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我们的心
[book_author]莫泊桑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8475
[book_dec]《我们的心》是法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作品之一。80年代末期,由于莫泊桑思想上阴郁苦闷与绝望情绪的加强,以及法国文学艺术中颓废倾向对他的影响,不仅他的作品中的批判力量锐减,而且他观察研究社会现象的兴趣也日趋淡薄。他变得越来越内向。因此,社会的主题消失不见了,而人的内心世界、人的心理现象乃至病态心理成了他作品中的主要内容,如《皮埃尔和若望》、《我们的心》。《我们的心》以法国上流社会的沙龙为描绘背景,反映了男主人公马里奥尔和女主人公比尔内等上流社会男男女女的感情生活,堪称爱情心理小说的杰作。
[book_img]Z_9945.jpg
[book_title]第一章 第一节
著名歌剧《吕蓓卡》的作者马西瓦被称作“著名青年音乐家”已经有十五年了。有天,他对他的朋友安德烈-玛里奥说:
“你怎么从来不去米歇尔-德-比尔娜夫人家转转?我向你保证这位算得上新巴黎最吸引人的妇女之一。”
“因为我觉得自己生来就不是她那种圈子里的人。”
“老朋友,你可错了。那儿可是一个别开生面的沙龙,很有新意、很活跃并且很有艺术味道。在那儿演奏出色的音乐,在那儿聊天的环境相当于上世纪最好的茶座。你会受到热烈欢迎,首先因为你的提琴拉得尽美尽善,其次因为人家在她家里常谈起你,最后还因为你算得上毫无俗气而且从不随便拜访打扰人家。”
虽然也感到受捧,同时推测到这种积极活动决非是在那位女主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却总还有点儿不想去,玛里奥说了声“何必呢,我对此并无偏好”。但故意说成无所谓的话音里已经混进了同意的意思。
马西瓦接着说:
“你愿意我找一天介绍你去吗?通过所有我们这些人,她的熟客,你已经知道她了,因为我们谈起她的次数够多的。这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妇人,漂亮聪明之至。她不想再婚,因为她的第一次婚姻十分不幸。她将她的寓所安排成一个倜傥风流的男士聚会之所。在那儿,所谓圈子中人或者上流社会中人并不太多,去的人数为保持效果而恰到好处。我领你去她家她会十分高兴的。”
玛里奥被说服了,回答说:
“算数!找一天去。”
第二个星期一开始,音乐家就到了玛里奥家里,问道:
“你明天有空吗?”
“有……有空。”
“那好。我领你到德-比尔娜夫人家去吃饭。是她责成我来请你的,而且这儿还有她的便笺。”
摆出架式,考虑了几秒钟之后,玛里奥回答说:
“听你的。”
安德烈-玛里奥快三十七岁了,是个没有职业的单身汉,然而又是个足以随心所欲过日子的有钱人;他常旅游,并且收藏了一批不错的现代画和小古玩,算得上一个有风趣的人,有些儿好幻想,也有点儿孤僻,有点儿任性,也有点儿倨傲,离群索居主要是由于骄傲而不是由于害羞。他天赋很高,很精明但是很懒散,什么都能弄懂,而且本来也许能干成很多事,却满足于过旁观者的日子,或者毋宁说当个业余爱好者。要是穷困的话,他肯定会令人瞩目或者成名;但生来年金丰厚,他就落得一辈子自我埋怨不如人。他曾作过各种尝试也是事实,可是意志太软弱,尝试过艺术的各行各业:一度尝试过文学,发表过一些曲折动人、风格细腻的游记;又一度尝试音乐,在小提琴的演奏上也在专业演奏家之间赢得了受赞赏的业余演奏家美名;最后又尝试了雕塑,在这个领域里他以原始技巧和大胆豪放扭曲了的人型代替了外行人眼中的学问和钻研。他的小泥塑“突尼斯的按摩师”甚至也在去年的沙龙大赛中得到了某些成功。
他是出色的骑师,据说也是位出众的击剑家,虽然从不曾在大庭广众之前拔过剑。他所以遵守这一条,可能出于在这种场合会有可怕的认真的对手。他之回避社交环境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担心。
可是他的朋友们喜欢他,而且异口同声夸他,大概由于他很少使他们不愉快。说起他的时候总是说他可靠、笃实、与人关系融洽而且对他本人十分有好感。
他的身材比较高,两颊上长着的短短黑鬓巧妙地延伸到下颏上,浅灰色的头发鬈曲得很漂亮,用一对明亮有神、略带多疑冷酷味道的眼光正面看人。
他的亲密朋友大多是些艺术家,有小说家加士东-德-拉马特,音乐家马西瓦,画家约班、里渥列、德-莫多尔,他们似乎很赏识他的理智、友谊、心灵乃至他的判断力,虽然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抱着对自己所得成就的不可避免的虚荣感,仍将他看作一个十分可爱而且很聪明的失意人。
他的矜持态度仿佛在说:“我的一事无成,是由于我不求闻达。”因此他生活在一个窄狭的小圈子里,不屑风流逐艳和去著名沙龙,因为在那些沙龙里别人会比他更引人注目,他就会被列进普通配角的行列之中。他只愿意到那些准会欣赏他的严肃和含蓄品质的人家去;他之所以这样快地同意让人带他到米歇尔-德-比尔娜夫人家里去,那是由于他的好朋友,那些到处颂扬他内秀的人都是这位年轻妇人的熟客。
她住在富瓦将军路上的一个漂亮夹层里,在圣-奥古斯汀教堂后面。临街有两大间,一间餐厅和一间客厅,后面这间接待一切来客;另外两间面临花园,这是房主人的游憩之所。其中第一间是第二客厅,很大,长大于宽,压着树梢开着三樘窗,树叶碰上了档风窗扇;配备的家具摆设特别少而简单,趣味朴素、纯正而价值高昂。那些桌、椅、柜架,放在玻璃罩子下面的瓷人、花瓶、小塑像,以及在一扇壁板中嵌着的一座大挂钟,这个年轻妇人,住房里的所有各种装修陈设,都以它的形状、年代或风格吸引住了人们的视线。她对这间房子内部布置的自豪,几乎不亚于她的自负,为了布置它,她调动了所认识的一切艺术家们,使他们贡献出知识、友谊殷勤和到处搜索的能力。她富有而且肯出高价,他们为她找来了各式各样充满了独创风格的东西,那是庸俗的业余爱好者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于是靠了他们,她建起了一座轻易进不来的名宅,她认为在这儿人们会有更多乐趣,而且会比所有别的上层社会妇人的平庸寓所更使人愿意重来。
她爱坚持的许多理论之一是:壁衣、织物的调子、坐位的宽敞、形状的协调、整体的和谐也和“巧笑倩兮”一样,能愉悦视线、吸引视线、调整视觉。她的说法是:富也好、穷也好,但招人喜欢或者使人反感的寓所形象也和里面住的人一样能吸引人、使人留连或者拒人千里。它们会使心灵苏醒或者麻痹,使精神兴奋或者冷漠,使人开口或者缄默、快乐或者悲哀,最终使每个来访者产生一种没来由的离去或留下的愿望。
在这间长条房间中央比较阴暗的部位,有一台大三角钢琴放在两个鲜花盛开的花盆架中间,占了最体面的位置,一副主宰的气派。再过去一点,是从这间房通到卧室去的一樘双扇高门,卧室再连到梳妆室,那也又大又雅致,像间夏日的客厅,挂着波斯帷幔。德-比尔娜夫人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习惯就在梳妆室里呆着。
她曾十分不幸,嫁给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无赖汉,那是一个家庭暴君,在他面前任何人都得服从屈膝。五年之久,她得忍受种种苛求、冷酷、妒嫉以至那个令人无法忍受的主子的各式暴行;于是她被吓坏了,被突然袭击弄晕了,她在那种意想不到的婚后生活里一直没有反抗,被专横凌辱的男性粗暴意志压垮了,她成了俎上之肉。
他在一天回家的途中,由于动脉瘤破裂死去,于是,当她看到那个丈夫的尸体裹在一张床单里进来时,几乎无法相信解脱的现实。她定睛看着他,抱着被克制住的衷心高兴,却又十分害怕心情被人看出来。
她生性独立、爽朗、甚至有点过分,灵活而且富于魅力,夹着些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在巴黎小姑娘们之间播撒的无所忌惮的机智。这些小姑娘像是从小就呼吸着大街上的淫秽气息,在街上飘荡着的是混着每晚从剧院敞开的大门中传出来、受到喝彩或喝倒彩的剧词的调调儿。然而由于五年的奴役生活,在她昔日的大胆放肆里,她保持了一种特殊的胆怯,怕说得太多、做得太过,同时抱着一种得到解放的热忱和坚定的决心:今后决不损害自己的自由。
她的丈夫是个上流社会的人,把她调制成了一个漂亮、有礼、训练有素的哑巴女奴。这个流氓的客人中有很多艺术家,她曾抱着好奇心招待他们,兴致盎然地听他们聊天,但从不敢让他们看出来,她听懂了而且感到兴趣。
丧期一过,一天晚上她从旧日客人中邀了几位来晚餐。有两位谢绝了,有三位接受了。他们惊诧地发现这是个心胸开阔、举止动人的年轻妇人,她将他们安排得舒适自在,并且遣词文雅地告诉他们,过去他们的来访带给了她乐趣。
她就是这样,在忽略了她或者渺视她的他那些旧日之交中,按她的趣味逐步挑选出了一批朋友;并且开始以寡妇、无束缚而洁身自好的妇人身分接待那些她能从巴黎聚集到的,众所追求的男子,只邀了少数女客。
首先被接纳的人成了深交,组成一个班底;在这个基础上吸收了些别的人,使这家房子具有了一个小朝廷的气派。在这里的人都具有某种价值或者某种称谓,因为几经挑拣的某些贵族头衔已经与平民知识分子身分混淆一气了。
她的父亲德-帕拉东先生住了上面一层的寓所,扮演她的出门伴娘脚色,也是她的仪仗、侍卫。这是个精神抖擞、风度翩翩、爱好给女人献殷勤的滑稽老头儿,紧紧跟着她,把她视同贵妇人而不是他的女儿。他主持的星期四宴会很快就出了名,在巴黎被传来传去,被人们所热衷追求。要求介绍和邀请的请求大量涌来,但要经内部圈子讨论,还要经过类似选举的手续,并且常常遭到拒绝。从这个圈子里传出的一些警句传颂全城。一些初露头角的演员、艺术家和诗人一履此地,就类似跃登龙门、跻身名人。由加士东-德-拉马特带来的一些长发诗人接替了由马西瓦介绍来的位于钢琴边上的匈牙利提琴家们;有些异国情调的舞蹈家在去伊甸园或者牧羊人舞场登台之前,先来这里露露她们的摇摆舞姿。
过去在夫权管制下,步入社会的德-比尔娜夫人还对那段经历保留着反感的回忆,加之她的朋友心怀猜忌地维护着她,因此她明智地不过分扩大她的熟人。对别人会如何说她、想她既高兴又害怕,她让自己过着略有一点儿放纵倾向但十分谨慎的资产阶级生活。她重视自己的名誉,惧伯轻率,任性中保持适度,大胆中保持谦逊,小心翼翼不让人能猜疑她有任何男女关系、任何轻浮爱情、任何私情。
所有的人都试过勾引她,据说谁也没有成功,而且他们承认这件事。他们相互之间议论这件事时觉得稀奇,因为男人(也可能有点理由)一般很少会承认一个单身独立女人的贞节。在她身上,流传着一种说法。人们说,在他们夫妇配偶关系之初,她丈夫干得那样粗暴、引人反感和提出许多意料不到的要求,以致她对男人的爱情已经完全消失。这些亲密朋友常常讨论这种情况。他们得到一个肯定的结论:一个在未来的爱情梦想中长大,并且在令人不安的奥秘中等待的年轻姑娘,虽然猜到了个中奥秘既亲切又猥亵、不可告人却又有其崇高一面,但是碰到一个粗野之徒向她揭示婚姻的种种苛求时,必然会叫她魂飞魄散。
那位交际场中的哲学家乔治-德-麻尔特里常微微冷笑,补充说:“她的日子会来的。这类女人总是有这么一天。来得越晚,就闹得越狠。凭我们这位女友的艺术兴趣,晚年她会成为一个歌唱家或者钢琴家的情妇。”
加士东-德-拉马特的想法不同。他凭他小说家、观察家和心理学家的才能,从事于上层社会人物研究,而且他曾对这类人物作过生动的讽嘲,他声称能对女人作出独特无误的透彻认识和分析。他将德-比尔娜专人归入有点儿不正常的现代妇女,在他有趣的小说《她们中的一个》里,他勾画出了这个类型。他首先描述了这类由于可以理解的歇斯底里而骚动不安的新型妇女。她们受到无数互相矛盾的、连愿望也算不上的念头的激动;什么事情连试都还没有试过,就会由于一些事件、时代、具体时间、现代小说的失误而感到幻灭;她们没有热情、没有锻炼,像是由骄纵惯的孩子们的任性和老怀疑派的冷漠混合而成。
和别人一样,他也进行过些勾引,但也只能搁浅。
因为这群人里的忠心人物,都轮流扮演过德-比尔娜夫人的钟情汉子,而且在危机之后仍然以不同的程度保持了情意绵绵、心神激荡,他们渐渐近似形成了个小教派:她是圣母,在他们之间不断地议论她,虽然远不可及,仍受控于她的魅力之下。他们根据她那些日子表现的是恨、是恼、是喜爱而颂扬她,鼓吹她,批评她和贬低她。他们不停地相互妒嫉,也偶相窥测,尤其是将她周围那个圈子封锁起来不让靠不住的竞争者接近。有七个人是形影不离的:马西瓦,加士东-德-拉马特,胖子弗莱斯耐,风头一时的上层社会年轻哲人乔治-德-麻尔特里。这位以他的悖乎常理的观点,复杂善辩而且永远是最新版的渊博知识著称,他的崇拜者,哪怕是最热衷的也听他不懂;而且他还以他的讲究打扮扬名。在这几位她选中的男士之外,她还加上了几位上流社会中机智出名的宝货:伯爵德-马朗坦,男爵德-格拉维,和两三个别的人。
这群选民中两位最得宠的是马西瓦和拉马特,他们似乎凭他们的天赋经常使被逗乐了的年轻妇人开心;他们发挥了艺术家的不拘礼节、吹牛打诨,对任何人都进行讥嘲,甚至当她能容忍时也包括她在内。可是出于天生小心或意志,她从不对这些崇拜者中的任何一个表示出长期明显的偏爱。她风情中的童稚无拘和受宠的公平分配,在他们之间维持了一种五味俱全的带敌意的友情和使他们兴致盎然的高亢热情。
他们之间偶然也有人为了开其他人的玩笑,会介绍一个人进来。可是因为这新人向来不会是出类拔萃的或者十分引人关注的,这些联合起对付他的人用不了多少时候就把他排除了出去。
马西瓦就是这样将他的朋友安德烈-玛里奥带到这幢楼里来的。
一个穿黑衣的仆人唱名道:
“马西瓦先生!”
“玛里奥先生!”
