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丛林中的艰苦岁月 [book_author]苏珊娜·穆迪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4931 [book_dec]《丛林中的艰苦岁月》是自传,是随笔,是短篇小说集,又因贯穿着移民拓荒主题而类似长篇小说。作者苏珊娜·穆迪是加拿大最早也是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好手笔,在如实描绘拓荒生活的同时,屡有独到的见解与思考。从久远的丛林中流出一股真人、真事、真情、真景、真性格的清泉,观之平淡,品之味永,意味深长。一个半世纪的岁月风霜,使其风采不减,魅力依旧,感动着世界各地读者,深受他们喜爱。 [book_img]Z_9191.jpg [book_title]编辑前言 在一九九六年春末夏初的马德里,伴随着国际出版家协会年会,国际图书节及西班牙文学成就展的盛况,云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名师泰斗,像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美国诗人约翰·乔尔诺、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等等。正是在此次会议上,他们之中有人预测并确认:本世纪末的世界文学走向是向“古典”回归。与此同时,将时间回溯半年至一九九五年岁末,地处中国西部的敦煌文艺出版社正式制定了“世界杰出女作家经典丛书”的出版计划。丛书主题为。回归古典、回归传统二这或许能称之为一种契合。一种汇合于世纪末的契合。 当时间的巨手即将把二十世纪的百年之页轻轻翻掠而过之际,我们要做的很多,这其中包括思索、追溯、建构、重塑……等等。有关人士将这次世界性的回归的原因归结为:对本世纪喧嚣飞扬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厌弃和反拨。由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过分崇尚形式的创新和文学的哲学内涵,从而使文学越来越抽象,越来越艰涩,也越来越背离或远离读者。至此,曾经给二十世纪文学带来鲜活生机的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却给文学造成深刻的障碍。长此以往,文学将有生存之忧。再者,二十世纪是创造主义的世纪二各种思潮,各种理论五花人们层出不穷,有一定的倾覆与瓦解作用。大破之后未必就有大立。文化的运动机制也越来越偏离文学的本原。世纪末的情绪弥漫着浓浓的失落与悲哀。随着家庭与人类生存环境的日益恶化,西方作家普遍感到前途渺茫,他们在慨叹与彷徨中向古典、向传统讨回失去的依托,便有了几分必然的意味。“世界杰出女作家经典丛书”正是在文学本身的回复,社会观、价值观、婚姻观及道德观的修复上显示出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世界杰出女作家经典丛书”所选作家作品分别是:简·奥斯丁的《曼斯菲尔德庄园》,安妮·勃朗特的《怀尔德菲尔山庄的房客》,苏珊娜·穆迪的《丛林中的艰苦岁月》,伊迪丝·华顿的《纽约旧事》和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岁月》。这五位作家虽然所处时代、国家各不相同但在以上五部作品中都采用了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直接描写社会,如实反映人生,程度不同地洋溢着一种纯理性的道德醒世力量。 简·奥斯丁(1775—1817)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英国杰出的现实主义大师。她一生拥有不少的桂冠,其中极为主要的就是“道德教育家”的桂冠。与其同时代的英国大作家司各特对奥斯丁的创作曾不断地予以赞誉:“这位年轻女士擅长描写平凡生活的各种纠葛,感受及人物,她这种才于我以为最是出色,为我前所未见。……那种细腻的笔触,由于描写真实,把平平常常的凡人小事勾勒得津津有味。我就做不到。”同时还被认为在“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不妥协、勇无情的小说家了。”在《曼斯菲尔德庄园》这部小说中,她写的是传统德行的重要性。一她极为推崇她的教养赋予她的那些基本德行,充分肯定那些在道德问题上持有正确见解的人。她把自己与那些人们经常遇到而又容易分辨的美德联系起来。这也是《曼斯菲尔德庄园》获得相当好评的原因之一。作者本人曾写道:‘赫登先生正在第一次读《曼斯菲尔德庄园》,他认为这本小说比《傲慢与偏见》好。” 在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创作中取得突出成就的还有,“勃朗特三姐妹”中的安妮·勃朗特(1820—1849)。在她的力作《怀尔德菲尔山庄的房客》中,显现出作者深刻和非凡的洞察力。她像一个客观的解剖学家向人们指出:自我放纵、邪恶和放荡会对人的品质起腐蚀作用,对社会同样会起腐蚀作用。作为本书魅力主要载体的海伦这个人物的性格,她的不同品质的奇特混合,是她的许多苦恼的根源,在她身上,安妮以无畏的诚实反映出一个急切的完美的性格,暴烈的脾气,汹涌的热情和正直不阿——这也正是安妮‘勃朗特自己的性格。由于这部小说满含着对世人自鸣得意情绪的挑战,所以素来不太为世人接受。但它不仅仅真切地描绘了一群荡子的浪形,还真实真切地反映了一个放荡的社会侧影。也正因此,它才会长久地响彻着真实的声音。—— 伊迪丝·华顿(1862—1937),在创作上沿袭了简·奥斯丁的创作风格,是本世纪初最受欢迎的美国作家。书中收录的像反映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纽约生活的《老处女》及反映底层人们生活的《班纳姐妹》,都是传世的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品; 苏珊娜·穆迪(1803—1885),是加拿大文学史上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这部在加拿大文学史上享有“经典之作”之称的《丛林中的艰苦岁月》是她最出色也是最真切的作品。 二十世纪上半叶西方文学的主要倾向是寻找一种现代艺术。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1),正是一个崭新的文学时代的开拓者,是“意识流“小说理论的极重要的阐述者和成就者。然而正是这位。意识大师”却在1937年所著的《岁月》中峰回路转,转向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她在日记中写道:它将包罗万象、囊括两性、教育、人生诸方面的问题……我发现自己已转换口味,对于事实极感兴趣,对于拥有难以胜数的大量事实极感兴趣。我想,我开始抓住了整体,在此书的结尾,日常的正常生活中的那种压力,将会继续存在。它并不是说教,但是,它将包含不可胜数的思想观念——历史、政治,女权,运动、艺术、文学——一言以敝之,它将概括我所知道、感受的、嘲笑的、鄙视的、喜欢的、赞美的、僧恨的等等方面。《岁月》中伍尔夫把大量的事实和观念。纳入一部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中,表现了帕吉特家族从维多利亚时代后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近半个世纪的经历。《岁且》出版后,在英国很受读者的欢迎,在美国一度成为畅销书。原因便因为这是一部现实主义之作。 这五部作品都是如此真实之作,都有一个如此真实的命脉,都将闪烁永久的真实之光。 我们知道,文化的发展是一种积累效应。每一代人都要在前人所创作的文化基础上才能进行的新的创造,使人类文化越来越丰富。人们衡量一本图书优劣,首先也是看它对文化积累、保存和发展有无重大价值。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积累和建设的过程,总是同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融合交流的过程。黑格尔在讲到接受前人文化遗产时,说过:“当我们去吸收它,并使它成为我们所有时,我们就使它有了某种不同于它从前有的特性”,“那种接受过来的遗产就这样地改变了。”这些遗产在出版中的演绎便是出精品,出高品位、高质量、属于人类共同财富的精品。“世界杰出女作家经典丛书”或许可以说,正是这样的精品。同时在这套书中,我们还力图弥补一些翻译及出版界尚存对世界名著译介中的空白,与读者一同去认知她们和她们的作品。我们相信,虽然我们所做的工作是有限的但意义却是深远的。 有人说,时间是唯一的批评家,它有着无可争辩的权威:它可以使当时看来是坚实牢靠的荣誉化为泡影;也可以使人们曾经觉得是脆弱的声望巩固下来。在今天,奥斯丁即使对于中国的读者也几近家喻户晓,然而作家在世时只发表了四部不署名的小说,在当时声望并不高,与同时代的司各特的盛誉简直不能相比。《傲慢与偏见》第一版只印了一千五百册,而几乎同期出版的司各特的《罗伯·罗依》两周内就销了一万册。在十九世纪的文学批评中,奥斯丁远远没有得到她在文学史、小说史上应有的地位。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她所赢得的赞誉可就非同一般了。首先经过读者和批评家的鉴定毫无疑问地确认为“公认的经典”。当代著名评论家艾德蒙·威尔逊指出:一百多年来,英国曾发生过几次趣味的革命。文学口味的翻新影响了几乎所有作家的声望,唯独莎士比亚和简·奥斯丁经久不衰。在奥斯丁于二十世纪声名大震的同时,原先十分煊赫的司各特却声誉大跌,且无可挽回。即使这样,对奥斯丁的认知仍是不完善的。提起奥斯丁,多数人首先想到的或只能想到的便是《傲慢与偏见》。当然,《傲慢与偏见》确实是公认的奥斯丁最成功最伟大的小说,但被评论家称为“如此完善动人”、“毕竟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曼斯菲尔德庄园》却受到了多方面的忽略,没有受到应有的关注。同时被忽略的还有奥斯丁的另外四部作品。笔者认为,对于十九世纪欧洲作家恐怕没有谁比安妮·勃朗特更需要认知。虽说人人都知道“勃朗特三姐妹”,但安妮·勃朗特却始终湮没于两位姐姐夺目的光环之中,就像一个空泛的影子,附着在姐姐们的声誉之中。一百多年来一直如此。不是吗?中国读者知道夏洛蒂·勃朗特和《简·爱》,知道艾米莉·勃朗特同《呼啸山庄》,但肯定不知道安妮·勃朗特与《怀尔德菲尔山庄的房客》。在此我想引用克莱格·贝尔先生的在一九一六年的一段评论,这或许是一家之言,却语出惊人。“除了《安娜·卡列尼娜》外,没有别的小说像《怀尔德菲尔山庄的房客》一样将一桩婚姻从热恋到毁灭展现得如此真切,所写人性深处的善恶之争扣人心弦,整个英语文学中并不多见。在二十世纪结束之前,我们的后辈将发现以往对安妮和《怀尔德菲尔山庄的房客》的评价一直有欠公正,他们将过晚地重新评价这部小说,确立其经典杰作的地位——超过《简·爱》,与《呼啸山庄》并驾齐驱。” 对于伊迪丝·华顿、苏珊娜·穆迪,我们对她们的认知远没有达到理应达到的程度。她们作品中所蕴藏的价值,远没有被我们所认识。同样,弗吉尼亚·伍尔无也被低估了。英国文学发展史中整整一个时期是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确实除了乔伊斯之外,未必还有其他英语作家在采用新的手法上曾取得比她更大的成就。法国著名评论家吉斯兰·杜南曾说:“人们习惯地会把她与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福克纳等并列为二十世纪文学的奠基人。不过,只有她是女人,因而的确没有他们那样驰名……” 正是有感于人类文学史上,这些极富才华,有着卓越成就,对人类文化宝库有过极宝贵奉献的女性作家,都有被曲折确认的经历,我们郑重地向读者奉献“世界杰出女作家经典丛书”,这在国内尚属首次。同时,还由于这五位非凡的女性作家,为我们塑造一批至今仍产生影响的女性形象。像奥斯丁笔下的伊丽莎白、范妮;安妮笔下的海伦;华顿夫人笔下的班纳姐妹;苏珊娜·穆迪笔下的穆迪夫人等等。同时,她们又对妇女自觉、争取妇女地位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从简·奥斯丁到安妮·勃朗特,再到弗吉尼亚·伍尔夫,后者都将前者的进程大大推进了一步。她们的作品是感人的,她们的人格也同样是感人的。丛书的出版,是我们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时给予她们的回报。 最后我要特别提到的是本套丛书的译者们所表现出的严谨的学者风范,正是他们精益求精的工作,确保了译文质量。 一九九七年三月 译者前言 苏珊娜·穆迪(Susanna Moodie)1803年12月6日出生在英格兰沙福克郡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托马斯·斯特里克兰学识渊博,重视子女的教育和文学素养。几个孩子都擅长写作,素有“斯特里克兰文学之家”(The Literary Strickland s)之称,苏珊娜是这个文学之家中最小的成员。她的两个姐姐伊丽莎白和艾格尼斯是《英格兰女王们的生活》一书的作者,另一个姐姐凯瑟琳·帕尔,是加拿大文学史上与苏珊娜本人齐名的女作家凯瑟·琳帕尔·特雷尔(Catherine Parr Traill,1802—1899),写有《加拿大的丛林地区》、《加拿大森林故事》等许多作品,哥哥塞缪尔也写有《在加拿大西部的二十七年岁月》一书,颇有名气。1818年父亲去世后,苏珊娜姐妹几个开始发表青少年作物,还为当时的一些妇女杂志撰稿。这些早期的作品文学价值虽然不高,但为女作家今后的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831年苏珊娜移居伦敦,积极参加反对奴隶制的活动,撰写反对奴隶制的小册子,在此期间遇到退役军官约翰·维德伯恩·邓巴·穆迪,二人相爱并结婚。1832年穆迪夫妇移民加拿大,同年姐姐凯琵琳与丈夫托马斯·特雷尔,还有哥哥一家,都移民加拿大,一段时期三家在丛林地区相互离得不远。穆迪夫妇到加拿大后在彼得伯勒以北的丛林中拓荒,先后经营过两处农场,长达近八年之久,这一段艰辛的生活经历生动地记述在她最出色的作品《丛林中的艰苦岁月》(Roughing It in the Bush,1852)中。1840年她丈夫被委任为维乡利亚地区的治安长官,全家遂迁往贝尔维尔镇,从此结束了丛林中的拓荒生活。但拓荒生活对苏珊娜·穆迪的文学创作至关重要,奠定她文学地位并不断提高她文学声望的几部作品都是以这段拓荒生活为背景,大量的中短篇作品也以拓荒生活为素材,拓荒生活成了她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源泉。 1839年到1851年间她是蒙特利尔《文学花环》杂志(Literary Garland)的主要撰稿人,写下了大量的诗文,1847年到1848年间还同丈夫共同主编当地的《维多利亚杂志》,以丰富中下层民众的精神生活。1852年到1854年间,她的三部加拿大题材的长篇作品先后在伦敦出版,它们是《丛林中的艰苦岁月》、《拓荒生活》(Life in the Clearings,1853)和《弗洛拉·林赛》(Flora Lyndsagy,1854)。除了这三部加拿大题材的作品外,苏珊娜·穆迪还有几部英国题材的小说,其中比较重要的是《马克·赫道斯通》(Mark Hurdlestone,1853)。1869年丈夫去世后,穆迪夫人移居多伦多,直至1885年4月8日逝世,享年八十有二。 《丛林中的艰苦岁月》1852年1月首版于伦敦,当年6月在纽约重印,多年里却没出一个加拿大版本。直至加拿大自治领土国成立(1867年)后,于1871年才有了加拿大版本。穆迪夫人为这第一个本国版本写了序言,这时和作者所记述的丛林时代已相隔四十年。