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愤怒的葡萄 [book_author]约翰·斯坦贝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6049 [book_dec]约翰·斯坦贝克的长篇小说,1939年出版,翌年获普利策小说奖。主人公约德家乡的土地被地主们收回卖给了畜牧公司,农民的破旧房子被拖拉机夷为平地,农民不得不离乡背井,从俄克拉何马州向加利福尼亚州迁移。约德家卖掉了全部家产,买了一辆破旧汽车,一家祖孙三代共十三口人,乘着这辆汽车加入了逃荒者的行列。路上,祖父和祖母经不起颠簸,相继去世。到了加利福尼亚,他们找不到固定的工作,只好在农村找些零活干,但又时时遭受到警察的迫害。在一次跟警察的冲突中,同来的牧师凯绥被警察逮捕,身陷囹圄,但却使他懂得了穷人“犯罪”的原因。他出狱后积极组织罢工斗争,影响了约德,使约德投身到斗争的激流之中。凯绥的行动遭致坏人的仇恨,被全副武装的警察用棍子打死,约德盛怒之下,夺过棍子将凶手打死。约德为了逃脱警察的追踪,不得不躲在丛林的洞里,坚强的母亲理解儿子的心情,坚决支持他的行动。约德下定决心要沿着凯绥走过的道路走下去,表示“凡是有饥饿的人为了吃饭而斗争的地方,都有我在那里。凡是有警察打人的地方,都有我在那里……。”小说绘声绘影地描写了流浪农业工人的颠沛流离的困苦生活、他们之间的友爱精神以及他们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斗争,这种真实的揭露引起了统治者的恐慌,因而该小说出版后颇遭訾议,但广大群众喜欢它,在俄克拉何马州的发行量超过了《飘》,是二十世纪美国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book_img]Z_9938.jpg [book_title]简介 内容提要 刚被释放的汤姆约德和因对圣灵产生怀疑而不再做牧师的凯绥结伴,回到了被垄断资本与严重干旱吞食了的家乡。他们和约德一家挤进一辆破卡车,各自抱着美好的幻想向黄金西部进发。一路上,他们受尽折磨与欺凌,有的死去,有的中途离散。在加利福尼亚,大批破产农民的到来使资本家毫无顾忌地压低工资,他们宁肯让成熟的梨子、葡萄烂掉也不给饥饿的穷人吃。于是,流落的农民开始觉醒、反抗,尽管斗争失败了,但愤怒的葡萄在人们心灵里长得饱满起来。 这部小说曾以其深刻的主题,个性鲜明的人物及洋溢在字里行间的激昂情绪深深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作者 斯坦培克 《愤怒的葡萄》的原作者约翰斯坦培克,本世纪初(1902 年)出生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萨利纳斯山麓。他自小在乡间生活,又在牧场看管过牲口,对于山区的自然景色和贫苦的农民牧民都很熟悉。斯坦培克受他母亲的熏陶,十分喜爱文学,读了不少古典的和现代的文学作品,长大以后,他从事过许多职业:摘过水果,捕过鱼,当过筑路工人,还做过助理药剂师、报贩和新闻记者;跟劳动群众有着广泛的接触。 十二岁上,斯坦培克就学着写小说。二十七岁(1929 年)出版了第一部作品,书名叫做《金杯》,写的是十七世纪英国的海盗享利摩尔根的传奇故事。接着又发表了《天堂的牧场》和《献给一位无名的神》两部小说,都没有引起重视。后来,他开始走自己的路,把他熟悉的山区农民的生活作为小说的题材,先后发表了《煎饼坪》、《相持》、《人鼠之间》和《红马驹》,取得了成功,受到了评论界和读者们热烈的欢迎。 1937 年的秋天,斯坦培克随着俄克拉何马州被银行和大业主们赶出土地的农民,流浪到加利福尼亚州。一路上他看到流浪的农民们在无以为生的绝境中间挣扎,极为震动。他感到自己过去写的小说是多么拙劣,多么渺小,他要写农民经历的这一场大灾难,要为他们说话;于是写出了《愤怒的葡萄》。 小说里表现摘水果的农业工人的愤怒,他说愤怒就象葡萄一样在他们的心头生长、成熟,一串串沉甸甸的,等待着收获时期的来临。这收获时期指的就是革命。《愤怒的葡萄》是1939 年出版的。一出版就引起了美国各个阶层十分强烈的反响,好几个州都禁止发行这部小说,俄克拉何马州还阻止电影公司去拍摄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统治阶级的恐慌,正好说明这部小说在美国人民中间产生了怎样的力量。1940 年,《愤怒的葡萄》获得普立兹文学奖,人们公认这是斯坦培克的一部代表作,也是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危机时期的一部史诗。 《愤怒的葡萄》写约德一家子变卖了所有的东西,换来一辆破卡车,驾着去加利福尼亚州寻找生路的种种遭遇,为了表现出约德一家子的命运是和成千上万流亡农民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作者用了这一章概括描写农民处境的全貌,另一章写约德一家子的方法,就象电影交替采用全景和特写镜头一样。第三章写一只乌龟在干旱的沙土地上艰难而又固执地朝一个方向爬去,带有象征的意味,我们在改写的时候都尽可能保持了原作的面貌。 这部小说着重写了三个人。跟约德一家子同往加利福尼亚的凯绥原本是个牧师,在农民成群流亡的现实面前,他对上帝产生了怀疑;他代人受过被捕入狱,在监狱里懂得了要团结起来进行斗争的道理。出狱后他成了个罢工组织者,最后死在警察的大棒下面。第二个着重描写的是约德家第三代的老二。这个人生性耿直,有正义感和责任心:然而在无可忍让的情形之下,他也会奋起反抗全力自卫的。正因为这样,他犯了杀人罪。获得提前释放的处理以后,他谨慎小心,只怕被重新关进牢去。可是,眼看凯绥叫警察活活打死,他再也忍不住了,终于打死了那个杀人的警察。他总结出一条真理:一个人并没有单独的灵魂,无非是群体灵魂的一部分。他承继了凯绥的遗志,到处去进行斗争。还有一个着重描写的就是约德家的主妇妈妈。她不仅安排着一家子的生活,还是一家子精神上的支柱;不仅照顾着家里的每一个人,还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苦,她始终充满了信心。她以为穷人的路越走越宽,因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进步。在汤姆打死了警察准备逃亡的时候,她劝告汤姆以后不要单枪匹马去对付警察,要参加集体的行动。通过这几个着重描写的人物,斯坦培克写出了流亡的农民从我到我们,从一家一户到整个集体,也就是从农民意识到农业工人意识这样一个巨大的转变。 在《愤怒的葡萄》以后,斯坦培克又陆续出版了《月亮下去了》、《罐头厂街》、《任性的公共汽车》、《珍珠》、《伊甸园以东》和《烦恼的冬天》等小说。其中大部分都已经翻译成中文,为中国读者熟悉的,还有《月亮下去了》、《红马驹》、《人鼠之间》和《珍珠》这些篇。 《月亮下去了》发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写的是挪威人民抵抗法西斯侵略者的故事。《红马驹》带有自传的性质,写了作者童年时代在牧场的生活,小说始终用孩子的眼光来观察世界,通过对一匹红马生病老死的描写,表现出一个少年的成长。《人鼠之间》写两个打短工的朋友之间的友情。莱尼力大无比,但是智力不全,生活上全靠乔治的帮助,他们俩相依为命,梦想着将来有一间房子,养几只小动物。然而这样低微的要求也不能得到满足。农场主的儿子几次三番侮辱莱尼,他的儿媳又去引诱莱尼。莱尼在无意之中掐死了农场主的儿媳,乔治不得不亲手打死菜尼,免得莱尼遭受农场主残酷的私刑。《珍珠》取材于墨西哥的民间故事,说的是印第安渔民奇诺在海里捞到一颗晶莹明亮、光彩夺目的珍珠。他满以为许多愿望(给孩子治病,让他穿着新衣裳上学去,给自己买一把新鱼叉)都可以实现了。不料商人们串通一气,一口咬定那颗珍珠是假的。晚上,他的家里又受到袭击,房子给烧掉了。在他和来袭击他的家伙搏斗的时候,他的儿子中弹死去。珍珠不但没有给他带来幸福,反而招来了横祸。他和妻子一同到海边,把珍珠扔回了大海。 1962 年,斯坦培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1964 年获得美国总统自由勋章。1968 年12 月因心脏病死于纽约。 [book_title]第一章 俄克拉何马下了最后几阵小雨。这雨没渗透干裂的土地,却催起了玉米,还使大路两旁到处长出了野草,一片绿色掩盖了灰色的和深红色的原野。五月底边,春天那棉絮般的浮云消失了,太阳整天直逼着正在成长的玉米,稚嫩的玉米叶一片片垂下来,边缘的棕色逐渐扩展到秆儿上。野草不再蔓延,枯姜得向根部缩回去了。地面结了薄薄一层硬壳,红色的原野成了淡红色,灰色的原野成了白色。大路上,干结的土块化作灰尘,汽车后面卷起一股股尘雾,很久才落下来。 过了六月半,天上涌起大块乌云。人们抬头望着,用鼻子闻,用吮湿的手指辨风势。乌云洒下了几滴雨,就匆匆地转到别处去了。风又吹着干枯的玉米,还一阵紧似一阵。大路上又尘土飞扬,而后的玉米地里卷起一股股灰色的烟雾。夜间,凤贴着地面跑得更快,它挖松了玉米根四周的泥土,玉米秆一根根横倒在地上,标志着风向。 黎明来到了,太阳出现在灰蒙蒙的天空里,是个脖陇的红球,射出微弱的光,跟黄昏似的。一到夜晚就一团漆黑,星光透不过风沙,屋里的灯光也透不出窗户。家家关门闭户,门窗的缝隙全用布塞起来,可是看不见的灰尘照样往里钻,落在桌椅上碗碟上。 一天半夜,风停了。第二天一整天,雾一般的尘土从天空筛下来,到第三天还在往下筛。尘土落在王米上,篱笆的柱子顶上,电线上,也盖在屋顶上,野草和树木上,地面象铺了一床平服的毯子。人们从家里出来,闻到那热辣辣的空气都掩住了鼻子。男人站在自家的篱笆边,默默地看着受灾的玉米。女人悄悄地打量男人的脸色,看他们这一回会不会泄气:只要还有一股劲头,玉米没收成也不要紧。孩子们站在父母旁边,漫不经心地用光脚趾在尘上上画着,却暗自留心大人们会不会泄气。过了一会儿,男人脸上那迷偶的神情不见了,变得倔犟、愤怒和不服气。女人们放心了,知道男人们还没泄气。她们问:怎么办?男人们说:不知道。不知道也不要紧,女人们和孩子们都深深知道,只要家里的男人健在,他们就不会有忍受不住的灾难。往后的那些天里,太阳又炽烈地照射着尘土覆盖的土地。男人们坐在家门口,手里拿着根柴草,要不弄块小石子,默默地在那里想着,盘算着。 [book_title]第二章 一辆卡车停在一家饮食店门前。一个人横穿公路,走到卡车眼前,朝挡风玻璃上“不载客”的字条看了一眼。他打算继续往前走,可是终于在靠饮食店一边的踏板上坐下来。他是个高个儿,年纪不满三十:深褐色的眼睛,颧骨又高又宽,两道深深的面纹在嘴边弯成弧形,长一副暴牙,又闭着嘴,上嘴唇伸得老长;一双手十分结实,手指粗大,指甲象蛤蜊壳,虎口和拿心长满了老茧:穿一身廉价的新衣,灰粗布衣裤,蓝条纹布衬衫。灰色的鸭舌帽的帽舌还是挺挺的,脚上穿一双军用式新皮鞋、他坐在踏板上,脱下帽子抹了抹脸又重新戴上,这么一折腾,帽舌就走样了。他俯身解开鞋带,然后掏出一袋烟草一叠卷烟纸,搓好烟卷,把烟点上。 卡车司机嚼着橡皮糖从饮食店出来。这人隔着车窗问:“能带我一段吗,师傅?”司机回头往饮食店那边膘了一眼,说:“你没看见挡风玻璃上贴着的条子吗?” “看见了。尽管杂种阔佬叫贴上了条子,有时候碰上好心人,还是肯帮忙的。” 司机很想做个好心人。他又往饮食店那边瞟了一眼,说:“蹲在踏板上,到前面拐了弯再说。” 白搭车的抓住车门把往下一蹲,藏起身子。卡车开动了,公路在他脚下飞诀地往后退去。拐了弯又开过一段路,卡车慢下来。他站直了,扭开车门,溜到座位上。司机转过头,从他那顶新帽子起,直打量到他那双新鞋上。那人舒适地靠在座位上,拿帽子揩着脸上的汗水。“谢谢你,伙计,我跑累了。”他说。 “新鞋呀,”司机带点儿嘲讽的口气。“大热天,你不该穿新皮鞋走路。” “没有别的鞋,只好穿这双。”“出远门么?” “嗯!要不是两只脚累了,我原想走的。” “去找活儿?”司机好象在盘问。 “不,我老爹有不大的一块地,是个佃农。我们在那里耽了很久了。” 司机向公路两旁的田野望望,地里的玉米全横倒在地上,上面堆积着尘土。他仿佛自言自语他说:“是个佃农,没给风沙赶跑,也没给拖拉机撵走吗?” “近来我没得到音信。” “很久了吧?”司机说。“佃农越来越混不下去了,一台拖拉机就能撵走十家。如今到处是拖拉机。你家老大爷是怎么对付的呢?” “嗯。我近来没得到音信。我从不与信,我老爹也从不写信。”他赶紧补一句:“不过只要肯写,我们俩都能写。” “一向有工作吧?”又是盘问的口气。 “有是有的。” “我也这么想。我注意你的手了,准拿过尖锄、斧子、大糙什么的,你手上写得明明白白小我爱留神这些小事,自得其乐。” “可要了解些别的事儿?我告诉你就是了,你不用猜。” “别发火。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全都能告诉你。我没有要隐瞒的事。我叫约德,汤姆·约德。父亲是老汤姆·约德。” “别发火。我是无意的。” “我也是无意的,”约德说。“我只求人家不起疑心就行了。”他就此打住。 司机嚼着橡皮糖,等到空气缓和了才说:“没当过司机的不知道开车的苦。老板不让我们给人搭车。我们只好顾自开了车走,除非象我对你这样,冒着丢掉饭碗的危险。” 约德说:“我明白。”又沉默了。 司机找话说:“开车这事看来容易,无非坐定在这儿,坐那么八个、十个或者十四个钟头。可是路上实在闷人。总得干点什么玩意儿。有的唱唱歌,有的吹口哨。少数几个带瓶酒,可是这种人干不长。”他得意他说:“我非等路程完了决不喝酒。” “当真?”约德问。 “真的。人总得求上进。我打算上函授学校。等学好了,就不用开汽车,那时候,我要叫别人给我开车了。” 约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带点嘲弄他说:“你当然是一滴不肯喝的罗?” “发誓不喝。谁想用功,就不能老喝酒。” 约德就着酒瓶喝了几口。威士忌似乎提起了他的兴致,他卷了支烟点上,望着窗外暗自发笑,“费老大劲儿才打定主意呢,朋友。” “这是什么意思?”司机没转过头来。 “你心里有数。刚上车你就把我打量了一番。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对不对?” “就算是。可与我无干,我只管我自己。” “不瞒你说,我在麦卡勒斯特坐过四年牢。这些衣裳是出来的时候发的。让人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到我老爹那儿去,省得为了找活干,还要跟人家撒谎。” “这不关我事。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你是个好人。瞧,看见前面那条路了吗?” “看见了。” “我就在那儿下车。你准想知道我为什么坐牢,不会叫你失望的。”卡车在公路跟一条黄土路相交的地方停下。约德下了车;走到司机台的窗口,说:“杀人犯,我杀了个人,判了七年。因为守规矩,坐了四年就释放了。” “我没跟你打听这事儿。我只管我自己。” “沿路站头上你不妨把这事儿告诉人家,”约德笑眯眯他说,“再会,朋友。谢谢你让我搭了一段车。”他转身走上那条黄土路。 司机看着他的背影喊:“祝你走运!”约德挥挥手,没有回头。 [book_title]第三章 水泥公路旁边是一片枯革。燕麦、狗尾草和翘摇的种子都已经成熟。它们有的长着针长着棘,等待动物经过,把它们带走:有的长着凭借风力飞向远方的降落伞。看来一切都是被动的,但是它们都有自己的活动的装备,都有原始的动力。 各种昆虫在枯草下面活动。一只乌龟在吃力地爬着,驼着隆起的甲壳,后边留一条它踩过的痕迹。它那又硬又尖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方。一堵水泥墙挡住了去路,那是公路的路坎,足足有四时高。它用后腿把甲壳推到墙边,高高地昂起头,从墙顶探望那广阔平滑的路面,然后前脚抓住墙顶,拼命往上挣,甲壳缓缓地上去了,前半截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它再用后腿往上顶。甲壳愈升愈高,升到平衡的中心,前半截朝下一扑,前脚抓住路面,于是大劝告成,上了公路,这一下路好走了,它四腿并举,摇摇摆摆向前爬。 