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东京人
[book_author]川端康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26247
[book_dec]《东京人》是川端康成长篇小说代表作,分上下两册,描绘了战后东京一户平凡人家的悲欢离合,展现了日本社会的众生相。《东京人》洋洋洒洒60万字,直面美的残缺与毁灭,生存的艰难,人的欲望与孤独。住在东京的人,都是没有故乡的人。丧夫的敬子认识了岛木俊三和他女儿弓子。俊三的妻子因病长年在外地疗养,敬子和俊三便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家庭。敬子的生意越来越好,她不但撑起全家开支,还承担俊三妻子的医疗费用,但俊三的公司却濒临破产。有一天,俊三忽然不告而别、销声匿迹。在有如两片破碎镜子一样重组的家里,敬子同她的亲生儿女、养女一道,在离合悲欢中体味着世间人情与善意,讲述着一个饱含爱与孤独的东京故事。
[book_img]Z_9192.jpg
[book_chapter]东京人上
[book_title]菖蒲澡
敬子把瓜子形翡翠戒指套进左手的无名指,仔细端详着。朝子对着她的后背说:
“妈妈,给钱。”
“上哪儿去?”
敬子依然欣赏着戒指。
“看高尔基的《在底层》。话剧。”
“《在底层》是话剧,这我知道。”
“连义宫先生都说,这剧看一遍不够……”
“哦?”
“一点开演,快来不及了。”
“多少钱?”
“给一千日元,行吗?”
“不行。给一半都够勉强的了。”
敬子这才转过身来。她四十三岁,风韵犹存。
朝子二十岁,深蓝色的裙式大衣,饰带紧束着婀娜细腰,长相略显严厉,似乎带着几分不悦的神色。
敬子从手提包里找出一张五百日元的钞票,一声不响地递给朝子。
朝子面无表情地接过来,连声“谢谢”也没有。她走到门外,留下一串不满的脚步声。
最近这一阵子,敬子只要一看到朝子不高兴,就像自己受谴责似的心里难受。对朝子的哥哥清也是如此。现在只有对最小的弓子才能袒露母女之爱。
“啊,十二点了。”敬子伸手拧开收音机的开关,看着金壳坤表的长短针重叠到一起。收音机传来中午的报时声。
敬子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对时间。这是最高级的百达翡丽表,分秒不差、准确无误。她心头一阵痛快。
翡翠七十万日元,百达翡丽表二十五万日元,这两样东西都等着买主。敬子是珠宝与钟表的中间商。
收音机播送完新闻,开始播放木琴独奏的比才的《卡门》。这时,敬子听见有人从二楼下来的沉重脚步声。她急忙把戒指和手表分别装进精致的小盒子里,再放进手提包,准备对付这脚步声。
昨天夜里,她和发出这脚步声的人闹了点别扭,所以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他。
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停住了。
俊三在法兰绒睡衣外面套着绉绸棉袍,裹着腰带,面对院子里明媚的嫩叶,若有所思地呆立着。
他的后背显出潦倒落魄的样子,连敬子都不由得心酸难受。
“你喝茶吗?”敬子尽量保持平静自然的声音。
敬子的丈夫死于战场,她现在和岛木俊三住在一起。清和朝子是她与前夫的孩子,弓子是俊三带过来的,和敬子没有血缘关系。
俊三走到紫檀木桌前,无精打采地坐下来,可能是服用安眠药的缘故,脸显得浮肿苍白。
“能不能把你放在二楼的东西搬下来?”
“什么?”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之言,敬子一下子没醒悟过来。
一号是五一劳动节,二号是星期天,三号是宪法颁布纪念日,今天又是端午节(男孩节),这几天连休。昨天,俊三很晚才从公司回来,醉醺醺地抱着敬子,嘴里呼喊着分居的妻子的名字:
“京子……”
一阵尴尬不悦以后,俊三居然还要敬子拿这个家做抵押,给他筹措一笔钱。这栋房子是敬子四五年前用自己的钱盖起来的。
“喝醉了吧?现在就剩这房子是咱们俩的指靠了。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把房子租个好价钱,或者开旅馆,还能对付着过日子。这些话我不是常常挂在嘴边吗?现在已经到这个关头了?”敬子说。
俊三的出版社由于资金周转不开,岌岌可危。他盘算着拿这个家做抵押,大概可以借到两百万日元,把这笔钱投进去,能抵挡一阵子吧。但敬子不想失去这个家。
清和朝子本来就对母亲和俊三的关系冷眼相看,要是现在敬子再向俊三示弱,这个家也许就会四分五裂。
“一个女人辛辛苦苦建起的家,难道你这个堂堂男子汉……太叫人伤心了!”
“好,叫你伤心。要是破产了,那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敬子觉得俊三喝多了,不过还是提高了嗓门。
这时,房子的隔扇门打开了,弓子没精打采地嘟囔道:“爸爸,别难为妈妈了。”争吵才平息下来。
“弓子,谢谢你。你休息吧。”敬子的声音缓和下来。
但敬子到楼下的房间睡觉去了。他们同居以后还从来没有这样过。
最近这半年,俊三惨淡经营,得了失眠症,脾气变得暴躁起来,成天板着脸,说话做事不合常理,也不给家里生活费。
敬子只好出让了股票,珠宝与钟表的生意还不错,佣金进来的时候,还给俊三生病的妻子寄医疗费。
敬子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以前又做过不少买卖,所以当男人事业不顺的时候,她只有同情,绝不会抱怨责怪,也不会惊慌失措。
到了今天早晨,俊三气还没消,像把讨厌鬼驱逐出门一样,竟要敬子把衣柜等家具用品统统搬到楼下来。敬子不明白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敬子左手支着下巴,一双大眼睛看着俊三苍白的嘴唇,声调又变得冷静拘板起来。
“搬可以,只是一动大家具,到处都是灰尘,跟大扫除一样。还是你到楼下挑一个房间睡吧。”
“我不过想换换心情,要是这么麻烦就算了。”
俊三的表情像被打败的狗一样狼狈周章,他依然袖着手,六七年前那种男子汉的风度荡然无存。
敬子忽然站起来走到厨房,吩咐女佣给俊三安排早餐。
“今天的洗澡水里放菖蒲了吧?”她又问了一句。
这两三年,敬子养成一个习惯,外出之前一定要入浴。
带着贵重的珠宝与手表走访身份地位与之匹配的人士时,要尽量让对方觉得她年轻美貌。这不仅出于女人的爱美之心,也是做买卖的一个窍门。要推销高价的戒指,自己先要显得气度不凡,不能缩手缩脚、小里小气,或者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就连出入坐高级轿车也是敬子用心良苦之处。
整个家里,就数浴室最讲究。敬子说是“考虑到将来改为旅馆”,其实是为了自己可以舒心惬意地修饰容貌。
透过齐腰高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隔壁宅院的树木。有点洗温泉的气氛。
这是一种新式的煤气热水器,速度快,内藏煤气灶,在澡盆里拧动小把手可以开关煤气。
敬子打开扁柏木门,只见弓子泡在热水里正在甩菖蒲叶。
“哎呀,妈妈,你还没洗啊?”
“弓子,你正在洗啊?”
“哥哥姐姐都洗了,我以为你也早洗完了。”
弓子能和敬子一起入浴,显得很高兴。敬子也泡在热水里,心情又轻松起来。
弓子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到这个家里来的,所以她不仅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敬子没有血缘关系,也明白正是这个女人从自己的生母手里夺走了爸爸。但现在弓子对敬子就像亲生母亲一样亲热,纯朴率真得令人觉得过于幼稚。
今年的母亲节快到了。去年的母亲节,把一束粉红色石竹花送给敬子的,不是她的亲生子女清和朝子,而是弓子。弓子平时叫她“妈妈”,只有那一天叫她“母亲”。敬子感动得热泪晶莹,说不出话来。
怀弓子的时候,她的母亲得了肺病,可能是分娩使病情更加恶化,因此弓子从小由奶奶抚养,后来母亲住院治疗。不久父亲应征人伍,奶奶一死,弓子只好东家西家地寄居。
父亲和敬子住到一起以后,弓子才算在一个家庭里稳定下来,也许她第一次这样安心平静地生活,甚至感到幸福。敬子也移情于弓子,弓子一切都依赖敬子。
敬子的两个亲生子女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弓子的娇丽美貌惊羡不已,对母亲和弓子的亲情并不嫉妒,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弓子依然泡在热水里。“妈妈,菖蒲长虫了。”
“什么虫?”
“你看。”
“在哪里……什么呀,弓子,这是菖蒲的花。”
敬子拾起淡黄色的穗状小花,逗弄弓子的耳朵。弓子的耳垂丰厚可爱。
“啊……别……别……妈妈。”
“这是花呀。”
“菖蒲的花不是紫色和白色的吗?绘画与和服的图案上都有的那种大花……”
“你说的是菖兰和溪荪,叶和茎都没这么香。这种菖蒲还可以提取香料呢。”
“我不喜欢这种香味。是不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洗过菖蒲澡的缘故?”弓子若有所忆地说,“妈妈每年都洗柚子澡、菖蒲澡吧?”
“早些时候住在平民区,一到端午节,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悬挂着菖蒲和艾蒿。女人就用这些叶子扎头发,说是可以辟邪。”
“辟什么邪?”
“恶魔不会附身。我也给你扎上吧。”
弓子的头发乌黑丰厚、润泽平顺,如果烫了发,让头发鬈曲起来,真觉得可惜。她一束高高的抓髻,系一条自己喜欢的绸带。这种梳法是敬子的主意,很适合弓子。
“用菖蒲叶这么一扎,就像日本古代故事里的贵族小姐。”敬子出神地端详着弓子,“虽然系绸带具有异国情调……”
敬子看着从浴盆出来、正擦拭身上水珠的弓子细腻白嫩的玉体,尽管自己是女人,也不由得心荡神迷。算起来,弓子今年虚岁十九,适逢女人的厄运之年,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少女了。
弓子在阅读报刊上关于变性手术的报道。有一天,她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实在遗憾……”
敬子也笑着敷衍过去:“这可没法子。”
敬子心想,弓子只有那张嘴长得像父亲,炯然有神的眼睛、修长美丽的发际,还有耳朵的形状,大概都像母亲。虽然未曾谋面,但从弓子的脸蛋可以窥见俊三妻子的几分姿色。
听说病了十五六年的俊三妻子最近痊愈了。敬子觉得,即使让俊三回到妻子身旁,也不能放弓子走,她对弓子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执着感情。
“你自己不是有两个很好的孩子吗?”俊三的妻子大概会这么说,“我有病,不能再生了。就是因为生弓子,我才在病床上躺了十五年。”
敬子将以何言相对呢?只好听凭弓子的意愿。她会选择自己吗?但愿如此。
弓子在浴室门外说:“妈妈,你早点回来。”她好像在镜子前面。
“你今天看家吗?”
“哥哥说带我去看电影。”
“清在家吗?”
“穿着木屐出去了,就在附近吧。”
岛木俊三对孩子从来不闻不问。自己的孩子跟敬子亲热,敬子的孩子对自己疏远,他似乎都无所谓。
在双方各带孩子重新组合的家庭中,俊三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反倒合适。从弓子来说,父亲撒手不管,就更与敬子亲近起来。
敬子现在还记得,她在电车站台上开店的时候,俊三就像寄放小猫似的把弓子扔在她的店里,让她感到吃惊。
那大概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
敬子的小卖店设在环行电车山手线站台上,买卖非常红火。站在半圆形店铺里的敬子手脚不停、应接不暇,都顾不上看一眼顾客的模样和服装。
“危险,请等下一趟电车。危险!危险!危险!”电车每次进站,站务员都要对在车门口拥挤推搡的乘客大声叫嚷。
一位复员兵对敬子说:“大婶,给我一个橘子。”
“行。”
尽管敬子对“大婶”不满意,但她毕竟已经不是“小姐”的岁数了。
四月末,天气骤然变热,微汗津津,橘子很好卖。
复员兵的头发和肩膀像洒了DDT一样白花花一片。
“从哪儿来的?”敬子问。
“上海。从佐世保……”
“嗯。”敬子一边应答一边忙于售货。她麻利地把巧克力放在小孩从柜台底下伸过来的小手里,把香烟和火柴递给中年男人,把两袋甜豆交给腰间束着红皮带、抹着比皮带更艳的口红的姑娘。
“请问,世田谷的东松原被烧了吗?”复员兵问。
“没有。那一带好像没事。”
“谢谢。”
复员兵背着沉重的背包,独自一人,看来没人来接他。敬子不禁想起死在战场上的丈夫。
敬子打开身后一米见方的货柜盖,里面像一堆树叶一样散乱地放着钞票。她把售货款放在手边的纸盒里,装满后就倒进货柜。这个货柜成了“广告牌”,上面贴满电影、自行车赛、旅行等形形色色的广告。
敬子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铁路职工,所以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然而现在钱也花得厉害。
“怎么铁路工人就不罢工?不然真活不下去了。”敬子嘟囔着,不仅不苦恼,反觉得好玩。
小卖店晚上九点关门。九点以后,热闹嘈杂的站台变得冷冷清清。
“白井太太。”敬子正在整理货架,听见有人叫她。
是俊三。他提着小旅行包,带着弓子。
“啊,小姑娘,是跟爸爸一起去旅行吗?”敬子快活地说,可爱的弓子却伤心地避开她的目光。
俊三鼻梁高挺的端正脸庞忽然俯在敬子的耳边,低声说:“来电报了,这孩子的妈妈病危。我现在马上就得赶去。我觉得把她带去怪可怜的,对她反而是个刺激。”
“可必须把她带去啊……”
“十之八九没救了。医院又在山上,冷得很,我不忍心看她在那儿伤心痛哭。”
敬子轻声说:“可是她妈妈的……”
“你是说在母亲临死前要让女儿见一面吗?她母亲现在瘦得皮包骨头,脸形都变样了,还是不见为好。这也是为了孩子的将来。我把弓子暂时寄放在你这儿,行吗?”
敬子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这种照料对方孩子的程度。
“我现在先到姐姐家,叫她一起去。我怕姐姐啰唆让我带孩子去,所以才来求你。”
这时忽然停电,车站里一片黑暗。
“最多也就三天。弓子和你的孩子认识,就让他们一起玩好了。”
敬子在黑暗中回答:“我一天到晚不在家,照顾不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谢谢你。”
接着,俊三轻快地跨进电车。
那一年的正月底,一个雪夜,俊三醉醺醺地来到敬子的小卖店前,抓着柜台,满嘴喷着酒气:“你知道吗?我连小车都没坐,乘电车直奔这儿来,就因为想看看你。”然后摇摇晃晃地上了天桥。敬子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一种孤寂。
不记得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敬子的孩子到小卖店来,刚好碰上俊三也带着弓子来到这儿。
敬子让似乎被父亲遗弃一样的弓子从狗洞般的小门进去,坐在草席边上。弓子用好奇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敬子用手麻利地抓起落叶般堆积的钞票。
“你家里没其他人吗?”敬子问。
“有老阿姨。可老阿姨说家里有病人,也回去了,后来就来了电报。”弓子的小白牙咬着下唇,一副苦恼伤感的样子。
弓子那令人怜爱的模样,敬子至今记忆犹新。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俊三今非昔比,弓子也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弓子这么漂亮,是我一手精心栽培的。”敬子一边想一边把浮在洗澡水上的菖蒲叶拢在一起,捞出来扔在浴室的角落里。
一会儿俊三要洗澡,他嫌菖蒲叶碍手碍脚,自己又处理不了,总是叫别人帮忙捞起来。
俊三就是这么个人。
敬子用浴巾裹着身子,坐在梳妆台前。心情轻松得真想抽一支烟。
敬子的化妆细致入微。洗澡之前,先用冷霜抹脸,然后一边让洗澡水的热气蒸熏,一边做脸部按摩。用纱布把冷霜擦干净后,再用冷水洗脸。这样脸部皮肤收紧,化妆就不会脱落。洗完澡坐在镜子前面,先用脱脂棉沾满化妆水细细地擦一遍脸,再抹一层薄薄的粉霜,用小指尖把胭脂和口红均匀地晕开,然后用粉扑轻轻抚按。再用纱布把眉毛和嘴唇周围擦一遍,最后用掌心把化妆水匀在脸上。
“你的皮肤又白又嫩。”一听人这样赞美,她就满心高兴,因为这有她引以自豪的中年女性化妆的秘诀。
粉霜和胭脂都必须均匀地融透进肌肤,若有似无,淡雅清秀。那种脂粉厚重、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实在俗不可耐。
“本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点,可弄得不好,会越打扮越老。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脸部化妆完毕以后,就用尼龙梳几十遍地梳理略呈波浪形的短发,修出满意的发型。
“嗯?”敬子拿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不动,她发现镜子里的头发缝儿处直立着一根白发,大吃一惊。
“少白头。今天有好事。”敬子自言自语,但还是决定把它拔掉。
白发又短又粗,老是从她的手指间滑掉,拔不下来。
“真可悲。”敬子只好作罢,打算一会儿叫弓子拔掉。
敬子站起来,穿上紧身衣、乳罩、衬裙、镶花边双绉衬衣,然后在肩头和胳膊后洒上法国香奈儿香水。
“你看像多大岁数?”敬子问镜中的女人。
浴室的门打开一条细缝,弓子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妈妈。”
“啊,是弓子。有一根白头发,你给我拔下来。就一根。”
弓子走进来。敬子的脑袋低垂在她胸前。
弓子的手指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似乎不像平时那样灵巧利落。
“呀,疼!”敬子皱着眉头。
“对不起,妈妈,连黑头发也一起拔下来了。”
“瞎胡闹。”
“妈妈……”
“好了好了。”敬子抬起头,“怎么啦?你的手发抖,脸色也不好……来了?”敬子也显得紧张。
“在客厅里……”
敬子脑子一转,说:“弓子,你把我的黑洋装、紫外套和长筒袜拿来。还有,手提包放在和式客厅的收音机旁边。还有手套,尼龙的白手套。对了,你把仿麂皮皮鞋拿到后门去。”
“俊三的妻子来了。为什么我要让弓子把鞋拿到后门去?为什么我还要从后门出去?这难道不是我的家吗?”敬子正想轻松地瞧瞧自己的笑脸,却看见镜中弓子僵硬的表情。
“妈妈。”
“瞧你这没出息样儿!我还是不在这儿好。本来我就要出去的,跟人约好了……”
“妈妈。”弓子似乎纠缠不放。
“回来再谈。让我走。你还是要我留在家里吗?”敬子像躲避什么危险的东西似的。弓子摇摇头。
“弓子,妈妈不要紧的。”
不要紧什么?俊三妻子的出现对敬子是突然袭击。她也想过这一天迟早要来,但没想到会是今天。
当俊三把弓子放在她的小卖店里时,敬子心里就嘀咕,他干吗把女儿放在我这儿?要是弓子的母亲死了怎么办?她觉得很为难。
六七年前那个时候,京子的病情非常糟糕。敬子听俊三说过,京子的病久治不愈,她的亲属好几次劝俊三先和京子解除夫妻关系,待京子病好了,如果那时候俊三还是独身,再复婚。
“可是,现在她病情还不见好呀。到那时候……”敬子担心地说。
“是呀。说起来这样太狠心。”俊三回答说,“人一长年卧病,就好像忘记了年龄,回到童年时代。她对我净撒娇,还天真烂漫。”
“真叫人羡慕。在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里,能在宁静的山间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地休养,真是幸福。”
“是吗?”
