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我嫁给了一个死人
[book_author]伍尔里奇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0487
[book_dec]《我嫁给了一个死人》是美国犯罪作家康奈尔·伍尔里奇1948年创作的小说,讲述被男友抛弃的海伦,绝望地搭上一辆告别过去的远行列车,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在火车上,她巧遇一位同样身怀六甲的年轻少妇,两人的人生境遇虽然天差地别,但彼此却短暂温暖了这孤独的旅程。谁知这段巧遇竟因一场意外改变了两人的命运,某段美丽而惴栗的人生于此展开……《我嫁给了一个死人》让一场火车灾难产生“浴火重生”的新生命,让一个人能成为他所偶识的另一个人;车祸过去,新人于此诞生,带着全新的身份以及全新的前途,带着不可测的发展与极危险的因子,这个新人将要重新面对某人的过去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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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引 子
考尔菲尔德夏日的夜晚令人心旷神怡,四下飘逸着一股缬草、茉莉花、忍冬和红花草的清香。我老家那儿的星星令人觉得冷峻和遥远,而这儿的星星却跟那儿完全不同,它们是那么温馨可爱,看起来就低垂在我们的头顶之上,离我们真近。微风轻轻拂动打开着的窗户上的窗帘,风儿轻柔得就像一个幼儿的甜吻。如果细细聆听,你可以听到,在微风的吹拂下,阔叶树的树叶发出了绵绵的絮语声,接着,它们重又静静地进入睡乡。屋里射出的灯光落在了屋外的草坪上,把草坪划分成一块块长条。万籁俱寂,一片平和安详的静谧。噢,是啊,这考尔菲尔德夏日的夜晚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
但这样的夜晚不属于我们。
还有冬天的夜晚。秋天的夜晚,以及春天的夜晚。都不属于我们,不用于我们。
我们在考尔菲尔德的房子也是那么舒适愉快。每天,不管在什么时候,蓝绿色的茵茵草坪总显得像浇过水一样。喷洒器露在外面的闪闪发亮的转轮总是在转呀转,不停地转着,如果凑近它们,凝神盯着这些转轮,便可以看到眼前会出现道道彩虹。还有那有着急转弯的干净的车行道。雪白的门廊支座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那么眩目。走进屋里,只见一道从上到下的乌黑光亮的楼梯,两旁是弯曲匀称的白栏杆,跟楼梯一样显得十分高雅。年代久远的打蜡地板十分光亮,停住脚便可闻到一股蜡和柠檬油的清香。豪华气派的绒毛地毯。每当你回来后,几乎走进每一个房间,都有一把受人欢迎的椅子像一个老朋友一样,邀请你在它上面坐上一会。到这儿的人一见到这幢房子都会说,“还要再奢求些什么呢?这就是一个家,一个家就该是这样。”是啊,我们在考尔菲尔德的这幢房子是那么令人愉快舒适。
但是它也不属于我们。
我们的小宝贝,我们的休,他和我的。看着他在考尔菲尔德一点点长大,在有朝一日属于他的这座房子里,在有朝一日用于他的这个城镇里,一点点长大;看着他迈出摇摇晃晃的第一步——这就意味着如今他会走路了;听到从他嘴里咿咿呀呀地说出的每一个新词儿——这意味着如今他又会多说一个词儿了,他会说话了,是多么令人欣喜啊。
然而,从某种角度说,就连他也不属于我们。就连他似乎也是我们偷来的,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用某种我说不清的方法偷来的,反正我总觉得这一切有一种糊里糊涂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是某种我们没资格享有的东西,一种根本不该归我们所有的东西。
我是那么爱他。我这会儿说的是这个叫比尔的男人。他也爱我。我知道我爱他,我知道他也爱我,我不可能怀疑这一点。然而,我也确信无疑,有朝一日,也许是今年,也许是明年,他会突然整理好他的东西,就此离开我一走了之。尽管他不想这样做。尽管那时他依然还爱着我,就像现在我在说这话时他确实很爱我一样。
反过来,假如他不这样做,那么我也会这么做的。我会拿起我的旅行包,走出大门,不再回返。尽管我并不想这样做。尽管到那时我依然还爱着他,就像我这会儿说这话时一样地爱着他。我会放弃我的这个家。我会离开我的小宝贝,让他一个人留在这个有朝一日会属于他的家里,我还会把我的心留在这儿,留给我的心之所属的这个男人(我怎么可能带着我的心离开这儿呢?),然而不管怎样,我会离开,我将从此不再回返。
我们一直为这事而苦苦挣扎。这事把我们弄得好苦啊,我们全都知道我们挣扎得有多苦。这件事无时无处不在。我们曾把它赶走,我们曾把它赶走了一千回,可只要一个眼色,一句话,一个闪念,它便又回来了。它就待在这儿。
我这么对他说实在是于事无补,“你没干过这事。你已经告诉过我一回。一回就够了。现在就不必再去重复它了,够晚的了。我知道你没做过。噢,亲爱的,我的比尔,你没有撒谎。你没有撒谎,不管是在钱的问题上,在名誉问题上,还是在爱情上——”
(可这不是钱的问题,不是名誉问题,也不是爱情问题。这是个特别的问题。这是谋杀。)
在我不相信他的时候,这么说根本于事无补。在他说起这事的时候,我或许会相信他。可过一会儿,一小时,一天,或是一星期后,我就又不相信他了。这样根本于事无补,因为我们并不只是在一起生活一会儿,我们根本不可能这么做。还有那么多的时光,那么多小时,那么多星期,天哪,那么些年。
每回,在他说起这事时,我知道并不是我干的。我就知道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真太清楚了,我知道。那剩下的就只能是——
每一回,在我说起这事时,或许他也知道并不是他干的(但我不可能知道这一点,我不可能知道;他根本没法让我知道)。对此他也知道得很清楚,那么清楚。那剩下的就只能是——
没好处,一点没好处。
六个月以前的一个晚上,我跪在他面前,我的小男孩就在我们中间,就在我曲着的膝上。我把手放在孩子头上,我就这么向他发誓。我把嗓门放得很低,这样孩子就不会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以我的孩子起誓,比尔,我把手放在我的孩子的头上起警,我没干过那事。噢,比尔,我没干过——”
他将我扶起来,把我抱在怀里,紧紧贴住他。
“我知过你没干过,我知道。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我还能用别的什么法子告诉你呢?来,帕特里斯,倚在我的心口上。或许这要比我对你说什么都强——听听这颗心在说些什么,你就不明白它是相信你的吗?”