在一个巨大的、粉红色起绉薄绸的台灯罩下面,一盏支在镀金高柱子上的投射灯向一张古董大理石方桌桌面投下了明亮的光,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脑袋正弯在一本刚由拉马特拿来的画册上。这位小说家站在他们中间翻着书页,一边解释。
脑袋丛中有一个转了过来,于是正往前走的玛里奥,看到了一张明净的脸,金色略棕的头发,长在两颊上的短绒毛像野火燃烧。翘起的小鼻子使这个面庞像在微笑,双唇清晰地勾出了嘴线,两腮上一对深深的酒窝,突出的下颏中间有一道浅槽,使脸上带着一种讽嘲的味道;而一双眼睛与其口鼻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它们使这面庞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情调。那是一对蓝色的、褪淡了的蓝色眼睛,好像谁把它们洗涤过、刷过,使它变浅了。明亮而奇特的视线好像已经在申诉吗啡制造的幻境,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那视线就是颠茄的烟云。
比尔娜夫人站起来伸出了手,表示欢迎并谢谢光临:
“好久以来我就要我们的朋友领您到舍下来,”她对玛里奥说,“可是我老得说好多次这类事儿,人家才帮我办到。”
她高大漂亮,手势从容,适量地敞胸,刚好露出了她在灯光下变得无与伦比美丽的橙色双肩。她的头发这时一点不带红色,却像如火秋色下无法描绘的枯叶色。
接着她将玛里奥介绍给她的父亲,这位行了个礼并向他伸出手来。
男士们分成了三摊,像在自己家里似的随随便便聊着天,像在某种习惯了的圈子里,而有个女性在场就更增加了一分文雅气氛。
胖子弗莱斯耐在和马朗坦伯爵谈天。弗莱斯耐经常不断到这家屋子里来,加上德-比尔娜夫人对他表示的偏爱,常使她的这些朋友不快乃至生气。他年纪还轻,却已经胖得像个吹涨了的牛肠做的气球娃娃,喘气,浮肿,几乎没有胡子,头上像云雾似的盖着一层隐隐约约的淡色卷发,庸俗,讨厌。对那位少妇说来他肯定只有一种价值,那就是比别人,比谁都千百倍的盲目爱她,这让别人都讨厌,可在她眼中至关重要。旁人给他取了个诨名“海豹。”他结过婚,却从不提出介绍他的妻子到这家子来,人家说她醋劲很大。拉马麻特和马西瓦尤其为他们的女友对这个风箱佬的明显好感表示愤慨,并且忍不住责备她这种该受批评的口味,这种不顾旁人的庸俗爱好。这时,她微笑着回答说:
“我爱他像爱条忠心的吧儿狗。”
乔治-德-麻尔特里正和加士东-德-拉马特谈论最新的、还未经微生物学家肯定的发现。
德-麻尔特里先生以无数精妙的观点展开了他的宏论,小说家拉马特热忱地听着,抱着文人的随和,无所限制地接受对他原始新鲜的任何东西。
这位上流社会的哲学家长着金发,亚麻色的金发,又瘦又高,裹在一件髋骨上收得紧紧的礼服里。小脑袋从白领子里伸出来,在紧贴额头上的、又平又直的金发下,脸色苍白。
至于拉马特呢,那位加士东-德-拉马特,他姓氏的贵族标志使他摆上了某些绅士和上流社会的架势,这人主要是个耍笔杆子的人,一个笔下无情、叫人害怕的文人。配备了一副像照相机似的精确迅速的眼光搜集种种形象、态度和举止;还天赋有猎狗嗅觉似的透彻观察力,天生小说家的感觉力;他从早到晚积累职业所需材料。靠着对外形的清晰印象和内幕的本能直觉,有了这两种十分朴实的感觉,就能在他的著作里看不到一点心理分析作家常有的蓄意安排,而是从人类生活片段里提炼出来的气氛,来自生活本身的声、色、面貌和活力。
他每一本小说的出版都引起社会上的一阵骚动,猜想,既有高兴的也有恼火的,因为人们总以为从中看出了某些几乎被撕破了假面具的人,而且每当他走过一处沙龙就会留下一道痕迹。他还发表了一大本内心回忆录,其中对他许多熟识的男男女女作了完全没有恶意的勾画,可是那种精确直率,使他们十分怨恨。有人为他取了个外号叫“熟人怕”。
他的内心像个谜,又从不动情,传说他过去曾热恋过一个使他伤心的女人,还说从此他就在别的女人身上搞报复。
马西瓦和他最能相互了解,尽管这位音乐家的天性十分不同,更开朗、更暴露,也许遭受过的折磨较少,可是明显地更敏感。他获得过两次巨大的成功:一次是一个首先在布鲁塞尔、后在巴黎上演的作品,在巴黎的喜剧歌剧院里受到了热烈欢迎;后来第二个作品一脱稿就被大歌剧院接受演出了,并且被看作是一个超凡出众天才来临的先兆,可是他就此停笔不动,犯了许多当代的艺术家所爱犯的那种早熟的麻痹症。这些人不像他们的先辈那样于光荣中衰志,却是在如花盛开的年纪就处于才尽的威胁之中。拉马特说过:“今天在法国只有流产了的伟人。”
马西瓦这阵子好像十分钟情于德-比尔娜夫人,圈子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当他用一种倾倒的神气吻她的手时,所有的眼睛都转过来朝着他。
他问道:
“我们是不是晚了?”
她回答说:
“没有,我们还在等德-格拉维男爵和伯拉加奈侯爵夫人。”
“啊!真有幸,这位侯爵夫人要来!那么我们今晚就有音乐听了!”
“希望如此。”
两位更晚到的来了。因为侯爵夫人是位丰腴的太太,她的个儿就嫌矮了点儿。她祖籍意大利,急性子,深色眼睛,深色睫毛和眉毛,连头发也是深色的,而且如此之密又到处蔓伸,把额头都压上了,快遮到了眼睛,她被誉为“具有整个上流社会妇女中最出众的嗓子”。
那位男爵是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凹胸脯、大脑袋,只有双手抱着大提琴才能算够了个儿,是个十足的音乐迷,他只到推崇音乐的人家去。
到吃饭的时候了,德-比尔娜夫人挽着安德烈-玛里奥的胳膊,先让她的宾客们走过去。等到他们成了客厅里最后两位,正准备走的时候,她用她的黑眼仁迅速向他斜斜瞟视了一眼。从这一眼里,他相信自己观察到了一个更复杂、更爱探索的妇人的心思,这是那些漂亮的太太们在她们的餐桌上首次接待任何男客时,一般不会去找的麻烦。
这顿饭吃得有点儿郁抑单调。拉马特神经不宁,像对谁都抱着敌意,但绝没有和谁公开对立,因为他坚持要表现得有教养;但是抱了这种几乎难以觉察的恶劣心情,致使聊天的劲儿凉了下来。心神集中的马西瓦则吃得很少,不时偷偷地观察房子的女主人,她像是在什么别的地方而不是在自己家里。答话时心不在焉地笑笑,接着立刻就凝神思索,她该是在想什么不太要紧的事,可是今天晚上它比她的朋友们还要使她惦着些,虽然她为照顾侯爵夫人和玛里奥花了必要的心力而且十分充分;可是她这样做是责任在身,是按习惯,而显然心不在焉,简直神不守舍。弗莱斯耐和德-麻尔特里在争论现代诗。弗莱斯耐在诗词上熟知的是上层社会人士的流行论点,德-麻尔特里耳熟能详的则是一些由最爱故弄玄虚的诗匠弄出来的、庸人理解不了的诗词。
在这顿饭中间,玛里奥又有几次碰到了那位年轻妇人的探索性眼光,但是时隐时灭,不那样固定,那样好奇。只有德-伯纳加奈侯爵夫人、德-马朗坦伯爵和德-格拉维男爵不停地聊天,互相说了一大堆事情。
到了晚上,越来越没有劲的马西瓦坐到钢琴边上,敲了几个音符。德-比尔娜夫人好像活过来了,她很快就组成了一个由她所喜爱的曲子组成的小音乐会。
因为马西瓦在座而格外兴奋的侯爵夫人,嗓音这次格外滋润,她唱得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大师始终用一开始时那副阴沉面孔在为她伴奏。他蓄得长长的头发拂到上衣领子上。和他卷曲发光的细胡须整个儿混成一起。许多女人爱过他,人们说她们还在追求他。德-比尔娜夫人坐在钢琴旁边全神贯注地倾听,像是在望着他却又没有看见他,玛里奥为此有点儿羡慕。这羡慕主要不是出于她和他的关系;而是当女性的视线定在一个有名人物身上时,他的男性傲气就因她们对男人的知名等级划分而感到了屈辱。当着妇人们的面和那些名人交往,时常他私下感到难受,女人的青睐常常被当作成功的最高奖赏。
将近十点钟,男爵夫人德-弗雷米纳和两位银行界上层的犹太女人接踵而来。大家谈起了一桩已宣布的婚事和一桩预期的离婚事件。
她翘起的小鼻子,脸上的一对酒窝和下颏那道娇小可爱的浅凹槽为她构成了一个淘气孩子的形象,虽然她年近三十,韶华已逝的眼光在她脸上赋予了一层惹人心神不宁的神秘色彩。在辉煌的灯光下,她的皮肤呈现出天鹅绒般的金光,当她摇头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发出浅黄褐色的光辉。
她感到了玛里奥从客厅另一头朝她投过来的视线,于是很快就站了起来,朝他走过去,微笑着像在回答谁的招呼似的。
“您该有点儿腻烦了,先生,”她说,“当还没有习惯那家的气氛时,常会感到腻烦。”
他不承认这样。
她拿过一张椅子,坐到他的旁边。
他们立即就聊起来。马上就彼此十分相投,就像干柴烈火,一下就点着了。像是他们事前交换过他们的观点、他们的感觉,由于天性相同、教育相同、倾向一致、兴趣一致,上天已经安排好他们会相互理解,命定有缘相见。
在年轻的女人那边也许要了点儿技巧;可是由于有人听您,有人猜测您的心思,有人响应您,有人给您提问使您能巧妙地阐发而挑起的愉悦感使玛里奥精神百倍。他受到的接待方式使他感到高兴,她为他施展的撩人风姿和她善于缠住男人的魅力使他五体投地;他尽力向她略加修饰地表达个人内心的微妙色彩,只有在遇到知音的时候,才能激发他这种罕见的强烈认同感。
她马上对他说:
“和您聊聊真是太叫人高兴了,先生。人家早就对我说过。”
他感到脸上有点发红,接着大胆说:
“人家对我说过,夫人,您是……”
她打断了说:
“说我卖弄风情!对。使我喜欢的那些人,我确实常常如此。人们全知道这点,我也不隐瞒,可是您会看到我的对人殷勤是绝对一视同仁的,这是为什么我能保住……或者招回我的朋友们而从不失去,使他们始终围绕着我。”
她带着一种狡黠的神情,意思是:“请您尊重,不要过于高估自己;不要在这上犯错误,因为你将来所得不会比别人多一丝一毫。”
他回答说:
“这就是所谓预先通知客人,此地存在险情。谢谢,夫人,我十分喜欢这种做法。”
她给他打开了议论她的门径,他就利用下去。他首先说些奉承话,并且观察到她喜欢;接着他就挑动她的女性好奇心,把他常去的不同场所里,人们对她的议论告诉她。虽然她装成对人家怎样考虑她的生活方式和兴趣毫不关心,但仍然有点儿不定心,掩饰不了她想知道这些的愿望。
他描绘了一幅迎合讨好她的画像:她是一位独立聪明、超群脱俗的迷人女性,在她周围簇拥着一群卓越的男士,而她保持了一个尽美尽善的上流社会仕女形象。
她带着微笑表示异议,轻声说了些窃窃自喜的“不”字,而且对他说的所有细节十分感兴趣,还用一种开玩笑的调子不停地要他多讲些,同时抱着官能上对奉承的贪馋欲望,巧妙细致地盘问他。
他看着她,心里想:“说到底,这只是个孩子,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于是,他用一句漂亮话赞扬她对艺术的真诚爱好,说这在女性是十分少见的,以此打住。
这时她出乎意外地表现出一种嘲弄的神气,这种受嘲笑的性格像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髓。玛里奥颂扬得太过火。她对他表示,她并不是傻瓜。
“天哪,”她说,“我向您招认我也弄不清我是爱艺术还是爱艺术家。”
他回答说:
“要是人不爱艺术怎能爱艺术家呢?”
“那是因为他们有时比平常人更可笑。”
“是的,可是他们也有些更恼人的缺点。”
“这是事实。”
“那么您不爱音乐吗?”
她突然变得认真了。
“对不起!我崇拜音乐。我相信我爱音乐超过一切。可是马西瓦确信我对此一窍不通。”
“他对您说过?”
“没有,他这么想。”
“您怎会知道呢?”
“啊?我们这些女人,我们几乎能猜到我们所有没有掌握的东西。”
“那么有马西瓦以为您对音乐一窍不通?”
“我很有把握,我只要从他对我讲解时的神气就能看出来。”他指出音调变化重点时的那副神气像同时在心里嘀咕:“这全是白费,我给您讲这些只有因为您太和蔼了。”
“然而他对我说过,在您府上听到的音乐比巴黎任何人家的都强。”
“是的,靠他。”
“还有文学,您不喜欢?”
“我很喜欢,而且我自认为对文学很能体会,不管德-拉马特是怎么想的。”
“他也判定您对此一窍不通。”
“那当然。”
“可是他也没有对您说过吧?”
“对不起!他可对我说了这位。他认为有的女人能灵敏正确地体会到表达出来的感情,人物的真实性格和一般的心理状态,可是她们完全不能识别在他这一行里,在艺术里的最高境界。当他说出‘艺术’这个词的时候,我真只想把他轰出去。”
玛里奥带着微笑问道:
“那么您呢?您对这是怎么想的?”
她想了一会儿,而后细细看着他的脸,想看出来他是不是真正准备听她并且理解她。
“我呀,我对这事是有想法的。我认为感情这东西,您听清楚了,感情这东西是完全能被接纳到女人的心灵里来的,只是未必长时间停滞在那里,您明白吗?”
“没有,不完全明白,夫人。”
“我的意思是说,要让我们能达到和你们一样的理解程度,你们必须在向我们的理智申诉之前,先向我们妇女的天性作出呼吁。对一个不能首先引起我们同情的男士,我们几乎是不去关心的,因为我们对任何事都是通过感情去考虑的。我不是说通过‘爱情’,不是的,是通过感情,它们之间有许多形式、表现和程度上的细微差别。感情是我们所专有的一种财富,你们对它不太理解你们这些男人;因为它使你们糊涂,而它使我们清醒。唉!我发现这点您很不清楚,真糟!总之,要是有个男人爱我们并且是我们喜欢的——因为必需让我们感到他在爱我们,我们才会变得有这份劲头——加上这个男人是个出众的人,他在作出了努力之后就能使我们接触全面、大致看到全面,深入了解全面,但只是全貌,还要不时给我们分区分段传授他的全部才智。唉!可是常常跟着就模糊了,消失了,因为我们忘却了,唉!我们忘却就像空气从不留住声音。我们是凭直觉行事的,而且是一点就着的,可是变化无常,易受感动,受我们周围的影响变化。真希望您能知道:根据时间、我的健康、我读过的书,人家给我说过的话,我经过了多少种心理状态,它又使我成了多少种不同的女人。真有过许许多多日子,我的心情是一个出色的家庭母亲,可是没有孩子,而另一些日子,我几乎成了一个风骚女人……可是没有情夫。”
他听得入神,问道:
“您相信所有的聪明女人都能进行这样的思维活动吗?”
“能的,”她说,“不过她们麻痹了,加之她们有一个固定了的生活方式,将她们拉到这边或者那边罢了。”
他又问:
“那么,说到底您最爱好的是音乐,是吗?”
“是的。可是我适才对您说的话真是大实话!可以肯定,没有马西瓦这位天使,我对音乐的体会就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对音乐的崇拜也不会像我现在这样。所以我现在已经极为热爱那些伟大作家的各种作品,真的!在给我演奏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心灵都贯注进去了。真可惜,他竟结过婚了!”
她说最后的这几句话时,带着一副诙谐神气,可是这缺憾太沉重,它们远超过了一切,包括她对于女性的论点和她对各类艺术的崇拜。
马西瓦确实结过婚。在成名之前,他结下了一个艺术家式的婚姻,这种婚姻将勉强熬过光荣的日子,一直到他的死亡。
他从不谈起他的妻子,也从不带她到他常去的社交界里去,而且虽然他有三个孩子,人家却很少知道。
玛里奥笑了起来。她无疑是和蔼可亲的,属于不曾想到过的一种特殊类型,而且十分漂亮。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对这种注视毫不感到困惑。这张脸既严肃又快活,长着个翘鼻子,略略带点儿淘气味道,撩人春心的肤色,一头动人柔软的金发,在盛夏的烘撩之下,成熟得恰到好处,十分动人,风情万种,致使她好像也正当年,就在当月当时怒放。他心里想:“她是不是染的发呢?”于是他想在她的发根找到一线白或者黑些的发根,可是没有找到。
在他的身后,地毯上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使他一怔并且转过头去,是两个仆人抬来了茶桌。在一个大而发亮的、复杂得像化学仪器的大银器里,一盏发着蓝色光焰的灯,使壶里的水咝咝作响。
“您喝杯茶吗?”她问道。
当他同意了的时候,她就站了起来,用笔挺的步伐,不摇不摆,显得特别严肃,径直朝着那张茶桌走过去,桌上的那架茶具放在由糕点组成的茶坛中央,其中有花式小蛋糕、蜜饯和糖果,沸腾的蒸汽在这台机器的肚皮里唱歌。
这时,她的轮廓清楚地在客厅墙纸上显了出来,玛里奥注意到在她丰满的脖子和宽大的双肩下面,她身段苗条、胯部单薄、浅色的裙袍卷了起来。在地毯上拖拽,“这是一个长得出奇的女人”,他一瞬间过念头:“没错!这是个妖艳的女人。她只干调别人的‘胃口’。”
她这时向一个一个客人走过去,用优美和蔼的姿态向各人敬茶。
玛里奥的眼睛追随着她,可是拿着杯茶走来走去的拉马特走近他的身边,对他说:
“我们一块儿走好吗?”
“那敢情好。”
“马上走,好吗?我-了。”
“马上,我们就走。”
他们出了门。
在马路上,小说家问他:
“您是回家还是去俱乐部?”
“我到俱乐部去消磨一个小时。”
“去铃鼓俱乐部?”
“好的。”
“我送您到门口。这类地方让我腻烦,我从不进去。我去那儿只是为了找车子。”
他们挽着胳臂朝圣-奥古斯汀教堂走过去。
他们刚走了几步,玛里奥就问:
“真是个怪女人!您对她有什么看法?”
拉马特开始大笑不已。
“事情开始不妙了,”他说,“您就要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走上同一条道。我呀,我现在好了,可是我得过这个毛病。我的好朋友,这毛病是当她的这些朋友在一起时,相互碰到时,无论他们何时在一起,总是只谈她。”
“对我说来,怎么说,这也是头一次;而且我刚认识她,这是很自然的。”
“行吧,我们就谈谈她。嗨!您不久就会对她钟情。这是命中注定的,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么她是很逗人爱的?”