“这种病人,我也想当一回。”
“你想代替京子吗?”俊三笑着说。
“随时都想替代。”敬子也笑了。
这是在战败后充满险风恶浪的社会里历尽劫难的人的笑声。在动荡混乱的岁月里,似乎只有胆大包天又运气极好的人才能翻身发迹。
将卧病的妻子留在山上、自己带着幼女咬着牙逞强硬挺着的男人,敬子同情他,同时也感受到他男性的魅力。
敬子是到俊三的公司采购杂志的时候和他认识的。就像从黑市贩子手里倒卖美国水果糖一样,她亲自跑杂志社,直接谈判。俊三的通俗杂志内容低级庸俗,但销路很好。
“不管怎样,只要印成铅字就行。大家没东西看,饥不择食,我的速度比黑市买卖纸张还快。”俊三说。
战争刚刚结束,敬子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不下去。死在战场上的丈夫的同事给她出主意,在车站开一间小卖店。国营铁路的小卖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开的,那是救济阵亡的铁路职工的家属和生活困难的退休职工的一种办法。
但是,敬子的小卖店开张的时候,车站和城市还是一片废墟,工人的月工资只有一百五十日元。车站三个站口都有小卖店,从正常渠道进的货少得可怜,大都是从黑市进货,收入归自己,铁路方面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敬子的小卖店生意最好。一种名叫“新生”的活页小册子从印刷厂一拉来,还没来得及折叠,几千份就卖光了。属于弘济会配额的五十份杂志也立即脱销。所以敬子跑到俊三的出版社去要杂志。
有一阵子净收十日元的小钱,敬子把收的钱随手扔进空糖果纸箱里,一会儿就满了。到晚上九点关门的时候,身后一米见方的货柜满满的净是钞票。
昭和二十三年的一天,俊三到小卖店来。
“看你没精打采的,累了吧?”俊三说。
“看出来了?其实这个店也差不多该放手了。”
“怎么啦?不是生意挺火的吗?”
“好像要改成工资制,说是每月两千日元,跟现在一天的营业额差不多。把多卖多得的方式改成铁路方面统一直接经营。”
“那就没什么干头了。换个买卖吧,我也想想法子。”
“嗯。我想搞珠宝……”
“珠宝?”
“我娘家以前在繁华地带做贵金属生意。我做学生的时候,父亲教过我用放大镜鉴定宝石有没有瑕疵。最近好像旧珠宝和走私的钟表也搞得很活……”
“哦?你弄珠宝,要是娘家的人能帮你一把,就有把握多了。”
“不行啊,娘家的房子在空袭中全被烧毁了。”
“哦。”俊三盯着敬子。
不久,当敬子关闭小卖店、开始买地盖房的时候,她就离不开俊三了。
俊三给敬子的女儿朝子买来钢琴,还修了车库,放进一辆小汽车。
大门上钉着两个姓名牌。
“我做买卖也需要姓名牌。”敬子坚持己见,其实她心底潜藏着“这是我的家”的意识。
就这样,他们住到一起来了。阔别十几二十年的亲戚朋友左一声平安无事呀右一声生意兴隆呀,一个接一个纷纷来探望,热热闹闹,日子过得很是舒畅愉快。
那五六年里,俊三的妻子远在山上疗养,病情时好时坏。
“我的事,你还没跟京子说吧?”
“怕影响她的病情。”
“京子身体好了以后,我也想见见她。”
从俊三的话语里可以想象,京子对丈夫一心一意地信任依赖,所以俊三也不好把真相告诉她。
“京子大概以为我是个热心肠的女房东吧?”敬子说。
父母这样的生活给弓子这个少女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弓子很乐意给同学写信,却不大愿意给山上的母亲去信。
俊三被借贷利息、兑付期票逼得焦头烂额,不用说生活费,连零花钱都紧巴巴的时候,敬子一直给京子寄疗养费。敬子的孩子们觉察出来,心里都不痛快。特别是朝子,觉得妈妈净干大傻事。
“别跟病人计较嘛。我省下这些钱,结果她死了,又会怎么样?”敬子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有赎罪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考虑将来有一天见到京子,自己说话时腰杆也硬一些。
可是,现在连敬子都怀疑自己给京子寄钱是不是出于对俊三真诚的爱情。她对俊三感到失望。
“我的父亲也是这样,东京人稍不顺心,就顶不住,趴下了。在外面对人客客气气的,一回到家里就孤僻得很,谁也不搭理,让家里人跟着难受。我也知道你每天张罗钱心烦,可在家里愁眉苦脸的,清和朝子也心情不舒畅,对孩子没好处。”敬子抱怨俊三,“我对你的孩子好,你对我的孩子也要好……”
“你和弓子关系不正常。”
“你的做法是挑拨我和清还有朝子的关系。”
“女人真小心眼儿。就是因为你把弓子拉过去了。”
敬子和俊三曾经这样闹过口角。
去年秋天,京子病情有了起色,就从山上的疗养院转到气候暖和的热海,这样敬子寄给她的钱又增多了。钱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热海离东京近,这让敬子惴惴不安。
这一天终于来了。
弓子先转到后门,手里提着敬子的黑鞋。敬子从弓子手里接过鞋子,才发现她在悄悄流泪。
“弓子,没什么可哭的。你什么都不要想。”
敬子从她头上取下系在头发上的菖蒲叶。
“对了,弓子,我给你看过贝内特做的这一对鸳鸯表吗?鸳鸯表,就是夫妇各戴一只……”敬子从手提包里拿出手表,“约翰·贝内特爵士是乔治五世时期的钟表匠,被封为爵士。百达翡丽现在还能做,听说贝内特已经做不了了。贝内特的鸳鸯表非常珍贵,古色古香,很高雅,可能现在都还是抢手货……”
说是给弓子看,其实也没让她细看。
“进去吧。”敬子轻轻推着弓子的后背。
[1]即1948年。
[book_title]珠宝和母亲
敬子从草坪上种着无花果树的后院绕到门口。
邻居的鲤鱼旗在空中啪嗒啪嗒地随风飘动,也让她心惊胆战。
出了门便是陡峭的下坡路,两边是深宅大院,院墙里绿树葳蕤。在东京都内实在是闹中取静的幽雅去处。
买地盖房的时候,曾经和俊三到这一带来过,敬子看中了这儿。“我喜欢这陡坡,就像从小山或者森林中出来进城一样的感觉。”
下大雨的日子,雨水顺着墙根的小沟急速奔流,哗哗的水声也愉快悦耳。
但是,不开车以后,俊三爬这道坡就显得吃力。
“安眠药吃多了,心脏虚弱,又是喝完酒回家的。我爬坡刚好可以活动活动手脚。”敬子看得实在着急,终于忍不住说道。
她心想,要是自己上这道坡觉得腿脚发沉,那就完了。她把上坡时腿脚轻松还是沉重作为当天身心强弱的检测器。
现在下坡,脚下似乎有踩空的感觉。
“挺着点!是鲤鱼旗的声音,看把你吓得……”敬子抬头看着鲤鱼旗,使劲往下走。
下了坡便是大马路,敬子截了一辆出租车。要是平时,她会挑车,但今天赶时间,就顾不得了。
“走麴町二条街。开快点!”
她今天第一次见的田部是银座草野珠宝店的主顾。敬子以草野珠宝店店员的名义登门拜访。
“开始他经营小餐馆,一下子发了,现在餐馆开了好几家,生意火得很。他是战后少有的暴发户,还很年轻呢。这才是财神爷,别看政治家、实业家派头十足,其实没现钱,买东西还讨价还价、分期付款。像田部这样每天进款的,手面大,掏钱也痛快。不能放过他。”
这样的话,敬子不听也知道。
做珠宝买卖,表面上进进出出的金额很大,其实没多大挣头。钻石也好,翡翠也好,质量高低、有无瑕疵、大小形状、成色如何,都要经过严格鉴定。在业内有一种收购价的规矩,比如说一克拉钻石的收购价为二十八万日元,售价就定在五十万日元上下。
敬子自己不进货,委托代销,只能拿点回扣,毕竟有限。而且好珠宝不可能常有,做买卖的,运气好时上天保佑,能捞一大笔。但买主也不多,有时候资金就周转不开。
敬子从经营小卖店转做珠宝商,不说为时太晚,也是稍稍慢了点。战败初期,皇亲贵族和财主富翁惊慌失措,不管好坏,像卖破烂一样统统往外甩,那一阵子差不多平息下来了。
“你在车站挣大钱的时候,珠宝市场暴跌,一片混乱,还有土地什么的都不值钱。”有人对敬子这么说。
但是钟表的买主比珠宝多,这方面的收入确实有保障。敬子在钟表上投入了个人资金。她从同行那儿便宜购进走私进来的百达翡丽表,又从古董旧货摊上买到贝内特表。当翡翠卖不出去的时候,她就推销自己的手表,心想百达翡丽表要是能卖二十五万日元的话,收入就相当可观。
当餐馆老板娘到店里来,顾客盯着她的手表问“这是什么牌子的”的时候,就说“百达翡丽”。暴发户的老板一定有让太太这样自豪地回答的虚荣心。
敬子打算从这儿入手说动他。气质高雅的高级表也许反而好销。
贝内特的鸳鸯表具有古雅气派的贵族情趣。
如果敬子对俊三还是原来那样感情深笃,这对鸳鸯表就一人各持一块。现在她告诉都不告诉他,就拿出来卖。
这鸳鸯表就像结婚戒指一样,必须成双配对。敬子忽然渴望有这么一个称心如意的人。
“要不就这么带在身上,也不往外卖。嗨,我真是个寡情又多情的女人……”敬子茫茫然胡思乱想。
车子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穿过街道,沿着护城河驶去。路旁的柳树和银杏新叶娇嫩,对岸皇居的堤坝上绿草茵茵,赏心悦目。
司机一边放慢车速一边问道:“在哪儿下?”
“行了,就这儿吧。我也是第一次来,下车找吧。”
敬子战前住在平民区,从来没来过麴町高级住宅区。但这一带也被炸成了一片废墟,现在多是简陋寒酸的小房子。昔日的麴町如烟似梦。大概有的人疏散在外地还没回来,也有的人迁到郊区去了。
只打听一次,就立刻找到了田部家。但是当敬子站在田部家门口时,却怀疑是不是找错了门。
这是一栋典型的洋房,草坪比外面的道路大概高出三级台阶,上面安装着低矮的金属丝网篱笆,篱笆上错落有致地缠绕着爬蔓蔷薇,探出许许多多白里透黄的小花蕾沐浴着五月温暖的阳光。从路上可以望见整个房子,那风格情调在外国杂志的彩色照片上似曾相识。
“这田部莫非是美国籍日本人,或是使用日本人名字的外国人……”敬子心里嘀咕着,按下门铃。
门拉开了,一个男人惊讶地“啊”了一声。
“您就是田部先生吗?”敬子也大吃一惊。
“白井……真是稀客。”
“没想到您就是田部先生。”
这个田部就是敬子在车站开小卖店时,一直给她送美国糖果的黑市倒爷。他复员以后,跟在战争中失去亲人无依无靠的擦皮鞋姑娘一起生活。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敬子说生了个孩子,从此再没见过面。
田部亲切地说:“有六年没见了吧。不,七年了。”
“您发财了,了不起。真叫人吃惊。”敬子穿着鞋踩着淡红透灰的地毯,走进亮堂堂的客厅。
“几年没见了,跟您孩子的岁数一样。”
“对,对。那时候受到你的关照。”
田部告诉敬子,现在还和那个擦皮鞋的女人住在一起。敬子心头淌过一股暖流,坐在低腿椅子上。
田部叫来妻子,回头对妻子说:“你也记得吧?”接着向敬子介绍说:“这是内人。”
田部的妻子亲切地微笑着说:“那个车站小卖店的……”
敬子对这个皮肤白皙、身体瘦小、表情温和的女人没有印象。
“是的。”敬子客气地回答,“做梦也没想到,田部先生原来就是老相识。”
“人生奇遇啊。”田部说。
“您钱一多,都胖得快认不出来了。”
田部像女人一样笑起来。“那个时候,我们真羡慕你有一间店铺。剩下不少吧?”
“没多少。后来……”敬子嗫嚅着,“做珠宝生意和在车站卖东西不一样。”
“珠宝?那你在草野的店里工作啦?”
一个小伙子坐在客厅里,专心致志地画素描。
“嗯,也不止草野这一家。我父亲以前就干这一行,认识不少朋友的店铺……不过,今天是为草野的店登门拜访的。”
敬子从手提包里拿出珠宝和手表,摊放在田部的妻子面前。她对东西不多说什么,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抽着。
像嫩叶凝露般翠绿澄碧的玉石在田部妻子的掌上闪闪发亮。
“好翡翠。”
买翡翠的就是她吗?一个先前擦皮鞋的姑娘要买这价值七十万日元的翡翠吗?敬子觉得她不配,有点不可思议。但一想到她也和自己一样在战争期间苦撑苦熬过来,又觉得她应该拥有这美丽的宝石。
“比一克拉的钻石还要贵吧?”田部的妻子说。这时,一直背对这边画画的年轻人放下手中的笔,回过头来。
敬子觉得这年轻人面熟。
“你过来。”田部招呼年轻人。
“这是我弟弟昭男。这是白井,我做黑市买卖时候的老主顾。”田部简单地介绍道。
“您的弟弟?”敬子惊讶地问。
“认识吗?”
“嗯。”敬子清楚地记得这一幕幕:白大褂、白口罩、天真纯朴的青年的眼睛,还有用手术剪从盆子里挑出弓子完全化脓了的阑尾。
“是当医生吗?”
“是。”
“前年刚好这个时候,在柿本医院见过。有个女孩子得了急性盲肠炎……”
“呀,对了。那时我在当助理医生。想起来了。那病人长得很可爱,很调皮,是个优育儿。”
病历上写着十五岁,进行术前准备的院长见弓子身体发育良好,说这是个“优育儿”,于是医院的人们都叫她“优育儿”。
“亏得你们精心治疗,现在照样是‘优育儿’。”
敬子想起刚才出门前推着弓子的后背让她去见生母的情景。似乎为了排遣这种心情,她改口问田部:“您戴的是什么表?”
“欧米茄。快三年了,走得太准,没意思。”
田部看妻子把翡翠戒指戴在手指上左右端详着,说道:“真不错。满意了吧?”
“不错是不错,翡翠、戒指托的式样都很好,可我想要稍稍小一点的,还是这种色调,大约四五十万日元的价格。你还有别的吗?”
“看了这颗翡翠,其他的就看不上眼了。今天没带来。以后如果有您想要的,我再送来。”
最后,田部还是开了两张支票。他把百达翡丽表也拿走了。
想到在脏兮兮的巷口弯腰俯背在别人的脚下擦皮鞋的姑娘竟然买走了翡翠和百达翡丽表,敬子不禁热泪盈眶,低头喝着橘子汁。她只让田部将翡翠那张支票开成划线支票。
“你还是这么年轻,”田部看着敬子,“好像岁月倒着走,有什么秘诀没有?”