1962年,应加拿大读者的广泛要求,由著名文史学家卡尔·克林克重新编辑了该书,取掉了由穆迪先生写的几章以及虽由穆迪夫人所写、但主题较散、内容不完整的几章,从而形成这个比较紧凑的版本,由麦克里兰与斯图亚特出版公司出版,1987年重印,列入加拿大新文库丛书。中译本便是根据1987年这个重印本译出的。 19世纪早期的加拿大文学基本上都是移民、拓荒、探险、旅游等方面的资料性记述,到《丛林中的艰苦岁月》才具备了比较完整的文学性。它是一部自传性的作品,但出自一位小说家的手笔,有了许多精心策划的虚构情景,突出了人物描写,在那个时代可算是文坛一个高峰。虽是随笔集,但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不少章节都可以单独成篇,因而全书可看做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又因前后贯穿着拓荒生活的主题,当做一部长篇小说来读也未尝不可。所记都是在丛林那个封闭的环境中自己和周围之人的常情俗事,各有各的愁肠,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见识,各有各的个性,时不时利用随笔比较自由的笔调,插入作者的观察与思考,饶有趣味。随着时间的推移,体现着文学艺术特点的生活内容同时又折射出遥远的过去,鲜明的艺术性和厚重的历史感为这部作品不断增添价值,使之越来越受到读者的喜爱和研究者的重视。 1970年,加拿大当代著名作家、诗人、评论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根据苏珊娜·穆迪的拓荒经历写了组诗《苏珊娜·穆迪日记》(Margaret Atwood,The Journals of Susanna Moodie,Oxfor University Press,Toronto,1970),从穆迪夫人身上总结出了加拿大人的性格特点,称之为“极度双重性”,一种精神分裂症,出自对加拿大这片充满自由也充满艰辛的大地又爱又恨的复杂感情。这似乎说得严重了些,然而却是独具加拿大特色的深刻思考。历来的移民拓荒,是掠夺、征服殖民地的同义语,拓荒者总是建功立业,大获全胜,回首往事,满怀自豪。可是在加拿大独特的自然环境中——广袤无垠的大地,人迹罕至的森林,冰天雪地的荒野,桀骜不驯的环境,人在其中如一棵弱草,微不足道,无比渺小,无限悲哀,何谈征服,何谈豪迈。能苦苦挣扎存活下来便是万幸,所体验到的除了拓荒人要共同经受的艰难困苦和自然灾害外,就只有无可奈何的失败感。尤其是穆迪夫人这样的拓荒移民,来自己进入工业文明的欧洲宗主国,过惯了中产阶级的优裕生活,带着上流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和主人公的优越感来到加拿大的蛮荒之地,而这片荒野不接受她的文明,不承认她的主人地位,人与自然处于冲突状态,由此造成心理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如果说艰难困苦造成的生理压力尚可忍受的话,与生存环境格格不入而引起的心理压力往往会造成严重后果,重则精神分裂,轻则形成爱恨交织的双重性格。加拿大是个移民国家,每个移民都有类似于穆迪夫人的经历或感受;即使是出生在加拿大的后辈,对这片他们无法完全了解的过于广阔的大地仍然像陌生人一样怀着恐惧心理,除非离它而去,否则势必与苏珊娜·穆迪一样选择对它又爱又恨的双重性。这种双重性可以看做加拿大人的集体无意识,苏珊娜·穆迪也就成了全体加拿大人的原型。 苏珊娜·穆迪移民加拿大时带着两个自身固有的明显特点:一是上流淑女的高贵气质,二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浪漫情调。高贵气质使她与周围的人构成的社会产生冲突,浪漫情调使她与加拿大的蛮荒自然产生冲突。她以上等人的眼光看待一切,受到惟利是图、精明务实的美国移民的嘲笑和愚弄。养尊处优的习惯使她离不开仆人女佣,没有丝毫独立劳作的泼辣精神,甚至因怕牛而得求别人替她挤牛奶(第10章)。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使她不理解人人平等的“共和”精神,对仆人与主子平起平坐深恶痛绝;虽然她对主仆关系的变化有深刻论述(第11章),但她始终放不下淑女的高贵架子,无法变成真正的拓荒人,这也是她认为绅士淑女拓荒只会失败不会成功的主要原因。她对自然的了解是早期浪漫派诗歌中迷人的英国式田园风光,而加拿大的自然带给她的主要是一系列的灾难:瘟疫、疟疾、火灾、芽麦,还有冻得她直哭的严冬(第8章)、野熊恶狼造成的恐惧,如此等等,自然对她换上了严酷陌生的面孔,甚至屡屡威胁她的生存。她出于热爱自然的天性,能欣赏别人不以为然的美景,经常赞叹加拿大自然的壮阔和土地的肥沃,深信加拿大的美好前景,渐渐把加拿大当故乡一般依恋,可是一到实际生活中,大自然的惨烈往往挫败她的浪漫,她心灰意冷,不由得感叹她“对加拿大的爱是一种近乎死囚对监牢的感情。死囚想逃出牢房,惟一的希望只能是通过坟墓的门。”(第7章) 然而穆迪夫人毕竟是个坚强的女性,拓荒近八年并没有进入坟墓之门,而是顽强地存活了下来。最后放弃在场,作为拓荒人是失败了,但作为一种生存过程中的奋斗者,她还是成功了。全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以穆迪夫人与周围人构成的社会冲突为主,第二部分以穆迪夫人同自然的冲突为主,贯穿在两部分中又有另一层次,即穆迪夫人同自己的冲突。在这三个层次的冲突中,穆迪夫人在表现英国淑女的高贵架子的同时,又表现出加拿大人特有的宽厚胸襟和尽力适应自然的忍耐精神。在描写周围的人时,穆迪夫人做到了真实、客观、公正。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和态度,尤其不掩饰等级观念;她笔下的英国移民,如半疯的汤姆·威尔逊,沉默的猎人兼怪人布赖恩,赖在她家不走的马尔科姆,都出身高贵,但她真实地记述了他们的怪异之处和失败的移民经历,并由此客观地得出绅士淑女不适合于移民加拿大、更不适合于丛林拓荒的结论。她受到周围美国移民的欺骗和嘲弄,讨厌他们,也从意识深处看不起这些下层人,但她对他们的勤劳与智慧给予尊重,对他们移民的辛酸心怀同情,同时认为能适应自然又能苦干的劳动阶级才是未来加拿大的主人。他们没有传统文明的心理沉积,没有陈规定见的束缚,一切从实际出发,强壮的体格和精明的头脑足以保证他们的成功。特别是她和仆人女佣的关系,随着她在与社会、与自然、与自身三种冲突中磨练进步,平等意识不断增强,到后来的约翰和詹妮时,她已经动手干活,在劳动中与下人结成了朋友。可见艰苦劳动能一定程度上消除阶级障碍和阶级偏见,这不仅是加拿大的一个特色,而且也是一条普遍真理。 放下臭架子,甘当小学生,实乃解决与社会、与自然、与自身诸多冲突的至善良方,当穆迪夫人“与自己的自尊心狠狠斗争一场,才勉强答应到地里干点小活儿”时(第14章),她就实现了精神上的实质性飞跃。劳动是适应自然,锻炼自己的最好方式。这个道理对于劳动者来说简单不过,但对于一个资产阶级的高贵淑女来讲,无异于脱胎换骨的世界观改造。穆迪夫人走出了这一步,虽是迫不得已,但意义相当深远。她发明了蒲公英咖啡,学会了耕作捕捞,像男子一样经营农场,这些不仅是认识自然,适应自然的成果,也是她战胜原来的自我的成果。劳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生存环境对她造成的压力,火灾之时她竞能奋不顾身力挽危局,暗示着她获得了一种“拯救”能力,不但能解救自然灾难,而且能排除心理压力,解救精神危机。她没有在与社会、与自然、与自身的三种冲突夹击下患上精神分裂症,也没有完全放弃她的文明与浪漫,她通过劳动达到中庸,在绅士淑女的移民与劳动阶层的移民之间尽力协调,保持自己的·独立个性。可以说《丛林中的艰苦岁月》中有两个穆迪夫人,一个是对加拿大又爱又恨的双重性格原型,另一个是通过自身努力。不断补救双重性格的分裂倾向、在各种冲突中力求平衡的加拿大理性原型。 《丛林中的艰苦岁月》出版距今将近一个半世纪,在加拿大文学史上素享经典名作之誉,在整个英语文学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但也有人经常批评该书没有固定的形式,大部分内容是互不相关的零散轶事。全书是存在这一类的问题,不过如今读来应当理解穆迪夫人当年写作的背景。她虽有很长的写作经历,但她主要是加拿大的拓荒移民,是贤妻良母,家庭主妇,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专业作家。更为重要的是,她写作是出于经济原因,要用笔挣钱贴补家用,那么拉大篇幅,插入离题之论也在情理之中。仔细考察,穆迪夫人算得上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好手笔,在《丛林中的艰苦岁月》中述事写人客观公允,写景抒情奇特浪漫,表达个人的看法真实坦直,毫不掩饰。即兴而来又略带幽默的笔下涌淌着真人、真事、真景、真情、真性格汇成的涓涓细流,观之平淡,品之有味,这大概是这部作品的艺术魅力所在。 该书的翻译得到加拿大驻华大使馆文化处的大力支持,出版得到敦煌文艺出版社的鼎力相助,在此一并深表谢忱。 1997年2月于兰州大学 第一版作者原序 在多数情况下,移民是环境所迫,而非自愿选择。尤其对有相当社会背景的人来说,或者对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来说,移居他国更是不得已之事。对习惯了欧洲社会高雅和优裕生活的人来说,除非迫于当务之急,是很少有人会自愿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而远走他乡,置身在故国悠久传统的呵护之外。的确,移民一般被认为是迫不得已的行为,实施起来要以个人快乐为代价,还要牺牲对故土的依恋之情。我们在故乡生,故乡长,一草一木印在心头,永难割舍啊。那些古老却已衰落的家庭,子女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贫困使他们身处逆境,高傲而受伤的心灵备受折磨,这时候他们才会痛下决心;用不屈不挠的毅力武装起自己,准备勇敢地迎接令人心酸的磨难。 这类人移民的一般动机可以简单地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希望改善处境,逃避炫耀财富的庸俗之辈向不如他们富有的人频频投来的冷嘲热讽。不过,还是有比较高尚的动机,其根深扎在对独立自主的挚爱之中;但凡灿烂文明之邦心胸高阔的孩子自然都会从心底萌发对独立自主的向往。他们出身高贵,具有做人上人的教养,不能在故国为人奴仆,做牛做马。那些比他们幸运的人,原本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同是一个人种,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起着同样的名字。同是一脉相承的子孙后代,他们和那些命运的宠儿之间横着不可逾越的障碍,惟一的原因就是他们没有财富。于是他们背井离乡,为自己创造新的名分,别开天地,抛弃过去,面向未来,怀着喜悦的心情期盼着他们的后代独立自主,接纳他们的地方富饶丰足。 他们欲把才华和精力投向何处,并不完全取决于自身的财力,主要取决于看大家都往哪里移,也就是哪里有名往那里移。1826年到1829年之间,澳大利亚和斯旺河①风靡一时,世界上别的能住人的地方似乎都不值得注意。这是当时的埃多拉多②和歌珊地,③所有的体面移民蜂拥而去。他们满怀希冀而去,结果大失所望。这些冒险家中最乐观的人,有不少返回故国,上岸时景况反不如离去之时。到1830年时,海外移民的大潮又向西流。对希望颇高而钱包不鼓的人来说,加拿大成了伟大的路标。公开发行的报纸和私人之间的信件都在谈论这个极受推崇的地方,大肆宣传去那里定居会获得的闻所未闻的优厚利益。 ①澳大利亚西澳大利亚州西南部季节性河流。 ②传说中的黄金国,后为任何可以迅速发财致富之地的代名词。 ③《圣经》上记载的以色列人出埃及前居住的埃及北部的肥沃牧羊地。 加拿大空气清新宜人,土地肥沃,商业发达,水资源丰富,离宗主国也近,还有最后一条,却不是最不重要的一条,那就是那里几乎全面免税——于是这个怪物逗得老实的约翰牛①持续地躁动不安。人人都在谈论移民加拿大,用尽了赞美之词夸它。公众的兴趣一旦激发起来,就有热衷于宣传的人出版宣传品,不遗余力地使公众兴趣保持发展势头。当时主要宣传的是在加拿大丛林地区定居会获得多大好处,同时却有意掩盖了欲获得那些好处必将经受的辛勤劳作和艰难困苦。他们说那里的土地每亩产四十蒲式耳,但他们闭口不提多年来那里的土地精耕细作也只产十五蒲式耳的情况。由于离森林上空的湿气太近,庄稼易染锈病和黑粉病,常常使可怜的移民辛苦一场劳而无功,甚至收不回糊口的粮食。他们大谈丛林中的木头房,说只要朋友和邻居慷慨援手,一天之内就建得起来,但他们从不敢描述建房期间表演的“幕幕令人恶心的狂乱了流的闹剧。他们也不敢写木头房建起后的居住状况——就是肮脏破烂的窝而已,其中很多连英国的猪圈都不如。生活必需品被写得极其便宜,但他们忘了补充:偏僻的丛林移民区通常离有集市的城镇二十英里,有些甚至离最近的有人家之地也要二十英里,在这样的情况下,欧洲人视为必不可缺的生活用品在那里要么根本得不到,要么只能派专人赶上马车循着刻在树皮上的路标穿越森林前去购置——其过程代价太高,不可能经常为之。 ①英国人的绰号。 唉,荒野地区的交易商们——利用同胞的愚蠢与轻信牟利的投机商啊,有多少苦难,有多少造成苦难的误导,追寻原因,你们都难逃其咎!你们有土地可以出售,哪管昏头昏脑买下土地的移民累垮了身体,伤透了心。公众相信了你们一本正经的花言巧语,各阶层的人都来听你们雇用的吹鼓手大谈拓荒人可以获得的幸福。 在国内已无望使全家日子过得舒适自在的人认为去加拿大便能发家致富,甚至认为到加拿大就能实现儿时听到的故事:牛羊满街跑,都是烤好了的,背上插着刀叉,想吃就吃。他们听信宣传,相信那里即使不下金子,贵重金属则遍地皆是,如同现在的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的情形一样,只须弯腰去捡就行。 一时间闹出了轰动效应,不列颠中层社会流行起加拿大热。在短短三四年光景中,便有成千上万的人登上了加拿大的海岸。地位较高的人中绝大多数是陆军和海军军官,拖儿带女,举家移民。这一阶层的人由于原来的习惯和所受的教育,完全不适应移民生活的严酷现实。长期掌握指挥刀的手,习惯于接受部下的绝对服从,很难自如地挥舞铁锹,扶犁耕地,或者冲着森林中的坚硬树木施展力量。这些人也不能愉快地听任仆人的粗暴无礼;仆人在那里都充满共和精神,自以为和主子一样优秀。这些勇敢尊贵的人中不知有多少都当了大头,被狡猾的土地商轻而易举地骗去钱财。他们不计算成本,只盯着摆在他们羡慕的目光前的光辉前景,这样那些骗子略施小计就让他们落入陷阱。 为了证明他们胸怀拓荒大志,他们受骗买下地域偏远、交通不便的大面积荒山野林。不幸的移民因此而陷入贫困,最终往往导致破产,而土地商从中赚到双倍的利润。土地商以高出成本的价格出售土地,体面的移民住在买下的地盘上,相应地又使周围一带的所有土地增值加价。 上苍如要开发地球上的蛮荒之地,使它们为苍生的需求和幸福服务,决不会使用我刚才说过的那些手段。主宰人的灵魂与身体的上帝知道自幼进行有益于健康的体力劳动可使胳膊强壮,坚韧的毅力可使神经似钢铁般坚强,通过风吹日晒,粗茶淡饭,陋室简居。上帝选择了这样的人,派他们去丛林地区,开辟崎岖小路,以推动文明进程。这些人变得富有,蒸蒸日上,形成了一个欣欣向荣的伟大国家的脊梁和中坚。他们的劳动创造财富,而不是累垮了自身;带来的是独立自主,心满意足,而不是思乡心切,沮丧潦倒。对于真正处于贫困中的勤劳而又不失体面的孩子们来说,加拿大的丛林地区意味着什么,对于有教养有才华的绅士来说,那里又意味着什么,我这些简单的随笔将努力给予说明。凡写基本取自我在加拿大居住十九年的亲身经历。 为了使所写内容丰富多样,并尽可能生动活泼。我在章节之间加了一些小诗。这些小诗都是我在加拿大居住期间所写,写的也是这个国家。 在这件令人愉快的工作中我一直得到我丈夫J.W.邓巴·穆迪的帮助,他是《南非十年》的作者。 于上加拿大贝尔维尔 [book_title]1.初访格罗斯岛 1832年8月30日,当我们的轮船在格罗斯岛附近抛锚的时候,正值可怕的霍乱袭击魁北克和蒙特利尔的人口之时。几分钟之后检疫官员登上我们的甲板。 这两位先生中的一位是个矮小干瘦的法国人,看他神色严肃,体质瘦弱的样子,如果往灰白的卷帆铁杆上一坐,简直就是个船上的病人。