一辆轿车过来,开车的女人看见乌龟,把方向盆一转,让开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轻便卡车,司机看见乌龟就故意兜去撞它。卡车的前轮刚碰到甲壳的边缘,乌龟一弹,滚到了公路边上。它背脊着地,头和腿都缩进硬壳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四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它的前脚终于抓住了一块石头,甲壳一点点竖起来,砰的一声翻正了身子。夹在甲壳里的一根野燕麦梢震落下来,三粒带针的种子落在地面上。乌龟爬下路坎的时候,甲壳拖了些泥土盖在这几粒种子上。 [book_title]第四章 约德脱下皮鞋,一双汗湿的脚在又燥又热的尘土里舒适地搓了搓:又脱了上衣,裹起皮鞋往胳肢窝里一挟,赤着脚向前走去,身后拖起一片烟尘。他瞧见一只乌龟在尘土里爬,把它拾了起来。乌龟的甲壳跟尘土一样是灰褐的,底面却是浅黄的奶油色,又干净又光滑。约德用手指按了一下,乌龟伸出头来,四肢乱摆,撒了一泡尿,徒然挣扎了一番。约德把它跟皮鞋一起裹在上衣里,继续往前走。 路旁育棵又枯又瘦的柳树,投下稀稀朗朗一片树荫。约德汗流不止,想去树荫下歇会儿凉。走近柳树,才发现有个人背靠树干坐在地上。那人交叉着两腿,一只光脚翘得几乎跟头一般高,嘴里哼着歌,用翘起的那只脚打着拍子,听到约德走近,那人停住唱,转过头来。那是个皮包骨头的长脑袋,鼓宕一对大眼珠,额头高得出奇,占了脸的一半:没有胡子,两片丰满的嘴唇显得很幽默。他穿的工装裤蓝衬衫,一件粗斜纹布上衣和一顶皱得象饺子皮似的帽子放在身旁,还有一双沾满灰尘的帆布鞋照他踢掉的时候那样落在旁边。 约德说:“你好。路上热得要命。” 那人朝约德看了许久。“你不是小汤姆·约德,老汤姆的儿子吗?” “一点不错,回家来了。” 那人笑笑:“你大概不认识我了。从前我给你讲‘圣灵’的时候,你总忙着拉小姑娘们的辫子。” 约德朝他看了一会,大笑起来:“哈哈,你是牧师呀!” “从前是牧师,如今只是吉姆·凯绥,不干那老行当了,我有了许多邪念,不过这些念头似乎也合情合理。” “我当然记得你。有一回布道的时候,你双手着地爬来爬去,一股劲儿地怪叫。我妈特别喜欢你,奶奶说你是圣灵附体了。” 约德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酒瓶,请凯绥喝。两人轮流就瓶子喝酒的时候,约德说:“有好些年没有见到你了。” “谁也没有见到我,我独自到一边儿,坐在那儿转念头。许多事情我都摸不着头脑。” 乌龟在约德卷起来的上衣里乱钻。凯绥望着一动一动的衣裳问:“那里头是什么?小鸡吗?你会把它闷死的。” 约德卷卷紧上衣。“一只乌龟,路上捡来的。我打算带给我小弟弟。孩子们爱玩乌龟。”牧师点点头。“孩子们欢喜玩儿乌龟,可是谁也养不住。他们为乌龟煞费苦心,临了乌龟还是跑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就跟我一样,我爱把那本‘福音’翻来翻去,翻得稀烂。有时候也受到些启示,可是一布道就说不出来了。我的天职是引导大家,可究竟该把他们引到哪儿去,我却不知道。” “领着他们兜罔子好了,”约德说。“只要引导就行,何苦老想要引导他们到哪儿去呢?” 凯绥往下讲,声音里带着痛苦和迷惆的味道。“我问自己:‘这种天职究竟是什么?’我回答说:”是爱。有时候我爱别人爱得发疯。’我又问自己:‘你不爱耶稣吗?’想来想去,又说:“不,我不知道谁叫耶稣。我知道一大堆道理,可是我爱的只是人。我很想使他们幸福,所以把我认为能使他们幸福的话对他们讲。’我悟出一个道理,而且相信这个道理。在牧师说。来,这是背教的,我不能再做牧师了。” “什么道理?”约德问。 “我想:‘为什么我们非依靠上帝或者耶稣不可?我们爱的也许就是所有的男男女女,也许这就是圣灵——也就是人灵——反正都一样。也许天下的人有一个大灵魂,那是大家共有的。’我这么想着,忽然大彻大悟了,至今我仍旧相信这是真理。” 约德仿佛避开牧师那赤诚的眼光,低头说:“抱着这种想头,你不能再布道了,会受到驱逐的。” 凯绥看了约德一会。“有件事想问问你。” “说吧。” “我当牧师的时候给你施过洗礼。你还记得施洗礼那天,我给你讲过些耶稣的道理?” “记得的。” “那么,你从那次洗礼得到了什么益处?你的品行可有什么进步?” 约德想了一想。“没——有,说不上有什么好处。” “那受到了坏影响没有呢?你仔细想想。” “好处坏处都没有。” 凯绥叹口气说:“那就好了。我总担心自己那么爱管闲事,说不定对人有害处呢。” 约德朝他上衣那边望去,只见那乌龟钻出了衣包,正往发现它的时候的那个方向爬去。约德慢慢地站起来,又把它抓住,重新裹在上衣里。“我没有什么送给孩子们,”他说。“只带了这只乌龟。” “真有意思,”牧师说。“你走来那会儿,我正在想老汤姆·约德,他是个不相信上帝的人。我想去看看他。他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我四年多没回家乡了。” “他没给你写信?” 约德有点窘。“我爸不大会写字,他从不写信。” “你是出门跑码头去了?” 约德疑惑地看凯绥一眼。“你没听说过我的事吗?我的名字上过报呢。” “没听说过。什么事?” “要是你还在布道,我就不说了,伯你为我祷告。现在不妨老实告诉你,” 约德喝光了瓶里的剩酒,随手扔掉酒瓶。“我在麦卡勒斯特坐了四年牢。” 凯绥皱紧眉头,”你不愿意谈这件事吗?就是你干了坏事,我也不会盘问你——” “我还会再干的,”约德说。“我跟一个家伙打架,把他打死了。我们在舞会上喝醉了。他戳了我一刀。我顺手拿起身边一把铁铲,就把他打死了。脑袋打成了肉酱。” 凯绥的眉头恢复了正常。“当时你不觉得于心不安吗?” “不,”约德说。“不觉得,是他先戳了我一刀。我只判了七年,坐了四年牢就放出来了——” “在麦卡勒斯特监狱里,他们待你怎样?” “还不错。有饭吃,穿的也很干净,还有洗澡的地方。”约德忽然大笑起来,说:“有个家伙假释出来,过了个把月,犯了假释的规则,又回监狱了。人家问他为什么要犯规,他说:‘见鬼,我老头儿那儿没有电灯,没有淋浴,没有书,吃得也很糟。他说监狱里倒可以享受几样现代设备,到时候就有饭吃。在外头老要想今后干什么,实在无聊。就偷了辆车,又回来了。” 他掏出烟袋,卷了支烟,说:“这家伙做得对。昨晚上我一想到往后在哪儿睡觉,心里就发慌。今儿早上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起来。老躺在那儿,等起床铃响呢。” 凯绥格格地笑。“有人听惯了锯木厂的响声,忽然听不见,还怪想的呢。” 下午发黄的阳光给大地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约德说:“我该走了,太阳这会儿不大厉害了。” 凯绥振作起满神。“我得去看看老汤姆。” “一块儿走吧,我爸准乐意见到你。” 约德拿起裹着东西的上衣,凯绥把两只脚塞进帆布鞋。他们在树前边缘迟疑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走进黄色的阳光里。走完路旁的玉米地,接着是棉花地,走上第三个山岗,右手有一道铁丝篱笆从棉田中间穿过去。约德指着铁丝篱笆说:“这就是我家的地界了。”走过山头,他们看见了约德的家园。 “变样了,”约德停住脚步说,“你看那房子,出了什么事了。那儿没有人。” [book_title]第五章 田地的业主到田地上来了,业主的代理人来的次数更多。他们坐着门窗紧闭的小汽车沿田野开来,佃户们在院子里不自在地望着。末了,业主方面的人把车开进院子,从车窗口跟外边交谈。佃户方面的人在车旁站了一会,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拿根细棒拔弄尘上。女人们站在门里,孩子们站在她们身后,默默地望着家里的男人跟业主方面的人谈话。 业主方面的人有的很和气,他们厌恶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有的很恼火,他们并不想残忍;有的很冷酷,他们早体会到:人要是不冷酷就当不成业主。 他们全给一种比自己大的东西控制住了。如果土地归什么银行或者什么公司所有,业主方面的人就说,银行或者公司“必须怎样”,“一定要怎样”,“非怎样不可”,仿佛银行或者公司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怪物,把他们控制住了。业主方面的人坐在汽车里说:你们知道这土地上长不出庄稼。坐在地上的佃户们点点头。是呀,不起风沙就好了。不然不会这么糟的。业主方面的人把话头转到本题:一个人只要能吃饱,交得出捐税,他就可以保住土地,这是办得到的。不错,在日地没有收成,不得不向银行借钱那一天以前。一个人是可以这样维持下去的。可是——要知道,银行或者公司可不能这么办。银行和公司不呼吸空气,不吃饭,它们呼吸的是利润,吃的是资本的息金。要是得不到,它们就会死,跟你呼吸不到空气,吃不到饭会死一个样。这是可叹的,但是事实如此,恰恰如此。 坐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让我们凑合着对付下去不行吗?明年可能是个丰年。况且有打不完的仗,天晓得棉花的价钱会涨多高。人家不是用棉花做炸药,做军装吗?看明年吧。 我们不能指望这个。银行这怪物非经常有盈利不可。如果这怪物停止发展,它就死了。柔软的手指轻轻敲着车窗的框子,祖硬的手指捏紧了细棒在地上乱画,女人们叹着气。 坐着的人低头望着地下。你们要我们怎么办呢?收成我们不能再少分了——我们现在就快饿死了。孩子们老吃不饱。我们穿得破破烂烂。要不是左邻右舍都跟我们一样,我们不好意思去做礼拜了。业主方面的人终于摊牌。租佃制度再也行不通了。一个人开一台拖拉机就能代替十二三户人家。只要付给他一些工资,就可以得到全部收成。我们并不乐于这么办。可是那怪物出了毛病,不这么办不行。我们要趁这地在完蛋以前赶紧种出棉花来,然后把它卖了。东部有好多人想买地呢。 佃户们惊恐地抬起头来。那我们怎么得了?我们靠什么吃饭呢?你们非离开这儿不可。拖拉机就要开来了。 这时候,坐着的人愤怒地站起来。从前爷爷打死印第安人,把他们赶走,占领了这块土地。爸爸主在这儿.他清除了野草,消灭了蛇。后来遇到荒年,不得不借点钱。然后我们又在这儿出世。我们的孩子也在这门里出世了。爸爸只得又去借钱。结果土地归了银行,可是我们仍旧留在这儿,还能分点种出来的东西。这些我们都知道。这不关我们的事,是银行的事。银行跟人不一样。可以说,有土地连成片的业主也跟人下一样,成了怪物了。话是这么说,可这究竟是我们的土地呀。是我们丈量的,也是我们开垦的。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出世,在这块土地上卖命,在这块土地上死去。所有权应该拿这些作为凭证,不该凭一张文契。 对不起,这不怨我们。要怨银行。可是银行毕竟也是人开的呀。那你就错了。银行这东西是在人之上的。人造出了银行,却控制不住它。佃户们叫起来:为了这块土地,爷爷消灭了印第安人,爸爸消灭了蛇。我们也能消灭银行的。我们要象爷爷在印第安人来的时候那样拿起枪来”。 看你们怎么办。哼!第一有警察,其次有军队J 你们如果赖在这儿,就犯了盗窃罪;如果为了赖在这儿而杀了人,你们就成了凶手。那怪物不是人,但是它能让人按他的意愿行事。要我们走,我们到哪儿去呢,怎么去呢?我们没有钱呀!对不起,银行,这大片土地的业主不负这个责任。你们也许可以等秋天去当临时工摘棉花,也许可以领点救济金过日子。你们干吗不到西部去,到加利福尼亚去呢?那儿有的是工作,天气也不冷。嘿,随便哪儿,一伸手就能摘到橘子。你们干吗不去呢,说完,业主方面的人就开动汽车,一溜烟跑了。 佃户们又坐在地上,用细棒拨弄尘土,想着心思。女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男人的身边,孩子们跟在背后,男人们抬起头来,眼光透露出沉痛的神情:咱们要滚蛋了!他们要派拖拉机和管理员来,象工厂一样。咱们到哪儿去呢,女人们问。不知道,不知道。于是女人们赶紧一声不响地回屋去,还撵走了孩子们。她们知道男人这样忧伤,这样烦恼,对着自己心爱的人也会发脾气的。 过了一会儿,那些佃农也许会朝四处望望,看青十年前安装的那台抽水机,看看宰过千把只鸡的那块砧板,看看放在披间里的犁头和挂在披间梁上那只讲究的摇篮。 屋里,孩子们围在女人身边。妈,咱们怎么办?咱们到哪儿去,女人们说,还不知道,出去玩儿吧,可别走近爸爸身边。他说不定会打你们。女人干着自己的活儿,却始终望着坐在尘上里想心思的男人。几辆拖拉机开进田野。那些象虫子一样爬着的大家伙,力大无穷。高岗、低谷、溪沟、篱笆和房屋全不在话下。坐在驾驶台上的那个,戴着手套和风镜,鼻子和嘴都套在橡皮的防沙面具里,看上去不象人,倒象是拖拉机的一个部分。只要扳扳操纵杆,就能改变拖拉机的方向,可是他不能随便扳,因为制造和派出拖拉机来的那个怪物控制了他的一双手,蒙住了他的心。堵住了他的嘴。他看不见土地的真面目,闻不出土地的真气息,他对土地既不熟悉,又无主权,既不信赖,又无所求。就是撒下的种子下发芽,就是出土的幼苗在于旱里枯死,雨涝里淹死,跟他也不相干,就象跟拖拉机不相干一样。 拖拉机手不比银行更爱土地。拖拉机后边滚着闪亮的圆盘耙,用锋利的刃片划开地面——不象耕作,倒象动手术。土地在机器下受罪,在机器下死去,因为既没有人爱它,也没有人恨它,没有谁为它祈祷,没有谁诅咒它。中午,拖拉机手往往停在一户佃农家的附近吃午餐。那个还没搬走的佃户走出门来。 “原来你是乔埃·戴维斯的儿子呀!” “不错,”拖拉机手说。 “你为什么干这种活来眼自己人作对呢?” “三块钱一天。我到处找饭吃,总找不到。我有老婆孩子,我们非吃不可。三块钱一天,天天能拿到手。” “是这个理。可为了你一天拿三块钱,就有一二十户人家役得吃,百来口人流落他乡。是不是呢?” “不能往这上头想。我得顾自己的孩子。你不知道,时代变了。要是没有连成片的地和拖拉机,你就别想靠种地过活。可以耕种的土地再不会让咱们这号人使用了,想法儿去赚三块钱一天吧。这是唯一的出路。” “唉,我们有哪儿可去呢?” “你倒提醒了我,”拖拉机手说。“你最好马上搬走。吃好饭我就要穿过你的院子了。” “早上你就把水井给填了。” “我知道。我得按直线开。吃好饭我就要穿过你家院子。按直线开。你认识我父亲,我跟你实说了吧。我接到命令,遇到谁不肯搬的话,我要是闯了祸——就是说开得太近,撞塌了屋子,还能多得两块钱呢。” “这屋子是我亲手盖的,你要撞倒它,我打窗口用枪对付你。等你开近来,就象打兔子似的,把你一枪干掉。” “我也是没法儿,不这么办就要失业。你想,打死我又怎么样呢,人家会把你绞死的,可是在你上绞架以前,早有另一个拖拉机手会把这屋子撞倒,你并没有打死那个该死的人。” “这话有理,”那佃户说。“谁给你下的命令?我要找他,该杀了他才对。” “你错了。命令是从银行来的。银行对我说:‘把那些人通通撵走,不然找你算帐。’” “那么,银行有行长,有董事会。我把来复枪装好弹药,闯进银行去。” “听说银行也是接到了东部的命令。命令说:‘赶紧让那块地出利润,不然叫你关门。’” “莫非找不到头啦?到底该把谁打死呢?不先干掉那叫我饿死的人,我决不甘心饿死。” “我不知道。也许问题不在人,是产业本身在作怪。管它呢,反正我把命令告诉你了。” 拖拉机来回耕过地面,没有耕的地方只剩十呎了。再一 次开过来,机身撞着屋角,把墙撞倒,小屋一震,就塌向一边。那佃户手提来复枪,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按直线开过去,他的老婆孩子站在一旁,也都眼睁睁望着拖拉机的背影。 [book_title]第六章 约德家的白木小屋给撞毁了一角,屋顶斜坍下来。屋前的篱笆不见了,棉花长到了院子里。约德说:“天哪!这里搞得天翻地覆,根本没人住了。”他急忙走下山岗,凯绥跟在后面。 牲口圈早空了,地上还铺着些稻草,约德朝里望的时候,只见一阵骚动,一群耗子躲进稻草底下。放农具的披间里只有一张破犁头,一只给耗子啃过的骡套包,还有一条破工装裤挂在钉子上。凯绥说:“假如我还是牧师,我会说这是主伸手打了一掌,现在可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走到井边,约德扔了块土到井里,听了听,说:“原来是口好井,听不见水声了。”