“也说不清。有些人喜欢过时的妇人,喜欢那些重感情、重心灵、多愁善感、像旧小说里的那种妇人,这种人讨嫌她,而且憎恶到如此程度,甚至最终会对她说些诽谤骂人的话。其他像我们这样欣赏时代魅力的人,我们不得不承认,她是动人的,虽然人们并不迷恋她。大伙儿都是如此,而且谁也不会为她去死,也不会为她过于痛苦;可是恼火她为什么不是另一种类型。要是她有兴致,您也逃不过这一关;而且她已经抓住您了。”
玛里奥大声说出了他心里潜在的想法:
“唉!我呀,对她说来我只是偶然碰到的人,而且我相信她重视各式各样的头衔。”
“是的,她重视,老天爷!可是同时她又不在乎它。最有名、最最受欢迎,而且最杰出的男人,要是她一点不喜欢他,也上不了十次她的门;而且她一股傻气,喜欢这个白痴弗莱斯耐和粘糊糊的麻尔特里。她毫无理由地和些傻瓜勾勾搭搭,弄不懂是为什么,也许因为他们比我们更让她感到兴趣,也许因为他们打心底里更喜欢她,而且所有的女人对这一点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敏感。”
于是拉马特议论开了,一边分析她、一边讨论,为了自我辩驳又重换说法;在玛里奥问他的时候,他抱着真正的热忱在回答;是那种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卷到了里边而且有点儿被难倒了的人的心态,有满肚子看到的实事和错误的推论。
他说:“而且不止她一个。像她这样的不仅不止一个,而且有五十之多,说不定更多。您瞧,方才到她家里的那个矮小的弗雷米纳夫人也是一个样儿,可是风格更大胆,她同一个古怪的先生结婚,这就将她的家弄成了巴黎最有趣的疯子收容所。我也常到那家子去。”
不知不觉他们就沿着马尔泽尔布大道,皇室路,香榭丽舍大街,走到了凯旋门,拉马特突然在这时掏出了怀表,说:
“亲爱的,我们谈她已经有一小时又十分钟了;今天这就够了。我改天再陪您到您的俱乐部去。您回去睡觉吧,我也一样。”——
[book_title]第一章 第二节
这是一间十分亮堂的大房,天花板上和墙上都挂满了由一个外交界朋友带回的精彩的波斯帷幔。黄色底子的帷幔像是在金色的奶油里浸过,以波斯绿为主的五彩缤纷的图案表现出一些翘屋顶的奇怪房屋,一群鬃毛蓬松的狮子和顶角巨大的羚羊在绕着房屋奔跑,屋顶上飞着极乐鸟。
家具很少。三张大理石罩面的绿长桌,上面放的全是些女人梳妆用的东西。中间那张放的是用厚水晶玻璃制成的盥洗盆。第二张桌子上摆着一堆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和盒子,盒于上方都有花环装饰着姓氏的银盖。在第三张桌上,陈列着无数供时髦打扮用的器具,用途复杂,精妙绝伦。房间里还有两张长椅和几张矮凳,矮凳上面都包了软垫,是为了脱光了身体、舒松腿脚时用的。接着是一排镶满整整一面墙的大镜子,给你一片清亮的视野。镜子是用三大片连在一起的,旁边两片用铰链连到中间一片上,这样,那位年轻妇人可以同时看到自己的脸、侧影和背,围在自己的影子中间。在右边是个平日用垂帘遮住的凹室,要走两级踏步下去,那是浴盆,更恰当地说是个深池,也是绿大理石的。池边坐着一尊小爱神的雅致紫铜雕塑,是雕塑家帕雷多莱的作品,从雕像手中玩弄的两片贝壳里,分别滚出冷、热水来。在这个凹室的深处,是由小片威尼斯玻璃斜着组成的镜子,嵌成一个圆拱洞,倒扣在池子上面,在每块镜片中可以映出浴池和那位入浴的女人。
再远一点,是一件写书信的英国式现代家具,朴素漂亮,堆满了散开的纸张、拆过的信、撕破了的小信封,上面金色的姓氏字母在闪闪发亮。这里是当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生活和写信的地方。
穿着一件中国丝绸睡袍,她躺在长椅子上,光着胳膊,漂亮柔软的胳膊大胆放肆地从衣服的大折缝里伸出来。德-比尔娜夫人正在作浴后的遐思,挽起来了的头发,绞成了一大堆金色的波浪压在头上。
贴身女佣敲门进来,送来一封信。
她接过来,看了看字体,拆开信,读过头上几行,而后安详地对女佣说:“过个把钟头我再打铃叫你。”
到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满怀胜利的喜悦微笑了。头上的几个字就足以使她明白,这是玛里奥终于送来的爱情宣言。他拒不投降的时间远超出了她的估计,因为三个月以来,她对他极力施展出了从不曾对别人使过的魅力、关心和恩情。他看来多疑,对她抱着成见,对她以无限风情一直张开的陷阱所防范。他们曾经有过多次亲密谈心,那时她使出了所有的魅力,施展过全身的智慧;她也曾组织过多次音乐晚会,当琴声未尽,大师们在章节之间、歌魂徜徉之余,他们曾怀着同一种感情全身战栗,为的都是她最终能从他眼睛里看到被征服男人的爱情招供,对所缺乏的爱情的屈求。她对这种目光太熟悉了,这个狡诈的女人!她怀着媚惑的技巧和无止境的好奇心,不知多少次在她能勾引到的所有男人眼睛里酿出那种秘密而折磨人的痛苦!用她攻无不克的女人能量,从逐步渗入、征服到主宰他们,成为至尊无上、变幻莫测而主宰他们一切的偶像。这个过程太使她兴趣无穷!这种趣味在她身上是慢慢发展的,像一种潜在的本能发展起来,一种战斗和征服的本能。在她婚后的岁月里,在她的心里也许已经开始酝酿着报复的要求,一种隐隐约约的要求要在她接待过的一批男人中挑一个,由她居于强者的位置,屈服他的意志,摧毁他的抵抗,使他也遭受痛苦。主要是出于她天性的风骚;于是一旦她感到自己生存于自由之中,她就开始追求和驯化情人,就像猎人追逐猎物,其目的只是使它倒地不起。然而,她的心对感情毫无渴望,不像那些多情善感的女人;她根本不追求哪个男人的单一爱情,也不追求热恋中的幸福。她要的只是所有在她周围的人的倾倒、臣服、屈膝和爱情的奉献。任何成为她寓所常客的人都必须是她花容月貌的奴隶;而抵制她风骚的人的任何精神关怀都不能赢得她的长期垂青,蔑视爱情体贴或情另有所钟的人也是一样。你一定要爱她才能保持她的长期友谊,这时她就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体贴无穷的关怀,为的是将被她俘获的人保持在她周围,客人一旦编入了她的崇拜者行列,就像按照某种征服者的法律,应归她所有。她用一种机智的技巧,根据他们的短处、品质和他们妒嫉的天性来统治他们。有些要求过分的,她就挑一天把他驱逐出去,等他变得明智再重新收回来,同时给他定下些严厉的条件;她以一个居心叵测的女孩子心态搞这种勾引游戏,她觉得让老先生们魂不守舍和让青年人神魂颠倒一样好玩。
人们还说,她是按她激发的热情程度来调节她的感情的;胖子弗莱斯耐是个一无用处又不会说话的笨蛋,成了她的幸臣之一,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狂热感情而且感觉控制住了他。
她也不是对男人的品质毫不动心。曾经有过几次,只有她自己知道已经开始卷了进去,然而在这种感情会变成危险之前她就给刹住了。
每个新客人都带来了他的情歌新调和他的陌生性格,那些艺术家尤其如此,她从他们那里感染到种种文雅、风韵和更敏锐细腻的感情,曾经有几次使她心旌摇荡,一再唤醒了她心里断断续续的伟大爱情和终身伴侣的梦幻。可是在迟疑、心头剧烈动荡和谨慎胆怯造成的压力之下,她每每蜘蹰不进,直到最后一颗钟情种子死了心为止。此外,她还具有现代姑娘们的双眼,她们能在几个星期里使最伟大的人物威严扫地。他们一旦落到她们的手里,在他们的心猿意马之中丢掉了他们的排场架子和炫耀自己的习惯,她就将他们和在她诱惑力控制下的所有可怜虫一样,一视同仁。
总之,要让一个像她这样完美无缺的女人依附一个男人,这男人就得有无法估计的优点才行。
然而,她很烦恼。对社交界并不喜欢,出于常例她才出去,在那些地方,她得熬受漫漫长夜,把呵欠憋在喉咙里,把瞌睡留在眼皮子后面,只能靠些故作风雅的调情话、故意挑起的爱情短剧,对某些人和事时有时无的好奇心来排遣;那还要做得恰到好处,免得过快地对有趣的或者赞赏的事倦厌,又不要投入过深,以免发掘出感情或者真正爱好的意愿。她过的是一种快活的无聊日子,没有常人对幸福的信念,追求的只是消遣。她自以为幸福,实际上已经贫乏到极点,使她苦恼之极的是精力过剩而不是欲望,她已经丧失了吸引凡人豪士的七情六欲。
她自以为幸福,是因她自认为是最有诱惑力和天赋的女人。以她的魅力自豪,她经常测试她的魅力的能量;爱她自己奇特瑰丽而迷人的美貌;自信思路精敏,使她能猜到、预感到、理解到别人一点看不到的无数事情;以致许多出众的男人都欣赏她的聪明才智和自傲。然而,她忽略了阻塞她智慧的障碍,她自以为算得上是无与伦比的尤物,是颗罕见的珍珠投生于俗世之中。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似乎空虚单调,她呆在这儿是太屈尊了。
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就是因烦恼而长期厌烦的不自觉原因。她只为此埋怨别人,要别人对这种忧郁负责;假使他们不能让她充分开心,让她高兴甚至于使她激动,那是由于他们缺少了吸引力和真正的品质。她笑着说:“凡人都是些讨厌货,只有使我高兴的还算凑合,但也只是因为他们讨我欢喜。”
谁越认为她是天下无双,谁就越能讨她的欢喜。她知道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她就尽其可能去挑逗人,还认为最愉快的事莫过于品味柔情脉脉眼光里的敬意和一个字勾起的心头狂跳。
她对征服安德烈-玛里奥花费的气力大感吃惊,因为从第一天她就清晰地感到她使他喜欢。后来她渐渐猜到他天性胆怯,好暗中妒嫉,十分敏感而克制,于是她对他表示特别尊重、偏爱和天生的好感,终于克服了他的弱点,把他征服了。
最多花了一个月,她觉得已经逮住了他,在她面前他心绪不宁,沉默寡言而兴奋,可是他拒不承认。唉!吐露爱情!私下里,她并不太喜欢这一套,要是太直接、太表露,她就感到自已被逼得下狠心。她曾确有过两次只好生气并对来客禁门。她欣赏的是微妙的表露,半衷心的,审慎的暗示,精神上的拜倒石榴裙下;而且她确实施展了策略和非凡的技巧,使得她从崇拜者得来的陈倩不乏含蓄。
一个月以来,她在等待,并且根据这个人的性格,从玛里奥的嘴唇上猜测他吐露心中苦闷的明词暗语。
可他什么也不曾说,而是写来了信。这是一封长信,整整四页!她用手捏着信,高兴得打颤。她躺到了长椅上,好更舒服些,让她的拖鞋掉到了地毯上,而后开始读起来。她大出意外,他用严肃的辞句对她说,他不愿意为她受苦,并且他对她的了解已经太多,使他不愿成为她的祭品。用着十分有礼、充满恭维话的句子,到处流露了克制的爱情。他让她明白:他知道她对男人行动的方式,他自己也被俘获了,可是从现在开始要摆脱这种束缚,从此离开。很简单,他将重新开始浪迹天涯的生活。他走了。
这是诀别,坚决而雄辩。
她怀着惊奇将信读了又读又重新开始读这四页亲切恼人而又满腔热情的散文。她站起来穿上拖鞋,开始走来走去,赤裸的胳膊伸出甩到后面的袖子外面,两手半插到她睡袍的口袋里,一只手里捏着揉皱了的信纸。
被这封信里出乎预料的宣言弄得心中茫然,她想:“这个单身汉的这封信写得很好,真诚、热情、动人。他写得比拉马特好,没有小说味道。”
她想抽烟,走到放香水的桌子旁,在一个萨克斯的磁盒盒里拿出了一支烟,点燃以后,又走到了镜子旁边。从三面方向各不相同的镜子里,她看到有三个女人走过来。等她们走得很近时,她站住了,她微微行一个礼,微微一笑,轻轻友好的点点头,意思是说;“很漂亮,很漂亮。”她观察眼睛,露出牙齿,举起胳膊,将手叉在胯上,侧身转过来,好在转过头来时,就能在三面镜子里将全身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她充满柔情地站在围着自己的三个侧影之中,面对着自己,她觉得形象动人,看着自己,她心醉神迷,面对着自己的美貌,她沉醉在一种自我的实质性快感里,用一种几乎和男人一样的色情情意,欣赏体味自己。
每天她都这样观赏自己;时常撞见了这事的贴身女仆调皮地说:“夫人老这么瞧自己,最终会把屋子里的镜子全照得磨损了。”
可是这种自我欣赏正是她对男人们的魅力和力量之所在。靠着自我赞赏、珍惜花容月貌和婀娜身材,研究搜集一切能提高身价的方法,发现能使自己的风度更生动、使眼神更诡谲的一切极微妙的举止,靠着追求满足自我装饰的各种门径,她自然而然地发现了所有能使别人喜爱的方法。
即使长得更美,如果对她美貌的关怀差了一些,她也决不会有这种魅力——使得所有一开始只是对她的威严气质并无反感的人为之倾倒。
这样站着,不久就感到有点儿吃力,她对向她微笑的影子说话,而三面镜子里的影子也动嘴唇重复她的话语:“我们会弄明白的,先生!”接着她就穿过这间房,坐到了她的书桌前。
下面是她写的信:
亲爱的玛里奥先生,请明天四点钟来看我。我将单独在家,并且希望能使您放心您所害怕的幻想中的危险。我自认为是您的朋友。而且我将向您证明我无愧于此。
米歇尔-德-比尔娜
第二天她接待安德烈-玛里奥的打扮真是朴素!一件紧身的灰色裙袍,略带淡紫的浅灰色,像暮色般凄凉而十分单调。锁住脖子的领口。箍紧了双臂的袖口。一件紧紧裹着前胸和腰的上衣,还有贴紧胯部和大腿的裙子。
当他带着一副比较严肃的脸走进门时,她迎上去向他伸出了双手。他吻了吻手,而后两个人坐下;于是她让他默默不响地坐了一会,想弄清他的困惑所在。
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等着她开口。
她决心先说:
“好吧!让我们开门见山谈谈,发生了什么事?您知道吗,您给我写了一封十分不逊的信?”
他回答道:
“这点我很清楚,我向您衷心道歉。我是这种人,我一向对谁都过分直率、粗鲁。我本可以一走了之,不给您写那些不得体的解释和伤人的话。可是我认为按我的天性并考虑到我所了解的您的胸怀,这样做更为光明正大。”
她用一种高兴的怜悯声调说:
“瞧瞧,瞧瞧!这是闹的什么傻事?”
他打断了她,说:
“我希望不要再提它。”
她不让他有说下去的余地,马上接口回答说:
“我可是把您请来谈谈这事情的;而且我们要一直谈到您确信自己并没有面临任何危险时为止。”
于是她自己开始像个小姑娘似地笑了起来,她那件住校生制服式的袍子更给这种笑添加了一分稚气。
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给您写的是实情,由衷的实情,我所害怕的、叫人心寒的实情。”
她重又变得严肃地说: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朋友们都经过这个历程’。您给我写的信还说我风骚得惊人,我承认这点,可是谁也不曾为此殒命。确实有拉马特称之为‘危机’的阶段。您现在在‘危机’之中,但将过去,而且会进入……怎么称呼这情况呢?……进入慢性爱情。它不再使人痛苦。在我的朋友们之间我用文火保温,使得他们对我十分忠诚、十分依恋、耿耿不移。嗨,我难道不是很老实、坦率而且无所顾忌的吗?我!您有没有见到过多少女人敢对一个男人说我刚才对您说的话?”