他是我见到的惟一一个表情严肃的法国人,因而我就很自然地把他看做一个不同凡响的人。他的同伴——一位漂亮的黄头发苏格兰人——尽管有点趾高气扬,但看起来就像一个能靠自己战胜一切肉体病痛的人。这两位医生形成如此鲜明的对照,以致于两人可以代表两种抽象概念:一个代表勃勃生机,一个代表无望衰朽。 我们的船长,一位粗鲁耿直的北国水手,当然不能指望他比一个粗人多几分斯文和礼貌。他在甲板上迎住两位穿戴整洁的检疫官,也不讲客套话,马上请他们随他进入船舱。 两位检疫官一坐下,就匆匆环顾一下四周,立即开始了下面的对话: “由哪个港来,船长?” 这时船长有他自己独特的语言,说时常省去所有的连接词。诸如“和”、“这”等小词语他尽量全都省略。 “苏格兰——由利斯港启航,开往魁北克、蒙特利尔——百货——七十二统舱,——四位房舱旅客——横帆双桅,安妮号,一百九十二吨吨位,八位船员。” 说到这里,他出示了他的证件,交给两位陌生人。那位苏格兰人仅仅扫了一眼那些证件,随即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 “你航行顺利吧?” “不顺利。又是倒风,又是浓雾,在沙洲上搁浅三个星期——恶劣天气造成漩涡——缺淡水,没吃的,统舱里的乘客挨饿。” “船上有没有生病或死亡的情况?” “所有的人都非常健康。” “有生孩子的吗?”那位矮个儿的法国人口齿不清地说道。 船长噘着嘴,思忖了片刻答道:“生孩子?噢,有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先生,我们船上有个雌性,一次生了仁。” “真罕见,”那位苏格兰医生说,带着一种强烈的好奇神情,“孩子们活着吗,都好吗?我很想看看他们。”他猛地站了起来,碰着了头——因为他个很高——碰到了顶篷上。“混蛋,你们这低矮的舱室,几乎碰出我的脑浆来。” “一胎生仁真不容易啊,”船长朝我示意。这话他没讲出来,但是我从他咧着嘴嘲笑的样子知道他心里主要想的是什么。“崽全是雄的——好健壮的家伙们,在甲板上跑哩。萨姆·弗雷泽,”他转身朝他的乘务员喊道,“把它们带下来让医生看看。”萨姆会意地朝他的长官眨了眨眼,转身出去了,随后很快回来,怀里抱了三个胖乎乎的、呆头呆脑的杂交牛头犬。富有灵性的母狗紧紧地尾随其后,随时准备对哪怕是最轻微的挑衅发动进攻。 “先生们,这是那几个意,”弗雷泽说着,把怀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有了它们,这斑纹母狗就没有自护理一场。” 那位老水手抿嘴笑,搓着双手,看那位苏格兰医生脸上明显露出气愤与失望,他暗自得意。这位医生尽管生气,但还是明智地不作声。而那个法国人不是这样,他的愤怒几乎是没有节制的——他暴跳如雷,样子滑稽可笑,朝我们粗鲁的船长晃着拳头,扯着嗓门喊道——“浑蛋,你这个该杀的!你试图把小狗当做婴儿递给我们,你把我们当狗看?” “嘿,老兄,别生气,”那苏格兰人说,闷声问气地笑了笑,“你看看,那只是个玩笑!” “玩笑!我不懂这样的玩笑。畜生!”那愤怒的法国人转过身来,照着一只在他脚下蹦蹦跳跳、丝毫没有冒犯他的小狗凶狠地踢了一脚。那小狗猜猜直叫,母狗发出狂吠,凶狠地扑向那位冒犯者,仅仅由于萨姆的阻拦才没有咬得着,萨姆也笑得几乎拦不住它。船长捧腹大笑,惟独那位遭到冒犯的法国人保持着一本正经、不失尊严的样子。几只狗终于散去,于是又恢复了平静。 在两位检疫官进一步问了一些问题之后,需要一本《圣经》供船长发誓用。我的《圣经》遗失了,手头又没有一本。 “讨厌!”那位老水手咕哝着,把桌上的文件纸张抛了起来,“萨姆这个坏蛋,总是把我的包弄得不见了。”随后顺手从桌子上抄起一本我正在阅读的书,那正好是伏尔泰的《查理十二世的历史》,带着一幅他所能装出的严肃样,把那本书递给那位法国人。小个子的医生想当然地把它看做是所需要的那一本,便客客气气地没打开它。船长随后发了誓,他们几个又回到了甲板上。 这时出现了一个新的难题,几乎激烈争吵一场才结束。两位检疫官先生请求老水手给他们几英尺旧船壳板以修理他们的小船前一天损坏的部位。这件事船长不答应。他们好像认为他是故意拒绝,并把这事看成个人恩怨。他们用一种严厉的声调命令他立刻准备他的小船,把船上的乘客送上岸。 “风大——浪急,”直爽的老水手反驳道,“上岸会冒很大危险的——小船坐上妇女儿童太重,会沉没的。今晚一个人也不许上岸。” “如果你拒不执行我们的命令,我们将向上司告你。” “我知道我的职责——你坚持你的吧。当风减弱之后,我保证履行我的职责。没有人会冒险讨好你和你的上司。” 他急转身走了,两位医务人员极其轻蔑地离开了这条船。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为我们粗鲁的指挥员所表现出来的坚定性感到高兴。同一天晚上,我们看到我们附近的另一条船,在试图上岸时有十一人淹死。 拂晓时分,安妮号船甲板上陷入匆忙与混乱之中。我看到装满了人和货物的小船一只接一只地向岛上驶去,并羡慕他们在大海上摇晃、颠簸了漫长的两十月之后所拥有的再次牢牢地站在大地上那种了不起的特权。我们多么热烈地期盼欢乐,结果往往盼来明显的痛苦!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最终沉溺在如此热切期望的喜悦之中时,得到的却是痛苦。作为房舱旅客,我们不在执行一般的清洁命令之列,但必须派我们的仆人带着我们航行期间使用过的衣服和被褥去岸上清洗。 船上所载有生命的东西很快地一卸而空。我的丈夫随船队去勘察该岛,惟独我和孩于留在另外一条空船上。奥斯卡,这条在整个航行期间对我产生了一种忠实依恋的苏格兰小猎狗,这时也忘记了它的忠诚,对陆地产生了一种痹好,也随其他人一起走了。我极想上岸去看看,没法子只好观看每一只满载移民、轻轻驶过的船只,很是羡慕。还不止这些,我乘坐的这艘大船已断了给养,因而我注定要经受一场严格的斋戒,直到那只小船返回,当时船长已经答应给我提供新鲜的黄油和面包。这条船已经在海上航行了九个星期,那些统舱里的可怜乘客已断绝食物两个星期了,船长不得不把船上的补给品供给他们。船长许诺的面包得从每天往返于魁北克与该岛之间的小汽船上获取。这只小汽船用来把康复中心的移民以及他们的货物运到上游去,返航时给病人运来食物给养。 我多么想再尝一尝面包和黄油!正是这种即将受到款待的念头进一步增强了我的食欲,使得这一漫长的斋戒更令人烦躁。我现在能够充分地体会到鲍迪什夫人在随她那位有才干的丈夫经过三年的旅行,穿越酷热的非洲沙漠之后,所具有的那种对英式面包和黄油的渴望。 “当我们到达普利茅斯饭店时,”她说,“问到我们要选什么样的茶点——‘茶,还有国内做的面包和黄油,’我迫不及待地答道。‘黑面包,如果你们喜欢的话,多的是。’我从未享受过那样的奢侈品。我的确为让侍者再次添满一盘感到害臊。经过一个时期恶劣的伙食以及吃过一个时期船上供应的坚硬的饼干之后,想想一片上好的英国面包涂黄油该是多么好的奢侈品啊!” 在家时,我笑那位有才华的漂亮女人讲述她峥嵘历史当中这一小小插曲时那种活灵活现的劲头,觉得很开心——但在这距格罗斯岛不远的地方,我完全体会到了她讲的一切。 随着太阳升起在地平线上,所有那些平淡无味的事情都渐渐地淡忘了,渐渐地消失在展现在我们面前那种壮丽景色的蔚蔚奇观之中。前一天天气昏暗而且风雨交加,浓雾笼罩着山岭,那些山岭本来是壮丽景色的壮阔背景,当时全罩在雾里看不见了。当那些云雾从灰色的光秃秃的山顶悬崖上袅袅卷起,在围绕着山岭周围宽阔的林带上投下浓密的阴影时,山岭便像巨人一样隐隐地呈现出来——它们是大地上的泰坦①,整体上呈现出一种粗扩与威严的美——一阵惊奇与喜悦充满了我的心头。这一奇观在我的眼前若隐若现地浮动着——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被这格外的美模糊了。我转身面对右方,又转身面对左方,注视这壮丽的大河上下,我从未看到过这么多引人注目的景物融为一个浩大的整体!大自然慷慨地奉献出她所有最壮观的部分,展现出令人迷恋的景色。 ①泰坦是希腊神话中曾统治世界的巨人族的一成员。 岩石层层的小岛就在面前,小岛东面的呷角上是整齐的农舍,西端高高的悬崖上架着电报机——中间的空地上满布着霍乱病人的帐篷与小屋,长满树木的堤岸上散布着服饰杂乱的人群——大大地增加了自然景色美丽如画的效果。还有那宽阔的波光粼粼的大河,布满了来往如梭的船只,运送着二十五艘大小不一、吨位不同的帆船上的乘客。这些帆船都抛了错,桅顶的旗帜猎猎飘扬,赋予整体景色一种生气与情趣。转身向圣劳伦斯河的南边望去,我同样为它低洼肥沃的河岸深深感动。白色的房屋以及整齐的教堂,教堂细长的塔尖以及发光的锡铁皮屋顶,在早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像银器一样闪闪发光。远至我目力所及之处,一行白色的建筑物沿河岸伸展开来,背景呈紫红色,那是漫无止境的莽莽森林。它不同于我曾看到过的任何景色,而且英国也没有类似的美景。麦肯齐,一位上了年纪的苏格兰老兵,我们的一位乘客,在他早晨起床后第一眼望到圣托马斯教区时,操着苏格兰土语惊叫到:“哇,这真叫我吃惊!那些白色的抹布会是房屋?它们看起来像挂出来晾晒的衣服!”这种古怪的比较说得有几分道理,好一会儿,我都难以使自己信服那些密密麻麻散落在河对岸的白色补丁竟会是忙碌而又快活的居民们的住房。 “住在圣托马斯的人一定会尽情欣赏河北的壮美景色,”我心想。也许对这种景色的熟悉使他们对这种惊人的美处之漠然。 向东,圣劳伦斯河下游靠近海湾的风景可算得上是最美的了,世界上任何一处的景色几乎都不能与之相比。你的眼睛随着高耸的漫长山脉望去,最后便是葱郁的山尖融进碧空,隐没在长天的蔚蓝之中。其中一些山的山脚周围进行了部分的开垦,散布着整齐的农舍,农舍周围伸展开的绿色山坡上布满了羊群和牛群。壮丽的河面上由于大小不一的岛屿分布其间而景致多变,有些岛上长满树木,其他一些做了部分开垦,果园和白色的农舍点缀其间。当初升的太阳照射在那些最突出的景物上,使其余的景物处在深暗的阴影中时,所产生的新奇的效果的确是不可思议而且令人难忘的。在更为遥远的地方,那儿的森林从未响起过樵夫的斧子声,也从未留下文明的印记,初次接近这样的地方唤起一种令人沉思的敬畏,其强烈程度达到令人痛苦的地步。 寂静——可怕的寂静, 深深地笼罩着四周的荒野, 只有河水的流动。 打破了林中深深的寂静。 一种荒凉孤寂的感觉, 统治着这渺无人烟的森林之地, 这儿生命之声从未唤醒大自然身边 一曲欢快的赞美之音, 在这里人发现他与上帝独在一处。 我的一阵空想被载着我丈夫和船长从岛上归来的小船驱散了。 “没面包,”船长说,摇了摇头,“你只好再饿一会儿。给养船要到四点钟才会到”。我的丈夫看见我听到这些令人讨厌的消息时大失所望的样子笑了笑说:“没关系,我带来了会使你感到安慰的消息。掌管这个基地的官员让通讯员送来一个便条,邀请我们下午到他那儿去。他答应带我们去看岛上值得一看的东西。这位长官声称跟我认识,但我一点都记不得他了。你愿意跟我一块去吗?” “啊,当然愿意。我很想去看看这个可爱的岛。远远望去它很像一个完美的天堂”。 那耿直的水手船长把嘴扭向一边,怪里怪气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直到帮忙把我和孩子安置到小船里。 “别太乐观,穆迪太太;许多东西远远看着挺好,近前看时糟透了。” 我对老水手的警告没有在意。我急于上岸——使我的脚第一次踏在这新世界的土地上——因而没有心思听任何对这似乎如此美丽的地方的贬低之词。 当我们在岩石上登陆时正好四点钟了,炽热的太阳光将岩石晒得滚烫,我的脚几乎难以踩在上面,我难以想象不穿鞋的人们怎么能受得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在我们穿过形成河正面一个屏障的低矮灌木丛时,第一眼看到的不同寻常的场景。最近和前些日子登陆的数百名爱尔兰人,整个形成了一个混杂的人群——男人、女人和孩子们,他们没有被禁闭在病人的棚屋里(棚屋很像牛圈)——而是被雇来洗衣服,或者把衣服搭在岩石或灌木丛上晾干。 男人们和孩子们都泡在水里,而妇女们,紧身裤都卷在了膝盖上面,在洗衣盆里或岩石的深凹处踩洗着她们的被褥,这些岩石的深四处由于退潮留下了半坑水。那些没有洗衣盆、桶子、铁罐或者无法得到石坑的人,来回地奔跑着,叫喊着或用没有分寸的话语责骂着。在他们中间,出现了如《圣经》中建造巴别塔①时那种嘈杂与混乱。全是讲话的人,没有听众——不论男女,每一个人都以自己那种粗鲁的土话嚷嚷着或者喊叫着。伴着他们的高喉咙大嗓子,所有的人都做出了粗鲁古怪的姿势,对初来乍到的人来说的确相当费解。毫不夸张地说,我们被这口音杂乱的情形搞晕了。在那些面目可憎,脸上布满晒斑的妇女们用胳膊肘粗鲁地擦着我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带着一种近乎于害怕的心情,畏缩不前。 ①《圣经·旧约》中《创世纪》第11章中载,起初天下人口音一样,在建塔顶通天的巴别塔时,耶和华变乱了世人的口音,巴别塔因此而停建。 我听到过也读到过许多有关野蛮人的情况,鉴于我长期在丛林里居住的缘故,也看到过某种不文明的生活,但是印第安人是大自然的骄子之——从不说粗话,也不干粗鲁的事。真正凶恶的、没有受过教育的野蛮人,正是在人口过剩的欧洲国家形成过剩人口的那些人,他们远不如那些感觉敏锐或天性谦和的未开化人。布满该岛的这些人从根本上说寡廉鲜耻,或者说连一点讲文明的常识都没有。许多人几乎是裸体,或者说稍有遮掩罢了。我们转身想要离开这令人恶心的场景,但是难以离去,直到船长满足了一伙吵吵嚷嚷的人们的要求为止。这些人来自船长自己的国家,向船长讨要船上的备用品。 这儿我得说说我们的乘客,他们主要是来自爱丁堡附近的老实的苏格兰劳工和机械工,在船上时表现得是世界上最有礼貌、最为安静、最守纪律的一伙人,然而在这个岛上刚一落脚,就受到那种桀骜不驯与无政府状态的风气影响,变得和其他人一样蛮横无礼,吵闹不休。 当我们的船长徒劳地尽力去满足那些难缠的人们的无理要求时,穆迪发现了一条通往岛后的林间小路。在一些榛子丛遮挡了炽热阳光的荫凉处,我们坐在水流滔滔的凉爽河边,那骚乱的人群是看不见了,但是,唉,那吵闹声却不绝于耳。如果我们隔断随每一阵风传来的那些不圣洁的声音,我们就会在这幽静秀美的地方十分舒适地享受一个小时静谧的美! 美丽的常绿植物使该岛的岩石堤岸生色不少,这些常绿植物从每一个角落和缝隙生长出来。在这些自然生长的野生植物中,我看到我们所喜爱的园林灌木:长着窄细的、深绿光亮叶子的丝状植物;开着朴素的白色花朵、结出紫红色浆果的女贞;带着浓烈的树脂味的愈创木;还有地榆玫以及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此处,岛与大陆的海岸各自向后收缩,这样就形成一个小海湾,海湾上面悬垂着高高的树木,从根部到顶端都长满了野生的藤蔓,这些藤蔓宛若优美的花彩一样从树枝的稍头低垂到水边。大山黑暗的阴影投射到水面上,由于它们以高于我们数千英尺的高度耸立着,给河面罩上一层乌黑的色彩。太阳的光线跳动着透过浓密的、微微颤动的叶子。给深黑色的河面上撒满了金色的星星或长长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明亮光线,产生了一种最新颖最漂亮的效果。这是一种可以心平气静地默默赞美的美景,但是遇上那些龌龊的人们,刺耳的喊叫声便糟蹋了美景,他们的叫声玷污了纯净的空气和水,玷污了视域与音域。 这时,警官来到我们这里,他很友好地给我们带来了少许成熟了的李子和榛子,这些都是本岛产的:一份令人高兴的礼物,但是他又带来守岛长官的一个便条,扫了我们的兴。原来长官发现他并不认识我们,于是很有礼貌地表示歉意,说检疫官不许他在超出检疫工作所指定的范围之外接待任何移民。 我深感失望,但我丈夫笑着对我说这个岛我已经看得够多的了,并转身对那位性情和蔼的士兵说“要使这群野蛮人守秩序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可以这么说,先生——但是晚上的情景远远超过了白天。你会认为他们都是魔鬼的化身,唱、酗酒、狂舞乱喊,做出的种种滑稽古怪的动作,就是马戏团的头也会吃惊。他们不知羞耻——不受约束——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因此他们自认为可以信口开河,为所欲为。他们偷窃成性,以致于互相抢劫彼此所拥有的那一丁点儿东西。健康人居然冒着得霍乱病的危险抢劫病人。在你晾衣服的时候,如果不在你同行的旅客中雇一两个强壮、诚实的人看着,你会再也见不着衣服的影子。他们是坏透了的一帮,先生,一帮坏透了的家伙。我们也许能管得了男人们,但是那帮女人,先生!——那帮女人!