有一会儿,我是相信了,就在我们缠绵爱恋的那一回儿。可接着这一刻过去了,这一刻总要过去的。他也已经在想了,“可我知道那不是我干的。我完全知道那不是我干的。那剩下的就只能是——”
尽管他的胳膊比以往更紧地搂住我,他的嘴唇在吻去我眼中流下的泪水,他已经又不相信了。他已经不相信了。
这事真是毫无办法。我们给揪住了,我们给圈住了。每次这个怪圈这么邪恶地转下一圈,我们就给圈在里面,没法逃脱。因为如果他是无辜的,那么这事必定就是我干的。假如我是无辜的,那么这事必定就是他干的了。不过我知道我是无辜的。(而他或许知道他也是无辜的。)真是毫无办法。
要不,由于我们拼命想摆脱这事,结果弄得自己精疲力竭,这时我们便会不顾一切地为这事而大干一场,只想别放过它,跟它同归于尽,就此一了百了。
有一回,由于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长期折磨人、让人看不见、却死缠住我俩不放的事,他突然从他坐的那把椅子里跳起来,尽管在此前的一个小时里我们两人一直没说过一句话。他一直在假装看书,其实却一点没看进去,他像扔一块砖头一样把书远远扔出去。他那么狂怒地跳起来,似乎准备朝他看见的在自己面前的什么东西扑过去,跟它干上一仗似的。我的心也随之怦怦乱跳。
他猛地跑到房间最远端,在那儿停住脚——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他握紧拳头,抬起手臂,朝房门猛地睡去,只是由于门板很厚,他才没把门捶破。然后他以一种绝望的表示反抗的模样大声叫起来:
“我才不在乎呢!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听到了吗?没什么了不起的!人家以前已经这么干过了。干过多次了。然后他们不也过得好好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他这人坏透了。他活该。根本不值得再去为他多费心思。全世界都是这么说的,人们如今还是这么说。他根本一点不值得我们为他去这么苦熬——”
说罢他毫不在乎地随意给我俩各倒了一杯酒,捧着酒杯向我走来。我很理解他,很同意他的看法,我站起身,向他迎去。
“喏,拿去。为这事干杯。把它一起喝下去。让它就此过去。我们中有一人确实做过这事。一点没关系。反正干也干了。让我们就这么生活下去吧。”
接着他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胸口,“行了,是我干的。这事就是我干的。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唉,总算过去了——”
突然,就在这时,我们彼此的眼光已看透了对方,酒杯举了一半便停住了,手又放了下来,它又回来了。
“可你并不相信,”我十分沮丧地低声说道。
“你也一样,”他像遭了一击,大口喘着气。
噢,每件事里都有它,它无处不在。
我们已经躲开了,可不管到哪儿,它总在那儿。它在湛蓝的路易丝湖深处,它在比斯坎湾上空那朵朵白云里。它随同圣巴巴拉海峡的激浪一起无休止地翻滚不息,它就像一朵比别的浪花更黑的浪花,偷偷地躲在百慕大海岸边的礁石中。
我们回来了,可它依然同我们形影不离。
它就在我们看的那些书的字里行间。它黑黝黝地突现在那儿,使其余的字行都变得模糊不清。“这会儿,在我看书时,他是不是正想着这事呢?就跟我一样?我才不会抬眼看他呢,我只让自己的眼睛盯着这本书,可是——他现在是不是正想着这事呢?”
早晨,它就是那只握着咖啡杯、从早餐桌伸过来、把杯子凑近咖啡壶的手。依稀之中,这只手好像沾满了血,通红通红的,然后又变得十分苍白,就像原本那样。要不就相反,它是握住咖啡壶在倒咖啡的另一只手;而这都取决于看着这一切进行的人当时坐在餐桌的哪一边。
一天,我看见他的眼光落在了我的手上,于是我知道他这时在想些什么。因为在前一天,当我看着他的手时,我的眼光同他现在的一模一样,而且我当时一直在想的就同他现在想的一样。
我看见他很快地闭了一下眼睛,想去除这种令人恶心的幻觉;我知道他这么做表达的意思,我也闭上了眼睛,想驱走自己脑中的这一意识。随后,我们两人一起睁开了眼睛,朝对方笑了一笑,算是告诉对方什么也没发生过。
它就在我们在电影院里看的银幕上的一幅幅画面里。“我们走吧,我真——看腻了这种电影。你呢?”(这时电影正放到一个人准备去杀死另一个人的情景,马上,他就知道这事又要回来了。)可是尽管我们起身离开了电影院,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知道我们离开的原因,我也知道。即便当时我还不太明白,可这个事实——我们离开的这一事实——也已经告诉了我。这一来,这种防备措施全然无用。它又回到了我们的心中。
话又说回来,离去总比留下更明智。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它一下子又来了,来得那么突然,预先没有一点警告,令我们猝不及防,我们无论如何都没法及时回避。我们当时正背朝着银幕,还只是顺通道往外走去,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声,接着听见一声指责的呻吟,“你——你杀了我。”
在我听来,这就像是他的声音,他正在对我们说话,对我们中的一个在说话。此刻,我觉得,观众席上的每个人都掉转头向我们看来,他们全都在盯着我们,带着一种公众在他们中有一人被指认出来后表露出的超然好奇的神态。
一时间,我的两腿好像一步也走不动了。我踉跄了一下,似乎就要无助地倒在铺着地毯的走道上。我转身看着他,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会儿他的头缩进两肩,低了下来,表现出一种戒备的样子。而向来他总是把头抬得那么高、那么挺。过了一会儿,他的头又挺直了,可就是有那么一刻,他的头低下了,而两肩则耸了起来。
这时,他似乎意识到我需要他,或许是因为他需要我,他伸出手搂住了我的腰,就这么搀扶着我走完了余下的那段通道,让我稳定下来,撑了我一把,而没有真正把这事全丢给我。
到了休息室,我们两人都脸色苍白。我们都没看对方,是休息室墙边的镜子让我们看到了彼此的脸色。
我们从不喝酒。我们很明白不该喝。我想我们都意识到,与其以胆怯的心情去关上这扇门,还不如让门开得更大,就让所有的恐惧都进来的好。不过在这个特别的夜晚,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们出来时,他说,“你想喝点什么吗?”
他没有说一杯酒,只是说“喝点什么”。不过我明白这个“喝点什么”是什么意思。“行啊,”我悄悄战栗了一下。
我们甚至没等回到家里后再喝,那样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我们进了电影院旁边的一个酒吧,在吧台前站了一会,我们两人同样急急忙忙地喝下了一点东西。三分钟后我们就又出了酒吧。然后我们钻进汽车,一路开回家里。整个这段时间里,我们没说过一句话。
它就在我们给对方的那个吻里。不知怎的,它正好就落在了我们两人的嘴唇间,每一回都是如此。(我吻他吻得太热烈了吗?这时他会不会就此认为我又原谅他了?我吻他吻得太无力了吗?他会不会据此认为我这时又想起了那件事?)
