没有反应。我只好作罢。 吃完了奶酪,他又坐了很久。但那四位一离开餐室,他也马上站了起来。他们走进休息室,刚在桌旁坐下,波洛就以他最出色的军人风度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对尼克说: “小姐,我是否可以和你说几句话?” 姑娘皱起眉头。我觉得她无疑感到厌烦,怕这个形迹可疑的外国佬纠缠不休。她很不情愿地走到了一旁。 在波洛跟她说话的当儿,我见她脸上突然现出惊异的表情。同时我却浑身不自在。幸亏老练豁达的查林杰把我救出了尴尬的处境。他过来请我抽烟并闲聊了几句。我们互相看看,彼此都觉得满意。我感到查林杰和与他同桌吃饭的那个男人不大合得来,还是跟我更为融洽一些。现在我有机会来端详一下与查林杰同桌的那个男子了。他是个高个子、黄头发、大鼻子、白皮肤的青年,可以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他老是卖弄着懒散倦怠的傲慢风度。我尤其不喜欢他那种对什么都装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然后我的视线又移到旁边的那位女士身上。她面对着我坐在一张大椅子里,刚刚扔下她的帽子。她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女郎。她的外貌其实不用形容,你只要想象一下圣母马利亚的无精打采的塑像就行了。一头淡得几乎发白的黄头发从中间分开,垂下来遮出两只耳朵,在颈部漫不经心地挽了个结。苍白憔悴的双颊配上一双瞳仁很大的浅灰色的眼睛,倒也自有一种妩媚。她脸上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淡漠的神情,像是冰从眼睛一直结到了心底。 她凝视着我,突然开口了: “坐下——坐到你的朋友跟尼克把话讲完。” 她的语气忧郁做作,但她的音调缠绵悱恻,倒是怪吸引人的。这位女士几乎可以算是我所遇见过的最委顿的人了——不是指体力而是指心灵。她好像觉得世上一切都是空虚的,既无意义,也无价值。 “今天中午,当我的朋友扭伤了脚的时候,她帮了很大的忙。”我坐下时这么说。 “尼克告诉过我,”她眼神恍惚地看着我,“他的脚好些了没有?”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解释说:“只不过蹩了一下而已。” “哦,这样说来尼克这次说的倒是真话。你知道吗,她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说谎专家。真叫人奇怪——无中生有也是招待朋友的一种办法。” 我无话可说了。她像是觉得我的窘态很好玩,就接着说: “尼克是我的老朋友。我总感到诚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你说呢?像苏格兰人似地省吃俭用、循规蹈矩多不容易呀。可尼克多会撒谎,吉姆,你说是吗?什么关于汽车刹车失灵的耸人听闻的故事……吉姆说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回事。” 那淡黄头发的年轻人用一种温柔而响亮的声音说: “我是懂得汽车结构的。” 他侧过头去。外面,在其它许多汽车当中停着一辆车身颀长的红色轿车,它比其它随便哪辆车身都长,颜色也红得别具一格,的确是一辆呱呱叫的小轿车。 “那是你的车吗?”我信口问道。 他点点头:“是的。” 我酸溜溜地加上一句:“是啊,像这样一辆轿车除了你还会是谁的呢?” 这时波洛走了过来。我刚站起来他就拉着我的膀子对大家很快地鞠了一躬,把我拖走了。 “约好了,我的朋友。我们将在六点半钟到悬崖山庄去拜访那位小姐。到那时她会回去的。嗯,是的,她肯定会回去的——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的。” 他神色忧虑,说话的口气也显得十分不安。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要求她安排一次会晤,越快越好。当然她不太乐意。她肯定在想——我看得出她在这样想:‘他是什么人?这男的到底是谁?一个肖像画家?一个暴发户?还是个电影导演?’她想要拒绝我——但又不好意思出口,因为突如其来地提出的要求叫她难以应付。她答应在六点半回到悬崖山庄去。一切顺利!” 剩下要做的只是等待。波洛真是没有片刻安宁。整个下午他自言自语地在我们的起居间里踱来踱去,周而复始地把屋里各种小摆设移来移去,弄出种种新花样。我想跟他谈话时,他就向我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好容易捱到六点,我们便离开了旅馆。 “简直不可思议,”当我们走下旅馆的台阶时我这么说,“竟企图在旅馆的花园里开枪杀人!只有疯子才会干出这种事来。” “我倒颇不以为然,”波洛说,“这个花园相当荒芜,游客们又全都像一群羊似的喜欢坐在大阳台上眺望海湾,因此在花园里干这种勾当很安全。嘿,只有我——与众不同的赫尔克里-波洛却坐在冷僻的小阳台上欣赏花园!遗憾的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看见开枪的人。有许多东西挡住了我的视线——树呀、棕榈呀、开满了花的灌木呀什么的。随便什么人在等待小姐经过的时候都可以十分安全地隐藏起来。而且尼克小姐一定会走这条路的,因为从山庄到旅馆的正路要远得多。这位小姐是这样一种人,她老是姗姗来迟,然后不得不抄近路。”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么干对于凶手来说是很危险的,可能被人看见。况且你总不见得有办法使枪杀看起来像一次偶然事故。” “偶然事故?不,不像偶然事故,但可能会像别的……” “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我有个想法,但也可能不对,且不去说它。我认为,这次枪杀说明那个罪犯具有一个主要的有利条件。” “什么条件?” “你自然是明知故问罗,黑斯廷斯。” “我是不会使你丧失拿我取乐的机会的。” “啊,你话里带刺好了!你挖苦我好了!不过我不介意。瞧,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罪犯的动机一定不明显。否则这样莽撞行事就未免太冒险了。人们会说:‘我怀疑是某某人干的。开枪时某某人在什么地方?’由此可见,这个凶手——我应当说是未遂凶手——的动机一定隐藏得很深,因此不容易或者说不可能怀疑到凶手身上。而这,黑斯廷斯,就是我所担心的。是啊,此时此刻我就十分提心吊胆。我安慰自己说:‘他们有四个人,他们都在一起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我说,‘要是还会出事,就真的只能是疯子干的了。’但我还是放心不下。这些‘偶然事故’还没完呢。” 突然他转过身来说: “还早呢,我们走另外那条路吧。在花园里的小路上我们不会再发现什么的。让我们看一看到悬崖山庄去的正路吧。” 我们沿大路走出旅馆正门,向右转上了一座陡峭小山丘。小山顶上有条小路,路旁的山石上写道:“此路仅通悬崖山庄。” 沿这条小路走了几百码以后,小路突然一弯,眼前就出现了两扇久经失修、破败不堪的大门。门内右边有一所门房小屋,这所小屋同那两扇大门以及荒草满径的小道形成鲜明的对比。它周围的小花园是得到精心照料的,生气勃勃,洋溢着香味。小屋的窗框和窗棂都是新近油漆的,窗上还挂着清洁的浅色窗帘。 花床上有一个身穿诺福克上衣的人正弯腰干活。听见大门的吱嘎声他直起身来回头看看我们。这是个年近花甲的人,至少有六英尺高,他几乎完全秃了顶,但还魁梧有力;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天蓝色眼睛,看上去忠厚慈祥。 “下午好!”当我们从他身旁走过时他这样招呼道。 我照样回答了一声,同波洛一起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可是却感觉那双天蓝色的眼睛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背影。 “我在想。”波洛心事重重地说。可是他没告诉我他在想什么。那句话就这么开了个头,就算是说完了。 我们面前的这所悬崖山庄是一所又大又阴沉的房子,被浓密的树荫包围着。那些树枝几乎伸进屋顶也没人管。波洛把房子从外面打量了一番,就去拉门上的拉铃。要把铃拉响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行。但一旦被你拉响了,它那凄凉的回声便在深宅里徘徊徜徉,经久不息。 出来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我想应当这样来描写她:一位浑身缁衣的端庄妇人,令人尊敬,但却又哀愁满面,毫无生趣。 她说巴克利小姐还没回来。波洛解释说我们跟小姐是有约在先的。为了说明这件事他很费了一番口舌,因为她是那种对一切外国人深具戒心的女人。我确实满可以得意一下,因为我不是外国人,而我的在场帮了波洛不少忙。我们被让进客厅,坐等巴克利小姐归来。 这间客厅里倒没有那种凄凉味儿。它面向大海,阳光充足。房间布置得不伦不类,捉襟见肘的窘态一目了然:最时新的廉价小玩意儿与维多利亚时代古色古香的笨重家具相映成趣。当年华美的缎子窗帘已经发脆,在风里飘动起来虽然依旧仪态万方,但发出的声音却叫人听了不由得要为它们的寿命担些心事。椅子上的坐垫套全是新做的,色彩绚丽夺目,可是坐垫本身却七拼八凑,没有两只是一样的。墙上挂着许多幅家庭成员的肖像画。我觉得有几位祖宗看上去温文尔雅、大有古风。房间里有台留声机,唱片东一张西一张随意乱放。还有一台手提收音机脸朝下躺在沙发上,里头还叽哩咕噜地发出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像个爱发牢骚的老头独自在生闷气。房间里东西不少,就是找不到一本书。一张报纸摊开在沙发上。波洛把它捡了起来,皱皱眉头又扔下了。这是《圣卢周报》。报上有什么东西使得他又把它重新捡起来。正当他看报的时候门开了。尼克-巴克利走了进来。 “拿冷饮来,埃伦。”她回头喊了一声,然后跟我们打了招呼。 “我来了——甩开了那几位,我好奇心很重。你说,我会不会是个人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电影明星?你不以为然吗?”她对波洛说,真的把他当成了电影导演。“但我觉得当个电影里的女主角,做了电影明星,才是老天爷把我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目的。你给我一个机会试试吧。” “哎呀,小姐……”波洛刚要开始解释,又被她打断了。 “可别是你倒想叫我给你一个机会吧?”她的声音近于恳求了。“别对我说你画了些小玩意儿要我买一幅。不过不会的,一个长着如此威严的胡须,住在全英国价钱最贵而饭菜最劣的美琪旅馆的人,决不会是个画画的。” 那位给我们开门的仪态端庄的妇人,拿着冰和一些酒瓶进来了。尼克熟练地调起了鸡尾酒,边调边絮絮不休。最后大约她察觉到波洛不寻常的沉默,就突然放下鸡尾酒问道: “喂,怎么啦?” “我但愿你平安无事,小姐,”他从她手中接过鸡尾酒,“为了你的健康,小姐,为了你还继续健康下去,干杯!” 那姑娘并非傻瓜,她听出了波洛的弦外之音。 “怎么,会出什么事吗?” “嗯,小姐,你看——” 他把那颗子弹放在掌心里给她看。她蹙起眉头把它拿了起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这是子弹。” “一点不错,小姐。这就是今天上午从你耳边飞过的黄蜂之一。” “你是不是说,今天有个白痴在旅馆的花园里向我开枪?” “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么,我可以起誓。”尼克肯定地说,“我的确生活在神灵的庇佑之下。这是第四次了。” “是的。”波洛说,“这是第四次。小姐,我想请你谈谈另外三次的情形,可以吗?” 她怔怔地看着波洛。 “小姐,我要弄明白它们究竟是不是偶然事故。” “当然是的。不然,是什么呢?” “小姐,你得有所提防,我恳求你。你要遭大难了。有人想暗算你呢。” 听了这话尼克乐得大笑了一阵。她像是觉得这个说法十分有趣。 “多新鲜的想法!我亲爱的先生,竟会有什么人来暗算我?我又不是百万富翁的继承人。我倒希望真的会有人在想方设法谋害我,那才够味儿呢。但我怕没这个福气。” “小姐,请你告诉我那些事故好吗?” “当然可以,但没有什么说头,都是些无聊的事。我床头上挂着一幅很笨重的带框架的图画,它在夜里突然掉了下来。要不是我刚巧下楼去关一扇被风吹得乒乓作响的门,这下子准会砸得我脑浆迸裂。这是第一次。” 波洛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说下去,小姐。第二次呢?” “哦,第二次更不值一提。那边有一堵峭壁,峭壁上有条极陡的小路通到下面的大海。我沿那条小路下去,到海里去游泳。海边有一块礁石可以用来跳水。我刚下到海边,峭壁顶上一块大石头忽然松动了,直滚下来,差点打中我。 “第三次就不同了。我汽车的刹车出了毛病——我不清楚是什么毛病——修车工人告诉过我,但我不懂。反正如果我把汽车开出大门,驶下那座小山,由于没有刹车,汽车就会失去控制,一直撞到山下的镇议会大厅上去,连车带人撞得粉碎。议会大厅的外墙会撞得不成样子,我呢,自然也就一命呜呼了。幸好我出门时老是把东西忘在家里。在我还没开到小山顶上就掉转头开回来取东西,结果仅仅冲进了那些月桂篱笆。” “你说不出是什么零件出了故障?” “你可以去问莫特先生车行里的人,他们知道。大概是个什么螺丝松了吧。我不知道埃伦的男孩子(埃伦就是给你们开门的那位妇人,她是我的佣人)是否动过我的车,因为男孩子是顶喜欢摆弄汽车的。当然,埃伦赌咒发誓地说他没走近过汽车。我想一定是车子用久了没有好好维修之故。” “你的车库在哪儿,小姐?” “就在这所房子的另一边。” “上锁吗?” 尼克眼里露出惊奇的神色。 “上锁?干吗要上锁呀?” “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摆弄你的车而不会被发现?” “是吧,我想是这样的。不过谁会去做这种蠢事?” “不,小姐,不是蠢事。