唉呀,先生!” 尽管我们急于回到大船上去,但我们还得在我们所在的幽静之处呆到太阳落山。我们饥饿、疲倦而且没精打采。一大群蚊子在我们周围乱飞?折磨着可怜的宝宝,她一点都不乐意来拜访这新世界,哭叫声传向四周。这时船长来告诉我们小船已准备好了,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再次强行挤过那伙仍在争吵的人群,我们来到登陆处,在这儿我们遇到一条小船,刚送来一船新到的绿宝石岛①的移民从这儿登陆。那庞大的人群中的一位,他那件又长又破烂的厚大衣刚好遮到赤裸的红腿的中下部,像施舍的东西,把他其余衣服的破烂处都遮掩起来,或者说掩盖了他缺少衣服的实情。他纵身跳上岩石,高高地挥舞着他的橡树棍,像一只来自他家乡大山上的野山羊一样跳跃嬉戏。“好哇!伙计们!”他叫喊道,“我们肯定都会成为绅士的!” ①爱尔兰的别称。 “走了,小伙子们!”船长说,随后转身对我说,“好啦,穆迪太太。我希望你看够了格罗斯岛。不过你要是能见上我今天早晨所目睹的情景——” 说到这里,他被那位苏格兰老兵麦肯齐的妻子打断了,她跑到小船上来,亲密地把手放在船长的肩上,说:“船长,你忘了吧?” “忘了什么?” 她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哦,哦!白兰地!”他高声答道,“我应该记得的,麦肯齐太太,在那边岛上,你有足够的白兰地?” “是的,那是接待体面人的地方,”转动了一下她那喝醉了一般的身子,晃了晃脑袋,“一个人总需要点安慰,船长,以振作精神。” 船长一边把小船推离岸边,一边发出爽朗的笑声:“喂,萨姆·弗雷泽!开船,我们把贮存品给忘了。” “我希望没忘,船长,”我说,“从黎明时起我就一直饿着肚子。” “面包、黄油、牛排、洋葱、土豆都有,先生,”诚实的萨姆说,一一列举了每一样东西。 “好的,向大船那儿划。穆迪太太,我们会吃到一顿令人愉快的晚餐,注意别再想格罗斯岛了。” 不一会儿我们再次登上了大船。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在希望之乡的第一天经历。 [book_title]2.魁北克 9月5日起锚,我们深情地告别了格罗斯岛。当帆船驶入河道中央时,我依依不舍地向即将离去的美丽海滨望了最后一眼。格罗斯岛和它周围的小岛群依偎在圣劳伦斯河的臂弯中,沐浴着清晨明媚的阳光,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嘈杂的海水中浮现出来的小小伊甸园。要是能在余下的秋日里体味那醉人风景的浪漫情调,那将是何等的喜悦!然而我们的船迎着宜人的微风鼓起了白色的风帆,于是这仙境般的美景逐渐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将成为永久的记忆。 天气暖和,无云的天空那特有的淡蓝色使加拿大的海水和天空鲜亮璀璨,即便身处更有利的纬度位置,这也是不曾见过的。空气清新宜人,太阳闪着非同寻常的光芒,照亮了正在变色的森林,仿佛用千万种亮丽鲜活的颜料丰厚美艳地涂了一层。巨大的河流在强劲的微风推动下,波光闪闪,奔腾向前,急促的波涛涌起时顶上闪着雪白的浪花。 假如再没有比这条壮丽的大河更引人入胜的风景的话,那么它的宽阔、幽深和水的清澈透明,以及它对于殖民地举足轻重的意义将足以引人瞩目,并值得每一位有思想的人来赞美。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从格罗斯岛到魁北克的短暂旅程。我乐于,在这多年光阴流逝后,回忆那曾激起我胸中惊喜之情的每一件往事,这条高贵河流的一弯一折都是美丽、庄严与力量的奇妙结合啊;人的思想是如何随着伟大壮观的自然风景而发展进化,并怀着对造物主的感激与崇拜而升华,以感怀上帝将这个尘世创造得如此完美,令人叹服——一座充满生机的有着天穹般拱顶的庙宇,接受所有朝圣者的顶礼膜拜。 当船绕过利维角在魁北克前停泊时,我的每一缕思绪都沉浸于眼前的所见所感。这是何等的美景啊!世界还能再创造出这样一个奇景吗?爱丁堡曾是我对于自然美景的至高理想——北部高地的幻影曾一度越过大西洋萦绕在我的梦中。然而,在魁北克面前,所有这些往事的追忆都黯然失色了。 大自然倾注了全部心血形成这令人叹为观止的壮丽景象。山脉高耸突兀,云雾镣绕,其下则瀑布飞溅,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森林、岩石、河流齐心协力将这幅图画修饰得更加完美,以不负神圣的创世者。 这座城市所在的河岸陡峭险峻,高高垒起,底部倒映在平静幽深的河水中,大大增添了那一带的浪漫美。秋日温柔平静的光辉与我四周肃穆庄严的氛围配合得天衣无缝,默默潜入我的心灵深处,以至于我的精神完全折服在这一切面前,我不禁感动得泪水盈眶。是的,我全然不顾周围关注的人群,斜倚在船舷上,孩子般地大哭起来——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我耳不闻身边的窃窃低语,眼不见狭窄的甲板上拥挤躁动的人群——此刻我心与上帝独在,他荣耀的光辉存在于构成这神奇景观的万物之中,随处可见。言辞远不能描绘它留给我的印象和所引发的激情。身处这样一座神圣的殿堂,我所能呈献的惟一敬意便是我的泪水——世人眼中曾流过的最诚挚的泪水。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卑微渺小和上帝无限的力量与尊严。 加拿大人民,为你们美丽的城市欢呼吧!欢呼,莫辜负于她——因为我们的后世子孙中几乎没有人能够指着魁北克这样的地方宣称:“她是我们的!上帝将她的美丽和力量赐予我们,我们将为她的光荣而生,为捍卫她的自由与权利不惜去死——让她昂首挺胸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看看魁北克所处的位置吧!这座城坐落在自豪地撑起山丘的岩石上,犹如一位女王临水而坐,令人肃然起敬,连河水流到这里也缓住激流汹涌,去亲吻她可爱的双脚。 加拿大人民!——只要你们继续忠诚于自己和自己的祖国,又有什么样的外国入侵者敢将他们异国的战旗插上这岩石筑起的高地,或者敢涉足这大自然创造的坚不可摧的要塞?在友谊、忠诚与爱的基础上团结起来,有什么你们创造不了的奇迹?有什么你们得不到的巨大财富和显赫地位?你看圣劳伦斯河,这小河小溪汇集成的大动脉,发源于世界的巾心,纵横交错地穿过那片土地,给流经地区带来财富和肥沃的土壤。沿着它美丽的河岸,来自气候迥异、地域偏远的丰饶物产从一个镇运送到另一个镇,是什么样的有关未来伟大繁荣的蓝图萦绕于你们的脑际?永不要放弃这些固有的优势而成为那个伟大共和国的附庸——你们应耐心、忠实、温顺地服侍生育你们的伟大母亲,你们是她的儿女,正是她赋予你们生命和政治地位,每时每刻她都愿意宣告你们的童年已结束,并要求你们自强自立,成为自由的加拿大人; 加拿大儿女们在不列颠的母亲啊!你们渐渐对加拿大拥有了同样的热情,正如你们想起自己的辉煌时心中满怀激动一样。你们教会儿女们去热爱加拿大,并将之推崇为世间第一流的、最幸福、最独立的国家,规劝他们不要负于祖国——要笃信她目前的繁荣和将来的强盛。如果他们真正长大成人了的话,就应该竭尽才智去实现这光荣的目标。让你们的儿女为他们的诞生地而自豪,正是这块土地给了他们食物——正是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与归属。这样想了,你们就不会为自己与宗主国的分离而哀痛,不会再为那些出于自重而没能享受的奢侈浮华而惋惜。你们将会渐渐爱上加拿大,正如我现在这样。我原来是怀着仇恨看待加拿大的,恨得要死,真死了就永远和你们分开了。 可是啊,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这片殖民地和她杰出的母亲之间做出如此不敬的对照,所有这些对照都是无情的,不公正的。抑此扬彼,必然是对双方的冒犯。 刚才我已经脱离主题,说到自己的内心想法去了,现在必须重新回到平凡而乏味的现实中来。 霍乱病在魁北克城墙内肆虐流行,同时几乎没有停息的丧钟讲述着痛苦和死亡的故事,这毋庸置疑的悲惨现实大大扫了我们第一眼望见魁北克时的喜悦兴致。来船上参观的人几乎都身着黑“衣或言谈中略带哭腔。他们告诫我们珍重生命,不要上岸,因为异乡人最容易染上这种致命的瘟疫。为此我十分失望。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爬上岩顶俯瞰脚下这片辉煌的景致。最终我顺从了丈夫的意见。他本人也禁不住诱惑想看看这地方,便扶我登到我能上去的地方,让我一饱眼福。我的双眼漫游于眼前的这片风》中,不知疲倦。 当你注意到这使某些人滋生敬意的景物对其他人产生了如此不同的影响时,你将大吃一惊。苏格兰老兵麦肯齐见我长时间专注地盯着蒙特莫伦塞瀑布,平淡地说道—— “这儿风景也许还行,可我觉得还是赶不上灌木丛那边的白树林。” “我说,”另一个叫道,“还是瀑布好看。这里无疑很广阔,但还是没有苏格兰宽广。” “霍特,你小子别胡说。我们都要成为这里的主人,”第三个人喊道,“你好好呆在这里,老家没人会惦着你。” 对于统舱乘客对未来的浮华梦想我觉得很可笑。加拿大的河岸景色使他们一下子成为了要人。最穷的和衣衫褴褛的人、道德上最差劲的人、人品上最卑劣的人,此刻都暴露出他们自高自大的本性,虚荣和傲慢占据了他们的心灵。他们高声谈论著老家亲戚们的财富与地位,痛惜自己付出牺牲加入了这帮傻兄弟的行列,踏上这块贫瘠冷清的土地。 几乎不会像样地洗地板的女孩子们说起干活便一副轻蔑的神情,说除非每月十二美元的工资,否则休想叫她们动心干活。要她们了解真实情况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在经过好几次毫无效果的尝试后,我只好让时间和苦涩的经历去恢复她们清醒的理智。她们不顾船长的反对和霍乱的威胁,全部冲上岸考察这片富饶的土地,企图实现她们荒唐的发财梦。 我们到岸几分钟后,便承蒙检疫官又一次造访,不过这一次的两位先生都是加拿大人。他俩表情严肃,略显忧郁,惶惶不安地大谈时下的骚乱,并断言异乡人遇上这样的灾难便在劫难逃。这番话实在令人难以欣慰,低落了本来高昂的情绪。毕竟,振奋的精神是抵御这场磨难的最佳解药。这两个专职的丧门星离去后,船舱一下子轻松愉快了,连空气也流通得畅快起来。船长像是出于本能,又额外喝了一杯掺水的烈酒,以驱除他们的出现带来的阴森晦气。 紧接着两位医生而来的便是两位海关官员。这两个没有教养的粗俗人坐在船舱的饭桌旁,老练地冲船长点了点头,又面无表情地白了我们一眼,开始了下面的对话。 海官官员(在询问了船上总的货物情况后):“船上有什么优质白兰地吗,船长?” 船长(粗着嗓门):“有。” 官员:“这可是现在所知的治霍乱最好的解药,医生惟一能指望的药。” 船长(会意):“先生们,今天下午我会给你们送去一打白兰地。 官员:“哦!谢谢你。我们肯定会从你手上得到真东西。你的货里有爱丁堡烈酒吗?” 船长(微微一耸肩):“有一两百箱。我和白兰地一样也送你们一打。 两位官员齐声:“妙极了!” 第一位官员:“有那种短柄大烟袋的苏格兰烟斗吗?带金属盖的。” 船长(极为耐心地):“有,有。我送你几支吸烟用,和白兰地一起送去。还有别的吩咐吗?” 官员:“现在我们来谈正事。” 亲爱的读者,你若和我一样,看到这位老船长在那两位大人物离船后如何顽固地冲他们挥舞双拳,一定会大笑起来。“恶棍无赖!”他嘟囔着,然后转向我,“他们这样不要脸地掠夺我们,我们不敢反抗,不敢抱怨,害怕他们找碴儿。如果是在海上遇见这帮坏蛋,我会让他们尝尝他们不爱喝的白兰地和烈酒。” 天色已近黄昏,群山逶迤的影子倒映在河面上,这时,从沃特福德出发的霍斯利·希尔号三桅大帆船在我们上游不远处抛了锚,我们在检疫站曾遇到过它。检疫官员立即上了船,下令把船开到城堡底下去。这样,船不得不再起锚。可是,不巧!链子与沉在河底的大松树绞缠在一起了。当时河上泊着很多船,周围的甲板上挤满了人。看到这个小事故,人们都大笑起来,喧闹声此起彼伏。读者可以相信,乐极之后必生悲,不应该忘了这一点。 所有的人都在大笑,笑声不绝于耳。在这一片喧嚣混乱之中,霍斯利·希尔号的船长降下了船上的旗帜,那样子就像发遇险信号,他的忙中出错引起了人们更长时间的欢笑。 我笑得肚子都疼了,压根没想到霍斯利·希尔号会怎样回报我们那些不合时宜的欢闹。 到了晚上,统舱的旅客陆续回到船上;第一次游览这个城市,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他们说它是个肮脏的洞穴,还说从船上看比上岸去看要好看多了。近看不如远观,此话不假,我也常听人说。在这里,跟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样,造物主的伟大创作被人类破坏了。 天上一颗星也没有,黑夜沉沉,伴着凄风冷雨,我们仿佛一下子从热带跳到了寒带。两个小时之前,我穿着薄薄的夏衣还热得难以忍受,现在,又厚又重的方格呢披衣穿在身上却觉得薄如蝉翼,难以御寒。城里的灯光反射到河面上,产生了奇特的效果,我看了一会儿;经过一整天的期望和激动,颇感疲惫,就决定回舱休息。我刚把孩子放到铺上,船忽然撞上了什么东西,接着就听到猛烈的断裂声,整个船身都颤动起来。我虽然很吃惊,但并没意识到笼罩在我们头上的真正危险,我摸索着回到客舱,又从那里爬到甲板上。 这里的混乱可真是难以形容。合该着倒霉,霍斯利·希尔号改变了位置后在黑暗中撞上了我们的船。安妮号只是一艘小方帆双桅船,它那背运的邻居却是艘大三桅船,船上有三百多爱尔兰移民。它的牙樯直直地撞上了安妮号的船头,安妮号已经抛了错,挣脱不了这种致命的拥抱。在这场不公平的争斗中,我们那可怜的小双桅船面临着沉入河底的危险。 我抬头从舷梯口望出去,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在这时候,两只船撞到了一起。船上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吵骂声以及狗叫声加重了夜色的黑暗,形成一种极其可怕、惊慌的气氛。 “发生了什么事?”我气喘吁吁地问,“怎么这么乱啊?” 船长怒气冲天,像一头暴躁的公牛,几个吓懵了的女人尖叫着紧紧抱住他的腿不放。 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她们劝开,跟我一起下到舱里。大副提了客舱里的灯匆匆走了,我们在无边的黑暗中等着事故的结局。 一阵深沉奇怪的寂静压向我的心头。这不完全是害怕,而是一种神经高度紧张准备面对最坏结局的感觉。同伴们卑怯的行为激起了我的勇气。她们胆小懦弱,缺乏听天由命的气概,我见了觉得很丢人。我坐下来,心平气静地恳求她们也和我一样坐下来等。 威廉森老太太是个堕入风尘的可怜人,她正要坐下,脚却踩到了碰垫上,船长已经把那个碰垫改做成了装空瓶的箱子。随之而来的响动又引起了女人们的尖叫。 “上帝指引我们,”那老太太大叫道,“但我们马上要死了。我要下地狱了,因为我的罪孽比头发还多。”其他人也跟着她的样子诅咒谩骂,脏话不堪入耳。 她那些亵渎神明的话令我震惊、厌恶,我要她祈祷,再不要浪费那有限的几分钟来诅咒或说脏话了。 “难道你没听到破裂声吗?”她问。 “听到了,那是你自己大惊小怪。坐下,安静一会儿吧。” 接着又是一次巨震,船身颠簸抖动起来,拖锚加剧了船身的晃动,我们中最有胆量的人也开始恐慌了。 “穆迪太太,我们就要完了,”玛格丽特·威廉森说,她是老太太的孙女,长得很漂亮,是我们船上的小美人、她扑倒在我面前,双手拉着我。“为我祈祷吧!为我祈祷吧!我不会,也不敢为自己祈祷。我一句祷告的话也没学过。”她的声音由于痉挛的抽泣而哽咽了,热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落到我的手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绝望的痛楚。我刚想说几句话安慰她,船又一次巨烈地震动了,船身几乎竖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好像等着顷刻间沉入河底。死的想法,脚下未知的永恒世界,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如果还留在这里,我们就会死的,”女孩哭喊着跳了起来,“大妈,我们到甲板上去吧,到那里跟别人一起碰碰运气。—— “留下来,”我说,“在这里你会更安全些。英国的水手绝不会留下女人去送死。船上有你们的父亲、丈夫、兄弟,他们不会忘了你们。我求你们耐心地留在这里,等危险过去了再说。”