他似乎不想进屋去,往井里一块又一块地丢土,说道:“也许他们都死了。可是总该有人告诉我一声,我好歹该知道点儿消息呀。”凯绥说:“说不定他们在屋里留着封信。且到屋里去看看。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卧室地板上有只女鞋,趾尖裂了,高高翘起来。约德拾起来一看。“这是我妈的鞋,妈喜欢这种鞋,穿了好多年。唉,他们走了——什么都带走了。” 约德转身走出屋子,在门廊边坐下,凯绥坐在他旁边。夕阳的余辉照在田野上,棉花秆在地面投下很长的影子,一棵凋零的杨柳也役下一道长影。一只瘦小的灰猫悄悄跳上门廊,爬到两个人的背后。约德回头伸过手去。猫跳开了,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坐下了,举起只前脚,舔着爪子上的肉垫。约德望着它,喊道:“这猫叫我猜到这儿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哪户主人带着它搬来住呢?怎么没有人到这屋里来偷木板?这儿有不少好板子,还有窗框子,都没有人来拿” “你猜出了什么事呢?” “不知道。好象一家邻居都没有了,不只是我家遭了劫。” 他们俩说着,那猫爬过来,伸出爪子去抓约德的上衣卷。“糟糕,我把乌龟忘了。我可不打算包了它到处跑。”约德解出乌龟丢在地上,过了一会,乌龟伸出头尾四肢,象原先那样直往西南爬。猫扑上去,按住它的脚,那坚硬的脑袋缩进甲壳,粗壮的尾巴也缩了进去。猫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乌龟就又向西南爬去。约德对牧师说:“你猜它要到哪儿去?我见过许多乌龟。它们总是往一个方向爬,似乎老想到那里去。” “瞧,有人来了。”牧师凝望着远处说。 约德朝凯绥指的地方看去。“那是慕莱、格雷夫斯。”他接着喊:“喂,慕莱!” 来人听见喊声,吃了一惊,站定了一会儿,急忙走过来。他是个瘦矮个儿,提只粗麻布口袋。走近了,他认清了约德的脸。“哦,真想不到,”他说,“原来是汤姆·约德。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才两天,”约德说。“你瞧这个家成什么样了。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 “谢天谢地,我来得真巧!”慕菜说,“老汤姆记桂你呢。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坐在厨房里,我跟汤姆说,我不走。汤姆说:‘我惦着汤美。他要是回来,这儿没人了,会怎么想呢?’我说:‘你不好写封信给他?’汤姆说:‘要写的。”不过要是我没写,你还在这一带,请你照看一下汤美好吗,’我说:‘我不会走的,除非天崩地裂,谁也休想把我格雷夫斯从这儿撵走。’他们到底没能把我撵走。” 约德焦急地说:“以后再说你怎么对付他们的。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 “嗐,银行派拖拉机来的时候,他们赖着不肯走。你爷爷拿着来复枪站在门外,他打掉了拖拉机前头的灯。你爷爷不想打死那驾驶员,驾驶员也有数,照样把拖拉机开过来,撞塌了房子。这一下吓破了汤姆的胆,他就此改变了主意。” “我家里的人在哪儿?”约德气呼呼地问。 “我正要告诉你呢。借你约翰叔叔的车搬了三趟。走的时候孩子们跟你奶奶爷爷都坐在床上,你哥哥诺亚抽着烟”约德又要插嘴,慕莱抢着说:“他们都在你约翰叔叔家里。” “哦!在那里干什么?你不忙讲别的,先讲他们在干什么。” “砍棉秆。全都干这个活,连孩子和你爷爷都干。他们要挣些钱,攒起来打算买辆汽车搬到西部去,那儿挣钱容易。这儿五毛钱砍一亩棉秆的苦差使,大家还抢着干。没搞头。” “他们还没走?” “还没,”慕莱说。“约翰家离这儿才八哩光景。到那儿你就能看到你家的人挤在约翰那屋子里,就象冬天挤在侗里的田鼠。” 约德说:“今晚我不能走八哩路去约翰叔叔家了,两只脚痛得跟火烧似的。我们上你家去怎么样?才一哩光景。” 慕莱显得很为难。“我的老婆孩子和小舅子都到加利福尼亚去了。” 牧师说:“你也该去,不该把家拆散。” “我不定,我有个怪脾气。明知这地方不好,除了做牧场没多大出息。要是他们不叫我滚蛋,说不定我就到加利福尼亚随意吃葡萄摘橘子去了。那些狗娘养的叫我滚蛋,那不行!男子汉不能听人摆布。别人都走,我偏不走!” “天哪,我饿了,”约德说。“整整四年我是准时吃饭的,这会儿饿得不行。慕莱,你打算吃什么?这一阵你是怎么弄饭吃的?” “起先吃田鸡、松鼠、野狗。后来安上铁丝圈套野味,捉些野兔野鸡。他拿起那只粗麻布口袋一倒,滚出两只白尾巴灰兔和一只长耳朵兔子来。 钧德说:“太好了,我四年没吃鲜肉了。” 凯绥拾起一只灰兔,问:“咱们一起吃行吗,慕菜·格雷夫斯?” 慕莱不知怎么说才好。“我只有一个办法。”他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够和善,停了停。“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是一个人有东西吃,一个人在挨饿,那有东西吃的只有一个办法。我是说,要是我拿了这几只兔子到别处去吃,这能行吗?” 凯绥说:“我明白了,汤姆。慕莱想通了一个大道理,对他来说这大好了,对我们来说也太好了。” 他们剥去兔皮,从破屋角抽出一些木板,生起火来,在火上烤着兔肉。慕莱问:“我这么过日子,你们也许觉得可怜吧?” 约德说:“不,要说你可怜,大家都可怜。” 慕莱接着说:“说来也怪有趣的。我在这一带到处流浪,到哪儿就睡在哪儿。今晚我想在这儿过夜,我就来了。起先我想:‘我是在照料这一切,让大伙儿回来还能住。’后来知道这不对。这儿没有什么好照料的,大伙儿也决不会回来。我不过四处飘荡,就象坟地上的孤魂。” “住惯了的地方是很难离开的,”凯绥说。“想惯了的道理也很难丢掉。我已经不当牧师了,可不知怎么的,还常常发觉自己在做祷告。” 慕莱继续说:“就象坟地上的狐魂,我常到早先发生过什么事的那些地方去。我初次跟女孩子撒野的树林子,我爹被一头牛用角撞死的牛圈边,还有我孩子出世的那间屋子。” 兔肉烤出了肉汁,散发出香味。约德说:“可以吃了吧?” “让它烤透点,”慕莱说。“我还要说呢。就象坟地上的孤魂,晚上我摸进邻居们的屋子,家家乌漆墨黑。可是哪儿都有过热闹的舞会,也都办过喜事。想到这些,我恨不得到城里去杀掉那些霸占这儿的人。那些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王八蛋,为了自己的利润,忍心把这儿的人都劈成了两半。他们不再是完整的人了,他们挤在卡车上,流落在公路上,不能算是活着的人了。那些王八蛋要了他们的命。”他沉默了一会,低声抱歉说:“我好久没跟人说话了。一直象坟地上的孤魂,俏悄地四处飘荡。” 凯绥喃喃地说:”我得去看看那些流落在路上的人,我很想念他们。” “这肉再不吃要缩得比烤老鼠更小了!”约德喊。他把兔肉移开火头,用慕莱的刀子割下两片来分给伙伴,自己用暴牙齿扯下一大块来狼吞虎咽地嚼着。 慕莱看着自己手里的兔肉说:”这些话,我也许该藏在心里,不说出来。” 凯绥边嚼着兔肉边说:“伤心人会说伤心话,想杀人的会说杀人的事,可是不一定真去杀人。你说的并不错,不过能不杀人就不杀吧。” 慕莱又朝约德看了一会,问:“汤姆,我说到杀人的事,你不生气吗?” “不,生什么气。我杀过人,这是事实。” “谁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慕莱说。 “我们喝醉了。不知怎么闹起来。我挨了一刀酒才醒,看见赫勃拿着刀子又朝我扑过来,恰巧身边有把铁铲,我拉起来就对他头上扛去。我跟赫勃无怨无仇。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早先还追求过我的妹妹罗撒香。我蛮喜欢他的。” “他爸爸老特恩布尔说,等你出来,还要找你算账。大家给他说明了实情,他气才平下来。他们一家子六个月前到加利福尼亚去了。” 约德说:“大家都到西部去。我出来可是具了结的,不能离开这个州。” 慕莱问具结是怎么回事。约德说,他提前三年出狱,这三年中间得照保证书上规定的办,不然还要给抓进去。凯绥一直呆呆地看着熄下去的火堆,他忽然喊起来:“我有主意了!许多老乡在路上流浪,无家可归。他们好歹该有人关切。汤姆,你们家上路的时候,我也去。大家在流浪,我得跟大家在一起。” 约德表示欢迎,问慕莱是不是同行。 “不,我哪儿也不去,”慕莱说。”你们看,那边有道亮光上下地闪,那大概是这片棉场的管理员,恐怕看见咱们的火光了。” “别管它,咱们又没干坏事,”约德说。 慕莱格格笑起来。“咱们在这儿就不对,犯了擅入他人领地罪。他们想抓我已经两个月了。咱们不能耽在这儿,得躲到棉花地里去。” 约德说:“你变了,慕莱。你从来不是躲躲藏藏的人,你不是好惹的。” 慕莱望着越来越近的亮光,说:”本来我象狼那样不好惹,现在可象黄鼠狼那样不好惹。在你追捕猎物的时候,你是猎手,是强有力的。等你给别人当猎物追捕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也许你还很凶,终究没有劲头了。”“他们往棉花地里走了五十码左右,三个人伸直身子躺下。汽车向房子这边开来,一道冷森森的白光掠过他们头上。接着他们听见车门砰的响了一声,有人说话,还看见一道电筒光往屋子里照照,又朝棉花地里照了一阵,然后车门又砰的一声响,汽车开走了。 汽车开走以后,慕菜领约德和凯绥去睡觉。约德说:“想不到回家来竟要躲躲藏藏。”他们来到一条干涸的河沟,河岸上有个洞,原是约德跟诺亚哥儿俩说是淘金挖着玩的。慕莱、爬进洞去。约德不愿意睡在洞里,枕着卷起来的上衣,躺在平坦干净的河底砂地上,凯绥挨约德坐下。 “睡一觉吧,”约德说。“天一亮咱们就要去约翰叔叔家。” “睡不着,”凯绥说。“我心里想得太多了。”他仰起头来看着天空明亮的星星。 [book_title]第七章 城里,郊区,旷野上,广场上一到处都是旧车场,到处都是旧汽车。 汽车一行行紧靠着停在一起,车头一律向前,都生了锈,轮胎是瘪的。 靠栏栅放着成堆成堆主锈的零件,汽缸、排气管还有机油和汽油。 旧车胎、破车胎砌得高高的,象圆筒一样;红色和灰色的内胎,象香肠一样挂在那里。 请进来,先生。价钱公道,花八十块钱你就能买到一辆便宜货。 我最多只能出五十块。 五十!五十?人家出七十八块半都没卖。先生,我不是闲得没事干。我是个生意人,向来老少无欺。你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呜? 有两头骡,可以拿来换车。 骡!你不知道现在是机器时代了吗?谁也用不着骡了,除非拿它熬胶。 挺好的大骡子,一头五岁一头七岁。我们到别处去看看吧。 别处去!耽误我这许多工夫你就走呀:说个数,我出五块钱一头买你的骡,买来喂狗。 我可不愿意让它们喂狗。 好吧,我说不定能出七块到十块钱一头。干脆这么办,我出二十块钱买你的骡。骡车也算在里边。你先付五十现款,签个合同,余下的钱以后每月付十块。 你刚才还说八十块一辆。 你没听说还得付运费和保险费吗?四个月你就能把贷款付清了。来,在这上面签个名吧。 这,我还没弄明白 瞧你,我拼命给你便宜占,你老跟我磨蹭。花这么些工夫,我能做三笔生意了。好,签字吧!行啦。喂,伙计,给这位先生灌上汽油。汽油奉送。 嗨,伙计,这笔生意真走运!那辆老爷车我们花多少钱买的,三十到三十五块,是不?我换来一整套骡车,要不能把它卖七十五块,我不算个生意人。现到手五十块,按合同还能得四十。上劲干吧,伙计,快去拉生意上门。 刚才那笔生意你分二十块,你赚得也不少呀。 要到加利福尼亚去吗?这儿有的是你想要的车子。看样子破旧,可还能跑好几千哩。价钱便宜,包你满意。 [book_title]第八章 天不亮,慕菜叫醒约德,自己就往别处去了。他劝约德他们趁天亮以前离开这里。两个人在脖陇的晨色里穿过棉田,往约翰家走去。路上,凯绥说他记得约翰是个单身汉,莫非不曾有过家小,约德说,约翰有过一个老婆,而且怀了孕。一天夜里,他老婆肚子痛,对约翰说:“你去请医生来看看吧。” 约翰坐着没动,说:“你不过是胃痛。吃得大多了,吃包止痛粉吧。”第二天中午,他老婆晕过去,下午四点钟左右,因为肚子里盲肠之类的东西破裂,就死了。约翰本是个乐天派,这下可伤透了心,足足两年,跟谁都不说话。 后来他变得疯疯傻傻。有哪个孩子拉了蛔虫或者肚子痛,他就把医生情来。 他认为老婆的性命断送在他手里,总做些好事来赎自己的罪。他送掉了所有的东西,心里还不泰然,半夜里常一个人四处乱走。不过种庄稼他倒是个好手。 东方地干线上升起一片红光。他们看到了约翰的院子。一辆卡车停在院子里,有个人站在车上,手里的榔头一起一落在晃动:“天哪,他们收拾收拾打算走了!”约德喊。 约德想出其不意突然出现在家人的面前,进院子就放慢了脚步。凯绥看他的样,也放慢脚步。小汤姆一步步走到卡车眼前。这是辆哈得逊牌轿车改装的卡车,顶板用凿子凿成了两块。老汤姆站在车厢里,在钉边上的栏杆。约德拾头望着须发斑白的父亲,舔了舔干燥的厚嘴唇,轻轻喊了声:“爹!” “你要干吗?”老汤姆正举起榔头,满脸不高兴地看看汤姆,跟着榔头缓缓垂下,左手取出衔在嘴里的大钉,自言自语地惊喊道:“是汤美——汤美回来了!”眼睛跟着露出害怕的神情;温和地问:“汤美,你不是逃出来的吧,还要躲躲藏藏?” “不,”汤姆说。“我是具结释放的。我恢复自由了,有公文呢。” 老汤姆放下榔头和钉子,轻快地跳下卡车。站在儿子身边,他不知所借,“汤美,我们要到加利福尼亚去,正打算写信给你。你妈只担心再也见不到你,差点不肯走了。这下好了,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了!”屋里传来咖啡壶盖的响声,老汤姆转过头去望望,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咱们让他们吃一惊。咱们进屋去,就象你根本没出去过似的,看你妈怎么样。”这时候,他看见了吉姆·凯绥。汤姆告诉他遇见牧师的情形, 老汤姆握握牧师的手说:“欢迎欢迎。”然后又对汤姆说:“咱们怎么捉弄你妈呢?这样吧,我进去说:‘来了两个客人,要吃早饭。’怎么样?” “别吓着了她,”汤姆说。 “走吧,我要看看她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儿。”爸领头走上台阶,一脚跨进门里,用他那宽阔的身子挡住了门口,说:“妈,有两个过路的客人间我们能不能分点东西给他们吃。” 汤姆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他记得那冷静、缓慢、亲切而谦和的声音。“情他们进来吧,我们的东西多着呢。” 爸走进去,门口空出来。汤姆朝里看他的母亲。妈很结实,可并不胖,因为生育和辛劳,身子有点臃肿。她穿看件宽大的长衣,布上原有的印花已经褪色。她朝门外看看,逆着阳光;只见汤姆一个黑黑的人影。她点点头,愉快他说:“请进来,幸亏今儿我多做了点面包。”她庄严而又慈祥,那双茶褐色的眼睛好象经受了种种磨难,变得十分宁静,有非凡的同情心。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全家的堡垒,就把自己锻炼得很坚强,根本不把忧患放在心上。由于在家里处于这么个伟大而又平凡的地位,她有她的尊严,有她的纯洁娴静的美。她给别人医治精神创伤的时候,冷静,沉着,很有把握;评判是非,她的见解大公无私,象女神那样公正。她似乎知道,要是她动摇了,全家就会动摇,要是连她也绝望了,全家就会完蛋。 爸站在一边,兴奋得直抖。“进来吧,”他喊道。“请进来,先生。” 于是汤姆有点儿羞惭地跨进了门槛。 妈抬起眼一看,手慢慢落下来,手里的锅铲啪哒一声掉了。她闭上眼,张开嘴猛烈地呼吸。“感谢上帝,啊,感谢上帝!”忽然,她脸上露出愁容。 “汤姆,你该不是逃出来的吧?” “不,妈,是具结释放的。我带着公文呢。”汤姆伸手在胸前摸了一下。 妈光着两只脚,轻快地走到汤姆身边,用手摸摸他的肩膀,摸摸他结实的肌肉,象瞎子那样,又摸到他的下巴上。她高兴得有点儿近乎伤心了。汤姆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妈模糊的眼光移到汤姆的嘴唇上,看见一丝血顺着嘴唇往下流。