她的神气这样滑稽而坚决,这样单纯同时又带挑战性,以致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您所有的朋友,”他说,“都是些经常让这种火烧糊了的,而巨在您烧之前就是如此。他们久经沙场,很容易忍受您给他们安排的炉火;可是我呢,夫人,我从没有经过这种考验。而且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到要是任我心中的感情膨胀,那将十分可伯。”
她一下子变得亲密起来,略略向他侧过身去,双手放在膝头上说:
“听我说:我是认真的,因为我不愿意为了无中生有的恐惧而损失一个朋友。就算您将来会爱我吧,可是当今的男人不会对当今的女人一直爱到造成真正的痛苦。请相信我,我是知己知彼的。”
她于是不响了,而后加上一个女人们在说一件真事却又以为在说谎时特有的古怪的微笑,接着说:
“算了,我没有什么值得别人为我颠倒的。我太现代化了。我将是一个朋友,一个漂亮朋友。您会对她有真感情,但只此而已,因为我会提防的。”
她用一种更严肃的调子接着说:
“不管怎样,我预先告诉您,我,我是不会真正钟情于任何人的,我会和对别人一样,对所有受优待的人一样对您,但决不会特别。我害怕暴君和妒嫉。我应该全力侍候一个丈夫,但是对于朋友,对于不过是一个朋友而已的人,我不愿意接受任何暴君式的感情。它们是忠诚关系的灾祸。您见到了我和任何人一样是很恳切的,我像个朋友一样和您谈话,我对您什么也没有隐瞒。您愿意接受我向您建议的公正尝试吗?要是这行不通,您可以随时走开,不管您的情况有多么严重:‘钟情人分手,相思病痊可’。”
他被她的声音、姿态、她整个儿的精神兴奋状态征服了。他凝视着她,感到自己和她这样贴近而心旌摇荡,他十分顺从地低声说:
“我同意了,夫人;而且要是我为此痛苦也是活该!为您痛苦也是值得的!”
她止住了他:
“现在,我们再也不谈这,从今后永不再谈!”
于是她将话题转到毫不使他不安的事情上。
过了一个钟点,他走了。满心因为爱她而痛苦,又因为她要求他而他也承诺了永不离开而欢欣鼓舞。
他遭着折磨,因为他爱上了她。但是他和普通人钟情时不一样:人们心目中选中的女人是在完美无缺的光环中出现的,而他在爱慕她的同时,却用一双狐疑不定的男人眼光注视她,从没有被完全征服过。他游移、锐敏而拖拉的性情使他在生活中总是处于守势,阻止他激情奔放。在他的爱情生活中,只有过几次男女关系。两次因腻厌而夭折的短促恋情,加上几个豢养后因倒了胃口而断绝关系的外室,此外什么也没有了。他认为对想生儿育女理家的人来说,女人是一种工具,而对于想找些爱情消遣的人,女人是一种附属的娱乐器具。
在到德-比尔娜夫人家去时,他的朋友审慎地私下告诉他要防她。他从而知道这次拜访会使他感到有趣,使他惊奇,使他高兴;但也略略有点儿反感;因为从原则上说,他不喜欢这类从不输钱的赌徒。在第一次会晤以后,他就认定她很有趣,具有一种特殊而且能感染别人的魅力。这位天生丽质,金发蓬松,是既纤细又丰腴,长着一双为引诱人、搂抱人、缠绕人而生的美丽胳膊,两条羚羊般使人猜想专为逃走用的瘦长腿,一对十分纤小的脚,简直可以走过而不留痕迹。在他眼里她是由许多空幻期望构成的一种象征性品种。在她的接待谈话里,他还体味到一种他认为在庸俗谈话中找不到的乐趣。她天赋风流倜傥、亲密热情的灵气和善于无伤大雅的讽嘲;然而她也曾几度任情之所至,在感情、智慧或者形体的影响下受到过诱惑,好像在她嘻笑怒骂的愉快性格下,还潜藏着古代老祖母们诗意柔情的阴影。而这越发使她好像和蔼可亲。
她热情、亲切地接待他,想将他和别人一样加以征服;而他也尽可能多地上她家里去,受到越来越强烈地想看到她的愿望的吸引,好像从她那儿发出了一股力量而他接受。这是秋波、巧笑、遣词,是叫人无法拒抗的一种魅力,虽则从她家里出来,他也常为了她做过的或者说过的气恼。
他越是感到被这股由一个女人用来渗透我们、奴役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所袭,就越猜出了、懂得了她的天性,他为此苦恼,真诚地希望过她是另一类型的。
可是他清清楚楚,正是她那些受到他谴责违反了他的意愿和理智的特性迷惑了并征服了他,而且起的作用也许过于她真正的优点。
她像一把扇子似地展示她的风骚,她根据男人是在向她讨好还是在和她说话而当众把它展开或者摺起来。刚开始时他感到滑稽的是她那种什么事都不认真对待的态度,现在却使他感到威胁;她经常倦怠的心里抱的是贪得无厌、永不满足、喜新厌旧的欲望:所有这些有时弄得他十分恼火,以致在回到家里的时候,决心拉长拜候的间距,直到不去时为止。
第二天,他却找到另一个借口又到了她的家里。随着他钟情程度的增长,他格外感到清楚的就是这场爱情不牢靠。但痛苦却是实实在在的。
唉;他不是个瞎子,他一步一步地陷到这种情感里,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因他的船正在沉下去,而他离岸太远而遭到溺死。他对她的认识不亚于别人能做到的,但是热恋的预感过分刺激了他的明察秋毫,他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时刻想她。抱着不知疲倦的执拗,他一直在努力分析、揭示这个女人心灵的幽暗深处,那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混合体;是令人愉快的才智与幻景消除回归现实的混合,是理智与稚气的混合,是深情表象与水性杨花的混合,所有这些矛盾的倾向集合调配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反常、动人而使人迷茫的生命。
可是为什么她能这样吸引他呢?他不断向自己提问而无法解答。根据他好观察爱思考和以谦逊自傲的天性,他所追求的女人在内心深处应当是温柔动人、忠贞不贰、性格保守安静,能保证一个男人终身的幸福。
而他在这一位身上遇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东西。这是人类的一个新种,以其新颖,令人激起欲望。这个女人属于新一代的开始,不为人们熟知,她们利用人性的弱点在人们的周围,扩散一种新显示的可怕的吸引力。
继皇朝复辟时期的浪漫、热情、爱幻想的妇女之后,登场的,是帝政时期崇尚现实享受的享乐主义妇女。然而,现在出现了永恒女性中的新变种,一种文雅的、敏感寡断、心神焦虑动荡不定的人种,仿佛使用过所有宁神和麻痹神经的麻醉药品,使她消沉,以太和吗啡,用来挖掘幻想平息肉欲和麻痹感情。
从她的身上,他体会到一个矫揉做作,受过加工训练以求媚惑的尤物味道。这是一件罕见的奢侈品;迷人、精致、娇弱;视线在她身上留连,心脏在她面前忐忑,色欲为之贲张;宛如面对用一方玻璃和您隔开的精美佳肴,在这专为挑起食欲而烹调陈列的菜肴前令人垂涎欲滴。
当他确实体会到自己正在一个斜坡上,朝着深渊下滑的时候,他开始怀着害怕的心情来衡量卷进去后的危险性。他会为她而突然变成什么样子呢?她会怎样呢?她肯定会采取过去曾对所有的人都用过的行动:她会将他引到追随于女人的无常任性之后的路上,像狗追随主人一样亦步亦趋,她还会将他归到她的或多或少、略有名气的宠臣之列。可是她是否和别人全都玩过这套把戏呢?是不是一个人也找不到(哪怕一个也行),在那些瞬息即过、心神投入的冲动之中,她曾爱过,真正爱过一月、一天乃至一小时?
从宴会出来之后,这些男人还处于和她接触的热情之中,他曾和他们没完没了地议论她。他感到他们全都心绪不宁,心怀不满,牢骚满腹,一派对现状无奈之极的男人味。
没有。在这群常在公众好奇心前面炫耀的人当中,她谁也不曾爱过;可是他自己和他们差得很远,当他的名字传到某群人或者某个沙龙里时,谁也不会转过头来定睛看他,他对她又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一个跑龙套的而已,一位男客而已。对这位挑剔的女人,他成了一个帮闲的清客,可用而已,轮不到说好,就如同用来兑水喝的酒一样。
要是他是个名人,他也许还会接受这个角色,他自己的声名会减轻他的屈辱感;但自己默默无闻,他就不愿如此。于是他写了给她诀别的信。
当他接到那封答复的短笺时,他感动得像是交了好运,而当她赢得了他决不离开的承诺时,他高兴得像得到了拯救。
几天过去了,在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在继危机之后的缓和平静阶段里,他感到对她的思念又在重新增长而更炽烈。他曾作出决定,今后再也不和她讨论什么,可是从没有承诺过不写信;于是在一个不眠之夜,由于前一天晚上她一直缠在心头,爱情扰得他无法入睡,他情不自禁地坐到了桌前开始在白纸上表达他的感触。这完全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些札记、一些短句、一些思绪、一些由痛苦的呻吟变成的文字。
写完后,他平静了,好像舒减了一些苦恼,在躺下以后,他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重读了这几页,认为十分感人,把它们套到了信封里,写上地址,一直留到黄昏后,很晚才送到邮局里,好让她在起床时能接到它们。
他想好了,她绝不会为这几页纸愤慨。哪怕最胆小怕事的女人对申诉爱情的诚恳也是极其宽容的。而这封信如果是用抖抖擞擞的手写的,而且当时眼睛里只有一张令他神魂颠倒的花容月貌,那么,这些信笺就会对姑娘的心灵有不可战胜的力量。
到得日落时分,他到她的家里去想看她将怎样接待他和能对他说什么,正好碰到了德-帕拉尔先生抽着烟在和他女儿闲谈。他常常整小时整小时这样陪着她过,因为他更像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而不是作为父亲在对待她。她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里掺进了些出自爱情的尊敬色彩,她对自己如此,对别人也要求如此。
当她看到玛里奥来了时,顿时脸上容光焕发,伸出手来;她的微笑在说:“您使我十分高兴。”
玛里奥希望她的父亲很快就走开。可是德-帕拉东先生就是没有一点离意。虽然他很清楚她的女儿,而且很久以来他就相信她已经性淡漠,同样久已认为对她没有什么可以愿意的,可是他总是抱着好奇和不安的关切,还带着点儿夫权味道监视她。他想弄清这个新朋友是不是能有持久成功的机会,他会不会和许多别的人一样只是一名单纯的过客,或者会成为圈子里的一位成员。
因此他呆着不走,而玛里奥也很快就理解到谁也不能把他请走。他对此死心,于是决定如果可能,就同样拉拢他,希望能得到好感,至少是中立,这总比虎视眈眈强。他下功夫装成开心的神气,逗趣,不露一点追求的姿态。
她高兴地想:“他不傻,喜剧演得真妙。”
而德-帕拉东先生想:“这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子汉,她对他不会像对别的傻瓜那样,把头转开去。”
到玛里奥认为到了该走的时候时,他就向这两位喜欢上了他的人告辞。
可是他带着满心苦恼走出了这家房子,他已经感到了落到她的掌握之中的痛苦,觉得自己在徒然叩打这扇心扉,简直像个囚徒用赤手空拳拍打一扉铁门。
他毫不怀疑自己已经陷进去也不再想解脱自己。既然逃不脱这个命运,他就决心让自己老谋深算,百折不回,深藏不露;用技巧、用投其所好、用她喜欢的谀辞和他自甘提供的服侍来征服她。
他的信中了她的意。他该再写,他就大量地写。几乎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在心中为白天的纷纭万事而激动时,就细想那些使她高兴或者让她感动得想入非非的情景,于是他坐到桌灯下一边想着她,一边弄得自己热情亢进。在许多懒人心里由于懒怠而死去了的诗芽,在这种热情的驱使下萌发壮大。为了表达那些事,尤其那件事,也就是他的爱情,他根据每天愿望的更新,信的格式也不断花样变化,他使自己的真情为这种爱情文学上的需要而烧得更炽。他整天搜肠刮肚,为她从极端激奋的脑海里找到像火星一样迸发出来,无法拒抗的词句。他就是这样在吹煽自己的心火,终于将它煽成了火灾,因为真情如炽的情书往往对写信的人比收信的人更危险。
由于让自己沉浸在沸腾的心态中,用文字激奋自己的血流,使自己的感情萦回在同一的思想上,他渐渐迷失了自己对这个女人的现实观念,他不再用一开始的看法去判别她。现在,他看到的是透过华丽词藻写在抒情诗里的她;于是,他每晚给她写的信在他心里都成了真实。这种日复一日的理想化工作,把她在他心里变得几乎就跟幻境中的一个样。而且在德-比尔娜夫人对他表示的无庸置疑的感情下,旧日他的抵制意识也崩溃了。虽然这时他们相互间什么也不曾说,但她明显地对他比任何人都更为喜爱,而且也公然示之于人。因此,他抱着一种类似痴情的念头,以为她也许最终会爱上他。
她实际上也抱着一种天真而复杂的快活心情来接受这些信的蛊惑。从不曾有人用这种方式向她歌颂求爱过。从不曾有人想到过这种叫人销魂的念头。她每天醒来后,贴身女仆用一个小银盘将信端到她的床头,献上藏在一个封套里的感情早餐。而最可贵的,是他从不曾说起,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她的客厅中,他仍然是朋友们中最为冷淡的一位,他从没有暗示过他在秘密之中洒向她爱情之雨。
她过去无疑也曾接到过这类情书,但是风格不同,不像这样含蓄,而是更逼人,像是促降书。有一段时期,拉马特在他三个月的危机中,曾以热恋中的小说家身分给她奉献上了一束行文华丽的信札。她将这些细腻动人、致女人的诗体书简收在她书桌的一个专门抽屉里。那是些来自一位动了真情的作家的信,他一直用他的笔向她表达爱慕之心,直到他丧失了成功希望的时候为止。
玛里奥的信是完全另一种类型,它们出自凝集了的强烈欲望,虽然极精确表达,但极具真挚、毫无保留的倾倒和矢志不移的忠诚。因此她接到它们、拆开它们、和体味它们时的愉快胜过了任何文体曾给过她的享受。
她很中意这个男人的友谊。她越加频繁地邀他相见,而他就越对这种关系保持秘密,在和她谈话的时候,像是不知道自己曾用过一迭迭纸向她诉说爱慕。她更认定这种局势的新颖,值得一书;而且从这个深深爱她的人在她身旁时所感到的深刻快感里,她发现有一种类似同感的积极因素,使得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评价她。
迄今为止,纵然她以她的风情自傲,但是她仍然能感到,那些对她倾倒的人心里,仍有些不相干的牵挂。她不是他们的唯一主宰。她还发现他们有些重大的操心事是和她毫无关系的。和马西瓦一起时她嫉妒音乐,和拉马特一起时她嫉妒文学,总是有些东西使她对自己的半吊子理解不满意,也不满意自己无力样样都钻到这些野心勃勃的人、名人或者艺术家的心中。这些人将他的职业当作情妇,谁也无法让他们分开。头一回,她碰到一个能将她看作一切的人。至少他是这样对她发誓的。毫无疑义,只有胖子弗莱斯耐也能爱到这样,可是那只是个胖子。她感到从没有别的人曾被她控制到这步田地;因而她私衷里对这个让她赢得全盘胜利的单身汉感恩,采取了偏爱的方式。她现在需要他,需要他在身旁、需要他的注视、他的奴役服务,他的俯首贴耳的爱情。如果说,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完全满足她的虚荣心。那么,他就在主宰风情女人灵肉的至高要求的领域里,在她们的傲岸和统治本能、女性深沉不露的凶残本能的领域里作出了最大的迎合。
像占领一个国家一样,她用一长串日益频繁的零星侵占,渐渐地独占了他的生活。她组织聚会、看戏、进餐等活动为的就是让他能呆在身边;她用征服者的姿态,一副得意之色将他带在后面,一刻不让他离身,或者更恰当地说,离不开他提供的奴役服务。
他跟着她,对能得到这种疼爱感到幸福,对受到她青睐软语和任何一点兴之所至的亲热受宠若惊。他神魂颠倒,激情如焚,整个儿生活在情与欲的亢奋之中——
[book_title]第二章 第一节
玛里奥坐在她家里。虽然一早她用蓝色专送快递约他来,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回来。他留下了等她。
他很喜欢呆在这个客厅里。客厅里的每件东西也都使他喜欢。然而,每次当他单独呆在这儿时,他总感到心头压抑,呼吸紧张,有点神经质,这使他在她出现之前,在椅子上总坐不安稳。他怀着愉悦的期待心情走过来走过去,害怕有什么没有预料到的事会妨碍她回来,使他们的会晤要改到明天。
当听到有辆车停到大门口时,他高兴得一噤,等到寓所门铃大响,他就定心了。
她戴着帽子走进来,而平常她从不是这样的,一派匆匆忙忙而且兴奋的神气。
“我有个消息告诉您。”她说。
“什么消息,夫人?”
她一边瞧着他一边笑起来。
“嗨,我要到乡下去过些时候。”
他一下子变得很不高兴,变得愁眉苦脸。
“唉!您居然一脸高兴地告诉我这个消息。”
“是的。您坐下来,我来给您仔细说说。您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有位瓦沙西先生,他是我过世了的母亲的兄弟,一位桥梁总工程师,在阿弗朗什有房产,带着他的妻子儿女在那里居住好多年了,因为他在那边有业务。每年夏天,我们都去看他。今年我不想去,他大为恼火,和爸爸闹了一场。顺便说一句,我给您说句悄悄话,爸爸也嫉妒您也找我闹过几次,硬说我会让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失。您该少来几次。可是您不要担心,我会安排好的。因此我爸爸骂过我,弄得我只好同意到阿弗朗什去十来天。十二天,我们早上谈定了。您有什么想说吗?”
“我说您让我伤心。”
“就这点儿?”
“您还要我说什么呢?我没有法子拦住您!”
“您就想不到有什么可做的?”