它无处不在,它无时不在,它就是我们。
我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我只知道它的名字,人们把它叫做生活。
我真没把握该如何来玩这种游戏。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从来没人告诉过任何人。我只知道我们一定是玩得不对。我们在玩的过程中破坏了这种或那种规矩,当时却根本就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种游戏的赌注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把这些赌注全输光了,它们不再属于我们了。
我们已经输了,我就知道这一点。我们输了,我们输了。
[book_title]第一章
门是关着的。瞧上去这扇门始终都是那么冷漠无情,似乎它会永远这样紧闭着。似乎世上没什么能使这扇门重新打开。每扇门都能表达出各种不同的意思。这扇门也不例外。它是木然的,是无生命的;它不通向任何地方。它不像别的门那样是一件事情的开始。它是某件事情的结束。
门铃上方有一个金属的长方形小架子,固定在门的木框上,本意是插姓名牌用的。现在里面是空的。姓名牌不见了。
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纹丝不动。她的样子就跟一个人已经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一样;站了那么长时间,让人已经忘记挪动了,变得习惯而不想移动了。她的手指按向门铃,可门铃根本就按不动。任什么压力也不起作用了,门框架后面的电池里不再发出一点声响。看起来就好像她一直按住这个门铃,按的时间太长使她都忘了要放开手指。
她大约有十九岁。精疲力竭、孤苦无助的十九岁,而不是光彩照人、喜气洋洋的十九岁。她身材娇小,五官端正,不过脸显得有点皱缩,脸色也太苍白,双颊十分消瘦。无可置疑,这张险很美,只要给它机会,它就准备显示出自己的这种美,不过有某种东西遮掩了这种美,使它显得十分遥远、若隐若现,而不能按其本意绽放光彩。
她的头发是淡褐色的,毫无光泽,蓬松杂乱,令人觉得好长时间没精心护理过这头头发了。她的鞋跟有点磨损。鞋跟上方正好露出了长裤后跟上的一个起皱的补丁。她的穿着很实惠,似乎穿衣的目的就是为了遮蔽身子,而不是为了追求时尚,甚至也不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作为一个姑娘,她身材很高,大约有五英尺六或是五英尺七。可她实在太瘦了,除了一个地方。
她的头稍稍下垂,似乎她抬头抬得太累了。要不就是一次接一次的无形的打击使她的头根本就没法抬直。
她的身子终于移动了。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的手从门铃上落下,似乎是手自身的重量使它落下的。手落到了她的身边,就那么可怜地塔拉着。一只脚转过来,似乎要走了。有一个停顿。接着另一只脚也转过来了。这时她背对着门。对着这扇不会打开的门。这扇门是个墓碑,这扇门是个永远不会改变的终结。
她缓缓地迈了一步,接着又迈了一步,她的头比先前垂得更低了。她慢慢地离开了那儿,把那扇门留在了身后。最后离开那儿的是她的影子。直立墙上的影子缓慢地拖曳在她的身后。影子的头也有点下垂;它也显得太瘦,它也孤苦无助。她的人已离开了,而影子还稍稍在那儿停留了一会。接着它便从墙上悄然滑下,随她而去,它也离开了。
除了那扇门,那儿空寂无人。那扇门依然毫无动静,凛然无情,紧闭如先。
[book_title]第二章
她又一动不动地停在公用电话间里。像先前那样一动不动。这是一个投币电话间,电话间的门给推开在一边,好让里面有足够的空气。只要你在这样的一个电话间里多呆上一会,空气便变得十分滞闷。而她在这个电话间里已呆了决不止一会儿了。
她就像一个直立在礼品盒里的洋娃娃,盒子的一边敞开着,好让人瞧见里面的东西。一个破损的洋娃娃。一个卖剩下的减价洋娃娃,身上已没了鲜艳的绸带或是丝织品饰物。一个没处送也没人要的洋娃娃。一个根本没人想要看一眼的洋娃娃。
尽管这是个让人讲话的地方,可她呆在那儿一声不吭。她等着,想听到什么,听到一点根本就不会来的声音。她拿着话筒,将话筒凑近耳边,话筒成这么个恰当的角度放在耳边,必定已能送话了,话筒应当是这样的。不过已过了很多时间。随着这么长的令人失望的时光的流逝。话筒越垂越低,现在它已落在了她的肩头,没精打采地趴在那儿,给人击败了,活像一朵在胸衣上戴了很久的硬橡胶兰花,又黑又难看。
这个莫名的沉默最后总算变成一个声音。不过并不是她想要听的声音,不是她一直等待着的那个声音。
“很抱歉,不过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这么占着线路是没用的。那个电话号码已经停止使用了,除此之外我实在是无可奉告。”
她的手连带着那只听筒一起从肩上垂落,落到了她的大腿部,死死地停在那儿。就好像这只手最后这么垂落,一动不动,是为了同她体内某个已死去的部分相伴相随一样。
不过有时生命甚至对自己的墓志铭也无法赋予一种应有的尊严。
“请问我能拿回我的镍币吗?”她嗫嚅道。“对不起。我还没找到我要找的人,那——那是我最后的一个镍币。”
[book_title]第三章
她顺着出租公寓的楼梯一点点往上爬,就像从一根松弛的拉线上垂挂下来的一个木偶。墙上用托架安装着一盏灯,灯朝下垂挂着,就像一朵枯萎的郁金香,外罩一个铃状贝形玻璃灯罩,往下投射着朦胧的黄色灯光。楼梯当中铺着一长条地毯,看上去这条地毯就像给踩烂的植物,所有的图案和全部颜色早已消失,就像长了一层花粉或是真菌。而且,它散发出的气味和给人的视觉完全一致。她爬了三段楼梯,转个弯向后屋走去。
她停住了脚,前面就是最后的一扇门,她掏出了一把柄很长的铁钥匙。这时她低头朝房门底下看了看。那儿,就在她的脚边,有一个白色的三角形东西,从门缝底下伸出来。当这扇门往里打开时,便看出它原来是一个信封。
她摸索着进了房间里的一片黑暗中,用手顺门边的墙摸去,接着一盏灯亮了。灯光很暗。灯泡很小发不出多少光。
她关上了门,然后捡起了那封信。信封的正面一直是朝下的,她把它翻了过来。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的心也有点发颤。
信封上用铅笔匆匆地漫不经心地写着:
“海伦-乔治森。”
没写小姐,没写太太,什么称呼也没有。
她显得有了一点生气。眼里少了一些茫然无助的神色。脸色开始有所松弛,不再那么痛苦了。她紧紧捏住信封,把手掌里的这封信都有点捏皱了。此时,她的行动显得轻捷了些。她捏着这封信走到房间中央,来到床边,那儿的灯光更亮些。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又一次看着这封信,似乎有点让它给吓着了。她的脸上闪现出一种急切的光彩;不是兴高采烈,而是一种绝望之中的急切。
她的手突然向上一拉,急急忙忙地撕开了信封的折边,就好像她用无形的针和线在信封上缝了很长很长的针脚一样。
她把手伸进信封,抽出了信纸,看看给她写了些什么。因为信封总是捎了话来,要告诉人一些东西;这就是信封的作用。
她的手又抽了出来,手中空空的,她很沮丧。她把信倒过来,摇摇它,想把信里该有的东西,先前想必被她的手指紧紧夹住了的东西倒出来。
没有纸条,没有信纸。
有两样东西掉了出来,掉在了床上。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张五元的纸币。只不过是一张来历不明的没感情的五元纸币,上面印有林肯的头像。上边用很小的大写字母印着这些纸币都有的简洁的文字:“此票据为支付私人和公家一切债务的法定货币。”支付一切债务,公家和私人的。这位镌版工人怎么可能想象得到,有朝一日,在某处,这种纸币会让某个人伤心欲绝?