你不明白,你正处在危险之中——极大的危险,我告诉你。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尼克屏住了气说。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哦,”尼克无动于衷,“哦,是的。” “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吗?呃?” “啊……听说过。” 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眼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这一切波洛看得清清楚楚。 “你不自在了。这就是说,我猜,你还没看过我的书。” “嗯,是的,没有全部看过,但我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小姐,你是个有礼貌的小骗人精(我听后吃了一惊,记起了在旅馆里同她朋友的谈话)。我忘了,你还只是个孩子——你还没有听到过我的名字。名气哪会传得那么快!我的朋友会告诉你我是谁的。” 尼克看着我。我咳嗽了一声,觉得怪别扭的。 “波洛先生是——嗯——是一位大侦探家。”我解释说。 “嗨,我的朋友,”波洛叫道,“难道你只有这么几个字好说吗?讲下去呀,你应当对小姐说,我是空前绝后的、绝无仅有的、料事如神的最伟大的侦探家!” “现在不用我来讲了,”我冷冷地说,“你自己全说了出来。” “哦,当然,一个人总还是谦虚点好。赞歌应当让别人来唱才有意思。” “一个人养了条狗就应当让狗去叫而不要自己叫个不停。”尼克讥讽地表示同意,“那么谁是狗的角色呢?大概是华生医生(译注:柯南道尔笔下大侦探家福尔摩斯的助手)吧?” “我的名字叫黑斯廷斯。”我板着脸说。 “一○六六年那次战役就叫黑斯廷斯之战,”尼克说,“谁说我不学无术?不过今天的事儿太叫人费解了。你认为真的有人要杀我吗?这倒叫人不可思议,不过这种事不会真的发生,那只有小说书里才有。我觉得波洛先生活像一个发明了一种新手术的外科医生,急于一试,或者像个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疾病而希望大家一患为快的内科大夫。” “简直不像话,”波洛大声说,“你严肃些好不好?现时你们这些年轻人把什么都当成儿戏,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小姐。如果你头上被精巧地凿了个小洞,变成一具美丽可爱的尸体躺在旅馆花园里的话,你可就笑不起来了。呃?” 尼克说:“但说真的,波洛先生,你对我真好,不过这些事情都只能是些偶然发生的意外事故。” “你像魔鬼一样顽固不化!” “这正是我名字的来由。我祖父老是说他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人们都叫他老尼克。他是个糟老头子,但很滑稽。我崇拜他,跟着他到处跑,因此他们叫他老尼克,叫我小尼克。我的真名是玛格黛勒。” “这是个少见的名字。” “是的。但我们姓巴克利的有好几个人叫玛格黛勒。喏,那里就有一个。”她朝墙上许多画像中的一幅点了点头。 “哦,”波洛对那些画像瞟了一眼,又看着壁炉架上方的一幅问道:“那是不是你祖父,小姐?” “是的。这幅画很引人注目,对吧?吉姆-拉扎勒斯要买它,可我不卖。我很爱老尼克。” 波洛沉默了片刻之后很认真地说: “言归正传。听着,小姐。我求你严肃些。你正处于危险之中。今天有人用毛瑟手枪向你射击——” “毛瑟手枪?”她吃了一惊。 “是的。怎么?你知道什么人有毛瑟手枪吗?” 她笑了。 “我自己就有一枝。” “你有?” “是的。是我爸爸的。他把它从战场上带回来以后随处乱扔。前几天我看见它在那只抽屉里。” 她指了指一张老式写字台,接着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走过去拉开抽屉。她显得迷茫困惑,连声音也变了: “咦,它——不见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偶然事故 从这一瞬间起,气氛就不同了。这以前,波洛和这姑娘总谈不到一块。他们年龄相差太远,他的名气和声望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这一代人只知道眼下正在当权的显赫人物。她拿他郑重其事的警告尽情取乐。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脑子里装满了戏剧性怪念头的滑稽的外国老头。 这使波洛十分难堪,主要是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一向坚信不疑地认定自己的鼎鼎大名在全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这里竟有一位女郎对之一无所闻。我私下庆幸,觉得这盆冷水泼得大快人心,不过对眼下发生的事可就谈不上有任何助益了。 手枪的失踪使整个局面立刻改观。尼克不再把这一切当成引人入胜的笑话,可她仍然不觉得手枪的失踪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正是她的性格。不过从她的举止上看得出来她毕竟有了心事。 她过来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沉思地蹙起了眉头,说:“真是怪事。” 波洛向我转过头来。 “你可记得,黑斯廷斯,在离开旅馆时我说过我有了一个想法?现在看来我那个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是正确的。我们来设想一下:小姐被打中了躺在旅馆的花园里。她在短时间内不会被发现,因为那里很冷僻。而在她手边——有一枝她自己的手枪(毫无疑问那位尊敬的埃伦太太会认出它来)。于是这件不幸的事就会被很自然地看成是由于焦虑、担忧或失眠而自杀。” 尼克不自在地动了动。 “这是真的。我烦得要命,人人都说我看起来很紧张,神经过敏。是啊——他们都这么说……” “于是自杀了。手枪上除了小姐的指纹外没别人的指纹——是啊,一切就是那样简单明白,使人信服。” “真好玩!”尼克说。但我很高兴地看出来,其实她并不觉得怎么好玩。 波洛没有理会她说话的口气,接着说道: “是吗?但你总该明白,小姐,这种好玩事儿决不能再来一次了。失败了四次,可第五次却也许会成功!” “准备好棺材吧。”尼克喃喃地说。 “不过有我们在这儿,我和我的朋友。我们有法子使你转危为安。” 我很感激他说“我们”,而不是“我”。波洛有时根本不理会我的存在。 “是的,”我说,“别害怕,巴克利小姐,我们会保护你的。” “你们真是太关心我了,”尼克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一切完全不能解释。太叫人、太叫人毛骨悚然了。” 她仍然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眼里却流露出忧虑。 “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波洛说,“是把情况了解一下。” 他坐下来,温存友好地对她笑了笑。 “首先,小姐,你可有什么仇人?” 尼克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好像没有仇人是一件对不起波洛的事似的。 “恐怕没有。”她道歉般地说。 “好,我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现在,我们要问一个电影里或是侦探小说里常出现的问题:小姐,要是你死了,谁会得益?” “我想不出,”尼克说,“正是这一点使这一切显得荒唐。当然,我还有这所令人望而却步的朽屋,可它也抵押出去了。屋顶漏水,屋基下面又没有什么矿藏。” “它抵押出去了?怎么回事?” “我不得不把它抵押了。你看,我们被征了两次遗产税,一次紧跟着一次。先是我祖父死了,才过了六年又轮到我哥哥。这两次遗产税几乎叫我破产。” “你父亲呢?” “在战争中残废之后他就退役回家了。后来患肺炎在一九一九年死了。我母亲死得更早,那里我还是个婴儿。我跟祖父一起住在这儿。祖父跟我父亲合不来,所以父亲把我安顿在这儿之后就漫游世界去了。杰拉尔德——那是我哥哥——跟祖父也合不来。我敢说如果我是个男孩子,跟祖父也一定合不来的,我还好是个女的。祖父常说他和我是一个模子里用一样的材料浇出来的,他的秉性遗传给了我。”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他是个可怕的老浪子,但一生运气倒不错。这一带的人都说他会点石成金哩。他也是个赌棍,不过赌起来老输。在他死的时候,除了这所房子和这块土地之外几乎一无所有。那时我十六岁,哥哥杰拉尔德二十二岁。杰拉尔德三年前死于摩托车祸,这个产业就传到我手里了。” “你之后呢?小姐?谁是你最近的亲戚?” “我表哥查尔斯-维斯。他是附近的一个律师,一个高尚人士,但并不聪明,他老是给我讲许多忠告,还想出种种花招想叫我改变挥霍的脾气。” “他替你料理事务——呃?” “是的,如果你愿意那么说的话。我没有多少事务需要料理,他为我办理了抵押手续,还要我把那间门房小屋租了出去。” “哦,那间门房小屋,我正要问这件事。它出租了?” “是的,租给一家澳大利亚人,姓克罗夫特。他们精神饱满,古道热肠,还有诸如此类的许多特点。他们不失时机地表达自己对别人的关心,叫人受不了,老是把些新鲜芹菜、刚上市的豌豆等等一大堆别的东西拿来送给我。他们见我让我的花园荒芜着,就大惊小怪得不得了。他们说起客气话来想都不用想,只要一张开嘴,那些最最客气的词句就像维多利亚瀑布一样冲得你没有招架之力。至少那老头儿是这样的,真叫人心烦。他女人是个瘸子,可怜巴巴地一天到晚躺在沙发上。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按时付房租,而这恰恰是最重要的。” “他们到此地多久了?” “哦,大概有半年了。” “好,知道了。那么,除了你那位亲戚——顺便问一下,他是你父亲方面的亲戚还是你母亲方面的?” “母亲方面的。我母亲叫艾米-维斯。” “那么,除了这位表哥,你还有别的亲戚没有?” “还有一些父亲方面的远亲住在约克郡,都姓巴克利。” “再没有了吗?” “没有了。” “你真孤单。” “孤单?好奇怪的想法。我不常住在这儿,你知道。我经常住在伦敦。亲戚有什么好呢?他们太叫人受不了啦,老以为自己有资格干涉你的事儿。一个人独处那就自由多了。” “我不多浪费我的同情了。我懂了。小姐,你是个摩登女郎。现在请谈你的家人。” “家人?听起来多么堂皇!其实就是埃伦和她的丈夫。她丈夫是个不大高明的园丁。我付给他们很少的薪水,因为我让他们随身带着他们的孩子。当我住在这里时,埃伦就帮我照料家务。我要举行宴会的话就另外再找人来临时帮帮忙。顺便告诉你,下星期一我要请客。下个星期这里要举行赛艇会了。” “下星期一,嗯,今天是星期六。那么,小姐,你朋友们的情况呢?比方说今天跟你一起吃午饭的那几位?” “弗雷迪-赖斯——头发颜色很浅的那位女郎——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过着很糟糕的生活。她嫁了一个畜牲,一个无法形容的怪物,又是酗酒又是吸毒。一两年前她不得不同他分居了。那以后她到处游荡。老天爷,我希望她能跟他离婚,然后再嫁给吉姆-拉扎勒斯。” “拉扎勒斯?在邦德街上开艺术品商店的那个?” “对。吉姆是独子,腰缠万贯。你看见他那辆汽车了吗?他是个犹太人,不过心肠倒不错,正迷上了弗雷迪,跟她一起到处跑。他们在美琪旅馆度周末,下星期一到这里来。” “那么赖斯太太的丈夫呢?” “那家伙么?嗨,他不知去向。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这使弗雷迪感到十分棘手。你总不能跟一个影子都看不见的丈夫去办离婚手续呀。” “当然。” “可怜的弗雷迪,”尼克郁郁不欢地说,“她走了霉运。有一次到了手的鸟儿又飞走了。那次她好容易找到了他,并把离婚的意思对他讲了。他说他完全同意,只是当时他连带一个女人去住旅馆的钱都没有,她就把钱全给他——他钱一到手就远走高飞,从此杳无音讯。我把这叫做卑鄙。” “老天!”我叹道。 “啊哟,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受惊了,”波洛说,“你说话可得当心一点,小姐。他是一位古风淳厚的君子,刚从最高尚圣洁的仙乡净土回来,还听不惯摩登的语言呢。” “哦,有什么可惊奇的?”尼克睁大了双眼,说,“我是说,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是有那么一种人的。但我把这家伙称为下流坯。当时可怜的弗雷迪身无分文,简直走投无路。” “是呀,这不是件叫人开心的事。你的另一位朋友,那位可敬的查林杰中校呢?” “乔治?我早先就认识他的,近五年来往更密了。他是个好人。” “他希望你跟他结婚吗?呃?” “他常常跟我提起这件事。” “但你一直不动心。” “他跟我结婚有什么用呢?我们俩的钱袋连小偷都不屑光顾,而且乔治会叫人生厌的。他一天到晚净对你说些球赛呀、学校生活呀一类的天真话儿,仿佛他不是四十岁而是十四岁似的。” 听了这种说法我掉过脸去。 “是啊,一只脚已经站在坟墓里了。”波洛说,“哦,别在意吧,小姐,我是个老爷爷,一个有等于无的龙钟老头。现在再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一连串偶然事故的情况。比方说那幅画像。” “我重新把它挂上了。这次用了一根新绳子。要是你愿意,可以来看看。” 她领我们走出客厅,上楼进了她的卧室。那幅差点闯下大祸的画像是一幅油画,嵌在一个沉重的框子里,挂在床头正上方。 “请准许我,小姐。”波洛含糊其词地说了一声,就脱下鞋子站到床上去了。他检查了这幅画和绳子,又小心地试了试画的重量就下来了,优雅地做了个怪脸。 “这样的东西掉在头上可绝不是什么享受,小姐。以前用来挂这幅画的也是现在用的这种钢丝绳吗?” “是的。但没有这么粗。这次我用了一根粗点的。” “你有没有检查过那根钢丝绳的断头?是磨断的吗?” “我想大概是。但当时我没注意。我为什么要注意这种东西呢?” “当然要注意。