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我们
[book_author]扎米亚京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3738
[book_dec]《我们》是俄国作家尤金·扎米亚京创作的长篇小说,完成于1921年,但当时前苏联当局认为该作不宜发表。1988年《我们》才在前苏联公开发表。这是一部反乌托邦作品,《我们》针对的是极权主义的种种弊端。全书采用笔记形式,假借生活在未来世界中的一个模范公民之口,戏拟了一个高度数字化、采用集中统一管理的“联众国”中各色人等的生活和心态。《我们》的写作风格直接影响了后来的《1984》、《美丽新世界》,更是开创了反乌托邦这一文学作品类型。
[book_img]Z_9940.jpg
[book_title]代序
乌托邦小说,作为自古以来预想和思考未来社会的一种文学形式,在近代社会得到充分的发展。从16-19世纪约有近千种之多,20世纪上半叶就有300余种。而其中反乌托邦小说,作为对社会理想的批判思考形式,尤其在工业化最早的英国得到蓬勃的发展。表现出现代人面对工业化社会的美好理想和现实弊病之间的矛盾反差的反思。
《地球》、《南十字架共和国》里的故事同样发生在罩着玻璃罩子的城市里。这里有高度发展的科技,有丰富的物质文化生活,而在民主的幌子下实行着专家的专制统治。这里的人们住着同样的房子,穿着同样的衣服,在同一时间吃同样的饭食。这里同样有严格的书报检查制度,以防反对“苏维埃(假想的当时的政府)”专政的言论发表。而结果,这个城市里人们都患了一种“矛盾综合症”:想的一样,说的另一样,这个病症终于使这个城市很快毁灭了。
这些反乌托邦文学情节的共同特点就是讲,人与大自然的隔裂,高度发展的工业化社会,科技文明的发达,高度的统一性压抑了人的个性,而富足是以丧失个性自由为代价的。
吴泽霖
而俄国的第一部反乌托邦小说,奥托耶夫斯基的《无名城》写于1839年,它反映着俄国人在步入资本主义社会门槛时已经开始对未来建立在功利主义之上的惟利是图的社会的批判性思考。而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初年的一些反乌托邦小说,如H.Д.费德罗夫的《2217年的一个夜晚》(1906)和B.Я,勃留索夫的《地球》、《南十字架共和国》(1907),都尖锐地提到了现代工业文明和自然、人性的冲突。其中甚至从情节上都有可供扎米亚京的《我们》借鉴之处。
一、《我们》是在乌托邦文学样式中,对俄罗斯民族的传统的社会思考的继续和深化。
长期以来,苏联和西方对20世纪著名的反乌托邦三部曲的奠基作--扎米亚京的小说《我们》(1921)有一个一致的认识。这就是说它是一部“针对苏维埃国家的恶毒讽刺的作品”,其矛头直指共产主义制度。而在《我们》创作60余年之后,1988年在苏联开禁发表,也是把它作为一面反对苏联制度的旗帜祭起来的。为了理解这部反乌托邦小说的奇特命运和历史价值,我想谈谈这部小说产生的历史背景和思想艺术特色的一些侧面。
扎米亚京的《我们》开禁的再思考
《2217年的一个夜晚》中的城市是罩在透明的罩子里的,马路上滚动着“自动行走带”每一个人的肩上都缝着自己的“工作号”(但是互相间还有称谓,《我们》中则没有了),这里也取消了婚姻,“千人长”逼迫人去报名“为社会服务”--就是去和一个象征统治者的卡尔波夫博士过夜。一个叛逆者巴维尔向往着农夫的生活,他认识到现在人人温饱的生活中“一切人都是奴隶”,“可怕的没有意义的‘多数’像石头一样压制着一切自由的运动”。他想“扼死这些没有灵魂的人们”。
而俄国乌托邦小说的特点,则在于它更着眼于思考俄国民族的最迫切的社会问题,对未来社会的理想常常是以梦境的形式来表现(比如从苏马罗科夫的《幸福社会之梦》(1759),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中维拉的梦)。这不仅是为了对付俄国严格的书报检查制度,而且也由于俄国残酷的社会现实和理想之间存在着太深的断裂。
……
[book_title]记事一
在此,仅以大恩主的名义向大一统王国全体号码公告如下:凡有能力者,均有义务撰写专题论文、史诗、宣言、颂歌和其他形式的创作,对美好和伟大的大一统王国进行论述和歌颂。
但我已准备这样去做,就像所有的号码(或者说,几乎所有的号码)一样。我已经准备就绪。
大一统王国万岁,号码们万岁,大恩主万岁!
在写这篇记事时,我兴奋得两颊飞红。也许,这就像一个女人初次听到腹内尚未睁眼的小生命的搏动。这是我,同时又不是我。我将以我的精力、我的心血月复一月地滋养它,孕育它。然后,忍痛地把它从躯体上撕裂下来,敬献给大一统王国。
我是号码Д—503,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我只是大一统王国的一个数学家。我的这支写惯了数字的秃笔,创作不出悦耳而富于音韵的乐章。我只能将我的见闻实录下来,将我的思想,确切些说,将我们的思想记录下来(的确是我们。好吧,就让我这部记事录也以《我们》来命名吧)。但是它不过是我们的生活,大一统王国数学般完美的生活所派生的一个导数。既然如此,它自然就是一部史诗,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它必将是一部史诗。对此我坚信不移。
当我写这篇记事时,激动得两颊发烫。的确,我们应对浩瀚的宇宙方程求得积分,一统。是的,我们应该将不文明的曲线,按正切渐近线,按直线纠正过来,因为大一统王国的线是直线。而最英明的线就是伟大而完美、准确而英明的直线。
【①Интеграл,原义为“积分”,转义为“一统”、“整体”,故可译为“积分号”宇宙飞船或“一统号”宇宙飞船,表示对星球进行一统化、整体化的征服。】
这里,我仅将登载在今天《国家报》上的公告逐字抄录如下:“一百二十天后,一统号①宇宙飞船即将竣工。伟大的历史时刻即将到来——第一艘一统号飞船即将腾空飞入太空。一年前,你们英雄的祖先征服了全球,建立了大一统王国。现在,你们面临更光荣的任务:你们的玻璃电飞船,将喷射着火焰,腾入宇宙。它将对宇宙的无穷方程式求得积分,大一统。你们面临的任务是将其他星球上的未知的生物置于理性的良性桎梏之下——他们可能至今仍生活在自由的蛮荒时代。如果他们无法理解我们带给他们的数学般精确的幸福,我们有责任强制他们成为幸福者。但是在使用武力之前,我们先使用文字语言。
提要:公告。最英明的线。史诗。
这些作品,将由一统号首批载入宇宙空间。
[book_title]记事二
我看见了她两道在太阳穴旁挑起的尖尖的眉梢(就像符号X上端的两个犄角)。我不知怎么又慌神了,我看了看右边,又看了看左边……
右边的 I-330,看来已经觉察到我六神无主的目光,叹了口气说:“唉!……”
下面大街上熙熙攘攘,因为碰到这样的好天气,我们都将午饭后一小时的个人活动时间,用来散步。像往常一样,这时音乐机器的铜管齐鸣,吹奏着《大一统王国进行曲》。成百上千身着浅蓝色制服①的号码们,整整齐齐地四人一排,如沐春风一般,有节奏地在街上走。每个男号码和女号码胸前都别着一枚金色的国家号码的号码牌。而我——我们,四人一排是这波浪层迭的巨大洪流中的一道波浪。我左边是О-90(这篇记事,如果由一千年前,我们那些汗毛浓重的某位祖先来执笔,他大概会可笑地称她是“我的”女人);我右边是两个不认识的号码,一男一女。
“是的,妙极了。春天来了。”О-90脸上漾起一个粉红色的微笑。
我右边的她,苗条、线条毕露、身材挺拔、柔韧,就像一条马鞭。她的号码是 I-330(现在我看清了她的号码)。左边是О,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身上一切都是圆的,手腕上还有一道像娃娃手上的肉褶。我们这行四人横列最靠边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性号码,身体像条双曲线,就像字母 S。我们四个人彼此各不相同……
“对不起,”她说,“您刚才打量四周的眼神充满激情,就像神话中创世后第七天的上帝。我想,您一定以为,连我也是您创造的吧。我感到很荣幸……”
这时,又像早上在飞船站时那样,我又仿佛生平第一次发现了周围的一切:一条条街道都笔直笔直,玻璃马路明光锃亮,房子都是绝妙的透明的平行六面体居室,还有那四方形的和谐的灰蓝色的队列。我觉得,好像不是以前几代人,而是我,正是我战胜了古代的上帝和古老的生活,正是我创造了这一切。我就像一座高塔,不敢挪动自己的臂肘,否则房墙、屋顶、机器都会散架坍塌……
你瞧,春天! 她说的是春天。女人家嘛……我不再往下说了。
分手的时候,I又那么莫测高深地对我微微笑了笑:“后天有便请来 l12号讲演厅。”
我耸了耸肩膀说:“如果通知我的正好是去您所说的那个讲演厅的话……”
春天。从绿色大墙外面,我们所看不到的野地里,春风送来了甜蜜的黄色花粉。这甜蜜的花粉使人嘴唇发干,你不停地想用舌头舔它。看来,路上任何一个女性的嘴唇也是甜蜜的(当然,男性也不例外)。这多少有些妨碍逻辑思维。
就以下述事件为例吧。今天早上,我正在一统号飞船站工作,突然我发现眼前的机床十分清楚:车床的调速飞球不停地旋转着,一个个闭着眼睛,忘我地勤奋地转呀转;亮闪闪的曲柄歪来扭去地转着圈;平衡器神气活现地晃动着肩膀;钻头在无声音乐节拍伴奏下一升一降。在浅蓝色太阳照耀下,我突然间发现了这庞然大物的机械芭蕾舞的全部美。
她真可笑。可是我能对她说什么呢?她昨天刚来过。她比我更清楚,我们的性生活日子最早是后天。这不过又是她那种“思想超前”的表现,就像给发动机超前点火一样,有时是有害的。
在大街尽头的蓄电塔上,钟声洪亮地敲了十七下。个人活动时间结束了。 I-330和 S形体的男性号码一起走了。他的脸使人肃然起敬。可是现在发现这张脸很熟悉。在哪儿见到过?可就是记不起来。
【①可能源自古代的“Uniform”。——原注】
立刻,从右边像回声似的也响起了笑声。我扭过头去,投入我眼帘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脸和两排洁白的牙齿,非常洁白的利齿。
她还不如少说两句,纯属废话。总而言之,这个可爱的О……怎么说呢……她对语言速度计算不准确。语言的秒速总是应该小于思想的秒速,而决不能相反。
她说:“您很肯定吗?”
“说的是,这明白无疑!”我大声说。这里是惊人的思想上的重合。她说的几乎就是我散步前在记事中写的一样的文字。请注意,甚至思想也相同。这是因为,谁也不是“单独的一个”,而是“我们中的一个”,我们彼此何等相似……
她说话的时候毫无笑意,倒不妨说,还带着某些敬意(也许她知道我是一统号的设计师)。但是我很纳闷为什么在她眉头还是眼睛里总有一种奇特的、撩拨人的未知数 X,我怎么也捉摸不定它,不知怎样用数字来表示。
这个女人使我感到反感和不快,仿佛她是一个偶然钻进方程式里的无法解开的无理数。我很乐意能和可爱的。留下来两人呆在一起,尽管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天的记事来不及写完,只好以后再补写了。因为显示机喀嚓响了。我抬眼一看,显示机上闪现着О-90——当然是她罗。再过半分钟,她就会来这儿,找我出去散步。
接下来必然会问,何谓美? 为什么舞蹈是美的? 回答是:因为这是非自由的运动,因为舞蹈的全部深刻意义正在于绝对的审美服从,在于理想的非自由状态。如果说我们的祖先,在生活最富灵感的时候,也曾沉浸于舞蹈中,(例如,在秘密宗教仪式和军事检阅仪式上),这只说明,自古以来人类就具有非自由的自然属性,而我们在今天的生活中,只是有意识地……
我俩道别时、我两次……不,应该精确,我三次吻了她美丽的、湛蓝的、没有一丝云翳的眼睛。
她进来的时候,我脑袋里的逻辑飞轮还在嗡嗡地旋转,由于惯性作用,我只能和她谈谈我刚才得出来的想法,其中也谈到了我们(今人和古人)的机器和舞蹈。
“他已登记了我,”О喜滋滋地张着粉红色的嘴说。
“连大家的鼻子……”
我最不愿意别人看我的手。手上满是汗毛,这是不成体统的返祖现象。我把手伸出去,尽可能装得无所谓地说:“像猴子的手呢。”
天空蓝得可爱,每个号码牌上映着一个小小的太阳,还有一张思想纯正、毫无邪念的面孔。不知你是否能明白……这里的光芒仿佛来自一种统一的、辉亮的、含笑的物质。而随着铿锵的节拍声:特拉——嗒——嗒姆,特拉——嗒——嗒姆,我们迈着哐啷哐啷的步伐在太阳光照射下,我们愈走愈高,直上九重蓝天……
然后,转眼间我倒退了好几个世纪,从正号跳到负号。显然,由于对比,我联想到了在博物馆中所见到的油画:画面上是二十世纪先祖们的一条大街,街上乱糟糟地拥挤着人群、车轮、牲畜、广告、树木、禽鸟和五颜六色……颜色驳杂得使人发昏。可是听说过去确曾如此,这是可能的。我觉得这太不真实,太荒诞。我忍俊不禁,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挽着她的手走过了四条街。到了街口,现在她该向右拐,我——向左拐。”我多么想今天去您那里,放下窗帘……今天就去,现在马上去……”О怯生生地抬起蓝莹莹的眼睛望着我。
提要:芭蕾舞。和谐的四方形。未知数 X。
“可是您的鼻子倒可以说是‘古希腊式’的呢,古时候的人都这么说。可是您的手……别抽回去,请您伸出来,让我看看您的手!”
真让人奇怪,她回答得十分有把握:“您会收到通知单的。”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发窘。我按逻辑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笑,可是话说得多少有些颠三倒四。还说什么,显而易见,今天和二十世纪截然不同,它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为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呢?(多么洁白的牙齿!)鸿沟上可以架上桥梁嘛!您设想一下。就譬如,乐鼓、军队、队伍吧,您想想,这些过去也曾有过,因此……”
说实在的,这声叹气叹得正是时候。但是她脸上,也许在声音里却又透露出令人费解的东西。
可爱的О!我总觉得她长得像她的名字О,她的身高比母性标准矮十公分,所以整个形体都显得圆滚滚的。她的嘴也是一个粉红色的О:总是张大着聆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此外,她手腕上还鼓着一道胖乎乎的肉褶,就像孩子的手。
“妙极了,您说是吗?”我问道。
但是,天空却不然! 一片湛蓝,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古代人的鉴赏力真不可理喻。那种被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团团雾气,多么奇形怪状又毫无秩序。他们的诗人竟能从中获得灵感)。我只爱今天这样经过消毒的、完美无瑕的天空。如果我说,我们只爱这样的天空。我相信决没说错。在这样的日子里,整个世界仿佛都是用最坚固的、永世长存的玻璃烧铸成的,就像那道绿色大墙和我们所有的建筑物。在这些日子,你可以看到这蓝色世界的最深处,可以看到它们至今无人知晓的令人惊叹的方程式,这些你可以在最普通、最习以为常的事物中见到。
我一反常态声色俱厉地说:“没什么可以‘唉’的。科学在发展,如果现在不行,那么再过五十年,一百年……这是很明白的……”
她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脸,说:“这可真是最最希奇古怪的和弦,”她的眼睛打量着我,仿佛在掂我的分量,眉梢又显出 X上面的两个角。
“对,包括鼻子,”我几乎喊着说,“如果有差别,就有产生妒嫉心的基础。……既然我的是蒜头鼻子,而别人……”
[book_title]记事三
我曾从书本上看到,也听说过不少关于古代人的种种奇谈怪论。当时他们还生活在自由之中,也就是说还生活在无组织的、野蛮的情况下。使我一直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当时的国家政权(尽管还不成熟,怎么允许人们生活中没有我们这样的守时戒律表,没有必要的散步,对用餐时间不作精确的安排,任人自由地起床、睡觉。有的史学家甚至谈到,当时好像街上灯火彻夜不灭,行人车马通宵达旦。
【①泰勒(1856-1915)美国发明家、工程师,曾创造泰勒制工业管理制度,其要点是,仔细观察每一名工人劳动,尽量减少在操作中浪费的时间和多余的动作,以大幅度提高生产效率。】
你们会不会以为我不过是想嘲笑你们,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说一些荒唐透顶的怪事。
提要:男式上装。大墙。时间表。
睡觉铃响了。22点半。明天见。
对此我实在无法理解。虽然他们智慧有限,但他们总应该明白,这样的生活是真正的全民性大屠杀,只不过是慢性的,是日积月累的。国家(出于人道主义)有禁令不准杀害某一个人,但是却没有禁令把数百万人弄得半死不活。杀死一个人,是从人口寿命总和中减少五十岁,这是犯罪行为;可是使人口寿命总和减少五千万岁,却不构成犯罪。你们瞧,这难道不可笑吗? 这则数学道德演算题,我们任何一个十岁的号码,半分钟就可演算出来。
这个国家(竟敢自诩为国家!)对性生活放任不管——这岂非咄咄怪事:不管是谁,在什么时候,进行多少次……都悉听尊便。完全不按科学行事,活像动物。他们也和动物一样,盲目地随便生娃娃。真让人觉得可笑! 他们懂得园艺学、养鸡学、鱼类养殖学(我们有确凿可靠的材料,证明他们有这方面的知识),可是他们没有按逻辑发展程序发展到最后的领域——婴儿生育学。没有考虑要制定我们的母性标准和父性标准。
他们就不行,把他们的康德们都请出来也不行。因为没有哪个康德会想到要建立科学伦理学体系,也即以加减乘除为基础的科学伦理学体系。
噢,附带写一笔。现在我想起来了:昨天见到的那个双曲线的 S,我好像有一次见他从护卫局里出来。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对他怀有一种本能的尊敬,而当举止奇怪的 I当着他面……我觉得有些尴尬。应该说,这个 I……
守时戒律表……此刻它正挂在我房间墙上,它金底红字,既威严又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我不由得想起古人称之为“圣像”之物,我不禁想要吟诗或祈祷(两者都一样),唉,为什么我不是个诗人呢,否则我就可以对你作一番光荣的礼赞。啊,守时戒律表啊,大一统王国的心脏和脉搏!