第二样东西是一长条火车票,跟所有的火车票一样,可以从起点坐到终点。上面的每张联票在旅行途中都可独立使用。第一张联票上印有“纽约”;即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最后一张联票则印着“旧金山”;那是她来的地方,去年春天,恍若一百年以前的事。
没有回程票,这是张单程票,那就是要她去呆下来的地方。
这一来,尽管这个信封里没有片言只字,但它实际上已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支付一切债务,私人的和公家的,五元法定货币。去旧金山——不再返回。
信封一下便掉落到了地板上。
看起来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明白过来。就好像她以前从没见过一张五元纸币似的。就好像她以前从没见过这样一长条折叠式的火车票似的。她死死地盯住它们。
后来她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一开始没出一点声音。她的脸开始出现了间歇性的抽搐,上至两眼,下到嘴角,从她的表情看,她似乎正在挣扎着,想爆发出某种强烈的感情。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一旦爆发,那就将是号啕大哭。不过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爆发的是一阵大笑。
她的两眼缩成了两根细线,嘴唇向后撇去,嘴里传出了一阵粗哑断续的声音。好像是苦涩的笑声。好像笑声在雨中淋得太久,全都发霉变质了。
她不停地笑着,一边把压扁了的旅行包拿出来,放在床上,打开包盖。等她把东西装进旅行包,关上包盖后,她还在笑着。
她看来一直没从这阵笑声中缓过来。她的笑声一直没停止。就好像在听某个很长很长的笑话,笑话不停地讲着,笑声也一直没有停下。
不过,笑声本该是欢快的、活泼的、充满生气的。
她的笑声却不是如此。
[book_title]第四章
火车已经喀嚓喀嚓稳稳当当地开出十五分钟了,她却还没找到一个座位。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满了出去度假的人们,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就连连接两节车厢的过道也都是人;她以前可从没见过这么挤的火车。在这种人头济济的场合,她实在是太赶不上趟了,再加上她带着的这个累赘的旅行包,更使她行动缓慢,举止笨拙,因而等她上车就太晚了。她的车票只能让她登上火车,而并不保证她在车上有一个座位。
她有气无力、萎靡不振、精疲力竭地顺一节节车厢挣扎着朝火车后走去,在拥挤的人群中,她身不由己、七冲八跌地歪到一边又倒向另一边,沉重的旅行包也越来越拖着她的后腿。
所有的车厢都站满了人,这是最后的一节车厢,再过去就没有车厢了。她已经穿越了整列火车,哪儿也看不到一个空位子。这是一趟直达火车。整个旅途中都不会停靠一个站头,这种时候要求谁表现得谦让有礼,那实在是要求过高了。这可不是电车或是公共汽车,行驶时间只有一会儿。一旦你显出侠义心肠,站起来,你就得站上几百英里。
最后她站住脚,就在她站下的地方待下了,因为她实在没力气回转身,再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去。再往前走也毫无意义。她能看见这节车厢的尽端,那儿也没一个空位子。
她把旅行包顺着走道的方向放下来,想在它朝上的那面坐下来,因为她看见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她手忙脚乱了一阵,自己倒失去平衡,差一点一个踉跄跌倒。不过最后她总算成功了,于是她把头往后一倒,靠在了她身边的座席边上,就这么呆下了。她实在太累,根本不想去了解什么,对什么也不在乎,甚至连眼睛也没力气闭上了。
是什么使你停下的?在你停下时,你为什么正好就停在你站下的这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它是什么,还是什么也不是?为什么不少走一码,为什么不多走一码?为什么正好就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有的人说:这只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碰巧,如果你不是停在这个地方,你总会在另一个地方停下。那时你的故事便又会截然不同了。一个人在往前走的时候,就在编织着自己的故事。
可有的人却说:除了这个地方,你不可能在任何别的地方停下,即便你想要在那儿停下也不成。这是天意,是注定了的,上天只要你停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其它地方。你的故事就在那儿等着你呢,它已经在那儿等了一百年,还在你出生前就等着了,你连这个故事中的一个标点都不可能改变。不管你做什么事,你必定得去做它。你是一根漂浮在水上的小树枝,水流把你带到了这儿。你是风中的一片树叶,风把你吹到了这儿。这就是你的故事,你是无法逃避的;你只是个演戏的,而不是舞台监督。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她目光下垂,看见眼前的地板上,正好就在座席的扶手边上,有两双并排向上翘起的鞋子。在座席里,近窗前的地方,有一双很小的女式无带浅口轻便鞋,鞋子十分别致、漂亮,没有鞋背,没有鞋帮,没有鞋尖,事实上,除了匕首形的鞋跟和两条带子外,几乎什么也没有。对面,就在靠近她的这一边,是一双男人的粗皮鞋,相对来说,这双鞋子显得矮矮胖胖,又大又笨,极其沉重。由于穿鞋人的一条腿搁在另一只脚的膝上,因而两只鞋子就一高一低。
她没有看见鞋主人的面孔,她也不想去看。她根本不想去看任何人的脸。她不想看任何东西。
有一会儿,什么事也没发生。后来,一只女鞋偷偷地挪向一只粗皮鞋,轻轻地挨紧它,似乎以一种灵巧的不动声色的小动作想与之进行交流。这只粗皮鞋一点没作出反应;它没领会这个信息。它察觉了对方的接近,但没领会对方的意图。一只大手伸下来,迟迟疑疑地在挨近鞋上边的袜子上抓挠了一下,然后又缩了回去。
这只女鞋似乎对这种迟钝的反应不耐烦了,又作了一次努力。这回它狠狠地撞了过去,在没受这只像盔甲似的粗皮鞋保护的踝关节上啄了一口。
这可见到成效了。上面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张报纸的沙籁声,听来好像是这张报纸放下了,有人想看看被这么不客气地啄了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上面发出一声低语,声音太轻了,除了存心留意在听的那双耳朵外,没人能听得清它说了些什么。
一个男子的声音疑问地咕哝了一声,对它作出了应答。
两只粗皮鞋平放到了地上,这说明上面的那两条腿松开了。然后它们稍稍向过道这边转动了一点,好像是它们的主人扭动身子朝这个方向看来。
坐在旅行包上的这个姑娘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对方的眼光必定会落到自己的身上,故此想避开它。
等她重新睁开两眼时,她看见这两只粗皮鞋已走出了座位席,穿鞋人正在过道里站直了身子,正好就在她的对面。一个高个子,足有六英尺高。
“坐在我的位子上去吧,小姐,”他发出了邀请。“去吧,到我的位子上去坐一会儿。”
她力图以一个淡淡的微笑表示婉谢,并有点违心地摇了摇头。不过这个丝绒靠背看上去实在太诱人了。
还坐在座位上的那个姑娘也来帮他邀请。“来吧,亲爱的,坐进来吧,”她鼓励道。“他要你坐上来,我们想让你坐,你不能就这么呆下去,一直呆到你要去的地方。”
这个丝绒靠背看上去太诱人了。她的眼光给吸引过去,没法移开。不过她实在累得没法站起来,坐到那儿去。他不得不弯下身子,拉住她的胳膊,帮她从旅行包上站起来,挪过去。
当她的身子靠到座位靠背上以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使她的眼睛又闭上了一会儿。
“好了,”他由衷地说道,“这下好些了么?”