“哪里哪里。哪比得上您事业的成功呀。”
“成功了吗?嘿,就算成功吧。像我这样在南方战场上随时都可能挨枪子,后来又整天受到病死、饿死、自杀威胁的人获得成功,心情跟以前的暴发户可不一样。你说呢?”
“嗯……”
田部说要到自己开的四家餐馆去转一转,如果敬子去银座,可以顺便坐他的车去。
田部夫妇一进房间换衣服,昭男又对着画板继续画他的素描。敬子站起来,走过去想看他的画。
昭男正对着睡在靠垫上的猫写生。
“喜欢吗?”敬子问。
“是说猫吗?”
“不,是说画画……”
“说不上,画着玩。”
“不在那家医院工作了吗?”
“还在。今天休息。”
敬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什么时候路过,顺便进来坐坐。”
敬子的名片夹在珠宝商行的简介里,昭男接过去,很自然地看了几眼《珠宝的魅力》的说明:
据说珠宝不是买得到的,真正的珠宝应该是亲朋好友馈赠的。如果您给您的夫人、女儿、朋友赠送戒指、耳环、项链等礼品,没有比珠宝更美丽的了。但是,您千万不要忘记,手指圆润丰满的人适合浑圆硕大的宝石,手指纤细白皙的人适合小巧玲珑的绿翠……甚至连一个普普通通的饰针、垂饰,都可以让您秀美的姿容锦上添花、鲜妍光艳。珠宝具有独特魅力,无与伦比。
说明还没看完,昭男抬起头来说:“我恐怕与珠宝无缘。”
“别这么说,什么时候要送人礼品,我给您当参谋。”
“我能看到那些美丽的东西,当然也高兴啰。”
敬子看着昭男白净的手指,心想什么样的宝石最适合他戴。
“令爱也出落得很漂亮了吧?”昭男说。
“啊。”
田部说昭男是他的弟弟,敬子总觉得有点蹊跷,他又不像田部的小舅子,当然也不好冒昧打听。这样一来,敬子觉得有的话不好说。
“要知道今天能在这儿见到您,我就把弓子带来了。”
敬子嘴里这么说,心里也真这么想,倒不是为了让她见这个当年的助理医师,而是不想让她见从热海来的亲妈。
敬子打算到银座后给弓子打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现在她正在做什么呢?敬子想象不出弓子和生母见面的情景,心里不踏实,觉得着急。
此刻,弓子正在厨房为母亲准备午饭。
敬子已经吩咐女佣把父亲的早饭和母亲的午饭合在一起,然后才出门。准备父亲的早饭,也就连带着给母亲做了午饭。
弓子好像听见父亲叫她,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坐在和式客厅里的母亲身后走过,往西式房间探头看了看。父亲没在里面。也许是错觉,父亲并没有叫自己。桌子上散乱着摊开的纸包。
弓子把门开得大一点,一看就说:“哎呀,爸爸,您怎么啦?”
父亲穿着室内穿的宽袖便袍躺在长沙发上,一份报纸像尖屋顶一样盖着脸。
“爸爸!”弓子几乎要叫出来,但她压低嗓门。
“嗯。”父亲从报纸下面无精打采地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好容易跟母亲见面,怎么这样衣冠不整、邋邋遢遢地没待一会儿就躲起来了?也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坐到和式客厅里的。两人刚刚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分开待在两个房间里。
弓子没想到父亲这副模样,觉得很难为情。可她一想到现在最尴尬为难的是父亲,刚才送妈妈出门时那种浓烈难忍的悲伤又涌上心头。
“爸爸,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早饭前一有点什么事,脑子就发晕。”是安眠药的劲儿还没过。
弓子默默地回到厨房,父亲的不幸似乎已历历在目,看得真真切切。
女佣芙美子正在厨房里剥蚕豆皮,她说:“夫人说蒸五杯米的饭,可是客人在这儿吃饭,恐怕不够吧?”
加上清和女佣,一共五个人吃饭,弓子不知道这个量够不够。再说,母亲事先也不打招呼,十二点多忽然上门来,就要在这个家里吃饭,未免太过分了。虽然差不多十几年没这样和父母亲一起吃顿团圆饭了,弓子心里却觉得不安、孤独。
弓子忽然听见收音机在播放经济信息。其实敬子出门以后,收音机一直开着。播音员快速地不停念着股票价格。
弓子把蛋花汤盛一点在小碟里尝了尝,觉得有点咸。在这个家里,大家的口味都喜欢清淡。
朝子姐姐对厨房毫无兴趣,点煤气都不乐意。火柴一划,火焰呼的一声喷蹿出来。她说害怕那声音。
敬子做饭的时候,常常叫弓子调味,还带着她去听点心制作讲座。
母亲吃惯了医院的饭菜,口味变成什么样了呢?
弓子小时候常听说母亲跟小孩一样,今天母亲给她的印象的确有这种感觉,不过总觉得有点别扭。
清回来一趟,看家里有客人,又不声不响地走了。
敬子临走吩咐说今天的菜谱是盐水煮蚕豆、鸭儿芹蛋花汤、鸡丝鲜笋饭。弓子略一犹豫,把三个人的饭端到餐厅的白色餐桌上,然后去叫父母亲吃饭。
父亲正在内厅换外出的衣服。母亲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那姿势和父亲刚才的一模一样。她一见弓子进来,连忙坐起来,说:“累了。这个家总觉得让人定不下心来。你爸爸住哪个房间啊?”
弓子无法回答。
“这钢琴是谁的?”
“不是我的。”
“东京站的八重洲变化太大了,真没想到。商店街焕然一新,各种东西应有尽有。我成了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了。”母亲说,“弓子,这个送给你,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
母亲送给弓子一个花盆形状、红白相间的尼龙手提包。
弓子一边觉得似乎不该要一边伸手接过来。“是在商店街买的吗?”
买这手提包的钱还不是妈妈的吗?!
“我住在东京,还不知道有商店街。”弓子又说。
“是吗?我和热海的朋友一起来东京,在商店街买东西,还吃过草莓松饼呢。”
弓子只是微微点点头。
“院子里的花好漂亮。郁金香和水仙花都要挖球根了。这么多蔷薇,开起来一定可香了。谁来照料这些花花草草,是房东大婶吧?”
弓子觉得头晕脑涨,心烦气恼,有一种莫名其妙、无法排遣又难以言状的气恼。
“爸爸也照料。”
“啊,你爸爸他也照料?他不是对花连正眼也不瞧一眼吗?弓子,我这次来东京,打算待两三天,看看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其实已经完全好了,你爸爸还不让我来,真狠心。”
“……”
“听说你爸爸工作不顺心,是吗?”
“……”
“我一个人回去觉得寂寞,弓子你陪我回热海。”
“我明天要上学。”
“歇一天怎么啦……”
“不上学要扣学分的。”
“学分?什么叫学分?”
“国语和英语各五个学分,音乐和体育各三个学分,一个学期必须取得三十二个学分。考试得五学分。如果缺课,就要扣半个学分。”
“以前的女子初中都没有学分什么的。”
“我上高中了。”
“啊,弓子已经上高中了。”
京子双手的手指头按在眉间,手掌捂着脸,那动作看似悲从中来,双手又像玩捉迷藏游戏的儿童那般天真柔和。弓子吃惊地看着她。这时,父亲走出来站在弓子身后,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茶色西服。
“我要出去。弓子,你也一起去好吗?”父亲看了看手表,坐立不安匆匆忙忙的样子。弓子知道父亲想让母亲立即回去,不愿意让自己陪着母亲才出此下策的。
“饿了,吃饭吧。身体一好,食欲大增。这可怎么办?”京子起身跟弓子并肩站着,瞟了一眼弓子的脑袋,说:“哎呀,长得比我还高了。”
母亲和父亲隔着餐桌相对而坐。母亲坐的位置平时是敬子坐的。
弓子准备给他们添饭,就把干蒸锅放在自己手边。
京子一直好奇地看着烤炉兼蒸锅两用的洋式饭锅。她是俊三的妻子、弓子的母亲,但这自欺欺人式的见面实在叫人别扭,干蒸锅的话题可以多少缓和一些尴尬的气氛。
“是不是用这种锅蒸饭才这么香?”京子又端起干蒸锅仔细端详,“东京家家户户都用这个吗?”
“也不是。”俊三嘟囔一句。
“我也觉得不是。这个姓白井的夫人相当赶时髦吗?”
弓子低头不语,父亲也没有回答。
敬子喜欢新产品,这是她参加烹调讲座时看到的,当场就买回来了。
“白井夫人是有两个孩子吗?好像比弓子还大,是吗?”
弓子轻轻点头。
“白井夫人一家子今天都出去了?真幸运——这么说有点不近人情,不过我们可以在一起吃顿团圆饭,我真高兴。”
也许说得天真无邪,听起来却感到在讽刺挖苦。
“医院的饭菜和家里的饭菜味道就是不一样。有几年没吃家里的饭了?味道都忘了。”
整整一顿饭,京子的话没停,讲疗养院的各种琐事见闻,东拉西扯,把俊三和弓子都不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提出来,像他们的老熟人似的谈得津津有味。
俊三无可奈何,也就添了几口饭,几乎没动蚕豆。
京子不仅把自己盘子里的菜吃个精光,还把筷子伸到丈夫的盘子里。弓子不禁失笑,说:“把我的也给您。”
“够了,我想喝茶。”
“嗯。”
“哎哟,这是新茶。对了,现在正是五月……味道真香,茶的味道很浓。医院里净是粗茶。”
京子膀圆脖子粗,不像病了十五六年的人。弓子心想自己的生母应该更加苗条漂亮,所以感到失望。虽然她跟敬子亲,心里头还是一直美化生母的形象。
母亲先前好像不是这个样子。也许生活在姿色出众的妈妈身旁,也就把远离身边的母亲想象得漂亮动人。幸好妈妈没跟母亲见面。
敬子以为弓子体态端庄、发际优美颇似母亲,其实并非生母遗传。
弓子心急火燎地等母亲吃完饭,迫不及待地抱着干蒸锅回到厨房。
“芙美子,把碗筷撤下来!”弓子觉得静不下心来,便用水桶盛了半桶水,在厨房擦地板。
“哎呀,弓子,你在擦地板呀?你也帮女佣干活?”母亲走到厨房,惊讶地说。
弓子没有抬头,似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也不怕坏了你的体形?”
父亲一直惦记着去热海的电车时间。
“电车多的是,一小时一趟……”母亲不急不忙地说。但她明确表示今天回去。
父亲先出大门,催促母亲。弓子心想母亲大概会以为即使父亲不留她,女儿也会挽留她。但弓子没有吭声。
“再见。”母亲关上大门后又打开,对弓子说:“弓子,一定到热海来,趁我还在那儿的时候。”
“……”
“很快就回来的,我已经不是病人了。”
母亲走了。
当两个人踩在长长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消失的时候,弓子跑回房间,打开钢琴盖,反复弹奏练习曲中的一段乐曲,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乐谱,手依然不停地弹奏。她什么也不想,脑子空荡荡的,忘我地按着琴键。
“擦地板的抹布和钢琴——天渊之别。”弓子嘟囔着,任凭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她不顾一切地弹奏着。
弓子没发觉清走进来。
一只手按在她跳动在琴键间的手背上,嘴唇轻轻触碰着她的脸颊。
弓子没有吃惊,这并不稀罕,不知不觉地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俊三和弓子搬进敬子这个新家以后,每当敬子出门推销珠宝,家里就剩下三个孩子。清和朝子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嘴,甚至勃然作色,拳打脚踢,扭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弓子实在看不下去,就抱着清的身子劝架,于是两人的手相碰、脸颊相触,甚至好心不得好报,反而被清反拧胳膊的事也都有过。打完架后,清就捧着弓子发红的手腕用嘴唇轻轻触吻着,嘴里“对不起、对不起”地赔礼道歉。但朝子一嘲笑他“哎哟,哥哥对弓子好乖呀”,清又暴跳如雷,和妹妹厮打起来,有时候会把弓子撞得三丈远。弓子伤心落泪,清又急忙抱着她低声细气地认错。
清似乎为了让弓子劝架才找碴和朝子吵架。平时他对美貌的弓子温情脉脉,可一到吵架的时候,就变得胆大包天。
吵过几次架以后,清就时常背着朝子有时自然而然、有时出其不意地触吻弓子的脸蛋、眼皮和手,这似乎成了两个人的秘密游戏。
弓子是天真纯洁的少女,清是自尊心很强的老成少年。虽说双方的接触单纯无邪,但至少清有所意识,所以他对弓子察言观色。只要弓子稍一躲避,他就会换成兄妹关系的一本正经的面孔。
今天弓子坐在钢琴前,脑袋往后使劲把清的胸部顶开。“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讨厌!”弓子从未如此严词拒绝过。
“怎么啦?”清往后一缩,那五官端正的脸立即装模作样地冷下来。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是吗?”清深深呼吸一口,“你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那就好,其实我一直等着你说这句话。”
“你耍滑头。”
“什么滑头?”
对于他的反问,弓子像拒绝某种动机不纯的东西似的,重复一遍:“你耍滑头!”
“我要是滑头,你也是滑头。”
“你一边去!”
“最近你老板着脸,不知道闹什么别扭来着。”
清的手指头又放在了弓子的肩膀上,弓子把它拨开。
“别碰我!”
“怎么忽然这么冷淡?讨厌我了?我们在一起长大,感情亲密,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现在慢慢地不能和我玩在一起了?你也这么想的吧?我们不是‘筒井筒’吗?”
“什么青梅竹马?胡说!”弓子猛然回头,狠狠盯着清。她悲愤交集的眼睛光彩闪亮,富有魅力。
“那不是‘分发未髻时’吗?”清说。
不是!不是!弓子在心中拼命叫喊。
弓子不会忘记,清给她讲解过语文课本中《伊势物语》的《筒井筒》这一节课文。当他们沉湎在这个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美丽爱情故事里的时候,弓子对清也不是没有动过念头,但现在时过境迁。
在井台边一起欢乐嬉戏的男孩女孩长大后变得害羞,表面上冷漠,心里头都有“非伊莫娶、非君莫嫁”的信念,于是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筒井筒”呀、“分发未髻时”呀,互赠情诗,私订终身。后来,男子见异思迁,妻子却未加责备,丈夫就怀疑妻子是否也另有所爱,已经移情他人,装作出去与情人约会的样子,躲在院子的树木背后观察动静。只见妻子浓妆艳抹,眺望远方,担心丈夫夜路难行,神情忧伤地吟唱和歌:“山峦尽起伏,犹如狂风吹白浪;夜半君一人,翻山越岭崎岖行。”丈夫闻毕“无限悲哀”,从此“不诣”情人处。
这段家喻户晓的爱情故事也打动了弓子的少女之心,她喜欢里面的三首和歌,牢记在心。
虽然和清一起长大,但并没有播下爱情的种子。清谈到“筒井筒”、“分发未髻时”这些故事,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弓子站起来打算出去。清叫住她:“弓子,我有话问你。”
“你对我们的父母亲是怎么看的?”
弓子呆立不动。
“我早就想找个时间和你谈一谈,既然你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想现在就可以谈。你说呢?”
弓子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不是轻松的话题。如果双方觉得不好谈、不便触及,能过去我也想让它过去。你不愿意谈,我也不会开口,我们心照不宣就是了。”清看着弓子,继续说道,“虽然我现在对妈妈冷淡疏远,但不再恨她骂她。这你也知道吧?我原谅他们的唯一理由,就是可以在这个家里培育我们的爱情。我靠这个来解脱自己。这是耍滑头吗?”
弓子觉得心口堵得慌。
“你对我母亲好,不也是强装的吗?”
“不是,不是这样。”
“是吗?我有时候觉得你是喜欢我,才对我母亲好。”
“我喜欢妈妈。妈妈体贴我……”
清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这是他冷酷无情的强烈个性的表现。他已经失去了年轻人未经世故的纯朴一面。清是个美男子,在大学里也有女朋友,他毫不隐瞒地告诉过弓子。弓子还以为他在外面有了恋人。
弓子十三岁时第一次来例假。当时,一切都是敬子替她处理,她自己却满不在乎地翻阅少女杂志。此后,她对清灼热的目光既不腼腆也不胆怯,这让敬子格外留神,也因此更疼爱她。
做盲肠手术的时候,在透视室让护士把那可爱的东西剃掉,弓子也不羞臊。年轻的医生却不敢正视一眼。只是在此之前,清到病房里来,弓子对把自己的身体袒露在称为“哥哥”却并非亲哥哥的清面前极感羞耻,浑身颤抖。
“你到外面去。”幸亏年轻的医生及时把清带到外面去。
弓子是这种性格,所以清对她目光灼热、亲密触吻,她也没往心里去。可是刚才见过母亲以后,她好像忽然意识到了少女的贞洁。
清转过身,抓起桌子上的手提包问:“是别人送给你的吧?刚才是什么客人?”