我的劝诫成了耳旁风,她们根本听不进去。我再也无力驾驭这些任性的家伙了,她们一阵风似的拥上了甲板。恰在此时,霍利斯·希尔号终无摇晃着离开了,带走了我们船的一部分外侧甲板以及船尾的大部分。当一切平静之后,我身心倍感疲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高高地悬在了波浪环绕的魁北克城堡上空。 乌云在夜间已经散尽,空气异常清新,巨大的山峰周围环绕着一团团如羊毛般柔软洁白的雾,好似披了一层淡青色的雾衣。阳光照射下来,雾团慢慢收缩变薄,成了一幅窗帘,最后又变成一朵朵巨大的烟圈,消散在明净的空气中。 一来到甲板上,老朋友奥斯卡就用它惯常的欢叫来迎接我,并且以它特有的狗类的灵性带我去查看昨天夜间船受到的损坏。它跑来跑去,一会儿停在甲板上的裂痕前,一会儿又跳过去,发现船上自己的家遭此不幸,便狂吠着以示愤怒。注意看这可怜畜生的活动,会觉得很可笑。奥斯卡已经随安妮号航行过十一次,曾经两次救过船长的命。它属于苏格兰使的一种,样子很丑,看上去很像一捆粗线团,但我从未见过像它那样忠于职守的动物。船长很嫉妒奥斯卡对我的友好,在船上奥斯卡只垂顾于我一人,它的主人说这是背叛,四条腿的动物总喜欢这么干。抱孩子胳膊累了时,我只需把她放在甲板上我的斗篷上面,嘱咐奥斯卡好生看护就行了。这条好狗就会趴到她身边,由着她以小孩喜欢的方式缠结它的卷毛,拽它的尾巴或是拧它的耳朵,毫不反抗。但如果有人胆敢靠近它看护的孩子,它马上就会警觉,一边用爪子护住孩子,一边吼叫发威,这样再胆大的人也不敢靠近孩子。奥斯卡不仅是凯蒂最好的玩伴,也是她称职的保护者。 这一天,很多旅客离开了安妮号。长时间的海上航行以及船上的狭小空间令他们难以忍受,再也没耐心等船抵达蒙特利尔了。下了船,技工们马上在城里找到了活,姑娘们凡是能够干活的也都找到了像女仆这样的工作。天黑之前,我们的人数大大减少了。乘坐安妮号双桅船离开利斯港时共有七十二人,现在只剩下了老兵一家,两个姓邓肯的格兰小提琴家、高地人泰姆·格…他妻子、儿子以及我们一家。 无论他年轻的妻子怎样恳求,上文提到的泰姆·格兰特就是不听;他是个最坐不住的人,非要上岸去看看那里的名胜。一啊,泰姆!泰姆!你会死于霍乱的,”玛吉哭着说,“跟我和孩子呆在一起吧,我的心都要碎了。”泰姆装聋作哑,不顾妻子的苦苦哀求,跳进了小船,果真是个十足的顽固派,我丈夫跟他一道去了。我说来幸运,后者平安地回来了,及时赶上了我们的船。这只船在英美号轮船的牵引下,向蒙特利尔驶去。但是泰姆,那个快活的泰姆却不见了。在霍乱盛行的时期,平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令人怀疑,令人惊恐。他妻子哀痛欲绝,我现在就像又看见了她,跟那时看见的一样,坐在甲板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身体摇晃不定。伤心地痛哭着。“他死了!他死了!我亲爱的,亲爱的泰姆!这瘟疫要了他的命,把我们孤儿寡母撇在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她固执地拒绝听任何可能的解释,也不想接受人们的安慰。整个晚上我都听到她低沉痛苦的抽泣声,听到她千万次地念叨着她失去的丈夫的名字。 夕阳从瘟疫肆虐的城市上空落了下去,给千姿百态的森林和山峰涂上了一抹红色。河水像镜子一样倒映着绚烂绮丽的天空,河面上荡起层层金波。空气也好像被天火点燃了,闪耀着无数发光的亮点儿。这是我最后看到的美景。 我们的船和另外两只船都用拖缆拴在了英美号上,跟着它乘风破浪,飞速前进。东方破晓时,我怀着浓厚的兴趣审视着巍峨的亚伯拉罕高地,这儿就是我们不朽的英雄沃尔夫①获胜的地方,也是他长眠的地方。晚霞融入夜色后,月亮升起来了,透着庄严的美,把神秘朦胧的月光洒在这奇异荒芜的土地上。宽阔的河里,滔滔河水在多岩的岸间奔流,在峻岩投下的墨汁般的暗影里滚滚向前。航道中央的波浪泛着炫目的光,在周围黑暗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耀眼。巨大的轮船在泛光的航道上勇往直前,不停地把烟囱里喷出的红火星掷向清新的空气中,整个船宛若因在浓烟烈火中发怒的怪兽。 ①詹姆斯·沃尔夫(1727—1759),英国将军,1759年远征魁北克,陷城后伤重而死。 两岸浓密的松树林黑森森地罩着宽广的河面,如棺木一般阴沉,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响着河流粗犷的滔声,此刻我心里升起一种悲伤的预感——唉!过多地想到了未来。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身在异乡为异客,我的心是那么渴望自己远离的家。家!这个字已不属于我的现在——它注定要永远留在过去了。为什么移民不把移居地当做自己的家呢?家的名分永远属于他离开的那块土地,无论何时他都不会再把它赋予另一块土地。“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我看见了家里来的朋友!”“我昨晚做梦在家里呢!”这些就是人们最经常唠叨的话题,足见人们心里只把自己的出生地看做家。 嘶哑的风笛声惊醒了沉思中的我,这熟悉的声音把每一个苏格兰人都吸引到了甲板上,其他船甲板上的人随着音乐手舞足蹈起来。为了不让风笛手超过自己,我们船上的小提琴手竭尽了全力,一场别开生面的竞赛在音乐家之间展开,持续了大半夜。狂欢的吵闹声和我此时的心情格格不入。当心情悲伤时,再没有比欢快的音乐更令人伤感的了。我热泪盈眶,离开了甲板,沉痛的回忆和徒劳的懊悔搅得我满心伤感,难得平静。 [book_title]3.加拿大溯行 飞越这瘟疫流行之地! 炎热恶劣的天气使疾病滋生盛行—— 拥挤的街市曾一度挤满了人群, 而今像教堂下的墓穴死一般寂静。 惊恐地发抖着,大自然屏住了呼吸, 在凄惨的恐惧中,在她强有力的心头 感受着死亡的极度悲痛。 对于蒙特利尔我所能介绍的没有多少。霍乱正处于猖獗时期,我们离它的河岸越近,怕受感染的恐惧就越强。这种恐惧给观光罩上了一层阴影,有碍于我们去看看受到感染的街道。甲板上所有人的感受几乎跟我一样,可以从乘客和水手们忧虑的面部表情上觉察出来。我们的船长以前从未向我们透露过他心中对此事存有的忧虑,现在也向我们吐露他深信他不会活着离开该城:“该诅咒的霍乱!我在俄国摆脱了它,回到利斯时发现了它——在加拿大又再次遇上它。这第三次是跑不掉了。”如果说船长的断言在他身上得到证实的话,那我们的情况并非如此。我们在英格兰摔掉了霍乱,在苏格兰又碰上了,在上帝的保佑下,我们在加拿大幸免于这致命的灾难。 然而在抵达蒙特利尔的第一天,对霍乱的担心和惧怕使我一次又一次忧虑地望着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们的船由于没有风而被迫在纽芬兰的堤岸旁停了三个星期。这期间我病得很重,我免遭霍乱也应归功于这场病。当船到达魁北克时,我既虚弱又紧张不安,然而沿圣劳伦斯河边流而上,一路清新的空气以及美丽的景色使我很快地恢复了健康。 从河上看,蒙特利尔呈现出一派令人喜悦的面貌,但是它缺少魁北克那种壮观与庄严。那座美丽的山岳构成了这座城市的背景,城市的前面是圣海伦岛,圣劳伦斯河与渥太华河在此汇合——它们并驾齐驱地向前奔流,各自的界线仅仅由翻着白沫的长长细浪显现出来;圣劳伦斯河的颜色显得更深更蓝一些——这两条河流构成了这一带最显著的景观特征。 在那个时期,这座城镇很肮脏,路面铺设极差。为了净化这一地区,同时制止瘟疫的蹂,所有的下水道都挖开了,使得公共通道几乎不能通行。空气中充满了难以忍受的恶臭,这与其说是为了阻止瘟疫的蔓延,不如说很可能引起新的疫情。这场瘟疫越闹越凶,原因十之八九是长期没有处理不清洁的容器。 前来检查该船卸货的税收官讲述了霍乱造成可怕浩劫的凄凉情景,我们听了后再也不想上岸了。 “你如果能逃脱这场劫难将是一个奇迹,”他说,“每天有好几百移民死去,要是没有斯蒂芬·爱尔斯神助似的来到我们中间,蒙特利尔这时候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斯蒂芬·爱尔斯是谁?”我问。 “天晓得,”他严肃地答道,“由上天派了个人来,他的名字叫约翰”。 “但我想这个人不是叫做斯蒂芬吗?” “是的,他是这样叫他自己的。但他肯定不是凡人。血肉之躯绝对干不了他所做的那一番事情——必有上帝相助。此外,没人知道他是谁,从何处而来。当霍乱病最猖獗的时候,所有的男人吓得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们的医生毫无办法制止霍乱的发展,这个人,或者说天使,或者说圣人,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街道上。他来得平平常常,坐着一辆牛车,车由两条瘦牛拉着,共用一套绳索挽具。就这一条多了不起呀!这样一位救星坐着一辆老牛车,用一套绳索挽具!这事本身就是奇迹。他并没有炫耀他能干什么,只是挂起一个简单的纸板告示,告诉大家他有一个对付霍乱的万无一失的药方,并保证把所有送到他那里就诊的人治好。” “他成功了吗?” “成功了!这一切都难以置信。他的药方非常简单!数日之内,我们都把他当做江湖医生,一点不相信他,尽管他对那些请不起大夫的人施行了奇妙的治疗。印第安人的村落也受到了霍乱的侵袭,他来到他们中间,使百余印第安人得到彻底的康复。印第安人把瘦牛从牛车上卸下来,他们自己当牛喜气洋洋地把他拉回蒙特利尔。这使得他一举成名,不到几天的工夫,他就发了财。甚至那些真正的大夫都请他给他们治病。现在有希望几天之内他把霍乱赶出该城。” “你知道这著名的药方吗?” “我怎么不知道?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不是他救了我吗?嘿,他根本不保密。那玩艺儿是从枫树上提取的。首先他把一种药膏涂遍病人全身,那药膏是用猪油、枫糖和草木灰做的。随后他给病人热服枫糖和牧草熬制的药,这使病人大汗淋漓,随后静静地睡着,醒来之后病就彻底好了”。这就是我们最初听到斯蒂芬·爱尔斯,那位霍乱病医生的情况。人们普遍地认为他施行了奇妙的医术,他的名声传遍了整个殖民地①。 ①我的一位朋友在该城镇,他有一幅这位高尚的江湖医生的画像——这位由上天派来的人。他的脸相当英俊,不过表情敏锐狡诈,从肤色和相貌上看显然是位美国人。——原注 我们到达蒙特利尔港的那天都花在打行李包上,为湖行该国的长途旅行做准备。日落时分我走上甲板,以领略河面上清风的凉爽。夜色迷人,圣海伦岛上士兵白色的帐篷在落日的余辉中闪闪发光,回荡在水面上的军号声显得如此欢快,如此振奋人心,以致于驱走了对霍乱病怀有的恐惧,也驱散了自我们离开魁北克一直沉重地笼罩在我心头的阴云。我能够再次跟大自然进行亲切的交谈,并且饱览丰富多彩与和谐一致的自然风景所具有的那种柔和秀色。 一位船员高声的呼喊吓了我一跳,我把目光转向河里,看到一个人在离我们船不远的河水里挣扎。他是个年轻的水手,从我们近旁的一艘船的牙樯上掉进水里。 看到一个人危在眉睫而又无力相救,的确令人震惊而恐怖。目睹他垂死挣扎——你自己也经历了希望与恐惧可怕的交替过程——最后眼睁睁看着他死,不能做出任何努力保护他,这就是我们的实际情况。 就在他落水的当儿,一只乘坐着三位男人的船离现场只有几码远,实际上就从他沉没的地点驶过。河岸上聚集的人群里发出“可耻!”的喊叫,却丝毫没能唤起这几位为拯救一位垂死的人做出努力,小船驶了过去。溺水者再次露出水面,手脚痉挛的动作在水面上清晰可见,但是很明显,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离河岸如此之近,一把浆伸出去都能救他的命,他们却让他死去,这可能吗?”这是我心中令人极度痛苦的问题。当时我目睹这可怕的场面,受到严重刺激,几乎处于半疯的状态。大家众目睽睽地看着同一个目标——但是没有一个人动手。每一个人似乎都希望他的同伴做出那种他自己无力尝试的一点努力。 正在这当儿——扑通一声!一位水手从邻近一只船的甲板上跳到水里,随溺水者潜入水下。深深的一句“谢天谢地!”从我内心里迸发出来。当那位见义勇为者的头出现在水面上时,我才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他呼喊那只小船上的人递给他一把浆,否则那位溺水者会要了他俩的命。他们慢慢地把船划了回来——浆是递了过去,但是太晚了!那位名叫库克的水手摆脱奄奄一息的溺水人的纠缠以自保性命。他再次潜入水底,成功地把那位他白费劲救助了半天的不幸者的尸体拖上了岸。不大一会儿,他来到我们船上,对小船上那几位所表现出的残酷冷漠大发雷霆之怒。 “如果他们能及时地把浆递给我,我就能救他的命。我很了解他——他是位好人,一位好水手。在利物浦他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可怜他妻子珍妮!——我怎么对她讲我没能救了她的丈夫?” 他痛哭流涕,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目睹其情而不为之悲伤。 从他的同伴那里我了解到就这同一位年轻人,当那只试图把霍斯利·希尔号上的乘客送上岸的小船在格罗斯岛沉没时救了三位妇女和一个孩子的命。 这样的英雄之举在身份卑贱的人中是常见的。因而,纯洁无瑕的美玉往往包裹在最粗糙的外壳之中,人类纯真美好的情感培育于贫寒的环境之中。 当这件悲伤的事占据了我们的心,引起了许多痛苦的回忆时。一声无限喜悦的惊叫立刻改变了我们的心情,使我们的心头充满了惊奇与喜悦。玛吉·格兰特晕倒在她丈夫的怀抱里。 是啊,泰姆就在眼前——她亲爱的、粗心大意的泰姆,不顾她的眼泪和悲伤,将他年轻的妻子搂在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那可亲可爱的小名。 他在魁北克遇到一些同乡,在那欢乐的场合喝了太多的威士忌,误了安妮号航船,但几个小时之后他乘坐另一趟汽船跟了上来。他一边亲着玛古举到他面前的小泰姆,疼爱地注视着小家伙,一边向此刻正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玛吉保证,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罪过了。也许他会遵守诺言的,但我很担心一有诱惑就会使这活泼的小伙子忘记他的承诺。 我们的行李被搬到了海关,包括我们的被褥。船长把船上各种旗子都收集来做我们的铺盖用,我用这些旗子整理出一个还算舒适的床。我们梦里梦的如果是英格兰的话,又有什么奇怪,有她光荣的旗帜裹在我们身上,我们的头枕着英国国旗,我们还会梦别的吗? 早晨,我们不得不进城为我们逆流而上的旅行做一些必要的准备。 天热极了,一层雷云低沉地压在山头上。闷热而且满是尘土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并且几乎空旷无人。这里那里可以看到一群生病的移民,神色忧郁,愁眉苦脸,依墙坐在他们的行李堆中,悲哀地沉思着他们未来的前景。 丧钟沉闷的敲击声,承办丧葬者窗户下裸露的成品棺材,在某某地方提供丧葬的布告,频频出现在墙壁上。最低廉的费用,最简短的通知,都痛苦地提醒我们,在街道每一个转弯的地方,死亡随处可见——也许就潜伏在我们前面的路上。我们没有心思来观赏该地的美景。一种不祥的感觉布满我们心头。公共建筑物也没有多少吸引人之处,我们决定在此处逗留的时间尽可能地短一些。 跟疾病传染的城市相比,我们的船显然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我带着喜悦与信心返回,但这种喜悦和自信很快就化为泡影。我们几乎还没有回到我们的舱室,就听到消息,霍乱病出现了:船长的一位兄弟遭到侵袭。 明智一点的做法是我们应该立刻离开这条船,然后将这一情况报告给检疫官员。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几分钟时间就足够了。不出半小时,我们就住在古德伊纳福旅馆舒适的套房里了。我们的旅行将在第二天乘公共马车进行。 这一变迁像场梦似的。闷热而空气污浊的船舱换到宽敞、通风、设备良好的房间,而且有干净的服务员,假如没有因惧怕霍乱而对我们周围一切事物心怀担忧的话,这个变化本是我们应该享受的一种奢侈。然而霍乱一事,很显然是我们心中考虑最多的问题。就在那个星期,几位移民就死在那可怕的骚扰之中,正好就在为我们这风挡雨的同一个屋檐下。有人告诉我们,霍乱还在这个国度上延伸,远至金斯顿。因而即使侥幸之至逃离这一疾病的大本营,此事仍然给我们前面的旅途罩上了阴影。 