多么可笑,多么离奇! 我刚写下这些,却又感到担心:你们这些我不相识的读者们,会不会突然以为我在开玩笑,在恶作剧。
我可以肯定,野人瞅着“男式上装”,心里不免会琢磨:“这有啥用?只是个累赘。”我觉得,如果我告诉你们,自从二百年大战后,我们谁也没有走出过绿色大墙,你们也会像野蛮人一样感到莫名其妙。
幸好这种回声仅仅是偶然现象,只是机器零件无足轻重的故障,易于修复,不必中断整部机器伟大的、永恒的运转。如果要卸掉已变形的螺栓,我们有大思主熟练的铁手,铁指,我们有护卫局人员训练有索的眼睛……
当我们还是孩子在学校念书时(也许你们也如此),我们都读过古代文学中那篇流传至今的最伟大的文献:《铁路时刻表》。
但是如果把它和我们的守时戒律表放在一起你们就会发现,一个只是石墨,一个则是金刚石,虽然它们都是元素 C——碳,但金刚石却晶光闪亮,透剔晶莹,价值永恒。当你们急匆匆地啪啪翻阅《火车时刻表》的时候,你们谁不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守时戒律表却真正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伟大史诗中的六轮钢铁英雄。每天早晨,我们几百万人像六轮机器一样准确:在同一小时、同一分钟,像一个人似的一齐起床。在同一小时,几百万人一齐开始工作,又一齐结束工作。我们融合成一个有百万只手的统一的身躯,在守时戒律表规定的同一秒钟,把饭勺送进嘴里,在同一秒钟出去散步,然后去讲演厅、去泰勒①训练大厅,最后回去睡觉……
但是,亲爱的读者们,你们应该多少动动脑筋,这对你们会有好处的。如所周知,我们所了解的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由游牧生活逐渐过渡到定居生活的历史。难道不应从中得出下面的结论吗? 那就是,最少变动的定居生活方式(我们的),同时也就是最完美的生活方式(我们的)。人们在大地上东流西窜,这只是史前时期的情况。那时还存在着不同的民族、大大小小的战争和形形色色的商业经济,并且还发现了两个美洲大陆。但是如今谁还需要这些? 又有什么意义?我认为,对这种定居生活并非一朝一夕、轻轻松松就能习惯的。在二百年大战期间,所有的道路都被破坏,遍地荒草。城市被无法通行的绿色密林,一个个分隔开。开始的时候,很可能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很不方便,但是又怎么样呢? 人的尾巴在脱落以后,大概开始时没了尾巴,他并没有立刻学会怎样驱赶苍蝇的。无疑,开始的时候,他因为没了尾巴很发愁。可是现在你们能设想自已有一条尾巴吗? 或者,你们能想象自己光着身子,不穿“男式上装”在街上走吗? (可能你们还穿着“上装”散步呢)这里的道理也是一样的:我不能设想哪个城市可以不围上绿色大墙,我不能想象,没有庄严的数字守时戒律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我把昨天的记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发现,内容不够清楚,也就是说,这一切对我们任何人来说都明明白白,但是对你们就不然了,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将要收到一统号送去的我的记事。但是伟大的人类文化史,也许你们也只读到九百年前我们祖先看到的地方。很可能你们连最起码的知识都没有,例如什么是守时戒律表,什么是个人活动时间、母性标准、绿色大墙、大恩主。要我来谈这些,未必有些可笑,同时也使我感到为难。就像要一位二十世纪的作家,在他小说里解释什么是“男式上装”、“套间住房”、“妻子”一样。但是,如果他的小说要翻译给野蛮的、不开化的人看,而不对“男式上装”作注释,那是行不通的。
我可以完全直言不讳地说,关于幸福的命题,我们也还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统一的巨大机体,一天中有两次(16点到17点,21点到22点)分散为单个个体细胞。这些时间就是守时戒律表所规定的个人时间。这些时间里,你们可以观察到,有些人房间里的窗帘圣洁地放了下来,另一些人步伐整齐地在《进行曲》洪亮乐声伴奏下在大街上行走,还有一些人就像我现在这样,坐在书桌旁写东西。任人管我叫理想主义者也罢,幻想家也罢,但是我坚信,或早或晚总有一天,在我们的总公式中,这些时间会占一席位置,总有一天这86400秒全都会纳入守时戒律表。
但是首先要说明的是,开玩笑我并不擅长,因为任何玩笑总隐含着谎言的成分;其次,大一统王国科学已经证实,古代人生活确实如此,而大一统王国科学是绝对正确的。再说,如果人们还生活在自由之中,也即处于野兽、猴群和畜群的状态,国家逻辑的水平从何谈起呢。即使在我们的时代,在汗毛浓重的号码的内心深处,还时而能听到猴子野性的回声。怎么能苛求于他们呢!
[book_title]记事四
迄今为止,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大概我之所以常爱用“明白”这两个宇,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是今天……我却糊涂了。
一阵哄笑)。你们觉得可笑。但是难道你们不觉得那个时代的欧洲人更可笑吗? 欧洲人和野蛮人一样也要求‘雨’,但这里的雨是特殊的雨,是代数意义的雨。可是他只会可怜巴巴地站在晴雨计前,一筹莫展。野蛮人至少比他还多些勇气、干劲和逻辑性(虽说是野蛮逻辑)。因为他做出了判断,知道结果与原因是有联系的。
【①这是一架播音机器人。】
第一:我真的收到了一张去 112号讲演厅的通知单,就像她那天说的,虽说可能性只是一千万分之一千五百,也就是等于二万分之三(一千五百是讲演厅的数目,一千万是号码的数目)。第二……不过还是依次叙述为好。
我和大家一样,听到的只是敲打琴键的不成体统的、匆促杂乱的丁丁当当的声音。我笑了。我又变得很轻松,很单纯。那位天才的录音讲演员把野蛮时代描绘得太生动了——不必再多费口舌了。
提要:有晴雨计的野蛮人。羊角风。假如。
“……只需简单地摇动手把,你们任何人都可以在一小时内生产出三部奏鸣曲。可是你们祖先作曲时却非常艰难。为了进行创作,他们要使自己的‘灵感’激发起来,就像犯了莫名其妙的羊角风。现在请你们来听一段他们所创作的音乐吧,这是非常可笑的音乐,作曲家是二十世纪的斯克里亚宾。(这时台上的帷幕拉开了,台上放着他们一架最古老的乐器)这个黑色大箱,他们称之为大三角钢琴,或称皇室乐器。这件乐器也说明了,他们整个音乐水平有多……”
像往常一样,大家又排成四人一列,整整齐齐地从玻璃讲演厅宽大的门里走出来。我身旁闪过一个熟悉的双曲线身影。我彬彬有礼地向他行礼致意。
“希望什么?”希望什么呀?又是她想要个孩子的老话题。也许要说什么别的新问题,要说那个女人?虽说好像……不可能,这也未免太荒唐了。
22点,我放下窗帘,正巧在这个时候,О微喘着进屋来了。
我坐在讲演厅里,可是有一阵子我已听而不闻(我再次重申:我一切如实记录,没有任何隐瞒),尽管讲演员讲得生动有趣,滔滔不绝。突然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来这里(为什么“没有必要”,既然给了我通知单,我能不来吗?)我觉得讲的都是废话,空洞无聊。我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转回到录音讲演员身上,这时他已开始讲主要问题——谈论我们的音乐和它的数学结构(数学家是因,音乐是果),开始介绍不久前发明的音乐创作机。
他把水银弄出来,也就使他在那通向伟大的征程上,迈出了第一步……”
她脸上漾起一个微笑,就像一根尖刺,扎进胸膛,刺在心上。
她迎我送过来粉红的小嘴和一张粉红的票子。我扯下票根,而我的嘴却没法从她那粉红的嘴唇上扯开去,直到最后一分钟——22点15分。
讲演厅。这是个巨大的半圆形建筑,是用又厚又沉的玻璃砌建的,太阳光照得满屋都是。四周围坐着一圈圈尊贵的圆球似的光脑袋。我不无激动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大概是想看看,在这一片蓝制服的海洋里,会不会有О的粉红色的月牙儿嘴。咦,我看到有一副洁白而锋利的牙齿,倒像……哦不,不对。今天晚上21点О要来我这里。希望在这里遇到她,这才完全合乎情理。
“亲爱的Д,只要您愿意,我希望……”
铃响了。我们起立,唱《大一统王国国歌》。接着,在讲演台上出现了一位录音讲演员①,他全身披着扩音机的金光,满嘴幽默俏皮地说道:“尊敬的号码们! 不久前,考古学家们发掘出了一本二十世纪的书。那位幽默作家在书中谈到了野蛮人和晴雨计。野蛮人发现,每当晴雨计停在“雨”宇上的时候,确实就会下雨。野蛮人正想求雨,他就把晴雨计中的水银弄出来些,使晴雨计正好停在“雨”上(屏幕上映出一个带着羽毛夹饰的野蛮人,正在抠水银。
【④拉丁文,意为“原文如此”(置放于括号内,表示前面的宇或叙述,纵然不妥,但仍照原文引用)。】
【③毕达哥拉斯的短裤,是学生对毕达哥拉斯定理(勾股定理)的谑称,因为把定理划出来很像一条短裤。】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模样我记得好清楚:我看见一个小小的唾沫星子冒出在他嘴唇上,破了。这个唾沫星子一下子使我清醒了过来。我——又是原来的我。
坐在我右边的一个号码,斜睨了我一眼,嘻嘻冷笑了一声。
后来,我给她看我的《记事录》,还和她谈了会儿话。好像谈得挺不错,什么正方形和立方体之美呀,什么直线之美呀。她听着听着,脸上泛起迷人的玫瑰色的红晕——突然她的蓝眼睛里掉下一滴眼泪,接着又一滴,又一滴。正好就掉在我打开的稿页(第7页)上。蓝墨水化开了——没办法,我得重抄一遍。
我——我怎么啦?嗯……羊角风……精神病——疼痛……我被蜇了一下,感到一阵轻微的、甜丝丝的疼痛,但愿蜇得深些,厉害些。现在,慢慢地升起了太阳。但这不是我们的太阳,不是那个透过玻璃墙砖的光线均匀的蓝晶晶的太阳。这个太阳是野性的太阳,它转动着,燃烧着,要把身上的一切都甩下来砸成粉碎。
她坐下开始演奏。音乐是野性的,疯狂的,光怪陆离,就像他们当时的生活,没有一丝理智的机械性。我周围的人都笑了,当然他们笑得有道理,只有少数人例外……可是为什么我也……
得了,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因为这时候 I-330走到了“钢琴”大黑箱跟前。大概,她的突然出现,使我简直大吃一惊。
【②马克洛连(1689-1746)苏格兰数学家,著有数学分析、曲线理论和力学等方面著作。】
下面录音讲演员的讲话内容,我又没记住,很可能因为……
她身着古代稀奇古怪的服装。黑色的长裙紧裹着身子,使她的裸露的双肩和前胸衬托得分外白皙。随着呼吸,她胸前那道暖融融的、埋在……之间的乳沟也随之起伏……还有那一口白得耀眼、几乎怀有恶意的牙齿……
后来,为了进行对比,最后演奏了当代音乐。当我欣赏我们当代音乐时,真感到美不胜收。厅里回响起了水晶般清亮的无穷无尽的半音音阶,它们时而集中,时而散落;流涌着泰勒·马克洛连②公式的综合和音;振荡着毕达哥拉斯的短裤③全音二次方的低沉浑厚的转调;低回着滞缓振荡的忧郁的旋律;还可听到随着休止的弗朗和费谱线条而变换的(行星光谱分析)的鲜明节奏……多么伟大的音乐! 它的规律坚如磐石! 而古代人的恣肆任意、自由不羁的音乐,除了狂野的妄想,别无其他,他们的音乐多么渺小可怜……
再过一小时可爱的О就该到了。我觉得很激动,是一种愉快而有益身心的激动。回到家,我赶紧跑到办事处,把一张粉红色的票子交给值班人员。她给我一张下窗帘的证明。我们只有在性活动日,才有权放下窗帘。平时,生活在四壁透明的、仿佛是空气织成的玻璃房里,我们一切活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谁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彼此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此外,这样也可以减轻护卫局人员光荣而又繁重的劳动。否则,少不了会惹出麻烦。可能,正是古代人那奇怪的、不透亮的住房形成了他们可怜的、狭隘的个人心理。“我的(sic!)④房子是我的堡垒。”真亏他们想得出!
[book_title]记事五
【①拉丁语,通常用于表示“所以嘛”,带有较强的恢谐语气。】
听我往下说:古代有位哲人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当然是很偶然的):“主宰世界的是爱情和饥饿。”εrgo①,人想统治世界,就应该控制世界的主宰。我们的祖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最后才征服了饥饿,我指的是伟大的二百年战争,也即城市和乡村的战争。大概,出于宗教的偏见,野蛮的基督徒牢牢抓住自己的“面包②”不肯放手。但是,在大一统王国建立前35年,就发明了我们目前的石油食物。的确,地球上只有十分之二的人活下来,但因此地球表面倒清除了千年垃圾而变得光洁明亮了,而这十分之二的人在大一统王国的琼楼玉宇里过上了好日子。
又不对了。我不相识的读者们,我和你们谈着谈着,好像你们也是……比方说,你是我的老朋友 R-13。他是个诗人,嘴唇厚得像黑人,谁都知道他。可是你们却生活在月球、金星、火星和水星上,谁也不认识你们,不知道你们在哪儿,是些什么人。
这样就清楚了:不再存在任何嫉妒的理由,幸福分数的分母变成了零,而分数变成了绝妙的无穷大。对古代人来说,曾经酿成无数极其荒唐的悲剧的爱情,在我们时代已成为和谐、愉快又有益于机体生理功能。它像做梦、体力劳动、吃饭、排泄等其他功能一样。由此可见,逻辑的伟大力量能够使它所涉足的一切得到净化。啊,如果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也能来体验一下这奇妙的功能,如果你们也能师承此道,并一以贯之,那该多好!