我就很想看看那根绳子。它还在吗?” “我叫那替我装新绳子的人扔了。” “真可惜。能看一看就好了。” “到现在你还认为这不是偶然事故?不可能是别的吗?” “嗯,说不定。难道弄坏你汽车上的刹车也是偶然的?还有从峭壁上滚下去的石头——我想看看那个地方。” 尼克带我们穿过花园来到峭壁上。这就是悬崖。大海在我们下面闪耀着蓝色的波光。有一条陡峭的小路从这里通向下面那块可以用来跳水的礁石。尼克指出了石头滚下去的地点。波洛沉思地点点头,然后问道: “有几条路可以走进你的花园,小姐?” “有一条通过门房小屋的正路,在那条路一半的地方,围墙上还有个供商贩进出的边门。从这里过去,在峭壁的边上还有一扇门,那里有一条‘之’字形小道通向美琪旅馆前面的海滨,然后可以穿过一条缝隙走进旅馆的花园。这就是我今天上午走的路。走这条路穿过那个花园到镇上去是条捷径。” “你的园丁通常在什么地方干活?” “他一般在厨房周围磨磨洋工,要不然就在放花盆的那个棚子里装模作样地磨磨剪刀。” “在房子的另一边?那么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推那块石头,是不会有人看见的。” 尼克哆嗦了一下。 “你真的这样想吗?”她问,“但我总不能相信。因为把我弄死谁都无利可图。” 波洛从口袋里取出那颗弹头,温和地说: “这可不是个没有用处的东西,小姐。” “一定是疯子干的。” “也有可能。是不是可以认为所有的罪犯都是疯子?这真是茶余饭后聊天的绝妙话题。罪犯的大脑可能有点畸形,是的,非常可能。不过这是医生们研究的课题。至于我,我有不同的工作要做。我要关怀保护的是无辜的人而不是凶手。现在我所关心的是你,小姐,而不是那个藏头躲尾的罪犯。你又年轻又美丽,生活在明媚的阳光和欢乐之中,前面有的是生命和爱情。这一切就是我所考虑的。小姐,告诉我,你的这些朋友,赖斯太太和拉扎勒斯先生在这儿有多久了?” “弗雷迪是星期三来的。她同一些朋友在塔维斯托克附近逗留了两夜,昨天到美琪旅馆的。吉姆一直在到处旅行,我相信。” “查林杰中校呢?” “他在德文波特,只要一有空就开车到这里来——通常在周末。” 波洛点点头。我们漫步向屋子走去。沉默了一会以后他突然说: “你有完全可以信赖的朋友吗,小姐?” “弗雷迪。” “除了她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想总还有的。为什么呢?” “因为我要你有个可靠的朋友同你住在一起——而且马上!” “啊——” 尼克显得很意外。她一声不吭地思索着,后来犹豫地说: “还有马吉。我想我能够把她找来的。” “马吉是谁?” “是我在约克郡的远房堂姐妹之一。她们是一个大家庭,家长是个牧师。马吉跟我年纪相仿。有时我在夏天请她来住上几天。她是个相当乏味的人,纯洁透顶。由于头发的梳法刚巧碰上是时髦的款式才显得不那么土气。今年我本想不请她来了。” “不,小姐,好极了!你的堂姐正是我希望能找来陪伴你的人。” “好吧,”尼克叹息了一声,“我会打电报叫她来的,我确实想不起还能找到别的什么人。大家全为各自的事忙得团团转。只要那边不举行什么唱诗班、远足或是妈妈们的宴会,她肯定会来。可是你想要她来做啥?” “你能不能请她跟你睡在一个卧室里?” “我想可以。” “她不会觉得这个要求很古怪吗?” “哦,不会的。马吉从来不想,她只是做——认真地做,你知道,虔诚而坚定地埋着头做那些教会工作。好吧,我打电报去叫她星期一来。” “为什么不请她明天就来呢?” “坐星期天的火车?接到这样的电报她会以为我快咽气了呢。不,星期一吧。你打不打算告诉她,说灾难之神在我头上盘旋?” “还在开玩笑?我很高兴看见你这么勇敢。” “反正换换口味吧。”尼克说。 她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引起我的注意,我好奇地看着她,总感到她并没有把一切都对我们和盘托出。我们又走进了客厅。波洛翻动着沙发上的那张报纸。 “你看这个吗,小姐?”他忽然问。 “《圣卢周报》?随便翻翻罢了。看看潮讯。每星期的潮汐情况那上头都有预报。” “是这样的。顺便打听一下,小姐,你可曾立过遗嘱?” “立过的。大约半年前,就在我要挨刀子的时候。” “什么?挨刀子?” “动手术,切除盲肠。有人说我应该立个遗嘱,所以我就立了个遗嘱。这使我感觉到我还是个重要人物哩。” “遗嘱里说什么?” “我把悬崖山庄留给查尔斯,另外可留的——你们大概称之为‘动产’——不多了,我全留给了弗雷迪。我想我留下的债务比财产还多,真的。” 波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要告辞了,再见,小姐。自己当心些吧。” “当心什么?” “你很聪明,但别让聪明毁了你。你问在哪些方面当心?谁说得准呢?不过首先你要有信心,小姐。几天之后我就会使这一切真相大白的。” “在那以前,我要谨防毒药、炸弹、冷枪、车祸,外加南美洲印第安人的毒箭。对不对?”尼克信口说了一大串。 “别拿性命开玩笑,小姐。”波洛严肃地说。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说: “再问一句,拉扎勒斯先生肯出多少钱买你祖父的画像?” “五十镑。” “啊,”波洛说,回过头去仔细看了看壁炉架上那幅画像里阴沉沉的脸。 “但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肯把那老浪子卖给别人。” “不错,”波洛思索着说,“不错,我能理解的。” [book_title]第四章 还有未知数 “波洛,”一到路上我就说:“有件事你应当知道。” “哪件事?我的朋友?” 我把赖斯太太对那次汽车刹车事故的看法告诉了他。 “哈,真有意思,”波洛听后说,“不错,是有那么一种神经错乱的人,会凭空想出种种死里逃生的离奇故事,还硬要别人相信。不错,大家都知道这样的人是有的。这种人为了证明他那耸人听闻的荒诞经历确有其事,甚至不惜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 “你不觉得……” “尼克小姐是这种人?不,你自己看到的,黑斯廷斯。为了使她相信她处境之险恶,我们费了多少口舌和力气。一直到最后她还半信半疑地把这件事当成一出滑稽戏。她是这个新时代的产物呀,不过赖斯太太的话倒很有意思,她为什么说这些呢?明明是事实她却说是谎话,而且在那个场合下她并没有必要提起刹车故障这件事,这很不高明。” “是的,”我说,“我看不出她硬把这件事拉进谈话里来有什么理由。” “这是件怪事。是呀,怪事。我很愿意看到各种怪事接踵而来。它们很有意义,很能提供线索。” “线索!什么线索?” “你要不失时机地抓住疑点,我盖世无双的黑斯廷斯。至于什么线索,现在谁知道呢?” “告诉我,波洛,”我说,“你为什么坚持要她找个亲戚来同住?” 波洛停了下来,用食指点着我说: “想一想,”他说,“我们只要稍微想一想,黑斯廷斯。我们有多少障碍,我们受到多少束缚!在罪行发生之后去搜捕凶手,那倒不在话下。至少在我来说是易如反掌的。杀人犯行凶的过程,也就是他签名留姓的过程。但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案件——当然,太平无事是再好也没有了。可是要在一个案子发生之前就去侦破它,倒确实如堕烟海,棘手得很呢。 “我们要达到的第一个目标是什么呢?是小姐的人身安全。这不容易,是的,很不容易,黑斯廷斯。我们无法从早到晚盯住她——甚至连派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去给她当警卫都办不到。况且我们总不能在一位姑娘的香闺里过夜吧?这件事何其难也! “不过有一件事我们可以办得到,那就是人为地给凶手作案增添困难。我们可以使小姐警觉起来,并且在她身边安置一个同她形影不离的见证人。要越过这两重防线来行凶,那凶手非得是个精于此道的老手不可。” 他顿了一顿,用一种迥然不同的语气说: “可是我所担心的,黑斯廷斯——” “是什么?” “我所担心的是他恰恰是个老谋深算的行家!这种想法叫我很不安。嗯,我根本无法高枕无忧。” “波洛,”我说,“听你这么说连我都紧张起来了。” “我难道不紧张?听我说,我的朋友。那份报纸,就是刚才那份《圣卢周报》被打开看过。你猜它被翻开在哪一页上?是这么一页,那页上有一则短讯,说‘在美琪旅馆小憩的旅客中有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和黑斯廷斯上尉。’假设——让我们来假设一下有人看过这则消息,他们知道我的名字——人人都熟悉我的名字……” “巴克利小姐并不知道。”我笑着说。 “她是个浅薄的小鬼——不算。一个严肃的人,一个罪犯,就一定知道我的名字,并会为之浑身发抖!他会忧心忡忡地问自己一大堆疑神疑鬼的问题。他曾经四次企图夺走小姐的性命,而如今一切罪犯的克星赫尔克里-波洛来到了近旁。他会问他自己:‘这是巧合吗?’一想到可能并非巧合,他便会恐惧了。接下去他会怎么办呢?” “藏匿起他的杀机,销声匿迹。”我提出这种设想。 “对,对——但如果他真的胆大包天,就会立即下手,不再浪费时间。在我还没来得及调查清楚之前——砰!小姐死了。这种事情,一个心狠手毒的人是干得出来的。” “你为什么认为不是巴克利小姐而是别人看了那则消息呢?” “注意到那则短讯的不是巴克利小姐。当我说出我的姓名时她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脸上毫无表情。再说她告诉我们说她打开报纸只不过想看看潮讯而已,可是那一页上并没有潮汐时刻表啊。” “你怀疑是那所房子里的人?” “那所房子里的,或者接近那所房子的人。因为对后者来说,到客厅里去翻看报纸并非是什么难事——那扇落地大玻璃窗一直开着。巴克利小姐的那些朋友们无疑时常通过那扇窗门进进出出的。” “你形成什么想法没有?可有什么疑点吗?” 波洛摊开双手,说: “没有。跟我早先预见的一样,动机不明。这正是那个未遂凶手不被发现的保证。这也说明了今天上午他为什么敢于如此大胆地行动。从表面上看,谁都没有理由盼望小尼克死亡。她的财产?悬崖山庄?房子在尼克死后将传给她表哥,但是难道他竟这样迫不及待地想得到这所已经高价抵押出去的破败古老的老房子?他甚至不会愿意在这所房子里安家。须知他不姓巴克利,对这所故居并没有什么感情。我们得去见见这位查尔斯-维斯。 “接下去是那位太太——尼克的知心朋友,那位有一双神思恍惚的眼睛和圣母般冷漠神情的女人——” “你也有这种感觉?”我有点奇怪。 “她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呢?她对你说她的朋友是个喜欢撒谎的人(真是妙不可言)。为什么她要这么对你讲呢?是否担心尼克会说出什么对她不利的话来?她跟汽车事故有关系吗?还是她只是以汽车的事做个例子来暗示另外某件事也纯属虚构,而那件事恰恰是她害怕被查究的?是否有人破坏过那辆汽车的刹车装置?如果有的话,她是否知情? “再就是那位派头十足的美少年拉扎勒斯先生。他有什么可疑之处呢?他有那么华美不凡的汽车和那么多的钱,跟这个案子会有什么样的牵连呢?查林杰中校——” “他没有什么嫌疑,”我赶忙说,“这点我可以肯定。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大丈夫。” “这大概只是因为他曾经在你认为是高尚的名牌学校里受过教育。幸而我是个外国人,不受这种偏见的束缚,从而能够比较客观地进行调查。但我也承认,很难发现查林杰中校与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我现在还看不出他有什么嫌疑。” “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嫌疑的。”我激动地说。 波洛沉思地看着我。 “你对我的影响真是大得不可估量,黑斯廷斯。你有一种专门把事情搞错的本能,连我也常常差点看错。你是一个完完全全值得崇敬的人:忠诚老实,轻信不疑,嫉恶如仇,重视荣誉,一门心思地往无赖恶棍设下的圈套里钻。你是这样一种优秀人物,他们在把钱投资到十分可疑的油田里或是根本不存在的金矿中之前从来不会三思而行。而那些骗局也就因为有成百上千像你这样的人,才得以维持不败。啊,这样看来,我得把那个查林杰中校好好研究一番才是,你唤醒了我的疑心病。” “我亲爱的波洛,”我不禁怒形于色地喊了起来,“你简直荒谬绝伦!像我这样一个跑遍全世界的人——” “是啊,从不汲取教训。”波洛悻然地说,“这虽然奇怪,却正是事实。” “要是我真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是个傻瓜,我怎么会在阿根廷成功呢?” “别发火,我的朋友。你在阿根廷的确搞出了一点名堂——你和你妻子。” “贝拉总是根据我的判断行事的。” “她的聪明跟她的芳容一样出色,”波洛说,“我们别争了,朋友,看,前面就是巴克利小姐说起过的莫特先生的车行。只要进去问几个问题,汽车是失修还是被破坏的便可以立见分晓。” 我们走了进去。波洛说是巴克利小姐介绍他来的。问了几个有关租用汽车的问题之后,波洛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不久前巴克利小姐的汽车损坏的事情上。车行老板高声说,那是他见过的最特别的故障。我不懂机械,我猜波洛比我更不懂。所以车行老板的那一席充满学术味的解释像是对牛弹琴。不过事实和结论已经足够明白无误了:汽车被人摆弄过,破坏的方式十分简便,用不了几分钟。 “瞧,是这样。”我们走出车行时波洛说,“小尼克没有说谎。黑斯廷斯,我的朋友,这一切真是饶有兴味。” “现在我们做什么呢?” “如果不太迟的话,我们到邮局去发个电报。” “电报?”我满怀希望地看看他的脸。 “不错,”波洛说,“电报。” 邮局还没关门。波洛拟好电稿发了出去,他没有告诉我电报内容。他又在摆架子了,要我主动去问他,可我偏偏不问。 “不巧明天是星期天,”当我们踱回旅馆去的时候,波洛说,“在星期一早晨之前我们无法去拜访维斯先生了。” “你可以上他家去呀。” “这个自然。但我想避免这么做。我宁愿上他办公室去通过对一些法律问题的商讨来形成对他的印象。” “对,”我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个办法好。” “有一个问题很简单,但是很有参考价值。