翌日清晨六时,我们坐上了四轮马车前往拉辛。当我们把蒙特利尔教堂的尖顶远远地留在身后的时候,我们对这场瘟疫的恐惧就大大地减弱了。由蒙特利尔西行的旅程已被许多天才之笔做了详尽的描述,因而我这里也就没有多少好说的了。圣劳伦斯河两岸景色如画,风景秀美,尤其是那些可以看到美国那边好景色的地方。那些整齐的农舍,对我这双眼睛看惯了水汪汪的荒野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美好而幸福的乐园。还有那些美丽的果园,果树在那个季节里正好挂满了各种各样成熟了的水果,看上去鲜嫩爽口。 我对苹果有特殊的喜好,这一点被一位对苹果怀有恐惧的同行旅人注意到了。“如果你珍惜你的生命的话,就别碰苹果。”每一点新鲜的空气和水都让我觉得健康,情绪振作,所以我没有理睬这好意的劝告。对我提出劝告的先生刚刚从这场可怕的疾病中康复。他是位中年男子,一位加拿大出生的来自上殖民地①的农夫。他也是因事第一次会蒙特利尔。“咳,先生,”他说,用以回答我丈夫向他提出的有关这种疾病的一些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染上霍乱是怎么一回事。染上霍乱等于直接面对死伸,所受的痛苦之剧使得病人巴不得一死以摆脱折磨。” ①殖民地时期圣劳伦斯河上游地区称为上加拿大,以安大略省为主,下游地区称为下加拿大,以魁北克省为主。 “你很幸运,先生,能幸免”,一位在丛林地带安家的移民说,他就坐在对面的座位上,“许多比你年纪还轻的人都死于这种病。” “唉,但我认为我要是不吃那家旅馆给我们当晚餐的一些东西,我就不会染上霍乱。他们把那东西叫蚝,还是活的!一位朋友劝我吃,当时我很喜欢那东西。但是我向你们声明,一整夜我都感到他们在我的胃里到处乱爬。第二天早晨我就害了霍乱病。” “那东西你是囫囵吞下去的吗,先生?”前面讲话的那位说道,他已被蟋那种恶作剧逗得开心极了。 “我确切地对你说,那东西是活的。你把它们放在舌头上,我敢肯定你会乐意让它们尽快地滑下去。” “难怪你得了霍乱病,”那位来自丛林区的人说,“你愚昧无知,活该如此。如果要我现在有美美一盘蚝,我会教你吃蚝的方法。” 我们第一天的行程部分是乘四轮马车,部分是乘轮船。当我们在康沃尔登陆时已是晚上九点时分了。随后我们又乘四轮马车前往普雷斯科特。我们所经过的乡野在明朗的月光下显得很美丽,只是天气寒冷,并且由于结霜使得寒冷略微加剧。在九月初就出现这种情况使我感到奇怪,但在加拿大这是很常见的。九位乘客紧紧地挤在窄小的车辆里,然而四边都是粗帆布做的,用来当窗户的开口又没有装玻璃,我冷得发抖,甚至到了痛苦难忍的程度。黎明时分,我们到达一个叫做马蒂尔德的小村庄。大家一致举手赞成我们应该停下来在路边的一间小客栈里吃顿早餐,再继续动身前往普雷斯科特前暖暖身子。 小客栈里的人们并不忙碌,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白发老者开了门,把我们领进一间屋里,里面弥漫着烟草味,窗上挂着纸做的百叶窗帘,遮得屋里光线昏暗。我问他能否让我带孩子到一间有火的屋里去。 “我想对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这的确是一个相当冷的夜晚了,”他说,“来吧,我带你到厨房去,那儿一直有火。”我兴高彩烈地跟他去,陪我一同去的还有我们的仆人。 我们的到来是出乎意料的,不受我们在那儿见到的那些人的欢迎。一位衣不遗体、红头发的爱尔兰佣人跪在地上架火;一位瘦高个儿的女人,长着一张瘦削的脸,一只眼睛像一条黑蛇,从墙角的一张床上出现了。我们很快发现这位鬼怪似的人物是这屋里的女主人。 “这些人不能到这儿来!”她用了种刺耳的声音尖叫着,并向这位可怜的老人投来了愤怒的目光。 “这儿确实有个孩子,而这两个娘儿们也冻僵了。”那位好心的老人恳求道。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们没权利到我的厨房来。” “好啦,阿尔米拉,快别这么说。这是那辆停下来想在我们这儿共进早餐的车上的人,你知道我们并不常遇到这种情况。” 这当儿那位女性,阿尔米拉,尽快地穿好衣服,当我们哆嗦着站在那里烤火取暖时,她斜眼瞪着这两个不受欢迎的女客人。 “早餐!”她嘟囔着,“我拿什么给他们吃?他们上千次地从我们门上经过,没有一个人下车。现在好啦,当我一切都用光了,他们偏要在这不合情理的时候停下来吃早餐。你们有多少人?”她凶狠地问我。 “九位,”我简短地答道,不停地擦热孩子的手脚。 “九位!那点牛肉够干什么,切成九块牛排。该做点什么,乔?”(对那老人说)。 “鸡蛋火腿,一些干鹿肉,南瓜馅饼。’哪位随从参谋考虑周到地回答说,“我不知道别的配料。” “那么,得麻利点,把桌摆开,因为马车不会停太久,”那泼妇喊道,从墙上取下一柄煎锅,准备煎鸡蛋和火腿用。“我自己得用火。人们不能都来挤到这儿,我得为九个人准备早餐,尤其是我们有别的好房间叫他们住。” 我接受了这一暗示,退回休息室。在休息室我看到别的乘客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不耐烦地等待早餐的到来。 为阿尔米拉说句公道话吧,她在短得惊人的时间里,用不太富裕的东西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而这顿早餐,她按人头收了我们每人两角伍分钱。 在普雷斯科特我们登上了一艘漂亮的新轮船,威廉四世号,一艘挤满了爱尔兰移民的轮船,继续前往科堡和多伦多。 在甲板上踱步时,我丈夫对在场的一位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对夫妇没有和其他人坐在一起,他们似乎挣扎在极度的悲伤之中,对此尽管他们极力掩饰,但还是从他们的面部表情强烈地流露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我跟那位妇女开始交谈,从她那儿我了解到一点有关他们的情况。这位丈夫是一位拥有庞大地产的苏格兰绅士的地产管理人,那位苏格兰绅士在他前往加拿大,在他把大笔的钱投资于该国的荒野前,向他汇报该国的潜力。他们得到了旅行的一应费用,直到那天早晨一切都是成功的。他们有幸快速漂洋过海,对这个国家和人民也极其满意。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他们的独生子,一位年方十四岁的漂亮小伙子,那天死于霍乱,他们未来的全部希望都随之埋进了坟墓。为了他,他们在这遥远的国土上安了一个家。也就在这儿,就在这新生活刚刚开了个头的时候,可怕的疾病把他从他们的身边永远地夺走了——这儿有这么一大群人,这位可怜的心都要碎了的母亲甚至都不能发泄一下她正常的悲痛! “唉,得找一个地方我可以痛哭一场!”她说,“那会缓解我心中难以忍受的重压。但有这么多眼睛看着我,我放声大哭显得丢脸。” “唉,珍妮,我可怜的女人,”那位丈夫抓着她的手说,“你得挺住;这是上帝的意愿,像我们这样的罪人绝不能抱怨。可是啊,夫人,”他转向我说,“今天我们的心大悲痛了!” 可怜的失去亲人的人们,我对他们的悲伤怀有多么深切的同情——我多么敬重那可怜的父亲,以近乎苛刻的努力向那些冷漠的旁观者隐瞒着沉重地压在他心头的极度痛苦。眼泪是可以用来治疗心头极度痛苦的最好止痛膏。宗教告诫一个人应变得坚强一些来承受他心中的悲伤,但是眼泪对减缓和治愈引起泪水的创伤却是相当有效的。 在布罗克维尔,我们的船接纳了一伙妇女,某种程度上略微缓解了一下船舱中的单调,而且我喜欢倾听她们那快活的唠叨以及她们以求驱散航程的漫长与乏味的简短闲谈。那天暴风雨太大,以至都不能到甲板上去——雷电交加,伴随着倾盆大雨。在一阵飘摇的风雨之中,我试图去甲板上望一眼千岛湖,然而迅猛的暴风雨使所有的东西模糊一片,我湿淋淋地回来,失望地回到我的铺位上。午夜时分我们经过金斯顿,所有的女乘客都下了船,只剩下两位。大风一直刮到黎明时分,喧嚣与混乱持续了一整夜,一位粗野的爱尔兰移民又叫又闹地折腾大大加剧了混乱。那位爱尔兰移民认为把他的床铺安放在舱门前的地席上比较合适。他又唱又喊,对他的同乡高谈阔论地演讲绿宝石岛的政治态势,语调很高,但是没有表情。睡觉是不可能的了,而他那声音宏亮的肺继续滔滔不绝地迸发着那些没有意义的话语。 我们那位荷兰女乘务员极为愤怒。他的举动,她说,“太不像样子了。”她打开门,踹了他几脚,叫他滚开,“滚出去,”要么她向船长告他。 以回敬其抗议,他抓住她的脚,把她拉倒在地。随后,把他破草帽的剩余部分在空中挥舞着,得意扬扬地喊道:“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老丑妇!真的,女士们、漂亮的心肝们是不会派你去向船长告状的,他爱她们爱得如此之深,以至他打算在这神圣的夜晚一整夜都守望着她们。”随后,他荒唐可笑地鞠了一躬,接着说:“女士们,听候你们的吩咐,但愿我能得到教皇的特许,要你们全嫁给我。”那位女乘务员把门插上,那疯子继续吵闹不停,以至我们都希望把他扔到安大略湖底去。 次日潮湿阴暗,暴风雨使我们的航行延长好几个小时,致使我们在科堡上岸时已是午夜时分了。 [book_title]4.汤姆·威尔逊的移民历程 这人是所有怪人中最怪的一个。在我的一生中,我见过许多怪人,但 没见过像他这么怪的。 大约在我们移民加拿大前一个月,丈夫对我说:“今天你不用等我回来吃晚饭了,我要和老朋友威尔逊去一个地方听一位先生关于移民加拿大的报告。这位先生刚从北美游历归来,去听他的讲座的人特别多,大家都想获得一些这方面的信息。今早,我从你朋友留的便笺中得知此事,他请我过去听听这位先生的高谈阔论。威尔逊想在春天移民,所以他和我搭伴一块儿去。” “汤姆·威尔逊要去加拿大!”我说,这时我丈夫已经关门出去了。“他会变成一个十足的乡巴佬!这对那一带的单身女士们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损失呀!舞会和野餐时少了他,她们该怎么办?” 我的一个姐姐正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写信,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异常高兴。她靠在椅背上,开怀大笑了一阵。如果读者们熟悉汤姆,这个引起我姐姐大笑的人,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跟她笑个没完。“可怜的汤姆真是一个空想家,”我姐姐说道,“劝他别去干这徒劳的事倒算是穆迪积德,只是奇怪我那好哥哥也得了同样的狂躁病。” “噢!但愿上帝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说:“我希望这位名字拗口的先生花言巧语倒使大家反胃,因为丈夫的朋友用滑稽的口吻写信给我说那人是个庸俗下流的家伙,恬不知耻,不如一头野熊。噢!我肯定他们回来时,会对什么加拿大移民计划感到十足的厌恶。”我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做梦都没想到我和家人会与这个怪人中的怪人共历奇特的探险。 如果在文学作品里出现了一个荒唐透顶的人物,跟日常生活中我们见到的一样滑稽可笑,那就会引起关心人间怪事之人的好奇,问问是真是假了。大千世界里见到的怪人是小说中描写的怪人所无法比拟的。要是把常人那奇言怪行一一记录下来,那定可与胡德①或乔治·柯尔曼②笔下的荒诞人物相媲美,也定会使闵希豪生男爵③的奇思妙想黯然无光。汤姆可不是个空想出来的人,噢,绝对不是。他是个最平常不过的人,迷迷糊糊,好像不敢四处走动,怕一头撞到树上,并发现一个绞索正挂在树杈上。说是个男子汉,其实和个婴儿一般又懒又依赖他人。 ①托马斯·胡德(1799—1845),英国诗人,其诗作多为抗议不合理社会现象,其幽默诗亦久负盛名。 ②乔治·柯尔曼(1762—1835),英国剧作家,杂文作家及剧院经理人。 ③闵希豪生男爵(1720—1797),德国乡绅,曾在俄国军队服役,以擅讲故事著称,根据所述故事编书存有《闵希豪生男爵的奇遇》等。 托马斯先生,也就是汤姆·威尔逊,熟人及朋友都这样称呼他,他的父亲在附近曾有块不小的地产。那是一份父业子承相传了多少代的好家业,但由于其收入开销无度,挥霍浪费,使得老威尔逊的家境大不如前。不过他在本地声名依旧,地位尚存。他的为人虽然不好,但还不至于使他家名誉扫地。他家里儿女非常多,共有十二个,了解他家事的人对这些小字辈既感兴趣,又抱同情,可不中用的老威尔逊却遭人轻视,这也挺合理。我们的主人公是六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从小就因无所事事而闻名。因为太懒,他从来未用心于同龄男孩子们玩的游戏,课都上了一个小时,他才想起本该开始看书。当他成年后,要么身着黑色礼服大衣,穿着细纹布裤子,戴着白色小山羊皮制成的手套,悠闲地逛着,懒洋洋地向那些熟悉的漂亮姑娘鞠着躬;要么身着绿色打猎服,肩上扛条枪,在林荫小路上溜达,还有一条棕色长毛垂耳狗在脚旁蹦来跳去,这家伙也跟它主人一样无精打采,懒洋洋的。 汤姆慢条斯理的动作与苗条的身材、优雅的举止和匀称的体态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的身材、举止、体态似乎在随时待命,只要主人愿意成为一个充满活力的机体,它们就来响应青春与健康的脉博。然而那张脸不争气,有时滑稽、有时忧愁。一会儿特别严肃庄重,一会儿又大肆欢笑,怪诞而又荒唐,什么样的画笔才能生动地描绘出这张脸呢?他的情况好像是事事都走极端,是个自相矛盾的人。他寡言少语,又太懒,以至于费了很大的劲才张嘴回答朋友的问话,当最终他动心想展示一下表达能力时,那新颖独到的回答会使问话人忍俊不禁。当他把盯着地面的那双大而突出、铅灰色的眼睛抬起,直直地看着问话人的脸,那效果不可抗拒,对方肯定会大笑——你千万别笑出来。 可怜的汤姆见对方在不该笑的时候笑,也不生气,总是歪着脸,其实是想笑一下做为回应。他要是不辞劳苦地说上几句话,那准是“啊?真可笑!你笑什么?我清是笑我吧?我并不奇怪,我经常笑话自己。” 汤姆要是当殡仪员准是块好料,要是被人雇去送丧一定干得出色,因为他的表情就像生在裹尸布里,棺材是他的摇篮一般。他回答那些无聊或不太礼貌的问题时表现出的庄重神情,会完全把不怀好意的矛头消除或回敬给对方。如果说汤姆自己是大家的笑料,那么他也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来讽刺射人,以不变应万变。他会笑着挖苦人,他那怀疑的目光会使别人的傲慢劲荡然无存。他朦胧的眼睛慢慢地一眨,会使一个见多识广的公子永远失去信心。 在汤姆生活的年代里他并不是个废人。他有些古怪愚笨,但内心诚实,也好面子。你可能怀疑他神智是否健全——这经常值得怀疑——但他诚实的心地与好意是不容怀疑的。 当你在街上见到汤姆时,他总是衣衫整洁,精心打扮(当然了,他是花了半天的时光来打扮自己),这会使人们想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自以为是阿多尼斯①,但我必须承认我倒是同意这种看法。他总是迈着慢慢悠悠,怡然自得的步子在街上溜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好像一个丢了魂的人又煞费苦心地要把它找回来。一天他正处在这种朦胧的状态中,我碰巧遇上了他。 ①阿多尼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美少年。 “你好,威尔逊先生。”他盯着我足有几分钟,好像拿不准我是否在他眼前,或者我究竟是谁。 “你说什么?” 我又二次向他问好,他疑惑地笑了一卞,答道。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噢!我非常好,哦,我本不该在这儿溜达。顺便问一下,你看见我的狗了吗?” “我怎么会看到你的狗呢?” “他们说那狗挺像我,也有点怪,可我始终找不出到底哪儿像。晚安!” 这是在中午时分,但汤姆有个习惯,他做事或说话时爱颠倒早晚。与他同类相比,汤姆可能长着别样的眼睛及耳朵,所以他用不同的方式去看、听、揣摩。他的心智如此恍惚,以至于他经常一句话说一半就转身而去。如果你几周后又碰巧见到他,他会接上次中断的话头,又与你攀谈起来。 一次有个女士开玩笑地对他说,她有个小弟弟,今年十二岁,管自己的驴叫布拉汉姆,以表示对那个叫布拉汉姆的著名歌唱家的敬意。汤姆一言不发,却突然撤身离去。