你们设想一下:有一个正方形,一个活生生的、绝妙的正方形。它需要谈谈自己,谈谈自己的生活。你们也明白,正方形最少想到要去谈论自己四个角是相等的:它压根儿就看不到这些,因为天天见,习以为常,也就视而不见了。我也总是处于这种正方形的状态下。比如,就拿粉红票子和与它相关的那些事来说吧,它们对我来说不过是正方形四角相等现象,但对你们来说可能比牛顿的二项式定理更难理解。
我想把这些都划掉,它们超出了我提要的范围。但是后来我又决定保留。就让我的记事像最精确的地震仪,把我脑子里最细微的震颤也弯弯曲曲地记录下来。因为有时正是这种震颤预兆着未来的……
【②这个字至今仍用作文学比喻,因为它的化学成分我们并不清楚。—— 原注】
……奇哉怪哉吧!今天我笔下写的是人类历史的顶峰成就,呼吸的是高山最清新的思想空气,可是我心上却阴霾多云,像蒙上了蜘蛛网一般,还压着交叉的四只爪子未知数 X。也许,这就是我的爪子,因为我那两只毛茸茸的手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③拉丁语,意为《性法典》。】
至于具体办法,那就是技术性问题了。先由性管理局的化验室对号码们作全面检查,准确确定血液中性激数的含量,据此制订出相应的性活动日期表。然后你们就可以提出申报,自己在哪些日子里愿意和某某或某某号码发生性关系,并有权得到一个粉红票子小本子。至此就万事大吉了。
但是欢乐和嫉妒不过是“幸福”的比分的分子和分母——这是很明白的。如果在我们生活中还有引起嫉妒的根由,那么在二百年大战中无数人的牺牲有什么意义呢!然而嫉妒的根由还存在,因为还有“蒜头”鼻子和“希腊式”鼻子之分(上次散步时我们曾谈到过),因为有的人有许多爱慕和追求者,而有的人却谁也不爱。
提要:正方形。世界的主宰。愉快又有益的功能。
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刚才我心里感到奇怪,这一切都源于我所处的正方形状态,关于这一点开头我已谈到过。而在我心里并不存在 X(这不可能)。我只是为你们担心,我的不相识的读者们,会不会有什么 X盘踞在你们心上。但是我相信,你们不会苛求于我。我相信,你们会体谅我,知道我很难下笔。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哪位作家比我更为难。有的作家为同时代人创作,有的作家——为了留诸后世,但从未有过哪位作家为祖先写作,或为那些和远古祖先同样蒙昧的生灵……
不言而喻大一统王国制服了饥饿之后(代数的饥饿外在物质福利的总和),就开始向世界的另一个主宰爱情宣战。最后这种本能也被战胜,也就是说,它被组织起来,进行了数字化处理。于是,三百多年前就颁布了我们具有历史意义的《Lex sexu- alis》③。按此法典“每一个号码——作为性的产物对任何一个号码,享有权利”。
我不愿意谈起它们。也不喜欢它们——这是野蛮时代留下的痕迹。难道在我身上真的还有……
这可真是胡言乱语了,真应该把它涂了去,因为一切自然力量和本能都被我们纳入了轨道,不可能发生任何意外的灾祸。
[book_title]记事六
她走到电话机旁。叫了一个号码。当时我太激动,竟没记住这个号码。她大声说:“我在古宅等您。对,是的,就我一个人……”
老太太的嘴又合上了。她摇了摇脑袋。看来,连她那已经开始衰退的脑子都明白,这女人干的事是荒唐的,危险的。
“真难以想象,在这里人们竟‘为爱而爱’,他们爱得发狂,为爱情而受折磨……(她眼睛上的窗帘又垂下了)。人类精力如此消耗实在太不明智。我说得对吗?”
16点左右(准确些说,是16点差10分),当时我在家里。
“是的。”
我拧动了冷冰冰的铜把:“您允许我用飞船吗?”
我耸了耸肩。她还在往下说,带着些微的笑意——也可能根本没笑:“我觉得这是很不对的,很明白,不应该‘为爱而爱’,而应该‘为某理由而爱’。一切自然本性都应该……”
皱纹又辉亮起来:“多好的太阳!你又怎么啦?嗨,真淘气!嗨,真淘气!我可知道,我明白!得了,你们自己去吧,我还是在这儿晒晒太阳舒服些……”
“这是我最喜爱的套间……”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蜇人的微笑和一口洁白锋利的牙齿,“应该说,这个套间是这些套间中最荒诞不经的。”
“稍等一会儿……可以吗?”
除了上面所说的意外事件,我也出了点意外。虽说事情发生在个人时间内,也就是说发生在专门为意外而安排的时间内,但是还是……
“如果我想请您和我一起留在这儿呢?”
我记得,当时我浑身发颤。我想揪住它——但我日记不清了……反正我需要干点什么。这时,我下意识地打开自己金黄色的号码牌,看了看表:17点差10分。
嗯……看来我这位女伴常来这里。我总觉得心里想摆脱什么东西,可是又甩不掉,有什么东西在碍事——大概还是那块浮在蓝色彩釉天幕上的白云,总在眼前萦绕不去吧。
“嗯,很明白……”显然她说得很严肃。
“显然,您是想别出心裁,但是难道您……”
“一个人。”
她走到翘鼻子诗人雕像前,又垂下眼睑,遮住了眼睛那两扇窗户里面的野性的火光。她又开口说话了。这次她态度很严肃(也许想让我变得平静些),讲得简直头头是道:“过去的人怎么竟能容忍这样的诗人!您不觉得奇怪吗?他们不仅容忍他们,还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奴才思想!我说得对吗?”
这是一幢奇特的、没有窗户的破朽旧屋。整幢房子都盖在一个玻璃罩子里,如果不这样它肯定早就坍塌了。玻璃门旁有个老太太,她满脸皱纹,嘴巴四周更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大褶小褶,嘴唇已经瘪了进去。嘴好像已被皱纹封死,简直设法相信她会张口说话。可是她还真说起话来了。
五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坐在飞船上了。五月湛蓝的天空就像彩釉陶瓷一般。明亮轻盈的太阳坐在它自己的金灿灿的飞船里,跟在我们后面,嗡嗡响着,不超过我们,也不落下。但在我们前方,飘浮着白翳似的云朵,胖乎乎的模样怪可笑,倒像古代丘比特的脸颊。这朵云也令人不安。飞船前舱舱盖已经推起,风吹得嘴唇发干,你不由得老想去舔它,还不断地想到嘴唇。
突然电话铃响了:“您是Д-503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脑子里浮现出夜晚的情景:22点左右,当你走在大街上,你可以看见,在灯火通明的玻璃方格之中有一些是放下窗帘的黑方格——在窗帘后面……那么在她的眼睑后面是什么呢?为什么今天她要打电话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I打断了我的话:“很清楚,别出心裁就是与众不同。因此,别出公裁就意味着打破平衡……古代人愚蠢地称之为‘甘居平庸’的,对我们来说就是‘履行义务’。因为……”
“原来是这样!告诉您,我作为一个诚实的号码,老实说,应该立刻去护卫局并且……”
门口,老太太坐在太阳光下打瞌睡,就像一株植物。她那密不透风被皱纹封死的嘴又张开了,我又不禁暗暗称奇。她说:“您的那位,怎么,她一个人留下了?”
正17点,我已经在听课了。这时不知怎么,我突然意识到,刚才我对老太婆说了谎: I现在不是一个人在那儿。我并非有意,但却骗了老太太。大概正是这件事使我难受得都没法集中精力听课。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在那儿——问题就在这儿。
一定是哪个号码又破坏了伟大的国家机器的运行,又发生了没有预见到的、没有预先计算出来的意外事件。
这种混乱情景我简直难以忍受。但是我的女伴看来身体素质比我强许多。
这当然很自然,我看见的是自已的影子。但是我觉得不自然,也不像我(显然,周围的环境使我感到压抑)。我明显地感到恐惧,好像被人逮住了,并关进了奇怪的笼子里。我仿佛被古代生活狂野的旋风卷进了旋涡。
“我是 I-330。我现在马上飞去找您一起去参观古宅。您同意吗?”
“您不觉得已经该走了吗?”我尽可能彬彬有礼地说。
我懂了。现在我才明白,她这套把戏的目的何在!
她好像在替我说话,说的都是我的想法。但在她的微笑中总流露出一个刺激人的 X。她眼睑后面总好像有些什么,可是我又弄不明白。这使我快按捺不住了。我真想和她争论一番,大声向她嚷嚷(真要这样),但是我不能不同意,不可能不同意啊。
我吱哑推开了一扇沉甸甸的不透明的门,我们走进了一个昏暗的、乱糟糟的住处(这是古人所谓的“套间住房”)。里面有一台以前曾见过的最奇形怪状的“皇室的”乐器,还有杂乱的、毫无秩序、疯狂的色彩和线条——就像那次我听到的音乐一样。上面是白色的平面,四周是深蓝的墙壁,摆着五颜六色书皮的古旧书籍——有红的、绿的、橙黄的;还有黄铜枝形烛台、铜佛像;家具的线条歪歪扭扭像发羊角风似的,没有一条线条能列入方程式。
I-330……这个 I总使我恼火,我讨厌她,几乎有点怕她。但正因为如此,我就对她说,我同意去。
“怎么样,” I说,“请您到隔壁房间去呆一会儿?”她的声音是从黑幽幽眼睛后面,生着壁炉的那儿传出来的。
“您听我说,您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吗?10分钟以后,我必须到讲演厅去……”
“也许说它是‘王国’更确切,而不是什么‘套间’,”我更正她说,“是无数个微型的永远充满战乱的、残忍的王国,就像……”
我们穿过一间房间,这里放着几张儿童小床(在那个时代,孩子也归私人所有)。前面,又是一个个房间、亮晶晶的镜子、阴沉沉的柜子、花里胡哨得叫人受不了的沙发、硕大的“壁炉”,还有一张红木大床。在这里,我们的现代透明的永久性优质玻璃,只被用来做不起眼的、易碎的方窗玻璃。
现在,已经可以看见大墙外远远的一块块模糊的绿地。接着,不由自主地感到心里微微发紧。我们在降落,往下,再往下,仿佛正从陡峭的山坡上往下滑落……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古宅门前。
“说的是,说得对!正是这祥,”我忍不住了“您何必……”
“如果不老实说呢?”又是一个蜇人的微笑,“我非常想知道,您去护卫局还是不去?”
提要:意外事件。该死的“明白”。24小时。
当我们从宽阔的、幽暗的楼梯上楼时, I说道:“我爱她——这位老奶奶。”
“您有空吗?”
“您不走?”我伸手捏住门把;它是铜的,我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铜的。
“很明白……我的意思是说……(这讨厌极了的‘明白’!)”
“有空。”
我们在镜子前停了下来。这时候,我看到的只是她的两只眼睛。我脑子里闪过—个念头,我想:其实人的构造也和这些荒唐的“套间住房”一样,够怪的,人的头部是不透明的,只开着两扇小小的窗户——眼睛……她仿佛猜到了我的想法,朝我转过脸来。“瞧吧,这是我的眼睛。怎么样呢?”(这些话她当然没有说出来)。我眼前是两扇黑幽幽的窗户,里面是完全陌生的另一种生活。我只看到有火光,是那里一个“壁炉”的熊熊炉火,还有人影在晃动,好像是……
她倒已经从屋里出来了。身上穿着一件古色古香的明黄色短裙,头戴一顶宽边黑色呢帽,脚上穿着黑色长统袜。裙子是薄绸料的,所以我看得很清楚,袜子很长,过膝头一大截。她裸露着颈胸,还有那道在……之间的乳沟……
我再次重申:我认为毫不隐讳地创作,是我的义务。所以,我不得不在此遗憾地指出:我们的生活,连定型化、固定化都还没完成——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离开理想境界还有一定距离。理想境界——就是不发生任何意外(这是很明白的),但是在我们生活里……瞧,真让人无可奈何,今天我在《国家报》上竟读到一则消息说,两天后将在“立方体”广场举行审判大典。
“我也不知道。可能……爱她的嘴巴。可能没有什么道理,爱她就是了。”
“很明白……”我正想往下说,可是我马上发现自己说了“明白”这两个字。我偷觑了 I一眼:不知她听见没有?
“嗯,我懂。可是,实际上他们是比皇帝更为强有力的主宰。
“是啊,在我们国家……”我还没说几个宇,她突然哈哈大笑——我只是看见她在笑:那是一条激越高昂、像鞭子般柔韧的笑的曲线。
“哦,那当然!请吧……”
“……所有号码都有义务修读艺术和科学必修基础课程……”I说出了我要说的话。然后她拉起窗帘——抬起眼。黑幽幽的眼睛里面壁炉仍火光熊熊。“在卫生局有个医生,他登记了我。如果我去求他,他会给您开病假条,证明您有病。怎么样?”
可是为什么那些皇帝不把他们关起来,消灭掉?在我们国家……”
她那间屋里柜子门砰地响了一声,隐约听到丝质衣服悉悉簌簌的响声,我真想跑到她那里去到底要去干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想狠狠地骂她一顿,可是我总算忍住了没去。
“怎么啦,亲爱的,你们想来看看我的房子?”她的皱纹都放出了光芒(这里的意思大致是,她的皱纹都是放射状形态的,所以让人觉得皱纹“放出了光芒”)。“是的,老奶奶,又想来看看呢。” I对她说。
她眼睛朝下望着,眼睑像窗帘似的放了下来。
我走进另一间房间,坐下。墙架上有一个古代诗人的头像(好像是普希金),不匀称的脸上长着个翘鼻头。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似笑非笑。我干吗坐在这儿,老老实实看着他半笑不笑的模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怎么竟落到如此荒唐的地步?这个刺激我、使我反感的女人,这场莫名其妙的把戏……
“爱她什么?”
21点半以后,我有一小时自由支配时间。今天就可以去护卫局报案。但经历了这么件荒唐事之后,我觉得十分疲倦。再说,只要两昼夜之内去报案都是合法的。明天去也不迟,还有整整24小时呢。
[book_title]记事七
“没关系,没关系,不必介意,”我对坐在旁边的人笑了笑,向他点头致意。他胸前的金属号牌上闪现着S-47ll几个宇(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第一次出现时,我就把他和 S联系起来了——那是无意识的视觉印象)。他炯炯的目光朝我投来一瞥,射出两根尖利的芒刺,飞快旋转着朝我钻进来,愈钻愈深,眼看就要钻到最深层,这时,他就会看到那些对我自己也还不敢……
据古代人说,做梦是最普通和最正常的现象。可不是吗,他们整个生活中都可怕地旋转着五光十色:有绿的、棕红的,有佛像,有液体。可是我们认为梦是很严重的精神性疾病。我也知道,在此之前,我的脑子是一台被调校得十分精确的、纤尘不染的闪亮的机器,可是现在……真的,现在我确实感到脑子里进了个什么异物,就像眼睛里掉进了一根很细的睫毛。你感到全身都正常,可是那只落进了眼睫毛的眼睛——你一秒钟也忘不了人……
透过我代数世界的玻璃,我又感到了那根眼睫毛。我心中感到不快,我今天应该去……
她会理解我,支持我的。”……不过,也不必:我不需要别人支持,我主意已经拿定。
“解放”?真奇怪,人类犯罪的本能竟如此有生命力。我称它为“犯罪的本能”是有道理的:自由和犯罪紧密不可分地相联系着……就像飞船的飞行和它的速度。飞船速度等于零,那它就不能飞。人的自由等于零,那么他就不会去犯罪。这是很明白的。
我没有去护卫局,因为没办法,我得去卫生局。在那里一直耽搁到17点。
“I-330?我为您感到高兴。她是个很有才气的、很有意思的女性。崇拜她的人不少。”
他那两根芒刺一直钻到我心底,然后又飞旋着退出来,回到他眼睛里。 S摸棱两可地笑了笑,向我点了点头,很快已经到了门口。
梦醒了。屋里满是柔和的浅蓝的光。墙玻璃、玻璃椅子、玻璃桌子都在闪闪发亮。这使我平静下来,心不再怦怦狂跳。液汁、佛像……怎么这么荒诞不经?很明白:我病了。以前我从不做梦。
要使人不去犯罪,惟一的办法,就是把人从自由中解放出来。我们刚刚得到解放(从宇宙范畴来说,几个世纪当然不过是“刚刚而已),竟又突然冒出这种可怜的白痴来……
这时,突然不知怎么又浮现了那个荒诞的梦,也许是梦留下的模糊印象。唤,对了,昨天在飞船上,也曾有过同样的降落。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结束了。我对她态度很坚决,毫不犹豫,我做得很对。
当我正沉浸于严谨的数学世界中,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我旁边坐下,他轻轻碰了我一下,说了声“对不起”。
“你们这些女性号码,我看,都让偏见害得无可救药了。你们完全不会抽象思维。请原谅,但这简直就是麻木。”
夜。周围有绿的、火红的、蓝的各种颜色;还有一架红色的“皇室的”乐器和桔黄色的连衣裙。过一会儿,又看见一尊佛像,突然它抬起了铜眼皮,从佛眼里流出液计来;桔黄色的连衣裙也渗出液汁来,镜面上流淌着一滴滴的液汁,大床也往外渗液汁,还有儿童床……现在我自己也……感到一阵甜蜜得要命的恐怖……
的确,那位泰勒无疑是古人中最伟大的天才。然而,他没有想到要把他的管理方法推广到全部生活领域中去,推广到生活的每一步骤,整整24小时中去。他没能把他的体系从一小时到二十四小时都进行一统化处理。但是不管怎么说,虽然有关比如康德他们写了整整好几个图书馆的书,总算发现了泰勒这个预见到了十世纪以后的世界的未卜先知。
16点10分我上了街。在街口马上就看见了 O。她见到我高兴得满脸粉红。“嗯,她的头脑是个简单的圆环。我正需要这样。
真是女人气。”我愤愤地(我承认自己不对)夺过她的铃兰。“这就是您的铃兰?您闻闻,香吧,啊?您哪怕多少有一点儿逻辑头脑也好嘛。铃兰有香气,嗯,是这样。可是你不能就气味谈气味,不能就气味的‘概念’来说好或坏。您不能这样说吧,嗯,是不是?有铃兰的香气,也有天仙子草的臭气,两者都是气味。古代国家有过特务,我们国家也有……特务——我不怕说这两个字。但是事情很明白,那时候的特务是天仙子草,现在我们国家的特务是铃兰。的的确确是铃兰!”