坐在她身旁的那位姑娘,她的新同伴,开口道:“哎,你太累了。我可从没见过有人竟累成这副模样。”
她只是微微一笑,表示了她的感谢,依然想稍稍有所戒备,尽管她已作出了这样的反应,但他们两人全然不顾她的这种表示。
她看着他们两人。如果说几分钟以前她简直不想看任何人的脸,不想看任何地方的话,那么现在即使她不想看其他人的脸的话,她至少想瞧瞧他们的脸。这是因为对方的这种好心肠使她改变了原先的想法。
两人都很年轻。不错,她也很年轻。不过,他们都很幸福,很快活,沉浸在天地的恩宠之中,这就是他们跟她的不同之处。这种不同在他们身上处处都显现出来。在他们的身上焕发出一种熠熠放光的光彩,那不仅仅是一种勃勃生气,不仅仅是一种好运气,在开始的那么一会儿,她简直讲不清那是什么。接着,她立时就看出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头的每一下转动,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她明白了那是什么:他们两人正全身心地沉浸在炽热的恋爱之中。这种热恋之情简直就像磷光一般把他们笼罩了起来。
年轻人的爱情。纯洁的爱情。这是一种在每个人身上只出现一次,而且决不会再次出现的初恋。
不过,在随便谈话时,这种感情却是以相反的方式表现出来,不说他那一方,至少在她这边来说,就是如此;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一种不带恶意的责骂,一种善意的诋毁,一种亲昵的轻视。她对他似乎没有一句温情脉脉的话语,甚至没有一般人之间的那种关切。不过她的眼神已把她的感情暴露无遗,而对此他也心照不宣。他对她所表现出的这一切傲慢无礼都报之以微笑,那是一种崇拜的、爱慕的、完全理解的微笑。
“喂,走吧,”她不容置辩地一挥手,说道。“别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儿,把气全呼在我们的头颈里。去,去找些事干干。”
“噢,对不起,”他说,一边装做好像冻着了似的,要把衣领翻起来。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看看上面又看看过道。“我想我还是到车厢间的过道里去抽支烟吧。”
“抽两支好了,”她快活地说。“我才不管呢。”
他转过身,开始挤过拥挤的过道向外走去。
“他可真好,”这位新来者很感激地说道,眼光追随着他而去。
“唔,他还行,”她的同伴说,“他还算是有些优点。”说罢耸了耸肩。不过她的眼光说明她说的不完全是真心话。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吃准他已经走开,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了,于是她把身子向另一位姑娘靠过来些,以一种亲密的口吻压低了嗓门。“这下我可以直说了,”她说道:“那就是我要他站起来让座的道理。我的意思是全为了你。”
原先坐在旅行包上的那位姑娘垂下了眼睛,有一会儿她很困惑,但又有点不以为然。不过,她没吭声。
“当然还有我。并不仅仅是为了你一个人,”她的同伴又急匆匆地接着说道,并露出一种炫耀的口吻,好像她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要把一切全说出来。
这个姑娘说了声“哦。”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话听起来很平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好像在说“是吗?”或是“你没说过吗?”的那种口吻。她尽力露出一丝很同情、很关心的微笑,不过她不太长于这种敷衍之道。也可能是不常启齿露笑的缘故吧。
“有七个月了,”对方又无端地加了一句。
姑娘能感觉到她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似乎她希望她不仅仅是听,还该相应作出一些反应。
“八个月了,”她说,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她并不想说,可还是这么说了。
“了不起,”她的这位同伴对这一数字发出了一声赞扬。“真行。”似乎这样的话里包含了某种等级制度,似乎她还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是跟一个更高层次的贵人在说话:一个公爵夫人或是一个侯爵夫人,她要比她自己占先一个月呢。她们两人都表现出一种自以为都了解而无须作进一步深究的神态,这是女性的一种共性。
“了不起,太了不起了,”这个姑娘内心回荡着,她的心里却发出了一下受惊的抽泣。
“你的丈夫呢?”对方又唐突地问。“你是去会他吗?”
“不,”这位姑娘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绿色丝绒座席背。
“不。”
“哦。你是在纽约离开他的吗?”