于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放开手,爆炸似的吐了口气。“我们差点不等你回来就走了!我们直担心你从此找不到我们了。”她拾起锅铲,忙着弄吃的。 老汤姆吃吃笑着,说:“捉弄你了吧,妈,刚才你简直象只吓坏了的羊。 就象有人使铁锤在你鼻梁上打了一下似的。要是爷爷在这儿才好呢,他看见了准会笑得弯下腰来。” 汤姆问爷爷在哪儿。妈说:“他和奶奶睡在仓棚里。他们夜里要起来好多次,容易踩着孩子们。爸,快去对他们说,汤姆回来了。” 爸出去了,汤姆听见妈迟疑地、怯生生地喊了他一声,接着问:“你没气得发疯吧?他们在牢里没给你吃苦头,逼得你发疯吗?” “没有。起初我也有点受不了,不过我不象有些人那样发脾气。事事忍受着。怎么啦,妈?” “我认识个孩子,性子挺刚强,好孩子该这样的。他闯了点小祸,他们把他抓去,给他吃苦头,他气坏了,第二次又闯了祸,他们又给他吃苦头。这一来他真气疯了。他们开枪打他,他也回枪打人。他们象对付野狗一样四处抓他,气得他象条狼那么凶。可是知道他的人都不肯伤害他,他对大家也很好。最后他们找到了他,肥他打死了。不营报纸上把他说得多么坏,事实毕竟是这样。”她舔舔干燥的嘴唇,痛苦地问:“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待你很凶?有没有逼得你发疯?” 汤姆埋头看看自己那双祖大的手,说:“不,出事以后,我一直避免惹祸,我没有气得发疯。” 妈叹了口气,轻轻他说:“感谢上帝!” 汤姆飞快地抬起头来。“妈,我看到他们把咱们的家弄成了那个样子——” 妈深情他说:“汤美,你可别一个人去跟他们斗。他们会来抓你,象野狗那样把你干掉。汤美,我老琢磨着。听说咱们这些给赶走的人有上十万。要是都跟他们作对,那么他们就不能抓到什么人了——” 汤姆望着她,问:“有许多人都这么想吗?” “不知道。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象梦游似的到处漂泊。” “妈,你可从来不象现在这样。” 她严肃起来,眼色冷冷的。“我从没让人家撞倒过我的房子,从没一家子流落在路上,从没落到把东西全变卖了这个地步——啊,他们来了。” 四个人穿过院子走来。爷爷打头,他是个衣衫不整的小老头,瘦瘦的脸上生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他爱吵架爱争论爱发牢骚,脾气又邪又狠又急,象个好使住子的孩子似的,还有股自得其乐的劲头。奶奶跟在后面,她跟她丈夫一样懂得快活,这才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说到泼辣撒野,她决不比爷爷差。爸和诺亚紧跟在老俩口背后。诺亚这个头生子有点儿残疾,只有爸知道来由。原来诺亚出世的时候,爸用祖硬的手指代替收生箝把他拉了出来。等收生姿赶到,婴儿的脑袋已经拉长了,身子也扭歪了。收生婆用手把脑袋往下按了按,身子捏端正一点,从此诺亚落下了残疾。为了这件事爸总是暗自惭愧,因而对诺亚比对别的孩子和气。诺亚能读能写,能干活也能动脑筋,好象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仿佛耽在一所寂静的屋子里,用安闲的眼光望着外边。整个世界对他都是陌生的,可是他并不孤独。 走进院子,爷爷就嚷:“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汤姆,他停下来,叫别人也停下来,那双小眼睛发出光亮,激动他说:“看看这坐年的犯人。咱们约德家好久没有人坐牢了。他们没有权利抓他去坐牢。 他干的事,我也会干的。” 奶奶象羊叫似地喊道:“感谢上帝!” 爷爷走到汤姆跟前,拍拍他的胸臆,笑眯眯的眼睛含着慈爱和骄傲。“你好,汤美?” “很好,”汤姆说。“您过得怎么样?” “身体健朗,快快活活,”爷爷说着又激动了。“我说嘛,他们那监牢关不住约德的,汤美会象公牛冲出篱笆那样跑出来,你果然出来了。让开,我饿了。”他挤到桌子边坐下,立刻狼吞虎咽起来。诺亚没有表情地站在台阶上。汤姆说:“你好吧,诺亚?”“很好,你怎么样?”诺亚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就这么一句,也叫人感到诀慰。妈对诺亚说:“这里没有坐位了,你拿着碟子,随便到哪儿去吃吧。” 忽然,汤姆说:“牧师哪儿去了?他刚刚还在的。” “牧师?你带了个牧师来?快把他找来,我们要做祷告。”奶奶尖着嗓子喊。 汤姆在院子里找到了凯绥,问他干吗躲起来。凯绥说,一家子谈家常,旁人不应当插在里边。汤姆说:“吃饭去吧,奶奶请你给她做祷告呢。” “可我已经不做牧师了呀。” “瞎,就给她做做,这对你没有损失。” 而人走进厨房,妈和爷爷对凯绥表示欢迎。奶奶说:“祷告,先做祷告!” 凯绥不自在地掠掠头发。“我得告诉你们,我已经不是牧师了。我来这儿很高兴,非常感激你们的厚意,要是行的话,我就来做一次祷告。”他低下了头,其余的人也都低下头来。牧师不是在祷告,而是在思索。他说:“我好象那稣一样,走到荒野里,苦思苦想怎么才能解除一大堆苦难。” “感谢上帝!”奶奶说。 牧师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不是说我象耶稣,只是说我象那稣一样累了,想糊涂了,象他一样去到荒野,夜里我仰望满天星星,早晨坐着等太阳出来,白天在小山上望着周围起伏不平的原野。我觉得山和我再也分不开了,成为了一体,这一体是神圣的。于是我就想,不只是想,比想更深一层。我悟到我们成了一体,我们就神圣了,人类成了一体,人类也就神圣了。一个可怜虫套上笼头独自乱跑,没有神圣的意味,那是破坏神圣的。可是大家在一起工作,不是哪一个为别个工作,而是大家为一桩事共同尽力——那就对了,那就神圣了。可是我又想,我甚至不明白我说的神圣究竟是什么意思,”牧师停下来,大家仍旧低着头。牧师四下一望,忽然想起来,连忙补了一声:“亚门。”大家才抬起头来。吃饭的时候,妈呆呆地看着牧师,仿佛他成了圣灵,仿佛他的声音是地底下发出来的呼声。 吃罢早饭,男人们去看卡车。汤姆揭开护罩,看了看油腻的引擎。爸告诉他,这车子他弟弟奥尔看过,认为没有毛病。奥尔在一家公司里开过车,有点儿懂行。这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只想着引擎和姑娘,这会儿不知浪荡到哪儿去了。 汤姆问起约翰叔叔,问起他妹妹罗撒香,还有小妹妹露西和小弟弟温菲尔德。爸说,约翰带着两个小家伙拖了一车东西去旧货市场上出卖。罗撒香嫁到康尼家去了。她再过三五个月就要生小孩,现在挺着个大肚子。汤姆问他爸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爸说,等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去卖了,过一两天就可以动身。“我们没有多少钱了。听说去加利福尼亚有将近两千哩路程。我们动身愈早,就愈有把握开到那边。钱是一天天少下去了。你身上有钱吗!”爸说。 “只有一两块钱了。你怎么弄到钱的?” “把家里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大伙儿一齐砍棉秆,凑了两百块钱。花七十五块买来这辆旧卡车。到动身的时候,说不定能有一百五十块钱。” “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开车。我在牢里开过车。” “太好了,”爸说。过了一会,他望着大路说:”要是我没看错,那浪荡子回来了。” 奥尔神气后现走进院子,等看出汤姆回来了,立刻收起那副得意的神情,两眼流露出钦佩和敬重。因为哥哥杀过人,他受到了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们的敬重。 “天哪,你长得多快,我快认不得你了!”汤姆跟奥尔握握手,说:“他们告诉我,你是开车的好手了。” “还不怎么熟练。”奥尔知道他哥哥不大喜欢人家夸口。 爸说:“别老在外面晃荡。你还有一车东西要装到邻州去卖呢。” 奥尔看哥哥一眼。”搭车去一趟不?” “不,我不能去,”汤姆说。“我在家里帮帮忙吧。反正要一起去西部。” “你——你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不,我是具结释放的。” “哦。”奥尔有点儿失望。 [book_title]第九章 佃农们在他们的财物中间,把准备带到西部去的东西挑出来。 马具、大车、播种器,还有一捆捆锄头都堆在一起,装上车,运进城,能卖几个钱算几个钱,以后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一张好犁只卖五毛钱可大亏了。播种器是三十八块钱买来的,卖两块也够亏的。反正不能再拖回去。好吧,拿去吧,搭上一份伤心泪。你不仅买了一堆破烂,还把破烂的生活也买去了。 到了新地方,到了那长满果树的加利福尼亚,也许可以从头来,另起炉灶。 可是不行,只有婴儿才能从头来起。你我——唉,没指望 了。刹那间的愤怒,数不尽的回忆,咱们就那么回事了。这土地,这红色的土地,就是咱们。水旱风沙的年成,就是咱们。咱们无法另起炉炬了,咱们把伤心史卖给了那收破烂的,可是咱们的伤心事并没就此了结。东家叫你我滚蛋,咱们在劫难逃,拖拉机撞倒你我的房子,咱们在劫难逃,直到咱们死去,劫数才尽,每个去加利福尼亚或者别处的人都是鼓手,带领着伤心的队伍,满怀痛苦地往前走去。总有一天,伤心的队伍会走向同一个方向,他们会走在一起,成为一种极其可怕的情景。 [book_title]第十章 末一车可以变卖的东西装走以后,汤姆没精打采地在院子里到处看看,然后走上台阶,找了块太阳照不着的地方坐下。妈在洗衣裳,她对汤姆望了好一会,边搓着衣裳边说:“汤姆,巴望到了加利福尼亚万事如意。” “是什么叫你担心,到了那儿不一定那么如意呢?” “没什么。说得大好了。传单上说,那儿活儿多,工钱高。报上也说,那儿摘葡萄摘橘子摘桃子,都用得着人。摘桃子,多美!就是不让吃,总能瞅空于拿个把小的孬的吧。在树荫底下干活也挺舒服。这么好的事情只伯靠不住,就伯实际上没那么好。” “不存过高的希望,就不会让失望给搞垮。” “不错。汤姆,听说到咱们打算去的地方有两千哩路。这么远的路,你估计得走多少天?” “两个星期吧。要是咱们运气好,也许只要十天。妈,别发愁。在年里要是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那得闷死。老犯人都只想当天的事,然后再想第二夭。你过一天算一夭好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我爱想想加利福尼亚的好光景。四季如春,到处是水果,住在橘树林中的小白屋里,舒舒服服。我这么瞎想——要是咱们全家都找到了事情,都有活干,说不”定也能置一所这样的房子。” “这样想想也挺好。我认识个打加利福尼亚来的人,他的话可不一样。 他说那儿找活儿也很难,摘水果的人住在肮脏的破棚子里,简直吃不饱。” 妈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哦,不是那样。你爸拿到张传单,上面说他们需要干活的人。要是没那么多活干,他们不会操这份心的。印传单得花不少钱。他们干吗要花了钱骗人呢?” 汤姆摇摇头。“不知道,妈!实在想不明白他们干吗要这么做。也许是——” “是什么——?” “也许那儿真好,跟你想的那样。爷爷哪儿去了?牧师哪儿去了?”正间着,爷爷披了衬衫从屋里出来,说:“我听见你们在聊天,只晓得叭啦叭啦,也该让老人睡个觉呀。” “我当你睡着了呢。让我给你扣上扣子,”妈说,她开了句玩笑:“加利福尼亚可不准衣裳没扣好的人到处乱跑。” “不准,哼,偏要给他们看看。趁我高兴我就到处乱跑。”老头儿用顽皮的快活的眼光看着妈。“要出远门了。那儿伸手就能摘到葡萄。你猜我打算怎么样?我要把葡萄摘来装满一澡盆,在盆里打滚,让汁水浸透我的裤子。” 汤姆大笑说:“爷爷就是活上两百岁,也别想叫他老耽在家里,还要到处跑。是不?” 老头儿拉过只木箱,一屁股坐下,说:“可不是。眼前就要出远门。我觉着自己到了那儿会变成个新人,在果树林里干活,该多好。” 妈点头对汤姆说:“他干活直干到三个月以前,一交跌坏了屁股才不干了。” “一点不错,”爷爷说。 这时候,凯绥走来,突然对所有在场的人请求说:“我要到西部去,非去不可。不知道能不能跟你们一家一起走。” 妈指望汤姆开口,因为他是男人,见汤姆不言语,她才说:“有你一块走我们太荣幸了。这会儿我还不能肯定,爸说今晚上要聚扰来谈谈,商量动身的日子。那时候就可以决定了。我相信只要安插得下,我们准乐意带你去。” 牧师叹口气说:“我反正要去。这儿变了。我去高处望了望,房屋空了,田地也空了,这儿整个都空了。我不能再留在这儿。我要到老乡们去的地方去。我要去田里干活,要接近大家。我不打算教他们什么,只想学习学习。” “你不打算传道了?”汤姆问。 “不传道了。传逾是告诉人家些什么,我可是向老乡们讨教,听听他们唱歌,听听他们聊天。我只想倒在草地上,谁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跟谁谈谈心。我只想咒骂一通,出口气,听听老乡们言谈中的诗意。这一切都是神圣的,都是我过去不懂的,都是好事情。” 妈说:“亚门。” 傍晚,卡车口来了。奥尔把握住方向盘,得意、严肃又有精神。爸和约翰叔叔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跟家长的身分相称。其余的人抓住木栏,站在车厢里。十二岁的露西和十岁的温菲尔德,一副顽皮相。罗撒香踮起脚跟站在他们的旁边,如今她想的做的全为着肚里的孩子,就是为了孩子,她才踮起脚跟保持平衡。她那十九岁的丈夫康尼紧靠她站着。他是个善良刻苦的工人,也能做个好丈夫。 卡车停下来的时候叽叽地叫了一阵。奥尔知道是机油使完了。露西和温菲尔德爬过车栏,跳到地上。康尼抽开车子后面的挡板,先跳下车,又把罗撒香扶下来,罗撒香大大方方地接受这种照顾。 “是罗撒香呀。我没料到你会跟他们一块儿来,”汤姆说。 罗撒香说:“我们正往这儿走,卡车刚巧开过,就搭上了。这是康尼,我丈夫。”她显得很得意。汤姆跟康尼握握手,对罗撒香说:“我知道你有喜了。什么时候生?” “早着呢,要到冬天。” “到橘园里去生孩子,呃?” 罗撒香满意地笑笑。 不用招呼,一家于都聚集在卡车旁边,家庭会议就开始了。只有牧师独自坐在屋子背后,他很知趣,懂得老乡们的心理。 “卖掉那车东西,咱们吃了大亏。那个家伙知道咱们等不起,只给了十八块钱。”爸向全体报告说。妈呆呆地动了动,没做声。诺亚问:“总起来,咱们有多少钱?” 爸拿根细棒在沙上上写下些数字,喃喃地算了一会,说:“一百五十四块。可是奥尔说非配几条好点的车胎不可,车上的用不久了。”臭尔第一次参加家庭会议,过去他总站在女人的背后。他郑重地报告说:“这车子旧了,很难侍候。决定买下来以前,我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毛病,只在蓄电槽里看见个裂开的电池,我叫那家伙换了个好的。这车子慢得象牛一个样,不过还不怎么耗油。同样花这些钱,本来可以买一辆大一些的好看点儿的车子,只是那些车配零件太难,价钱也贵。这车是名牌货,各地修车场都有零件,配起来便宜些。就为这个,我才看中这辆车。”他停住了,等大家发表意见。 爷爷虽然不管事了,名义上还是家长,保持着首先发言的权利。他说,“做得不错,奥尔。我从前限你一样,自高自大,象头公狼那样到处放屁。不过要办点什么事,我总是很地道。你长大了倒有出息。” 爸说:“听来很有道理。要是买马,就不用奥尔劳神了。对汽车,这儿只有奥尔懂行。” 汤姆说:“我也懂一点,奥尔是对的,办得很好。”奥尔听到赞扬,脸红起来。汤姆接下去说:“我要说一件事——那个牧师想跟咱们一起去。他是个好人,咱们早认识他了。” 爷爷说:“有人以为跟牧师在一起是不吉利的。” “他说他已经不做牧师了,”汤姆说。 爷爷挥挥手说:“做过牧师的人就是牧师,甩也甩不掉。也有人以为带个牧师一道走是件好事,遇到红白喜事,岂不现成。我呢,我说牧师各有不同,咱们得挑一挑。我很喜欢这个人,他不那么死板。” “可是有一件事比吉利不吉利,人好不好更重要,”爸把手里那根细棒插在土里,用指头捻来捻去。“咱们得仔细算一算,恐怕很为难。爷爷奶奶,就是两个。