我用报纸挡着脸读报(我觉得大家都在看我),很快我就忘记了眼睫毛、芒刺和其他——报上的一则消息使我十分激动,其中有一小段这样写着:“根据可靠情报,我们又发现一个至今尚未查获的组织的线索,此组织的目的在于要从‘王国’的仁厚恩德的枷锁下获得解放。”
而晚上,(其实这已经无所谓了,晚上那里已经关门下班),晚上O来我这里。窗帘没有放下。我们演算着一本古老的习题集的算术。这很能使脑子安静下来,达到净化的目的。O-90坐在那里在练习本里演算,向左歪着脑袋,舌头顶着左颊,正冥思苦想。她满脸孩子气,真让人着迷。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好,什么都明明白白,简简单单……
她那粉红的月牙儿般的嘴唇索索发抖,像要笑。现在我才明白,这只是我当时的印象。可是当时我确实以为她要笑了。于是我的嗓门提得更高了:“对,是铃兰。这有什么可笑的,没有什么可笑的。”
提要:一根眼睫毛。泰勒。天仙子草和铃兰草。
O抓任了我的手。
突然,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根眼睫毛是护卫局人员。现在可以来个快刀断麻,不再拖延,马上就把事情全告诉他。
“您要去找特务……呸,不说了!可是我刚才在植物馆给您采了一枝铃兰……”
床头响起了清脆、响亮的铃声:7点,该起床了。透过左边和右边的玻璃墙望出去,我仿佛看见的就是我自己、自己的房间、自己的衣服和重复过上千次的动作。当你看到自己是一个强大的统一体的组成部分时,你会感到振奋。整齐划一的手势、弯腰、转身——多么准确的美啊。
我微微睁开眼。开始时(由于一统号产生的联想)我似乎看见有个东西疾速地向远处飞去;那是个飞动着的脑袋,因为它支棱着两只粉红色的招风耳朵。然后又看见后脑勺自上而下的曲线和双曲线的驼背——像字母 S……
一个个光球似的脑袋从我们身边过去,然后又回过头来看我们。O 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说:“您今天怎么有点……您是不是病了?”
“这有什么关系,挺好嘛。从那儿的材料里可以得出很有意义的结论。’’“可是,您明白吗,我不是一个人去的,我是陪 I—330去的,所以……”
“散步去吧,”她两只圆圆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我。这是两扇蓝色的通往内心的窗户。我可以畅行无阻地长驱直入,因为里面空空如也,也就是说,那里不相干的、不应有的东西一概没有。
“您为什么要说‘可是我’,为什么要用‘可是’这两个字呢?
早饭结束了。齐声唱完《大一统王国国歌》。然后四人一列整整齐齐地向电梯走去。耳朵里响着马达轻微的嗡嗡声——人很快地往下降落,往下,往下,心徽微有些发紧……
“我,是这么回事,昨天去了古宅……”我的声音好怪,又扁又平。我想咳嗽几下清清喉咙。
“是的,我确实病了,”我说,心里非常高兴(这是完全无法解释的矛盾,其实我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那您现在就该去看医生。您当然也明白,您必须是个健康人,向您解释其中的道理是可笑的。”
音乐机器的铜管齐声吹奏着《进行曲》,就是那支每天重复的《进行曲》。在“每天的”、“重复的”、“明白如镜的”这些概念中蕴藏着多少难以言传的魅力啊!
梦……黄颜色……佛像……这时我马上明白了:我应该去卫生局。
我坐在地下铁道的车厢里,急急赶往一统号。典雅端庄的飞船停在装配台上,还没有点火。它凝然不动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闭目思考着公式:我又一次心算着飞船冲出地球时所需的初速。每一秒的最小数值的变化,都会引起一统号巨大重量的变化,由于爆炸,原料随之在消耗。反应式非常复杂,超越的大小、数量都必须计算在内。
她走了。剩我一个人。我深呼吸了两口气(临睡前深呼吸对健康极为有益)。突然,我意外地闻到一股香气,它使我想起某件极不愉快的事……很快我就找到了藏在被褥里的铃兰。顷刻之间,我感到五内翻腾,情绪奔涌。她这样做简直太有失检点,怎么能偷偷把铃兰放在这儿。是的,我没去护卫局。可是,我病了嘛,这不是我的过错。
“亲爱的 O,您说的当然对,绝对正确!”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立即——就在昨天,去护卫局。
“您说得对,正是这样!确实如此!很对,”我微笑着,脸上笑容愈堆愈多,样子愈来愈蠢。我觉得脸上的微笑使我赤身裸体,丑态百出……
“不,不去散步。我需要去……”我告诉她要去哪儿。她的模样使我大吃一惊:那粉红色的圆嘴变成了一道粉红的弯月,嘴角往下耷拉着,好像晚了什么酸倒牙的东西。我一下子就火了。
今天16点以后非去不可……
……哦,对了,那次散步不是也有他吗,也许,他甚至登记的就是她?不,不能对他说,绝对不行——这是很明白的。
[book_title]记事八
“很幸运,出现类似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其他作家的太古时代已经结束了,”我故意提高嗓门说。
现在又碰到了这个√ˉ-1。我翻阅了自己的记事手稿。我明白了,仅仅为了避开√ˉ-1我耍花招,欺骗自己,什么生病等等,都是一派胡言。如果事情发生在一星期以前,我会去那儿的,我知道,我会毫不犹豫地去。为什么现在……为什么?
提要:不尽根。 R-13。三角形。
“喂,数学家,想得出神啦?”
【②拉丁语:比值、比率。】
“与其说想得出神,还不如说欣赏得出神,”我毫不客气。
后来,我们到了 R的房间。他那里的一切和我屋里都一模一样:守时戒律表、玻璃软椅和桌子、玻璃柜子和床。但是,当R一进屋,就挪动了一张圈椅,接着又一张——屋里的平面图形发生了移位,一切都离开了原来规定的模式,破坏了欧几里得几何公理。 R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要用泰勒管理法和数学来衡量,他总是个劣等生。
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呆着。也许确切地说,我害怕和新的我呆在一起,他对我是陌生的,仿佛只是由于奇怪的巧合,也用了我的号码Д-503。于是我就去 R那里了。其实,他既缺乏科学的精密,也缺乏诗的音韵,他的逻辑是颠倒的、可笑的,但是我们还是朋友嘛。三年前,我和他同时都选了这个可爱的、粉红色的 O,不是没有好处的。这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比在学校时代,更密切。
R说到这儿,两片厚嘴唇劈劈啪啪又送出一阵唾沫……
“我该走了……”我吻了吻 O,和 R握手告别后,就朝电梯走去。
【①是机器人。】
我又活跃起来了:“哦,您也在为一统号写诗?您说说都写了些什么?比如,就说今天吧。”
我吓了一哆嗦。我眼前是一对乌黑锃亮闪着笑意的眼睛和黑人般的厚嘴唇。这是诗人 R-13,我的老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是粉红色的 O。我生气地扭过头去。我想,要不是他们来碍事,我最终会把脑袋里的那个√ˉ-1连血带肉地揪出来——就进护卫局去。
“要是它像古代人那样是个活人,那会怎么样?那就会……”
“那当然,那当然!我最最亲爱的朋友,您还不如不当数学家,当个诗人呢!真的,和我们诗人到一起来吧,啊?怎么样,您要愿意,我三下两下就帮您办好,怎么样?”
R皱起了眉头:“您一定要问,就告诉您吧,嗯,是写一份判决书,用诗的形式写的,被处决的还是我们的一位诗人。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白痴……两年来一直呆在你身旁,相安无事。突然把你吓一跳,他说什么:‘我是天才,天才比法律更高’。还胡乱写了不少东西……
我第一次碰到√ˉ-1,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还在小学里。当时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就像刻在脑子里一般:在一间明亮的球形大厅里,坐着几百个脑袋圆圆的小男孩,前面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普利亚帕①。普利亚帕是我们给它取的外号,因为它实在太旧了,机体都松了。每次值日生在它背上插上插头时,扩音机开始总是“普利亚一普利亚——咝……”地响一阵,然后才开始讲课。一天,普利亚帕讲授无理数。我记得,我流着泪用拳头捶着桌子哭喊着说:“我不要√ˉ-1!把我脑子里的√ˉ-1揪出去!”这个不尽根就像别人的、可怕的异物,在我的脑子里生了根,它使我痛苦之极,我弄不明白它,没法制服它——因为它是得不出ratio②的,是除不尽的。
R噗哧喷出一串唾沫,O也笑得圆中透出粉红色来。我甩了下手:你们笑去吧,我无所谓,我顾不上这些。我需要往脑子里填点东西,把这可恶的√ˉ-1压下去。
“今天,没写什么。我去忙了别的事……”他说到这儿又喷我一脸唾沫。
我们回想起了老普利亚帕。那时我们这帮男孩子常常在他的玻璃腿上,贴满了表示感谢的纸条(我们很爱普利亚帕)。还想起了法律课老师③。我们这位法律课老师嗓门特别大,扬声器里总送出一阵阵风来。我们这些孩子拔直了喉咙跟着他念课文。有一天,天不怕地不怕的 R-13,在喇叭里塞了些揉皱的纸团(每次念课文时,从喇叭里就飞出纸团来)。R当然受了惩罚,他干得也太糟了。可是现在我们哈哈大笑。我们三个人都笑了,当然我也在其中。
接着我们很别扭地、很不自然地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觉得其中是有原因的。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号码,想起了她说话的口吻。
太阳透过天花板和四壁照进屋来。上面,左右两侧都是阳光,下面是太阳的反光。 O坐在 R-13的膝盖上,她两只蓝眼睛也闪着太阳小小的光点。我身上的冷气赶跑了,不再心烦,√ˉ-1也平静了下来,不再动弹了……
在她和 R之间连着一条很细的线(什么线呢?)。这时候想到这些,真不是时候。我脑子里的√ˉ-1又开始活动了。我打开号码牌小盒看了看,16点25分。他们粉红票上的时间只剩下45分了。
O看了看 R,眼睛睁得圆圆地看了看我,意思很明白,脸颊上微微泛起一层温情脉脉的、令人心醉的粉红色,就像我们票子的颜色。
R湿润的亮晶晶的嘴唇,憨厚地翕动着:“那有什么关系,我和她半小时就够了。 O,是这样吧?对您的算术题我可兴趣不大,还不如上我那儿去坐坐吧。”
R-13说话像放连珠炮,话从两片厚嘴唇里劈劈啪啪地往外喷,到处是唾沫星子,每逢说到送气的辅音字母,口水溅得活像喷泉。
“你们看怎么样,”我继续往下说,“咱们一起去我那儿坐坐,算几道算术题(我想起了昨天那宁静的时刻,也许今天也能这样)。”
在大街上,当我已经横过马路走到对面时,才回头看了看那幢在夕照中明亮的玻璃大楼。现在都一块块放下了不透明的灰蓝色窗——一律的泰勒式的幸福小方格。我的目光在七层楼找到了 R-13的小方格,那里已经放下了窗帘。
亲爱的 O……亲爱的 R……在 R身上也有(不知为什么我要写上这个“也”字?听其自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他身上也有某种我不太明白的东西。反正,我、他和 O——我们构成了个三角形,虽然不是等腰三角形,但反正是个三角形。我们,如果用我们祖先的语言来说(这种语言,也许对你们星球的读者来说,更容易理解),我们是个家庭。有时能在这里休息一下,把自己关进这简单的、牢靠的三角形内避开外部的一切……哪怕时间不久,也令人感到欣慰。
R转过脸来,他的话又像刚才那样滔滔不绝地向外喷涌着,但我觉得,他眼睛已失去了快活的神情。
“我是搞学问的,将来也这样,”我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开“墙是一切有人性的东西的基础……”我议论了起来……
“您的一统号怎么样了?我们很快就要飞到别的星球上,去启蒙那儿的居民了吧,啊?赶紧吧,快点吧!要不然我们诗人会给你们写下许多许多诗,连您的一统号也载不动罗。每天8点到11点……”R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他的后脑勺像个捆在后面的四方的小手提箱,使人想起古代的一幅画——《在马车上》。
R的厚嘴唇耷拉了下来,眼里的光泽也没有了。 R-13倏地站起来,转过身,眼睛透过玻璃朝外面凝视着。我看着他后脑勺那紧锁着的小箱子,心想,这会儿他在那个小箱子翻腾什么呀?
“什么别的事?”
“您说得对,我亲爱的数学家,我们很幸运,很幸运啊!我们是最幸运的算术平均数……就像我们所谓的:从零到无限大,从呆小病患者到莎士比亚进行积分化,一统化……就是如此!”
“可是今天我……今天我的票子登记的是去他那儿,”她朝R点了点脑袋,“可是他晚上有事……所以……”
唉!说这有什么意思……”
【③当然,这里指的不是古代人的“神学课”,而是大一统王国的法律。——原注(俄语中,神学课教师与法律课教师是同词异意。——译注)】
今天又这样。正16点10分,我已经站在亮晶晶的玻璃墙前面了。头上护卫局那块牌子上的字母,在黄灿灿的太阳光下明光锃亮。透过玻璃墙往里瞧,只见里面远远地排着一列穿灰蓝色制服的长蛇阵。他们的脸部发出幽幽的蓝光,就像古代教堂里点着的长明灯。他们来这里都负有重大使命:他们来向大一统王国敬献忠心——献出自己心爱的人、自己的朋友,甚至自己。而我急着也要去他们那儿,和他们站在一起。然而我又做不到,两只脚牢牢地和下面的玻璃板面焊住了,我站在那里,傻呆呆地望着,一步也挪动不了……
[book_title]记事九
我能理解,因为他正站在大恩主面前,在护卫局全体人员面前;不过即使这样,也不必如此激动嘛……
……一片火海。在激越的诵诗声中,房屋摇摇欲坠,腾起黄色火焰,墙垣倒塌了。绿色的树干在烈火中痉挛,流淌出滴滴树液……最后只剩下一些焦黑的枯枝和残垣。但是普罗米修斯降临了(当然是我们),于是:
在上面,面对着大恩主,是十个女号码红彤彤的脸,她们都激动地半张着嘴……还有一些在微风中拂动的鲜花①。
【①这些鲜花当然是从植物博物馆搬来的。我个人并不觉得花美。凡属于野蛮世界的东西,早已被赶到绿色大墙外面,它们都不美。只有理性的、有益的东西才是美的,例如机器、靴子、公式、食物等等。——原注】
一个新的世界诞生了,一切如钢似铁:钢铸的太阳、钢铸的森林、钢铸的人们……突然来了个狂人,“打开锁链放出了火”,于是世界又开始遭殃……
但是他的两只手……由于离得很近,看起来很大,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它们吸引了过去,把其他一切都挡住了——照片上有时也有同样的情况。这一双沉甸甸的手,眼下还安详地放在膝盖上,很明显,这是两只铁石巨掌,膝盖有点承受不住它们的重量……
立方体广场。广场上有66个同心圆的观众台,坐着66排号码,他们的脸泛着安详的清辉,眼睛里映着天光(也许是大一统王国的光辉)。那猩红似血的花,是女号码的嘴唇。前几排,紧挨着立方体高台的,是一串串娇嫩的花带,那是孩子们的脸。四周静谧,深邃,严峻,仿佛是哥特式建筑的肃穆气氛。
于是观众台上的一个号码就遵照手势发出的命令,走上立方体高台。他是大一统王国的一位诗人。今天将荣幸地向大祭庆典献上自己的诗歌。接着,全场回响起美妙的黄铜般铮铮有声的诗句。句句都指向那个玻璃眼睛的狂人。他正站在台阶上,等待自己狂妄的终局。
提要:大祭。抑扬格和扬抑格。铁腕。
很遗憾,我总记不住诗。我只记得,没有比这里的意象更完美,更富教育意义。
这一秒钟长得无法计算。巨掌压下操纵杆,电流通了。明晃晃的锋利的刀刃,仿佛只颤动了一下,机器管道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喀嚓声,一股轻烟笼罩了这个摊开双手的身躯。眼看着他以骇人的速度消融着,顷刻之间归于灭绝。只剩下一摊具有化学成分洁净的液体。仅仅一分钟前,这摊液体还是心脏里涌动的鲜红的血液……
这是盛大而又光辉的日子。这千天,你会忘记自己的弱点、不精确性和疾病,一切就像我们崭新的玻璃那样,透明坚实,永恒不变。
像命运一般沉重的铁石大恩主,在机器四周绕了一圈,把巨掌放在操纵杆上……全场鸦雀无声,四面八方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这只巨掌。作为相当于几十万电压的工具,他会感到火焰般强烈的感情,他负有多么伟大的使命!