弓子无法回答。
“小姐,夫人请您接电话。”女佣叫她。弓子松了一口气,朝走廊跑去。
“是妈妈吗?我是弓子。”
“你在干吗呢?响那么长时间没人接。”
“弹钢琴。妈妈,你在哪儿呢?早点回来……”
“嗯。刚吃完晚饭。家里怎么样?”
“就哥哥、我和芙美子三个人。爸爸也出去了。”
“哦?我今天在外面过得也很愉快。”
“妈妈,你可以回来了吗?我到坡下面接你去。”
“可以回去了。最近晚上不太安全,你和芙美子一起来。”
[book_title]蔷薇庭院
岛木俊三的家,其实应该说白井敬子的家,一楼有带套间的和式客厅和兼做餐厅的内厅,连着庭院围成一个“コ”形,此外还有西式房间。门廊连着会客室。书房里放着一张床,这是清的卧室。走廊从和室前面经过,尽头是朝子和弓子的起居室兼卧室的西式房间。敬子经常外出,又起得晚,睡在二楼。
朝子的房间两侧各放一张矮床,窗旁的桌子上摆着粉红色灯罩的台灯、毛线做的偶人、漂亮精致的小盒子,以及姑娘们都喜欢的各种小饰物。
闹钟一响,朝子醒来,房间里明亮的光线晃得她直眨眼睛。她从枕头旁边的架子上取下闹钟,靠近一看。“八点了。”
小闹钟是德国货,红色的外壳,打开盖子可以当座钟,盖上盖子可以放进旅行包里做旅行闹钟。这是敬子送给她的。
现在是八点十五分。朝子本应八点起床,她在床上赖了十五分钟。
弓子已经上学去了。朝子起得晚,所以才上了闹钟。她穿着碎花宽袖长睡衣坐在床上,伸一个懒腰,再伸一个懒腰,熟练地点燃一支洋烟,吐出一口烟雾,站起来。
她打开对着院子的窗户。明媚的阳光流淌进来,空气新鲜清爽。
“开了。”朝子脱口而出。
名叫“初恋”的粉红色蔷薇卷曲着外层花瓣婀娜颤动,以去年来日演出的女高音歌唱家特劳贝尔的名字命名的蔷薇新品种也羞答答地初绽蓓蕾,还有老品种如美国红蔷薇、大朵的威廉·哈伯蔷薇都丰姿绰约、流光溢彩。朝子忘却了困倦。
“蔷薇会。嗯……从二十号开始。”朝子想起母亲收到请柬时兴高采烈的样子。她还把请柬给朝子看。
记得请柬上写着:“日本蔷薇会”全国两千多名会员,蔷薇一年一度盛开的五月又已经来临,今年拟在银座松坂屋百货店举办蔷薇春展,还有各种文艺演出。银座六丁目的各家商店亦将举办“银座蔷薇节”,为本次蔷薇春展锦上添花。
敬子住在这里以后,每年都种蔷薇苗木,精心栽培。蔷薇要施大肥,为了在冬天施肥,爱干净的她还在路上拾过马粪。弓子不忍心想帮忙,敬子就说:“大小姐不要去拾马粪,有失体统。”
“那妈妈你呢?”
“妈妈不在乎。那场战争要是再打下去,说不定还会拾马粪吃呢。也许就是因为在战时吃过苦,后来又在车站的小卖店干过苦活,亲眼看到战败以后的凄凉景象,妈妈才想经销珠宝,才想养花种草。”
敬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还要抽空照料蔷薇。
蔷薇品种越名贵,越容易得病。发芽的时候要剪枝,要治病,要捉虫。但花一开,敬子满心高兴,也许是对日常生活不满的自我安慰。
敬子一般不让女儿剪花,她说:“花是活的……”她自己会剪一两枝插在雕花玻璃瓶里,摆在三面镜前像端详珠宝一样欣赏。
不过有时候,也许是花该剪了,也许是心血来潮,她会剪一小束放在瓶子里送到女儿的房间。
“这么多蔷薇,开起来一定可香了。”正如岛木的妻子所说,开花时,满屋芳香馥郁。左邻右舍有人称这家是“蔷薇宅”或者“美人宅”。
虽然敬子也有几分姿色,但朝子和弓子两个妙龄女郎进进出出,尤其引人注目。
弓子清纯雅静、人见人爱。朝子则全盘西化,喜欢西式打扮,令人流眄顾盼。
不论多么刺眼花哨的颜色、大胆奇特的式样,穿在朝子身上都十分合适得体。她就是有这种独特的天性,或者说是才华。比如头上一顶饰有红樱桃的黄草帽,身上是荷兰式刺绣的白罩衫,再配一条深绿色无袖连衣裙,鲜艳明丽、活泼可爱如西方少女。
如果弓子也这身打扮,就不得体,所以不能一味模仿。
最近,弓子看朝子的服装总是花样翻新,就说:“姐姐穿什么都好看,好羡慕啊。”
“你还是学生。等毕业以后再和我比吧。”朝子回答。
朝子对化妆也很讲究,化完妆后,总要对着镜子从各个角度打量端详一番。
睡衣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朝子穿上带花边的贴身背心,套上衬裙,接着在衣柜里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件灰地带红褐色与淡绿色粗格花纹的纯羊毛连衣裙。白色皮带紧束细腰。一照镜子,清新优雅,觉得很满意。
她正用尼龙梳梳理短发的时候,门开了。清穿着学生制服走进来。
“正在梳妆呀。”
“几点走?”
兄妹俩同时开口。
“我想上十点的课。”
“那一节课女学生多吗?”
“和女孩子坐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吃早饭了吗?”
“一个名叫朝子的人早晨起得最晚。这个人今天上哪儿去?”
“我去电视台。”
“又要演什么吧?”
“可能。去了才知道。说是十一点和我在演播室见面。姓加藤,是电视戏剧部制片人。”
朝子喜欢表演。化妆打扮也许都是她的表演。
上学院高等科的时候,她参加过戏剧社团的活动,毕业后又成了某话剧研究会的成员。虽然自己不能在舞台上演出,但研究会公演的时候,她总是废寝忘食地热心帮忙。她从台前幕后的气氛中感觉到戏剧的强烈魅力。但自己是否具有演员的素质和表演艺术的修养,好像还没有成为迫切的问题。
“女孩子只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外面走一圈,总会打发掉的。”清对朝子既不鼓励也不制止。
敬子对清这种轻蔑的冷嘲热讽当然觉得刺耳,不能充耳不闻。她这个做母亲的觉得心头发冷。
“那你说男孩子怎么才能打发掉?”敬子不动声色地问。她不能不考虑两个孩子的现状。
“没什么怎么的,打发不掉。”清若无其事地回答。
“‘打发掉’是什么意思?”朝子问。
“就是嫁人嘛,这种说法不是早就有了吗?”清说。
“那男的呢?”
“男的嘛,对了,就是死了。比如说,那小子被打发掉了,或者说把那小子打发掉……就是这个意思。”
“清,说正经的。”敬子说。
“好吧。把男的打发掉就是学校毕业后让他就业呗。要真说正经的呀,还真没地方打发。”
“如果清这么说,是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对生活苦恼迷惘,我就什么也不想说。但是,朝子就这样打发掉行吗?”
“我并不认为这样就行,但也未必一定就没有好结局。如果真能找到一个好小伙儿,也可能很不错。”
“你也变坏了。”
“我变坏没那么容易,但指责别人变坏的人,自己首先必须有良心。”清顶撞道,“朝子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招摇过市,妈妈成天出去推销珠宝,不是都一样吗?”
“什么都一样?你觉得哪儿不顺眼?”
“我哪儿都看不顺眼。”
“说话别没分寸,我是认认真真地生活。”
“当然很认真。妈妈开小卖店的时候,我就坚信妈妈在拼命干活,和朝子两个人看家……”
“……”
“朝子也是这样,对类似女人本能的东西,要说认真也可以说认真。就是坏人和罪犯,也活得很认真呀。”
清越说越别扭,越胡搅蛮缠,敬子感到难以捉摸的不安。本来是担心朝子的事才跟他谈起来的,现在清反而更让人担忧。
敬子非常疼爱这一儿一女。战争最吃紧的时候,她一个人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孩子就是她的心头肉。而且在经营小卖店的那四五年间,天天半夜三更才回家,孩子照顾不过来,总觉得欠了他们的情,所以现在对孩子有求必应,尽量满足。其实,物质匮乏的那些年头,因为敬子认识跑黑市的人,她的孩子跟社会上一般孩子比起来,并没有缺吃少穿。
孩子的欲望没有满足的时候,再加上大人一味娇惯,就不知道有所节制。敬子和俊三住到一起以后,连大手大脚生活铺张的俊三都感到吃惊:“你的孩子奢侈浪费得可怕。”
“花的都是我们挣的钱,再奢侈浪费也到不了哪儿去。”
“不是买什么东西的问题,而是心理上奢侈浪费。有一千日元,买一百日元的东西不算奢侈。但只有一百日元,还要买一百日元的东西,这不是奢侈又是什么?”
“你说得也许有道理,但孩子可怜。有时候我身上只有十日元,还给他们买过一百日元的东西。”
“我对弓子就没有这么惯。”
“做父亲的就是这样。”
“其实应该倒过来。父亲让孩子大手大脚地花,母亲收得紧。”
“你不懂得在这年头一手把孩子拉扯大的母亲的心情。”
“孩子们懂得就好了。”
清和朝子也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从小就养成了习惯,的确缺少自制力。而且敬子和俊三一起过日子以后,对自己的孩子有所疏远,偏爱俊三的女儿弓子,这样对清和朝子就更不好多管了。
最近由于俊三经营不顺,导致敬子手头发紧,清和朝子的不满情绪便在脸上流露无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从小养成的奢侈的恶习在兄妹俩身上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清主要是精神上的不满,朝子主要是物质上的不满。她变成了一个贪得无厌的姑娘。
一次偶然的机会,朝子在关东电视台的节目中扮演了一回跑龙套的角色,拿了不到一千日元的演出费。这下子,她大做起广播电视明星梦来。
今天早晨因为制片人加藤把她叫去,她就觉得是个好兆头,心情激动,跃跃欲试。
“好,挣得多多的,给我补贴点。”清带着嘲弄的口吻说,“妈妈现在手头拮据,指望不上。”
“你知道吗?妈妈有好事,把翡翠和百达翡丽表都卖出去了。”
“这可是新闻。”清摇晃着学生帽出门去了。
朝子一个人在餐厅慢慢地吃着烤面包加咖啡和水果的早餐。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气温二十三度。
好像是敬子从楼上下来,在喊弓子。朝子装聋作哑,搅化杯底的砂糖,喝完咖啡。
哼,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叫弓子……朝子耸耸肩,然后慢慢地走出餐厅。一看,母亲在院子里,穿着白地紫格睡衣,外面披一件短外褂。
“弓子不在,早去学校了。你不是知道吗?”
“朝子,蔷薇开花了。你看,这么漂亮。”敬子装作没听见朝子话里带刺,愉快地说,“出来看呀。”
“我早就看过了。”
“是吗?”
“妈妈,给我钱。”朝子看敬子今天情绪不错。
“你今天也出去吗?”
“今天谈工作,说不定要参加广播剧演出。”
“钱、钱,一见我的脸就是这个字。我可没钱。哪有啊……”敬子俯身看花,背对着朝子,“过来看看花呀。”
“我看过了。”朝子像小孩一样晃着肩膀苦着脸,“妈妈,你不是把珠宝卖出去了吗?”
“珠宝是卖出去了,那钱也不是我随便能花的。”敬子趿着拖鞋走上走廊,“是店里的钱,暂时放在我这儿。而且……”
“手表不是也卖了吗?”
“而且,这钱准备用来买新手表或者物美价廉的珠宝放着。现在家里这种状况,你也该节俭点。”
敬子在说“而且”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她想起弓子来。弓子的亲生母亲来了,万一要把弓子带走,敬子打算买一个墨西哥猫眼石戒指送给弓子做纪念。圆鼓鼓的宝石玲珑可爱,红的绿的紫的宝石透出一种清纯动人的光焰,跟弓子很相称。
“我也知道妈妈的脸上不会掉钱。”朝子的小鼻子两翼皱起细纹,笑着说。
其实朝子肚里想说,“妈妈你不该是这个样子,你不是常挂在嘴边,说要让我们过上幸福的日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其实你就是跟岛木在一起以后才每况愈下的。还有弓子,更是多余的小丫头……”但她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妈妈,别以为我开口就是要大钱,给交通费就行。”
“拿去吧。我的手提包里两三百日元大概还有。”敬子终于无可奈何,接着提醒一句,“朝子,早点回来,免得我担心。”
“事情办完就回来。这大概就是家庭吧。”
敬子感觉朝子已经不知不觉从母女的纽带中脱离出去了。
敬子从朝子的脚步声里听出她满心怨气。她坐在餐厅里自己的位置上,也没垫上坐垫,早晨欣赏蔷薇的愉快心情立刻消沉下去。
俊三好像也很早就出门去了,家里只剩下敬子一个人。女佣在后院扫地。敬子心不在焉地看着院子,自言自语道:“花随心绪变。”满院竞相怒放的蔷薇花现在似乎与这个家不相称了。
俊三出门的时候,大概不会看一眼蔷薇花的。
天快亮时,敬子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俊三辗转反侧、唉声叹气,便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一睁眼,忽然觉得心慌。”
敬子连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又睡过去了。早晨起床一看,旁边的床铺已经空荡荡的。
敬子给公司打电话,俊三不在。公司一共四个人,就俊三不知去向。她翻了翻手提包,看朝子拿走多少钱。卖珠宝的钱当然另放别处。
“身上只有三百日元……”敬子担心朝子钱不够。
但是,朝子乘国营电车在有乐町下了车,进入市中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连走路的姿势都装模作样。阳光灿烂,短袖羊毛连衣裙似乎有点热,但还不觉得气温已经上升到二十三度。现在正是春夏交替的季节。
宽阔的电车道上,穿一身闪闪发亮的淡赭色制服的骑马交警正抓住一辆私家车。大概是超速行驶吧。
朝子从栗色马的屁股后面绕过去,走进关东广播大楼,对传达室说十一点约见加藤制片人。内线电话很忙,总打不通。朝子周围的其他人一个个都被叫进去了,也有人不通过传达室联系径自而入。她看见来录制“从六月一日开始允许钓香鱼”消息的名作家,还有经常参加广播问答节目的日本舞舞蹈家。那人一身和服,袖子颜色鲜艳华丽。
“白井小姐,请到三楼休息室。”传达室的姑娘叫她。
三楼休息室里已经坐着几个男客人,很熟悉地交谈着。朝子初来乍到,恭恭敬敬地坐在角落里。
加藤中等身材,性情活泼爽朗。他拿着一叠糙纸缀订的材料匆匆忙忙走进来。“啊,对不起,让你特地跑一趟……其实这次请你来,事情并不大。”加藤说话很得体,但显然是事务性的语调,“有一个名叫‘创造美人’的介绍美容方法的电视节目,想请你参加演出。不知道你是否同意?”
“是演戏吗?”
“也算是吧,情节比较简单。香月镜子女士介绍她从美国引进的最新的全身按摩美容方法。编了一些情节。你看看脚本,用铅笔画出记号的地方是你扮演的角色。”说完,加藤把脚本交给朝子。
的确,这部剧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情节。
一对恋人在银座一家装饰一新的百货商店游逛。姑娘让小伙子在外面等着,自己走进美容院,经过水压式螺旋淋浴、全身按摩、红外线照射、整发、修指甲等一番美容后出来,着急等待的小伙子竟然没认出来出现在眼前的就是自己的恋人。因为姑娘焕然一新,判若两人,他惊讶得目瞪口呆。之后两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喝着鲜柠檬汁。
一直到喝完柠檬汁,朝子的台词只有四句。
“这个……接受美容的人是让我扮演吗?”
“噢。想请你担任这个角色。全身按摩的地方,包括后背,还有脚都要特写。”
“脚也特写?”
“对。稍微往上抬点……特写的地方还有修指甲的手和化妆的脸部。”
朝子虽然开放,毕竟是良家女子,并以此自豪。因为自己没有表演才能就让人耍弄、丢人现眼,这种事她不乐意。再说她的同学家里差不多都有电视,要是知道她当美容模特儿,在电视里大露特露后背,人家会怎么议论呢?
朝子不想接受这个角色,但又不好明确拒绝,便无精打采地闷头坐着。
“说是‘创造美人’,要是人长得不漂亮,根本就谈不上。本来就漂亮,再一美容就更漂亮,这才有效应。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加藤探出身子,“不仅仅脸蛋漂亮,身材和手脚都要漂亮。像你这双手,让人过目不忘,没有一个比得上你,都夸你呢。”
“啊。”朝子稍稍抬起手端详着。
“对,对,这手的表现力有多好。脚露得太多,显得粗俗,观众就会说‘什么呀,这双脚本来就很漂亮嘛’。修指甲要把你好看的手指和指甲突出特写出来,感觉就非常美。当然需要演技,你也有上电视的经验。创造美人。经过美容,将推出你全新的丽人形象。所以我们不找服装模特儿,就要起用具有清新纯洁之感的新人。”
“……”
“怎么样?以后还要请你参加电视剧演出,这次能答应扮演美人角色吗?”