加上我、约翰跟妈,五个。再加上诺亚、汤姆、奥尔,八个。还有罗撒香和康尼,十个。再加露西和温菲尔德,就是十二个了。两只狗也带去。不带去怎么办呢?总不能用枪把它们打死。总共就有十四个了。” “还没把两头猪和剩下的那些鸡算进去呢,”诺亚说。 爸说:“两头猪我打算杀来瞳了在路上吃。再带上牧师,我不知道是不是装得下,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额外添一张吃口。能不能,妈?” 妈清清嗓子,坚定地回答:“不是能不能,要问肯不肯。说到能不能,那咱们什么都不能,到加利福尼亚去也不行,干什 么都不行,至于说肯不肯,那么凡是咱们肯做的事,自们都可以做。咱们在这儿住了很久了,过路的人要借宿,要讨点东西吃,或者搭一搭车子,从来没有被咱们约德家拒绝过。 约德家也有过小气的人,可是没有小气成这样的。” 爸抬头望着妈,不由得感到惭愧。“要是这卡车装不下这许多人呢?” “车上顶多只能坐六个人,咱们育十二个人非去不可,本来就没有空了,再添一个也没啥大不了。一个男子汉决不是什么累赘。咱们有两头猪,一百多块钱,添张吃口有什么可发愁的?” 奶奶说:“枚师一块儿去倒好。他今儿早上做的祷告就很好。” 爸望望各人的脸,看有没有异议,然后说:“叫他来吗,汤美?他要跟咱们一块儿走,就该一起来谈谈。汤姆叫来了凯绥。凯缓知道自己被这个家庭接纳了。约翰在他们兄弟俩中间给他让出了坐位。 接着商量动身的事。爸说愈早愈好。大家同意天亮就走,于是都兴奋地忙乱起来。他们先把两头猪宰了,剁成块腌在桶里。男人们把要带走的东西堆在卡车旁边。罗撒香把全家人的衣服装进木箱,站上去把它们踩紧。汤姆搬出了卖剩下来的经常要用的工具。罗撒香又拿出一块大油布铺在卡车上,把家里所有的床垫和一大叠破毛毯,都堆了上去。温菲尔德和露西早就困了,还硬撑着看宰猪,这时候都靠在门边睡着了。妈吩咐汤姆,把吃饭的怀子碟子汤匙刀叉,还有厨房里 的家什搬上车去,然后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卧室。她环顾了一下这间搬空了的屋子,把手伸到原来当椅子用的木箱后面,京出个破旧的文具盒来。打开文具盒,里面是信件、剪报、照片、一副耳环和一只刻着图章的小金戒指,还有一条缀着金搭环的用头发编结的表链,她摸摸那些信件,又摸摸一张剪报,那上面记载着汤姆案件开审的情形。她咬着下唇,终于打定主意,拣出戒指、表链、耳环,又在盒底找出对金袖扣,把其余的东西装进信封,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回到厨房,揭开炉盖,把文具盒放在火上。 天空出现了一片灰白。两只狗忽然跳起来,汪汪叫着,往黑暗里冲去。 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跟两只狗扛招呼,接着一个人走过来。“早呀,老乡们,”他说。 “啊,是慕菜呀,快来吃点猪肉。” “哦,不,我一点也不饿。” “吃点,来吃点。”爸走进屋里,拿出一把烤熟的排骨来。 “我不是来吃东西的。我不过到处走走。想到你们就要动身了,也许赶得上给你们送行。” “马上要走了,迟一个钟头来,你就见不着我们了。瞧,都收拾好了。” 慕菜望望那装好行李的卡车,说:“有时候我也想到那边去找我的亲人。” 爸关照奥尔去叫醒爷爷和奶奶,请他们来吃早饭。然后对慕莱说:“你愿意一起去吗?我们可以给你腾出个空档来。” 慕莱啃看排骨说:“我打定主意了,就象坟地上的孤魂那样,到处跑,到处躲吧。” 诺亚说:“你迟早会死在野地里的。” “我知道,有时候我好象很冷清,有时候又好象很痛快。“没啥关系。不过你们要是遇见了我家的人,千刀别说我在受这种罪。请告诉他们,说我很好,等有了钱就去找他们。我就为这个才到这儿来的。” 天愈来愈亮了。爷爷一瘸一拐地跟奥尔走来。奥尔指着爷爷说:“他根本没睡,在棚子后面坐着,准是出了什么毛病。” 爷爷两眼呆滞,完全失去了往常那股子邪气。他说:“我没啥不舒服。我不走了。” “不走?你是什么意思?咱们全收拾好了。咱们非走不可。咱们没地方住了。” “你们尽管走,我得留下。我翻来复去想了一夜。这是我的家乡,我是这儿的人。这么一想,别处就是橘子葡萄直堆到床上,我也不稀罕了。这儿并不好,可终究是我的家乡。你们尽管走,反正我要耽在自己生长的地方。” 大家一齐拥到爷爷身边。爸说:“不行,爷爷。这儿马上要给拖拉机铲平了。你不能住在这儿了。谁给你做饭?你怎么过日子?没人照顾,你会饿死的。” “见鬼,我虽然老了,还能照顾自己。慕莱在这儿怎么过日子的?我照样也能过日子。我说不定就不走。你们要把奶奶带去,尽管带,可是带不走我。好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爷爷,再听我说几句,只说几句。” “我不听,我打定主意了。” 汤姆伯拍父亲的肩膀。“琶,屋里来,我跟你说句话。”又喊:“妈,来一下好吗?”走进屋里,他说,这会儿没法跟爷爷讲理。倘若硬把爷爷绑上车,他难得大发脾气。要能把他灌醉,那就好办了。家里只有半瓶已经扔进垃圾堆的药酒。妈把它捡回来,和了两汤匙到浓咖啡里。就着猪肉喝过咖啡,爷爷就摇摇晃晃,打起呵欠睡着了。都准备完毕了,老眼昏花的奶奶还弄不明白,一大早大家在忙些什么。可是她已经穿好衣雁,兴致很好。露西和温菲尔德都醒了,还睡眼惺忪的。阳光照遍了大地。一家子都停止了活动,站在四处,谁也不愿意打头开始这次远行。临到要走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感到恐惧,象爷爷那样的恐惧。眼看着那小木棚在阳光里显出鲜明的轮廓,眼看着星星几颗几颗地在西边隐去。一家子梦游似的站在那儿,他们的眼睛不是看着某一件东西,而是看看整个黎明,整片大地,整片原野。只有慕莱不自在地来回走动,最后他走近汤姆,问:“你要越过州界吗?你打算违反你具过的结吗?”这句话把汤姆唤醒了,他高声喊道:“天哪,太阳快出来了,自们走吧。” 爸、约翰叔叔、汤姆和奥尔把爷爷抬上卡车。妈和奶奶坐进驾驶室,其余的人就一齐拥在行李上。 诺亚问:“狗怎么办呢,爸?” 爸尖声打了个唿哨,一只狗跳着跑过来。可是只有一只。诺亚抓住狗,抛上车顶,那儿太高,狗坐在上面直打哆嗦。“还有一只只好甩下了,”爸大声说。“慕莱,你能照看照看,不让它俄死吗?” “好吧,”慕莱说。 “把那些鸡也拿去吧,”爸说。 奥尔坐上司机座。发动机转了一阵,汽缸发出响声,车后冒起了青烟。 “再见,慕莱,”奥尔喊道。 全家人都喊:“再见,慕莱!” 妈想朝后面望望,堆着的行李挡住了她的视线。行李上的人都朝后面望着。他们看见慕莱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目送她们。接着,山岗挡往了他们的视线。卡车往西部慢腾腾地开去。 [book_title]第十一章 那些搬空的屋子门都开着,随风摇摆。 乡下人搬走的当天黄昏,出外觅食的猫儿懒洋洋地回家,在门廊上喵喵地叫:见没人出来,就爬进开着的门,穿过空荡荡的房间,重新回到田野里去,从此成了野猫。 夜晚,原来停在门上的蝙蝠飞进屋来,过了几天,它们白天就耽在阴暗的屋角里,收起翅膀倒挂在椽子上,空屋弥漫着它们粪便的臭味。 老鼠也搬进来,到处建立储藏野草子的仓库。为了捉老鼠,黄鼠狼也进来了,还有褐色的猫头鹰尖叫着飞进飞出。 一阵小雨过后,台阶前从来不让长草的地方长出了野草。地板缝里也长出野草来了。空屋的墙板容易开裂,裂缝打一个个锈钉子那儿开始,再延伸开会。尘土积在地板上,只有老鼠、黄鼠狼和猫在上面留下一些脚印。 一天夜里,风掀起一块木瓦,把它甩到地下。第二阵风钻进那块木瓦留下的侗里、刮落了三块木瓦,第三阵风吹来,就刮落了十二块。中午的太阳从那个洞里射进屋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闪亮的光。在刮风的夜里,那些门砰砰作响,窗上的破窗帘随风飘荡。 [book_title]第十二章 六六公路是主要的移民路线,是逃荒者的路。为了逃避风沙和日渐缩小的耕地,逃避轰鸣的拖拉机和日渐缩小的土地所有权,逃避沙漠北侵的威胁,逃避风灾和水灾,人们从各条支线,从大车走的上路和崎岖的乡间小道来到六六公路。六六公路是干道,是逃荒的路。逃荒的人在六六公路上川流不息,有时候是单独的一辆车,有时候是小小的车队。在那些超载的旧车上,司机一路提心吊胆地倾听着车子的种种音响。如果响声或者节奏起了变化,说不定会在路上停个把星期。但愿这老爷车别在到达加利福尼亚以前完蛋。 牢胎磨破了两层。要是不在石头上撞穿的话,也许还能 定一百哩。可再走一百哩,只伯内胎又吃不消。得配只车胎才行。可是天哪,旧车胎的要价都很高。他们知道买主要赶路,不能等,就把价钱抬高了。买不买听便。我做买卖不是闹看好玩。你有多少难处我管不着。我自己还顾不过自己来呢。离下一个市镇还有多少路?昨儿我看见四十二辆车载着你们这样的人开过。你们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去加利福尼亚,一个大州。不怎么大。全美国也不怎么大。要容下你和我,容下你那样的人和我这样的人,要容纳得下全国的小偷和老实人,饿肚子的和吃肥了的,还嫌小了点。你干吗不回去呢?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人民有迁移的自由。这是你这么想!听说过加利福尼亚州界上的巡逻队吗?警察会拦住你们这些倒霉蛋,赶你们回去。他们说,你要是买不起地产,我们就不要你。他们问,有开车执照吗?拿来看看。一把扯掉,说你没有开车执照不准入境。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好,你试试吧。人都说只要有钱,爱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加利福尼亚的工钱挺高,传单上这么说。胡说!我亲眼看见有人回来了。这车胎你到底要不要?要是要的,可是,先生,我们剩下的钱不多了。好啦,我不是慈善家。要就是这个价。到下一个市镇配去。对付着开吧,车胎再破也得对付着开。坐在车子后面的丹尼要杯水喝。只好等一等,这里没有水。听,听那嘘嘘的叫声。有个垫圈脱落了。找个地方停下来修一修。可是天哪,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钱也越来越少,等到买不起汽油的时候,那怎么办? 丹尼要杯水喝,这小家伙渴了。 哎呀呀!年胎外胎全破了。非换不可了。有些汽车在路边停下来,拆修引擎,修补车胎。有些汽车象受伤的野兽,在六六公路上挣扎。 丹尼要杯水喝。可怜的小家伙,他热坏了。他只好等着。要等到下一个服务站才行。“服务”站!说得倒好听。有二十五万逃荒的人,五万辆旧汽车在这条公路上。沿途有许多给人甩下的破车。那些车上的人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凭两条腿在走?他们哪来的勇气?哪来的这样了不起的信心?有个故事,说来你不信。事情倒是真的,而且怪有趣,也挺美妙。有一家子十二口被迫背井离乡。他们没有汽车,用一些破烂拼成一辆拖车,装上行李,把拖车拉到六六公路路边等着。不久就有一辆轿车把他们帝走了。其中五个人坐在轿车里,七个人和一条狗坐在拖车上。三下两下就到了加利福尼亚。帝他们的那位好心人还供给他们吃的,这是真事。可是谁能有这样的勇气,谁能对人类有这么大的信心呢?使人有这种信心的事例太少了。恐惧驱赶人们奔逃——他们经历着各种奇遇,有的非常悲惨,有的却十分美妙,便人恢复了对人的信心,永远不会绝望。 [book_title]第十三章 装载过重的旧哈得逊车吱咯吱咯上了公路,向西开会。奥尔专心致志地把握着方向盘。奶奶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迷迷糊糊打瞌睡。妈坐在奶奶身边,望着前方。奥尔叹气说:“载这么重,天晓得怎么开上山去。妈,这几去加利福尼亚,路上有山吗?” “听说要过几座山,”妈说,“甚至有大山。很大的山。” “爬山的话,这辆车马上会起火。咱们只好扔掉几件东西了,”奥尔说。 接着又问:“妈,你担心吗?去那个新地方,你担心吗?” “有点儿,”妈沉思他说。“不过也不怎么担心。我在这儿等着,万一出了什么事,要我做点儿什么,我就尽力去做。” “你有没有想咱们到了那儿会怎么样?担不担心事情不象咱们料想的那样顺利?” “不,”她很诀回答。“头绪太多,没法想。往后有种种可能,不过最后无非是那么回事,要是事先都想过来,实在太多了。你年轻,有奔头,我呢,只有在一旁看着,只能顾到什么时候该让大家再吃点肉骨头。我只能想这些,不能想别的了。要是我想得太多,大伙儿就得着急了,他们就指望我只顾到这一点儿。” 奶奶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四下望望,慌张他说:“我要下去。”奥尔说,前面不远有个林子,一到那儿就让她下去。奶奶哭叫着:“管林子不林子,我得下去,我得下去。”奥尔加快速度,在树林边上煞住车。妈半扶半拉地把奶奶搀进树林,又扶着她蹲下身去。其余的人都下车活动活动。爷爷醒来。汤姆问:“你想下来吗,爷爷?”“不,我不走,”那双老眼里又露出了凶相,“我要象慕莱那样耽在这儿!”然后又心灰意懒,不说话了。妈扶着奶奶回来了。她让汤姆分些肉骨头给大家吃,爸想喝水,可是找来找去没找着那只盛水的瓶子。温菲尔德也嚷起渴来,引起大家一阵小小的恐慌。奥尔说:“到站头就能弄到水。咱们还得买点汽油。”一家子重新上车,奥尔开动了马达。公路旁有所小屋,屋前有两个汽油泵,篱笆边上还有个装着皮管的水龙头。奥尔把车开过去。一个胖子从汽油泵后面的椅子上站起身,向他们走来,露出一副凶相。“你们打算买东西吗?买汽油还是什么?” “加点汽油,老板,”奥尔下车说。 “有钱吗?” “当然有。你当我们是来向你讨呜?” 胖子脸上那副凶狠的神气消失了。“那就好,老乡。你们尽管用水。” 他解释说,过路的人多极了。他们啥也不买。来这几用了水,把茅房搞得稀脏,临了讨一加仑汽油就赶路。温菲尔德衔住皮管喝了水,接着又冲头冲脸。汤姆和凯绥也先后冲洗了一会。妈从车栏的横挡中间伸出手来,用洋铁杯接了水给奶奶喝,然后把杯子递给爷爷。爷爷只润了润嘴唇,摇摇头,不想喝了。奥尔旋开卡车的水箱盖,一股蒸汽直住上冲。车顶上那条受罪的猎狗怯生生地爬到行李边上,望着水汪汪地叫。约翰叔叔爬上去,揪住颈毛把它提下车子。那条狗腿都僵了,摇摇晃晃地走到水龙头底下,去喝那泥浆水。公路上,一辆辆汽车飕飕地飞驰而过。康尼和罗撒香站在皮管旁边。康尼洗干净洋铁杯,先用手指试了试水的温度,盛满水递给罗撒香说:“这水不凉,还好喝。”罗撒香望着康尼,笑了笑。她自从怀了孕,一举一动都有点几神秘的意味。对罗撒香的怀孕,康尼充满了惊奇的感觉,每逢罗撤香俏皮地微笑,他也就俏皮地微笑起来。他们俩咬着耳朵说知心恬,世界紧紧地围绕着他们,他们俩成了世界的中心,或者不如说,罗撒香成了世界的中心,康尼在她的周围转着圈子。 那条狗喝够水,垂着耳朵低头走开。它一路嗅着走到公路边,抬头住对面看了一眼,朝对面窜去。罗撒香惊叫一声,一辆大汽车飞快开来,轮胎叽地一响,那条狗躲也来不及了,一声尖叫,车轮拦腰辗了过去。罗撒香睁大双眼,哀求地问:“你看会不会吓出毛病来?会不会吓出毛病来?”康尼用一条胳膊搂住她,说:“快坐下,不要紧。” “可是我觉得吓坏了。我喊的时候,肚子里好象动了一下。” 汤姆和约翰叔叔走到血肉模糊的死狗身旁,汤姆拉着一条狗腿,把它拖到路边。约翰叔叔内疚他说:“我该把它拴起来的。”爸低下头朝死狗望了一会,就转过脸说:“咱们离开这儿吧。反正不知道怎么养活它,压死了也好。”胖子说:“你们别为这事难过。我来照料这条死狗,把它埋在玉米地里。” 罗撒香坐在卡车的踏板上:还在哆嗦。妈走到她眼前问,“你觉得不好过吗?”“我吃了一惊,你看会不会出毛病?”“不会。要是你老难受,拼命往坏处想,那也许会出毛病,把肚子里的宝贝暂且忘掉一会儿,它会照顾自己的。” 汤姆说:“咱们走吧,还得赶许多路呢。” 后来这段路,奥尔上了车顶,由汤姆开车。车子穿过俄克拉何马市区,不多一会就上了六六公路。汤姆对妈说:“往前去咱们就一直在这条公路上走了。”妈说:“最好在天黑以前找个地方停车。我得把猪肉煮一煮,再做点面包。”汤姆同意说:“行。反正不是一下子就到得了的,不妨早点儿休息。” 太阳渐渐沉落。