整个祭典仪式,有些像古代宗教仪式,有时又像雷雨和风景一般能使人得到净化。有幸读到我的这段描绘的人们,不知你们曾否有过这种体验?如果你们还未曾领略过的话,那我认为你们是很可怜的……
据留传材料判断,古代人的祈祷仪式,与我们的大祭有相似之处。但是他们膜拜的是他们荒唐的、不为世人所知的上帝,而我们膜拜的是不荒唐的、十分明确的上帝。他们的上帝除了让他们永无止境地痛苦探索外,什么也没恩赐给他们,他们的上帝只是莫名其妙地牺牲了自己,舍此别无更好的办法。我们奉献给我们上帝大一统王国的却是平静的、深思熟虑的理性祭物。这是大一统王国最盛大的祭典,是对二百年大战残酷岁月的回忆,是全体对个人,是总和对个人取得胜利的庄严节日……
突然,一只巨手慢慢抬了起来,缓慢又沉重地做了个手势。
R-13脸色苍白,目不旁视地走下台来,坐下。(我没想到他竟如此腼腆)。在他脸旁突然忽闪过另一张脸,是一个尖尖的黑三角,它出现了只一秒钟的最小的微分时间,立刻就消失了。此时,我的眼睛以及数千双眼睛的目光,都向上投向了机器。那只非人的铁腕第三次又做了个手势。只见囚徒在劲风中摇晃着慢慢往立方体高台上走去。他跨上一个台阶,再一个台阶……现在是他生命最后的一步了。他到达了生命终结的安息地,头后仰着,脸望着苍穹。
按照以往的习惯,这十个女人在大恩主身上那件血渍未干的制服上饰上鲜花以示庆贺。大思主像最高司祭那样,庄严肃穆地慢步跨下台阶,缓缓地从观众台中通过。他所过之处女人们都高举着如林的玉臂欢迎他,万众齐声欢呼,犹如狂涛一般。然后,人们又向护卫局全体人员同样地欢呼致敬。现在他们正坐在观众台上,就在我们身旁,但是我们看不见他们。谁知道,也许古代人所幻想的未来人类,正是这种护卫局人员——既体贴又严厉的大天使,每个人从你一出生他们就伴随左右,不离不弃。
扬抑格的诗句急促、干脆,就像用利斧砍削出来一般。诗中述说的是闻所未闻的罪恶,他竟写了亵渎大恩主的诗篇,称他为……不不,我不敢在这里重复这些话语。
这一切都很简单,我们每个人都了解。这不过是物质的分解,不过是人体原子的分裂。但是它每次都奇迹般地象征地显示着大恩主非人的伟力。
现在,在洒满阳光的立方体高台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号码。他脸色苍白……甚至不能说苍白,而是没有颜色,如同玻璃一般,还有玻璃般的嘴唇,唯有两只眼睛黑森森,仿佛连那个即将来临的可怕的世界,他的双眼也要吸入,吞噬下去。他胸前的金色号码牌已被摘除。两只手用火红的带子捆住(这是古代习俗,看来只能这样来解释:古时候,并不是以大一统王国名义进行这项活动的,被判罪的人当然觉得有权反抗,所以他们的手一般用铁链铐住)。在上面,在立方体高台上,在机器旁端坐着一个凝然不动、仿佛是金属铸成的身躯,他就是我们的大恩主。从下面朝上看,他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严厉、肃穆的方方正正的脸部轮廓。
那沉甸甸的铁石巨掌又慢慢做了个手势。立方体高台的台阶上又出现了一个诗人。我差点没有欠起身来,难道这是真的吗?但眼前确实是他那黑人般的厚嘴唇,这是他……他为什么不早说,他负有如此伟大使命……他嘴唇索索抖着,变成了灰色。
“火焰被锁住,赶进机器,铸进钢铁,混吨的世界在法律链锁中凝固。”
[book_title]记事十
不,记录的是心脏不断一下下撞击在铁条上当当声。我听见——我看见:她在我背后思忖了一秒钟。
她又垂下眼写信。在那垂下的眼睑后面是什么?再过一秒钟她会说些什么,要干什么呢?这怎么能知道呢,怎么能计算出来呢,因为她自己就来自那个梦幻中的野蛮的古代世界。
“要是有人把这些赤裸裸、光秃秃的真理放到街上去的话……您想想吧……就拿我的那位最忠实的追求者来说吧(此人您也认识),如果他把遮丑的外衣全都脱下,让他以真实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您想想吧……噢唷唷!”
不知怎的,I竟脱身挣出来了。现在她的眼睛又遮上了那讨厌的不透亮的窗帘。她斜倚着柜子站在那里,听着我说话。
两道黛眉高高挑到太阳穴——一个嘲讽的尖三角。她说:“痛快地杀掉几个人比让许多人自我毁灭和堕落等等,要英明些。这样做是正确的,正确到不顾体面的地步。”
不,不是贴在上面,还要深些,还要可怕些……我敢发誓,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许只因为……因为我不可能(现在我更是十分明确),我不可能对后面发生的事有主动的要求。
“对……到了不顾体面的地步。”
一切都照旧:简单,普通,正常。眼前都是亮着灯的玻璃房子,玻璃般白苍苍的天弯和绿莹莹凝然不动的夜。但是在静悄悄、冷丝丝的玻璃下,一种狂暴的、鲜红的、毛茸茸的东西在无声中奔突。我气喘吁吁地奔跑着——可不能迟到啊!
I笑得挺怪,笑了好久。然后,她神情专注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一直钻透我的心:“我和您在一起很放心,这很重要。您太可爱了,噢,我深信,您不会去护卫局告我,说我喝酒,抽烟。您也许会生病,也许会很忙,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此外,我相信,现在您会和我一起喝下这迷人的毒酒……”
“真是好酒。您来点儿?”
出现了两个我。一个是过去的Д-503,号码Д-503,另一个……以前他只从躯壳里稍稍探出两只毛茸茸的手,可是现在整个人都爬出来了,外面的躯壳裂缝了,马上就会变得七零八落……那时候会怎么样呢?
我尽量冷静地问她道:“我说,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登记我呢?干吗让我来这儿?”
我看见,他用毛茸茸的手搂住了她,撕开了她身上的薄丝裙,用牙吮吸住她不放。我记得一清二楚,他就是用牙吮吸住的。
下面我只能写个大概,只能用多少近似的类比来描述。
【①指窃听器中的膜片。】
为了白天能工作,这是必不可少的。夜里不睡觉是犯罪行为……”可是我还是睡不着,无法入眠。
现在是柜门的声音,又有个什么盖子碰响了,接着又是丝质衣服悉悉簌簌……
我拼命跑了起来,只听得风在耳旁呼呼地响。跑到门口,我停了下来,表上是22点半差1分。侧耳细细听了听,后面没有人。这一切显然是荒唐的幻觉,是毒酒的作用。
“哦。我就知道,总会有什么事使您没去成,至于是什么事倒无所谓(露出尖利的牙,微微一笑)。可现在您可捏在我手里了。
我刚想提意见,可是她突然抬起头来,朝我甜甜一笑——朝我也洒了个墨水渍。
她坐在一张低低的软椅里。她前面的那张方形小桌上,是一个盛着绿色毒液的小瓶和两个高脚小酒杯。她含着一根细细的纸管,嘴角喷着烟——古时候称这为抽烟(现在管这叫什么我一时记不得了)。』膜片还不停地震颤着。胸膛里的锤子敲击着烧得通红的铁条。我清晰地听到每一声撞击声……她会不会也听到了呢?
突然,我发觉,刚才急急忙忙别在胸前的号牌脱钩了,掉下来了,丁当一声落在人行道玻璃路面上。我弯腰去拾——这当儿有一秒钟静止。这时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扭头一看:有个不高的弯腰驼背的身影正从街角那边拐过弯来——至少当时我觉得确实看见了他。
“看来您没去护卫局吧?”
我记得,当时我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腿,吻她的膝盖,哀求说:“现在,就现在吧,马上……”
12点,我又看见了红褐色的鱼鳃和甜腻的微笑。信最后到了我的手里。不知为什么,我没就在那儿看信,而揣进了口袋,然后就急忙回屋里去了。拆开信封,眼睛很快地溜了一遍,然后才坐下来……这是份正式通知,上面写着:I-330登记了我,今天21点我应该去她那里——下面是地址……
那另外一个我,突然跳出来大声嚷道:“我不答应!只能有我,不能有别人。谁要是……我就杀了他……因为我爱……,我爱……”
夜是很难熬的。我躺的那张床一会儿升起来,一会儿降下去,又再升起来——沿着正弦曲线上上下下地浮动。我劝诫自己说:“夜里号码们应该睡觉,这是义务,就像白天应该工作一样。
她那嘲讽的口吻多么放肆。我清楚地感到,我现在又要恨她了。不过,为什么要说“现在”呢?我一直就恨她。
我脑袋里像有台发电机在转动,嗡嗡地响。佛像、黄颜色、铃兰、粉红的月牙儿……对了,还有呢,还有件事呢:今天О要来我这儿。能给她看这张与I-330有关的通知单吗?我想,她不会相信我与此事毫不相干,我完全是……(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但我相信,肯定我们之间会有一场十分费劲的、荒唐的、绝对无逻辑的对话……不,可千万别这样,还不如采取机械的办法,干脆就寄她一份通知单的复制件。
“啊!亲爱的,亲爱的,”我手忙脚乱地扒下身上的制服。可是 I还像刚才那样一言不发地把号牌上的表送到我眼前。表上是22点半差5分。
以前我不知怎么从来没有想过,但事实正是如此:我们生活在地面上,下面是埋藏在地心的红彤彤的沸腾的火海。但是我们从来不想到这一点。如果一旦我们脚下的薄薄的外壳变成玻璃的,突然我们看到了……
“噢,这个!很简单,有个医生,我的一个……”
提要:信。音响振动膜片①。毛茸茸的我。
“这是票子……”我递过去一张粉红票子。“今天我接到了通知,所以就来了。”
突然,她的手搂住了我的颈脖,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
现在我听见(这比用眼看更清楚)从浅灰蓝的那堆丝质衣服里,跨出一条腿来,然后又跨出另一条腿……
这时我才明白,这原来是酒。突然,昨天的情景又在脑际闪现了:大恩主那只冷冰冰的铁石巨掌、炫目的亮闪闪的利刃,还有立方体高台上的那个仰面摊手的躯体。我感到一阵战栗。
可是她只是神态安然地吸着烟,静静地不时朝我投来几眼,漫不经心地把烟灰抖落在我的粉红票子上。
I站我背后的柜子旁,悉悉簌簌地脱下制服——我听着,全神贯注地听着。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不,它只是一闪念,只出现了0。01秒的时间……
昨天对我来说是一张过滤纸,就是化学家们用来过滤化学液体的滤纸。所有的悬浮粒子,所有的无用物质都被滤层截留在这纸面上。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时,觉得自己蒸馏得干干净净,纯正透明。
我知道,她读过的信,还应该送护卫局(我想,这是不言而喻的程序,不必多费唇舌),12点以前我会收到信的。但是,她那甜甜的微笑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她洒来的墨滴,把我身上纯正透明的液体搅浑了。这对我干扰竟如此厉害,后来我在一统号施工现场工作时,怎么也无法集中思想。一次甚至把数据都算错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我完了。我无法履行对大一统王国的义务……我……
我成了玻璃人,我看到自身的内部。
我转过身去。她穿着一件飘飘然的杏黄色的古式衣裙。她穿上这件衣服,比不穿时要可恶一千倍。薄薄的衣服后面尖尖地耸起两个尖峰,像火力微弱的两块煤,泛出粉红的颜色,还有两个圆圆的柔嫩的膝盖……
她仿佛没听见。拿起小瓶往杯里斟酒,呷了一口。
我对她说:“您听我说,您不是不知道,凡是吸食尼古丁,特别是烈酒的人,大一统王国可不轻饶……”
不久前,曾让我计算过一种新型街道音响振动膜片的曲率(现在这些外观精美的膜片已在所有的街道上为护卫局服务——将人们的街谈巷议录下音来)。我记得,安装在里面的粉红色的振动薄膜是一只奇特的耳朵。现在我正是这样的膜片。
我静静地看着她。肋骨像一根根铁条,挤得厉害……每回说话的时候,她的脸就像飞速转动着的闪亮的车轮,很难看清轮上的辐条。可是现在轮子不在转。我眼前的是一个奇特的线条结构:两条在太阳穴旁高高挑起的黛眉,构成一个嘲讽的尖三角,从鼻端到嘴角有两道很深的皱纹,构成一个角尖朝上的三角。这两个三角相互对峙着,在整个脸上划上了一个像十字架似的大叉,一个令人感到不快、刺激人的 X。轮子开始转动了,辐条转动着连成一片……
“好了,请吧。”
绷得紧紧的膜片在索索发颤,记录着这里悄无声息的一切。
我一下子凉了半截。我明白,这就是说,等我到街上时,22点半已经过了。刚才那股子狂热一下子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我仍旧是我。只有一点我很清楚:我恨她,恨她,恨极了!
她露出了锋利的牙齿,眉毛挑起了尖刻讥讽的三角形。她弯下腰来,默默摘下了我的号脾。
真奇怪,我觉得自己的肋骨是一根根铁条,挺碍事,简直妨碍了我的心脏,挤得它都没地方了。我正站在一个玻璃门旁,上面写的是金色号码 I-330。 I背朝我,正伏案埋头写什么。我进了屋……
21点差15分。白夜。四周是绿莹莹的玻璃世界。可是这不是我们的那种真正的玻璃,是另一种脆性玻璃,一种薄薄的玻璃罩。罩子下边一切都在旋转、疾驰、嗡嗡作响……如果现在讲演厅的圆顶盖像团团烟雾似的慢慢飞升;那已经不年轻的月亮(就像今天早上坐在小桌后面的那个女人那样)像洒墨水渍似的嫣然一笑;所有房间里的窗帘都马上刷刷地落下来,而窗帘后面……这一切都不会使我感到惊奇……
“我去了……我没能去,我病了。”
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她按了一下键钮,屋墙四周的窗帘轻轻地咔咔响着垂了下来。我和外界隔断了——只单独和她呆在一起。
“您很认真嘛!稍等一下,可以吗?请先坐一坐,我这就完。”
楼下前厅里,小桌后面坐着一位女检票员,不时看看表,登记着进来的号码。她的名字叫Ю……不过最好还是别写她的号码,因为我担心会写下她的什么丑闻。其实她是个很让人敬重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惟一令人感到不快的是,她两颊有些下坠,活像鱼鳃(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她的笔吱扭一响,我一看:纸上写下了Д-503,旁边还滴了个墨水渍。
我急匆匆地把通知单塞进兜里——这时我瞅见了自己那只怕人的猴子手。我记得,那次 I和我散步时曾拿起我的手看过难道她真的……
她把一满杯绿色毒液都倒进了嘴里,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杏黄色衣裙下面透出粉红的肉色,在我软椅后面站住了……
她笑了起来。但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下端由嘴角到鼻子两道深沟,显出了一个悲伤的三角形。看着这两道深沟,我不知怎么就明白过来了,那个双曲线的招风耳驼子把她楼在怀里时,她就是这副模样的……他……
我的心扑通一跳——肋骨的铁条都挤弯了。我简直是个孩子,傻得就像个孩子,上她当了。我傻呆呆地一声不吭。我觉得自己落进了一张网里,用手扯用脚踹都无济于事……
“‘我的一个’?‘我的一个’什么人?”