“什么时候?”朝子茫然地问。
“十七号晚上播放。如果你同意,明天下午一点试镜头。试演就一次,紧接着正式开拍。”
虽然没有明确表态,看这架势终归要答应下来的。
演出费两千日元,扣除所得税,只有一千六百日元。朝子大失所望,站起来。加藤连忙说:“演播室正在排练电视剧,去看看吧。”
朝子心情沮丧,不想立即回家。她走进电视演播室。好像是酒馆的布景,几个头发用金粉染成金黄色、身穿欧洲古代服装的男女演员正在彩排。很窄小的地方挤着几组布景,显得比戏剧和电影的布景要小。这是儿童电视连续剧《悲惨世界》的布景。脚下各种电线纵横交错。
“摄影机位置很高,演播室的杂音都听得见。请大家安静。”调度室不断提醒大家注意。
朝子悄悄走进调度室。
调度室用玻璃与演出场地隔开,中间摆着A摄影机、B摄影机、演播室输出机和三台电视放映机,左右稍隔一段距离各摆一台放映机。五台放映机前面的机器上有数不清的按钮。朝子对这些一窍不通,好像就靠这些按钮调整图像和音响、切换场面。当两部摄影机中的一部拍摄的时候,另一部就为下一个拍摄场面作准备。这从调度室的A、B两部摄影机中可以显示出来。A摄影机拍戏时,B摄影机还映照出导演和布景员等人的形象。调度室通过扩音器向舞台布景发出各种指令。
演戏的演员有的也到调度室来观看。
朝子心想排一台戏,除了演员外还需要很多人,便小声问身旁的演员:“这儿有多少人?”
“四十多个。后台需要这么多人,跟拍电影的差不多。”
这时,演员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朝子。”
那个人戴着高高的假鼻子,眉毛抹成金色,粘着假胡子。在昏暗的调度室里,朝子认不出来。
“我是小山呀。”
“啊。”朝子快活地叫起来。
“是来参观的吗?拍完后,你稍等一会儿,一起走。”
卸装以后的小山是个一头整齐黑发、眼睛明亮,如小河流水般清新的小伙子,轻轻松松地穿着鲜艳的上衣。
一对青年男女进门参观,很引人注目。
“这儿用热带鱼做室内装饰,店名叫‘神仙鱼’。老板在家里养热带鱼。”小山进了门站住,看着镶嵌在红砖墙里的水缸。
“啊,真漂亮。”朝子看着小热带鱼。
“这叫霓虹灯鱼,颜色像霓虹灯,听说一条要三千日元。”
果然,两条就像红色霓虹灯和绿色霓虹灯的光带,从小鱼的腹部通过。
朝子往餐馆里一看,忽然发现俊三面对着正中间的大鱼缸坐着。虽然俊三看见自己和小山在一起没什么了不起,但还是不想让他看见。
“小山。”朝子小声叫他,打算往外走。
但小山被热带鱼吸引住了。“那儿还有各种各样的鱼。”他说着往大鱼缸走去,而且就坐在鱼缸边的桌旁。
大鱼缸摆在店的正中间,两边摆着桌子。因此朝子是透过鱼缸的玻璃看俊三的桌子。
“你知道哪种是神仙鱼吧?”
“嗯。”
“这种身上有小珍珠斑点的是珍珠鱼……这种像小虫一样的叫野蜂鱼,你看身上有蜜蜂一样的条纹。这是缅甸斗鱼……”
朝子随着小山的说明观看热带鱼,脸就要转向俊三的方向,弄得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嗯……躲到哪儿去了?据说全日本就这么一条。”小山的目光在寻找,“找到了,找到了。草根那儿,像鲶鱼或者小娃娃鱼,一动不动。那叫清道夫鱼,是亚马孙河里的鱼。水草叫亚马孙剑草,形状跟剑一样。”
“你知道的真多。”
“哪里。刚在这店里学来的。鱼的形态会变化,但色彩总是鲜艳的、热带式的。”
“嗯。”
朝子一直注意俊三的桌子,还能听得见说话声。俊三好像在向和他在一起的人诉苦,老说期票、期票什么的……
“到了这个地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那个人半是安慰半是无奈地说,“前些日子,你把债清点了,先搁置起来,也没缓过来呀?纸张费、广告费什么的……你人太好,经营不下去的时候,不知道采取什么对策。背了一屁股债,别整天想着债权人,替他们苦恼……”
“公司跟家庭一样,不是什么时候想不要就能随意甩手扔掉的。”俊三抱怨着。
自己想不干,却被公司的其他人拖着后腿,他们有的孩子多、生活困难,有的老两口就指望公司过日子,有的职工还在生病疗养。只要公司存在,总能想方设法活下去。公司一倒,就会被这些生活毫无着落的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到了最后关头,我也豁出去了。但还有一件事,无论如何请你帮帮忙。”
“什么事?”
“我想把自己身边的事清理一下。”
“是不是为破产作准备,隐匿财产?”
“哪儿话?我打算跟京子分手。矢代,你能替我跟她谈一谈吗?”
朝子大吃一惊。
“还是要分手……”
“嗯。其实早就该分手了。”俊三使劲吸一口烟,“一直想等京子病好以后再提这事,结果拖到现在。”
“那你打算跟现在这个,是叫敬子吧,跟她结婚?”
“不。”俊三做了个否定的手势,“现在没有这种心情。”
“跟京子分手以后再说吗?”
“不,我想一个人过。”
“一个人过?也不跟敬子一起过吗?”
“……”
“也要跟她分手吗?”
“可能吧。”
“公司可能要倒闭。”那个人笑着说,“破产之前,先把自己变成独身一人。你不是准备逃跑吧?”
“哪能呢。”
“那弓子怎么办?”
“交给敬子。其实弓子好像也愿意跟着敬子。说起来可笑,敬子和弓子就像真正的母女一样,真不可思议。”
俊三认为京子缺乏生活能力,把弓子托付给生活能力强的敬子,自己就可以无牵无挂地死去。自我毁灭不是最轻而易举的吗?
俊三心慌意乱,忽然拿起刀子对着眼前的嫩煎鸡肉切下去。
“矢代,京子的事就拜托你了。其实,前几天她忽然跑到东京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这一次必须把身边的事彻底清理一下。可是京子久病初愈,心情很高兴,我不好说那些狠心话。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她心眼儿好,跟小孩子一样天真,我始终开不了这个口。”俊三转过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朝子这个方向,但好像没有发觉。
朝子实在受不了俊三这种窝囊废样儿。她坐不住了。虽然俊三的话没有句句听清,但知道谈到了敬子、京子以及弓子。这个叫矢代的大概是俊三的姐夫,跟敬子家没有来往。
既然提到弓子,下面就会谈到自己。朝子站起来,绕着鱼缸走过去叫了俊三一声“叔叔”。
俊三吃了一惊。“啊?”他眉头一扬,介绍给矢代,“这是敬子的女儿朝子。”
朝子不再说话,回到自己桌旁。
一会儿,俊三临走时,过来把手轻轻放在朝子肩膀上,说:“我走了。”朝子抬头一看,俊三露出微笑,却显得愁眉苦脸。
小山也轻轻点头送走他们,问朝子:“他是你的叔叔?”
“嗯,算是吧……”
“长得挺善良的。”
“什么?他长得就那么善良?”
“有点悲哀的样子,又有点严肃……长得像耶稣基督。”
朝子刚才灵机一动,叫俊三“叔叔”,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小山以为他们是亲戚。
就像弓子叫不是生母的敬子“妈妈”一样,朝子后来叫不是生父的俊三“爸爸”。这两个外来语对她们倒是很方便。
朝子从一开始就叫俊三“叔叔”。那时候,俊三有钱,大方气派,给朝子买了钢琴。朝子不讨厌他。不能说朝子没有一点音乐才华,但她不用功练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马马虎虎。倒是弓子本来敲木琴,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弹起钢琴来了。但朝子始终认为这钢琴是属于她的。
小山说俊三长得很善良,朝子有点不以为然。“你说什么?他长得像耶稣基督?”
“我的意思是说他要上舞台,一定是个好扮相。”
“他现在可是穷光蛋。要说表情显得悲哀,大概就因为这个吧。”
“长得轮廓很深。”
“我看你的长相好。”朝子注视着他的脸。
“哪里。”小山摇摇头,“扮相不行,舞台人物没有性格、没有心理特色……可难了。”
这话倒有几分真。话剧的扮相和演技难度很大,像小山这样年轻貌美的小生反而不好安排,只好当配角。广播剧也是这样,但演出机会多,所以最近小山很忙。
“你喜欢研究,挺好的。”朝子说,“进了饭馆,一看到热带鱼就研究上了。”
“谈不上研究。”小山显得不好意思,“你瞧这神仙鱼,据说如果死了配偶,一辈子守寡,坚守贞操,但互相非常挑剔,可以说是恋爱结婚吧。一条几千日元,要是一对,就值几万日元。买十条也只有一两对,其他的都是单身。孵一个卵,就是结为夫妇的证据,价格立马上去。人也一样,没结婚的不值钱。”
朝子默默地看着神仙鱼。
下午五点,小山要到另一家民营广播电台排练广播剧。时间还有,朝子决定和小山先看一场电影,然后一起去排练场。
待在家里闷得慌,跟小山到处走走,乐得认识各方面的人,说不定还能遇上赏识自己的人。
但是朝子不想离开小山独自回家,恐怕不只这些理由吧。两个人热乎起来才一个月,就让小山请客,逞强好胜的朝子也想送他一条领带。今天小山叫她一起看电影,她想到自己囊中羞涩,心里不痛快。母亲太抠门儿,真可恨。还有那《创造美人》,叫人恶心,可又不好拒绝啊。
“我明天下午一点要试镜头。”她说完,脸羞红了。
[book_title]大事当前
五月的天空应该晴朗清爽,今年梅雨季节却来得早。
今天早晨又是阴天,有点冷,但天空透着五月的明亮。
“不会下雨,穿和服不要紧……”敬子自言自语。
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盐泽绸和服,配上银色与淡绿色条纹的腰带。和服碎花纹的粗疏与腰带条纹的细密形成鲜明的对照,搭配和谐。
战后,中年妇女也讲究打扮,敬子挑了这一条腰带系在身上,总觉得心情舒畅、精力充沛。她在内厅的穿衣镜前回头看着自己的后背。
“妈妈,这条腰带是第一次系吧?好看。”
“哎呀,弓子你起来了。”
“妈妈系腰带把我弄醒的。妈妈还是穿和服好看。”弓子躺在被窝里。
弓子得了扁桃腺炎,没去学校。一方面为了医生看病方便,同时她也觉得寂寞,所以就睡在内厅。刚好碰到临时考试,枕边堆着课本。不睡觉时,就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
“发烧的时候就别看书。”敬子说。
“我觉得看书心里倒轻松点。”
西方文化经济史、法语、高等数学,敬子对哪一门都一窍不通。她不由得想弓子这么用功,将来打算干什么?
一到初夏新绿季节,弓子就要生病,好像成了规律。敬子还担心可能是遗传了母亲的体质,看来不是,只是树木发芽的乍暖还寒时节,她一下子难以适应气候的变化。前年得盲肠炎也是这个时候。两三天前,弓子就发高烧,扁桃腺出现白色的义膜。医生来看病,给她注射了青霉素。那时,俊三说是有点感冒,肩膀酸疼,也要医生给他打一针。“顺便也给我打一针水杨酸钠。”他看着站在一旁的敬子笑了笑,说,“有要紧的事要办,千万不能发烧……”
俊三的表情好久没这么开朗过,他说的“要紧的事”指的是什么,当时敬子没往心里去。今天他一大早又出去了,敬子也没在意。
“妈妈以后老穿和服吧。”弓子说,“妈妈最近越来越漂亮了。”
“别拿我开心……被你说得都要出汗了。”
“哪是开心呀。我真这么觉得。”
“谢谢。偶尔穿一次和服,连弓子的眼睛都被瞒过了。是因为这条腰带吧?”
“妈妈不会瞒弓子的,绝对不会……”
“对。”
“妈妈,早点回来。”
“就去草野店,办完事很快就回来。”
“我一个人躺在家里害怕。”弓子湿润的眼睛望着敬子。
弓子的确心里发慌。她的母亲忽然从热海到家里来以后,俊三和敬子谁都不提此事,这就很反常。连弓子都看得出来,敬子对俊三变得意气用事,平时说话爱搭不理。而且朝子对全家人都冷冰冰地板着面孔,清接连两个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啊,弓子是个好孩子。这首诗怎么样?‘燕子回来了’……”
清一只手摇摇晃晃地扶着弓子的床头,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低声朗诵一首散文诗,念着念着,声音悲切欲泣。
这首诗的大体内容是燕子的叙述。春天来了,燕子回到日本。它看见氢弹试验场的大海上漂浮着无数翻着白肚皮的大鱼的尸骸。海鸟成群结队飞来围食死鱼,之后飞上天空,一只只坠落大海而亡。海里的鱼吃了死鸟立刻毙命,新飞来的海鸟吃了死鱼后也立即死去。死亡像齿轮在不断旋转。这是飞越大海回到日本的燕子的叙述。燕子垒窝,但雏燕无法孵化出来。燕子也终于死去。
“这么可怕,我不想听。”弓子背过脸去。
“要是你害怕,那该怎么办?”清用一张小报纸敲着弓子的枕头,然后东倒西歪地走了。那是一份叫“海神之声”的小报。
弓子没注意他说这是他写的诗还是朋友写的。
院子里的蔷薇开始凋谢,邻居宅院已是绿树葳蕤。
昨天夜里听见青蛙的叫声。夜深人静,那稚嫩柔和的蛙鸣使弓子感到一种凄凉孤寂,真想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父亲深夜才回来,对弓子说:“明天我去热海,跟你母亲分手。”
弓子没有流泪,一直到天色发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想妈妈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她把手放在额头上。
“还烧吗?喉咙疼吗?”敬子过来坐在她身边。
“一早就三十七度六,下午还会升上去吧?”
“别吓唬我,好像发高烧说明你有能耐似的。”
“不是有能耐。”弓子微微一笑,又立即收起笑容说,“妈妈……妈妈,全家你最喜欢谁?”
敬子知道弓子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一举一动总是极力装出小孩的样子,心想这大概也是小孩子气的撒娇,便用唱歌般轻飘飘的声调卖个关子,说:“这可不能轻易告诉你。不过说真的,就是弓子你嘛。”
“我不信……你最喜欢哥哥。”
弓子骨碌转过身去。
“妈妈,爸爸今天去热海了。”
敬子心头一震,立刻正襟危坐。
“跟矢代姑妈一起去的。爸爸昨晚问我怎么办,还说随我的便……”
弓子声音颤抖着,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爸爸……怎么能……这么说呢?”
敬子想起昨夜俊三回来的情景。俊三回来以后,好像有话要跟她说,轻轻摇晃她的身体。但敬子装作睡熟了,没理睬他。她讨厌俊三用一时沉溺于肉欲的方法麻醉心灵的烦恼苦闷。
敬子做梦也没想到俊三要告诉她去跟京子分手。
“我说我想留在这里,让爸爸替我向母亲道歉……我这样说是不是傻孩子?”
弓子又骨碌一下把身子转过来,舒展眉头,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正面盯着敬子。
“我想在爸爸和妈妈的身边。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家才能都幸福……我觉得现在爸爸最可怜。”
敬子像点头似的低下头。
“妈妈你一点也不知道?”
俊三现在要和京子分手,的确让敬子吃惊,但又觉得为时已晚。
也许是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胆怯懦弱和优柔寡断,俊三一直把与敬子同居的事瞒着妻子。久而久之,敬子的心头便笼罩上一层冰冷的阴影。现在俊三要把京子甩掉,敬子不会像云开日出一样心情开朗。长年积郁的阴影实在太浓太厚了。
弓子没着没落、心神不安,也许就是因为敬子的这种阴影不知不觉地映在少女心头上。敬子觉得对不起这个唯一依恋自己的弓子。
虽说父母亲长期分居,但现在正在闹离婚的时候,弓子不仅没有怨恨敬子,反而想让她表示最喜欢自己。敬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少女心灵的悲哀。
但在这种场合,敬子只是淡淡地问道:“爸爸今天晚上不回来吧?”
“他说明天上午有要紧事,晚上回来。”
“噢?”敬子站起来,“今天我也早回来。”
“别忘了给我买好吃的。”
“你想要什么?”
“松崎的薄脆饼干。”
这是俊三爱吃的东西。弓子今天让敬子买俊三最爱吃的东西回来,这种少女的温柔纯真令敬子感动。
“还有弓子爱吃的脆饼。”
“嗯。妈妈,别心不在焉地忘了。”
“你要不相信妈妈,妈妈才不给你买呢。我自己一个人看电影,吃好吃的,等你睡着以后再回来。”
“脆饼就要平时你给我买的那一种。”
弓子想起热海的母亲说过在东京站商店街吃过脆饼,怕万一敬子在同一家商店买,特地叮嘱一句。
敬子在电车里看着霏霏细雨濡湿的屋顶,心想糟了,后悔穿和服和草屐,却没带雨伞。在路上买一把吧,刚好正想要一把最近流行的细长柄伞,最好是英国货。
热海也下雨吗?