“不,”这位姑娘说。“不。”她似乎看见这个字暂时显现在对面的座席背上,瞬现即逝。“我已经失去了他。”
“噢,真抱——”她的快活的同伴似乎这才第一次知道悲伤,不仅仅是为了一张撕碎了的纸币或是一个女学生的恋人背叛了自己而有的那种伤心。这种感情就像一种新的经历出现在她那容光焕发的脸上。即便在这种时候,她也只是在为另一个人而悲伤,而不是为自己而悲伤;这就是你可以得出的印象。她个人从来没有过悲伤,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有。她是那些鸿运高照的人中的一个,在人世这一黑谷中闪发出夺目的光彩。
她紧紧咬住自己的上嘴唇,把所有意欲一吐为快的深表同情的话语一古脑儿全憋了回去;她冲动地把手伸出去,放在她的同伴的手上,过了一会儿才抽回去。
这以后,她们都很乖巧地没再对这类问题谈下去。诸如生和死这类基本问题,它们可以引发极大的快乐,也可以带来巨大的悲伤。
这个愉快的姑娘长着一头金发。这头金发在头上蓬蓬松松地披撒开来,就像一个迷蒙的光环。她的杏黄色的脸颊上长满了雀斑,就像一个不经意的画家用画笔在那儿撒上的金黄色的小斑点,在她细巧雅致的鼻梁上还跨越着一条斑纹。她的嘴是她脸上最美的一部分。即便说她脸上的其余部分没法跟嘴相媲美的话,单这张嘴本身就足以使她看上去十分可爱,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而事实也确是如此。就好像一盏灯足以照亮一个空房间一样,不必再装上一盏枝形吊灯。当嘴微笑时,脸上的所有部分都会同它一起微笑。她的鼻子有点上翘,眉毛弓起,两眼起皱,先前什么也没有的地方随时会出现一对小酒窝。看起来她老爱笑。看起来她有许多可笑的事情。
她一直不停地玩弄着戴在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她很在乎它,这么说吧,她非常钟爱这枚戒指。这会儿,或许她完全是无意识地在这样做;这一定已成了她的一个固定的习惯。不过她在几个月以前,当这枚戒指第一次戴在那儿时,她一定是怀着一种无比的自豪感戴上的,打从那时起,她就觉得有必要在世人面前一直不停地玩弄它——就好像在说,“看着我!瞧我得到了什么啊!”——她必定对它情有独钟,以致在很长很长的时间内,她都没法把自己的手从戒指上挪开。如今,尽管这种自豪和钟爱之情一点不见减少,这也已经成了一个保留下来的可爱的小习惯了。不管她的手在做什么动作,不管它们表达着怎样的手势,这个习惯总是最为显眼地表现出来,在旁人眼中它也显得最为突出。
戒指上镶了一排钻石,两端各有一粒蓝宝石。她注意到她的新同伴的眼光正注视着这个戒指,于是她把戒指朝她转过去一点,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些,并用手指十分优雅地将戒指一抹,似乎要除去想象中的滞留其上的最后一点细尘。同时又想以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表明自己这时根本不在乎这枚戒指。这就跟她先前把手朝他那么一挥,装做她根本对他一点也不在乎一样。这个小动作,就跟这个小精灵一样,完全是在掩饰它的本意。
两人专注地聊了起来,就像新结交的朋友一样,这时他在离开了十分钟后,又出现了。他以一种十分惹眼的悄悄的神秘兮兮的样子走到她们面前。他很小心地先朝左右看了一下,似乎有许多极其机密的消息。接着他用一只手掌的边缘挡住了自己的嘴角,再俯下身子,悄声说,“帕特,一个服务生刚才向我透露,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要打开餐车门了。这可是特别的、内部的、提前的消息。你知道,在这帮人中这意味着什么。我想,如果我们想要第一批从那绳索下钻进去的话,那我们最好这就朝那儿过去。等这消息一传开,那儿就会挤得水泄不通了。”
她轻巧地一跃,站了起来。
他立刻用两只手的手掌,以一种滑稽的紧张动作止住了她。“嘘!别把这事暴露出去!你想干什么?要若无其事地走,就好像你并不准备特意到哪儿去,而只是去舒展一下你的两腿。”
她顽皮地悄然一笑,又憋住了。“当我要去餐车时,我可实在装不出我并不想特意去那儿的样子。我满脑袋想的全是这件事。如果你能让我别这么直冲出去,那真算你走运。”不过她还是服从了他这种两面派的狡猾主意,十分夸张地踮起脚,走到了过道里,就好像她所发出的一切声音都跟他们要去做的事有关似的。
离去时,她劝诱地拉住了自己身边这个姑娘的衣袖。“来吧。你不想跟我们一起去吗?”她悄声说道,一副搞阴谋的模样。
“这两个位子怎么办?我们不会失去它们吗?”
“不会的,只要我们把我们的行李放在上面就行了。喏,就这样。”她拿起另一个姑娘的旅行包——到这会儿,它一直放在过道里——她们把它横放在两人的座位上,正好把位子占住。
这时,这个姑娘才站起身,从旅行包旁挪过身子,不过她还是落在后面,迟迟疑疑地不知该不该跟他们去。
年轻的妻子似乎很能理解人,在这方面她反应十分敏捷。她把他打发到前面去,为她们开路,同时也不让他听到她们的说话。然后转身向着自己的同座,机敏地安慰她。“别担心,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会照顾好一切的。”接着又表现出她俩在这方面已成了密友,尽力减轻另一个姑娘的窘困,她向对方保证说:“我会关照他这么去做的。不管怎么说,这是该他们干的事。”
另一位姑娘结结巴巴地想婉言谢绝,而这只不过证明对方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不,那不行——我不想——”
可是她的新朋友已将她的接受当作了一个既成事实,再也不想为此浪费时间了。“快点,我们要跟不上他了,”她催促道。“他身后的人又要把路堵住了。”
她催促她走在自己的前面,还十分友好地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髋部上。
“你现在可不能太忽视自己了,一直都不该这样,”她压低声音告诫道。“我都明白。他们把这种事全告诉过我的。”
这时,一直充当先锋的丈夫在拥挤的过道中间为她们开出了一条很宽的通道,并不断警告人们暂时把身体靠在座位上,让出空间来。而这么做时,他丝毫都没露出怨恨的神色。看起来他身上有一种气质:十分友好却又坚定不移。
“有一个过去一直踢足球的丈夫实在是太有用处了,”他的新娘得意洋洋地评论道。“他能为你驱走一切障碍。看看他的背有多宽,看见了吗?”
等她们赶上他之后,她便嗔怪地抱怨说,“你就不能等等我吗?我得喂饱两个人哪。”
“我也是啊,”他扭回头,就这么粗鲁地回了一句。“我要吃双份哪。”
由于他的先见之明,他们成了餐车里的第一批客人,而等餐车门打开没一会儿,里面就挤满了人。他们稳稳当当地挑了一个可坐三人的桌子,正好斜对着一扇窗。而那些运气不好的人只得在外面的过道里排队等候,因为餐车门当着他们的面不客气地关上了。
“我们可不能就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却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年轻的妻子一边兴致勃勃地摊开餐巾,一边说,“他姓哈泽德,叫休,我是帕特里斯-哈泽德。”她的酒窝轻蔑地显了出来。“古怪的名字,对不?”