妈猛地抬头说:“汤姆,你爸跟我说起过你越过州界的问题——” 汤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活:“有啥问题呢,妈?” “我担心这一来你好象成了逃犯,说不定要抓你。” “别担心。我想过了。要是我在西部出了什么事给抓起来,那么他们就会把我的照片和手印调来,把我押解回去。要是我不犯法,也们也就不会管我了。” “我哪能不担心。有时候一个人说是犯了法,他自己还不知道干了什么坏事。只伯加利福尼亚有些罪名,咱们压根儿没听说过。说不定你做的并没有错,在加利福尼亚却是犯法的。” “就算我不是具结释放的,事情不也是一样。无非我要是给抓起来,罪名比别人重一些罢了。你先别愁,可愁的事已经够多了。” “我只伯你越过州界就算犯罪。” “那总比留在乡下俄死的好。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停车吧。” 一辆旧旅行车停在田野上,车旁支着个帐篷,帐篷顶上的烟筒里冒着烟。一个中年男人揭开了旅行车的车盖,在那里检查马达。汤姆把卡车开过去,从车窗里探身出去问:“有没有禁止在这儿停车过夜的规定?”那中年男人回答说:“不知道。车子开不动了,我们只好停在这儿的。” “这儿有水吗?” 那人指着前面不远一个服务沾的小屋。“那儿有水,肯给你用一桶。” “咱们能把车子停在上块儿吗?” “这不是我们的地方。” “你们已经停支这儿了。你有权说是不是愿意要我们做邻居。” 那张显得有些为难的瘦脸露出了笑容:“当然愿意。下公路来吧。绥莉,有几个人要来眼咱们搭伴。你出来打个招呼吧。”他向帐篷里喊道,又补了句:“绥莉不大舒服。” 帐篷的门帘撩开,走出一个惟悻的妇人来,轻柔他说:“欢迎他们来吧。非常欢迎。” 汤姆把军子开进田野,和那辆淀行车并排停下。车上的人立刻下来。妈解下水桶,让露西和温菲尔德去服务站抬水。爸和那瘦子攀谈说:“你们不是俄克拉何马人吧?”“我们是迦仑那人。我叫威尔逊,艾威·威尔逊。”“我们姓约德。从萨利凛附近来的。” 诺亚、约翰叔叔和牧师扶爷爷下车,让他坐在地上。爷爷有气无力地坐下,直愣愣地瞪着眼睛。“你病了吗,爷爷?”诺亚问。“不错,病了。都快死了。” 绥莉·威尔逊走到爷爷身边。“上帐篷里去吧,你可以躺在我们床垫上歇歇。”爷爷被那温和的声音吸引了,抬起头来看看;忽然下巴颤抖,瘪嘴闭得紧紧的,呜呜地哭起来了。妈连忙过去,用宽阔的背背起爷爷送进帐篷。约翰叔叔说:“这病不轻,我一辈子没见他哭过。”他跳上卡车,搬下一条床垫来。妈从帐篷里出来,走到凯绥眼前,说:“你过去常接近病人。爷爷病了,你去看看好吗?”凯绥急忙走进帐篷。爷爷仰面躺在一条双人床垫上,两颊通红,喘着气。绥莉·威尔逊跪在一旁。帐篷里还有只铁皮炉,一桶水,一箱粮食和一只当桌子用的木箱,此外啥也没有了。凯绥捏住老人皮包骨头的手腕,问:“觉得累吗,爷爷?”老人的那双通红的眼睛寻着声音传过来,并没看见他,颤抖的嘴唇仿佛要说话,可是没说出声来。绥莉轻轻对凯绥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病?” “你是说一他可能是中风?”凯绥问。 “也许是,这种病我见过三回。” 妈撩开帐门向里张望:“奶奶要进来,行吗?” “别让她进来,她会着急的。”凯绥说。 “你看爷爷不要紧吧?” 凯绥缓慢地掇摇头。妈看青老人那张痛苦的充血的脸,退出去对奶奶说:“他好了,奶奶。他只是要歇会儿。” 奶奶沉着脸说:“我要看看他。他是个老滑头,从不说真话。”她钻进帐篷,站在床垫边上弯腰问:“你怎么啦?”爷爷的眼睛又朝她的声音转过来,嘴唇抽动着。奶奶说:“他生气呢。我早说他很滑头。今儿早上他想溜,不肯来。这会儿又发脾气。过去他不理人家的时候就这个样。”凯绥轻声对奶奶说:“不是发脾气,他病了,病得很童。”奶奶迟疑了一会,忙说:“那你千吗不做祷告?”你不是牧师吗?”凯绥说:“我跟你说过,我已经不是牧师了。” 爷爷手脚乱动,仿佛在挣扎。忽然,他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刺耳地一声叫,就安静地躺在那里,停止了呼吸。他的脸渐渐变成紫黑色。绥莉推推凯绥的肩膀,悄悄说:“舌头,他的舌头。”凯绥点点头。“你挡住奶奶。”他扳开爷爷紧闭的牙床,仲手去掏舌头。他把舌头一拽,喉咙里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呼吸声。凯缓在地上找到根小棍,用小棍按住那舌头,不匀的呼吸声呼噜呼噜地延续着。奶奶踉小鸡似的跳来跳去。大声嚷道:“祷告吧,求求你。我求你做祷告,你这家伙!” 凯绥抬头朝她望了一会。“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的圣名——” “好,好!”奶奶喊。爷爷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然后又叫了一声,就断气了。“接着祷告呀,”奶奶说。 “亚门。”凯绥说。 奶奶不做声了。帐篷外所有嘈杂的声音也都停了下来。绥莉扶着奶奶的臂膀,把她牵到外面。奶奶庄严地移动脚步,把头抬得高高的。她代表全家这么走,代表全家这么昂着头。帐篷里寂静无声,凯绥终于撩开帐门,踱了出来。 爸低声问:“什么病?” “中风,”凯绥说。“急性中风。” 现在爸是一家之长了。他向威尔逊夫妇表示了谢意。然后说:“咱们想想该怎么办,接法律得去报丧,他们要收四十元,安葬费,不然就把他当叫花子处理。咱们只有一百五十块钱,给他们拿走四十块去葬爷爷,咱们就到不了加利福尼亚了——” 男人们焦躁不安地望着眼前那片逐渐暗下去的地面。爸柔声他说:“爷爷亲手埋了他的爸,搞得很体面。那时候,一个人有权让亲生的儿子埋葬他,做儿子的也有权埋他的父亲。” “法律如今不同了。”约翰叔叔说。 “有时候只好不管法律,”爸说。“我是说,我有权埋葬我的父亲。谁有话说吗?” 凯绥说:“不得不做的事,你有权去做。” 爸问约翰叔叔:“你也有权呀。你反对吗?” “不,不反对。只是这好象把他偷偷藏了起来。爷爷做事向来是光明正大的。” 爸不好意思他说:“我们没法照爷爷那么做了。我们得趁钱没花光前赶到加利福尼亚。” 汤姆插嘴说:“政府对死人比活人关心,要是有人挖出了尸体,他们会大惊小怪当作谋杀案,调查他是谁,怎么死的。我主张写张纸条放在瓶里,跟爷爷埋在一起。讲明他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葬在这儿。” 爸认为汤姆的办法很好,爷爷知道跟自己的名字埋在一起,也不会过于觉得凄凉。 妈问爸要了两枚半元的银币,端了盆水进帐篷去给爷爷装殓。帐篷里几乎全黑了,绥莉进来点上支蜡烛,又出去跟罗撒香一起做晚饭。妈低头看了一会死去的老人,满怀怜恤地从自己的围裙上撕下一条布,把爷爷的下巴捆起来,把他的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又给他摸平眼皮,每只眼睛放上一枚银币。 绥莉探进头来问:“要我帮忙吗?”妈说:“请进来,我正想我你。我想给爷爷全身抹一抹,可是没有农裳好换了。再说,你的被子也弄脏了。就用你的被子把爷爷裹起来吧。我们另赔给你一条。”绥莉说:“哪儿的话,我们很乐意帮忙。我心里好久没有觉得这样踏实了。谁都该帮助别人。” 妈仔细包裹好爷爷,扯起一个被角,蒙住爷爷的头。绥莉递给她六七很大别针,说:“老太太倒还想得开。”妈用别针把被子别牢,说:“她年纪太大了,只怕还不太清楚出了什么事。再说,我们这些人忍耐惯了。爷爷这样落葬也不坏了,有牧师看着他进坟墓,亲人也都在身边。”她站起来,忽然身子一晃,绥莉连忙把她扶住。妈不好意思他说:“没啥,困了,你知道,前一阵收拾动身就忙得够呛。” 她们俩走出帐篷。罗撒香在篝火旁烧开水,见妈出来,上前问道:“妈,我问你——”妈说:“又受惊了?唉,你想一点不愁,太太平平渡过九个月,那是办不到的。”“这会不会影响孩子?”“有句老话,‘愁里生下来的孩子日后有福气’。是吗,威尔逊太太?”“我还听说过另一句话:‘生出的时候太快活,长大了爱发愁’。”绥莉说。 男人们轮流在刨坑。刨到齐肩深的时候,爸让汤姆去写那纸条,其余的人继续往下刨。绥莉借给汤姆半截铅笔,还拿来本《圣经》,说:“这书前头有张白纸,你写在那上头,撕下来就是了。”汤姆在书后的扉页上写了些老大的字,写好了念给妈听:“这人叫威廉·詹姆士·约德,他的家人没钱交丧葬费,把他葬在这儿,他不是给杀害的,是中风死的。”妈觉得写得不坏,让添上几句《圣经》里的话,增加点宗教意味。找来找去,选了这么一句:“过失被饶忽的人,罪恶被遍掇的人,有福了。”妈洗干净一只水果瓶,把纸条装进瓶里,把瓶子塞进裹着爷爷的那个被子包里。奶奶好象睡着了,其余的人都站在墓穴边。爸对凯缓说:“你肯不肯讲几句?我们乡里安葬死人,从来不兴不做祷告。”凯绥不愿意冒充牧师骗人,可是很想给这一家子帮个忙,答应说:“我来说几句吧。”他低下头,大伙儿跟着都低下头来。凯绥庄严他说:“这位老人度过一生,死了。如今,他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们却有上千条路,还不知道该走哪条。做祷告的话,我应当给那些不知道该走哪条路的人做祷告。爷爷走上了平坦的大道。给他盖上土,让他去干他的事吧。”凯绥抬起头来。爸说了声:“亚门。”其余的人都轻轻说了声:“亚门。”于是一个接一个在墓穴里撒上。露西和温菲尔德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露西严肃他说:“爷爷躺在那下面了。”温菲尔德惊恐地看看露西,然后到篝火边,坐在地上,暗自哭起来。 两家人围着篝火一起坐下来吃晚饭。奶奶躺在离火远一点的床垫上哇哇地哭了。妈说:“这会儿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罗撒香,乖,躺在奶奶身边去陪陪她吧。”罗撒香去了。诺亚说:“真怪。爷爷死了,我并不比先前更难受。”凯绥说:“爷爷和老家是一回事。他不是刚才死的。你们带他离开老家那时候,他就死了。他想着家乡的土地;离不开那儿。” 威尔逊说,他们也不得不把哥哥甩在老家。他哥哥本来也买了辆汽车打算走的,可是他和威尔逊一样不会开车,临时我了个小伙子教他开。一天下午,他去试车,到了大路转弯的地方,他“哎哟”一声喊,猛一退,车子撞进了篱笆:又“哎哟”一声喊,打开油门,车子翻进沟里再也开不动了,他气得发疯,简直没了主意,却又不肯跟威尔逊走。威尔逊只有八十五块钱盘缠,不能耽在那儿等,只好顾自动身。动身没走一百哩,车后面的一个齿轮就坏了,花三十块钱配了一个,后来又得配条车胎,后来火花塞又炸裂了,绥莉又病倒了,不得不停下来十天。这样走走停停,已经走了三星期了。奥尔问了问车子的情形,自告奋勇,愿意帮威尔逊修车。威尔逊感激不尽,说:“不会修车,真觉得自己就象小孩那样不中用。等到了加利福尼亚,我一定要买辆好车,也许就不会抛错了。”爸说:“难就难在怎么到得了那里。” 这时候,奥尔限汤姆同时想到个主意。奥尔对汤姆说:“你跟大家说吧。” 汤姆说:“我们的车子装得过重了,威尔逊夫妇的还不太重。我们分几个人坐在他们的车上,把他们轻便的行李分些到卡车上来,我们的车就能爬山了。 对汽车,我和奥尔都内行,保管能叫那辆旧旅行车走好。咱们一路在一起开,大家都好。” 威尔逊夫妇高兴极了,却叉担心自己只剩三十块钱,会不会拖累了约德一家。妈说:“不会拖累我们的。咱们互相帮忙,就都能到达加利福尼亚。” 绥莉说:“要是半路上我又病倒了,你们就赶你们的路,我们可不能拖累你们。”妈说:“我们会照顾你的。你不是说过,不能眼看着别人有困难不帮忙吗?” 商量定当,两家人各自去睡觉。妈说:“爷爷——他好象死了有一年了。” [book_title]第十四章 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 一个人、一家人从土地上给赶走了,一辆破旧的汽车在公路上叽叽嘎嘎向西部开去,我失去了我的土地。我孤独,我彷徨。晚上,一家人在干涸的水沟里支起帐篷住下来,另一家人也把车子停在这里。俩个男人蹲在地下交谈,女人和孩子们静静地听着。你们这些讨厌变化,害怕革命的人呀,把这两个蹲着的男人拆开,叫他们互相僧恨,互相害伯,互相猜忌吧。因为这就是结合的开端,就育你们所害怕的事情的胚胎,“我失去了我的土地”在这里起了变化,产生了你们僧恨的事——“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土地”。危险就在这里,两个男人就不象一个那么孤单那么迷惘了。从这最初的“我们”产生了更危险的事:“我们有点吃的”加“我一点也没有”,要是这个算术公式的答案是“自们有点吃的”,那么情况就有了发展,运动就有了方向,只要再稍微乘上几倍,这土地这拖拉机就会是咱们的了。两个男人蹲在于涸的水沟里,一堆小小的火,一只锅里煮着屹的,女人们一声不响瞪着眼睛发呆,孩子们用心听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夜深了。婴儿伤风了。这儿有条羊毛毯,是我母亲的,拿去吧,拿去给孩子盖上。这都是会爆炸的东西。这是开端——从“我”到“我们”。 你们这些霸占大家都该有的东西的人要是能懂这个道理,你们就可以保住自己,你们要是能把因果分清,能明自潘恩、马克思、哲弗逊和列宁都是后果,而不是原因,你们就可以继续生存。但是你们没法明白。因为“占有”这一特住把你们永远冻结为“我”,把你们永远和“我们”隔开了。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大业主们遇到了日益增长的劳工团结和其他种种问题。 [book_title]第十五章 六六公路旁有家卖牛排的小吃店,老板叫奥尔,老板娘叫梅伊,他们接待各式各样的顾客,其中开运货卡车的司机是真正的主顾。一辆运货大卡车开来,有司机和助手。停下来喝怀咖啡好呜?这小吃店我挺熟。铁纱门砰地一声响。你好,梅伊!这不是大老鼠毕尔吗?这位朋友是谁?他这是跑头一趟吧?吃点什么?来杯咖啡。你们今儿卖什么馅饼? 香蕉奶油馅,菠萝奶油馅,还有苹果馅。 要苹果馅的。等等,那又大又厚的是什么饼? 香蕉奶油的。 给我切一块吧,来一大块。 卡车司机才是真正的主顾。他们每人会留下两毛五分钱。一毛五是饼子咖啡钱,一毛是给梅伊的小费。 两位顾客并排坐在凳子上。毕尔吹着咖啡,说:你该到六六公路上去看看。从没见过这么多车。全往西开。 他同伴说:今儿早上我们看见回车祸。一辆讲究的轿车撞上一辆卡车。 开轿车那家伙象喝醉了,开足九十哩,超过了我们,恰巧对面来一辆车,他往旁边一闪,就撞上了卡车,水箱撞得翘了起来,驾驶盘套在他身上。那卡车装满了炉子、锅子跟床垫,还有小孩跟鸡。被窝、小鸡和孩子们撞得满天飞,撞死了一个孩子。开卡车那老头呆呆地站在那儿,瞪起眼睛望着死去的孩子,问他什么都不答腔,跟哑巴似的。天哪,这条路上到处是那些往西部搬的人家。我真不懂,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梅伊说:也不知道他们要往哪儿去。有时候上这儿买点汽油,却难得买别的什么。人家说他们会偷东西,我们倒没给偷过。 毕尔望望窗外。最好把你们的东西看好。这会儿就有几个那样的人来找你们。 一辆二十年代的旧轿车停下来。车子后座上一个个口袋几乎堆到车顶,口袋上面坐着两个男孩。车上走下个黑头发尖面孔的男人,两个男孩也从那堆东西顶上溜下地来。 梅伊走出柜台,站到门口。 恳求用过水之后,那男人站在铁纱门眼前,问,能帮忙卖个面包给我们吗,小姐? 这儿不是杂货铺,我们买来的面包要做三明治用。要是卖面包,自己就别做生意了。 我们饿了。听说前面好远都买不到面包。 那干吗不买三明治呢?我们有很好吃的三明洽,夹碎牛排的。 怎么不想买那个。我们钱不多了,买不起。花一毛钱,得填饱全家的肚子。 奥尔不耐烦地喊道:梅伊,积积德,把面包卖给他吧。 梅伊耸耸肩膀,表示碰到这种事儿真是无可奈何。她拉开铁纱门,那男人带着一股汗臭进来。两个孩子缩手缩脚跟进来,他们立刻走到放糖果的玻璃柜眼前,眼睁睁地望着里面。他们并不存什么奢望,只不过看到居然还有这么讲究的东西,有点纳闷罢了。梅伊拿出个蜡纸包的长面包来。我们只有这种一毛五一个的面包。 能不能帮帮忙,给我切一毛钱的? 奥尔大声说:见鬼,梅伊。你把这个面包给他们吧。 男人望着奥尔。不,我们要买一毛钱的,先生。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钱紧得很,不得不精打细算。 梅伊说:就算一毛钱卖给你吧。 那可叫你们吃亏了。