一起去的“矢代姑妈”是俊三的姐姐,敬子见过。
俊三生性懦弱,这种事要人陪着。
可是,敬子一想到俊三的妻子要当着别人的面听丈夫提出离婚,不由得用双手紧了紧衣襟。
“这算什么事呀?!”
自己是第三者,不能说原因不在自己。虽然同样身为女人,似乎也觉得并非与己无关,但是否正因为牵涉自己,才必须极力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呢?这种不尴不尬的处境使她心烦意乱。
但是有一点,敬子百思不得其解。
俊三的妻子因病与丈夫长期分居这些年,对丈夫的生活就毫不怀疑吗?难道真的如俊三所说的一样,她像孩子般纯朴幼稚、对丈夫坚信不疑?她是天真无邪,还是天衣无缝呢?
“如果真是那样,简直赛过天使了。”
但敬子不信。
听说得了肺病长期疗养的人,有的变得跟小孩一样,有的变得疑心重重,有的变得贪得无厌。更何况她到家里来,看到俊三的生活,作为妻子,凭着女人的直觉也能觉察出来。
“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说不定京子早就知道敬子的事。她是忍气吞声吗?死心绝望吗?宽容原谅吗?这一切都是病人的延生保命之术吗?
现在,京子被逼到了不仅失去丈夫,还要失去独生女的凄凉境地。
“十五年病魔缠身,好容易刚刚痊愈……”
敬子一想到京子的悲哀,脊背一阵发紧。
“跟俊三分手的应该是我。”
难道京子病好之前,我就该替她照顾丈夫和女儿吗?世上有这么傻的女人?
在战败初期那种穷苦的日子里,敬子完全依赖俊三,两人相依为命地住到一起。但是,现在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眼看家里的人即将分飞离散、各奔东西。
在这个时候,俊三要和京子离婚,这样真能解决问题吗?
俊三去热海,敬子并不感到嫉妒、感谢、不安,或因喜悦而心情激动,反而对京子同情体谅。
电车满载着乘客不同的心绪抵达新桥车站。雨脚渐密,穿着草屐走路,会溅湿和服下摆。敬子坐进停在眼前的一辆出租车里。
川村先前在敬子父亲开的店里当店员,现在当上了草野店的掌柜,至今还沿袭老习惯称呼敬子,为她的买卖提供方便,并且当参谋,出些点子。
今天敬子和川村在资生堂见面。敬子稍微来得早一点,挑了个容易观察门口的座位坐下。
俊三和妻子的事还在她的脑子里打转转。
“俊三要和妻子离婚,维持京子以后生活的钱都张罗好了吗?京子可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人……”
敬子想得这么多。她对自己的这种性格都感到惊愕。
“多管闲事瞎操心。”
但是,俊三这个决断如果是为了敬子,就不能说是多管闲事了。这段时间,不是连京子的疗养费都是敬子掏的吗?
从俊三的为人来说,他会保证负责京子以后的生活,但恐怕无法履行。现在他是捉襟见肘,一筹莫展。
俊三手面阔绰又买钢琴又买车的时候,敬子也没向他开口要过日常生活费用,这些小钱都是她张罗筹措的。每个月俊三交给她的钱其实都入不敷出,敬子只好从自己的腰包里悄悄补贴上。
敬子心想,同居的家庭大概都是这个样子。
可是俊三对待生活还有马马虎虎、散漫不羁的一面,有时慷慨大方,有时自私自利、小心眼儿。在外头是个亲切和蔼的好好先生,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敬子有时会感觉一股阴风冰冷地穿心而过。
敬子带着清和朝子两个孩子在车站没日没夜干活的时候,倒没感觉什么,一旦歇了买卖,浑身精疲力竭。表面上还硬撑着架子,其实内囊已经空了。她想躺在男人的怀里好好歇一歇,但俊三没有这样爱过她。虽然敬子本来不是天生喜欢做买卖,但买卖一直没停过。
俊三从不过问敬子的收入,对自己的收入也守口如瓶。
“真弄不明白,也许是我不好吧……”敬子陷入沉思。
当一杯咖啡慢慢啜完的时候——
“啊。”川村走了过来,“穿和服,一下子没看出来。”
川村比敬子大四五岁,长得又矮又胖。他一边在敬子对面坐下,一边高兴地说:“您设计款式的戒指昨天做好三个,本来只打算试一试,没想到一摆出来,全卖光了。”
“真的?”敬子眉开眼笑。
“我们也没想到,一天就全卖出去了。”
前些日子,敬子用田部买百达翡丽表那笔钱买进一些旧表和新宝石。她参照《时尚》这本外国的风尚样本,第一次设计出戒指图样,拿到外面加工。
她根据宝石的不同颜色,分别采用白金、美国黄金和银做戒托,净是价格在四五千日元的低档货,其中三个在草野店很快就被买走了。
“真高兴。”
“嗯,我们店一般的便宜戒指反而不好卖。可能是样式好看,以后能不能继续设计一些好样式的戒指?”
“好。第一次设计,心里没底,所以选用了便宜的宝石。现在有了信心,我很乐意继续干下去。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自己开一家店铺,哪怕小一点的也行。”
“开店?我觉得小姐还是不要开店为好。”川村称敬子为“小姐”,不知道是沿袭老惯例呢,还是把她视为外行,“要开店,需要资金和经费,还有高额课税。再说今年跟去年相比,整个社会完全变了样。好,不说这个。今天给您带来了好礼品。”
川村这时才想起向服务员要咖啡,然后愉快地点燃一支烟。
“正因为市面萧条,才想开一家小店,这样收入就有保障。”
“店要经营到收入有保障,可不容易了。”
“又不是在银座。”
“在哪儿都一样。不过,要是您先生能出资弥补亏损的话……”
“那不行。岛木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还是嘛……”川村皱着眉头,立即心领神会似的点点头,“要这么说,菊田家的小姐想重振家业,我自然也要助一臂之力。那个时候,人都死了,只剩下您和我两个人。您出嫁,我上战场。总算捡回一条命,活下来了,可也吃够了苦头。”
“你复员后回到福岛,因为我在车站开小卖店,才又遇见你。那个时候,你经常给我送大米、水果这些稀罕的东西……”
“后来我来东京,受到岛木先生的关照,一种名叫仙花的黑市纸张,让岛木一买就是几百令,我也从中赚点钱。只要是黑市的东西,什么都干。本来就是学徒出身,又没学历,只好先图眼前利益。这回说不定再回去当菊田店铺的学徒。”
“说哪儿话?你现在不是草野的掌柜吗?”
“不说这个,今天我给您带来这个礼物……”川村打开小纸包,拿出一块表放在桌子上的咖啡糖罐后面。
这是一块小坤表,俗称“臭虫”。
“我们店不卖这种表。您看怎么样?”川村的目光盯着敬子,“虽然叫‘臭虫’,其实是正经八百的高级表,有半打。您看看,外壳也不是‘饭盒’吧?”
称为“臭虫”的外国金壳坤表因为金壳很薄,又被打了孔,在商人眼里就像耐酸铝饭盒一样起皱,所以又叫“饭盒”。
敬子端详着手里的“臭虫”,表蒙子是掉到地上也摔不碎的硬质玻璃,金壳做工精细,机芯是瑞士一流公司的产品。因为是水货,没有包装盒,也没有商标。
“这种货很少见,东西都是真家伙。半打才五万日元。所以推荐给您,可以挣点小零花。”
“嗯,倒是很便宜。”
敬子没摆弄过水货,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没有立刻表态。
“是一个外国人拿来的,不是美国人。您零敲碎打地卖,绝对没人知道是水货。时间都走得很准,虽然有的修过……”
川村从口袋里掏出包在纸里的手表,亲自塞进敬子的手提包里。
这种干赚的买卖十分难得,川村不但分文不取,还要为敬子担待一定的风险。敬子本来应该高兴地向他表示感谢,但她总不太感兴趣。
川村像启发诱导妹妹似的耐心温和地说:“其实,走私的东西放在我这儿也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手表正适合您的买卖。当然,我们不会随便进水货,主要是实用的手表。就像玩珠宝是您的嗜好一样。可草野店信得过您,多么贵的宝石都放心地交给您……”
敬子想起草野店的橱窗里摆在雪纺丝绒上、标价七百万日元的一对珍珠耳环和项链。这并不是等待买主,只是表示高级珠宝店的档次,所以价码签正面朝里。进到店里的顾客被美丽贵重的珍珠晃得眼花缭乱,往往价格少看一个零。
虽说敬子也做珠宝生意,这种高档次的毕竟可望而不可即。
“戒指款式设计还请您关照,我也极力推荐过。小姐十岁的时候,我去当学徒,那时就觉得小姐喜欢设计……”
“是吗?”
“如果设计能持续下去,我让店里每个月给您发工资。但是,这些手表……”
“谢谢……”
敬子这才漫不经心地表示感谢,把手里的几块小坤表放进手提包。
川村露出自鸣得意的神情,点燃第二支香烟。
敬子把手表放好,川村慢慢地喷云吐雾,渐渐换了一副面孔。
川村长相丑陋,那副嘴脸给人性格倔强、惹人嫌恶的感觉。年轻时在敬子父亲的店铺里当学徒,每逢下雷阵雨,他就到学校给敬子送雨伞,结果同学们都拿他的相貌嘲笑敬子。
敬子知道,尽管川村外表长得不起眼,心眼儿却很好,心肠软,能够舍己为人。也正因如此,她反而瞧不起川村,欺负他成了家常便饭。
但是,由于川村的真心诚意和水磨功夫,敬子有时候也接受他的意见,就像这次买走私表一样……
“对了,我想这可能对您开店有点参考。”川村点点头,说,“您知道吗,最近大银行开始在三河岛地区,就是像三河岛那样嘈杂喧闹的小市民区开设营业部。由于银行存款额急剧减少,他们打算吸收一般百姓的零星存款,所以到我们草野店的顾客层次也发生变化了,您设计款式的便宜戒指就成了抢手货。”
“话说得失礼了吧……”
“啊,说走嘴了……走嘴归走嘴,菊田老板在小市民区开店,您在小市民区长大,我这句走嘴的话说不定正对您的路子。大家都说,东京站八重洲口一完工,银座的繁华就要转移到日本桥一带。这就逼得银座的商店想办法。第一,晚上关门时间太早。看看京都的四条街三条街,晚上都开到十二点、一点。第二,银座大街两旁的高楼一建成,一楼几乎全被银行占了。其实没必要设那么多银行,但因为盖楼是银行贷的款,所以各家银行竞相要挂牌子。街两旁大楼的一层应该禁止设立银行营业部。日本桥如果也净是高楼大厦,就不会是繁华的商业区。第三,尽管酒吧间面积很小,但卡巴莱餐厅和夜总会占地面积很大,要把商店挤出去,结果钻进来的都是饮食店。第四,商店打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在银座坚持下去,狂妄自大。虽然我在草野也这么讲,可是实在没有法子。繁华商业街银座不是快不行了吗?现在的八重洲商店街还算可以,从三轮神户牛肉铺到野村证券宽敞气派的营业部,应有尽有,就是没有高级手表店。我想这是一个空子。给乡下人买礼物,‘臭虫’这样的手表正合适,再打出给来东京的外地人免费检查手表的招牌,顾客就源源而来。坐火车出门旅行的人,谁都惦记着时间。”
“嗯。”敬子开始觉得无聊。
川村非常了解敬子思前想后、顾虑重重的性格,心里很同情她,而且从他当学徒的时候起,他就对当时老板的掌上明珠、秀丽端庄的敬子心怀眷恋之情。现在敬子人过中年风韵犹存,川村对她依然不能忘怀。敬子心里明白,无法忍受。
川村觉察出敬子的情绪,急忙在烟灰缸上把烟掐灭。
“岛木是个好人,可惜身体……”
川村也感受到俊三品格的魅力,表示敬意。
“身体很好,就是晚上睡不着觉。”敬子站起来,“送我去松坂屋。我没带伞。”
川村打开黑色大雨伞,遮着敬子。
烟雨霏霏,像闪烁着黯淡光粒的粉末纷纷扬扬。街道两旁的柳树鲜嫩碧绿。
“要是被淋湿了,雨水里的放射能会使头发脱落。”
“这个世界真叫人害怕。”敬子一边说一边觉得川村开始秃顶的前额很可笑。
“岂止害怕。”川村神情严肃地说。
敬子想起弓子说自己待在家里“害怕”,就借用这个词。
“鱼、雨水、饮用水、土地、蔬菜……一切东西都被污染。用不了多久,连空气都被放射能污染得无法呼吸。您看过富士五湖的旅游广告怎么写的吗?”
“旅游广告?”
“我们做广告,总是说‘珍珠是六月的生辰石’,这样的广告词句当然动听。富士五湖的旅游广告说,梅雨过后,正值夏天,大海被放射能所污染,有害健康,请到不用担心放射能污染的富士五湖来游泳……”
“要是湖水没有受到放射能污染,被雨水淋湿不是也没关系吗?”
“说得对。”川村笑得手里的伞都在晃动。
清参加禁止氢弹试验的学生运动,敬子在这方面的知识比川村懂得多。
“到松坂屋买东西吗?”
“买伞。还要去看蔷薇展。”
“蔷薇?”川村感到惊讶。
“回去的时候,到日本堂举办的世界钟表展销会去转一转。没什么高级的,三万五千日元的就到头了。不过也有一些稀奇的东西,像绮年华制造的世界最小的自动坤表、西铁城的带日历手表。对了,前些天我去了‘虹’,知道这家商店吧?看了最新的进口胸针手表。就是手表背面是漂亮的胸针,挂在胸前,参加交际舞会时佩戴倒挺合适。”
“哪里造的?”
“瑞士。我可露怯了。看标价以为是三千日元,心想手表不怎么样,当装饰品挺可爱的,参加舞会的女性一定很欢迎,可一问店员,标价原来是三万七千五百日元……是高级表呢。”
在松坂屋门口,川村看到敬子打算和自己告辞,连忙说:
“顺便到店里来,看看您设计款式的戒指,东西该送过来了。”
敬子点点头。
“虽然我不在店里……还有,那些手表的事要保密,对谁也别泄露出去。”川村有点啰里巴唆。
敬子不想在一楼雨伞专柜购买,乘滚梯上二楼的杂货精品柜。
她喜欢像手杖一样细长柄的雨伞,最后挑了一把淡雅素净的紫茶色边无花纹灰雨伞,清爽的淡茶色长柄依然保留着木头的原味。檀香木的手柄做成小小的狗头形状,上面还刻着制作者“秀哉”的名字。
价格近五千日元,敬子满不在乎地买下来。
“虽然很贵,可我一直想要一把英国造的雨伞,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感觉到买一把雨伞也可以使心情舒畅的女人获得乐趣。
敬子给自己买了雨伞,就想着给家里人买点什么。
她给俊三和清买衬衫,给朝子买时下最流行的尼龙衬裙,不惜给弓子买绣花边的棉绉绸贴身衬衫。
“净是内衣。”敬子不由得微笑起来。不是家里人买不了这些东西,她知道每个人的身材尺寸。
她抱着这些东西,乘电梯上到七楼的蔷薇展览会场。还没进去,先闻到花香。她也栽培蔷薇,不由自主地顺着沁人的芳香走进去。
这里展览着日本蔷薇会会员精美的艺术品,蔷薇花争奇斗艳、千姿百态。
英国蔷薇会会员有两万人,美国有一万五千人,日本当然赶不上,但战时衰微凋敝的蔷薇栽培现在又重现盛况,还引进西方新品种,搞得热火朝天。
敬子的院子里就栽种着法国名贵品种“和平蔷薇”。
一九四二年,在德军占领下的巴黎,法国人培育出了新品种的蔷薇。一九四五年,联军攻占柏林。为了纪念和平重返祖国,人们把这新品种的蔷薇命名为“和平”。和平蔷薇的直径长达七英寸,颜色有柠檬黄和粉红色两种。
蔷薇展上,一枝一枝的鲜花剪下来插在花瓶里,摆成几排,进行评选。参展者有的正在计算时间,免得花开过了头,有的正精心拾掇花瓣。
没有任何一种花像蔷薇这般多种多样、多姿多彩。敬子怀着爱惜蔷薇花生命的情感仔细观赏。
花儿有的绽放黑色的花瓣,有的花瓣酷似天鹅绒,有的如山茶花,有的如牡丹。
敬子在名叫“二八年华”的蔷薇花前停下来,出神地看着橘黄色和红色的花朵。
“可爱的二八年华……弓子,这花名叫十六岁的少女。”
敬子转了一圈,看看手表,还不到三点。
“要不去修整一下头发……”
这儿的美容师叫香月镜子。敬子是她的老主顾,不过有些日子没来了。
四楼的美容院由于灯光的关系,看起来就像浸在鱼缸里一样。排队等候的女人坐在低矮的银色钢管架红皮椅上,像安静地待在水里的五颜六色的热带鱼。
敬子把手提包放在精美漂亮的化妆品柜台上,让年轻的女收银员去叫香月镜子。
胖得简直认不出来的镜子穿着黑裙子、白衬衫、灰色对襟毛衣,悠然自在地走出来。
敬子从她潇洒爽利的装扮上一眼就看出她的生活高雅而安稳。
“哎呀,好久不见了。您还是老样子……”镜子也显得很亲热,“刚刚在这儿拍完电视,您要是早来一步还能看到,可惜没赶上。”
“是不是介绍从美国带回来的美容方法?”