“唉……没有……我不知道,我,那您说?”
“我呀,我有个主意。就是说,阿弗朗什离圣-米歇尔山很近。您知道圣-米歇尔山吗?”
“不知道,夫人。”
“那好!下星期五您最好有兴致去看看这处奇景。您可以住到阿弗朗什。要是您高兴,星期六下午您可以在日落时到阿弗朗什的公园里散步,从那儿可对海湾一览无余。我们会在那儿不意相逢。爸爸许会对您板着脸,可我会不在乎。我会组织一次聚会。第二天,我们全体和那一家子一块儿去参观修道院。您得显出兴奋热情,而且尽量像您在平日那样讨人喜欢,讨得我舅妈的欢心,并且在下山时邀我们到小客店里吃顿饭。大家在那儿住下,到第二天再离开。您可以经圣-马洛回来,再等八天,我就回巴黎了。这不是很理想吗?您看我是不是很体贴。”
他怀着满腔感激之情,放低了声音说:
“全世界我爱的就是您。”
“嘘!”
他们眼对眼相觑了一阵,她再微微一笑。这一笑是告诉他,她内心对他知遇之情的深切感谢,而且这种谢意是由衷的、强烈的,已经含情脉脉。他用贪馋的眼光盯着她不放,他真想拜倒裙下,跪倒尘埃,衔住她的裙袍,吠几声,让她看到,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头到脚、满心身都装的是说不清的苦闷。因为他表达不出这种感情;他的爱情,他极强烈而又令人销魂的爱情。
可是用不着他陈情,她早明白了,就像一个射手料到她的枪子儿一击而穿靶子上的黑心:在这个男人心里什么别的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她,他会比她自己还更听她的支配。于是她心满意足,她认为他是惹人喜爱的。
她兴致盎然地对他说:
“那就算说定了,我们来搞这场聚会。”
他激动得话不成音,结结巴巴地说:
“就这样,夫人。说定了!”
安静了一阵子以后,她不找什么别的借口,接下去说:
“今天我不能再留您了。我是专门回来给您说这的,因为我们后天就将动身!我明天的时间都排满了,而吃晚饭以前我还得跑四五个地方。”
他立刻站了起来,心乱如麻,除了想不再离开她这一条之外,他心里别无期待。于是,吻过了她的手,他就走了,有些儿伤心,但也充满了希望。
他这四天过得可真是漫长。他在巴黎硬熬,谁也不去看,宁可听不到人声,回避朋友。
星期五一早,他搭乘八点钟的快车,为盼着这次旅行,兴奋得头晚几乎没有睡着。他那静悄悄黑黝黝的房间里只听得到出租马车晚归的轱辘声音,这声音挑动他总在惦着动身的念头,弄得他整个晚上苦闷得像囚在监牢里。
大清早,一等到灰色凄清的微曦透过这光窗帘的缝射进来,他就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窗户看看蓝天,因为他一直在挂念,伯天气不好。这是个晴朗的日子。荡漾着的薄雾预示要热。他不必要地匆匆穿好衣服,提前两个小时全都收拾好了,为急于离家而痒痒的心儿早已上路。他梳洗未完,就催仆人出去雇了马车,怕到时候找不到。
车刚启动时的那几下摇晃,对他是幸福的颠顿;可是到他进了蒙派那西火车站,得知离开车还有五十分钟时,就又烦躁不安起来。
有一节包厢是空的,他租了下来,好单独呆着,还可以随意遐想。等到他觉到车已经启动,他坐在快车那,被轻柔迅速的辘辘声载着,滑向“她”的时候,他的滚滚心潮不但没有平静下来,而且更冒出了一个孩子式的傻念头:想用出全身力气去推车厢的软垫隔板,让车子走得快些。
一直到中午,他都久久让自己陷在期待心情里,由于盼望而瘫软,不能活动,后来车过了阿尔让唐,他的视线渐渐地被诺曼地的青枝绿叶引到了窗外。
列车驶过一片间或夹着溪谷的丘陵,这儿的农家产业主要是些牧场和苹果园,它们周围由大树环绕,茂密的树梢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快到七月末了,正是这片孕育万物的丰腴大地生命元气旺炽盛发的季节,在所有这些用高高的树墙圈连起来的小块土地里,一些肚皮上长着奇形怪状斑块的母牛躺倒,垂着毛绒绒的嗉囊;额头凸突,气势汹汹的棕色公牛或者站在栅栏边上,或者躺在喂鼓了它们大肚子的牧场中央。在一片清新的土地里,牧场接连不断,大地仿佛要渗出苹果酒和牛肉汁来。
在白杨树脚和垂柳雾般的笼罩下,到处是小河汩汩流过;在草丛中,一些小溪忽悠一闪而过,而后又在远处重新显出来,让整个儿田野沐浴在肥沃清新里。
于是玛里奥让他的爱情神游,陶醉、排解于这些蓄养着的牛群和迤逦而过的美丽苹果园之中。
可是到了他在福里尼换车以后,急躁的心情又来了,在这最后的四十分钟里,他从口袋里掏了二十次以上的表。他一直靠在窗上,终于,他在最后一个较高的小山上,看到了“她”在等他的小市镇。火车晚了点,现在距他应当在公园与她相会的时刻只剩下一小时。
一辆旅馆的公共马车接待了他,这位唯一的旅客,马儿用慢吞吞的步子,开始攀爬去阿弗朗什的陡峭坡道。建筑在山顶上的房子,远远看上去带着堡垒的味道,走近了才看清,这是一座漂亮的诺曼地小城,都是些整齐相似的小屋,一幢接着一幢挤在一起,带着古朴自豪和舒适的气派,兼有中世纪的乡村味道。
玛里奥在房间里一放下箱子,就让人指给他到植物园去的路。他迈开大步走到那里。虽然离他该到的时间还早,可是却希望“她”也许也会早来。
走到栏杆边上,他一眼就看出了园里没有人,或者几乎没有人。只有三个老人在散步,那该是每天到这儿来享受晚年余暇的本地有钱人。另有一群英国孩子,男女都有,露着瘦干的腿子,围着一个金发的女老师玩,女教师眼光漫不经心,像是神游万里。
玛里奥心里怦怦直跳,一边朝前走,一边沿着道路搜索。他走进了一条绿树成荫的小道。在茂密树叶组成的穹门下,小道穿过公园,将公园分成了两半。他顺着走下去,来到一片俯瞰天际的开阔场地,他突然心旷神怡,几乎忘却了到这儿来的原因。
他所在的坡脚下,是一大片难以想象的沙滩。它平坦坦地远远伸出去一直到和海天混为一色,沙地里有一条河漫流而过,在蓝天炽热阳光的照耀下,一些池沼成了许多点缀在沙地里辉光耀眼的镜片,像在地下另一个天穹上凿开的许多窟窿。
从海岸出去十三四公里远的地方,在那片还浸着退潮后余润的黄色荒原里,耸立起一座磷峋的岩影,一座思斧神工的锥形山,上面顶着一座教堂。它在这些广漠的沙丘地里没有邻居,只有一块弯腰驼背,趴在活动淤泥堆上的干巴巴的礁石,那是通伯莱纳礁。
再过去,在浅蓝边缘上显出一线白色浪花,浪花中有些淹没在海水下的岩石探出了它们棕色的尖顶,顺着天边往右看,在这片灰沙旷野的旁边,是诺曼地的辽阔绿地,树木葱茏,像座无边无际的森林。整个儿大自然的景色简直集中在一处,在一个地方展示了它的伟大,它的威力,它的鲜润和它的风韵;于是您的视线又从森林景色转回到那座花岗石的幽灵上。那是万沙洲里的唯一居民,它在无际的沙海中竖直了它奇特的哥特式的身型。
玛里奥往日在陌生地方意外见到美景,尤其那些不易为远方来客发现的奇景时,常常会惊喜得浑身发颤。这次这种惊喜的心情又如此突然地袭来,以至他呆住,动也不动情移神往,把原来挂心的事全都忘却了。可是一声钟响把他召了回来,他重新又沉浸到马上和她相遇的热情期待里。园子里一直人踪稀少,那些英国孩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三位老人还在作他们单调的散步。他也开始学他们一样踱起来。
她马上就会过来了。他将看到她在通往这片奇妙的平坦地的那条小径尽头出现。他会看出那是她的身材,她的步伐,而且他将听见她的声音。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他感到她正在走近,处在一时还找不到、看不见的什么地方,但是她在想他,因为她也知道她将碰到他。
他几乎要轻轻地喊出声来:一顶蓝色的伞,仅仅看见伞尖在那边一座树丛上移动。那无疑就是她。一个小男孩滚着一个铁环出现了,跟着是两位太太,他认出了她,再后是两位男士:她的父亲和另一位先生。她全身穿着蓝色衣服,像春日的长空。啊,对!用不着看清她脸上的轮廓,他就认出来了,可是他不敢朝她走过去,感到他会口吃、会脸红,而且他不知道迎着德-帕拉东怀疑的眼光,该怎样去解释这次的邂逅。
然而他仍朝着他们走过去,不时举起他的望远镜,他像在一心一意地看着远景。是她先招呼他的,她根本没有费力去演惊奇的把戏。
“您好,玛里奥先生,”她说,“这儿真好看,是吧?”
被这种接待方式弄呆了,他不知道用什么腔调回答好,于是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啊!夫人,您,多幸运碰到了您!我想见识见识这儿的美景。”
她微笑地接着说:
“而且您选上了我在的时候。这真是您的盛情。”
然后她介绍说:
“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玛里奥先生;我的舅妈瓦沙西夫人;我的舅舅,他是造桥的。”
互相行礼以后,德-帕拉东先生和年轻的男人相互冷冷地握了握手,又继续散步。
她将他安置在她和她舅妈的中间,对他很快地抛了一个眼风,一个属于色授神与的眼风。她又接着说:
“您认为这地方怎样?”
“我啊,”他说,“我认为我从没有见过比这儿更美的地方。”
于是她说:
“唉,要是您曾像我打算做的那样,在这儿住上几天,您就能体会到这儿会多么令您铭心难忘。这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印象。沙滩上海潮来而复去,这种每天两次、永不停息的伟大运动,快得连奔马也望尘莫及,无从遁走。我向您发誓,天公无偿赐给我们的壮观真叫我心驰神移,我不知己之所在。舅妈,您说是不是?”
瓦沙西夫人是位已经见老的女人,头发已经转灰,是个外省贵夫人。她嫁给了受尊敬的总工程师,一个桥梁隧道工程学院出身,傲气难除、架子十足的官僚。她承认她从没有见到她的外甥女处在这样的兴奋的状态之下。想了一会之后,她又加上说:
“这也不希奇。像她这样,过去看见和赞赏的只是剧院的装修。”
“可是我几乎每年都到第厄普和特鲁维尔①去的。”
①两处都是面临英吉利海峡的旅游地。
这位老太太开始笑了起来:
“除了找朋友外,谁也从不到第厄普和特鲁维尔去。那儿的海只是为有约会的人们入浴的。”
这话说得很朴实,也许并无恶意。
大家朝广场走过去。广场对游人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人们从公园的四面八方身不由己地汇到这儿来,像在坡面上的球似的。落日仿佛在那座修道院的后面撒开了一层淡金色的轻盈透明的帷幕,高耸的修道院阴影变得越来越黑,像在一张辉煌帷幔前面硕大无朋的圣人骨灰盒。可是玛里奥只看到在他身旁的那张令人倾心的金发面庞裹在蓝色烟云里。他从不曾见到过她这样俊俏。在他眼里,她像是不知为什么变了点样,在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气息,在她眼神里跳跃、在她头发上氲氤,也沁到了他的心里;这种新鲜气息来自这块大地,这方天空,这阵光辉和这片绿丛。他从不曾见过她这种模样,他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爱她。
他在她身边走着,找不到什么话来说;而有时和她的裙袍、她的手肘、偶尔还有她的胳膊相接,和她的善于传情的视线相交,这一切将他整个儿瓦解了,像是它们同心协力彻底毁灭了他身上残存的男子汉性格。他突然感到他被这个女人的接触毁完了,被她吸收到了无我之境,只剩下了欲念、呼唤,只有倾倒。她消灭了他旧日的整个存在,像人们将一封信付之一炬。
她看得很清楚,她体会到了这种绝对的胜利,于是又激动又感动,也由于处在这种充满了阳光和活力的乡野大海的氛围之中而更活跃,她看也不看他地说:
“看到您我真太高兴!”
接着她又说:
“您在这儿呆多久?”
他回答说:
“两天,包括今天也算一天在内。”
接着他转过来对着那位舅妈说:
“瓦沙西夫人会不会同意赏光,明天和她的先生同我一块儿到圣-米歇尔山去逛一天?”
德-比尔娜夫人替她的亲戚回答说:
“我不让她拒绝您的邀请,我们在这儿相遇真太巧了。”
那位工程师的夫人接口说:
“好的,先生,我对此十分愿意,条件是您今晚上去我们家吃饭。”
他恭敬地接受了。
这可真是叫他狂喜不尽的快乐,这是一个人接到他所极盼的消息时的欢乐。他得到了什么呢?又有什么重新降临到他生命之中呢?什么也没有。然而他却感到自己在一种说不清的预期之中翻腾。
他们在开阔的广场上踱来踱去,走了很久,等待日落,好看最后勾绘在如火的天空上的这座黑色嶙峋的孤峰。
他们现在说些家常话,重复谁都能在一位陌生女人面前说的话,偶尔相互对视一眼。
后来他们就回到了建在阿弗朗什市出口的别墅里,它建在一座美丽的,俯视着那个海湾的花园中央。
不想要引起注意,加之对德-帕拉东先生冷淡乃至近乎敌视的态度有点儿不安,玛里奥早早就告辞了。当他举起了德-比尔娜夫人的手指,准备放到嘴边时,她用不一般的声调对他连说了两声:“明儿见,明儿见。”
等到他走了,一向遵循于外地习俗的德-瓦沙西先生和夫人建议上床休息。
“去睡吧。”德-比尔娜夫人说,“我呢,我到园子里去走一圈。”
她的父亲也说:
“我也去。”
她披上了一条围巾走出去,他们并排走在小道的白沙上。在满月的辉照下,这些小道像在草地和树丛里迂回曲折穿过的小河。
静默了够长的一阵子以后,德-帕拉东先生突然用低低的声音说:
“我亲爱的孩子,能同意认为我从来没有劝阻过你什么事吗?”
她感到事情逼近了,准备接受挑战。
“请您原谅我,爸爸,您至少曾给过我一个。”
“我?”
“是的,是的。”
“一个关于……关于你生活方式的劝告?”
“是的,而且还是一个很坏的劝告。我为此也作出了认真的决定,假使您再给我一个新的,我决不遵守。”
“我给过你什么劝告?”
“和德-比尔纳结婚的那件事。它证明了您缺少判断能力,缺少洞察力,总的说来,对人缺少理解,尤其是对您的女儿。”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儿意外也有点儿尴尬,后来慢慢地说:
“是的,那事我是弄错了。可是,对我现在所负的与父职有关的意见,我有把握不会弄错。”
“您随时都请说。对的我就选用。”
“你正处于危害自己的边缘。”
她笑了起来,一阵过分的大笑,于是把他的话说完:
“和玛里奥先生,大概是吧?”
“是的,和玛里奥先生。”
“您忘了吧,”她接着说,“我已经连累过自己,先是和乔治-德-麻尔特里,还有马西瓦先生,加士东-德-拉马特,还有十来个别的人。您妒嫉他们,因为我无法在找到一个体贴忠心的男人的同时,而不至引起我那支队伍的忿忿不平,其中以您为首,您是大自然派给我的崇高的父亲和总监。”
他激动地回答说:
“没有,没有,你从不曾让您和谁瓜葛不清。相反的,你在和你的朋友相处之间,很有分寸。”
她大胆地回答说:
“我亲爱的爸爸,我已经不是个小女孩子了。我答应您,我和玛里奥先生的关系不会超过别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然而我向您招供,是我约他来的。我发现他可爱,也机智,而且比起其余的人来不那么自私。一直到您自以为发现我有点看中他的时候之前,您也是这么看的。唉!您的机灵也就如此!我也告诉您,要是我愿意,我还可以说上一大堆。总之,玛里奥先生让我喜欢,我心里想,偶尔和他一起作一次美好的郊游,他是会很讨人喜欢的。当毫无危险时,却不让自己去干能使自己快活的事,那未免太傻。何况还有您在场,我有什么危险可言?”
她爽朗地笑起来,清楚地知道她的每句话都击中了要害。她长期以来就从他身上嗅出来了一点儿可疑的吃醋味道,这回,她利用他因吃醋而产生的多疑把他逮住了,于是她抱着一种秘密的、不可明言而大胆的风骚心情,以这种发现为乐。
他不响了,尴尬不乐,有点恼火,也感到她猜到了在他凄凉的父爱深处,潜存着一种他自己也不知来自何处的怨气。
她接着说:
“别害怕。在这样的季节,伙着舅舅、舅妈、您——我的爸爸再加上一个朋友到圣-米歇尔山上去走走是最自然不过的。而且也不会有人知道。而且即使知道了,对此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等我们回到巴黎的时候,我会把这位朋友归还到其他朋友的行列之中去的。”
“行啦,”他回答说,“就当我没有说过。”
他们又走了几步。德-帕拉东先生问道:
“我们是不是回屋里去?我困了,我想去睡。”
“不,我不,我还想走走。夜色这样美丽!”