如果今天中午十二点半查尔斯-维斯在他办公室里,那么在向尼克开枪这点上,他就可以排除嫌疑了。” “我们是否应当把旅馆里那三个人的嫌疑也一个个用排除法过滤一下呢?” “那要难得多,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可以从休息室、吸烟室、客厅或者写字间的玻璃门跑出去,一眨眼就来到了姑娘的必经之路上,开了枪又立刻跑回来。不过我的朋友,这出戏的主角也许还在我们视野之外或者我们没有加以注意。比方说那位可敬的埃伦,还有她那位我们还未见过的丈夫。他们同尼克一起住在那所房子里,会不会暗中怀恨尼克而我们不知道?还有那些住在门房小屋里我们并不认识的澳大利亚人怎么样呢?当然还有其他人,像尼克的什么亲戚朋友等等。尼克自以为他们完全可信,所以没有对我们提起。我总觉得,黑斯廷斯,在这一切背后一定还有某种至今未被了解的至关紧要的线索。我有一种想法,觉得巴克利小姐所知道的比她告诉了我们的要多。” “你认为她隐瞒了什么?” “是的。” “或许她想保护什么人?” 波洛大摇其头。 “不,不。她给我的印象是坦率直爽的。我相信,在谋害她的这些情节上,她把所知道的全告诉了我们。但还有别的——一些她自己认为跟案子不相关的事却没讲。我恰恰就想知道这些貌似无关的事情。因为,我——我尽可能说得谦虚些——要比那个黄毛丫头远为高明。我,赫尔克里-波洛,能在她视而不见之处明察秋毫地看出关键所在,我会从中得到线索。可是现在我极其坦率而谦卑地告诉你,黑斯廷斯,我实在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在我能够找到一线光明之前,一切都藏在夜幕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嗯!一定还有未知数——一些我还不知道的、同此案紧密相关的事实。到底是什么呢?我要查下去,一定要查出我所不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你会成功的。”我给他鼓劲。 “但愿不会为时太晚。”他阴郁地说。 [book_title]第五章 克罗夫特夫妇 那天晚上旅馆里有个舞会。尼克-巴克利来同她的朋友们一起进晚餐,见到我们,她容光焕发地打了个招呼。这天晚上她穿着石榴红的薄纱舞裙,裙裾飘飘地拖在地上。雪白的颈项和圆滑的双肩裸露着,加上梳得漫不经心的缎子般发亮的长发,可真叫人销魂。 “是个迷人的小妖精呀!”我评论说。 “跟她的朋友正好是个对照,呃?” 弗雷德里卡-赖斯(译注:与前文提到过的弗雷迪-赖斯是同一个人。弗雷迪是弗雷德里卡的爱称)穿着白色舞衣。她舞姿慵倦,步态迟缓,同尼克春风初度的充沛精力虽有天壤之别,却也别有风韵。 “她真美。”波洛突然说。 “谁?我们的尼克?” “不——那一个。她是个坏蛋吗?是个好人吗?或者仅仅性情抑郁?没人知道这个谜。也许她什么也不是。不过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她是个点燃指路灯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 他微笑着摇摇头。 “你迟早会感觉到的,记住我的话好了。” 尼克在同乔治-查林杰跳舞,弗雷德里卡同拉扎勒斯不跳了,回来坐在桌旁。拉扎勒斯才坐下又站起身来走了开去,赖斯太太一个人坐在那里。波洛站起来向她走了过去,我在后面跟着。 他直截了当地说: “你允许吗?”他把手放在一张椅子的靠背上,一转眼就坐下了。“趁尼克在跳舞,我想同你讲句话。” “请吧。”她的声音又冷淡又枯燥。 “太太,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是否已经对你讲过这事。如果还没有,就让我来讲吧,今天,有人想谋害她。” 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因惊讶和恐怖而睁得更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人在这家旅馆的花园里向巴克利小姐开枪。” 她突然笑了——一种文雅的、怜悯的、怀疑的笑。 “是尼克告诉你的?” “不,太太,是我碰巧亲眼看见的。这就是那颗子弹。”他拿出子弹时她往后一缩。 “但是,这个……” “这并不是那位小姐的想象力在作怪,你知道,我敢保证,这种事还不止这一回,过去几天里还发生过好几件非常奇怪的事故。你可能听说过,哦,不,你可能没有听说过,因为你是昨天才到这里的,是吗?” “是的——昨天。” “在那之前,我想,你跟一些朋友一起待在塔维斯托克。” “对。” “我想知道,太太,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抬了抬眉毛,冷冷地问: “是否有什么理由使得我非说出他们的姓名不可?” 波洛忽然显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惊奇模样: “太抱歉了,太太,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不过我有些朋友在塔维斯托克,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你在那儿见过他们没有……他们当中有一个叫布坎南。” 赖斯太太摇摇头。 “没有印象。我想我没见到过这个人。”她的口气缓和些了,“别再提这些叫人厌烦的人吧,还是谈谈尼克。谁向她开枪?为什么要弄死她?” “我也不知道是谁开的枪。”波洛说,“不过我会把他查出来的。嘿,不错,我会查出来的,我,你知道吗?我是个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就是我的姓名。” “这是个无人不知的名字呀。” “太太过奖了。” 她不慌不忙地说道:“那么,你要我干什么呢?” 这一点我和波洛都感到意外。没料到她竟会这么主动。 “我们想请你,太太,照看好你的朋友。” “我会这么做的。” “没别的事了,再见,太太。” 他站起来很快地鞠了一躬,同我一起回到我们的座位上。 “波洛,”我说,“你怎么把手中的牌全亮了出来?” “没别的办法呀,我的朋友。这样做也许不够圆滑,却很稳妥。我不能冒险,反正现在有件事已经很明显了。” “什么事?” “前几天赖斯太太不在塔维斯托克。她在什么地方呢?啊,我会搞清楚的。要瞒过赫尔克里-波洛谈何容易!看,美男子拉扎勒斯回来了,她正把刚才的事告诉他呢。他在朝我们看哪。只要看看他头颅的形状就知道是个机灵鬼。唉,我真想知道——” “知道什么?”听见没有了下文,我这样问。 “想知道星期一我就会知道的事。”他转过身来敷衍了这样一句。 我看着他,一声不吭。他叹了口气说: “你的好奇心不久就会得到满足的,我的朋友。在以往的岁月里……” “在以往的岁月里有一种我深为你陶醉其中而遗憾之至的乐趣。”我冷冰冰地说。 “你指的是——” “不回答我问题的乐趣。” “啊,多不公正!” “不错!” “哦,好吧,好吧,”波洛无可奈何地说: “我是爱德华时代的小说家所喜爱的那种坚强而寡言的主人公呀。” 他像往常一样朝我眨眨眼。 这时尼克从我们桌旁走过。她离开了她的舞伴,像一只五彩缤纷的鸟儿突然飞过我们的眼前,对我们唱歌般地说: “我——在死神的——枕头上——翩翩起舞……” “这倒是一个怪新鲜的说法,小姐。” “对呀,多有趣啊!” 她向我们挥了挥手又飘然而去。 “干么说那么不吉利的话儿?”我慢声慢气地说:“‘我在死神的枕头上翩翩起舞’——我不喜欢这种说法。” “我知道,这句话很接近事实,这小家伙倒真有点勇气哩。不错,她是有勇气。可倒霉的却是现在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谨慎。” 下一天是星期天。我们坐在旅馆前的阳台上。大约在十一点半的时候波洛突然站了起来。 “来,我的朋友。我们来进行一次小小的实验。现在我可以很有把握地告诉你,拉扎勒斯先生和那位太太已经开着汽车出去了,尼克小姐也跟他们一起走了。现在是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 “你会知道的。” 我们走下台阶,穿过一片草地来到一扇门边,门外有条“之”字形小路直通大海。有一对刚游完泳的男女说笑着从下面上来,同我们擦肩而过。他们过去之后,波洛走到一个不显眼的小门口。虽然铰链锈迹斑斑,门上倒还能认出几个字:“悬崖山庄,私产。”这时四周阒无人声,我们一下了钻了进去。 一分钟后我们便来到房子前面的草地上,四下万籁无声。波洛在峭壁上张望了一番之后,转身向那所房子走去。走廊上的落地大窗正敞开着,我们从这里走进了客厅,波洛在客厅里没有停留。他打开门进了堂屋,在那里沿着楼梯跑上二楼,我一直跟着他,最后波洛一直走进尼克的卧室,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对我又是点头又是眨眼。 “瞧,我的朋友,多简单哪!没有谁看见我们来,也没有谁会看见我们走。我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十分安全。比方说,我们可以用锉刀把画像上的绳子锉得恰如其分地会在几小时后突然断掉。退一步说,即使不巧有人在房子前面看见我们从那扇生锈的小门钻进来,我们也不会引起人家的疑心——谁都知道我们是这家人家的朋友呀!” “你认为作案的不会是陌生人?” “对,黑斯廷斯,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件事不会是个迷了路的精神病人干的。我们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个家庭的周围。” 我们离开了这个房间,谁也不说话,我们都觉得有些东西需要好好想一想,可是在楼梯转弯处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一个男人正向我们走来。看见我们后,他也站住了。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但他的举动却说明他也受了惊。他先开口,用威胁的口气大声说道: “你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我倒要知道一下。” “啊,”波洛说:“先生——我想是克罗夫特先生吧?” “正是。可是你们——” “我们到客厅里去谈谈好吗?这样可能好些。” 那人后退了一步,陡地转过身向楼下走去。我们跟在后面。进了客厅,波洛关上门,向那人弯了弯腰,说: “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赫尔克里-波洛,请您指教。” 那一位脸色温和了一些。 “哦,”他缓慢地说,“你就是那位侦探。关于你,我在文章里看到过。” “在《圣卢周报》上吗?” “《圣卢周报》?不,我还在澳大利亚的那个时候看过描述你的书。你是个法国人,对不对?” “比利时人,但这无妨。这位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 “很高兴见到你们。不过你们到此地有何贵干?出了什么事?” “这要看你怎样理解‘出事’这个词了。” 澳大利亚人点点头。尽管上了年纪秃了顶,他仍然相貌堂堂。他那多肉的双颊下面有一个朝前突出的下巴,说明他性格坚强。我觉得他的脸是粗糙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目光炯炯的蓝眼睛。 “你看,”他说,“我来给巴克利小姐送些黄瓜和西红柿。她那个园丁不管用,是个懒骨头,他什么也不种,我们真看不下去。邻居之间总该互相照应才是。我们种的西红柿吃不完,我就摘了些放进篮子里给巴克利小姐送来。我像平时一样从那扇落地窗口进来把篮子放在地上。正要转回去,却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还有男人说话的声音,不由得心下疑惑。虽说这一带不大有歹徒,但毕竟小心为妙,所以我进来看看。你说你是个有名侦探,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波洛笑着说,“那天夜里小姐受了惊。一幅很重的图画掉下来砸在她的床头。她可能对你说起过了?” “是的,一件危险的事。” “我答应给她弄一根特殊的链条把那幅画挂得牢一些。这种事可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二次,呃?她对我说今天上午她要出去,叫我来量一量需要多长的链条,如此而已——很简单。” 波洛天真得像个儿童似的摊开双手,脸上堆满了他最拿手的迷惑人的笑容。 克罗夫特松了口气:“只是这么回事。” “是的。我们都是守法良民——我和我的朋友。你大可不必疑神疑鬼了。” “昨天我好像看见过你们,”克罗夫特说,“那是昨天傍晚。你们走过我的小花园。” “啊,不错,那时你在园子里干活,还跟我们打了招呼哩。” “是的。那么说来,你就是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了?请问波洛先生,你可有空?如果你现在不忙的话,我很想请你们到舍下去喝杯茶——澳大利亚式的茶。我想让我那老太婆也见见你。她在报纸上看到过你所有的事迹。” “你太客气了,克罗夫特先生,我们很高兴有此荣幸。” “太好了。” 波洛转身问我:“你已量下那链条的精确长度了吗?” 我说我早已办妥,于是我们就同这位新相识一起离开了尼克的客厅。 克罗夫特很健谈,我们很快就感觉到这一点。他谈起墨尔本附近他的家、他早年的奋斗、他的恋爱、他的事业和他的发迹。 “成功以后我决定去旅行,”他说,“我们回到我们一直在想念的祖国,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妻子的亲戚——她的老家就在圣卢这一带。我们谁也没找到。然后我们就到大陆上去旅行:巴黎、罗马、意大利的那些湖泊、佛罗伦萨等等地方我们都去过。在意大利一次铁路事故中我可怜的妻子受了重伤,真惨哪!我带着她遍访名医,但他们众口一辞,都说无法可想,只有让时间来治疗——长时间地卧床休息。她伤了脊椎骨。” “真是大不幸!” “乐极生悲,对不对?有什么办法!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想回到故乡来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静静地休养。