“对呀。”
“我在报纸的妇女栏目和流行杂志上看过好几遍了。”
“不能光看,看了以后就敬请光临啊……”
镜子这么一说,敬子顿时无言以对。
“您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干得不错。”
“托您的福,还算凑合吧。”
“刚才在七楼看蔷薇展来着。”
“漂亮吧?我这儿也是培育鲜花的,请常来……”
“制造‘美人花’的方法也越来越先进,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吧?”
“您要早来一步,这儿还在拍电视……”镜子又说了一遍,然后带着敬子往里走,看来想让她看看自己的美容院。
首先是利用螺旋管道喷射形成的水压调节全身的淋浴室,轻轻掀开里间更衣室的门帘,从缝隙间看见里面是个明亮光艳的小房间,摆着一张全身按摩床,一个穿婚纱的姑娘正背对着门口。此外还有几间进行各种整容、消除雀斑、割除痦子等,像医院病房一样的房间。
敬子本来只想修整一下头发,结果在镜子的劝诱下做了面部美容。
“长得真年轻,我倒想问问您有什么驻颜术?”镜子看着敬子。
“好久没到您这儿来,自己不会保养……”
美容师用细嫩柔和的手指将洋溢着新鲜水果芳香的润肤膏涂在面部按摩,然后用吸盘把沉积在皮肤里的疲劳吸掉。再抹上蛋清让皮肤绷紧,最后敷上厚厚的像化妆粉和蛋黄搅拌成的东西。弄得敬子眼皮不能眨动,嘴唇不能张开。
四周弥漫着爽心的芳香、吹风机的声音和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说话声,恍若置身于女人的花园,令人心旷神怡、舒适陶醉。这时,镜子走进来,站在敬子身旁说:“现在的年轻人长得细皮嫩肉,装束打扮气派又讲究,跟战前实在天差地别。”
“东京美女如云,过不了几天又要花样翻新,准会来整形,整得跟外国电影里的女演员一个模样。”
“可不是吗?今天在这儿拍电视的就是一个稍稍感觉尖刻冷漠,却青春水灵的大小姐。初出茅庐的新手。”
“大小姐?”
“看来不像演员。”
“哎哟,大小姐当模特儿……”
镜子亲自给敬子化妆,把敬子脸上名叫“巴黎公子”的蛋清润肤膏擦干净,然后用玻璃球里的红色灯光轻轻地照射皮肤。
“我向她要了一张名片,她名叫岛木朝子。”
敬子心头猛然一震。
“香月,别给我化妆了,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敬子想起岛木说的话,惶惶不安。
“可是,已经化得这么漂亮了……”
镜子将手绢轻轻按在稍显浓艳的胭脂上。
[book_title]一时和睦
下午,弓子没发高烧,看来已经痊愈。可是不发烧就跟妈妈撒不了娇,她又觉得缺点什么。
出诊的医生打完针就走了。弓子无聊地看着窗外的蒙蒙细雨。
细雨无声,坡道旁的水沟却流水潺潺。
弓子心想,名存实亡、只是户籍上的夫妻实在没有意思。只是因为有了这个名叫弓子的孩子,才维系着父母之间的关系。
她的想法单纯干脆。
自己这个独生女跟着敬子,母亲会不会责怪“我无依无靠孤独寂寞,你这个做女儿的太冷酷无情”呢?弓子想到这些,悲从中来,趴在枕头上流泪啼哭。
痛哭一场以后,弓子拿起法语课本大声朗读。虽然难过的心情有所缓和,但各种杂念仍然无法排遣。
“爸爸不是坏人,一点也不可恨,可为什么一家人都没有幸福?我长大以后,不能过像母亲和妈妈现在这样的生活。”
弓子似乎大体也了解什么是女人的幸福,但具体一涉及自己,就犹如倾听远方美妙的乐声。她还没有心上人,也谈不上理想型的小伙子是什么样子。
弓子一直把清当作哥哥看待,这个哥哥忽然向她那样表白爱情。她觉得这不是纯真的爱情,因此极力拒绝,再一想到清是妈妈的孩子,更觉得惊慌不安。
“离家出走,一个人在外面闯世界,酸甜苦辣都尝一尝……”弓子突发奇想。
法语书读不下去,换一本电影杂志,翻看外国的男女演员。弓子对男演员更感兴趣,学校的女同学也都这样。
弓子细细眯着眼睛端详让-路易斯·巴劳特那感觉细腻、充满哀伤却又火辣辣的眼神,觉得很熟悉。
“啊,像哥哥的眼神。这个发现很有意思。”
可是再仔细看,觉得更像朝子。弓子不由得微笑起来。
清今天回来很早,他坐到弓子的枕边。“怎么样?好了吗?”
“好像好了。”
“那就好。学电影呀?”
“我可是学法语来着。”
“患扁桃腺炎不宜读法语。病好以后,咱们看电影去。”
“我想看几部老片,比如《会议在跳舞》、《暗影》。”
“这两部片子我都没看过。《暗影》是巴劳特主演的吧?”
弓子哧哧地笑了。
“笑什么?”
“也叫上朝子姐姐。我想大家一起上上街,以前倒经常一起出去。”
弓子在自己与清之间画了一道界线。
“弓子,让我看看你的枕头。你哭来着?”
“别看,女孩子的枕头臭烘烘的。”
“都湿了。是哭了吧?”
弓子涨红着脸,在枕头上摇了摇头。
“是泪水。”清一只手托着弓子的脑袋,另一只手想把枕头抽出来。
“别动!”弓子叫喊着,把枕头抱在胸前,蹦坐起来。
清吃惊地赶紧撒手,后退一步。“为什么事伤心来着?”
弓子背过脸。
“是爸爸的事吗?是妈妈的事吗?”
“不是。”
“恐怕是吧?”
“一个人觉得冷清……”
“忧郁的金丝雀。弓子,你再唱一遍《忧郁的金丝雀》。”
忧郁的金丝雀,它是如此忧伤。它在哭泣和叹息中等待你的来临。弓子以前经常给清唱这支英语歌,最近不唱了。
清从纸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轻轻扔给弓子。
“我买的。”
“《日本方言辞典》……”
“嗯,我讨厌这个家,讨厌东京。打算离开家一段时间,到偏僻的农村走一走。在农家的地炉边,听着乡下人素朴的语言。现在是要么埋葬自己要么重塑自己的时候……但是,逃避是卑怯的、不可能的。我想借助这本《方言辞典》学习乡下人的语言,暂时忘掉东京。弓子,咱们两个人一起走吧……”
“……”
“我们也没有要去朝拜的圣地。两个人能不能住在深山的洞穴里?在山洞里变成两尊化石也行,像石佛一样。石像不会迷失方向,这个时代终结了,石像也不会毁灭。”
“我可不愿意变成冷冰冰的石头。”
“我也不愿意。我会不会变成冷冰冰的石头,都取决于弓子你。除了你,还有什么能让我心头感到温暖呢?”
“我也是冷冰冰的,所以哭了。”
“嗯?弓子你是冷冰冰的吗?你要真变得心冷如冰,连蔷薇也不会开花,我就成了一具骷髅行尸。”清看着弓子白皙温柔的脖颈。
“你觉得自己冷冰冰,是因为老一个人待着。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温暖。”
“哥哥你不是也热忱地思考许多人的幸福吗?”
“如果没有人这样叫我哥哥,那恐怕是出于愤激和憎恶。如果我失去这种身边人的爱,我对许多人的爱也就变成徒有正义感与反叛性的空壳,不过是流行的假面学生剧。”
“哥哥的身边人是妈妈和姐姐。”
“别装蒜!”清火了,“别人痛苦的时候,希望你至少认真跟我说话。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家。”
“真可怕!”
“有什么可怕的?!”清粗暴地说,“在这个复杂的家庭里,你怎么能够单纯地——也许单纯这个词用得不恰当——纯真地待下去呢?”
“我并不纯真。”
“这么说,你对我母亲也不纯真了?”
“……”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该死。我绝对不是故意刁难你。我本来就打算让妈妈成为你的亲妈妈一样。你不知道,你对妈妈好,我心里有多高兴。”
弓子稍稍扭过低垂的脑袋,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那一头丰厚的乌发。
“弓子,能不能也让爸爸成为我真正的爸爸?”
弓子的发梢在轻轻地颤抖。
“又是我不好。弓子,我还是到偏远的乡下去,变成一个坦率直言的青年后再回到你的身旁。我不再让你难过,不再给你加重负担了。”
“哥哥,原谅我……”
“应该是请你原谅我。”清拾起《日本方言辞典》放在膝盖上,“弓子,你知道前些日子举办的东京大学五月节展览是怎么回事吗?”
“不是氢弹综合展吗?”
“你的声音这么明亮。”
“……”
“现在这个家里,只有你一个人眼睛明亮。”
门铃响了。敬子回来了。
“啊,真累。”敬子横着伸出脚,也没铺坐垫就坐在清的旁边,把给各人买的东西全部交给清。
弓子闪动着明亮的眼睛。
“我看妈妈不累呀。这么漂亮,是怎么回事?”
“今天有点高兴事儿。”
“什么事儿?说给我听。”
“到松坂屋买了一把早就想买的雨伞,然后参观蔷薇展,而且由我设计款式的戒指都卖出去了。”
“真好。姐姐和我都想要。”
“给你们。不是什么高档的,只是作为我设计戒指款式的处女作纪念。还有一件秘密的事儿。”
“什么呀?妈妈,快说!”
“在松坂屋做美容了。”
就走私手表那件事关系到川村的情面,没有透露出来。
这时,朝子也回来了。弓子立刻告诉她:“姐姐,妈妈今天去松坂屋做美容了。”
“啊!”朝子神色惊慌地看着敬子。
“姐姐,妈妈挺漂亮的吧?”
“别老说漂亮、漂亮的,妈妈听了心里难受。”
可是弓子毫不介意。
“哎呀,我说呢,姐姐今天也特别漂亮。怎么回事?”
朝子心头扑通一跳,脸颊发红。敬子发现朝子在那家美容院还修了指甲,但没有说话。
“好好躺着吧,弓子。我算服你了。”朝子说。
大家都被这句话逗乐了。
“年轻人老躺着也受不了。”敬子说。
谁也没有走开,大家一边吃脆饼喝红茶,一边热火朝天地聊天。一家人好久没有这样围着敬子——不如说是以弓子为中心,和气融融地团聚在一起了。
清也高兴地聊天,弓子放下心来。
四个人心情愉快地交谈,充满团圆的欢乐气氛。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晚饭已经摆上了紫檀木桌子。
“就像难民一样。”弓子坐在地上,边说边端起专为她准备的粥。
“今天我看到这种颜色的蔷薇。”敬子用手指抚摸着紫檀木,“蔷薇各种颜色都有,现在就差蓝色的蔷薇还没栽培出来。”
快吃完饭的时候,听到了俊三的脚步声。敬子把刚刚点燃的香烟掐灭,站起来走到门口。
“你回来了。”她对着弯腰解鞋带的俊三说,“我们刚刚吃完饭。”
门口铺板上放着俊三从热海带回来的腌山萮菜咸菜的小桶和细长纸包,里面像是甜点心。
“你呢?”
“吃过了。”
“在哪儿吃的?”敬子脱口而出。
“和姐姐在新桥。”
“几点从那边回来的?”
“四点左右。”
俊三早晨出门的时候没带伞,衬衫领子和衣服肩膀都被雨水淋湿了。他似乎并不打算瞒着敬子去热海。
“怎么样?她……”
“没什么怎么样,把事情说开了。”
敬子大吃一惊,看着俊三的后背和直挺挺的脑袋,他脑袋四周白发明显增多了。
“那弓子的事呢?”
“弓子?”
“嗯。没商量弓子的事吗?”
“弓子学校还没毕业,没什么可商量的。”
俊三一下子顶回去,好像这事与敬子无关似的。
敬子沉默下来。
俊三现在不想多说话,敬子不是不知道,而且也不会在门口谈这种事。可是她看得出来,俊三并不打算和她开诚布公地商量。
敬子还想知道这件事:“我的事跟她说了吗?”
“说了。”俊三的回答就这句话,他瞧也不瞧敬子一眼,径直从走廊进入内厅,避开和孩子们见面。
敬子抱着俊三被雨水淋湿的西服走上二楼。就弓子一个人知道父亲今天向母亲提出离婚。
把事情说开了……这是男人说的话。这句话刺痛敬子的心。
“清——朝子——”敬子喊道,“你们两个上来,快一点!”
星期天是个大晴天。
从星期二、星期三开始,不知是什么邪劲儿,一直阴霾沉沉、烟雨蒙蒙。今天云开雨霁,太阳像宝石一样灿烂耀眼。
“天气真好,收拾屋子。”朝子情绪很高。
朝子爱整理东西,这是她的优点。自己悄悄定个日子,把家里的旧报纸杂志,有时还把各种空瓶子收拾干净。她把百货店的包装纸和空箱子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平时不用的壁柜上层,连形状好看的化妆品空瓶都珍藏起来。壁柜也经常整理,扔掉旧的,放进新的东西。这些都不是敬子事先安排或者教育出来的。
敬子看朝子这么勤快地料理家务,便对她说:“我看你梦想当演员,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伤心吃苦,不如当家庭主妇更合适。”
“不行不行。那时候人家就说成天收拾屋子是歇斯底里的征兆,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什么摔什么撒气。受不了吧。”
“表面上看是个厉害的姑娘,其实对男人可心软了。结婚以后,准是无微不至地伺候丈夫。”
“要是这个人不揪着我的脖子欺负我,也许我会一心一意伺候他。可是这样的人恐怕不会有。我对男人可不是百依百顺……”
朝子只要在浴室或者梳妆镜前面发现一根细小的发夹,就像捏着什么脏东西似的捏在手里到处问:“这是谁的?谁的?”
朝子不愿意做饭,却喜欢检查厨房的清洁卫生。比起敬子来,女佣芙美子更害怕朝子。锅碗瓢盆稍不整齐,她就大光其火。
一看到擦食具、擦地板的抹布脏了,就连声大嚷“不行不行”,统统扔掉。要是在食品柜的边边角角偶尔发现忘记及时处理的发霉的汤汤水水,就会倒竖柳眉,恨不得泼到女佣脸上。
今天风和日丽,敬子到院子修剪蔷薇,把开过头的花和雨水淋后出现茶色斑点的花剪掉,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新芽掐掉。她发现一只绿色蚜虫,喊了一声“给我喷雾器”,回过头去。
只见朝子踩在足凳上,上半身钻进高高的壁柜里,裙子下面露出雪白细腻的双腿。
“又在干。”敬子嘟囔一句。
这时,清走到了走廊。
“清,叫谁把喷雾器给我拿来。”
“谁把喷雾器拿来啊!”清直挺挺地对着屋里喊。
可能是洗了头发,弓子肩披粉红色浴巾,拿着喷雾器来到院子里。
“洗头发了?不要紧吧?”敬子说。
“发烧出汗,身上难受。洗一下清爽。”弓子抚弄着脑后的头发,“我也想去妈妈做美容的那家美容院剪头发,那样就更清爽了。”
“还是不要剪掉好。”清在走廊上说。
“剪掉好。大家都剪短发。”
“你适合长头发。”
“合适不合适,不剪不知道。”
“不,我知道。”
“哥哥你又没见过我剪短发是什么样子,怎么知道?我想打薄一下头发。”
“打薄是不是用剃刀刮薄?像男学生乱蓬蓬的长头发那样后面脏兮兮的。”
“才不脏呢。”
清心头不痛快,走进屋里。
敬子看着清和弓子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孩子气地争吵,忽然闻到一股蔷薇花的清香,顿时感到情绪盎然。
“现在先不剪,等天热以后好不好?”敬子微笑着说,“不过,我带你去美容院。”
敬子看着弓子樱桃小嘴上方闪亮的汗毛,十分舒心惬意。
“烦人!”俊三忽然大吼一声。站在足凳上的朝子和在门口拿着鞋刷的清都吓了一跳。
俊三怒容满面地站立在走廊上,抓着玻璃门的手气得直哆嗦。
“别让孩子哭个没完!烦人!”他又怒气冲冲地大吼起来。
敬子不由自主地拽着弓子的手拉到身边。俊三的目光越过敬子的头顶,瞪着围墙。
刚才一直听见围墙外面婴儿车嘎吱嘎吱走走停停的声音,小孩子又哭又闹,好像是母亲在使劲哄着小孩。
俊三的第二次吼叫大概传到外面了。
“别哭了,你听,叔叔多可怕,要来抓你……”
声音听不清楚,但年轻的母亲慌得急急忙忙推车往回走。大概是邻居。
敬子心里难受,她觉得对不起墙外的人。
“那不是小孩子吗?!”敬子低声嘟囔一句。俊三没有听见。
大人被小孩的哭闹弄得束手无策、心烦意乱的时候,还被人这样气势汹汹地责备。这算什么事呀!