三个月后,那女子碰巧在同一地方又遇到了他,汤姆也没有先打招呼,便上前跟她讲话—— “你跟我说起一头驴——小姐,你弟弟的驴,——布拉汉姆,我想你是这么叫它——对,布拉汉姆,用这名字称呼驴真奇怪!我真想知道著名的布拉汉姆先生对此做何评价。哈,哈!” “你的记忆力真好,威尔逊先生,这么长时间了你还记得这件小事。” “小事,你这么认为吗?告诉你,这三个月来我就没想过别的事。” 从这些特征上看,读者可能会认为汤姆就和那头他一直惦记着的动物差不多。但有时他也能摆脱这种失神状态,像其他正常人一样,说话做事有条有理。 汤姆的父亲死后,他移民去了澳大利亚的新南威尔士,在那里糊里糊涂地过了七年无聊的生活。他仆人偷走了他所有的东西,最后还一把火烧了房子。他回到了故乡,衣着像个意大利乞丐,肩膀上蹲着只猴子,用手风琴拉着自编的曲子。穿着这副装束,他找到一个老光棍叔父的住处,并得到了接济。但凡见过我们的朋友一面的人,是不会忘了他的!天下真是不会再有像他这样神形古怪离奇的人了。那心地善良的老兵一眼就发现他这个侄儿很有希望,于是把他接到家中,从那以后汤姆就有了个避风港。 在那日子里,有个关于他的小趣闻能刻画出他是多么喜好开玩笑,搞恶作剧。一次他乘驿车(那时还没有铁路)从某地去伦敦,与坐在一旁的一位聪明的农夫聊了起来,新南威尔士的风土及他在那里度过的时光成了话题。一个不信奉英国国教的牧师坐在对面。他有几次不礼貌的插话,使汤姆很恼火,突然那牧师不怀好意地问汤姆在那儿呆了多少年①。 ①18世纪至19世纪澳大利亚是英国流放犯人之地。 “七年,”汤姆看都没看那牧师一眼,就郑重其事地答道。 “我想也差不多,”他应道,而且把手插到马裤口袋里,“噢!上帝,你为什么被送到那里去?” “偷猎,”不可救药的汤姆答道,并带着法官那般郑重的神情。此话一出口,牧师忙叫车夫停车,他宁愿在雨地里赶路,也不愿与小偷坐在一起。这骗局是汤姆的得意之作,他过去常讲这个事情,把那些神情庄重的人逗得哈哈大笑。 他不仅是个倾慕漂亮女性的人,还时常幻想自己爱上了某位求之不得的美人。他疯狂迷恋着音乐,能熟练演奏小提琴和长笛了还奏得颇有味道。那些管子风箱中变魔术一般奏出美妙的音乐,汤姆麻木的官能突然活跃起来,一时间生命的激流飞跃跳荡,不可阻拦。他笑着、跳着、唱着,一时间充满柔情蜜意,手舞足蹈,千姿百态,好让你知道他的存在。 我丈夫有个音色极佳的笛子,这笛子成了汤姆崇拜的对象。 “每当我听你吹这笛子,我就要破第十诫①。穆迪,你可要照管好‘黑夫人’(这是汤姆给他倾慕的宝贝起的名字),不然我可要带她私奔了。” ①《圣经·旧约》中《出埃及记》20章载,第十诫为“不可贪恋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 “我真有点怕你了,汤姆。我相信如果我死了,并把黑夫人留给你做纪念,你可能会乐得忘了给我致哀。” 这就是那个古怪、不能自立、又常想入非非的人,他正盘算着移民加拿大。他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下文再做交待。 那天晚上我丈夫与他的朋友汤姆·威尔逊从外地回来已经很晚了。我为他们长途跋涉之后,准备了热气腾腾的晚餐与咖啡,他们吃得很满意。 汤姆的兴致出奇地高,同时也显出全身心地沉浸在加拿大之行中。 “做报告的先生一定特别健谈,威尔逊先生,”我说,“使得你们全神贯注地听了几个小时。” “他可能是,”汤姆停顿了几分钟后说。他似乎是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可还想补充几句,这就好比是把腌肉罐头里的东西都摆到台布上之后,还煞费苦心地在空罐里搜寻。“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们挺饿,他让我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可这与他演讲的内容毫无关系。” “有饭吃毕竟实在,”穆迪边说边笑,“讨论时大家老说这顿饭,由此可见大家认为这顿饭不错。不过,威尔逊,现在给我妻子说说演讲里精辟的部分。” “什么!让我……我……我……我来叙述?唉!可笑的伙计,我一个字都没听!” “我想你去那地方,就是想了解一下移民加拿大的事?” “不错,是这样,那家伙拿出他的小册子并说他要讲的中心内容这册子里都有,每本只花一先令。我想抓住中心思想比费力去捕风捉影更好些,于是就买了一本,这就省得我咬着牙听他夸夸其谈。穆迪太太,他演说起来真吓人,装腔作势,声音粗俗,说起话来鼻音特重,使我一眼不想看,一句不想听。他语法错误百出,笑得我肋骨都疼了。噢!我希望你能见一回这个倒霉蛋,不过这书面材料,与他说的是一种风格,读一下将肯定是件难得的乐事。” 我接过那本小册子。我不大喜欢做报告的那位先生,但汤姆刚才对这人的描述,我觉得挺有意思。 “那么威尔逊先生,他的演讲又臭又长,你怎么自得其乐的?” “我当时在想有多少个傻瓜凑到一起,听一个更傻的人来演讲。顺便问一下,穆迪,你注意到了帕莫、弗利兹了吗?” “没有,他坐在哪里?” “坐在桌脚处,你应该看到他了。他块头大,挺显眼的。他长了一对多么可爱的斜眼啊!他和他正在切的那头烤猪真是出奇地相像。吃晚餐时,自始至终我都在好奇,他是怎么样努力切那猪的,因为他一只眼睛盯着天花板,而另一眼又朝我暗送秋波,非常滑稽,是不是?” “你到了加拿大,打算干什么?”我问。 “找个大点的空心树,像布伦熊①一样过活,冬天舔自己的爪子,夏天只要不太贪吃,菜果、橡果就总能应付。” ①布伦熊是欧洲中世纪民间故事《列那狐传奇》中的熊。 “别开玩笑了,我的好伙伴,”我丈夫说道,他迫切地想让汤姆放弃这个计划。“你有没有想过能否适应那种充满了艰辛与困难的生活?” “你能吗?”汤姆答道,高高地抬起长长的、浓黑的眉毛,铅灰色的眼睛定定看着穆迪,流露出古怪却又很庄重的神情,搞得我们开怀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我知道我问了你们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你提出问题时的方法很特别,所以我们大笑,你不要见怪。” “我可不想让你们笑,”汤姆说,“但就是否能适应而言,穆迪,我认为咱俩其实条件差不多。我知道你不这么想,让我来解释清楚,我想想该怎么说:啊,想好了!你去因为你想开疆辟土,自食其力,成就一番大事业。我在新南威尔士就曾这么试了一次,但结果得不偿失。绅士干不了体力活,就是能干也不会去干,这是他们的本性,这你会发现的。你指望去趟加拿大,发展前途,或至少可以丰衣足食。我可没打算结果是这样。不错,我也想去,一半是出于狂想,一半是想看看那是不是一个比新南威尔士好的国家,以满足我的好奇心,最后是想稍微改善一下我的境遇,我现在混得糟得不能再糟了。上周我从典卖父亲的产业中得到三百镑,我想用这笔钱买个农场。如果加拿大的土地能有那位先生所讲的一半收成,我就用不着挨饿了。但你是在文雅的生活习惯中长大的,还有你那对文学的倒霉爱好。我称它为倒霉是因为在那里你很难遇到与你意气相投的人,那些不欣赏文学的人会因此而怀疑你,嫉妒你,你自己也会因为喜欢文学而长期苦闷沮丧。感谢上帝,我生就没有文学修养,但尽管有这个优势,我十有八九根本不思进取,可你的全部精力都会淹没在憎恶与失望之中,我好吃懒做结果也跟你一样。我们都会像两个一钱不值的人一样回到老家。但我没有妻子儿女,无牵无挂,不是我自吹自擂,我的处境还比你强多了。” 这实在是我所听到的汤姆最长的一番话,显然,他自己也很吃惊,他猛地从桌旁站起来,把咖啡都碰翻了,溅在我的大腿上。他说了句午安(那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跑出了房间。 可怜的汤姆是讲了不少真话,只是那时我们不愿那么想。因为那时候我们年轻,又充满希冀,所以就听任自己年轻的梦想。 最后,我丈夫决定移民加拿大。启程前的准备匆忙、慌乱,汤姆和他讲的事情就暂时抛到脑后了。 那些可怕的预感压在我的心头,使我心情阴郁、沉重。随着启程的日期一天天临近,想到要告别朋友,别离故土,我就感到十分难受,就连在梦中都难以释怀,醒来通常泪湿枕巾。到了美好的五月——英国的五月,树上新叶细长,草丛和灌木丛中开满鲜花,树丛、矮林都回响着婉转的鸟语与嗡嗡的蜂鸣。别离英伦万分痛苦,在这样的季节别离更是难受。我去看了老房子,那是我儿时、少女时代可爱的家,又一次在老橡树的绿荫下徘徊了一会儿,又一次在茸茸绿草覆盖下的树根上小憩片刻。正是在这些高大的树木下休息时,我第一次沉浸于这些遐想,预测着那片国土上的欢娱生活。在那些梦里,心灵用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语言,抒发着自己的渴望。这语言是诗,我就是在这里年复一年重温着与初开的报春花和紫罗兰的友谊,不知厌烦地倾听五月的花荫中画眉婉转的鸣叫。在这里我曾向丁冬的泉水诉说心事,从流水的低吟中领悟了自然的乐章。在这远离尘嚣之时,所有能打动人类心灵深处的高尚情感都奔流而出,并在自然的和声中得到回应,并将这尘世间的欢歌高高地送到造物主的阶前。” 让那些爱我所爱、愁我所愁的人说说,这美景是用美丽与忧伤的记忆编织而成的,我与它们真是难舍难分。尽管曾历尽艰难,大自然穿着那美丽的绿色盛装,总是向我微笑,好似一位宠爱孩子的母亲,伸开慈爱的手臂,将做了错事但仍爱着她的孩子揽人怀中,贴在心头。 可爱的英伦,为什么我非要禽你而去?我崇拜你,但我究竟干了什么可耻的错事,使我必须离开你神圣的心胸,落落寡欢独处异国他乡。噢!也许我可以叶落归根,长眠在你那波涛翻滚的海岸,让疲乏的心智最终在开满雏菊的泥土中得到安歇。啊,这些就是我感情的一点宣泄——再次萌生的一点忧郁的春日乡愁。加拿大,你是伟大、自由、蒸蒸日上的国家,——是文明世界弃儿的再生父母。你脱胎于不列颠,你定会伟大,我将依恋着你,你是收养我的国家,是我世代生息的国度,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更加珍贵的是你是我子孙长眠的国度。 我和姐姐正商议着即将到来的离程时,看到汤姆·威尔逊正慢慢地沿着通往我家的小路走过来。他穿着一件崭新的打猎服,把枪懒洋洋地扛在肩上,不远处还跟着一条其貌不扬的猎狗。 “好,穆迪太太,我走了,”汤姆一边对我说,却一边握了一下我姐姐的手,“我想我会在伦敦见到穆迪,你觉得我的狗怎么样?”他边说边怜爱地拍着狗。 “我觉得它挺难看的,”我姐姐说,“你打算把它也带走吗?” “很丑!——动物女公爵很丑?瞧!它是个十足的美人,——美人动物!哈!哈!哈!昨晚我花两畿尼买的。”(我想起了他早晚不分的老毛病。) “穆迪太太,你姐姐可不太会相狗。” “一点不错,”我姐姐一边大笑一边说,“你今晚就去伦敦吗,威尔逊先生?你走进这屋时我还以为你正整装齐备要去打猎。” “当然了,在加拿大有绝好的猎场。” “我已经听说了,那里的熊和狼多得很。我想你这是有备而行,带好了猎狗和枪。” “没错,”汤姆说。 “但你肯定不会把那条狗带在身边吧?” “说实在的,我会带它,它是条不错的狗。这一趟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一笔投资,我兄弟查尔斯已为我们定好了票,我和我的狗同船前往。” “要离开你了,真遗憾,”我说,“但愿你俩像威廷顿和他的猫那样吉星高照。” “威廷顿!威廷顿!”汤姆边说边盯着我姐姐,开始遐想起来,与妇女们在一起时他经常会这样,“这位先生是谁?” “一个老朋友,当我还是小姑娘时就认识他了,”我姐姐说道,“但现在我没时间跟你聊他,如果你去圣保罗教堂的广场,打听一下理查德·威廷顿爵士和他的猫,你就会毫不费力地了解到他的历史。” “她的话你别在意,威尔逊先生,她在挖苦你,”我说,“我希望你能平安渡过大西洋,也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见到你的朋友们。可是在那陌生的土地上,到哪儿去找老朋友呢?” “别急,”汤姆说,“我愿一季度未过完就能在加拿大丛林中见到你,那时有多少探险经历我们要迫不及待地互相诉说!真是太棒了,再见!” 查尔斯·威尔逊上尉跨进了我的小客厅说:“汤姆已经走了。”他几天前与他那古怪的兄长最后道别。“我看着他和女公爵安全上船,尽管他有些古怪,但离开他时,我心里挺沉重的。我觉得好像我们永远无法相见了,可怜的汤姆!你是现今我的几个兄弟中我惟一爱的一个。罗伯特和我一向不怎么合得来,现在也难得见上几面。他结婚了,在新南威尔士安家落户。其他几个呢——约翰、理查德、乔治——他们都走了——全都走了!” “你们分手时汤姆情绪好不好?” “好!他真是个自相矛盾的人,该哭不哭,不该笑却笑。‘查尔斯’,他大笑着说,‘告诉姑娘们在我回来之前,去找些新的好曲子听听。你听着,如果我永不回来了,我就把我的袋鼠华尔兹留给她们做纪念。’” “真是个奇怪的人!” “的确够奇怪的,你还不完全了解他有多怪。他走时只带了一点钱,但他居然在船上买了两个铺位,因为这样就不会遇上一个睡觉打呼嗜的人躺在身边。怕万一碰上打呼嗜的人就扔了三十英磅!另外,‘查尔斯’,他说,‘这么小的船舱再装下另一个人,实在受不了,他们会用我的毛巾、梳子,还有牙刷,就像从新南威尔士回来时遇到的那个该死的家伙一样,他与我挤在一张床上,还厚颜无耻地拿我的牙刷刷牙。在这里我可以一个人高高兴兴、舒舒服服像个王子,我的女公爵可以睡在另一个铺上,当我的王后。’然后我们就分手了。”查尔斯上尉继续说道:“但愿上帝能关照他,因为他从不会照顾自己。” 这倒使我想起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他怕我们的小宝贝会吵得他整夜不眠,他不喜欢孩子,并说就为这他决不结婚。 七月一日我们告别了英国,正如我前面所述,船于一八三二年九月二日停于魁北克的圣·路易斯堡。汤姆·威尔逊是五月一日起程的,很顺畅,从他朋友那里得知,他舒服地在丛林里安顿下来,买了个农场,打算秋季开始工作。这些都是好消息。因为他住得离我哥哥很近,所以我们庆幸我们的古怪朋友最终在荒蛮之地找到了家,我们也能很快与他重逢。 九月九日,我们坐的“威廉四世”蒸汽船停靠在安大略湖畔的小镇上,镇子虽小,但日新月异。那天晚上天很黑,还下着雨,船上挤满了移民,当我们到这小客栈时得知已经没有房间,一张床也没有了。再往前走去找也不大可能有,因为几星期来此地的移民人数太多。穆迪要求用一下沙发,好让我晚上休息,但店主连这也不同意。当我在挤满陌生面孔的过道上等结果时,有双眼睛透过人群瞧着我。那会是汤姆·威尔逊?这可能吗?但谁还会有那样一双眼睛,眼中又流露出那样一种古怪神情。片刻之后,他便挤到了我身边,低声说道:“在这样的人群里我们又见面了。” “汤姆·威尔逊,是你吗?” “你不相信?我自信在这里不可能再找到我这么潇洒的小伙子,就是我,我发誓!——尽管原来的我所剩无几,我身上的精华已经在该死的丛林里孝敬了蚊子与蚋。穆迪在哪?” “他在那儿,正试着说服那位先生出于爱心或看在钞票的份上,给我张床过夜。” “你可以用我的,”汤姆说,“我可以裹条毯子睡在客厅的地板上,这是印第安人的习惯。这要交涉一下,我直接去和那个美国佬谈,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这里正好有个小客厅,我们几个前途远大的青年暂时搭伙住在里头,到这儿来,我要去找穆迪。我盼着要告诉他我对这该死的地方的想法。你很快就会得出自己的看法。”说完擦了擦手掌,带着活泼调皮的神情跨过箱子、盒子,穿过焦虑的面孔,去告知我丈夫他热心为我们安排的一切。 “接受这位先生的安排吧,先生,就到明天,”客栈老板说,“到明天我就能把你们一家人安排得舒服一些。不过我们也够挤的了,挤得过分了。我的妻子和女儿只能睡在马棚上的小阁楼里·这样可以给客人们多留些房间,我猜让那些体面人睡在马棚里,真是够损的” 事情安排妥当后,穆迪和汤姆·威尔逊一同回到小客厅里,这地方我已经觉得很不错了。 “哈,这是不是有些滑稽?我竟然是第一个欢迎你们到加拿大来的人!”汤姆说。 “但你在这儿干什么,我的好伙计?” “害疟疾整天打哆嗦。但尽管我能听到牙齿令人讨厌地咯咯作响,我还可以笑,你会猜想这堆牙齿正争吵着看谁先从嘴里掉出来。这种哆嗦狂是这个新国度吸引人的主要方面。” “恐怕,”我说,看出他变得那么苍白,消瘦,“这里的气候适应不了你?” “我也适应不了它。好,我们应该马上逃离这儿,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正要回英格兰。” “不可能!” “千真万确。” “那农场——你打算怎么办?” “卖掉。” “你的设备呢?” “也卖掉!” “卖给谁?” “卖给能把它们照看得比我强的人。啊!如此的国度,如此的人民,如此的流氓!