回来以后,我们去看过许多招租的房屋,但没有一座像样的。后来总算运气好,找到了这座小房子——又端正,又安静,与世隔绝,没有汽车开来开去,隔壁也没有从早唱到晚的留声机。我马上把它租了下来。” 说完最后一句话,我们已经来到了门房小屋。他学起鸟叫来: “咕咿!” 里面也应了一声:“咕咿!” “进来吧,”克罗夫特先生说。进门以后上了一段小楼梯,我们就来到一间舒适的小卧室。一张长沙发上躺着一位微微发胖的中年妇人。她有一双秀媚的棕色眼睛,笑起来很甜。 “你猜这位是谁,妈妈?”克罗夫特说,他管妻子叫妈妈。“这位是世界闻名的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我把他带来同你谈谈。” “哟,真叫我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克罗夫特太太喊道,热烈地同波洛握了手。“我看过蓝色列车上的那个案子的详细报道。那时幸亏你也在那趟列车上。我还从报上看过你办的许多其它案件。由于脊椎的毛病,我可以说看了所有的侦探小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遣了。伯特,亲爱的,叫伊迪丝把茶端上来。” “好的,妈妈。” “伊迪丝是来护理我的。”克罗夫特太太解释说,“她每天上午来照料我。我们不喜欢雇佣人。伯特自己就是个第一流的厨师,在料理家务方面更是没人及得上他。这些事情加上外面那个小花园,也就够他花时间的了。” “来吧,”克罗夫特先生托着茶盘来了,“茶来了,妈妈。今天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好日子啊。” “我想,你将长住在这里了,波洛先生?”克罗夫特太太问道,支撑起身子来倒茶。 “啊,太太,我在这儿度假。” “可是我不会记错的。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你已经退休了——你开始永远度假啦!” “哦,太太,你可不能轻易相信报纸。” “嗯,倒也是。这么说你还在干?” “当我遇到感兴趣的案子的时候。” “你总不见得是在这里探什么案子吧?”克罗夫特先生狡猾地问,“随便干什么你都可以说成度假的。” “别问出这种叫人发窘的问题,”史罗夫特太太说,“否则以后他不肯再来了。我们是些普普通通的人,波洛先生,你今天肯来喝杯茶真给了我们很大的面子,叫我们太兴奋了。” 她的感激之情是那么自然,那么真挚,我心里不由得感到十分亲切。 喝着茶,克罗夫特先生说: “那幅画掉下来可不是件好事。” “可怜的姑娘差点被打死。”克罗夫特太太说,“她是一根电线。当她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就显得生气勃勃。我听说邻居们不大喜欢她。英国的小地方就是这种样子,又小器又古板。他们不喜欢鲜龙活跳的姑娘,而情愿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看上去死气沉沉像个半老徐娘。他们管这叫端庄稳重。所以尼克在这里住不长,我一点不奇怪。她那个多管闲事想吃天鹅肉的表哥无法说服她定下心来在这儿安居乐业,我也觉得……完全可以理解。” “别在背后说短论长的,米利。”她丈夫说。 “啊哈,”波洛说,“还有这样的瓜葛!让我们相信妇女的直觉吧。这么说,查尔斯-维斯爱上了我们那位小朋友?” “他怎么会成功?”克罗夫特太太说,“她不会嫁给一个乡村律师呀。在这点上我觉得她无可厚非,因为他毕竟只是个穷光棍呀。我希望她嫁给那个善良的海员——叫什么来着?叫查林杰。他年纪比她大又有何妨?许多时髦的婚姻比这还不如得多。安定下来——这就是她所需要的。现在她到处飞,甚至跑到大陆上去,不是单枪匹马就是跟那个古里古怪的赖斯太太同行。唉!巴克利小姐是一位可爱的姑娘,波洛先生,这点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为她捏着把汗。近来她看上去不大高兴,那副模样像鬼迷了心窍似的,叫人担心。我有理由要关心她,对不对,伯特?” 克罗夫特先生有点突然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说这些干什么,米利!”他说,“波洛先生,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兴致看一些澳大利亚的照片?” 这以后我们的访问就平淡无味,不必赘述。十分钟之后我们告辞了。 “厚道的人,”我对波洛说出我对他们的看法,“淳朴谦逊,是典型的澳大利亚人。” “你喜欢他们?” “难道你不喜欢?” “他们很热情,很友好。” “不过怎样呢?我看得出这句话后头还有个‘不过’。” “他们,好像太过分了。”波洛沉思着说,“什么装鸟叫,坚持要给我们看那些照片,都叫人感到有点儿太……那个了。” “你这个老疑心鬼!” “你说对了,我的朋友,我对什么都怀疑。我担心,黑斯廷斯,担心……” [book_title]第六章 访维斯先生 波洛的早点非得是法国式的不可。他总是说,看见我吃腊肉和煎得半生不熟的鸡蛋就很难受,非要把他对于早点的看法阐述再三,不管这些看法我早已熟悉得能够倒背如流。他的早点是在床上吃的——咖啡加上小圆面包。但我依然喜欢到餐厅里去吃英国式的早餐:腊肉鸡蛋和桔子酱。 星期一早上我下楼时,朝他房里看了一眼,他正坐在床上,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睡衣。 “早上好,黑斯廷斯。我刚想打铃叫人请你过来。我写了个便条,你是否可以马上到悬崖山庄去一趟,把它交给小姐本人?” 我接过那张便条。波洛看着我叹了口气,说: “如果你把头发从中间分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旁边分开,你的尊容肯定会生色不少。还有,如果你真的要蓄胡须的话,就得蓄一绺像我一样的髭须,要多美就有多美。” 想到我嘴唇上长出像他那样两头翘起不可一世的胡须来,我不禁哆嗦了一下,赶快收好条子离开了他的房间。 从悬崖山庄回来后,我同波洛一起坐在起居间里。这时有人来说巴克利小姐要见我们。波洛让那人带她进来。 她一脸喜色地走了进来,但我留意到她眼下的黑圈颜色更深了。她把一封电报递给波洛,说:“喏,我希望这会叫你高兴了吧。” 波洛大声念道: “今天下午五点三十分到达。马吉。” “我的看护和警卫要来了。”尼克说,“但你错了,波洛先生。马吉是个没有头脑的人,只配做做慈善工作,而且毫无幽默感。在发现暗藏的凶手这方面,弗雷迪比她强十倍,而吉姆-拉扎勒斯比她强二十倍。我总觉得没有谁真正了解吉姆。” “查林杰中校呢?” “哦,乔治!事情只要不出在眼皮子底下他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一旦被他看见了,对手就会吃够苦头的。像他这样的人在摊牌的时候倒还能派点用场。” 她脱下帽子继续说: “我已经关照过了,你便条里写的那个人要是来了就让他进屋里去。这件事好像怪神秘似的。他是来安装窃听器、报警器之类东西的吗?” 波洛摇摇头。 “不,不,跟科学和仪器无关,小姐。只不过有些事情我想知道一下罢了。” “哦,”尼克说,“趣味无穷,不是吗?” “你说呢,小姐?”波洛文雅地反问。 她背朝我们站着,两眼看着窗外。一分钟后又转过身来,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勇敢表情全没了。她像小孩一样瘪起了嘴,竭力忍住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不,”她说,“不是件有趣的事,真的。我怕——我很害怕,简直是生活在恐怖之中。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勇敢的……” “你是勇敢的,我的孩子,你是的。黑斯廷斯和我都赞美过你的勇气。” “这是真的。”我连忙补充说。 “不,”尼克摇着头,“我并不勇敢,只是在等待。一直在等那个神秘的第五次暗算,并且期待着它发生。” “是啊,是啊,这是很恐怖的。” “昨天晚上我把床拖到房间中央,而且关上窗户锁上了门。今天我到这里来走的是大路,我没有胆量——根本没有这个胆量走花园里那条近路,我不敢了。所有的勇气一霎时全消逝了。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怪事,又来了这个。” “你指的是什么,小姐?‘又来了这个’?” 她回答之前沉默了片刻。 “我并没有具体指什么。我想,大概就是报纸上常说的那种‘现代生活的紧张感’吧。太多的鸡尾酒,太多的香烟——所有这一类东西使我落到今天这种被人当作笑柄的神经质的地步。” 她一屁股坐进一张沙发里,小手指头下意识地互相绞在一起又松开。 “你对我不够坦白,小姐。你还有些东西没告诉我。” “不——我全说啦,真的。” “有些东西你没告诉我。” “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对你讲了。” 她说得很当真。 “关于那些事故——那些袭击你的事,你确实是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了。” “那么,还有什么呢?” “可是你没把心里的一切,生活中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她迟疑地说: “这,难道有人能办到吗?” “啊,你瞧,”波洛胜利地说,“你承认了!” 她摇摇头,波洛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她。 “或许,”他狡猾地启示说,“这不是你自己的秘密,关系到别人……” 我似乎看到她眼皮跳了一下,但几乎是同时她蹦了起来。 “确确实实,波洛先生,我已经把有关这些蠢事的一切细节都告诉你了。如果你认为我还知道其他人的什么隐私,或者我对谁有怀疑,那你就错了。正因为没有人可以怀疑才使我神经过敏得几乎要发疯。我不是个傻瓜。如果说这些偶然事故并不是偶然事故的话,那么我完全看得出干这些事的人一定就在我身旁。至少是个认识我的人。这就是恐怖之处,因为我一点都想不出这个人可能是谁。” 她又走到窗口,站在那里朝外看。波洛打了个手势叫我别做声。我想他希望趁那位姑娘控制不住自己的时机多得到些进一步的线索。 她接着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 “你知不知道我常有一种古怪的想法?我爱悬崖山庄,总想在那里编排一出戏。那地方本身就有戏剧气氛。我心里仿佛已经看见过各种各样的戏剧在那里上演似的。而现在,悬崖山庄里真的演起戏来了,只不过不是由我导演的——我只是其中一个角色,也许,是个在第一幕里就要死去的角色。” 她哽住说不下去了。 “现在,小姐,”波洛坚定地说,“这是不会发生的。这种想法只不过是一种歇斯底里罢了。” 她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盯住波洛,说: “弗雷迪告诉你说我歇斯底里吗?有时她是这么说的。但她的话你不能全信。有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谈话中止了一会儿。然后波洛提出一个与上文毫不相关的问题: “告诉我,小姐,有没有人想买悬崖山庄?” “你是说,卖掉它吗?” “是这个意思。” “没有。” “如果有人出了个好价钱,你会考虑卖掉它吗?” 尼克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 “不,我想我不会卖的。除非他出的价钱真的很高。” “不错。” “我不愿意卖,因为我喜欢它。” “不错,我能理解。” 尼克慢慢向门口走去。 “还有件事。今天晚上放焰火,你来不来?八点钟吃晚饭。焰火九点半开始。你们可以从峭壁上看得很清楚。” “我很有兴趣。” “当然,是请你们两位都来。”尼克说。 “非常感谢。”我说。 “只有宴会才能使我的精神振作起来。”说完之后尼克笑着出去了。 “可怜的孩子。”波洛说。 他伸手拿起他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掸掉落在帽子上的一点灰尘。 “我们出去吗?”我问。 “是呀,我们有些法律方面的问题需要去请教一下,我的朋友。” “当然,我明白了。” “一个像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是不会不明白的,黑斯廷斯。” 维斯、特里范尼恩和威纳德律师事务所在镇里的主要街道上。我们走进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有三个职员正忙着写东西。波洛要求会见查尔斯-维斯先生。 一个职员拿起电话说了几句,看样子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就放下听筒对我们说维斯先生现在可以接待我们。他带我们穿过走廊,在一扇门上轻轻敲了敲,就闪到一旁让我们进去。 维斯先生从一张堆满文件的大写字台后面站起来迎接我们。 他是个冷静的、脸色苍白的高个子年轻人,戴着眼镜,额角微秃,有一种叫人莫测高深的神情。 波洛对这次会见早有准备。他取出一份没签过字的合同,提出几个技术性的问题向维斯先生请教。 维斯先生的答复措辞谨慎准确,很快就减轻了波洛的怀疑。他还为波洛澄清了一些词义含糊不清的地方。 “你真帮了我一个大忙,”波洛呐呐地说,“你总知道,对一个外国人来说,这些法律文件的格式及其措辞是永远搞不清楚的。” 维斯问起是谁介绍波洛到他这里来的。 “巴克利小姐,”波洛马上说,“你的表妹,对吗?一位娇媚无比的女郎。我无意间跟她提起我的为难,她就让我来找你了。我星期六中午来看过你——大约十二点半,但你出去了。” “是的,我记得的。星期六那天我很早就离开办公室了。” “我想,你表妹一个人住那么大一幢老房子,一定怪寂寞的吧?” “是的。” “恕我冒昧,维斯先生,请你告诉我那处产业有没有出卖的可能?” “一点都没有,我可以说。” “你知道,我并不是随便问问的,我有我的理由。我正在到处寻找的就是这样一处产业。圣卢的气候对我十分适宜。那所房子看上去多年失修是真的,我猜在这方面没花过多少钱。