他含意深沉地说:
“你别走远了。晚上会碰到什么人很难说。”
“啊!我就在窗前走走。”
“那么,再见了,我的宝贝女儿。”
他在她的额头上快快地亲一下,回去了。
她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坐到一张安装在橡树根旁的椅子上。晚上热,到处浮飘着田野的气息、海的气息和雾气沉沉的光。在满天的月光下,海湾挂上了一幅薄纱。
蒸气像白色的烟似的爬上来,遮住了现在该已经被涨潮淹没了的沙丘。
米歇尔-德-比尔娜夫人双手交叉搁在膝上,凝视着远方,在竭力检视自己的心灵。它像那些沙丘似的,掩在一层穿不透的白色云雾下面。
在巴黎的时候,她曾有过许多次坐在自己起居室的梳妆台前,就像现在一样,坐着扪心自问:“我爱的是什么?我的愿望又是什么?我在期待什么?我要什么?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除开满足自娱自足的乐趣和对取悦于人的深切追求(这种追求是她的极大享受)以外,在她心里只有瞬息即逝的好奇心,从不曾有过什么别的感触。她也决不曾因为过分审视自己的容颜和身材以致忽略审视自己的心灵。直到现在为止,对于所有能感动别人的那种说不清的情趣她已经死了心,它们无力使她感动,至多使她分心而已。
然而每当她感到心里对某个男人产生了亲切操心的时候,每当有对手来争夺现在她掌握中的男人,而且过分激动了她女性本能,在她的血管中燃起一点儿眷恋之情的时刻,她会从这种虚假爱情的起始里,发现一种比单纯的成功喜悦更为炽烈的感情,但那从来不会持久。为什么?她腻烦了,她倒胃口了,也许她看得太穿了。一切男人在开始时曾使她起劲、不安、感动、入迷的东西,对她很快就都变成熟悉、不新鲜、老一套。所有的男人无一相同,但却过于相似;在她看来他们中间还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他具有的天性和品质足以使她长期牵记并将她的心投入一场爱情之中。
为什么这样呢?是出于他们的过错还是出于她的过错?是他们缺少她所追求的还是她缺少使人相爱的呢?人们相爱是由于人们有缘相遇,遇到了为之天造地设的人,还是仅仅由于人天生有爱的功能?有时看来,好像所有人的心儿都应当和肉体一样,有它的胳膊,温柔的向外伸出去的胳臂,它拉、它抱、它箍,而她的心是个没有胳膊的残废人——它只有眼睛,她这颗心。
人们常常看到有些男人,一些出众的男人发疯似地爱上了与他不匹配的、没有灵性、没有才华甚至没有容貌的姑娘。为什么?怎么会的?有什么奥秘?因此这不仅是由于某种天意安排的邂逅而引起的人们之间的质变,而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种子在顷刻之间的怒发。她曾听到过一些知心话,她曾撞见过一些秘事,她也曾亲眼见到过来自心灵骤发的陶醉之情;她对此思绪万千。
在社交场合里,在常规的来往拜访、吵吵闹闹和富贵中人没有意义的零星无聊的傻话里,她有时会抱着羡慕甚至怀疑的惊奇,发现某些人,某些男人和女人,无疑发生了不同平常的事情。那种事完全不是明显地摆到了桌面上来的,而是凭着她不安分的嗅觉而感到的而猜出来的。在他们的脸上,在他们的微笑里,尤其是他们的眼神中有些什么说不出的、令人心醉的、美妙幸福的流露、一种精神上的欢愉传遍了全身,使得身体和眼光都神采飞扬。
不知为了什么,她为此怨恨他们。那些谈情说爱的人总使她生气。这种被热恋中人暗中挑起的愤恨,被她私下归之为轻蔑,她相信她能迅速可靠地凭她非凡的洞察力将他们识别出来。事实上也是如此,当社会还在怀疑他们的时候,她就嗅出乃至揭露了他们的勾勾搭搭。
当她想到这些,想到这种温情的闹剧会将另一个人的每日生活、观点、语言思想以及我们为之心神颠倒的这位密友的任何作为——我所不知的——加到自己身上时,她就判定这是她办不到的事。然而又有多少次,她对什么都腻烦,幻想过难以告人的欲望,为这类纠缠不清的思变愿望乃至未知愿望所苦;这种未知愿望也可能仅仅是一种无止境的感情追求的躁动而已。她曾抱着源自她傲气的一件秘密羞惭,祝愿碰到一个男人,将她投入这种使全身心颠倒的极端兴奋之中,哪伯只是一段时间,几个月也好;因为在感情激越的那些阶段,生命会对纵情狂热产生一种奇特的爱好。
她不仅企盼这种邂逅,而且她也多少追求过这种邂逅,但仅浅尝而已,采取的是任何事物也长久不了的疲疲沓沓的行动。
所有在开端时曾使她感到冲动的、那些被视为出众的男人,都曾使她赞叹了几个星期,又总是由于不可救药的失望造成了她心头热情的再度死灭。她对他们的才智、气质、性格、体贴和品格期待太高,从她和他们每个人的交往中,她总是得出一个结论:卓越人物的缺点常比他们的优点更为突出。才华是一种特殊天赋,一种有别于清晰的视觉和健全的胃口的天赋,一种只在工作室里才有用的天赋,一种孤家寡人的天赋;与个人的吸引力无关,后者才使得相互关系真诚动人。
可是自从她遇到了玛里奥以来,不同的东西使她和他联在了一起。虽然她喜欢他,但她爱他吗?他无权势、无名气,他用感情、温柔、智慧,所有他个人真实朴素的吸引力征服了她。他征服了她,因为她对他日思暮想;她随时希望他在身边,在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可爱,更动心,更不可少。这是爱情吗?
在她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感到人们常说的火焰熊熊,可是,她第一次对此感到一种真挚的愿望,希望这个男人不仅是自己的一个富有魅力的朋友。她爱他吗?为了爱,那个人是不是要显得充满了特殊的魅力,在她投向那些候选人的内心感情光环之中,与众不同,而且超出所有的人?或者是只要他使你十分喜爱,喜爱到使你“一日不可无此君”就够了?
照后面这种情况,她是在爱他,至少,她很接近于爱他。经过对这些日子聚精会神的深思熟虑以后,她最后自己解答说:“是的,我爱他,但是我缺少冲动,这是我天性的缺点。”
说到冲动,在看到他从阿弗朗什公园的平野上朝她走来时她也曾感到过。这是她第一次感到的。我们具有某种难言的感觉,它逼迫我们,它把我们推向某个人的怀抱倚在他身旁行走;在太阳落山时刻,眺望圣-米歇山的暗影时,她看到他在自己身旁热情如炽,曾使她大为欢乐,像处于传奇中的幻境。难道爱情本身不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传奇?对它,有些人本能地相信了;另有一些人,会不会通过思索,最终也对它归皈?她是不是也将归皈呢?她曾隐约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愿望,想把头倚到这个男人的肩上,想更靠近他一些,追求那种永远不能达到的“亲密无间”,想献给他自己终生保存的内心秘密——徒然无益的奉献。
是的,她曾经对他热情澎湃,而且此时此刻在她内心深处仍然沸腾。也许,她只要放纵一步,热情就会变成冲动。她抵抗得太厉害了,她过于理智,她过分抵制人们的魅力。如此良宵,如果和他一起沿着河边垂杨漫步,为了报谢他所有的热情而不时将嘴唇递给他那该是何等甜蜜。
别墅的一扇窗打开了。她转过头去,很可能这是她爸爸在找她。
她对他叫道:
“您还不曾睡?”
他回答说:
“要是你还不回来,你会着凉。”
于是她站起来,朝房子走回去。当她回到她房间里以后,她又挑开了窗帘,看在月光下的海湾,看变得越来越白的海雾,回大海去。
在所经过的村庄两旁,榆柳成行,时刻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不让看见那座雄踞在礁岩顶上的修道院,它的侧影正越来越大,它下面的礁岩现在该已是海水中间的一座孤岛了。后来在两处场院之间它突然出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气势逼人。阳光带着棕色的调子照在花岗石砌成的教堂上,它上部是犬牙参嵯,底部则端坐在礁岩上。
米歇尔-德-比尔娜夫人和安德烈-玛里奥出神地看着这座教堂,而后两相凝视,彼此将心里初生的烦恼或极端的心烦意乱与七月里玫瑰色早晨的诗情幻景混成了一气。
大家友好而适舒地谈着天,瓦沙西夫人说了些陷到流沙里丧命的悲惨故事,流沙在晚上吞没了那些人。瓦沙西先生则为遭到艺术家攻击的路堤辩护,或者从与外界交通畅通的观点赞扬它的益处,而且还因此赢得了沙洲,首先有利畜牧,以后还将有利垦殖。
忽然间马车停下来了。海水淹没了道路,虽然水浅得很,只是在石子路上铺了薄薄一层,可是能让人想到有些地方会有坑洼,窟窿,也许陷进去,会走不出来。只好等待。
“啊!水退得多快!”瓦沙西先生判明了说,他用手指着路面上薄薄的水在退却的地方,水像在被地吸下去,或者被一个强劲的神奇力量从远处抽走。
他们下车来,好从近处仔细看看海水这种迅速无声,令人奇怪的撤退,而且他们一步一步跟着走。在那些被淹没的放牧地里,已经有些绿色的斑点到处微微隆起,接着这些斑点扩大、变圆,成为一些小岛。这些岛很快又变成被一块块水面分割开的陆地;终而在整个海湾里形成了一场潮归大海的全面溃退。像是从大地上揭走了一方银色苫布,一幅干疮百孔,到处撕裂了的苫布,它刚刚敞露出了割过了草的大片草场,但还没有露出随即将出来的浅黄色沙滩。
大家重新上了车,全站在上面为的看得清楚些。路在他们前面变干了,马重新上路,但一直却是慢步走;由于车子的颠簸常使人失去平衡,安德烈-玛里奥突然感到德-比尔娜夫人的肩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他开始以为是一颠偶然造成的接触;可是她靠着不动,于是每次车轱轳一蹦造成的震动,使她靠着的地方一贴一松,这一震使他的身体一晃,也使得他心旌摇摇。他不敢正眼看那个年轻的女人,被这种不曾想到过的亲昵幸福得不敢动弹了;像喝醉了一样,他七上八下地想:“这可能吗?这会可能吗?是我们两个人都失去理智了吧?”
车又开始小跑了,得坐下来。这时玛里奥感到一种突然迫切和隐秘的需要,想对德-帕拉东先生表示亲切,于是留意对他讨好、对他照料。这位父亲几乎和他女儿一样喜欢听人恭维,他听任他人蛊惑,不久就笑逐颜开。
最后大家到了堤岸,于是全都朝耸立在这条直道终点沙滩上的圣-米歇尔山跑过去。朋托尔松河从路堤的左坡流过,在右边,原来长满了车夫叫做“海马齿”小草的牧场,已经让位给浸透了海水、还在渗水的沙丘。
在蓝天上高耸的建筑物越变越大,衬着苍穹,现在清晰地勾绘出了它的细部:它的钟楼和塔楼顶部,还有竖满妖魔脊饰、鬼脸花檐的修道院屋顶,这些装饰是我们的先辈按着他们充满了恐惧的信仰添加到哥特式的圣殿顶上的。
到饭店的时候将近一点钟了,那儿的午餐早已经订好了,可是为了谨慎,那位女老板根本没有将饭做好,还得等上一阵。因此上桌的时候已经很晚,大家很饿。香槟酒马上使所有的人都轻松愉快起来。
人人都觉得满意。而有两颗心则觉得幸福已将来临,快到吃甜点时了,这时酒提起的兴奋和闲聊的愉快已经使这些人身上显示了我们在美餐后兴起的生活幸福感,使我们处于样样赞成、样样接受的心态下。玛里奥问道:
“你们愿意我们在这儿一直等到明天吗?在这儿看月光准会美极了,而今晚如果能在这儿再一同进餐,那更叫人高兴!”
德-比尔娜夫人立刻表示接受;两位男客也同意了,只有瓦沙西夫人犹豫,由于她的小儿子住在家里,可是她的丈夫叫她放心,提醒她说她也常常这样不在家里。他当场还写了一封快信专递给女管家。他受了捧,觉得安德烈-玛里奥很讨人喜欢,因为他赞成修那条堤坎,而且认为实际上对圣-米歇尔山的有害影响比常说的要小得多。
吃过饭,他们就去参观那座纪念性建筑物。大家取道城根脚下。这个镇是一群中世纪的房屋,一阶一阶排列在巨大的花岗岩丘上,顶上就是修道院。镇和沙滩用一道有雉堞的城墙隔开。城墙围着这座老城向上修,有弯、有角、有平台、有哨塔,奇特之点叫人目不暇接,每个区段都向着无垠的天边展开一个新的领域。大家都不说话,吃过了这顿长长的午餐后有点儿喘不过气来,而且不管是初到或者重游都对这座令人惊奇的庞大建筑赞叹不已。在他们上面,就是说在天空里是一群由不可思议的带花岗石花饰的尖塔、由跨架在塔与塔之间的拱桥交织组成的一个综合体,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绣在蓝天缺隙上的硕大的建筑花边,从花边上涌出来,或者毋宁说正从檐槽口冲出了一队仿佛想乘风飞去的兽脸凶神大军。在修道院和大海之间的北面山腹,有一道近乎陡直的荒坡,因为长满了老树被人称作森林,它紧接着房屋的尽头,在黄色无际的沙洲上抹上了暗绿色的斑点。走在头里的德-比尔娜夫人和安德烈-玛里奥站了下来仔细观赏。她处在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种陶醉心态里,思绪麻痹地倚在他的胳膊上。她轻飘飘地往上走,准备永远同着他一块儿往上走,朝着这座梦似的神殿,还有其他一切、一切。她愿意这条陡立的坡道永无尽头,因为她在这儿感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曾有的心醉神迷。
她喃喃说:
“天哪!这多美!”
他看着她回答说:
“我只能想到您。”
她微微一笑,回答说:
“虽然我不太懂诗,然而我觉得这儿太美,因此我真觉得十分感动。”
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爱您爱得如痴如狂。”
他感到他的胳膊上被轻轻地捏了一捏,于是他们又接着往前走。
一个看管员在寺院门口接待他们。他们从位置在两座宏伟的塔楼之间、通到看管大厅去的一座漂亮楼梯上去,接着从一个大厅走到另一个大厅,从一个院子走到另一个院子,从一个禁闭室走到另一个禁闭室,一边听,一边惊奇,对任何都神往、都赞叹。大柱子的地下香客殿①真是美丽壮观,在它的大柱子上承托了上面教堂的祭坛,奇观殿整个儿是座极其漂亮的中世纪宗教军事建筑杰作,这座高达三层气势逼人的高耸哥特式文物建筑,一层叠着一层。
①圣-米歇尔寺院几经沧桑,路易十一及拿破仑时代曾用作监狱,故有禁闭室;地下香客殿的正式名称为Aquilon圣骨堂。
后来他们走到了内院。在这片被世界上所有寺庙内院中绝无仅有的、最轻盈、优美动人的柱廊围起来的宽阔方院里,他们惊讶得只好驻足不走。沿着四条长廊,排列着顶端刻着精致柱冠的纤小柱子,顶着一圈由变化万千、不断翻新的哥特式花饰组成的装饰板,是朴实的艺术家们的简洁、优雅的幻想,是他们的梦和他们的沉思,被一斧一凿刻到了石头上。
米歇尔-德-比尔娜和安德烈挽着胳膊,缓缓地绕着寺院走,这时其余的人都有点儿疲乏,只站在大门口远远欣赏。
“天哪,我多么喜欢这里!”她停下脚步说。
他回答说:
“我呀,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活在哪个世上,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我只感到您在我的身旁。”
于是她微笑着盯视着他,低声地叫了一声:
“安德烈!”
他明白她已经倾心相与了。他们没有再多说话,重新又向前走。
在两座钟楼之间,有一座封闭的凌空拱桥,当走到桥里的镂空楼梯时,他们分了一会儿心;因为走在这楼梯上面,人就像在云霄里;而走到狂人道时,他们更是大吃一惊:那是一条叫人头晕目眩的花岗岩小道,它没有栏杆,绕着塔的最高处环绕一周。
“能走过去吗?”她问道。
“这是不允许的。”导游说。
她拿出了二十个法郎,这个人犹豫了。可是全家在下临深渊、前视漠野的情况下都已经觉得头晕眼花,都反对这种冒险行动。
她问玛里奥说:
“您是不是很想去,您?”
他笑起来说:
“我走过比这还难走的通道。”
于是,不再管别的人,他们走了。
他先走到窄窄的挑檐口,紧边上就是深渊。她跟着他,沿着墙边溜,眼瞅上,免得看到在他们下面张着的大洞,她现在心里发慌,怕得快晕过去,抓紧了他伸给她的手;可是她感到了他的坚强、不畏缩、头上脚下都很稳,于是她害怕之余,又高兴之极地想:“确实,这是个男子汉。”这儿上下左右只有他俩,她和他,和海鸟一样高。他们俯视着天际,看那些白翅膀的鸟儿正在不停地忽忽翱翔,用它们黄色小眼睛搜索着下界。
玛里奥觉得她在发抖,问道:
“您晕吗?”