敬子没有心情继续摆弄蔷薇,抱着剪下来的花,拿着剪子和喷雾器走上走廊。
这时,电话铃响了。俊三像躲避敬子似的走进房间。
敬子满脸不悦地拿起话筒。
“喂,是白井先生家吗?我是田部,请问夫人在家吗?”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敬子。”
“我是田部的弟弟……”
对方说前些天敬子卖给他们的百达翡丽手表走时一天差一分多。
敬子觉得百达翡丽手表一天差一分多简直不可相信。这是经过精挑细选才转让出去的。她就像听到嫁出去的闺女冷不丁向自己诉苦似的。心里正不痛快的时候,偏偏又碰上这桩倒霉事。
“我马上去取,好好检查一下。”
“不用。我今天带出来了,医院下班以后顺便送过去。”
“让您特地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那我等着您。您大概几点来?”
“要是没有急诊病人,五点左右。”
“那好。弓子也在家。”敬子略带情意地说,然后挂上电话。
弓子从后面过来。“妈妈,你说弓子也在家,是谁呀?”
“就是柿本医院那个年轻的大夫。”
“年轻的大夫有三四个,我不知道是哪一个。”
“姓田部的那一个。”
“有这个大夫吗?”弓子歪着头,“可是我要出去。”
“上哪儿去?”
“和哥哥他们看电影去。”
“朝子也去吗?”
“嗯。”弓子用乔其纱小手绢把刚洗的头发束在脑后。
孩子们出门以后,敬子一边想跟凶神恶煞的俊三见面简直令人窒息难受,一边抱起放在走廊上的蔷薇剪枝。
田部的弟弟早点来就好了。
俊三好像让女佣把注射器煮沸消毒,然后自己割开维生素药剂安瓿,给自己注射。他穿上衬衫,但心情烦躁不安,领带系得歪歪斜斜。看来他心里正闹别扭。
以前俊三每次系领带,都是敬子给他拨正领结,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去年这个时候。俊三自己觉得领结系得很端正,敬子还是说“有点歪”,习惯性地拨正,所以俊三从来不用镜子。
敬子不再为他拨正领结以后,俊三照样懒得照镜子。
俊三一边把两条细腿伸进裤子里,一边叫敬子:“敬子,敬子。”
敬子抱着蔷薇花进来。“是出去吗?”
“嗯。有袜子吗?”
“要新的吗?”
“不一定新的,有干的吗?”
俊三每天都要换袜子,一到阴雨连绵的日子,有几双袜子都换不过来。
“抽屉里没有吗?”
“好像没有。”
敬子也不看抽屉,叫女佣来找。女佣从房后的晒衣场拿来干袜子。
敬子把蔷薇花插在李朝白瓷壶里。俊三讨厌她这种整天忙忙叨叨的样子。
没有安眠药和威士忌,俊三睡不着觉。一醒过来就偏头痛,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往他的脑子里打桩似的震天动地。
小孩子在围墙外啼哭,他都发疯似的暴跳如雷。电话铃也听不得,连对敬子接电话的声调都大发脾气。
“对公司的人还好一点。”敬子想。都是一道同甘共苦的朋友,在这艰难困苦的时候,大家互相安慰互相鼓励,振作精神忘我拼搏。
今天是星期天,还要和两三个公司负责人一起整理账簿,可是俊三一出家门,就觉得两腿发沉。下坡的时候,在大马路上等公共汽车的时候,他几次犹豫着想回家去。
俊三爱过敬子。但是靠敬子的收入维持家庭生活以后,他的感情就别扭起来。现在,敬子的年轻美貌、热心养花都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
“我这么穷愁苦恼,她还有心思养花种草!”俊三恨不得把院子里的蔷薇践踏个乱七八糟。
他想起妻子京子听到自己表明离婚的态度时,像小孩子一样泪水簌簌地流淌。京子很可怜。
而敬子为了保障今后的生活,断然拒绝拿房子做抵押,虽然想起来理所当然,但俊三总觉得缺少人情味。他后悔自己说出这个主意,结果连最后的一点信心也彻底毁灭了。
敬子靠珠宝生意的收入维持家计,俊三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嫉妒。
他本来就是这种男人,在外面待人亲热豪爽,喜欢神侃胡聊,热热闹闹吃喝玩乐,回到家里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横行霸道,现在更是把自己孤独地封闭在硬壳里。
“你们干的事哪一件我都看不顺眼,我跟家里人打交道心烦。”俊三似乎这样对全家人公开宣告。
俊三像独自游离于家庭星座之外的孤星。很早以前,他这种喜欢孤独的恶习反而让敬子更加热烈地爱他。她煞费苦心千方百计,甚至明显用讨好奉承的方式,想把俊三拉回家庭中来。但是不久以后,敬子心灰意懒,失去了信心。
“趁着还没讨厌我,赶紧离开吧,敬而远之,免得自讨没趣。”
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谈,他也心不在焉、爱答不理。敬子一不说话,他更是一声不吭。
最近这段时间,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双方却再也没有带着会心的微笑亲切地凝视过对方。俊三在家里的时候,总是脸色阴沉,连打哈欠都气不打一处出。敬子想安慰他,又不了解他真正的苦恼、难言的悲哀是什么,不知道从何谈起。
“从那以后,热海那边的事只字不提,现在怎么样啦?”敬子心里惦念着。
俊三的出版社并不是他一个人搞起来的。
成立的时候,三四个朋友一起凑了五十万日元做资本,后来通过增资,成为资本一千万日元的股份公司。
俊三当董事长、公司很景气的时候,职工的工资也很高,红利总额跟公司头头一样多。公司很多人买房子。
俊三因为住在敬子家里,就拿这笔钱买了钢琴和小汽车这些东西。
“都是你,弄得我现在还没有房子。”公司经营不下去的时候,俊三对敬子这样说过,“稀里糊涂地当上了董事长,算是飞来横祸。”
俊三的公司出版发行通俗性杂志,三年前就开始销路顿减,不久,纸张费、印刷费、稿费等常常拖欠。为了摆脱困境、打开局面,他咬咬牙投入新的资本,改出单行本。虽然也有畅销书,但大部分都滞销,不知不觉已负债累累,无法偿还。
由于连本带利地还债和支付票据等各种经费,弄得书出得越多越快,损失越大,负债越重。公司头头的房子都做了抵押。
“我自己没有房子,能不能拿你的房子……”俊三求过敬子。
“公司注定早晚要倒,没几天日子了。别用这种剜肉补疮的方法,免得伤口太深。”敬子一口把他顶回去。
俊三个人的储蓄早就掏出来填进去了。
由于经济萧条,最近又有几家出版社倒闭关门,不可避免地波及俊三的公司。
如果债权人采取某种措施,自己可能一辈子被债务困扰。想到到处给人造成麻烦,每次兑现票据,总是夜不能寐。
并非个人获利,只是为了逃避重税,免不了在账本上做些手脚。万一有关部门查账,自己说不定要被问罪。想躲过这一关,又得做背信弃义的事。
另外,应该由公司代交的稿酬和印花税的源泉课税额一千万日元也拖欠至今。俊三害怕被指控为渎职侵占罪。
还有一笔从丈夫阵亡的遗孀那儿借来的钱。要是公司倒闭,也无法偿还。更有已经破产的装订工厂把俊三的背书票据转给别人,结果素不相识的人拿着票据找上门来,逼俊三支付现金,甚至还以暴力相威胁。
“我和岛木你一起死。如果你不付款的话,我们一家子全部自杀。”一个制作书套的小老板这样逼迫俊三。
这个月杂志的原稿好容易收齐交给了印刷厂,但纸店不给送纸,排好的版无法付印。
虽然职工每天都来上班,大家都人心惶惶,也无事可干,帮着整理退书,有的在公司或者附近溜达。要是解散回家,这些人从明天开始就揭不开锅。
俊三一看见这些人,就深感人生碰壁的痛苦,胸口难受。
[book_title]中年女人
敬子送走岛木以后,抱着满满地插着淡红色、胭脂色、黄色、白色等各种蔷薇花的李朝白瓷瓶放在客厅的钢琴上。
“幸福降临蔷薇之家。”她记得好像有这种说法。
这间做客厅的西式房间窗明几净,除了银灰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梅原龙三郎的油画外,没有其他装饰。油画上的桃子鲜润饱满、色泽和煦。
这幅油画原来是清一个同学家里的,因为急需一笔钱,就卖给敬子了。
横幅的画布上并排着三颗大桃,饱满丰润的成熟的桃肉令人想起中年女性的丰腴妩媚。
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一种深藏心底的女人的欲望仿佛涌上胸间。
淫雨见晴的宁静中午是一段最为忧郁恼人的时间。
敬子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已经对岛木失去女人缠绵的衷情,更没有觉察到等待田部弟弟的心旌摇曳。她只是想洗个澡轻松一下。
她舒适地泡在热水里,头枕在浴盆边闭上眼睛。最近睡眠不足,立刻在皮肤上反映出来。稍一疲累,细细的静脉就浮现出来,眼珠上翻看人时,额头便出现皱纹。
女人过了四十,虽然老于世故,但也会为男人的亲切体贴迷乱心神,心猿意马。
“对婚姻生活不满的女人是不是什么时候都像小姑娘一样呢?这种难以启齿的心情我看谁都有。那个人……”
敬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的脸庞。没有比这些有闲阶层的中年女人在服装、头发及化妆上更煞费苦心的了。
去香月镜子的美容院做面部美容和美容按摩的也大多是中年女人。敬子做的面部美容似乎昨天还有效果,今天皮肤就没有紧绷的感觉了。
“这种按摩一个月至少要做三次……”
这大概也是住在东京的女人的一种幸福。
敬子想起一个朋友为了防止中年发胖,就开始打高尔夫球,但是她白皙的手腕上已经出现淡褐色的老年斑。
“栽培蔷薇也是一种运动,但要注意不能太晒……”
敬子一边用冷霜慢慢按摩,一边想俊三的公司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困境。每天面对愁眉苦脸、心烦意躁的男人,实在难以忍受。
“连这儿都有白发了。我这样忍气吞声,是不是心眼儿太好了?”
敬子在家里什么话都不能开诚布公、畅所欲言,心里闷闷不乐,更觉得老得快。
田部的弟弟又年轻又开朗。
“跟弓子般配吗?”
虽说是漫无边际的思绪,但自己还有比弓子年龄大的女儿朝子,为什么先想到弓子呢?敬子自己也觉得不可理解。
“朝子个性强,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才不屑一顾呢。”
并不是做母亲的有所偏爱。
虽然这样自我解释,心里还是不平衡。不管怎么说,弓子确实比朝子更贴近自己。
“也许正因为弓子不是亲生的,才对自己这么好吧?”
是不是这几年双方有意努力,才这样自然而然地贴近在一起呢?可是,弓子从一开始就依恋敬子,敬子也是发自内心地疼爱弓子。尽管不是亲生母亲,但比起关系别别扭扭的生身父母来,反而更加细微周到地关心体贴。生身父母对子女的爱,往往是任性溺爱;随着孩子长大,又大多与父母互不相容,反抗双亲。但敬子和弓子之间的亲密关系,大概不会出现上述两种现象。
不过,要是因此让清和朝子多少感到委屈怨恨,敬子只好全部揽在自己身上。“都是我与岛木还有弓子过分亲热的缘故。”
俊三说敬子对弓子的爱有点“反常”。其实细细想来,“弓子和我是同病相怜的象征”。
如果像最近这样和俊三的裂痕越来越深,家庭的基础摇摇欲坠,自己跟孩子们的关系也许会落得一场空。
敬子洗完澡,穿着藏青色结城绸单衣,系着铁锈色无花博多丝织腰带,舒适地坐在内厅角落里休息。
敬子觉察出清爱上了弓子。清爱慕弓子,浮躁疑虑的他似乎能从弓子那里获得心灵的平静安宁。
敬子被俊三俘虏的时候,心想如果这两个孩子能结合在一起,做父母的两人的关系就更加亲密牢固。可这好像是一种策略婚姻。弓子会怎么想?敬子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娇小的弓子。
然而今天,当敬子和俊三离心离德的时候,如果作为他们生活的纪念或者唯一的果实,留下两个年轻人的爱情,这又是怎样的爱情呢?
“我无法理解,一切由弓子自己做主。”
敬子和女佣芙美子吃着吐司喝着红茶,既不是午饭,也不是下午三点的茶点。敬子一边吃一边想,弓子应该找一个比清更心地耿直的人,所以才想到田部的弟弟。
今天天气骤然热起来,芙美子穿着短袖衬衫,两条胳膊又白又嫩,比去年从乡下来的时候更加丰润白皙,十分显眼。
“他们都看电影去了,明天咱们俩也去看点什么。最近日本的电影比拙劣的西方片要好看。”敬子说。
芙美子从门口的信箱取来信件、杂志和晚报。两封信都是朝子的,寄信人的姓名是男性。杂志是俊三的同行寄送的,六月初发行的七月号杂志,封面的女人已是夏装登场。
要是往常,俊三的杂志也已印好,七月号的样刊一家子早已看腻了。这么一想,敬子也体会到俊三的苦衷,心头一阵悲凉。
敬子翻动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杂志,忽然发现一道与蔷薇有关的标题。
“一篇关于蔷薇的爱情传奇。”敬子一边看一边对身旁的女佣说,“蔷薇比人类的历史还古老,大约七千万年以前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哦。”
“但是,直到五十年前,还没有大朵黄蔷薇。法国人佩尔内把蔷薇与波斯的一种花进行杂交授粉,终于在一九〇〇年培育出大朵黄蔷薇。这种黄蔷薇是对七千万年历史的蔷薇的一场大革命。就是说,在红色系列和白色系列的蔷薇家族里增加了黄色系列,这样可以培育出各种混合色的蔷薇新品种。”
“哦。”
“这种黄蔷薇试验成功的时候,人们不相信它是天然色,以为是人工染色,报纸也大肆攻击佩尔内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佩尔内断定毁谤中伤源于竞争对手吉约,两家的关系更加恶化。下面才是爱情故事……”
“哦。”
“几年以后,佩尔内的长子克洛迪于斯和吉约的独生女玛丽相爱,他们的婚事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不久,克洛迪于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他的父亲极其悲伤,就把一九二一年自己培育的蔷薇命名为‘克洛迪于斯·佩尔内的回忆’。后来,两家的父亲先后去世,玛丽就把‘克洛迪于斯·佩尔内的回忆’与自己家的蔷薇杂交,经过她夜以继日的艰苦努力,终于在一九四八年培育出名叫‘弗莉·佩尔内’的新品种。这是蔷薇花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恐怕是编的吧……”
“哦。”
敬子继续念着:“还有这样的报道,美国蔷薇年鉴收录的蔷薇品种有六千一百五十种,英国的蔷薇苗木年交易量达五百万株。日本栽培着一千二百种蔷薇,苗木交易量约五十万株。”
敬子抬头看着自己的蔷薇园。
如果把无花果树、绣球花、大丽花拔掉全部种上蔷薇,大概也可以上市。再杂交出几个开浅紫色、浅蓝色花的新品种来,那有多高兴!
敬子想入非非。
临近夏至,白天的时间也长了。
仿佛等了好几个钟头,当田部的弟弟来访时,天色还很明亮,客厅沉浸在夕阳的余晖里。
敬子走进客厅,昭男正对着桃子的油画看得出神。他穿着做工考究的半新不旧的西服,整个背影洋溢着纯洁的天真和男性的俊伟。
“还喜欢吧?”
敬子对着他的后背和墙上的桃子,觉得眼花缭乱。她安静地摆着茶具。
“梅原的画,可是没有题款。”昭男转过身来,“梅原很早以前的画。什么时候的?”
“画框背面有题款和年代。”面对昭男的微笑,敬子微笑着回答。
其实昭男并没有微笑,只是他的眼睛看起来总是荡漾着笑意。而且不是温柔的微笑,而是清冽的微笑。敬子没见过目光这样清澈明亮的男人。
当两人目光相碰时,敬子有一种向他的目光靠近的冲动,胸中的郁闷顿时冰消雪融。
“我也是从别人那儿买来的,具体年代记不清楚,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画吧。”敬子用很客气的敬语回答,想让心情从昭男的目光中平静下来,“看来您喜欢画。除了欣赏,自己也画吗?”
“嗯。当医生的,有不少业余画家。像我这样为了取得医生资格,先学画,可能是颠倒顺序。”
昭男坐在椅子上。
“这蔷薇花是自家栽的吧?”
“噢,院子里……”
“呀,真漂亮。光顾看画了,没注意院子。”
“田部先生的爬蔓蔷薇也开花了吧?”
“好像开了。”
“平时是田部太太照料吗?”
“叫花匠修剪。”
接着,昭男从上衣内袋里拿出百达翡丽表交给敬子。
“您说走不准?我还仔细调整对过时间,新的百达翡丽表不应该有这个毛病。先放在我这儿,立刻检查一下。平时是不是放在收音机或者电视机旁边?”
“这我不知道。对了,可能是电波干扰吧?”
“嗯。不管怎么说,过几天我上门赔礼道歉。田部先生不高兴了吧?是啊,看在老交情上,买了这么贵的东西,也怪不得。”
“其实,人也好,表也好,都有生病的时候。”
昭男这次才真正微笑起来。他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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