在这种情况下,难道小姐不会考虑卖掉它?” “根本不会,”查尔斯-维斯极其坚决地摇摇头说,“我表妹爱那所房子就跟着了魔似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引诱她卖掉那处产业。那是个祖居,你知道。” “这个我知道,不过——” “这很难办到。我了解我表妹。她对那所房子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和依恋。” 几分钟后我们走在街上了。 “我的朋友,”波洛说,“这位查尔斯-维斯先生给你的印象如何?” 我想了想说: “是个持否定态度的人,很奇怪地老是唱反调。” “你大概还会说他的个性不很强吧?” “正是。他这样的人你以后再遇到的时候便会记不起在哪里见过面——一个最普通的人。” “他的外表确实很难给人留下点什么印象。在他的谈话里你可注意到有什么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没有?” “有的,”我边想边说,“我注意到他关于出卖悬崖山庄一事的说法。” “对极了!你会不会把巴克利小姐对悬崖山庄的爱说成是‘着了魔似的’?” “这种说法太夸张了。” “是的。应当注意到这么一个事实,即,维斯先生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律师,是不会有说话夸张的习惯的。他正常的对事物的说法应当是大事化小而不是推波助澜。可是他却夸大其辞地说小姐对祖居爱得像着了魔!” “她今天早晨说的话没有给我这样的印象。”我说,“她讲得合情合理。显然,她只不过是喜欢那个地方而已——就如同任何人处在她的地位上对那房子会产生的感情程度一样——仅此而已。” “所以,两个人当中必有一个说了假话。”波洛得出这个结论。 “人们是不会把维斯当成说谎的人的。” “很显然,一个人要说谎,总有一定的理由。”波洛说,“是的,他颇有乔治-华盛顿之风。黑斯廷斯,你另外还留心到什么没有?” “什么呀?” “星期六十二点半他不在他的办公室里!” [book_title]第七章 惨遭不测 那天晚上,在悬崖山庄我们碰到的第一个人是尼克。她身上裹着一件做工精细的绣龙的日本式晨服,一个人在堂屋里旋来转去地跳着舞。 “嘿,怎么是你们?” “小姐,这样说可伤了我的心了。”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太无礼了。但你看,我正在等他们把我定做的礼服送来。他们保证过——这些家伙——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会送来,可是到现在还不见个影儿!” “哦,只不过是个穿衣打扮上的问题!今晚有个舞会对不对?” “对,看完焰火之后我们全都去参加。就是说,如果能全部都去的话。” 她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但下一分钟她又在笑了。 “别当真!我的座右铭是:只要不去想,麻烦就不来。今天晚上我的勇气又恢复了,我要好好乐上一场。” 楼梯上有脚步声,尼克转过身去。 “哦,马吉来了。马吉,他们就是要在那个看不见的凶手的魔爪下保护我的侦探。把他们带到客厅去让他们把这一切都讲给你听吧。” 我们跟马吉-巴克利小姐握了手,然后她就按照尼克所吩咐的,把我们领进了客厅。这时候我对她有了好感。 我想也许是她娴静的外表吸引了我。她是个文静的姑娘。用老眼光看,会觉得她是个入画的人。她一点都不时髦,穿一件朴素陈旧的黑色礼服,脸上透出纯洁的光辉。那双蓝眼睛透着一点稚气,说起话来嗓音圆润婉转。 “尼克把那些吓人的事情告诉我了,”她说,“她肯定是在捕风捉影吧?谁会想去伤害尼克?在这个世界上她不会有任何仇敌的。” 从她说话的声调里听得出她对此事表示极大的怀疑。从她的眼光里看得出她对波洛并不那么奉承恭维。我深知马吉-巴克利那样的姑娘对一个外国人素来抱有成见。 “尽管你说得颇有道理,巴克利小姐,我还是要对你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波洛心平气和地说。 她没说什么,却仍然满脸狐疑的神气。后来她说: “今晚尼克像是中了邪似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神气疯狂得很。” 中了邪!这个说法使我哆嗦了一下。她的语气也叫我大为不安。 “你是苏格兰人吗,巴克利小姐?”我忽然问道。 “我母亲是苏格兰人。”她说着打量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光比刚才看波洛要温和多了。我觉得在这方面我占了波洛的上风。 “你表妹很有勇气,”我说,“她决心像往常一样行事。” “也只能这样了,对吗?”马吉说,“大肆渲染自我感觉是无济于事的,只能叫旁人跟着难受。”停了停,她又柔声说,“我喜欢尼克,她对我一直很好。” 这时弗雷德里卡-赖斯飘然而至,我们也就没能再说什么了。她穿一件画像里的圣母常穿的蓝色礼服,看起来羸弱无力,后面跟着拉扎勒斯。接着,尼克也旋转着跳了进来。她穿一件黑色礼服,肩上围着一条旧的中国披肩,颜色鲜红,十分醒目。 “好哇,诸位,”她说,“来点鸡尾酒怎样?” 我们就喝起酒来。拉扎勒斯向尼克举起酒杯说道: “这的确是一条少见的围巾,尼克。是旧的吗?” “是的。是我祖父的祖公的叔公蒂莫西出门旅行带回来的。” “美得很——古色古香的美。你找不到能跟它相配的东西。” “它很暖和,”尼克说,“在看焰火的时候是很有用的。而且这种颜色叫人快活。我不喜欢黑颜色。” “不错,”弗雷德里卡说,“尼克,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穿黑衣服。咦,为什么现在你穿起黑颜色的衣服来了?” “哦,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姑娘负气地走到一旁。我看见她的双唇霎时像被螫了一下似的扭歪了。“一个人做的事情并不是都能说得出理由的。” 我们进去吃晚饭。这里有了一个带点神秘味儿的男仆——我猜是为了这次请客而临时雇用的。晚饭的食物普普通通,但香槟酒却是上等的名牌货。 “乔治还没来,”尼克说,“昨晚他得赶回普利茅斯真叫人扫兴。我希望他今天晚上会赶来,至少能赶上舞会。我给马吉找了个男舞伴。如果说风情味儿不够足,外表总还看得过去的。” 窗外隐约传来一阵马达喧嚣声。 “嗨,这些该死的赛艇,”拉扎勒斯说,“简直讨厌透顶!” “那可不是赛艇,”尼克说,“是一架水上飞机。” “我想你说得不错。” “当然不会错的,从声音里听得出来。” “你什么时候去买一只这种大飞蛾,尼克?” “等我发了财吧。”尼克大笑起来。 “那时候,我想,你会飞到澳大利亚去,就像那个姑娘一样,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要学她……” “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赖斯太太用困倦的声音说,“多坚强啊,简直难以想象——一个女孩子独自开一架飞机飞越太平洋!” “我为所有这些勇敢的飞行员唱赞歌,”拉扎勒斯说,“如果迈克尔-塞顿在他的环球飞行中获得成功,马上就会成为当今的英雄。可惜他开着飞机进了坟墓。像他这样的孤胆英雄英国是损失不起的。” “他可能还活着。”尼克说。 “不会的,连千分之一的希望都不存在了,可怜的疯塞顿!” “他们老是叫他疯塞顿,是吗?”弗雷德里卡问。 拉扎勒斯点点头,说: “他出身于一个相当疯狂的家庭。他的叔叔马修-塞顿爵士是个疯狂到极点的人,一个星期之前死了。” “就是那个创办了许多鸟类禁猎地的百万富翁吗?”弗雷德里卡问。 “是的。他憎恶女人。我猜他以前大概上过女人的当,于是他一心一意爱上了各种各样的鸟儿。他曾经买下沿海一些岛屿并把它们变成了鸟类的天堂。也许这就是他的自我安慰和对女人的报复。” “你们为什么一口咬定说迈克尔-塞顿死了?”尼克对这件事锲而不舍,“我不懂为什么要放弃希望!” “哦,你认识他,对吗?”拉扎勒斯说,“这我倒忘了。” “去年我和弗雷迪在托基见到过他。”尼克说,“他对人有种特别的魅力,对不对,弗雷迪?” “别问我,亲爱的。他是你的战利品而不是我的。我记得他带你飞过一次。” “是的,在斯卡伯勒,真叫人心里发慌。” 这时,马吉用社交场合里那种彬彬有礼的口气问我: “黑斯廷斯上尉,你坐过飞机没有?” 我告诉她说在一次去巴黎的往返飞行中,我算是尝够了空中旅行的滋味了。 忽然尼克叫了一声跳起身来,说: “来电话了。你们别等我,时间不早了。我约了许多人呢。” 她出去的时候我看了看表,正好九点。甜食和红葡萄酒都送上来了。波洛和拉扎勒斯在大谈艺术。拉扎勒斯发表高见,说现在图画成了麻醉品。他们又谈起家具和装饰品,不同凡响的见解层出不穷。 我尽自己的义务陪马吉谈天,但这真是一件费心劳神的事。她接过你的话茬儿愉快地往下说,一说完就停下来不出声了,于是你只得再想个新的话题出来。社交谈话是种艺术,就像打球,你把球打给我,我接住后再打给你,一来一往,方才显得煞有介事。但马吉接了球却不打还给我,谈话就老是冷场,令人发窘。 弗雷德里卡双肘拄在桌子上,一个人悄没声儿地坐在那里出神,手上的香烟升起一缕青烟,盘旋在她淡金色的头发周围,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做梦的天使。 九点二十分,尼克从门外伸进头来说: “出来吧,诸位。客人们成双作对地光临啦!” 我们顺从地站了起来。尼克正忙于欢迎新客,他们的人数有一打,大多数是些看着叫人提不起兴趣的人。我觉得尼克可以成为一个上流社会里的女主人。她把那套轻浮的摩登派头不露形迹地藏了起来,言谈举止循规蹈矩,迎候接待礼数周全。 客人差不多全到了,查尔斯-维斯也在其中。我们一起来到花园里一个可以俯瞰大海和港口的地方,那儿预先放了几张椅子给年纪大些的人坐,但大多数人都站着看。这时第一束焰火在天上开了花。 忽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尼克正在同克罗夫特先生打招呼。 “太遗憾了,”她说,“克罗夫特太太不能和你一块儿来。我们应当用个担架去把她抬来看焰火。” “嗨,可怜的妈妈命不好啊。但她总是逆来顺受,从来不抱怨——啊,这个好看!” 一束焰火迸裂了,金色的雨点满天闪烁。 这天夜里很黑——没有月亮,新月三天以后才会出来。像一般夏天的夜晚一样,潮湿的空气里带点寒意。坐在我旁边的马吉-巴克利衣衫单薄,冷得发抖了。 “我要进去穿件衣服。”她轻轻地说。 “我去给你拿。” “不,你不知道那件衣服在哪里,还是我去。”说着马吉向房子走去,弗雷德里卡在后面叫道: “喂,马吉,把我的也拿来,在我房里。” “她没听见,”尼克说,“我去拿吧,弗雷迪,我自己也要去穿件皮的,这条围巾不够暖,风又这么大。” 真的,向海上吹去的风给这清冷的夜晚又平添了几分轻寒。 海岬上也放起了焰火,天空中五彩缤纷,热闹得很。我同旁边一位青春已残的女士攀谈起来。她问起我的生活、经历、兴趣、爱好,还问我在这里打算待多久,我们的谈话活像是在进行教义问答。 “砰!”又是一发焰火射上天空,溅得满天都是绿色的星星。那些星星在空中变换色彩,一会儿蓝,一会儿红,一会儿又变成闪烁的碎银。 焰火一发紧接一发,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波洛突然凑着我耳朵说: “你听,到处是一片‘哦!’‘啊!’的赞叹声。可我觉得越来越单调乏味了,你说呢?砰砰嘭嘭地响成一片,还有那股硫磺气味!嗯,草地把脚都弄湿了,我会伤风的,而且这种地方大概连治伤风的药都搞不到!” “伤风?这样美好的夜晚会叫人伤风吗?” “哼,美好的夜晚,美妙的夜晚!你以为没有大雨滂沱就算是良宵美景了,是吗?但是我告诉你,我的朋友,要是你现在有一枝小小的温度计,你就会发现里头的水银柱都快结冰了。” “好吧,”我同意了,“我不反对去穿件外套。” “这才对呀,我知书明理的朋友。” “我去给你把外套也一起拿来。” 波洛像只猫似的一会抬起左脚,一会又抬起右脚。 “我怕我的脚已经受潮了。你可有办法找双橡皮套鞋来?” 我强忍住笑说: “搞不到的。你总该明白,波洛,这种东西长久不生产了,它们老早就过时了!” “那么我坐到屋里去,”他说,“我才不愿意为了看这种无聊的红绿灯而伤风受凉,说不定还会来一场肺炎!” 我们向房子走去,波洛一路上还在愤愤地咕噜着。一阵响亮的爆裂声从海湾里传来,又是几束焰火在天上开了花。那些焰火组成一艘船的模样,船头到船尾还有几个亮晶晶的字:“欢迎观众!” “在内心,”波洛说,“我们都像儿童一样。什么焰火啊,宴会啊,球赛啊,甚至还有魔术都叫我们看得欢天喜地。其实只是些骗骗眼睛的东西而已。” 这时我一手抓住波洛的膀子,另一只手把一样东西指给他看。 我们离悬崖山庄那所大房子约有一百码。在我们面前,就在我们和那扇落地玻璃窗之间的地上,蜷曲着一个人,脖子上围着那条鲜红的中国披肩…… “我的上帝!”波洛倒抽一口冷气,“我的上帝……” [book_title]第八章 致命的披肩 惊骇之中,我们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虽然只有几十秒,却像过了一个小时似的。 波洛甩开我的手走上前去,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 “终于出事了,”他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无法描写的痛苦。“尽管我们小心提防,祸事还是发生了!啊,都怪我,我为什么没有更小心地保护她?我应当预见到的,是的——完全应当预见到的。我一刻也不该离开她呀。” “别责备自己了,”我说。可是我的声音像凝结在喉咙里似的,听起来模模糊糊的。 波洛只是伤心地摇摇头。他在尸体旁跪了下去。 突然我们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挺起了身子——我们听到了尼克的声音,又清晰又快活。接着在窗户明亮的背景上出现了尼克黑色的身影。 “真抱歉,马吉,我让你等久了,”她说,“怎么——”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个场面。 波洛尖叫了一声,把草地上的尸体翻了过来。我弯下腰去,看见马吉全无生气的脸。 尼克尖叫了一声。 “马吉——哦,马吉!这不,不……” 波洛草草检查了尸体,慢慢站了起来。 “她真的——她难道真的……”尼克说。 “是的,小姐,她死了。” “这是为什么?是怎么回事?谁会去伤害她这样一个人?” 波洛的回答迅速坚决: “他们要杀的不是她,是你!他们上了这块披肩的当了。” 尼克听了差点昏倒。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她痛哭起来,“让我吃这一枪多好,我现在还留恋什么?死对于我只是解脱!” 她向空中挥舞着双臂,步履蹒跚,摇摇欲坠。我立刻伸过手去扶住了她。 “把她搀进屋里去,黑斯廷斯。”波洛说,“然后打电话给警察。” “警察?” “对,告诉他们有人被打死了。你得陪着尼克小姐,决不要离开她。” 接受了指示,我扶着半昏迷的姑娘从落地窗门艰难地走进了客厅。我把她安顿在一张长沙发上,在她头下塞了个软垫,然后急忙跑进堂屋去找电话。 我出乎意外地撞见埃伦。她正站在那里,庄严可敬的脸上有一种十分特别的表情。她两眼放光,舌头反复舔着干燥的嘴唇,双手好像由于激动而不停地颤抖。看见我,她说: “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我简短地说,“电话在哪儿?” “别是出了……岔子了吧,先生?” “出事了,”我推委地说,“有人受伤了。我必须打电话。” “谁受伤了?先生?”这时她脸上那种极其迫切的表情叫人吃惊。 “巴克利小姐——马吉-巴克利小姐。” “马吉小姐?马吉小姐?你能肯定吗,先生,我是说,你肯定是马吉小姐吗?” “相当肯定。怎么啦?” “哦,没什么。我——我还以为是另外一位。我以为可能是……赖斯太太。” “嗨,电话在哪里?” “在那个小房间里,先生,”她替我开了门,把电话机指给我看。 “谢谢,”我说。看见她踌躇不决,我又加了一句,“没别的事了,谢谢你。” “如果你想请格雷厄姆医师……” “不,不,”我说,“没另外的事了,你请便吧。” 于是她勉强退了出去。很可能她会在门外偷听,但我有什么办法呢?她终究会知道一切的。 我接通了当地警察局,向他们作了简单的报告,然后又自作主张打了个电话给埃伦推荐的那位格雷厄姆医师——电话号码是在号码簿里查到的。就算他不能让躺在花园里的那位可怜姑娘起死回生,总能够使躺在沙发上的那位不幸女孩顺脉定心。那医师答应尽快赶到。我挂上电话出了小房间。 要是埃伦曾在门外偷听,她一定溜得极快,因为我走出小房间时,目光所及空无一人。回到客厅里,尼克正想坐起身来。 “你觉得——是不是可以给我倒点白兰地?” “当然可以。” 我急忙赶到餐厅倒了杯白兰地给尼克。抿了几口之后,她稍稍振作了一些,脸上也有了点血色。我给她把枕在头下的软垫摆正了。 “多吓人,”她战战兢兢地说:“时时处处——”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了解。一切全是白费劲!如果刚才死的是我,一切就全过去了……” “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 她只是一再摇头。“你不懂,一点也不懂。” 她突然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绝望地抽泣。我想让她哭一场也好,就没有去打扰她。 外面第一阵大乱稍稍平息之后,我赶到窗前向外看。人们在出事地点围成个半圆形,波洛像个卫兵似的拚命把他们挡住。 正当我在观看的时候,有两个身穿制服的人穿过草地大步走来,警察到了。我赶快回到沙发旁。尼克抬起泪眼问道: “我是不是应当做些什么?” “不,我亲爱的,有波洛在呢,他会料理一切的。” 尼克静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 “可怜的马吉,可怜的好姑娘!她一生中从没伤害过谁,这种惨祸竟会落到她头上!我觉得好像是我杀了她——是我那么急急地把她叫来的。” 我黯然地摇了摇头。将来的事太难预料了。当波洛坚持叫尼克请一个亲戚来陪她的时候,他何尝知道自己正在给一个毫不相识的姑娘签署死亡证书! 我们无言地坐着。虽然我很想知道他们在外边干什么,但还是忠实地执行着波洛的指示,在我的岗位上恪尽职守。 当波洛同一位警官推门进来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似的。同他们一起进来的另一位无疑就是格雷厄姆医师。他立刻走到尼克身边。 “你感觉怎样,巴克利小姐?唉,真是飞来横祸。”他用手指按着她的脉搏,说:“还好。”然后转向我问道:“她吃了什么没有?” “喝了一点白兰地酒。”我说。 “我没事。”尼克打起精神说。 “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警官清了清嗓子走到尼克身旁。尼克对他阴郁地笑了笑,说: “这次我总没有违反交通规则吧。” 我猜他们以前打过交道。警官说: “这件凶杀案使我深感不安,巴克利小姐。幸好我们久仰的波洛先生也在此地(跟他在一起是大可以引为自豪的),他很有把握地告诉我说有人在美琪旅馆对你开过枪,是这样吗?” 尼克点点头说:“那颗子弹从我头旁擦过时,我还以为是只飞得极快的黄蜂哩。” “以前还发生过其它一些怪事?” “是的,至少这点很奇怪:它们是接连发生的。” 她把那几件事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跟我们所听说的一样。但今天晚上你的表姐怎么会披上你的披肩呢?” “我们进屋来穿衣服——在外面看焰火有些冷。我把披肩扔在沙发上就跑到楼上去穿我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件大衣——是薄薄的海狸鼠皮大衣。我从赖斯太太的房里给她也拿出一条披肩,就是窗下地板上那一条。这时马吉叫了起来,说她找不到她的大衣。我说可能在楼下,她就下楼去找——她在找的是件苏格兰呢大衣,她没有皮的——我说我可以给她拿一件我的穿。可是她说不用了,她可以披我那块披肩,如果我不用的话。我说当然可以,就怕不够暖。她回答说够暖了,因为约克郡比这里冷得多,她随便围上点什么都行。我说好的,并告诉她我马上就出来。但当我出,出来时……” 她说不下去了。 “别难过,巴克利小姐。请告诉我,你是否听见一声枪声或者两声?” 尼克摇摇头。 “没有,我只听到放焰火和爆竹的噼啪声。” “是啊。”警官说,“这种时候枪声是不会引起丝毫注意的。我还想请问一个我并不抱希望的问题:对于向你开枪的人你可能够提供什么线索吗?” “一点也提供不了。”尼克说,“我想不出。” “你自然想不出,”那警官说,“至于我,我觉得既然找不出动机,那么干这种事的就只能是个嗜杀成性的疯子了。好吧,小姐,今天晚上我不再打扰你了。对你的不幸我深表遗憾和同情。” 格雷厄姆医生说: “巴克利小姐,我建议你别再待在这儿。我跟波洛先生商量了一下,想送你进休养所。你受的刺激太大了,需要百分之百的安静休养。” 尼克两眼看着波洛。 “是因为受了刺激?”她问。 波洛走到她身边。 “我要你产生一种安全感,孩子。而且我也必须把你放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之中。那休养所里将有一个护士,一个切切实实讲究现实的好护士通宵在你附近值班。只要你醒过来低声一唤,她立刻便会应招而来。你懂了吗?” “我懂,”尼克说,“但你却不懂:我的恐怖不会持续多久了。用这种手段杀我也好,用那种手段杀我也好,我全不在乎。如果有人一心要干掉我的话,他一定办得到。” “嘘,镇静些,”我说,“你太紧张了。” “不,你们谁也不懂!” “我很赞成波洛先生的计划,”医生抚慰说,“我用我的汽车带你去吧。我们还要给你吃点药,让你可以好好休息一夜。你看怎样?” “我无所谓,”尼克说,“悉听尊便吧。” 波洛把手按在她的手上说: “我知道,小姐,我知道你会怎么想。我站在你面前,心里充满了羞赧和愧疚。我曾对你保证过要使你化险为夷,可我疏忽了,失败了,我责无旁贷,后悔莫及。请相信我,小姐,这次的失败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要是你知道我多么痛苦,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没什么,”尼克木然地说,“不要苛责自己。我相信你已经尽了你的力。没有谁能比你做得更好了。请别难过。” “你真宽容,小姐。” “不,我——” 这句话被打断了。乔治-查林杰撞开门冲了进来。 “是怎么回事?”他叫道,“我一到就看见门外有警察,还听说死了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我。是——是尼克吗?” 他那痛苦的声音听着叫人害怕。我忽然发现波洛和医生刚好把尼克从他的视线里挡住了。没等别人来得及回答,他又重复了他的问题: “告诉我——不会是真的——尼克没有死吧?” “没有,我的朋友,”波洛从容地说,“她活着。” 说着,波洛闪到一旁。查林杰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尼克。有那么一刹那他怀疑地凝视着她,后来像个醉汉似的踉呛了一步,咕哝道: “尼克——尼克!” 他突然在沙发旁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用压抑着的声音说: “尼克,我的心肝,我以为你死了。” 尼克想要坐起来。 “没什么,乔治,别像个白痴似的,我很平安。” 他抬起头向左右看看。 “但警察说有人死了。” “是的,”尼克说,“马吉,可怜的好马吉,哦……”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里又充满了泪水。医生同波洛走上前去把她扶了起来搀出客厅。 “你越快躺到床上越好,”医生说,“我马上用我的汽车带你去。我已经叫赖斯太太把你要用的东西包好了。” 他们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门外了。查林杰抓住我的膀子。 “我不懂,他们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告诉了他。 “哦,是这样。那么,黑斯廷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多恐怖的悲剧!那可怜的姑娘!” “来喝点酒吧,”我说,“你的神经快要四分五裂了。” “这才无关紧要呢。” 我们走进餐厅。 “你瞧,”他放下苏打水和威士忌瓶子时说,“我还以为是尼克出了事呢。” 对乔治-查林杰的感情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因为实在找不出比他更不加掩饰的情人了。 [book_title]第九章 从一到十 那天深夜回到旅馆以后的情形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波洛对自己的失误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痛心疾首、怨气冲天的样子叫我暗暗吃惊。他在房间里迈着大步走个不停,用他所知道的一切英文和法文的骂人话来咒骂他自己,对我的劝慰充耳不闻。 “这就是太自私的好结果,我受到惩罚了,是的,我受到惩罚了——我,赫尔克里-波洛!我太自以为是了。” “别,别这么说。”我想宽慰他一下。 “可谁会想到,谁能够想到,那家伙居然有这样大的胆子?我自以为防范已经十分周密,还以为是万无一失,并且我还警告了那个罪犯——” “警告了罪犯?” “是的。我到处亮相,还显示出我已经有所怀疑的模样。我认为这一来他不敢再动杀人的念头了,因为危险之大足以令一切歹徒不敢轻举妄动。我在小姐周围设了无形的警戒线,不料被他当成了儿戏!胆子多大,算得多准——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杀了人?尽管我们百倍提防,罪犯还是得逞了!” “但他并没有达到目的。”我提醒他。 “只是侥幸而已。对我来说全都一样。一个人的性命被夺去了,黑斯廷斯。你说,谁的性命不值钱?” “当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你所说的也是事实。可是只有更糟,十倍地糟!因为那个凶手决不会就此罢手的,这就意味着要牺牲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两条了。” “只要有你在,就不会是两条!”我说得很有把握。 他停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谢谢你,我的朋友,谢谢你对老朋友还有信心!你给了我新的勇气。赫尔克里-波洛决不会再失败的。再不会有谁惨遭横死了。我将纠正我的错误,因为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在我通常百无一失的思考之链上看来缺了某一环。我要重起炉灶,是的,一切从头来起。这一次——我不会失败!” “你现在还认为尼克的生命朝不保夕吗?” “我的朋友,这就是我把她送到休养所去的原因呀。” “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受了刺激……” “刺激!哈!要让一个人从受到的刺激里恢复过来并不需要送到休养所去,在家里一样可以恢复的。要知道住休养所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地板上铺着绿色的油毡,护士们对着你的饭食议论不休,还怨声载道地抱怨那些洗不完的被单。啊,送尼克到那儿去是为了安全,仅仅是为了她的安全。医生答应了我的要求,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没有谁,我的朋友,甚至连她最亲密无间的亲友都得不到许可去探望巴克利小姐。只有你我两人有这个权利,其他的人将被告知这是大夫的吩咐,这是个很合适的借口,没有谁会抗议的。” “是啊,”我说,“只不过——” “不过什么,黑斯廷斯?” “只不过不能永远这么下去呀。” “说得对。但至少我们可以有个喘口气的余地了。你想必已经意识到我们的主要任务已经改变了吧?” “变成什么了?” “过去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尼克。现在则简单多了,变成一个你我非常熟悉的任务了,就是捕捉凶手。” “你把这叫作‘简单得多’吗?” “当然简单。