男人掏出钱包,伸个食指进去摸到个一毛的镍币。把这一毛钱挖出来的时候,带出一分钱来。他正打算把一分钱放回钱包,看见柄个孩子眼睁睁地盯着糖果。于是指着又大又长的带条纹的薄荷糖问:那种糖是一分钱一块的吗,小姐? 梅伊朝玻璃柜里望了一眼。哪一种? 喏,带条纹的那种。 两个孩子半张着嘴,停住呼吸,抬起眼睛望着梅伊的脸。 哦。呃,不,那是一分钱两块的。 好,那我就买两块。 两个孩子把憋住的气轻轻吐了出来。梅伊拿出两大块糖。拿着吧, 那男人说。孩子怯生生地伸过手去,每人享了一块。他们拿了糖,看也不看。 却互相望着,好象难为情似的,嘴角上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男人拿起面包,出门去了。两个小孩爬到那堆行李顶上,看不见了。那辆老爷车发出一阵吼声,继续往西去了。 毕尔对梅伊说:那不是一分钱一块的糖,那是五分钱一块的糖呀! 这跟你什么相干?梅伊说。 另一个司机说:我们该走了。他们往口袋里掏钱。毕尔把钱放在柜台上。另一个看了一眼,也把钱放在柜台上。再见! 等等,还没找钱哪! 算了吧!铁纱门砰地一声响。 奥尔,你瞧!梅伊轻声喊道。 柜台上放着两个半元的银币。 [book_title]第十六章 约德和威尔逊两家结伴,慢慢地向西行进。他们渐渐习惯了一种新的生活;公路成了他们的家,移动就是这种流浪生活的表现方式。 奥尔开着那辆旧旅行车,妈坐在他旁边,罗撒香又坐在妈旁边。“妈,到了那儿,你们打算住在乡下,摘水果过日子,是吗?”罗撒香说。妈笑了:“咱们还没到呢,还不知道那儿怎么样,得走着瞧。” “我和康尼不愿意再住在乡下了。” 妈露出几分愁容。“你们不打算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 吗?” “我们全谈过了,妈。我们要住在城里,康尼到店里或者厂里找个工作。他还打算上函授学校,自修无线电。等他学会了本事,说不定自己能开个铺子。我们就可以时常看看电影。我生孩子的时候,康尼说可以请大夫来接生,说不定可以到医院里去生。我们还要买辆汽车,小小的汽车。还要买个电熨斗。把娃娃打扮得一身新。康尼自修的时候,日子也许不太容易过,不过等孩子生下来,他总该自修完了,我们就可以安个家。不一定太讲究,对孩子合适就行。我甚至想,说不定咱们都能住在城里,康尼开了店,奥尔也许可以帮他做伙计。” 妈出神地听着,说:“我不愿意你离开我们。一家子拆散了不好。” 奥尔哼了一声,“我给他帮忙?叫康尼给我帮忙怎么样?他以为只有他这个混帐东西才会自修吗?” 妈忽然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好梦。引擎微微发出轧啦轧啦的声音。奥尔有些紧张,他开快车,那声音更大。他开慢点听听,再开诀点听听,轧啦轧啦的声音变成了金属相碰的巨响。奥尔按按喇叭,把车子开到路边。前面汤姆开的卡车也慢慢倒回来。他们俩断定是连动杆出了毛病,要配一根才行。可是配这玩意儿得退回昨天歇息的地方去,明天又是星期,啥也买不到。要是星期一能配到,修好也得星期二了。爸担心耽搁日子多了,半路把钱用光。汤姆出了个主意:别人都乘上卡车走,他和凯绥留下,旅行车走起来要比卡车快一倍,等旅行车修好,他们俩就日夜兼程赶上去。 爸说:“我觉得汤姆的主意不错。咱们全搁在这儿没啥好处。天黑以前我们述可以赶五十哩或者一百哩路。”妈担忧地问汤姆:“你怎么找得到我们呢?” “咱们都走这条路,一直是这条六六公路。” “要是我们先到加利福尼亚,转上了岔路呢?” “别发愁,我们能找到你们的,加利福尼亚又不是整个世界。” “从地图上看,可大得不得了呢。” 爸征求大家的意见。约翰和威尔逊全都赞成。凯绥也同意留下来做汤姆的帮手。爸说:“既然决定这么办,我们快走吧。” 妈走到他面前,说:“我不定!” 妈这反抗叫爸大吃一惊,“你不走,这是什么意思?你非走不可,你得照料这一家子。” 妈到旅行车旁边,从后座车底里摸出柄旋螺丝用的铁扳手,在手上掂掂说:”我不走。” “我一定要你走,我们打定主意了。” “除非打我一顿,可你未必有这个胆量。你要是动手打,我就跟你拚命,我敢赌咒,非把你打得四脚朝天不可。”“真泼,从没见过她这么撒泼!” 爸无可奈何地望望大家。大家瞪起眼睛望着爸,看他会不会捏起拳头来。爸的怒气并没发作,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不一会,大家知道妈胜利了。妈心里也明白。 汤姆说:“妈,你怎么啦?这样干吗呢?” “你仔细想想,你出的什么主意。”妈挥动着铁扳手。“我们还剩点啥?除了这几个人,啥也没有了。一出来,爷爷就甩下了我们.这会儿你又要拆散这一家。说是能赶上我们!要是我们停在半路,你不留神开过去了,怎么办?我们要是走得很顺当,不知道该在哪儿给你留个信,你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打听我们,咱们一路很辛苦。奶奶病了,在车上喘气。咱们还有一长段辛苦的路程呢。” 约翰叔叔说:“我们先到那儿,可以挣些钱呀。等后面的人到的时候,可能已经攒下一些钱了。” “挣钱也是枉然。能保住一家子不拆散就行。跟牛群一样,狼来了,就得紧紧地聚在一起。只要咱们在一起,都活着,我就不伯。现在威尔逊夫妇和我们在一起,牧师也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他们要走,我没话说。要是把咱们一家子拆散,我准得气疯了。” 汤姆说:“妈,我们不能都歇在这儿。这儿没水,连个阴凉的地方也难找。奶奶该耽在阴凉的地方。” “好吧,我们先走。一见有水有阴凉的地方就歇下来。卡车开回来带你去配另件。” 汤姆两手一摊,无可奈何他说:“你胜利了,妈。把那铁扳手放下吧,别伤了人。” 妈看看手里的铁家伙,惊讶得发抖,随即扔在地下。汤姆抬起扳手,关照奥尔把大家的住处安顿好了,马上回头。今晚 是星期六;也许还来得及赶到市镇上去配另件。卡车一走,汤姆就动手拆旅行车上的连动杆,凯绥给他当下手。汤拇问凯绥,怎么这两天一天说不上十句话。凯绥说他苦闷得很。他一直注意公路上的汽车,看到上百上千象他们一样的人家全往西去,就象战争时期逃难,全国都在搬家。这许多人到了那里,要是都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汤姆说:“管它呢,我只是一步一步走就是了。在监狱里四年,我天天走进牢房,走出牢房,走去吃饭,又走回来。啥也不能想,不然你就受不了。我只当出了监狱,情形总该变了,可现在还是啥也不能想。” 汤姆终于找到了毛病,有个轴承坏了,他对凯绥说:“原先不知道它要坏,也就毫不担心。现在它坏了,我们得修理,别的全顾不上想了。我不愁,也设法愁。你看见了吗,这小小的铁片跟衬圈?我心里只想着这玩意儿,比啥都重要。”凯绥说:“许多人于着各种事,蓝象你说的,他们只管一步一步走,根本不想想走到哪儿去。可要是留神听,你会听到点儿动静,有种悄悄的切切嚓嚓的响声,带着烦躁不安的味道。有些事正在进行,只是干这些事的人自己不知道罢了。这些人往西迁移,甩下他们的田庄,都会引起后果,反正会使全国都改变面貌。” 奥尔开着卡车回来,妈叫他带来了面包和肉,还有一瓶水。汤姆让凯缓留下看旅行车,自己上卡车赶去配连动杆。路上奥尔告诉汤姆说:他把大家安顿在一个有自来水的阴凉地方。在那儿歇一夜得付半块钱。爸觉得光在树底下支个帐篷就要半块钱,实在没道理。叽哩咕噜地骂,说他们在后连空气也要一桶桶卖钱了。妈却说为了奶奶的病,非歇下不可了。汤姆问,奶奶犯了什么病?奥尔说,好象疯了,跟谁都不说话,老是自言自语,大叫大嚷,象在限爷爷发脾气。奥尔还告诉汤姆,爸不知道这边究竟得花多少钱,让他给汤姆带未二十元。 汤姆说:“我这回出来真算赶上了。原以为到了家可以自在一下,现在却没有那个工夫。”奥尔说:“差点忘了。妈关照你别喝酒,别跟人拌嘴打架。她伯你又给抓回去。”汤姆说:“她操心的事太多。我不给她添麻烦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妈疼你疼得要命。你关进去以后,老一个人偷偷地哭,把眼泪往肚里咽。”“咱们谈些别的好吗,奥尔?”奥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过随便说给你听听。”汤姆说:“我知道,奥尔。也许我在监狱里耽久了,有点儿神经过敏。牢房是个慢慢把人逼疯的地方。你看见别人发疯,听见别人发疯,不久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疯了。有时候半夜有人惊叫起来,你会以为是自己在叫,有时候果真是自己在叫。” 卡车开到个旧车场。老板不在,那个伙计让汤姆他们自己找合适的连动杆。他们俩从一辆破车上拆了一根,只花了一块钱。回到凯绥守候的地方,天已经黑尽了。装上了连动杆,汤姆驾着旅行车,奥尔驾着卡车,开到大家歇宿的地方。爸说:“我还当你们要过一星期才回得来呢。”汤姆说:“我们运气好,天没黑就配到了零件。明儿一早就可以上路了。” 停车处有所高踞在山坡上的小木屋。门廊上挂着盏嘶嘶作响的汽油灯,一群投宿的男人聚在汽油灯下。店主坐在门廊下的一把椅子上,问汤姆说:“在这儿过夜吗?出五毛钱,有地方睡,有水用,有柴烧。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们。”汤姆说:“见鬼。我们睡路边,分文不花。”“只伯警察长来查夜,要请你们吃苦头。本州有条取缔流浪汉的法律,禁止在野外过夜。”“给你半块钱,我就不是流浪汉了?”“是呀。”“警察长是你的小勇子吧!”“住口,还没轮到你们这班叫化子来教训我们本地人的时候。”“我们没问你讨什么,啥时候成了叫化子啦?哼,赚我们的钱,你休想!” 汽油灯下的男人们脸色都沉了下来。爸大声喝道:“住嘴,汤姆!” “好,我住嘴。” 老板看看因成圈子的男人们,看不出任何表情。汤姆沉默了许久,缓和他说:“我不想吵架,只是评评理。不过,这也没啥好处。”店主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他问:“你有没有半块钱?”汤姆说:“钱倒有。可不愿意花在睡觉上。”“大家都得混口饭吃。”“不错。不过不要叫别人吃不成饭才好。” 爸说:“你听我说,老板。他是我家的,我们付过钱了。他不能跟我们一起过夜吗?”店主说:“半块钱一辆车。”“他没车,车停在路上。”“大家把车停在外边,进来用我这地方,一毛不拔,那可不行。”汤姆对爸说:“我跟凯绥把车开过去,明儿早上跟你们会齐。约翰叔叔跟我们走,奥尔留在这儿,”他看看店主,“你该没话说了吧?”店主马上作出小小的让步。 “只要过夜的人数跟付钱时候的人数相等就行。” 爸对众人说:“一家人分两下住,真不是滋味。我们原来有家,叫拖拉机赶出来以前,有田有地。”一个年轻的瘦子问:“是佃农吗?”“是呀,那地原先是我们自己的。”“跟我们一样。”爸说:“到了西部,总能找到活儿千,也许还能弄到块水浇田。” 门廊边站着个衣衫褴楼的男人,他听爹这么说,掉过头来问:“你家准有不少钱吧?”爸说:“钱可没有,我们干活的人多,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那边能挣到很高的工钱,等攒下钱来,我们就有办法了。”那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咳出了眼泪。“你到那边去——我的天!”他说,“去挣很高的工钱——哎呀,去摘橘子,还是摘葡萄?”汤姆气恼他说:“这有什么可笑的?”那人慢慢他说:“我呀——我已经去过了。” 大家的脸刷地转过去,一齐朝向他。“我是回乡挨饿来的,”那人说,“我宁可在老家饿死。”爸愤怒他说:“你胡说什么?传单上都说那边要人。”那人说:“传单没错,他们的确要人。可你不知道他们怎么要法。”“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你看到的那张传单上说他们要多少人?”“八百,还只是个小地方。”“什么意思?那家伙要招八百人,印了五千张传单,说不定育两万人看到了。为了这张传单,说不定有两三千人搬了家。”“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没见到印传单那家伙,你没法明白。你跟许多人家在一起支起帐篷住在水沟边。他会到帐篷里来看青,见你们没有吃的了,就问:‘要做工吗?’你说:‘当然要,先生。求你给找个活儿。’他说:‘我可以用你。’告诉你啥时候到哪儿去,说完他又去招呼别人。他其实只要两百人,跟五百人都这么说了,这五百人又转告了一些人,等你去,那儿就有一千人了。那家伙说:‘我给你们每个钟头而毛钱。’这一来,说不定走掉一半,还留下五百个饿得要命的人,只要能挣到面包就肯干。这一下你明白了吧?他招去的人愈多,这些人愈饿得厉害,他付的钱就愈少。要是招到有孩子的人,他更称心了。——唉,我扫了你们的兴,给你们说这些丧气话。” 门廊下寂然无声,汽油灯嘶嘶地叫,许多蛾子在汽灯周围飞扑。那人神色紧张地往下说:“告诉你们遇到那招工的家伙该怎么办。先问他出多少工钱,叫他把数目写下来。不这样你们就要上当。” 老板仔细打量着那个人,冷冰冰他说:“你敢说你不是捣乱分子?不是骗人的坏蛋?”那人说:“对天赌咒,我不是!”老板接着说:“那种人多得很。到处兴风作浪,搞得大家六神不安。总有一夭妻把那些捣乱分子全抓起来,把他们驱逐出境。大家都得做工,不做工活该倒霉。不能由他们捣乱。” 那衣衫褴楼的人振振精神。“我说的老实话。这是我熬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死了两个孩子,死了我的老婆,我才明白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说这些买情。两个小把戏躺在帐篷里,象小狗似的扛哆嗦,呜呜地叫,肚子胀得象猪尿泡那样,身上只剩了皮包骨头,可是我还得到处乱窜,找活儿干。我不指望挣工钱,只求一杯面粉,一调羹奶油。后来,验尸官来了,他说:‘这两个孩子是害心脏病死的。’就这样写上他那登记表。” 大伙儿沉默不语,微微张开嘴,轻轻地呼吸,两眼出神地望看。那衣衫褴楼的人看了大伙儿一遍,转身向黑地里走去。走了很久,还能听见他一步一拖地沿着公路愈去愈远。男人们心里都很不自在。有一个说:“不早了,该去睡了。”老板说:“是个流浪汉,如今这条路上,流浪汉多得要命。” 他也沉默下来。 汤姆说:“我去看看妈,回头再把车开走。”爸说:“要是那家伙说的是真话呢?”枚师说:“他说的是真话。是他亲身的经历,并不是捣乱。” 汤姆问:“我们怎么办?也会这样下场吗?”凯绥说:“不知道。”爸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走近帐篷,妈迎了出来。她说:“都睡了。奶奶好容易也睡着了。” 爸轻轻咳了一声:“刚才有人说——”汤姆使劲拉拉爸的胳膊,说:“他那些话毫无意思。妈,车修好了,我们开出一段路,停在右手边,明儿可要留神找我们呀。”然后跟凯绥和约翰叔叔一起离开帐篷。 走过老板身边,汤姆对老板说:“你那汽油,灯油快点完了。”“唔,今晚反正该收摊了。”“不会有半块钱打路上滚来了吧?”“别来惹我!我认得你,你也是那种捣乱分子。”“不错,我是布尔什维克。”“到处是你们这些家伙,实在太多了。” 他们出了门廊,钻进旧旅行车。汤姆不由得哈哈大笑,拾起一块泥巴对汽油灯扔去。他们听见泥块打中了木屋,看见店主从椅子上跳起来,向黑暗里张望。 [book_title]第十七章 流民的汽车象硬壳虫似的在这条横贯全国的公路上往西爬去。到天黑,又象硬壳虫似的聚集在有水和能避风雨的地方。只要有一家靠有水的地方支起了帐篷,另一家为了用水,为了结伴,也就在那儿支起帐篷来,第三家因为有前两家的开辟,也觉得那儿很中意。到太阳西下,那儿就有二十来户人家——二十几辆车了。 晚上,出现了奇怪的情形:二十来家变成了一家。孩子们成了大家的孩子,丢了老家成了大家共同的损失,西部的好光景成了大家共同的美梦。一个生病的孩子,会在二十家百来个人的心头投下绝望的阴影:如果育人在帐篷里生产,会使百来个人悄悄担一夜心,第二天早晨,又使这百来个人满心欢喜,会在一无所有的家里发现一件送给新生婴儿的礼物。晚上在篝火边一坐,二十家人就成了一家。他们成了宿营的单元,共同度过黄昏和夜晚的单元。有人取出六弦琴弹奏起来。都是民间的歌曲,大家就在夜色中歌唱。每夜都产生个世界,到天亮,这个世界又象马戏班似的拆散了。