她柔声回答说:
“有点儿,可是和您在一起,我什么也不伯。”
于是,他走到了她身边,用一只胳膊搂着腰扶住她,这一出色的帮助使她感到彻底定了心,甚至抬起头来朝远处眺望。
他几乎抱住了她。她也听任这样,高兴有这坚强的力量保护她邀游天空,感谢他,女人浪漫式的感谢,谢谢他没有用些吻来玷污了鸥鸟式的漫游。
等到他们和那些焦急不安,心惊胆战等待着的人会齐时,德-帕拉东先生气急败坏地对他女儿说:
“天老爷,你刚才真是犯傻。”
她信心十足地回答说:
“不傻,这不成功了吗?干成了的事就从来不会是傻事。爸爸。”
他耸耸肩膀,于是大家往回走。在门口大家停下来,买了些画片,等到回到旅馆已经将近晚饭了。店老板娘建议他们再到沙滩上小作散步。她说朝海走过去,可以从大海另一边欣赏这座山,从那边看到的是它最出色的景致。
虽然疲倦了,可是这群人又全体出发,绕过城墙,他们走出去,走到了看起来结实、踩下去却叫人不放心的松软沙丘上。在那儿,脚一踩上沙丘看起来结实漂亮的黄色表层,它立刻让脚陷到腿肚子,形成一个金黄色陷人的泥坑。
从这儿看过去,修道院立刻失去了人们从坚实陆地看过去令人惊叹的海上教堂的景色,它摆出的却是一副想威胁大海的架式,加上它高大的墙垣,堞雉上杀气腾腾的-望孔,和紧紧支在工程浩大的、一直从奇形怪状的山脚下砌上来的石墩上巨大的墙垛,整个儿带上一副好战的封建庄园主气势。可是德-比尔娜夫人和玛里奥几乎没有功夫顾及这些。他们只想到他们自己,缠在他们自己互相张开的罗网里,关在与世隔绝的牢宠里,相互之间除了另一个人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等到他们重新发现他们坐到了丰盛的碗盏前面,愉快的灯光下时,他们像是方从梦中醒来。同时也发现已经饿了。
大伙围着桌子坐了很久,等到饭已吃完,大家又在舒畅的交谈里忘却了如洗月光。而且谁也没有意思要出去,谁也没有谈起出去走走。难以觉察而且快得惊人的涨潮已经水声汩汩地涌到了沙滩上,一轮满月也许正用它诗意的微明粼粼的微满上,它也许正照在绕着那座山的蜿蜒的城墙上,而且在那个浩瀚无边,沙丘上有点点星火闪烁的海湾里,满月也许正照进了海湾的唯一景色,照亮了那座修道院里往事依稀的钟楼——但是谁也没有兴致再去看看。
还没有到十点钟,瓦沙西太太已经-得支持不住了,说要去睡了。这个建议毫无反对就得到了通过。大家衷心说过了再会,就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安德烈-玛里奥很清楚他会一点也睡不着;在他的炉台上他点燃了两支蜡烛,推开窗户凝视着黑夜。
在徒劳无益的期待折磨下,他的身体整个儿变得疲弱不堪。他知道她在那儿,近在咫尺,两重门将他们隔开了,而他无法和她相聚,就像无法制止海水淹没这片土地一样。他的嗓子想放声呼喊,他的神经在熬受因无法平息的徒然期待所造成的极大苦恼,他自问该怎么办,他再也受不了随这场了无结果的幸福之夜而来的孤寂。
在城里这条弯弯曲曲的唯一道路上,这家旅馆里所有的声息都渐渐消沉了。玛里奥一直用手肘支在窗台上,只知道时间在消逝,眼瞅着涨潮泛出的一片银光,迟迟不想上床,好像他得到了一种预感,有什么好运将自天而降。
突然间他觉得好像有一只手在动他的门锁。他一震,转过身来。他的门慢慢打开了。一个女人头上披着白色花边的面罩,全身裹在一件雪白绸子的羽绒大睡袍里。她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她后边的门;接着,像没有看到他似的,径直走到壁炉前面,吹灭了那两支蜡烛。站在明亮的窗框前面的他,快活得像被雷击呆了。她因而感到,在爱情的觉醒之下,心中的雾霭也变得清朗了。
然而她睡得很好。直到贴身女仆来叫醒她,她才记得,要早起赶到那边山上去午餐。
来了一辆大四轮马车接他们走。听到马车在台阶前的砂砾上滚动的声音后,她靠到窗户上,于是立刻就遇上了玛里奥在找她的眼光。她的心略略一跳。她吃惊而且心头一紧,觉察到这颗突突跳动、使血奔流的心有异样新鲜的感受。像昨宵睡前一样,她重复默念:“我真要爱上他了!”
等到她随即面对着他时,她猜到他是这样痴情,这样为情所苦时,甚至她真想张开双臂将嘴贴上去吻他。
他们只是对看了一眼,他为这一瞥幸福得脸色泛白。
车子出发了。这是一个清新的夏日早晨,到处都是鸟雀啼啭和青春的气氛。车下了坡,驶过一条河,沿着一条小卵石路穿过许多村庄,卵石路颠簸得使马车条凳上的旅客要蹦起来。沉默了一长阵以后,德-比尔娜夫人就这条路的状况开她舅父的玩笑;这就打破了冷清清的局面,而空气中荡漾着的欢乐气氛仿佛渗到了每个人心里。
突然间,在一个村子的出口,海湾重行露出来了,但不再像昨晚那样一片黄,而是闪闪发光的明净的水,它淹没了一切。沙地、盐场,而且照车夫的说法,再过去一点连路也淹了。
那时,人们就得步行一个来钟点,直等到潮水有时间退——
[book_title]第二章 第二节
第二天早晨他们都在旅馆的门口互相见面道别。安德烈-玛里奥首先下楼,等她出来,又高兴又不安,心乱如麻。她会怎样呢?她会是什么态度呢?他们两个人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刚经历的是幸福无边的春梦还是一场噩梦?她能随心所欲地驱使他,按她的心愿将他弄得像个吸了鸦片神思恍惚的人或者在痛苦中受折磨的人。他在两辆车子的边上走来走去,因为他们将分手了,他将经圣-马洛结束他的旅行以圆谎,他们则回到阿弗朗什去。
他什么时候会重见到她呢?她将缩短她的探亲还是会延期?他真怕看到她的第一眼,听到她的第一句话,因为在昨晚的短促拥抱时,他一点没有看清她,他们也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她毫无犹豫地献身给他,只保持了一点儿羞怯,对他的抚爱既不留连也不热衷,然后她在悄悄走的时候轻轻说了声:“明天见,我的好人儿!”
这场特别快车式的奇怪的相会留给安德烈一种难以言传的男性失望之感,感到不曾收获到他认为成熟了的全部爱情果实,同时也留给他以胜利的陶醉和随之而生的渴望:不要多久就能全面制服她的自信心。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身子一震。她嗓门很高,无疑是被她父亲的什么愿望激怒了,接着,当他看到她走到了台阶的最高一级时,她还微微撅着嘴唇,表明她的不耐烦。
玛里奥朝前走了两步,她看到了他,于是露出了微笑。在她突然平静下来的双眼里流露出某种亲切的表情,很快这种表情就扩散到了整个脸上。接着,通过她迅速伸出来的温柔的手,他得到了肯定:她对自己的以身相献并非勉强也没有后悔。
“那么我们得分手了?”她对他说。
“真遗憾!夫人,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难受。”
她放低了声音说:
“这不会很久的。”
因为德-帕拉东先生朝他们走过来,她用很低的声音说:
“您告诉大家您要花十多天到布列塔尼去转一圈,可是不要真去。”
瓦沙西夫人十分激动地跑过来,说:
“你的父亲对我说些什么呀?说你要后天就走?可是你至少该呆到再下个星期一。”
德-比尔娜有点儿忧郁地回答说;
“爸爸真傻,他就不能少说两句。年年都是这样,海水总弄得我神经痛,特别难受,我是说过想走,免得要我又要养息一个来月。可是现在真不是议论这事儿的时候。”
玛里奥的车夫催他上车,免得误了去蓬托尔松的火车。
德-比尔娜夫人问他:
“那您呢,什么时候您回巴黎?”
他带点儿犹豫的样子说:
“我还不大说得定,我要去看看圣-马洛,柏雷斯特,杜阿纳耐,特雷帕赛湾,拉兹岬,潘马施,莫比汉,总之布列塔尼的有名的港岬都看看。这得花上我……”
装腔作势不声不响地盘算了一阵,他夸张地说:
“十五到二十天。”
“这真是不少日子,”她笑着说“……我呀,要是我还像昨晚那样神经痛,过不了两天我就得回去。”
他兴奋得都噎住了,真想大叫一声:谢谢!他知足地在她最后一次向他伸出的手上亲了一个吻,一个情人式的吻。
于是向瓦沙西一家子还有德-帕拉东先生千谢万谢,说了许多客套话,表达了相互钦慕之情后,便上了车子,转过头对着她,走了。德-帕拉东先生听了他的旅行日程也比较放下了心。
他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巴黎,在路上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这一整夜都蜷在车厢的角落里,眯着眼,交叉着胳膊,全身心沉浸在一件事的回忆里,除了这次现实的梦境以外,什么也不想。等到回到家,在安静的书房里刚一坐下来,他就开始焦躁难熬,那颗贪得无厌的心心急如焚,本来这儿是他常呆的:工作在这儿,写信在这儿;在他这些心爱的书、和他的钢琴、提琴的包围之中,他几乎向来是心平气静的。他觉得惊奇,自己现在怎么会对什么也没有心思,什么也不想做,怎么会认为日常生活中习惯用来散心的读书和拉琴现在不仅不足以吸收他的思绪,甚至不能使他坐定下来。他自问该干些什么才能使这种新的烦恼平静下去,打心里冒起了必须出门去走动走动的要求,这是一种从思想感染到身体的、难以解释的肉体烦躁不安,而且它就是一种单纯本能的、难以平息的愿望:要去找找并找到谁谁。
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打开门,接着在下楼梯的时候自忖;“我去哪里呢?”这时一个到现在为止他从没有注意的念头冒出来了——为了掩蔽他们的幽会,该有一个秘密住处,得隐蔽而且漂亮。
他奔走寻找,找遍了大街小巷,心神不宁地观察那些一脸殷勤的看门人,脸色可疑的女房东,窗帘不干不净的寓所,直到暮色已深的时候,他终于在奥特依区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在一座花园深处的一幢独立小屋。这座花园有三个出入口,邻近的一家地毯店答应花两天功夫给装修好。他选好了窗门市,要了些很简单的松木油漆家具,厚厚的地毯。这花园由住在一座大门近旁的面包店看管,他又和这位面包商的妻子谈妥了由她来照拂住宅的事务。他还约好了一个花匠来给沿房子的周围种满鲜花。
所有这些安排把他在这儿一直留到八点钟,当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时看到在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张电报,他的心卟嗵一跳,打开一看,里面是:
“我将于明晚回家。续候通知。”
他还不曾给她写信,因为她要离开阿弗朗什,他怕他的信会误投。他一吃过饭就坐在饭桌上给她描述他心中的感受。这事又费时间又难,因为任何词汇、语句、概念对他都显得太软弱、贫乏、可笑,不足以精确表达这样体贴、热情的恩宠。
他早晨醒来时接到了她的信,肯定了她将在当晚到家,信里还要他几天之内不要将这事告诉别人,让人家真正相信她还在旅行。她还邀他早晨十点左右到瑟纳河上瓦窑公园的“散步平台”①去散步。
①法国公园中常有一片用墙围土筑高的平坦地带,可以俯瞰附近风景,供散步浏览。
他早一个钟头就到了那里,于是他闲荡在大花园里,从那儿走过的只有些赶早的行人、赶着去左岸政府部门上班的小官僚和各种工人。看到这些脚步匆匆,为了一日三餐而奔走,从事叫人头昏脑胀工作的人,他体味到了一种经过考虑而得的愉快,他感到自己的生活真是幸福优越,与世无争,真禁不住想感谢苍天,因为对他而言,上帝大不了是个乱施晴雨,对岁月和人生居心不良的主人。
离十点还有十来分钟的时候,他又走上平台,密切注意她的来临。
他想,她也许会要迟到的。刚听到邻近一座大建筑物上的钟敲过十点,他就听到远远有人的脚步声。匆匆地穿过公园走来,像个赶着去上班的工人。他犹豫了一下。是她吗?他认出了她的步伐。可是奇怪,她的气派改变了,穿着一件暗色简朴的服装。然而她笔直朝着上平台的台阶走过来,好像她久已惯于这样。
“瞧,”他想,“她大概常时喜欢到这儿来散散步。”他看着她提起裙子迈上第一个石级,而后敏捷地跨上了其余几级。于是他迅速地朝前迎过去好快些见到她。她在跨上平台时对他亲切的微微一笑,可是笑里也带着点儿不安。她说:
“您大不谨慎了。不能这样暴露自己。我几乎在利沃里街就看到了您。来,我们到那边去找张椅子坐下,在橘树园后面。以后该在那里等我。”
他忍不住要问:
“那您常来这儿?”
“是的,我很喜欢这个地方;而且因为我是作清晨散步,我到这儿来作早晨锻炼,一边看看风景。这儿风景很好。而且这儿从来碰不到什么人,要是到森林公园①去那就不可能。可不要泄漏这个秘密。”
①巴黎当时有两大森林公园,此处当指布洛涅森林公园,为有钱人郊游之地。
他笑着说:
“我一定保密!”
一只纤秀的手伸了过来,他偷偷地握住了这只手,藏在他的上衣褶缝里。他叹口气说:
“我多么爱您!我等您等得太苦了。您接到了我的信吗?”
“接到了,谢谢,真叫我十分感动。”
“这样说来,您不曾对我生过气?”
“真没有。为什么我会呢?您真的很体贴人。”
他想找到些热情的、充满了感情和感激的动人词句。可是没有找到,而且也太感动,耐不住选字择句,他就反复说:
“我多么爱您!”
她对他说:
“我要您到这儿来,因为这儿有水有船。这可和森林公园那边完全不同,虽然那边也不错。”
他们在沿河一直都有的石栏杆附近,找了一张孤零零的、从哪个方面都看不见的凳子坐下来。这时候,这一长条平台上仅有的人就是两个园丁和三个看孩子的保姆。
他们能听到,在前边脚下的码头上有些看不见的车辆在隆隆响过去,在紧靠着散步场所那面墙的人行道上,也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们一同面对着这片从圣路易岛和圣母院培群直到默东丘①的巴黎美景,仍然找不到他们想说的话题。德-比尔娜太太反复说:
①默东丘地位于瑟纳河上,距凡尔赛十一公里,是座纺织工业城,亦以古迹名胜著称,附近森林茂密。
“这儿真是怎么看怎么美!”
可是他突然记起了那次在修道院塔顶作天际游的令人激动的往事,于是沉湎于对逝去激情的惋惜之中。
“啊!夫人,”他对她说,“您还记得我们在‘狂人道’上的翱翔吗?”
“记得。可是时候一久,现在我想起来却有点害怕了。天哪,要是我再重游,真不知会多么头晕目眩!我当时完全被广阔的天空、太阳和海所陶醉了。瞧,我的朋友,我们目前风光多么出色。我太爱巴黎了,我。”
他吃了一惊,隐约地感到那回在她心上出现的那种心情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喃喃说:
“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只要我是在您身旁。”
她握住了他的手,没有回答。这时候,这轻轻一握也许比一句甜言蜜语更使他心里浸透了幸福,使他一直压抑在心里的痛苦减轻了,他终于能说话了。
他用些几乎是一本正经的字慢慢告诉她,他永远将生命献给她,听任她的调遣,做能使她高兴的事。
她是感激的,但她是当今多疑时代培养大的女儿,摆脱不了伤人的讽嘲习惯,她带着微笑回答他说:
“您别保证得那么绝对。”
他转过身,正正地对着她,用深刻锐利的眼光一直看到她的眼底。他重说了一遍他刚才对她说的话,而且更长更炽烈、更富于诗意。他将往日在那些热情洋溢的信里写下的一切,用这样坚定的热情表达出来,以致她听得像在香雾缭绕之中。她觉得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每根纤维都受到了这张爱慕者的嘴的抚摸,胜于她有生以来所曾拥有。
等到他说完了,她率直地回答他说:
“我也是,我深深爱着您!”
他们握着手,像那些在乡间道路上并排走过的男男女女一样,他们现在视线迷离地看着在河上滑行的汽艇。虽然在巴黎,在远远近近绕着他们回荡的无边嘈杂声中,在这种充满了社交氛围的生活中,他们是与世隔离的,比他们在凌空高塔之顶的那一次还要与世隔绝;有几秒钟他们真是完全忘记了在这尘世之中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东西。
是她首先恢复了现实感和对时间流走的感觉。她说:
“您愿意我们明天再到这里重聚吗?”