我曾经说过,凶手在作案的时候也就是在留名题姓。现在那家伙已经作了案了。” “你认为,”我犹豫了一下说,“你认为那位警官说得不对?他说是疯子干的,一个嗜杀成性的神经错乱者。” “现在我更相信不是这么回事。” “你认为……” 波洛接着我的话严肃地往下说: “凶手是尼克社交圈子里的人。是的,我的朋友,我是这样想的。” “但刚才,哦,现在该说昨天晚上了,这种可能性却不存在。我们都在一起,而且——” 他打断我的话说: “你能发誓说决没有一个人离开过峭壁边的我们那一群人吗?难道你能起誓说你了解每个人自始至终的位置和行为吗?” 我被他的话打动了,慢慢说道: “不,这个我倒说不准。天很黑,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走动。我见到过赖斯太太、拉扎勒斯、你、克罗夫特、维斯,但并不是一直都看得见。” 波洛点点头。 “正确得很。凶杀只是几分钟的事。两个姑娘进屋去了。凶手趁人不备溜过去躲在草地中央那棵无花果树后边。尼克-巴克利——他当然看错了——从屋里走出来,走过那棵树的时候他连开三枪——” “三枪?”我叫了起来。 “是的,他看不真切,怕打不准。我们从尸体上找到三处伤口。” “这太冒险了,不是吗?” “并不比开一枪更冒险。毛瑟手枪响声不大,很像焰火开花的爆裂声,所以一下子融合到焰火声中去了。” “你找到那枝手枪没有?”我问。 “没有,黑斯廷斯。但我觉得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此案与外人无关。这一点我们是一致同意的,即,尼克的手枪被窃,只是为了杀死尼克之后可以造成自杀的假象。” “是的。” “只能是这样的。可是现在还装得出什么自杀的假象呢?凶手知道这样做已经骗不了人了。事实上,我们所掌握的是些什么他全都明白。那么,藏着凶器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思忖着,觉得他的推论很有道理。 “那么你认为他会怎样处理那枝手枪呢?” 波洛耸了耸肩,说: “这倒难说。但大海近在咫尺,手一挥,那手枪不就销形匿迹了吗?当然不一定是这样,可要是我是那家伙,就会这样处理它的。” 他说话的语气是如此肯定,就像他已亲眼看见了似的。我不由得一怔。 “你想当时他有没有立即发觉杀错了人?” “他当时肯定没有发觉。”波洛阴沉地说,“哼,发觉后他可要不那么愉快地发一阵子昏啦。既要掩饰自己的大失所望,又要装得若无其事,这可需要一点天才。” 这时我想起女佣人埃伦的反常表现,就对波洛说了。他听了大感兴趣。 “死的是马吉叫她感到意外,是这样吗?” “何止意外,简直可以说是大惊失色哩。” “这倒怪了。谋杀本身不叫她吃惊,死的是马吉倒使她大惊失色!啊,这很值得研究一番。她是什么人,这个埃伦?她那么安详冷静,从头到脚一派可敬的英国风度,会是她?” 他不说下去了。 “回忆一下以前发生的那几件事,”我说,“就会发现凶手应该是个男人。把那块石头憾松并推下悬崖可是要用点力气的。” “这倒不见得。用一根合适的杠杆就谁都能行。唔,这并不是个理由。” 他继续在房间里慢步徘徊。 “昨天晚上在悬崖山庄的人都有嫌疑,但那几位后来的客人——不,我想不会是他们当中的人干的。他们中大多数跟尼克只是泛泛之交。也就是说,跟悬崖山庄的女主人没有什么比较密切的关系。” “他们之中有查尔斯-维斯呢。”我给他指出了这一点。 “是的,不可把他忘记。从逻辑上说,他是最可疑的人。”波洛做了个绝望的手势,然后一屁股坐进我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就是说——我们归根结底总是要回到这上头来:动机!要想揭露这神秘的谋杀案,就一定得首先把杀人的动机搞清楚。然而正是在这关键性的一点上,黑斯廷斯,我至今茫无头绪,一筹莫展。谁会有干掉尼克的动机呢?为了解释动机,我作出了各种荒唐可笑的假设。我,赫尔克里-波洛,竟会每况愈下无能到这种地步,像个编造廉价侦探小说的人一样胡思乱想起来。我想,那个祖父——老尼克——人们猜想他把钱全赌光了,但真的赌光了吗?是不是正好相反,他把钱在悬崖山庄的某个地方藏了起来?比方说,埋在地下?正因为有这样的假设——说来真羞得我无地自容——我才问尼克是否有人提议买她的悬崖山庄。” “你知道吗,波洛?”我说,“我觉得你的这个假设是合情合理的。嗯,很有点道理。” 波洛哼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种假设很合你的浪漫口味,嗬,埋藏在地下的财宝——不错,你一定很欣赏这种假设的。” “这种假设有什么不对头呢?” “因为,我的朋友,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天方夜谭’的世界里。在现实当中,最枯燥无味的解释常常是最接近事实的。我还想到小姐的父亲——对于他,我的设想更不像话了。他是个旅行家,我对自己说,可能他偷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而这块宝石是一尊什么神像的眼珠。于是守护神像的僧侣一路寻访,追踪到这里来了。瞧,我,赫尔克里-波洛快成为传奇小说家了。 “关于她父亲,我还有过另外一种奇想,这种想法比较正经一点。他到处游荡,是不是在外头又结了婚?是不是有一个比查尔斯-维斯更近的继承人?于是我又碰到了我们的老难题——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值得继承。 “我把可以想得出来的可能性全考虑过了。甚至考虑过拉扎勒斯先生为什么想买尼克祖父的肖像。星期六我打了个电话给一位鉴定家,请他来把那幅肖像估价一下。关于此人,昨天早上我不是请你送了张便条给尼克小姐吗?假设一下,比方说,那幅画会不会值到好几千英镑呢?” “难道你认为像拉扎勒斯这么一个有钱的人……” “他有钱吗?外表是说明不了问题的。一家老牌商号看上去店堂里金碧辉煌,帐册上财源丰厚,令人艳羡不已,内里却可能早已寅吃卯粮,债台高筑了。这种时候人们会怎么办呢?难道会到处诉苦叫穷说自己快破产了不成?不,在这种不妙的窘境里,人们会买上一辆极尽奢华的小轿车,在大庭广众之中装得更加挥金如土。你瞧,这只是为了维持信誉,好再跟别人借钱。有时一家俨然巨资的公司会突然崩溃,就因为周转不灵,一时短少几千英镑现钞。” “哦,我知道,”他不让我反驳,继续旁征博引,侃侃而谈。“这种说法可能有点牵强附会,但比起那些复仇的僧侣或者埋藏的珍宝来,还更近情理。无论如何,当一件事发生的时候,各种因素之间总有一定的关系。我们不要忽视任何可能引导我们走向事实的指路标。” 他小心翼翼地把面前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得整整齐齐。他再开口的时候声调严肃,而且显得十分冷静了。 “动机!”他说:“让我们再回到这个题目上来。让我们冷静而有条理地研究一下这个问题。首先,谋杀往往有哪几种动机呢?是什么东西会使一个人要杀害别一个人呢?这里我们暂且不论有杀人怪癖的疯子,因为我认为在我们这个案件里根本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我们也排除因一时感情冲动而杀人的可能性。这次凶杀是一个心如铁石的人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干出来的。这样一种谋杀可能有哪些动机呢?” “第一,图利。谁能因尼克之死而直接或间接地得益呢?喏,我们可以着眼于查尔斯-维斯。从经济观点讲,他会继承一笔不值得继承的财产。他有可能偿清抵押款,在这块地方建造几幢小别墅图些薄利。如果这块地方是他的祖居,那么由于感情上的原因,这里对他就更有价值了。有些人心中生来就有那么一种依恋乡土、崇敬祖居的天性。这就可能导致犯罪行为。但是在查尔斯-维斯身上,我看不出有这种动机存在。 “因尼克之死而得益的另外一个人是她的朋友赖斯太太。可是那么一点点钱算得了什么。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我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够因尼克之死而得到经济上的好处了。 “下一个动机是什么呢?是仇恨——或者是由爱变成的仇恨,罪恶的情欲。克罗夫特太太告诉过我们,查尔斯-维斯和查林杰中校都爱上了这位年轻女郎。” 我笑着说: “第二位先生对尼克的爱慕之情我们是有目共睹的。” “对,这老实的海员对感情一点都不加掩饰。至于维斯对尼克的私心,我们就相信克罗夫特太太的说法吧。现在我们想想看。如果查尔斯-维斯意识到情场角逐之中自己处于劣势,他会不会觉得与其让自己所爱的姑娘成为情敌的老婆,还不如干脆杀了她,谁也到不了手?他有这种魄力吗?” “太富有戏剧性了,”我疑惑地说。 “你会认为这种事情听起来有点异国情调,这我同意。但英国人也有激情!像查尔斯-维斯就正是这样的人。他是个情感深藏不露的青年,这种人往往用冷若冰霜面具来掩盖波涛汹涌的情感。由于这种情感是被牢牢禁锢在心灵的最深处,因此一旦爆发,便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决不认为查林杰中校会是个情杀案的凶手,但查尔斯-维斯却有这个可能。不过这样来解释动机,我总觉得是削足适履,有点儿生拉活扯的。 “另外还有一种动机,是妒忌,我把妒忌同前面提及的那种动机区别开来,是考虑到妒忌不一定是异性之间的情感。它可能是一种羡慕,对财富、对权力的眼红。就是这种妒忌,使得你们伟大的莎士比亚笔下的伊阿古——以职业的观点来看——用极高明的手段犯了罪。” “怎么高明法?”我的兴趣被提起来了。 “自己不动手,让别人替他干。在今天,尽管一个坏蛋明明是罪恶之源,但只要他没有具体去干,你就没法把手铐往他手腕上戴。但这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课题。那么,从任何方面来看,我们的这个案子会不会是妒忌引起的呢?谁有理由妒忌这位小姐呢?如果说是另一个女人,就只有赖斯太太。不过据我们所知,她与尼克之间并无嫌隙。当然,这个推论仅仅立足于(就我们所知)这一点上。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最后还有一个动机,惧怕。是不是什么人有把柄落在尼克小姐手中呢?她是否知道了一件对另一个人的生命构成威胁的事情?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准确无误地指出,她本人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知道了一个可以置某人于死地的事实。这是可能的,你懂吗?这是可能的。要是果真如此可就麻烦了。因为她是无意中不自觉地掌握着这条线索的,因而她便无法告诉我们这是一条什么线索。” “你真的以为有这个可能?” “这只是个假设。当你把其它的可能性都排除了还是找不到理由来说明动机,就只能回到剩下的可能性上面来——既然别的都不是,就一定是这个了……” 他沉默良久。后来他从深思中惊醒过来,取一张纸放在面前动起了笔。 “你写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的朋友,我要把尼克周围的人列出一张表。如果我的论点正确,凶手必定就在这张表里了。” 他写了大约二十分钟,然后把这张纸推到我面前。 “就是这个,我的朋友。这就是我们所得到的名单。” 这张表是这样的: 一、埃伦 二、她的当园丁的丈夫 三、他们的孩子 四、克罗夫特先生 五、克罗夫特太太 六、赖斯太太 七、拉扎勒斯先生 八、查林杰中校 九、查尔斯-维斯 十、? 评述: 一、埃伦 可疑之处:听到凶杀时的举止言语,制造事故最为方便。最易获悉手枪所在,但破坏汽车一事似非此人所为。且作案之周密果敢也非此人所能企及。 动机:无。除非有尚未被知事件引起之仇恨。 注:进一步查明其身世及与尼克之关系。 二、埃伦之夫 可疑之处及动机同上。但有可能破坏汽车之刹车装置。 注:应与之一谈。 三、埃伦之子 此人尚幼,可排除。 注:应与之一谈以期发现新线索。 四、克罗夫特先生 仅有一可疑之处,即二楼系尼克小姐之卧室,他对与我们相遇的那次上楼之解释是否属实。且对此人之身世一无所知。 动机:无。 五、克罗夫特太太 可疑之处:无。 动机:无。 六、赖斯太太 可疑之处:尼克进屋取衣系应此人要求。想造成尼克系谎言大师之印象。故她对此前发生的那些事故之说法不可信。那些事故发生时此人不在塔维斯托克,在何处不明。 动机:所得?甚微。妒忌?可能,但无法说明。惧怕?可能,但也无法说明。 注:应与尼克就上述几点交换意见或能有所启示。动机是否与赖斯太太之婚事有牵连? 七、拉扎勒斯先生 可疑之处:有犯罪之机会。曾出价买画。认为尼克之汽车并未损坏(赖斯太太语),发生事故期间可能在此附近。 动机:无。除非求画心切。惧怕?不像。 注:查明此人到达圣卢之前在何处。查明拉扎勒斯父子公司之经济状况。 八、查林杰中校 可疑之处:无。但上星期常在此地。有制造事故之良好机会。不过此人于凶杀半小时后方到达悬崖山庄。 动机:无 九、查尔斯-维斯 可疑之处:旅馆花园内枪击尼克时此人不在办公室。有作案之机会。对出售悬崖山庄一事说法可疑。系一内向青年。有可能得悉尼克的手枪一向所在之处。 动机:所得?甚少。爱或恨?有可能。惧怕?不会。 注:查明悬崖山庄系抵押给谁。查明维斯律师事务所之处境。 十、? 此人或系外人,但与前九人中某一人有关。例如:可能与第一、四、五、六有关。此人之存在可为以下几点之一提供解释: 1、埃伦何以对凶杀本身不感意外(但此阶层之妇女对凶杀向来有本能之兴奋感)。 2、克罗夫特夫妇何以租下冷僻之门房小屋。 3、为赖斯太太之恐惧或妒忌提供理由。 当我在看这份名单时,波洛注视着我。 “很地道的英语,不是吗?”他自夸道,“我写的英文比我讲的更有英国味儿。” “好得很,”我热情地说,“你把各种可能性都罗列得清清楚楚。” “是呀,”他把那张纸拿回去,若有所思地说,“瞧这个名字,我的朋友。这个查尔斯-维斯,他最有机会作案。在他身上有两种动机可供选择。我相信,如果这是一张赛马会上那些马的名单,在他身上人们会下最大的赌注的。” “他当然最可疑。” “你有一个怪脾气,黑斯廷斯,老是情愿去怀疑最不可疑的东西。毫无疑问,是因为你看了太多侦探小说之故。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