“话说得客气些吧,”她的年轻伴侣愤愤不平地抱怨说,依然低着头在看菜单。“我可一直要你别用这个姓。我还没决定究竟是否让你跟这个姓呢。”
“现在它是我们的了,”这是他得到的女人的逻辑。“我还没决定是不是让你跟这个姓呢。”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他们的客人。
“乔治森,”姑娘说。“海伦-乔治森。”
她迟疑地朝他们两人笑笑。给他的是她的笑的外表,给她的是她的笑的内涵。她的笑并不显得十分开朗,但笑得很深沉,笑里含有那么一点感激之情。
“你们两人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她说。
她用两手翻开一份菜单,低头看着,这样他们就不会察觉到她的双唇因激动而稍稍颤抖起来。
“你们——一定过得相当快活,”她沉思着低语道。
[book_title]第五章
十点左右,为了使那些想睡觉的人们可以安然入睡,她们头上的车厢顶灯熄灭了,这时候,她们已经成了相当要好的老朋友。她们已经以“帕特里斯”和“海伦”相称;可以想见,这是帕特里斯促成的。在旅途这种如暖房般的温暖气氛里,友谊之花足可迅速开放。有时,在几小时的时间里,它便可以到达盛开期。接着,由于旅行者不可避免地总要分手,这朵花在短暂的开放之后,就会同样突然地凋谢。假如分手很长时间以后,这朵花依然盛开不谢,那可是相当少见的事。在船上或是在火车上,人们相互间很少有沉默寡言的,原因就在于此,他们无须多久便互相信任,把自己的一切全盘相告;他们决不会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再次相遇,也就用不着担心对方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不管是褒是贬。
安在每个座席边上的一盏盏有灯罩的窗灯都是可以随意开关的,尽管这时大部分的灯都还亮着,可车厢要比先前安静,呈现出一片昏暗迷蒙的气氛,有些旅客已经打起了盹。帕特里斯的丈夫坐在旅行包上,用帽子这着脸,没了动静,旅行包放回了他原先的座位边上,他的两条腿交叉着搁在前面的座位席顶上,看上去搁得不很牢靠。不过,从帽子里不时传出的响亮的鼾声来判断,他这么坐着还是挺舒服的,一小时前他就已经完全不参与她们的谈话了,不过,不客气地说,由于男人在女人间的谈话中所应起的重要作用,他并没放过她们的全部谈话。
帕特里斯始终保持着警觉的状态,她的眼睛牢牢盯住了她们身后十分昏暗的过道远端的那扇门,眼光十分警惕,毫不松懈。为做到这点,她一直笔直地反向跪在位子上,警觉地向座席背后望去。这是一种多少有点别扭的姿势,不过,这对她尽兴地进行谈话毫无影响,谈话还是像先前一样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进行着。而由于她这么挺高了身子,她所坐的座席背,连同她占有的那部分,大都便空了出来让别人得益了。不过好在有两个事实决定了这个座位上的乘客没能从中得到好处,那就是这两位乘客都是男人,而且这时他们全都睡着了。
一道反射过来的灯光突然照在了她一直在注视着的那扇光滑的镀铬车厢门上。
“她刚出来,”她把说话声压得很低,只发出一阵嘶嘶声,伴随着一阵激动的身子扭动、转身,她已下了座位,仿佛这是件性命攸关的事,得立即去做似的。“快点!赶紧!我们的机会来了。快过去。别让其他人抢在我们前面。过去三个位子那儿有一个胖女人正带着她的东西一点一点挪过去呢。如果让她先到那儿,我们可就栽了!”她相当激动(在她眼中,似乎生活中的每件事都是十分有趣,令人激动的),因了这种激动的情绪,她甚至推了自己的同座一下,敦促她:“快跑!去帮我们把住那扇门。说不定她看见你在那儿后,会改变主意呢。”
接着,她立刻毫不客气地、没良心地在她的丈夫身上乱捅,让他清醒过来。
“快!休!快拿起小提箱!要不就没机会了。就在那儿,傻瓜。就在上面的行李架上——”
“没问题,别急,”还是昏昏欲睡的休嘟哝道,他的双眼依然还罩在他的帽檐底下。“老是谈啊,谈啊,嘟嘟嘟,嘟嘟嘟,谈个没完。女人生来就爱喋喋不休,唠叨个没完。”
“可男人只要不催促他的话,他生来就是慢慢吞吞的。”
他总算把帽子重又戴正。“现在你又要我干什么?你自己已经把它拿下来了。”
“哼,把你的一双大脚挪开,让我们过去!你把路全给堵住——”
他像拉起吊桥一样,曲起两腿靠近身子,用手抱紧它们,等她们出去以后,又把两腿重新伸直。
“你们这么匆匆忙忙到哪儿去啊?”他傻乎乎地问道。
“瞧,这人不就是蠢么?”帕特里斯对她的同伴说。
她们两人几乎是顺着过道奔了过去,根本无暇再去跟他细说分明。
“他自有三十六计,可在紧急情况下,它们根本帮不了我一点忙,”途中她抱怨着,一边扭动门把手。
他已经转过头,好奇地看着她们,全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接着他“哦”了一声,这时,即便不说她们引起的这阵骚乱,他也总算明白她们要去干什么了。于是,他又重新把帽子拉到了鼻子上,刚才这种由女人的逻辑引发的动乱打断了他的小睡,现在他又要旧梦重续了。
帕特里斯已在她们身后关上了镀铬的车厢门,同时,还没忘了把门里的锁扣扭动一下,决然地把外人排斥在外。这时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了。我们进来了。占有是法律的核心。我准备把这儿占下了,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斩钉截铁地宣布道,一边放下了小提箱,打开了箱盖。“如果有人想进来,那就只好让他去等着了。反正这儿的地方也只够两个人呆的。即便如此,也总该是极要好的两个朋友才是。”
“不过,差不多也只有我们两人这么过来了,”海伦说。
“哼,还会有人么?”帕特里斯从小提箱里取出一团雪白的面巾纸,分给了朋友一半。
“住在欧洲的时候,我想死这些东西了。不管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钱,都没法得到它们。我总是问啊问的,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她打住了话头,看着同伴。“噢,你没有什么要搓掉的,是吗?喏,给,把这些搽上去;那样你脸上就会有东西要搓掉了。”
海伦笑了起来。“你真让我觉得好笑,”她以一种赞羡的口吻说道。
帕特里斯耸起肩膀,顽皮地做了个鬼脸。“这可是我的最后一回尽兴放纵了。从明晚起我可要规规矩矩的了。镇定严肃。”她扮了个鬼脸,同时把指尖放在腹部,俨然是一个拘谨的办事员的模样。
“噢,是因为要见到你婆家亲戚的缘故,”海伦记起来了。
“休说他们倒一点不像是那么一本正经的模样;我根本都不需要担心什么。不过当然喽,他可能会对他们稍稍有一点偏心。如果他没偏心的话,我倒也不会老把他放在心上了。”
她在两边脸颊上各涂上了一个玄妙的白色圆圈,然后把它们一点点画开,在此过程中她的嘴一直张得大大的,尽管在完成这种化妆打扮时,根本没必要把嘴张得这么大。
“来,自己动手吧,”她邀请道。“用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我吃不准它是不是适用于你,不过它很好闻,因此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你告诉我的那些全是真的么?”海伦紧接着问道。“他家的人到现在为止从没见过你吗?我真没法相信。”
“我发誓,我说假话就去死,他们从来就没瞧见过我一眼。我是在欧洲碰到休的,就像我今天下午跟你说的那样,我们就在那儿结了婚,我们在那儿一直住到现在。我的家人都死了,我靠一笔奖学金生活,我是学音乐的,他在一家政府机构里有一份工作;你知道,就是那种用人名首字母作名称的公司。他家的人甚至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你难道连一张照片也没寄给他们过吗?甚至在结婚后也没寄过吗?”