他想了一会儿,于是有些对自己的要求不好意思地说:
“好的……好的……当然……可是我们不能在别的地方再聚吗?……这地是僻静……然而……谁都能到这儿来。”
她迟疑了一下:
“这是对的……而且您至少得有十五天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才能使人相信您的旅游。我们相会而不让别人知道您在巴黎真是奇妙。可是这一阵我不能接待您。这样……我想不到……”
他有点儿脸红,又说:
“我也不能请您到我家里去。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办法,别的地方?”
她是一个讲求实际高度理智而不忸怩作态的女人,既没有吃惊也不觉得受了冒犯。
“那也行,”她说“只是得有时候仔细想想。”
“我考虑过了。”
“已经办了?”
“是的,夫人。”
“说说?”
“您知道奥特伊区老场街?”
“不知道。”
“它通到图纳米路和让-德-索热路。”
“接着说吧!”
“在这条街,更恰当地说在这条巷子里有个花园;花园里有一幢小屋,还可以从我刚才告诉您的另外那两条路出进。”
“接着说吧!”
“这房子盼您去。”
她开始想了想,而后一点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地提了几个女人特有的细致问题。他解答了,看来使她满意,因为她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好吧!我明天去!”
“几点?”
“三点。”
“我在七号门牌大门后面等您。请别忘了。只要走过时拍拍门。”
“好的,再见,我的朋友,明天见。”
“明天见。再见,谢谢。我真爱您!”
他们站了起来。
“别陪我,”她说,“在这儿呆十来分钟,而后您从码头上走。”
“再见。”
“再见。”
她走得很快,带着一副那么老老实实不引人注意的神气,而且那么仓仓促促,实足像个精明勤俭的巴黎姑娘,一副规规矩矩去上班,在马路上快步走的神气。
他心里七上八下,怕房子明天准备不好,让车把他送到了奥特依区。
可是他发现满屋都是工人。墙已经糊上了墙纸,地毯也铺到了地板上。人们到处在敲敲打打,洗洗刷刷。花园够大而且雅致,是一座老公园的旧址,有几棵巍峨老树,几处茂密如林的树丛,两间花坞,两片草坪和一些曲曲弯弯绕行于花坛与树丛之间的小道。邻近的花匠已经来种了些月季、香石竹、天竺、木犀草等等,还有二十种别的经过小心培植的植物,有的经过促开,有的延缓了花期,这样使得一片荒芜地里的花圃能在一天之内改造成为怒放的花坛。
玛里奥高兴得像是当着她的面赢得一个新的成就,在得到地毯商发誓保证明天上午将所有的家具统统就位以后,他就到各种商店里去采购小摆设,想把室内布置得花团锦簇。他为墙壁选了近日从名画上翻拍的出色照片,为壁炉和桌子选了德克厂的彩釉陶器,还有几件女人们常爱随手可用的东西。
他这一天就花掉了两个来月的收益,而且他花得满心高兴,想起十多年以来,他就一直节约,倒不是为了积蓄,而是没有必要花,正好现在可以像个大爷似地花钱。
第二天一早,他又到这间小屋里,调度安排已到货的家具,并亲自爬上梯子去挂灯,给帷幔和地毯熏香。在狂热激动和欣喜若狂的心态下,他觉得做的是最有趣的事,是他从没有做过的最美妙的事。每分钟他都在看钟,推算距离能见到她进来的时间还差多久,他催促工人赶快,为了要弄得好一点,把东西安排布置成最独到的格局而心神不定。
为了小心谨慎,在两点钟以前他就遣走了所有的人。于是在长短针慢慢地走完钟面最后一周的这段时间里,在这座静悄悄的房子里,这个等待毕生最大幸福降临的地方,他独自一人从卧室走到客厅,高声说话,胡思乱想,伴着他的梦想津津有味地享受他从未当过如痴如狂的爱情欢乐。
他随后走到了花园里。阳光透过树叶照到草地上,照到月季花坛上,那花坛的圆形的格局叫人喜爱,真是上天也支持装饰这次幽会。最后他躲到了大门后面,不时打开一点儿门看,怕她弄错了地方。
敲三点钟了,立即有十来座教堂和工厂的钟也重复响了起来。他手里拿着表等着,当他耳朵贴着的门板上响起两短声轻轻的敲门声时,他惊得一震,因为他一点没有听到胡同里的脚步声。
他打开门:果然是她。她也吃惊,看了看。她先用不放心的眼光观察了那些最邻近的房子,于是放了心,因为住在那儿的几家朴实小商人里,她肯定一个人也不认识。接着她抱着高兴的好奇心细看这个花园,最后她将刚脱了手套的两只手背伸到她情人的嘴巴上,接着又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每走一步就说:
“天哪!多漂亮!真想不到,真叫人喜欢!”
看到了太阳透过树杈间的一个窟窿照到的月季花坛,她喊起来:
“这真是神仙世界,我亲爱的朋友!”
她采了一朵吻了一吻插到她的上衣襟。接着他们就进到房子里;她显得那样高兴,使他真想跪到她的跟前。虽然他心灵深处有点感到她应当多注意些他,而不是这个地方。她环视了一下自己周围,激动高兴得像一个在搬弄新得到的玩具的小姑娘,而且处在这座她的妇人贞操的漂亮坟墓里,毫无不安,她带着一个受人奉承的行家满意心情品味欣赏这房子的风格。来的时候,她曾怕这房子平庸、帘帷灰暗变色,为别的幽会已经弄得乌烟瘴气。所有这一切正相反;新、意想不到、有情趣,是专为她安排的,而且花了不少钱。他真合乎理想,这个男人。
她转过身来对着他用令人陶醉的召唤姿势举起了一对胳膊,于是他们闭上了眼紧紧搂在一起吻了又吻,从中得到奇异的幸福与消魂的双重感受。
在这座寂静无垠的别舍里,他们脸贴脸、身体贴着身体,嘴对着嘴地过了三个小时,安德烈神魂颠倒灵肉不分。
在分手以前,他们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在一间花坞里坐下,在那里面,不管从哪边人家都看不见他们。安德烈感情洋溢,对她说话时像对着一个为他从神坛上走下来的菩萨。她用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气听着他说。遇到那些使她倦厌的人访问过久时他曾常常从她的眼神里看到过这类神气反映出这种厌烦。她脸上带着多少有点勉强的温柔的微笑还握着他的手,她一直紧紧地握着,但也许主要是无意识过于有意识。
她大概一点也没有听他,因为她在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时就在半当中打断了说:
“我现在非走不可了。我得在六点钟的时候到德-伯拉加奈侯爵夫人家去,我会到得太迟的。”
他十分小心地把她领到她进来时他开门的地方。他们互相拥抱接吻之后,于是朝着马路偷偷看了一眼,她就贴着墙根走了。
等到只剩了一个人,他突然感到了一阵空虚袭来,这是那种拥抱之后消失不见了的女人留给我们的空虚,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我们心上撕开的奇怪的小裂口。他觉得像被遗弃了,孤孤单单,什么也没有从她那里得到。于是他开始在沙砾的小径上徘徊,边想着现实与期望之间的永恒矛盾。
他在这里一直呆到晚上,才慢慢地平静下来;现在他远比她投入他的怀抱、献身给他之前更忘我地钟情于她;后来他回到了他的寓所,可是食不知味,接着又开始给她写信。
第二天的白天对他显得真长,而晚上则成了漫漫长夜。他继续给她写信。她怎么一点不答复他,一点不要求他说呢?第三天早晨,他接到了一个电报,约定下一天在同一时间幽会。这张小小的蓝纸条立刻将他开始遭受的等待之苦中解脱出来。
和第一次一样,她来得准时,亲热,带着微笑;他们在奥特伊区那座小房子里的会面和第一次完全一样。安德烈-玛里奥开始时有些吃惊,而且隐约有些心情不宁,因为在感到她走近了时,没有出现前次他曾感到过的相互之间的狂炽热情。但是他更沉迷于肉欲,渐渐忘却了所期待的控制她的梦想,而沉湎于略有不同的已经得到的占有了她的幸福之中。他是由于爱抚而依恋她,这是最可怕的绳索,比什么都结实,一旦拴好了,而且紧到使一个男人的肉体勒出血时,就将永世无法解脱。
二十天过去了,这么甜蜜!这么无忧无虑!在他心里,就像应该这样永无尽期。他该水远保持这样;不和任何人见面,只为她活着。他处于才思贫乏却又多愁善感的艺术家心态里,一直苦于等待,产生了要去过离群索居、埋名隐姓幸福生活那种不可能的愿望。
她三天三天一来,没有阻碍;看起来,她受到了这种幽会乐趣的吸引,受到这座成了奇花异草花房的小房子的魅力吸引,还受到这种几乎说不上危险,因为没有谁有权跟踪她,而且充满了神秘感的新鲜爱情生活的吸引,这种新鲜情趣来自那位情郎俯首帖耳而且日益温存的蛊惑。
后来有一天,她对他说:
“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您该重新露面了。您明天该到我家中去过下半天。我已经宣布过您回来了。”
他有些惋惜地说:
“唉!为什么这么早?”
“因为万一人家知道您在巴黎,您在这儿出现就变得很难解释,无法不让人产生种种假设。”
他承认她有理由,同意明天到她家里去。他接着又问她:
“您明天接待客人吗?”
“接待,”她说,“而且还有个隆重节目。”
这个消息使他不高兴。
“那类节目?”
她高兴地笑起来。
“我说了好多奉承话作代价,才得到马西瓦的同意在我家里首演他的作品《迪东》①,这是古代的情诗。伯拉加奈夫人自认她是德-马西瓦的唯一保护人,这次可气坏了。然而她仍得来,因为她得唱。我有本事吧?”
①迪东亦名艾里沙,为梯尔王之女,夫为其弟所杀,迪东携财物逃至迦太基。出货购地立迦太基城,迅速发展繁荣。当地原酋长逼婚,迪东自刎死。
“您会有很多客人吗?”
“啊,不多,几个知己朋友。您差不多都认识。”
“我能不能免了不去参加这次聚会?我单独呆着真舒服。”
“啊!不,我的朋友。您得明白,我宝贝的是您,比谁都不一样。”
他一阵心跳。
“谢谢,我会去。”——
[book_title]第二章 第三节
“您好,亲爱的客人。”
玛里奥注意到了这不变是在奥特伊区时用的“亲爱的朋友”,而且握手也很短促,这是那种忙于社交活动、紧张激动的女人的匆匆一握。他朝着客厅走过去的时候,德-比尔娜夫人则朝着十分漂亮的普里厄夫人走过去;后面这位大胆的袒胸露肩和她的极力模拟雕塑形态,使她赢得了一个略带嘲讽意味的绰号“女神”。她是一位法兰西大学院语文学院的院士的妻子。
“啊,玛里奥,”拉马特喊起来,“您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人家以为您死了。”
“我刚从菲民斯太尔①旅游回来。”
①FINISTERE为法国下不列颠地区所属一省,濒大西洋,为一半岛。意译为“地之末端”,与玛里奥实际所去的诺曼地相距甚远。
他在谈他的印象时,这位小说家打断了他的话说:
“您认识德-弗雷米纳男爵夫人吗?”
“不认识,只是面熟,可是人家常给我说起她。说她很怪。”
“怪女人里的冒尖人物,可是有她的风趣,一大堆奇妙的现代意识。您来,让我给您介绍。”
他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一个常被人比作布娃娃的年轻女人旁边,一个脸色苍白很可爱的金发娃娃,简直是魔鬼亲手塑造出来害死长胡子的大孩子的!她的眼睛细长成缝,像要向上飞起来,有点中国人的味道;珐琅蓝的眼珠在两片很少张大的眼睑之间游弋,慢慢张阖的眼睑生来就爱不断垂下来,掩住这位尤物的秘密。
她颜色清淡的头发闪显出银色的丝光,薄薄的嘴唇像是由工笔画家画上了以后由一个金银首饰工用轻巧的手刻开的。这位患神经官能症的女孩子从嘴唇间传出来的声音像水晶般清脆嘹亮,她那些想法以独出心裁的花招刻薄得出人意料,她还有冷若冰霜而致命的魅惑力,她凭着这种声色不动、错综复杂的天赋,扰得周围人物的情欲和心情激荡不已。在整个儿巴黎她被认为是上流社会交际界中最怪诞的女人,也是最才智横溢者;但是没有人真正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想的是什么,做的又是什么。她一般居高临下地对男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的丈夫也是一个谜,一个和蔼可亲的大阔佬,他像什么也没有看到。是他瞎了还是他漠不关心,还是纵容她?也许她确实除开那些怪诞行为之外,没有什么需要他观察的,而且很可能,他对那些怪诞行为也感到有趣,而且所有的议论纷纷都朝着他去。有些很恶毒的谣言也是对着他的,甚至暗示他从她妻子道德败坏的秘密上赚钱。
在她和德-比尔娜夫人之间,有天性的相吸之处,也有冷冷的妒嫉,往往经过一段亲密无间的日子,跟着又是一段凶狠敌对的时期。她们相互喜欢,相互猜忌,又相互观察,像一对专业的决斗者,相互钦佩又想要互相厮杀。
这时候,这位弗雷米纳男爵夫人正得意洋洋。她不久前刚打赢过一个胜仗,一个大胜仗:她打垮了拉马特;她把他从她的敌人那儿俘虏过来,让他疏了关系,收容到她招来的随从队伍里,公然奴役他。这个小说家像是由于他从这个不可思议的尤物处得到的种种发现,而被控制住了,陷进了困惑之中,受到了蛊惑,变傻了;他忍不住对谁都谈这个女人,对这件事人们早已议论纷纷。
在他介绍玛里奥的时候,德-比尔娜夫人的眼光从客厅的另一头扫到了他身上,于是他微笑着、对着他这位男朋友的耳朵说:
“您瞧,这儿的那位女王不大高兴。”
安德烈抬起了眼睛;可是德-比尔娜夫人已经转到了从卷起的门帘下出现的马西瓦身上。
伯拉加奈侯爵夫人几乎一步不离,紧跟在马西瓦的后面,以致使得拉马特说:
“瞧!我们听的将只是《迪东》的第二次演奏会,第一次可能已在侯爵夫人的车厢里演过了。”
弗雷米纳夫人加上一句:
“我们的朋友德-比尔娜可真是丢了她收集品中最漂亮的珠宝。”
玛里奥心里顿时冒起了一股怒气,对这个女人的一种憎恨,还有对所有这些人的突然恼怒,对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思想、他们的品味,他们无聊的倾向,他们玩偶式的娱乐。于是乘着拉马特弯下身子对这年轻女人说悄悄话时,他转过身来溜开了。
美人勒-普里厄夫人在他前面几步外一个人呆着。他走过去和她招呼。按拉马特的说法,在这种前卫式的环境里,这位是个旧把戏。年轻、高大、漂亮、轮廓十分端正,头发栗色,云鬓如火。她态度和蔼,以她的安详亲切的魅力,以平静智慧的打扮,以一种藏在诚挚朴素感情下面的积极助兴的愿望吸引人。她有坚定的拥戴者,她小心保护他们别暴露在危险的对手前面。她的家满足于作为至交的小圈子,这圈子里的人也众口一词地夸那位丈夫的美德。
她和玛里奥谈起来了。她很欣赏这个人的含蓄和智慧,别人不大议论他,也许他比别人都更值得器重些。
最后几位被请来的客人到了。那位胖子弗莱斯耐喘着气,还在用手绢再一次擦他那个老发亮的热脑袋;接着是汲汲于名利的哲学家乔治-德-麻尔特里,又接着是德-格拉维男爵和德-马朗坦伯爵一起。德-帕拉东先生陪着他的女儿为这次聚会热情接待客人。他对玛里奥关心备至。可是玛里奥心头沉重地看着比尔娜夫人来来去去忙乎别人而不是他。确实有过两次,她曾远远地对他抛过来迅速的眼风,意思说“我想着您”。可是那么短促,他也许误会了它们的意思。此外,他不能不注意到德-拉马特对德-弗雷米纳夫人的积极殷勤劲头惹得德-比尔娜夫人发火。他想:“这只是对卖弄风情的气恼,是一位沙龙女主人对被偷走了一件希罕小摆设的猜忌。”然而他已经感到痛苦,他尤其痛苦的是观察到:她在不断偷偷地用掩饰了的方式看他们,而对看到他,他自己,坐在勒-普里厄夫人旁边却毫不担心。这是由于她控制住了他,她对此有把握,而另一位正从她这儿溜走。那么对她说来,这份爱情,昨天诞生的爱情已经变成了“这算个什么呢”,又有谁能不让她心里还有别的念头继续存在呢?
德-帕拉东先生请大家安静,于是马西瓦打开了钢琴,德-伯拉加奈夫人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走到琴旁边,因为她马上就该歌唱迪东的激情。这时那张门又推开了,走进来了一个年轻人,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高大英俊,长着鬈髯和短短的鬈曲金发,一副纯粹的贵族气派。连勒-普里厄夫人似乎也动容了。
“这是谁?”玛里奥问道。
“怎么,您不认识他?”
“真不认识。”
“罗多尔夫-德-伯恩豪斯伯爵。”
“啊,那位和希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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