您还记得吧:‘任何号码如果48小时内隐情不向护卫局报告,将被认为是……”
现在她领口上的按扣吧嗒一声扯开了——接着是胸上的,然后再往下。玻璃丝织品簌簌响着滑过肩膀、膝盖,落到地板上。
我拼命想抓住根救命稻草。我抓住了软椅的扶手,我想听听过去的我的声音。我向她问道:“从哪儿……您从哪儿弄来这……这毒酒?”
不对,我已经一清二楚向她表明了我的态度,在此之后,怎么可能呢!再说她还不知道,我是否去过护卫局,因为她也无从知道我病了——反正我没能去成……尽管……
我没向她说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就往屋外跑。一边跑一边凑凑合合地把号牌别上,从备用楼梯(我怕在电梯上碰见人)一步几级地窜到了空荡荡的大街。
嘴唇甜得发腻(我想,这是酒的甜味),……我喉咙里灌进一口又一口浓烈的毒液……我离开了大地,像一颗独立的行星,疯狂地旋转着,沿着一条谁也没有计算过的轨道,向下飞快地坠落……
话又说回来,这里我不过是尽量想把当时我的不正常的感觉描述出来。现在当我写这些的时候,我的意识很清楚:一切都应该如此,他作为一个诚实的号码,也有享受生活欢乐的平等权利,否则就不公平……这是很明白的……
“有您的信。嗯。亲爱的,您会收到的。是的,您会收到的。”
[book_title]记事十一
“我就这么对她说。要不然,您知道吗,她自己还不好意思……我告诉您,怎么回事,她对我只不过按粉红票子行事罢了,可是对您……但她又不明说,是哪第四位插进我们的三角。
剩下我一个人。也许准确些应该说:我和另一个“我”单独在一起。我跷着二郎腿坐在软椅里,好奇地看着我(我自己)在床上抽风。
怎么会不明白呢!我记得,当时我曾这样想过:“别看他长得歪瓜裂枣其貌不扬,脑袋倒真好使。”难怪他和我——真的我——很要好(我至今还是认为,过去的我是真我,目前的一切都是病态的)。显然,R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内心活动。他搂着我的肩膀,哈哈笑了起来:“啊,您呀……亚当!对了,顺便提一下夏娃的事……”
他皱起眉头,揉着后脑勺那个小箱子,那里装的是另一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两人都默不作声。过一会儿他在小箱子里找到了什么,拿出来,展示出来了……他的眼睛又闪亮起来,充满笑意。他倏地站了起来:“为您的一统号我要写首诗,一定要写!这样的诗值得一写!”
“I,”我喊了出来。
我心里的帘子哗地掀了起来——我又听见了丝绸的悉簌声,看见了绿色的酒瓶,她的嘴唇……突然不知为什么我脱口说了句很不得体的话(我要是忍住了不说该多好!):“告诉我,您尝过尼古丁和酒的滋味没有?”
提要:……不,我不能。就不写提要吧。
R13进屋时,我已完全平静正常了。说起他写的诗歌形式的判决书,我感到心悦诚服,赞扬他写得十分成功,我还说到,那个狂人主要是被他的诗句的扬抑格置于死地而粉身碎骨的。
“怎么……您,您也和她有来往?”他嘎嘎大笑,气都喘不过来——马上要喷唾沫星子了。
风流汉子,您坦白吧,她是谁?”
说着又喷我一脸唾沫,走了……
20分钟以后
“什么怎么啦?嗯……很简单,我烦腻了:到处在谈判决书,判决书。我不想再谈它了,够了。我不愿意!”
我站在镜子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明白、清醒地看到了自己。我惊奇地发现,我好像是另一个“他”。这个我就是他:两道浓黑的剑眉,中间是一道刀疤似的垂直的皱褶(我不记得,以前是否也有?)浅灰色的眼睛四周映着一圈因失眠而起的黑圈。在浅灰色眼睛后面……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过去我一直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我从“那里”(这个“那里”既存在我身上,又同时存在在无限遥远的地方),望着自己,也就是看着他。我可以肯定,那个有两道浓黑剑眉的他,不是我,是别人,我不认识他,我是生来第一次和他相遇。而我是真的,我不是他……
在这张纸上,在这个平面的二维世界里,一行行的字排列着,但在另一个世界,我对数字的感觉正在消失:这20分钟,可能是200分钟,也可能是20万分钟。当我平静地、有条不紊地把R在我屋里的情形,字斟句酌地记下时,我的感觉真奇怪,仿佛一个坐在床旁圈椅里的人,跷着二郎腿、好奇地看着躺在床上抽风的人——他自己。
“您怎么啦?”
我独自一人。傍晚。扯起了薄雾。金光灿灿的乳白色天幕遮住了天空。要是能知道那里高处是什么该多好!但愿我能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人?
R两片厚嘴唇紧紧抿了起来,眼睛也瞪得圆圆的……
这又是过去的 R:他嘴唇劈劈啪啪地喷着唾沫星子,话又滔滔不绝地往外涌:“您听我说(啪啪地喷水),古代有个关于天堂的传说……其实这里说的就是我们,我们的当今时代。真的!您好好想想。上帝曾经让天堂里那两位作出自己的选择:或者选择没有自由的幸福,或者选择没有幸福的自由,第三种选择是没有的。他们这两个傻瓜选择了自由。那还用说,明摆着的——后来一代又一代人对脚镣手铐想得好苦。您明白吗,对手铐脚镣的相思——这才是世界性的悲哀。有好几百年啊!只有我们才重新认识到,如何使幸福回归……不,您再听我往下说!那时候的上帝和我们呆在一起,坐一张桌子。真的!是我们帮助上帝,才彻底制服了魔鬼——就是他撺掇人去犯禁,去偷吃那害人的自由的禁果。他是那阴险毒辣的蛇。可是我们抬起脚用大靴子照它脑袋咔嚓一踩……好了,重新又有了天堂。于是我们又像亚当、夏娃一样,无忧无虑,纯洁无瑕。我们不必费脑筋去分辨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因为一切都很简单,像天堂一般美好,像儿童一样单纯。大恩主、机器、立方体高台、气钟罩、护卫局人员——这一切都代表着善,代表着庄严、美好、高尚、崇高和纯洁。因为这一切捍卫着我们的不自由——也就是我们的幸福。只有古代人才爱没完没了地论证,挖空心思地苦思冥想,什么是伦理,什么是反伦理……好了,就这样,总之,写一部这样的天堂史诗很不错吧,对吗?而且语气还应非常严肃……您明白吗?很不错吧,啊?”
R抿了抿嘴唇,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他此时此刻的思想我听得一清二楚:“虽说你是我的朋友……可还是得……”他回答我说:“怎么说呢?我自己——没有尝过。可是我知道有个女人……”
别写了,到这儿就打住吧。所有这些都是扯淡,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不过是昨天中毒的后果和暗语……是中了绿色毒酒的毒,还是中了她的毒?反正都一样。我写下这些,目的是要让大家看看,一个思想极为精密的机敏的理智的人,竟会莫名其妙地神魂颠倒、晕头转向到如此地步。而他原来的头脑,即使对付连古代人都怕三分的无穷大,也不在话下……
我不能也不想见到他。完了!我们的三角垮台了。
显示机响了:显示出了 R-13几个数字。让他来吧,我甚至为此感到高兴。要是此刻我一个人独处……
走到门口,R像个黑球似的又转身回过来,走到桌子跟前,朝桌上扔下本书说:“这是最近写的……专门带给您的,差点儿忘了。再见……”
我——真的我——狠狠扭住另一个我的衣领,就是那个野性的、满身毛发的、气喘吁吁的我。真的我对 R说:“看在大恩主的份上原谅我吧。我病得厉害,睡不着觉。我这是怎么啦,我都糊涂了。”
突然我一看:R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嘴唇灰白。
“……甚至如果他们提议让我为大恩主的机器做示意图,我必定(非如此不可)要想办法用上你的扬抑格的诗韵,”我说。
为什么,比如,为什么我和O整整三年能生活得如此和睦,而现在突然只要有一个字提到那个 I……难道爱情、嫉妒这些疯狂的东西,不仅仅在古人愚蠢的书里才有?主要是我出了问题!方程式、公式、数字我都明白,可是对这些东西却一窍不通!
这时我——真的我——从镜子里看见两道剑眉的直线歪扭着,拧着,颤个不停。那个真我还听到一阵野性的嚎叫:“‘也’是什么意思?你说,‘也’是什么意思?你说,我要求你说!”
他在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看了一下,说:“后天……不不,两天以后,O有一张来这儿的粉红票子。您怎么样?还和以前一样吗?您愿意让她……”
傍晚、薄雾。天空蒙上了一张金光灿灿的乳白色帷幕,所以看不到更高、更远处是什么。古人以为,那里是上帝,是他们最伟大的孤独的怀疑主义者。我们知道,那里不过是一片晶蓝,光秃秃的一无所有,寒伧得可以。现在我不知道天上有什么,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坚信知识的正确,这就是信念。我坚信自己,我相信我了解自己的一切。可是现在……
“那还用说,这很明白嘛。”
一无所知……明天就去找 R,告诉他……
厚嘴唇上掠过一丝笑意:“是啊,是啊!我明白,我能理解!这些我都并不陌生……当然,是从理论上讲。再见吧!”
屋子里的镜子挂在桌子那边,我坐在软椅里,只能看到自己的前额和眉毛。
不,那不是真心话。明天也罢,后天也罢——我永远不会去。
[book_title]记事十二
下面的诗句,也都是关于明智的、永恒的、幸福的乘法口诀表。
【①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曾在拉丁美洲寻找过想象中的神奇、富庶的国家——黄金国。】
【②拉丁语,意为:所以。】
提要:对无穷大的限制。天使。对诗歌的思考。
二乘二是永恒相恋的数,不离不分融进四,炽热相恋的男和女,正是二乘二永不分的数……
当我感到我背后站着一个天使般的护卫局人员时,我真感到了十四行诗《幸福》的魅力。我想,如果说,这首诗是兼有诗意美和思想深度的难得珍品,这样的评价是不会错的。下面是开头的四行:
我们生活的全部复杂性和美都永恒地镂刻在金子般的诗歌语言中了。
任何真正的诗人无疑都应该是哥伦布。在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前,这块大陆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但只有哥伦布才发现了它。在 R-13以前,乘法表也早就有了,但只有 R-13能在数字的原始丛林中发现新的黄金国①。确实,哪里还能找到比这美好的世界更智慧、更美满的幸福。钢铁会生锈。古代上帝创造了古代人,也就是说,创造了会犯错误的人——当然,这么一来上帝自己也犯了错误。乘法表比古代上帝更聪明,更准确可靠些。因为乘法表从来(请注意)从来不出错。按乘法表严整、永恒规律生活的数字是最幸福的。这里没有犹豫,也不会发生迷误。真理只有一个,正确的道理也只有一条。真理就是二乘二,正确道理就是四。如果这两个幸福地、完美地互乘的两个二也考虑什么自由(换句话说,它们明显地想得不对头),难道这不荒唐吗?R-13抓住了最重要、最……对此我绝不须再加以论证。
我由一个个人——R-13扩展开去,想到了宏伟的整体——我们的国家诗人和作家学院。我曾想过,古代人怎么没有发现他们文学和诗歌的极度荒诞可笑呢?文艺无比巨大的力量,竟被他们毫无价值地浪费掉了!作家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这简直可笑!同样滑稽、荒唐的是,在古代世界,海洋竟毫无目的地昼夜不舍地拍激海岸,那潜藏于水力中的巨大能量只用来激发恋人的爱情。而我们却从海浪的絮絮情语中,索取了电力。我们把狂啸发威像野兽一般的海洋,变成驯顺的家畜。对狂野不羁的诗歌,我们也如法炮制,驯化和制服了它。现在的诗歌不再是夜莺无所顾忌的啼鸣。诗歌是国家的工具,诗歌应带来效益。
这些都是我坐在地下铁路车厢里,在车轮有节奏的隆隆声中想到的。伴着轰响的车轮声,我抑扬顿挫地低声吟诵 R昨天送我的《诗集》中的篇章。这时,我感到,我背后有个人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子,从肩膀上低头看着我打开的那页诗。我没有回头,只用眼睛的余光就膘见了那一对粉红色的招风大耳朵和双曲线身影……是他!我不想打扰他,装得无所察觉的样子。我不明,他怎么会到这儿来。我进车厢时,好像并没有他。
我们有几部著名的《数学诗歌》,没有它们,试想我们在学校里能如此真诚、如此深挚地爱上算术四则吗?《玫瑰花刺》这是经典性作品,其中护卫局人员就像玫瑰花刺一般保护着娇嫩的国家之花,以防人们粗野的触摸……当孩子们喃喃诵读诗句“顽童顽童采玫瑰,花刺尖尖扎得疼,顽童失声噢噢叫,吓得急忙往家逃”时,当你看到孩子诵读时天真、虔诚的神情,任你铁石心肠,也会感触万千呢。还有那本《大恩主日日颂》,谁读过后会不对这位最伟大的号码的忘我劳动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那部猩红得痉人的《法庭判决书集萃》、不朽的悲剧《上班迟到的人》,以及案头必备《性事卫生诗抄》!
这时,我后脑勺感到了护卫局的天使呼出的暖融融的柔和的鼻息,接着又转到了左耳。显然,他发现我膝头的书已经合上,而我自己早已遐思飞越。其实即使他要我打开脑子里的书页,我也乐于立即从命。这样做使人感到平静和愉快。我记得,当时我还回了一下头,眼睛定定地、询问地望了他一下。可是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也许他也不想弄明白什么——他一句也没问我……我不相识的读者们,我只能向你们来倾吐这一切。现在你们对我来说,也像当时的他那样,无比珍贵,既近在咫尺却又高不可攀。
我们的诗人已经不再生活在幻想的天国,他们降到了人间。
他们和我们一起踩着音乐机器进行曲那严肃、机械的节拍,步调一致地踏步前进。他们诗的灵感来自早晨电牙刷的簌簌声,来自大恩主的机器火星飞溅时可怕的喀嚓声、大一统王国国歌庄严肃穆的回响、晶亮的夜壶里不堪入耳的响声、窗帘垂下时使人耳热心跳的咔咔声,还有最新烹饪指南轻松快活的语言和街上膜片的极其微弱的震颤声——它们都是诗的灵感的泉源。
其实,这不过是件小事,对我却起了很好的影响;可以说,使我信心倍增。当你感到有双警惕的眼睛随时爱护地关注着你,不让你出任何微小的差错,让你半步也不偏离正道,这时你会感到多么愉快。虽然这种说法未免有些过于多情,但是我脑子里总浮出这样类似的比喻,例如把护卫局人员比喻为古人曾幻想过的天使。古人许多美好的憧憬,今天在我们生活中,已经变成了现实。
我总觉得,我身体会好的,能恢复健康。近来睡眠很不错。不再做那些梦,也没有别的什么病痛。明天可爱的O要来看我。一切都将是简单的,规矩的,有限的,就像一个圆圈那样。我不怕“限制”这两个字,因为人最高理性活动的目的,就在于要对无穷大不断的限制,在于要将无穷大化小为灵活方便的、易于接受的微分。我热爱的数学的无与伦比的美也正在于此。而她正好对这种美缺乏理解。不过,这仅仅是偶然的联想而已。
我们的众神就在这里,在人间,与我们同在;他们在护卫局、在厨房、在工厂作坊、在厕所。众神变得和我们一样了,apro②我们也变得和神一样了。不相识的星球读者们,我们就要去你们那里,要使你们的生活变得和我们那样无比理智和准确划一……
[book_title]记事十三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屋角的洗脸池里有滴水声。那水滴来自几千海里以外的远方。而我是整个宇宙,在水滴声中流逝着漫长的时代和纪元……
我记得,当时我窘迫地笑了笑,没话找话地说道:“雾”……挺大。”
起床铃声响了。我穿衣起床。再一看,天气大变:从天花板和四壁的玻璃望出去,左右前后到处都弥漫着云雾。雾气缭绕,一片混沌,狂乱的云层愈来愈厚,然后又变淡,愈来愈近。天地之间已茫无界线,一切都在飞快地运动,融化,坠落,什么也抓不住。房子看不见了,玻璃墙在迷雾中消失了,就像晶盐在水中化开一般。如果站在街上,你会看到屋里黑影憧憧的人影,就像浸在荒诞的奶液里的悬浮粒子,有的沉在低处,有的高些,有的再高些——在十层楼。一切都烟雾腾腾——也许那里是一片听不见声音的大火。
“那就是说,你喜欢。你怕它,因为它比你强;你恨它,因为你怕它;你爱它,因为你不能使它屈服于你。因为只能爱不顺从的对象。”
屋里的那个人身体很单薄,仿佛是个纸剪的人,不管他怎么转动身子,看到的只是他的侧影。鼻子是亮闪闪尖削的刀刃,嘴唇是两片剪刀片子。
按守时戒律表,14点45分应该是体力劳动时间。出去劳动之前,我急匆匆回屋一下:突然,电话铃响了。那说话的声音像一根根长长的针慢慢扎进我心里:“噢,您在家啊?我很高兴。请在街口等我。咱们一起出去一次……就这样,到那儿您就会知道去哪儿。”
“您明明知道,现在我要去劳动。”
天蒙蒙亮,我就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一大块玫瑰色的坚实的霞天。一切都很好,圆圆满满。晚上O要来。我身体当然已经好了。我微微一笑,又睡着了。
我没听见 I对他说了些什么。我只看见她在说话,我觉得自己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医生的剪刀片子嘴唇忽闪了一下,说道:“噢,是这样。我懂了。这病最危险,据我所知没有比它更危险的……”他笑了起来。薄纸似的手很快写了几行字,然后把纸递给 I,又写了一张,递给了我。
这是两张诊断书,证明我们有病,不能干活。我偷盗了大一统王国的工作时间,我是个窃贼,应该受到大恩主的机器的惩罚。但是这对我来说是遥远的,无所谓的,就像是书本里的东西……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过了纸条。我(还有我的眼睛、嘴唇、双手),知道需要这样。
她打开镶着镜子的大柜门,侧过头对我看着,等我出去。我听话地出了房间。可是我刚跨出门坎,突然感到我需要她再把肩紧紧依偎在我身上,哪怕只一秒钟,别无他求。
“您明明知道,您会按照我说的去做。再见,两分钟以后……”
这是一间洒满金色云雾的玻璃房间。玻璃吊顶棚上放着各种颜色的瓶子和罐子。拉着电线。管子里闪亮着蓝色的火花。
我急忙回转去。可能她现在还站在镜子前扣制服纽扣。我跑进房间一看——楞住了:柜门上钥匙的老式圆坏还在晃动(这我看得很清楚),可是 I已不在了。她怎么可能离开这儿呢,房间只有一扇门,可是她的确不在。我搜遍了各个角落,甚至还打开柜子,把那里花里胡哨的古代衣裙都摸找了一遍——什么人也没有……
“你喜欢雾?”