起初,人们对这种临时建成随即又拆散的世界还有点儿陌生。然而他们渐渐学会了建设世界的技能。于是领袖出现了,法律形成了,种种规则实施起来了。随着向西迁移,这些世界渐渐完备,建设者有了越来越丰富的经验。这些人家懂得了必须尊重哪些权利。譬如互不侵犯私生活的权利:各自保守历史秘密的权利;说和听的权利;拒绝帮忙或者接受援助的权利,帮助别人或者谢绝帮助的权利;少年求爱或者少女接受求爱的权利;饥饿的人要吃的权利:还有在一切权利之上的孕妇和病人受到照顾的权利等等。 这些人家懂得了有些权利是有害的,必须清除。譬如侵犯人家私生活的权利;别人在帐篷里安睡你去吵吵闹闹的权利,奸淫盗窃和谋杀的权利等等。因为如果允许这类权利存在,这些小小的世界就一夜也不得安生。随着这些世界西迁,规则成了法律,虽然没有谁对这些人家这么宣布过。把帐篷附近搞得稀脏是非法的,弄脏饮水也是非法的;在挨俄的人身旁大嚼又不请他分享也是非法的。 有了法律也就有了惩罚。惩罚只有两种:一场既快又狠的殴斗或者驱逐。驱逐是最重的惩罚,破坏法律的恶名从此跟住受罚的人,任何一个世界都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遵守规则的人家都知道,在这些世界里他们能得到安全。一种保险制度也在这些世界里形成。有东西吃的得养活没东西吃的,这也就保证了自己不至于挨饿。每逢一个婴儿死了,就会在帐篷口积起一叠银币,因为婴儿必须好好埋葬,它的一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享受了。 这些世界是在晚上建成的。打公路上来的人用帐篷,用他们的良心和头脑建成了这些世界。这些人家过去在夜里各有各的房屋,白天各有各的田地,都是界限分明的,现在他们组成了新的单位,界限也改变了。在漫长炎热的白天,他们坐在缓缓西去的汽车里,到夜里,他们跟遇到的任何集体结合起来。他们就这样改变着他们的社会主活——世界上只有人类才能这样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已经不是农民,而是流民了。原先倾注在田地上的想头和打算,现在倾注在路上,倾注在远方,在西部了。他想的和担忧的,已经跟雨量风沙,跟农作物的生长不再相干,一双双眼睛盯住了车轮,一对对耳朵倾听着隆隆响的马达,一颗颗心关注着机油、汽油和越磨越薄的轮胎。这时候,坏了一样零件就是一场悲剧。这时候,经常桂在心头的就是晚上的水和火上的食物。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继续前进的体力和意志。过去大家害怕旱灾或是水灾,现在却害怕种种足以阻碍西去的事,大家的心早已提前飞到了西部。 [book_title]第十八章 汽车使劲地爬过一些山坡,上了平坦的高原。水逐渐稀罕了,得花钱买,五分,一毛,一毛五一加仑。然后又有一些山峰,他们避开太阳,开夜车越过顶峰,慢腾腾地下坡,天亮的时候,就看见山下的科罗拉多河了。车子过了桥,开进遍地砂石的荒原。爸嚷道:“到加利福尼亚了!”汤姆说:“才到沙漠,得找个有水的地方休息一下。” 公路跟河流平行,河水在绿色的芦苇丛里奔流。河边有个停宿处,两辆汽车找了片空地停下,威尔逊支起了帐篷,约德家也把大油布绷上了绳子,搭好帐篷,汤姆说:“我要去河里洗个澡,在树荫底下睡上一天。有谁一起去?”男人都去了,他们在柳树丛里脱去衣裳,下河坐在水里,把头露出水面,用河沙擦着身子。各人颈项以下手腕以上都是白的,手跟脸却晒成了棕黄色,锁骨上都有个棕黄色的V字形。 爸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高山,说:“咱们就是从那些山里过来的。”约翰叔叔把头没进水里。“这就是加利福尼亚啊?看样子并不怎么富庶。”汤姆说:“还役过沙漠呢。听说沙漠糟透了。”诺亚问:“今晚打算过沙漠吗?” 汤姆转问爸:“你看怎样?”爸说:“我没主见。稍微休息休息也好,尤其是奶奶。要不然,我倒想旱些过了沙漠,安顿下来找活儿干。大概只剩四十块钱了。要大家有活儿干了,挣点钱,就放心了。”诺亚懒洋洋他说:“我只想永远耽在这儿。在水里躺着,不挨饿,不发愁。象窝小猪躺在泥里似的,一辈子躺在水里。” 两个男人走来,朝他们喊:“能让我们到水里来坐坐吗?”“这又不是我们的河。来吧!”那两个人脱去工装裤,剥下汗水湿透的蓝衬衫,跨进水里。他们是父子俩。 爸客气地问:“上西部去?”“不。打西部回乡。我们在西部挣不到饭吃。”“回乡能过活吗?”“不能,可至少能饿死在熟悉的乡亲们中间,不会饿死在那些恨我们的人中间。”爸说:“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了。人家干吗恨你?”那人问:“你们要上西部去?”“正赶路呢。”“别听我说的,你们亲眼去看看好了。”汤姆说:“谁都想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弄明白呀。” “你们真想知道的话,我倒是个欢喜打听而且自己动过点脑筋的人。那是个好地方,可是早给人占了。你们过了沙漠,绕过倍尔菲克,就到了。那么漂亮的地方,真是一辈子没见过。满眼果树葡萄,风景再好没有。你们会经过一片荒废的好地,那 是土地富产公司的地。只要他们不打算种植,那地就得荒废下去。你要去种上一点庄稼,就得坐牢。” “很好的地,他们不种?” “是的,简直能把你气死。你还没见人家那副怪模怪样的神气,他们看看你,那脸色就象在说:‘我讨厌你们这班穷鬼’。警察撵得你到处不能安身。你想支起帐篷在路边住下,他们也会把你赶跑。你述没让人叫过’俄克佬’呢!”汤姆问:“‘俄克佬’,这是什么意思?”“俄克佬本来说你是俄克拉何马人,没啥不好,现在这个称呼,就等于瘪三,下流胚。听说咱们家乡有三十万人在那边,都过着猪一般的生活,因为那儿什么都有主了,一点儿不剩。占着土地的人拚命要保住他们的产业,哪怕把全世界的人杀光也不肯放手。不过他们也伯,他们知道挨饿的人只要能挣到饭吃,啥都干得出来,因此又害怕,又着急,甚至彼此也不和好。” 汤姆又问:“要是找得到工作,攒些钱,能不能买小小一块地呢?”年纪大的那个哈哈大笑,看看他的儿子,他儿子也咧着嘴笑。那人说:“你根本找不到固定的工作。每天打另工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还得看人家的白眼,上人家的当。总之,你一点办法也没有。”爸问:“一个人要是肯苦干,也没有办法?”“我说不准。到了那边,你们也许能找到固定的活干,那就算我撒谎。不过去那儿的人多半非常倒霉。” 爸转过头去看看约翰叔叔。“你老不开口,到底有啥想法?”约翰叔叔皱起眉头,说:“我根本不去想它。咱们要到那边去,是吗?不管怎样,反正得去。到了那边,找得到活千就干活,找不到活干就等着。在这儿说些废话,毫无用处。”汤姆大笑起来。“约翰叔叔不大说话,说出话来倒很有道理。咱们今晚就上路吧,爸?”“也好。早点过了沙漠也好。” “那我要到林子里去睡一觉。”汤姆站起来,走上沙滩,把衣服穿在湿淋淋的身上。他走进柳林,找个树荫躺下。诺亚跟了过来,“汤姆!”他喊了声。汤姆问:“什么?”“汤姆,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汤姆坐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意离开这条河。我要沿着这条河往下走。找根绳子,钓鱼。在好好的一条河边是饿不死人的。”“你丢得下家里人?丢得下吗?”“顾不上了。我舍不得离开这条河。汤姆,你知道家里人对我都很好,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把我放在心上。” “你疯了!”“不,我没疯。我对自己很清楚。我知道他们都会难过的。但是——哎,我反正不跟你们去了。你告诉妈吧,汤姆。”“听我说,你这个傻瓜——”“说也没用。我也很难过,但是顾本上了。”他急忙转身,沿着河往下游走去。汤姆想追上去,却又站住了。他看诺亚顺着河边,在树林间忽隐忽现,身子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于是他抓抓头皮,回到树荫下躺下来睡觉。奶奶光身盖条窗帘躺在床垫上说胡话:“威尔,你真脏!你一辈子干净不了。你这个猪猡!”妈坐在旁边,用硬纸板给奶奶振风赶苍蝇。罗撒香坐在另一边,望着她母亲。 一个穿黑色衣裳的女人钻进帐篷来。“听说这里有人快升天了。上帝保佑!”“她路上辛苦了,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妈紧张他说。那女人弯下腰,一只手在奶奶额头上一按,“不错,快升天了。我们帐篷里育六个福音会信徒,我把他们叫来做场祷告。”妈板起脸说:“不,不对,奶奶是累了。做祷告她受不了的。”“受不了那稣柔和的声气?你们不是教徒吗?”“我们向来信教。可是我们赶了一夜路,奶奶累了。我们不想麻烦你们。”“不麻烦。就算麻烦,为了一个升天的灵魂,我们愿意效劳。”“谢谢,我们不要在这帐篷里做什么祷告!”那女人朝妈望了一会,说:“哎,我们不愿意眼看一个姐妹去世,而不给她祷告。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帐篷里做。大嫂,我们宽恕你的铁石心肠。”妈别转头,那女人很不自在地走了出去。 罗撒香喊:“妈!”妈问:“什么?”“你怎么不让他们来做祷告呢?” “我也不知道。福音会的教徒都是好人。他们特别会号哭。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我会受不了的,我的心会碎的。” 不远传来一阵祷告的声音,从吟涌到歌唱,有人领有人和,忽决忽慢,时起时落。忽然有个女人的哭诉声越来越高,另一个女声和一个男声跟了上来,都象野兽在嚎叫。妈听得心里发慌,罗撒香低声哭泣起来。奶奶起先随着那嚎叫声呜呜哀哭,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呼吸渐渐平稳,睡着了。妈有点儿内疚,对罗撒香说:“也许我对不起那些好人。奶奶睡着了,你也躺下歇歇。”她俩在奶奶身边躺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把妈在迷迷糊糊中吵醒。妈连忙坐起来,只见一个身穿制服,腰带上挂着手枪的警察把身子探进帐篷来。 妈问:“你要干吗,先生?”警察问:“谁住这儿?”“这会儿只有祖孙三代三个女人,男人们到河里洗澡去了。”“你们打哪儿来?”“俄克拉何马。”“你们不能耽在这儿。”“我们今晚打算过沙漠,就要走的。”“那好。要是明天你们还在这儿,我就要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妈气得脸色铁青,慢慢站起来,从炊具箱里取了只长柄的铁锅,说:“先生,你穿着制服,还带着枪。你要问我打哪儿来,该小声点!”她举起铁锅就向那人冲去。那人拔出手枪。妈说:“开枪吧,想吓唬女人!亏得男人都不在这儿,他们会把你揍成肉酱的。要是在我们家乡,你可得当心点!”那人退后两步说:“这儿不是你们的家乡,这儿是加利福尼亚。我们不欢迎你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要是明天还在这儿,我准把你们抓起来!”他转身去另一个帐篷。 妈惶惑地低声说:“俄克佬?俄克佬。”她让露西把汤姆从河边叫回来。 汤姆问:“什么事,妈?”“我很担心。警察来过了,说我们不能耽在这儿。 我伯他跟你谈话,只伯你会揍他。”“我干吗要揍警察?”妈微微一笑,“他说话那神气真可恶,我都差点儿揍他。”汤姆哈哈大笑,抓性妈的臂膀使劲摇了几下,“妈,我只知道你是挺和善的,现在怎么变了?上回你拿铁扳手对付我们,这会儿又要动手揍警察,真是个泼辣的老太婆。” 迟疑了一会,妈说:“汤姆,那警察叫我们俄克佬,他说不欢迎我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耽在这儿。”“我想象得出他那副神气,”汤姆沉思了一会,又说:“妈,你说我是个坏蛋吗?该再关起来吗?”“妈问:“问这干吗?” “我恨不得给那警察一拳。”妈开心地笑了,“我不是差点请他吃铁锅吗?” 然后把警察要他们当夜就走的话告诉了汤姆。汤姆很不自在地说:“妈,告诉你一件事,诺亚顺河往下游去了,他不肯跟咱们一块儿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妈才明白汤姆的话,问:“为什么?” “他说他是不得已,非留在这儿不可。”“他吃什么呢?”“他说捉鱼吃。” 沉默了许久,妈说:“一家人要拆散了。真不知道怎么好。唉,唉!我不能往下想了。” 汤姆望见露西和温菲尔德就在附近,让露西到河边去时家里人,又让温菲尔德去告诉威尔逊夫妇说就要动身。男人们回来,知道警察来过了,又知道了诺亚的事,爸直责备自己:“全怪我,全是我的过错。” 威尔逊走来告别。“我们走不成了。绥莉病了,过沙漠只怕活不成,她得休息休息。”汤姆说:“警察说要是咱们明天还在这儿,就要把咱们抓起来。”“那也只好由他了。要叫我们坐牢,也只好随他们的便。反正绥莉走不了。她必须休息休息,养养精神。” 爸说:“最好我们还是等你们一起走。”威尔逊说:“不,承你们待我们很好,但是你们不能耽搁了,该旱些找工作。”“你们可一无所有啦。” “跟你们同路的时候就一无所有了。别叫我们难受吧。你们快走,不然我要急死了。” 妈招手让爸进帐篷去说话。威尔逊转身请凯绥去看看绥莉。 绥莉知道要是过沙漠,自己准活不成,却主张跟约德家一起走,好歹可以让威尔逊到达那儿。威尔逊执意不肯。她想请凯绥为她做祷告。凯绥温和地跟她说,他不是牧师了,做的祷告不中用。绥莉说,爷爷死的时候,凯绥做过祷告,她就要凯绥为她做一次那样的祷告,而且只要他在心里祷告一下就行了。凯绥低下了头,等他再抬起头来,绥莉宽心多了,说:“很好,我要的正是这个,有个人在我身边做一次祷告。”凯绥不理解绥莉的心情,说:“说不定你休息几天就可以跟着来了。”绥莉慢慢地摇摇头说:“我这病表面看不出来。我知道是什么病,只是没告诉他。他一知道准受不了。说不定在夜里,在他睡着的时候就——他醒来知道就不至于那么难受。”凯绥问绥莉,是不是想叫自己留下来陪她。缓莉说:“不。”她跟凯绥讲,小时候她歌唱得很好,邻近的人都爱听。她唱着,大家站在那儿听着,她觉得自己跟大家特别亲近,没有一点隔阂。她只是再想尝尝当初那种亲密无间的滋味,才请凯绥来做祷告,她以为唱歌跟祷告是同样的事。凯绥低头望着她说:“再会吧。”然后走出阴暗的帐篷。男人们把行李装上了卡车。妈到威尔逊的帐篷里去耽了十分钟,然后默然无声地出来,说:“可以动身了。”爸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破票子,递给威尔逊说:“这个请收下。”又指着地上一盆腌猪肉和半袋土豆说:“还有那个。”威尔逊使劲地摇头,“我不能要。你们自己也不多了。”爸说,“足够到那儿了,到了那儿我们就可以做工的。”“我不能要。硬要我拿,我就生气了。”妈从爸手上拿过那两张钞票,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盛腌肉的铁盆下面,说:“就放在这里。你不拿,别人会拿走的。”威尔逊低着头,转身走进他的帐篷,随手把门帘放下。等了几分钟,一家人登上卡车。爸喊道:“再会,威尔逊,威尔逊太太!” 帐篷里没有回答,卡车就开动了。上山坡往公路开去的时候,妈朝后望望,只见威尔逊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帐篷前面,瞪眼望着他们。妈向他挥挥手,他没有反应。到镇上,汤姆把卡车开进服务站,检查了一下轮胎漏不漏气,水箱油箱都装满了,还买了两听五加仑装的汽油,一听两加仑装的机油。站上的服务员说:“乘这样的车子过沙漠,你们真有胆量。”汤姆笑笑说:“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做事也就用不着胆量了。我们对付着开吧。”黄昏,他们到了沙漠地区。寸草不生的沙漠在落日照耀下变成一片红色,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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