还比不上澳大利亚。在那儿,你知道谁是老主顾,而在这里要辨别才知道,他们竟如此行骗!上帝原谅他们吧!我根本没法把钱看住,他们想方设法骗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回家的钱都快不够了。我买了只小狗熊,以应付最坏的事情发生,那可真是只好熊,能保证我和我叔父彼此之间相安无事。你应该去看看熊,他就呆在隔壁马棚里。” “明天我们再去看布伦熊,今晚还是说说你的事,还有你在丛林里的生活。” “慢慢地你会知道。我不擅长讲述历史,”他伸了伸腿,打了个呵欠,继续说道,“更不会写传记,我从来就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描述事实。不过我还是尽我所能试一下,注意说错,不要笑话我。” 我们保证要严肃听讲。看着汤姆·威尔逊,听他说话,此时想严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给我们不连贯地讲了他的经历:。 “我的麻烦是从海上开始的,一路很顺,诸事都顺。就是我那可怜的狗,美丽的女公爵。四足动物中的美人,与世长辞了。我想为她举行葬礼,但大副不让,那个狗娘养的!他还威胁要把我和那死狗一道扔到海里去,那个粗鲁的恶棍坚持把我的狗朋友叫死狗。余下的航程中,我再也没跟他说话。在我到这里之前,再没发生过什么值得一说的了。在这里我碰到一个朋友,他认识你兄弟,我就和他一同出发去丛林地带。在路上我们遇到许多愚人村来的聪明人,他们大多都是要去丛林,因此我也觉得挺高兴,因为至少可以说我没有落伍。有位先生为人和善,着迷地谈论著丛林的一切,这就成了我们一路上闲聊的中心内容——丛林多么美丽,多么宽阔,定居在那里的人们生活多么舒适,自食其力。他的话说得我心旷神怡,整天什么事都没干,一路唱‘丛林生活之歌。’我唱着进入了丛林,但不久便如爱尔兰人所说的,学会用悲腔唱老调了。” 他又停了好一阵子,此间汤姆似乎是让往事搅得心烦意乱,他靠在椅背上,情不自禁地不时发出空洞的大笑。 “汤姆,汤姆!你疯了吗?一我丈夫摇着他说。 “我从来没正常过,这点我知道,”他答道。 “你知道我们全家都这样,还是让我笑个够吧。丛林,哈。哈!我过去时常在林子里漫步,打猎,尽管我从未找到一只猎物,因为那里的鸟兽可不像我们这些英国移民这般傻。我偶然想起你们要来这儿的林子里度过后半生,就会停下脚步,捧腹大笑,笑得林子里都回响着笑声。这成了我惟一的慰藉。” “噢!我的老天!”我说,“我们别去丛林地带了。” “要是去了你会后悔的,”汤姆接着说,“不过先让我接着往下说。在到目的地之前,我累得快要散架了。最后十二英里断断续续全是泥坑,泥坑上搭着木排,用来支撑肢体,叫做木排桥,真是有独创性的发明。请注意这东西比衣服裤子还重要,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上面,心想没裤子也可以到达目的地,没这些木排桥就到不了。到那位先生那里时已是夜里了,我又累又饿。从河上飞起一群又一群的蚋,对我始终关怀如一,叮得我满脸起泡,面目全非。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洗洗,换换衣服,但这地方毫无隐私可言。在丛林里什么东西都是公共的,就连床都不得不与人共享。床就放在公共寝室的地板上,想想吧!一个公共寝室!——男的、女的、孩子只隔着个帘子摆摆样子。噢,上帝!想想那些声音,呼噜、啼笑、嘟囔。还有喷烟吐雾的,再想想腿踢、肘撞,挤作一团,那令人窒息的热气,还有蚊子伴着该死的嗡嗡叫声,加在一起你就能想象出我到达丛林第一晚所受的煎熬。 “同你要对付的恶劣行径相比,上面这些连一半都算不上。夜半时分还有人打搅你,他们比蚊子还讨厌,你必须压住恼火,但这比又热又问的房间还令人难受。一天三顿,全是猪肉,难怪犹太人要避开这种肮脏的畜牲,他们真是美食家。猪肉,早上、中午、晚上全是猪肉,泡在猪油里。真应该治一治那成天吃美味鹑鸡还满腹牢骚的主教,让他整天吃猪肉。在丛林里呆上三个月后,他准会去当隐士,以避免见到可怖的猪肉。难怪我这么瘦,我总是饥肠辘辘,因为不爱吃油馅饼和猪肉,还有那没发酵的恶心的面包,以及用煎锅制成的美其名曰蛋糕的东西。 “我从前对尽是猪肉的饭食恐怖至极,所以,每当我看到有人做饭时,我就赶紧跑到独木舟上,希望把头脑里与这猪肉饭相关的所有记忆都扔到水里。可是在这里,飞禽走兽都大着嗓门叫:‘猪肉、猪肉、猪肉!’ 那位先生劝他的朋友不要因为诸如此类的小不如意而放弃这片国土,毕竟这些只是小痛痒,很容易承受。 “容易承受!”威尔逊义愤填膺地大嚷道,“你去尝尝那滋味,再来跟我谈这个。我可曾试着用极大的涵养来忍受,但没用。我嘟嘟暧嚷搅烦了所有的人,房子里的妇女们也经常告诉我绅士老爷要是不能忍受这些小痛痒,就不该跑到这个国家来。我应该像蝴蝶飞到蜂房一样,在这里当个好居民。在丛林里不可能吃好穿好,人们应该学会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尽管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也应心满意足,就像丛林中的邻居一样。他们总是这样说,以至‘丛林’这个可怕的词成了我们头脑中所有可憎、令人反感的词汇的同义词。 “根本不可能拥有自己的东西。小孩子把我的书拆散了架,为的是要看其中的图片。一个冒冒失失、光着腿的爱尔兰女佣拿我的毛巾擦碟子,用我的衣服刷给皮鞋擦油,那油是她用煤灰和油脂拌成的。我想我还是离开,到属于我自己的地方呆着为好,所以经人介绍我就买下了一个荒凉的农场,花了两倍的价钱。我去察看我那块地产,发现那里没有房子,要等到秋天才能盖起一座,清理出几亩地来耕种,所以我还是回老家算了。 “树林里打不到什么东西,我决定去钓鱼,聊以自慰。但那位先生不能总将他的独木舟借给我,除此又找不到其他的船。我就着手自己造一个,以打发时光。我买了斧子,又到树林里去找棵树,在离湖大约有一英里远的地方,我找到一棵从未见过的大松树。我一辈子就砍过这么一棵树,也只会砍这么一棵,所以,我真是不太情愿动用我从未干过这种事的手。但我还是干了,并向上帝祷告,希望树倒下来时,别把我砸死。开始干时,我想我还是满可以造个大点的船,但我算错了树干的长度,也忘了去量一下那位先生的船有多长。我花了六个星期才将树干掏空,完工了。它有小军舰那么长,太笨拙了,就是全村里的牛一齐上阵也没法将它拖到水里。在我辛勤劳动并与林中恶魔般的纳、白岭还有蚊子的殊死搏斗之后,我的船却成了个毫无用处的纪念碑,记载着我的辛勤劳累。但更糟糕的是,早起晚归的干活弄得我精疲力尽,结果染上了疟疾,这就使我更加厌恶这块土地,于是我以低价卖了农场和所有破烂东西,买了布伦熊好在回家路上给我做个伴。折磨人的发烧好了后,我就启程了。” 给他讲道理或劝谏都是徒劳的,不能阻止他回家,他简直和那熊一样固执。 第二天早晨汤姆带着我们去马棚看那只熊。这个来自森林的居民被拴在食槽上,手掌中抓着个玉米棒子,老老实实地啃着。它蹲坐在地上,真是与人有些相似,还用一种严肃、又加点忧伤的眼神望着我们。尽管荒唐透顶,汤姆与那熊确实非常相似。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什么也没说,不过汤姆明白我们的意思。 “不错,”他说道,“是极像;我买他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可能我们是哥俩。”说着就把拴熊的链子抓在手中,不断地抚着那熊,友爱得像兄弟一般,但那熊低声吼叫着,一点儿都不领情。 “他不会拍马屁,只会讲实话,还挺忠诚,大自然的孩子,当我的朋友大合适了。我真正认可的加拿大人就这么一个。” 随后的一小时中,疟疾发作,可怜的汤姆抖个没完,以后的几天里他都情绪低落,于是我开始寻思他可能再也没法见到故土了。不过汤姆在这些痛苦面前倒十分达观,身体好些的时候总是与我们在一起。 一天我丈夫出去了,他是陪一位先生去看一块农场,就是后来买下的那块农场,这样我们就不得不鼓起饱满的精神自己打发这一整日的漫长时光。当地的报纸无聊乏味,那时我对它简直毫无兴趣。但那些恶语伤人式的手笔着实让我既吃惊又恶心,在这里出版自由登峰造极,在比较文明的社区里达不到这么自由的程度。 在加拿大,男人可以通过报纸用大家都明白的下流话管别人叫流氓、恶棍,报纸是种安全阀,从中发泄出极坏的情绪和恶劣的情感,使之四处弥漫,却不担心挨鞭子抽,这样便导致了在本地司空见惯的事,某位编辑骂与之对立的同行为小偷,叫他卑躬屈膝的小人——爬虫——诽谤者——受雇的撒谎小贩;骂他的报纸是制造污言秽语的机器,可耻的腐败机器,和他的业主与公司一样卑贱、无耻。我现在手中拿着的这张报纸就充斥着这样的词句,但却厚颜无耻地美其名曰“改革者”——通过刚才那篇字里行间尽是污言秽语的谩骂文章来判断,此报当然不是对礼貌道德的改进。我立即把它甩了出去,心想当年许多比这还强些的作品都被刽子手们一把火烧掉,这报纸真该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还好,加拿大没有刽子手这一行,所以这些优雅杂志的编辑们可以泰然自若地挖苦、嘲笑比自己高明的人。 我一本书都没有,所以希望汤姆能来,讲讲奇闻怪事逗逗乐,但他前天刚发过一场疟疾,特别厉害,所以当他走进屋来带我去吃晚餐时,他看上去真有点像走动的僵尸——一个活人堆里的死人,脸色很黑,青灰色,伤感忧愁,看到后真令人太难受了。 “但愿那些经常出入小旅馆的女士们别钟情干我,”汤姆说,还冲着那糟糕的镜子中的自己龇了一下牙。那镜子镶在老板的钟上,放在显眼的侧桌上,故意卖弄。汤姆接着说:“今天我看上去很惹人注目,赛过了所有竞争对手,真舒服。” 晚饭吃了一半,大家被打断了一下,因为这时走进来一个人。他长得像个绅士,可显然多喝了点,脸色发红,在桌子头上两个绅士中间插着坐下来,嘴里大声叫嚷着上鱼。 “鱼,先生?”那个挺会巴结人的跑堂的说道,酒店的常客都挺喜欢这个跑堂的。“没有鱼了,先生,如果你早点来,这还有麻哈鱼,可现在早就吃光了,先生、” “那就随便找点东西,小子!” “我会尽量为你效劳,先生,”殷勤的蒂姆说着一溜烟出去了。 汤姆·威尔逊恰好坐在桌子的一头,正帮着一位女士切烤猪肉,这时刚进来的那个鲁莽家伙伸过叉子叉住那烤猪,嘴里喊着: “等会儿,先生,把猪肉分给我点,你们已经吃了不少鱼,现在你们又要享用最好的猪肉。” 汤姆抬起了眼皮,用他特有的眼神盯着这个陌生人,然后冷冰冰地把所有的猪肉都倒到他盘子里,说:“我以前听说过狗咬狗,可从来没见过猪啃猪。” “先生,你是不是想羞辱我?”那陌生人大叫道,脸气得通红。 “只是想告诉你,先生你并不是个绅士。过来,蒂姆,”汤姆冲跑堂的叫道,“去马棚把我的熊拉来,我们把它安排在桌边就坐,让这位先生学学在女士面前举止应该如何。” 接着人们一阵哄叫,妇女们纷纷离席,这时那狗熊进来了,弄得绅士们都狂笑起来。对这个两足的男人来说,可受不了这个,他不敢惹狗熊,没办法只好跑出了屋子。 我丈夫办完了购买农场的事,请威尔逊和我们一同去那里,看换换空气是否对他的健康有好处。此时汤姆身体虚弱,不可能回到英国。他也没有多少钱了,所以就高兴地接受了邀请。他把熊交给蒂姆照管(蒂姆对这位奇怪的英国绅士的荒唐行为倒是十分高兴),汤姆就和我们一同去那里了。 [book_title]5.我们初次定居及借用习俗 借给,还是不借给——这是个问题吗? 有句老话:“越借东西越伤心。”再也没有比这更睿智的经验之谈了。自从我在加拿大定居以来,就不只一次地吃过苦头,验证了这句老话的真实性。哪一位移民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呢?我一直厌恶这种行为,总是宁愿忍受暂时的不便,也不用这种方式去获得所需之物。我真的相信,有一个捣乱恶魔控制着借来的东西,他一进入你的房子,就开始一次次地恶作剧,从中享受干坏事的快乐。那些盘子、碟子,多年来一直是别人家壁橱里的装饰和骄傲,外人一用立即就破。啤酒杯和平底玻璃杯,已被一百个粗心的乡下女佣拿过,安然无恙,但刚一到你家仆人手里,肯定立即摔到地上,结果就是那东西成了一堆碎片。不管你借了什么衣服,准会撕开;一块表,准会摔坏;一件珠宝,准会丢失;一本书,准会被偷走。这种坏习惯所惹来的麻烦,永远没个完。如果你借了匹马,这马名声不错,是此地最听使唤的动物,可你刚接过缰绳,它就换了一副脾气。当你想赶着它时,马却自有一番主张,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直到摔折了腿,摔坏了借来的车与马具,这种莫名其妙的乱跑才会停下来。你对马的安危忧心忡忡,但没有工夫为自己着想。为什么?这畜牲是借来的,所以还回去时,一定要完好如初。 但是在所有的坏习惯中最坏的莫过于借钱。如果你借了朋友的钱,你便觉得欠他的债,负担沉重,朋友就不再是朋友了。如果借了放高利贷者的钱,在这地方,利息马上会是本金的两倍,于是你欠的债与日俱增,最终你会为此而倾家荡产。 最初来到这块殖民地之时,令我们吃惊最大的莫过于这坏习惯风行之广。不仅仅是北美的下层大众,连加拿大本地人,欧洲来的定居者亦是如此。许多北美下层社会的人已探明了哪里有良田,他们甚至连原土地所有者也没告诉一下。就“借”了许多块地。太不幸了,我们的新家就在这样一群令人作呕的乱占土地的人中间,我发现他们无知得像一群野蛮人,毫无礼貌与善心。 我们得到的第一块土地是从一位商人先生手里买来的,这块土地最初的主人是个新英格兰的亲英派移民①,商人先生答应帮他偿还各种数额巨大而他无法还清的债务之后)就把这地弄到手了。一个叫老乔的人现在占着这块地,他保证等路上一能用雪橇就带着家小离开。因为交易是在九月份谈成的,我们还十分想再种上一茬冬小麦,所以需要马上搬过去,可是在附近根本找不见房子,只有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屋、这木屋在邻近的一个农场上,而农场几乎还未从灌木丛中开垦出来,荒在那里几个月也不见其主人。那个商人向我断言,等到天气适合老乔一家搬走,这一切就会变得很舒适了。小屋的主人也想把房子租给我们,价钱公道,每月四块钱。 ①又称效忠派,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忠于英国的殖民地居民、美国革命胜利后,亲英派纷纷迁居加拿大。 听信了商人先生的话,也因为初来乍到,我们事先也没检查一下这个今人愉快的夏季住宅,就庆幸在自己农场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个临时住所,两地相距不足半英里地。协议签完,他告诉我们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搬过去。 在这块土地上,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根本没给我留下好印象,乡愁总萦绕在我心头,孤独寂寞时我常泪流满面。我的整个灵魂都沉浸在一种强烈的不可抗拒的痛苦之中。一个简单的词总是萦绕心间,而且日益增强,终于爆发了出来——“故乡”,白天我要重复这个词几千遍,入睡前的最后一次祷告也总是“故乡,哦,要是我能回去,长眠于家乡就好了!”在睡梦中,我真的回去了,我的双脚又重新踏在英格兰雏菊盛开的草坪上,耳中回响着小鸟的欢歌;我发现自己又漫步在树篱那斑驳的绿荫下,我热泪盈眶,而当我醒来发觉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梦时,更会泪湿襟裳。这些都有些离题,与我们那所从未见过的新家毫无关联。读者们必须要忍受我这阵阵伤感,不要太苛求我了。 九月二十二日我们离开了蒸汽船旅馆去新家定居,在我们住在那里的三个星期里,天上没下一滴雨,于是我开始想可能天气会永远这么好。可是在迁往新居这个颇有意义的一天,天空巾却开始布满乌云。因为车夫预测天要下雨,所以穆迪租了辆有棚的马车,把我、孩子还有女佣送到农场去,而他和汤姆·威尔逊,还有运送行李的车队随后到。 对我来说一路的景色挺新鲜,和我以前见过的迥然不同,虽然有些单调,不过还是使我摆脱了伤感,我也开始饶有兴趣地四下观望。但我的英国女佣却没这样想,她认为这些树林看上去十分吓人,这地方只适合野兽居住,她对此地可谓恨之入骨,只要能走就立刻离开。 离目的地还有一英里地,大雨倾盆而下,空气本是温和宜人,好似春日清晨,现在却寒冷刺骨,颇似初冬时节。汉娜冻得直打哆嗦,孩子也哭了起来,我用夏日披的围巾尽可能地将她裹紧,保护她不要因天气的突变而受到伤害,因为在此之前,天气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