……我感到很充实!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充实啊!
房间半明半暗,有蓝的、杏黄的,还有墨绿的山羊皮,金灿灿的佛像堆着微笑,镜子在闪闪发亮。我又旧梦重温,现在我已能理解,一切都浸润着金灿灿的玫瑰色的琼浆,它快要漫溢和喷射出来……
我的星球读者们,给你们讲这荒诞的故事,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既然事实确实如此,我也无可奈何。不过你们每天从早到晚生活中不是都充满了荒诞吗,不也都像做梦(古代人的疾病)吗?既然如此,也就无所谓了,不过是荒诞大小有异罢了。此外,我确信,或迟或早我会将任何荒诞不经的现象都纳入某种三段逻辑论。这又使我感到坦然,希望也能解除你们的疑虑。
我没有问,我们去哪里。何必问呢,但愿能这样不停地向前走,让我们不断地发育成熟,愈来愈丰满茁壮……
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正在成熟的萌芽,从远处只用眼睛读了读牌子上的那几个字卫生局,我全都懂了。
听她声音还很自信。好吧,现在我要严肃地跟她谈谈……
古宅门口还是那个老太太。她那张可爱的像一束皱纹的嘴又长拢了。大概,这些日子嘴巴一直闭合着,只是现在才张开来,微微地笑了笑,说:“啊,你真不守本分!你不跟大家一起去干活……既然来了,就算了!要有什么事,我就赶紧去告诉你们……”
“我好像耽误了您的事儿了。不过,也无所谓。现在您已经晚了。”
“到了……”I在门口停下。“今天在这里值班的正好是……
“得了,堕落的天使。现在您可完了。您不害怕吗?好,再见吧。您一个人回去。怎么样?”
言之有理。正因为如此,所以——正因为如此,所以我……
不消说,去劳动,我已经迟了。我真恨透她了。可是我应该让她知道……
在拐角处空荡荡的车库里,我们坐进了飞船。 I又像上次那样,坐进驾驶舱,把起动器推到“前方”,我们就飞离地面,朝前缓缓地飞去。金红色的雾、太阳和医生那尖削如刀刃的侧影(突然他变得非常亲切,可爱)——这一切都跟在我们的后面。以前,一切都围着太阳转,现在我知道,一切都缓慢地、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围着我转……
在街口的蒙蒙白雾中,露出两片血红的嘴唇,就像用尖刀拉开的口子。
那扇沉甸甸的不透亮的门吱扭一声关上了,几乎同时我的心带着疼痛打开了,愈开愈大,最后完全敞开了。她的嘴唇——我的嘴唇,我吸吮着,吸吮着;我放开她,默默地望着她那睁得大大的看着我的眼睛——于是又……
提要:雾。你。荒唐透顶的事。
上次在古宅里我曾说起过他。”
“是啊,很好……”我自言自语说出了声。接着我又对她说:“我讨厌雾。我怕雾。”
到正 11点45分的时候,我有意看了看表,想抓住几个数字,让它们来救我一把。
我不作声地看着她的嘴唇。所有的女人都是嘴唇,只有两片嘴唇。有一个女人的嘴唇是粉红色的,圆圆的富于弹性,是个圆圈,可以阻挡整个世界柔软的围墙,而这个女人的嘴唇,一秒钟以前还不存在,就是刚刚才用刀拉开的,还倘着甜蜜的鲜血。
只有两排紧如列贝温情脉脉的利齿和望着我的、睁得大大的金光闪烁的眼睛——我往这双眼睛里慢慢地、愈来愈深地走进去。
已经成熟了。我紧紧吸附在她身上,就像铁块和磁石一般必然,我甜蜜地陶醉了,听凭不可抗拒的必然规律的支配。没有粉红的票子,不必计算时间,不再存在大一统王国,我已化为乌有。
我披上制服,向 I俯下身——我眼睛最后一次贪婪地看着她。
我们俩定着——是一个整体。透过雾霭远远地可以听到太阳低微的歌唱,到处都生机勃勃,金黄的,玫瑰色的,红艳艳的都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整个世界是一个完整博大的女性,而我们正孕育在她腹胎之中,还没有出生,我们正欢乐地在成长。我很明白,我决不会糊涂:这一切——太阳、雾霭、那玫瑰色的和金黄色的,都为我而存在……
两分钟以后,我已站在街口了。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她,我听命于大一统王国,而不是她。还说什么“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早就知道你……”I声音很轻地说。她很快下了床,穿上制服,脸上又浮现出她惯常的尖刻得像刺一般的微笑。
这个“你”是古代统治者对奴隶的称呼,早已被人遗忘。它缓慢地,尖刺似的钻进我的脑子:对,我是奴隶,而这也是需要,也很好。
她挨得更近了,肩膀倚在我身上。我们融成了一个人,她慢慢融进我的躯体——我知道,需要这样。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头发、每一下甜蜜得作疼的心跳都明白,需要这样。对这种“需要”我俯首听命,喜不自胜。大概,一块铁也同样乐意服从必然的、科学的规律——紧紧吸附在磁石上。抛向天空的石块必定会有一秒钟的犹豫,然后急速地往下坠落。人也这样,经过弥留状态,最后呼出最后一口气——就一命呜呼了。
一件件潮雾织成的灰制服急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一秒就过去了,然后马上就在雾中融化了。我眼睁睁地盯着表;我变成了那根尖尖的、颤动着的秒针。8分,10分……12点差3分,差2分……
[book_title]记事十四
“您怎么啦?”值班员问,“您今天怎么有点儿……”
提要:“我的”。不准许。冰冷的地板。
我浑身凉透。四肢麻木地出了房间来到走廊。玻璃外面浮着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薄雾;可是到了夜里,大概又会降下漫天大雾。夜里会出什么事吗?
这是真话,我——那个真的我,并不愿意。可是我怎么对她说呢。我怎么向她解释:铁块并不愿意,可是规律是不可抗拒的,是必然的……
“我……我病了。”
突然我清楚地感到,我一切都已耗尽,一无所有。我不能,我不可能。应该——可是不可能。我的嘴唇一下子冷了下来……
下面冒出逼人的寒气,它不断地往上冒。大概,在那蓝色的无声的星球空间,也和这里一样沉寂、寒冷吧。
我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地板彻骨冰冷。我默不作声地坐着。
她夺走了我的 R。她赶走了我的 O。然而……然而……
窗帘慢慢放下。右屋,邻居的一本书从桌上掉了下来。在窗帘马上要碰到地板的一瞬间,在窗帘和地板之间窄窄的细缝里,我看见一只蜡黄的手捡起了书,而我又多么想拼命攥住这只手啊……
“‘我的’——多么不开化的用语。我从来也不是……”我一时口讷:我突然想到,以前我倒确实不属于谁,可是现在……因为现在我并不再生活在我们这个理性的世界里,而生活在古代的、荒诞的、√ˉ一l的世界里。
下面写的还是昨天的事。昨天临睡前的个人时间我忙着有别的事,所以记事没写成。可是那些事在我脑子里都像刀刻斧凿一般清晰,很不一般,大概永远也忘不了,我清楚记得那冷得难受的地板……
O从枕头上抬起头来,闭着眼睛对我说:“您走吧,”因为她在哭,这个“走”字听起来像“抖”。这个莫名其妙的细节,不知为什么却牢牢地刻在我脑子里了。
21点30分。左边屋里已放下了窗帘。在右边屋里,我看见我的邻居正在看书。俯首在书页上的是他疙疙瘩瘩的秃顶和额头——一个很大的黄色抛物线,我挺苦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出了那些事以后,我和O该怎么办?我明显地感到从右边向我投来的目光,清楚地看到他额头的皱纹——一行行字迹不清的黄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里写的是关于我的事。
O躺在床上。我慢悠悠地吻着她,我吻着她手腕上那条孩子般的胖胖的肉褶。她蓝色的眼睛闭着,粉红色的半月形的嘴慢慢绽开了,有了笑意——我吻遍了她全身。
粉红色的月牙儿颤动起来,失去了色泽,痛苦地变了形。O把床上的罩单披在身上,裹住了身体,然后把脸埋在枕头里……
22点差15分。我房间里卷起了一阵快活的粉红色的旋风,两只粉红色的胳膊紧紧围住了我的颈脖。后来我感到,围住我颈脖的圈愈来愈松……愈来愈松……最后完全松开了。她两只手垂了下来……
我把粉红票子递给值班员。我感到两颊发烫。我没看值班员,可我看见她正奇怪地望着我……
“我以为,我希望,今天在散步的时候能遇到您……我有许多话……我有许多话要对您说……”
O悄悄地从我身旁溜了过去,进了电梯,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等一等,”我喊了一声,因为我感到害怕了。
我马上想起来了,可不是吗,我还有医生证明呢……我伸进口袋摸了摸:证明在那儿还簌簌作响呢。这么说,那些事都发生过,是确有其事……
“您要理解我、我并不愿意……”我嘟哝着……“我千方百计……”
从实质上说,这是真话。我当然是病了。这一切都是病态。
可爱又可怜的 O!她那粉红色的嘴——粉红色的月牙儿耷拉着两个角。可是我却不能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也不妨这么说,我不告诉她是免得她成为我的同谋犯。因为我知道,她是没有勇气去护卫局的,这样就必然会……
但是电梯嗡嗡响着一直往下去了,下去了……
晚上,O应该来我这儿,今天是她的时间。我下楼去值班员处领取下窗帘许可证。
“您不是以前的那个……您不是我的!”
[book_title]记事十五
还没听他说完,我就赶紧朝上面向他跑去——我很不光彩地逃跑了。我没有勇气抬起眼睛,脚底下的玻璃台阶发出耀眼的光芒,弄得我眼花缭乱。我愈往上走,愈觉得没希望:我是个有罪之人,中了毒的人,这里没有我的位置。以后我再也不能和这里准确划一的、机械的旋律融合在一起,不能在这平静如镜的海面上浮游。我命该永远心躁如焚,东奔西走地寻找一个可以让我不再抬眼见人的地方。如果我没有力量摆脱……我将永远……
在手术局里工作的都是我们经验丰富、手术高明的医生,由大恩主直接领导。手术局拥有各种器械,其中最重要的是那台尽人皆知的气钟罩。其实,很像古代学校里做实验用的仪器:把耗子放在玻璃罩里,用空气泵将罩里的空气慢慢抽掉……但是气钟罩当然是完备得多的器械,可以使用各种不同的气体。另外,气钟罩当然不是为了折磨可怜的小动物,它负有崇高的使命,那就是保障大—统王国的安全,换句话说,保障数百万人的幸福。
大约在五百年前,当时手术局还在初创阶段,居然有些糊涂人把手术局和古代宗教裁判所相提并论。这种比较实在太荒唐,就像把做气管切开术的外科医生和拦路抢劫的强盗混为一谈。他们手上可能都同样有把刀,两人干的事也一样,都要切开活人的喉咙。但是归根到底,一个是为了救人,另一个则是犯罪,一个是带“十”号的人,另一个是带“-”号的……
“您怎么了,Д-503,耳朵聋了? 我喊了您半天……您怎么啦?”这是第二设计师的声音,他简直是趴在我耳朵上在喊,看来已经喊了很久了。
一颗冰冷的火花穿透了我的心,我一阵发冷。我已无所谓,随便怎样都可以。但是她也会被告发,她也会被……
这一切简单明了,我只需一秒钟,逻辑推理机器只要转一圈,就可以解决,但是机器的齿轮一下子钩住了负号,于是头脑里反映的就是另一副图景:柜子上钥匙的圆环还在轻轻晃动。显然,门刚刚匆匆关上,可是 I已经不在了,消失了。转到这儿,逻辑推理机怎么也转不过去了。是梦吗? 可是我现在还感觉到右肩那难以言传的甜蜜的疼痛—— I曾紧倚着我右肩,和我一起在迷雾中行走。“你喜欢雾吗?”是的,我也喜欢雾……一切富有生机的、新的、奇特的我都喜欢。一切——都很好。
“昨天,您没来。我们还以为您出了什么危险的事……”他额头明亮,说着朝我徽微一笑。天真得像个孩子。
提要:气钟罩。明净如镜的海面。
舱口盖里探出一张白瓷圆盘:“喂,Д-503,刚性悬臂架的中心力矩怎么不对头……请快些上来!”
玻璃船舱内架着的条条横的加强肋是隔框,纵向加强肋是纵桁,尾部是装载巨型火箭发动机的基座。每隔三秒钟就发生一次爆炸,每隔三秒钟,一统号巨大的尾部就向宇宙空间喷射出火焰和气体。这艘幸福的铁木儿火焰喷射飞船,将不停地向太空疾速飞驰……
突然,有一个人转过脸平静地问我说:“怎么样,还可以吧?今天好些了?”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我在一星期以前也会生气。可是现在,现在就不然了。因为我知道我现在脑子里有幻想,我知道自己有病。我还明白,我并不想治愈它。没有什么道理,就是不愿意。我们俩踩着玻璃台阶往上走。下面的一切,我们都看得十分清楚……
那张瓷盘脸上显出一副柠檬般酸溜榴的神情。他多么可怜,对他来说,即使很间接地暗示他可能有幻想,他也会不高兴。
“可不是!铃响了,工作结束了。大家开始离开飞船站。您知道怎么着?清场的人抓到了一个没有号码的人。可是他怎么混进来的,真叫人弄不明白,把他弄到手术局去了。在那儿,亲爱的,会让他开口的:他为什么来,又怎么来的……”接着他又送来一个微笑——甜美无比……
“出事了?”
“他们是什么人?”
“什么好些了?”
我从舱口盖出来,站在甲板上。我不知道现在该去哪儿,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抬头望了望天。被正午的溽暑折磨得黯淡无光的太阳已升到中天。下面静卧着一统号灰色的、没有生命的玻璃身躯。粉红色的鲜血已经流尽。我很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想。这里,一切依然故我,同时又很明白……
血一下子就涌上了我的脸。我不能,我不能面对这样的眼睛撒谎。我没说话,心在往下沉……
一统号船体基本竣工。椭圆形长长的船体显得高雅端庄,通体用的是我们的玻璃——它像金子一般永恒,像钢铁一般坚韧。
我怎么了? 我失去了方向盘,马达轰轰地响,飞船颤动着飞速向前,但是没有方向盘。我也不知道在往哪里飞,如果往下,马上就会撞在地上,也许该往上飞——飞向太阳,飞向火海……
我命该永远心躁如焚。
在地面上,人们就像一架大机器上的一个个操纵杆,正按泰勒工作法有规律地、迅速而有节奏地不停地弯腰、直腰、转身。他们手执闪亮的割炬,喷着火在切割和焊接玻璃板、弯管接头和托板。千架架透明玻璃大吊车,正在玻璃轨道上慢慢滑动。它们也像人们一样驯服地转动、弯曲,把吊车上的物体送进一统号船体内部。它们也都是一样的,是人化了的完美的人。这是最高层次的、撼人心魄的美、和谐和音乐……让我快些下去,到他们那里去,和他们在一起!
“怎么不相干,我要是处在您的地位,我会去请他给我动手术。”
“您听说过没有,好像发明了一种切除幻想的手术?”(最近我真听到过类似的说法)。“嗯,听说了。这有什么相干?”
“一切都很好,”我脱口说了出来。
我的读者们,不管你们是谁,但是你们都生活在太阳下。如果你们过去也曾像我现在一样生过病,你们就会知道早晨的太阳是什么样的(或可能是什么样的)。它是粉红的、透明的、暖融融的金子。连空气也微微带些粉红的颜色,一切都浸染了太阳柔和的粉红的鲜血。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石块是有生命的,是柔软的,铁是暖融融的、活生生的,所有的人都生机勃勃,他们每个人都在微笑。然而,再过一小时可能一切都会消失。一小时以后,粉红色的鲜血将会流尽最后一滴血——但是现在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我看到一统号躯体内的玻璃血液在涌动,在闪耀发光,一统号正在思考自己伟大和可怕的未来,在思考它将带给宇宙的沉重的载重——必将到来的幸福。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它将带给你们幸福——你们一直在寻求、而又没有得到的幸福。你们会找到的,你们将成为幸福的人,你们必然成为幸福的人。这已指日可待。
“很好?”那一对瓷眼瞪得圆圆的。“您指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的? 如果这个没有号码的人得逞的话……看来,哪儿没有他们,周围都有,无时无刻不在,他们就在这儿,在一统号附近,他们……”
现在,我和他们肩并肩地汇合在一起,钢铁般的节奏,使我感到激动,兴奋。丰满红润的圆脸颊,镜子般明净、没有非分之想的额头,都有节奏地运动着……我在这明镜般的海洋里浮游。我得到了休息。
我刚走进一统号飞船站,迎面过来了第二设计师。他的脸总是圆圆的,像个白瓷盘,一说话,就像在瓷盘里给你端来了馋人的好吃东西:“您前不久生病了。可是这儿没了您,没了领导,昨天,可以说出事了呢。”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 可是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您明白吗? 我总有这种感觉。”
[book_title]记事十六
留下了我们两个。他那薄纸似的手亲切地轻轻搭在我手上,侧着脸挨近我低声说:“我只悄悄告诉您,有您这种情况的,不止您一个。我的同事说它是传染病,不是没有根据的。您回忆回忆吧,难道您自己没有发现别人也有类似现象,十分相像、十分相近的情况?……”他盯着我的眼睛。他暗中指的是谁?是什么?难道……
“跟我来,”S声音很严厉。
S……为什么这些天来,我耳边总是听到他扁平的劈劈啪啪的脚步声,仿佛是踩在水洼里的响声?为什么这些日子他总像影子似的跟踪我?总有一个灰蓝色的二维影子出现在我前面、旁边、后面。人们踏着它过去,或是踩着了它,可是它还是始终在这儿,在你身旁,好像有一根无形的脐带把它和你拴在一起。也许,这根无形的脐带就是她 I?我说不上来。也许护卫局人员已经知道,我……
我心神慌乱地点了点头。他看了我一眼,接着是一阵尖厉的笑声,像手术刀一般锋利。另外那个医生听到我们的谈话,迈着粗粗的短腿从自己办公室走了出来。他那双眼睛先把我那位薄纸大夫挑到了犄角上,接着又挑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羽毛,没有翅膀,而只有翅膀底下的肩胛骨呢?因为翅膀已经没有用处,有了飞机,翅膀只会碍事。
“是的。”
……可是,灵魂……
“您不知道吧,号码Д-503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我认为,这样做当然会破坏……”
那天晚上,她有一张来我这里的粉红票子。我又爱又恨地站在显示机前,我祈求着,希望显示机快些响,快些在白道上显示出I-330的数字。电梯门响了,从电梯里走出一个个号码,有高个儿的,有脸色苍白的、粉红的、黝黑的……四周的窗帘都纷纷落下。但没有她。她没来。
两片剪刀片子闪着亮——它们在微笑。
我冲他奔了过去,仿佛见到亲人一般,我径直往那锋利刀刃上扑,和它们讲起了我的不眠之夜、我的梦、影子和黄色的世界。
我不能没有她,而她自从在古宅莫名其妙地消失以后……
在那以后,只有一次在散步的时候,我见到过她。二三天以前,还是四天以前? 我记不清,因为所有这些日子——都是一个日子。她一闪而过。在那一霎间,黄沙般的、空漠的世界又变得充实了。和她挽着手一起走的是那位只够她肩膀高的双曲线S,还有那单薄得像纸一般的医生,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一个号码——我只记住了他的手指,手指特别细长,苍白,好像是从制服袖里射出来的一束光。 I抬起手向我打招呼。 I隔着 S的脑袋伸过头去向那个长着光束般手指头的人说话。我只听见一统号几个字:四个人都回过头来看我。一转眼,他们已消失在灰蓝色的天幕上,眼前又是那黄沙般的、干旱已极的道路。
灵魂?这是个奇怪的、古老的、早已被人遗忘的词。我们有时也说什么“心心相印”、“漠不关心”、“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他的眼光又把我看了个透,脸上露着难以觉察的笑容。当时我觉得,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藏在他淡淡的笑容里的字母——也就是那个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名字……会不会这些又都不过是幻想?我好不容易等他给我开了病假条,今天和明天两天的病假,我默默地又一次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就跑到了外面。
“是这样……这怎么对您……您是个数学家吧?”
“异常,十分异常!您听我说,您同不同意用酒精泡浸消毒呢?您这种情况在大一统王国里是很不正常的……酒精消毒可以预防传染病……当然,如果您没有什么特殊理由的话……”
翅膀为的是飞翔,我们还能往哪儿飞呢,我们已经飞到目的地,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我说得对吗?”
我眼睛抬不起来,所以总是走在一个倒立的世界里:这儿的机器也基座朝上,人呢也和机器一样脚贴在天花板上站着;再往下是凝固在马路玻璃面里的天空。我记得,当时使我最难受的是,我生活中最后一次看到的世界是倒置的,不是它真正的样子。可是我抬不起眼睛来。
“比方说,平面,表面,就像这个镜面。我和您就站在这个平面上,不是吗?这里阳光耀眼,我们眯着眼,这儿闪射着割炬蓝色的火花,那边还有飞机闪过的影子。但只是发生在表面上,只有瞬间的存在。但是您设想一下,如果这层坚硬的表面,由于受到火的灼烤,突然变软了。它的表面坍陷了,不再是平滑的,一切往里凹陷,落入了一个镜子世界里。我们像孩子一般好奇地往里窥视。您要知道,好奇的孩子可并不愚蠢。这样,平面变成了容积、物体、世界。而在镜子内部(在我们内部)有太阳、飞机螺旋桨的旋风,还有您颤抖的嘴唇,还有别人的。您也明白,冰冷的镜子的作用是反映,反射,而这个镜子世界却能容纳、吸收,一切都能在这里留下永久的痕迹。比如,一天您看见某人脸上有一道刚能察觉的皱纹,以后它就永远留在您记忆中了。有一天,您听到在寂静中水的滴答声,您现在还觉得余音在耳吧……”
提要:黄颜色。一个二维影子。不可救药的灵魂。
“您的情况不妙!看来您已经有灵魂了。”
“这……很危险……”我喃喃道。
我荒唐地倒立着,脚朝上地挂在那里。我没吭声,臊得全身发烫。
我的心载着我,像飞船那样轻盈、飞快地向上腾飞着。我知道,明天有很快乐的事。它会是怎么样的呢?
终于回到了我屋里。最后总算只有我一人了。但是屋里有台电话——这样又来事儿了。我又拿起话筒:“对,请找一下I-330。”话筒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有人在那边走动,从走廊经过她房门过去了。没人说话……我扔下话筒,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我要去找她!
为什么他把我带到这儿来,而没去手术局呢,为什么他对我动了恻隐之心呢——其实这些当时我根本顾不得想。当时我向上一蹿,蹦过几级台阶,砰一声就把门紧紧关上了。这时才喘过一口气来,好像今天我从一大早起还没有喘过气,也没有心跳过,只是这会儿才喘了第一口气,现在才打开了胸中的闸门……
“我告诉您……”我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是他已经提高嗓门说起了别的事:“……至于您的失眠症和您做梦的毛病,我只能建议您多散散步。您可以马上去做,明天早上就可以去散散步……比方说,也不妨去古宅走走。”
也许,在整22点的此时此刻,她正闭目侧肩依偎着某个人,同样也对这个人说:“你爱我吗?”她会对谁说呢?他是谁?是那个长着光束般手指的号码,还是口水四溅的大嘴 R,再不难道是S?
但是她——不说话。突然我觉得静极了,突然传来了音乐机器的乐声。我知道已经过17点了,大家早已走了,我——只有我一个人,我——迟到了。四下里是一片抹着黄色阳光的玻璃的荒漠。我可以看见,那倒映在玻璃镜面上的底儿朝上悬挂着的晶亮的屋墙和可笑地倒悬在那里的我。
这是昨天的事。我急匆匆地去找她。在她住的那幢房子外面,我从16点到17点转悠了整整一小时。号码们列队一排排从我身旁走过,就像长着百万只脚的巨兽,几千只脚有节奏地踩在地上,晃动着身躯,慢慢过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被风浪抛到了荒凉的孤岛上。我还在寻找,在灰蓝色的海洋中寻找……
“是的,正是这样……”我抓住了他的手。现在我又听见洗脸盆龙头在静静地滴水。我熟悉这声音,永远忘不了。可是怎么突然有了灵魂了呢?以前一直没有啊,可是现在突然……“为什么别人谁也没有,而我却……”
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个头矮墩结实,两只眼睛从下往上打量着病人,好像要把人挑上崎角去似的;另一个精瘦,两片嘴唇是闪闪发光的剪刀片子,鼻子尖利如刃……不就是那个医生吗!
“怎么回事?什么灵魂?,你们在谈什么灵魂?真不像话!这样下去快要流行传染病了呢。我对您说过(他又把薄纸大夫朝上一挑),我对您说过,应该摘除所有人的幻想……摘除幻想只需要外科手术,只有外科手术……”
他戴上一付硕大的 X光眼镜。围着我来回转了半天,透过我的颅骨仔细检查着我的脑子,一边在小本子里记着什么。
我已经好多天没写记事。不记得有多少天,因为这些日子都是一样的。这些日子都是单一的黄色,就像干燥已极的、晒得火辣辣的黄沙,没有一点蔽荫,没有一滴水,只有望不到头的黄沙。
“为什么?您干吗站在这儿?”
“哼,”矮个子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迈着短腿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我使出螺杆传动的力量,好不容易才把眼光从脚下的玻璃上拔起。猛然间,扑人我眼帘的是卫生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
我需要尽快地,马上就赶到卫生局去,去要一张诊断书。证明我有病,否则我会被抓走……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不走,呆在这儿,安静地等他们来发现我,把我送去手术局——这样一下子全都结束了,什么罪恶都勾销了。
我乖乖地跟他走,毫无必要地甩动着两只不属于自己的手。
有一阵轻微的声响,在我前面出现了一个双曲线的影子。我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感觉到,有两只尖利的灰色钢锥很快地朝我身上钻来。我强打笑脸说(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我……需要去卫生局。”
我们停下来了。我面前是台阶。只要跨前一步,我就会看见那些穿白色手术围裙的医生和巨大的无声的气钟罩……
“可是……症结究竟何在?我怎么……不明白。”
我更紧地捏住了他瘦削的手,害怕丢掉这个救生圈。
现在,也许立刻会看到那辛辣讥讽的吊梢眉三角形和黑幽幽眼睛的两个窗洞,里面正炉火熊熊,人影憧憧。我要径直往里走,并且对她用“你”,一定用“你”,我要说:“你很清楚,我不能没有你。你为什么这样?”
“不治之症。”剪刀片子说得斩钉截铁。
如果有人对你说,你的影子看得见你,什么时候都看得见,你懂这意思吗?于是,你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觉得两只手不是你自己的,它们净碍事。我也突然发现,我两只手挥动得很滑稽,和脚步不协调。或者突然觉得非回头看看不可,可是又不能回头,怎么也不行,脖子发僵,动不了。我就跑了起来、愈跑愈快。这时我的后背感到,那影子也快步跑了起来,我怎么也躲不开它,无处藏身……
[book_title]记事十七
说完就走了。
不记得我们在哪儿拐进了黑暗中。在黑暗中,我们踩着台阶往上走,没完没了地走啊走,谁也不说话。我没看见,但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仰着头,抿着嘴唇在静听音乐,静听我身上发出的低微的颤音。
我举手一挥,黄眼睛眨巴了一下,然后就朝后退去,消失在绿叶丛里了。可怜的家伙!他比我们更幸福——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也许,比我幸福,这有可能,但是我是个例外,我有病啊。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您刚才在哪里?为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一秒钟也移不开。我好像在说梦话,忙不迭地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也许只是我的思想,还没有说出来:“有个影子……跟在我背后……我死过去了……从柜子里……
这时,我发现,在老太太脚旁长着一丛银白色的苦艾(古宅是史前风格博物馆,一切都保存得很完好),一根枝条爬在老太太手上,她抚弄着枝条,膝益上还映着一道金黄的阳光。在这一瞬间,我、太阳、老太太、苦艾、黄眼睛——我们是一个整体,仿佛有某种血管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血管里涌动的都是同样的、热情的、最美好的血……
我一把抓住了柜门上的钥匙,那上面的圆环晃动起来、它提醒了我:“那次 I……”脑子里又闪出了一个局促的、没有前提的、光秃秃的结论——应该说是没头没尾的一闪念。我赶紧打开柜门钻进去,严严实实地又把门关上。现在我在柜子里了,黑漆漆的。我跨出了一步——脚底下一晃悠,身体开始慢慢地、轻轻地往下飘落,眼前一片漆黑。我死了……
“请问……我想……我以为她,I-330……可是后面有人跟踪我……”
后来,当我有可能来记述这一段奇遇时,我曾苦苦回忆当时的情景,也曾想在书本里寻找答案。现在,我当然已经明白了,那是暂时死亡现象。古代人明白这道理,而我们,据我所知,却毫无概念。
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古宅院内的一个隐蔽角落里(院里这种地方难以计数),旁边有一道围墙,地面上戳着残垣断壁留下的光石条和高低不平的黄砖。她睁开眼说:“后天16点。”
“您在这儿等着,”医生打断了我。他走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以后再告诉您。他这是偶然的……告诉他们,我就回去……再过十五分钟吧……”
悄无声息。只听见水龙头在往白色洗脸池里滴水,声音匆促。但是这声音我听着觉得很不愉快,我却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拧上龙头就出来了。她不在这儿,这是很明白的。那就是说,他在别的“套间”。
医生在拐角一转身就不见了。她等着,听那边门重重地关上。这时 I把一根甜蜜的尖针,慢慢地、愈来愈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她的肩膀、手和整个身子紧紧依偎着我。我和她在一起走,我和她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
现在我觉得不好意思往下写。可是我保证过,我的记事是绝对坦诚的。这时,我低下头吻了吻老太大那张合拢的毛茸茸的软嘴。老太太用手擦了擦嘴,笑了……
我脑袋里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不能,决不能让他看见我。”这只是一个没有逻辑前提的光秃秃的结论(即使现在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结论的前提)。我踮起脚紧紧贴着墙悄悄地往楼上溜去,想躲进那间没有锁上的套间里去。
我从昏暗的宽楼梯上跑下来。我伸手拉了第一扇门、第二扇和第三扇门,但都锁着。除了我们的那个“套间”外,门都锁着,而那里——没有人……
“不可救药的灵魂!我可怜的人儿!”I纵声大笑。她的笑声淋了我一头,我的梦呓给浇没了,四下里满处都是一短截一短截的笑声,熠熠闪光,发出银铃般的声音。一切显得多么美好。
我不知道,当时我们俩谁比谁更惊愕。
我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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