“我们甚至从没拍过一张结婚照呢;你该知道如今我们这些年轻人的。乒、乓、砰!我们就结婚了。我有好几回都想要给他们寄张我自己的照片去,可我对自己的照片从没有过一张满意的。你知道,我是怕难为情;我总想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很好的第一印象。有一回,休甚至在一个摄影师那儿为我安排好了一个照相的时间,可等我看见样片时,我说,‘你要把这种照片寄去的话,我就去死!’这些法国摄影师可真是的!我也知道我总要去见他们的,可这种快照是那么——那么——反正我照的就是这样的照片。于是我最后这么对他说,‘已经等了这么久,我现在再也不想给他们寄照片了。我不寄照片,却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当他们见到我时,就让他们看看活生生的我是什么模样。那样,就免得他们产生一个错误的先入为主的想象,到头来却大失所望。’我也总是检查他所有的信,不让他对我作一点描述。你可以想象得到要不他会怎么去做的。‘蒙娜-丽莎,’半边贝壳里的维纳斯雕像。每当我逮住他在这么写我时,我就会说,‘不,你不能这么做!’然后就把它划掉。那一来,我们就会为此争斗不休,我们两人会满屋子互相追逐,不是我想得到那封信,就是他想从我那儿把信夺回去。”
有一会儿她变得十分严肃。或者说,至少她看起来想尽力表现得严肃起来。
“你知道,现在我真有点希望我没那么做,我是说,像这样跟他们玩捉迷藏。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你觉得他们真的会喜欢我吗?万一他们不喜欢呢?万一在他们的想象中我是个跟真实的我完全不同的人呢,还有——”
她就像电台播放的讽刺小品里的一个小男孩,他编造出一个小妖怪,并胡吹乱侃一通,直到把自己也吓着了才住口。
“你是怎么让水留在这个东西里的?”她自己把话打断了。她轻轻地敲着洗手脸盆里的那个活塞装置。“每次我想在脸盆里放满水,它总是会打开把水放走。”
“我想,大概是把它稍稍扭一下,然后把它揿下去。”
帕特里斯在把手伸进去之前,先褪下了她的结婚戒指。“帮我拿着它,我想洗洗手。我担心一不小心会把它弄丢。在欧洲的时候它滑进了下水道,他们不得不取出整套管子才帮我找到。”
“这戒指真漂亮,”海伦羡慕地说。
“可不是嘛,”帕特里斯附和道。“瞧见了吗?上面有我们的名字,刻在一起,就在戒指的里圈。这是个很好的主意,对不?你帮我把它在手指上戴一会儿,那样才万无一失。”
“那么做会不会带来坏运气?我是说,你把它脱下了,而我却把它给带上了。”
帕特里斯自负地一甩头。“我才不可能有坏运气呢,”她宣称道。这话几乎是带着一种挑战的口吻说出的。
“而我,”海伦沮丧地思忖着,“根本不可能交好运。”
她好奇地看着这枚戒指顺顺溜溜地慢慢戴到了她的手指根。真奇怪,手指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那是早就该戴在那儿的一样东西,它就该在那儿,可很奇怪,在这以前却一直不在那儿。
“看来戴着它确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她痛楚地暗自说道。
火车隆隆地前进着,在她们呆的这个地方,它那不顾一切的吼叫声听起来减轻了许多,只让人有一种不间断的颤动感。
帕特里斯退后一步,她总算完成了化妆打扮。“唔,这可是我的最后一个晚上,”她叹了口气。“明晚这时候我们已经在那儿了,最糟的一刻总会过去的。”她抱紧自己的双臂,好像有点害怕得发抖的样子。“我真希望他们能喜欢他们所见到的一切。”她紧张地偷眼在镜子里斜睨着自己,仔细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你会一切顺利的,帕特里斯,”海伦神态平静地打消着她的的顾虑。“没人会不喜欢你的。”
帕特里斯交叉起十个手指,举过头,让她好好看看自己。“休说他们都是些有钱人,”她又信口扯开去。“有时这种情况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她想起了什么,不禁窃笑起来。“我想他们准是那样。我知道他们一定还会把我们回家的路费给我们。我们老是捉襟见肘。我们一向就处于这种境地。不过,我们俩过得可真是快活。我想,只有当你处于捉襟见肘的时候,那才是你唯一找得到乐子的时候,你说对不?”
“有时候——也不见得如此,”海伦回忆着,不过她没作回答。
“反正,”她的这位密友唠唠叨叨地说着,“当他们一发觉我怀孕了的时候,事情就糟了!他们不会听任我在那儿生孩子的。事实上,我也不太想那样,休也不想我那样。他们应出生在可爱的美国,你认为是这样的吗?那是你能为他们做的最起码的事。”
“有时候你也只能为他们做到这点,”海伦讥刺地想着。“就那么回事——也不过一毛七分的事。”
这时她也已打扮好了。
帕特里斯怂恿道,“既然我们到了这儿,那就让我们在这儿好好呆上一会,抽上支烟。看来我们不会把其他人关在外面的。如果我们想在车厢里大声聊天的话,人们准会嘘我们的;他们全都想睡觉了。”打火机的小小火苗在镜子里一闪一烁,反射出古铜色的光,并使她们四周的镀铬器具都闪闪发光。她觉得很满足,由衷地叹息了一声。“我最喜欢在睡觉前跟另一个姑娘这样聊聊天。从我上次跟人有过这样的聊天到现在已有很久了。我想那还是我在学校里的事。休说我打心底里是个比女人还女人的人。”她突然停住口,头很好玩地那么一摆,想了一想。“这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得去问问他。”
海伦禁不住笑了起来。“我想这倒挺不错。我才不想成为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女人呢。”
“我也不愿意!”帕特里斯急忙表示赞同。“这总令我想起那么一种女人,满口脏话,从嘴角边往外吐。”
她们俩一起格格笑了一会儿。不过帕特里斯的思绪实在变得飞快,等她把烟灰弹进废物箱后,她的心思已经转到另一个问题上去了。“我在想,等我到了家里之后,我是否还能这么公开抽烟?”她耸耸肩。“噢,是了,在谷仓背后总会有地方的。”
突然她又想起了她们共同的情况来了。
“你害怕吗?你明白,就是那种事。”
海伦用眼神表明了她的认同。
“我也是。”她沉思地吐了一口烟。“我想所有的人都有点害怕,你说呢?男人不会想到我们会害怕。我必须做的就是瞅着休——”她那对小酒窝显得更深了,看起来真很有趣——“我看得出他也被我们两人吓坏了,这样,在那种时候我就不会显出害怕的样子了。我反而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海伦捉摸着,若能跟什么人谈这类事不知会是怎样的滋味。
“他们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么?”
“噢,那当然。他们实在是蠢得可以。你知道,这是第一个孙子女。他们甚至没问过我们是否想回来。‘你们要回来,’就那么回事。”
她将她手中的烟蒂凑到一个水龙头底下,放出一股很急的细水流将烟蒂熄灭。
“真好了吗?我们该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吧?”
她们两人一直在做些琐细小事。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做着种种小事,整个一生都是如此。随后,突然地她们中出了一件大事——那些小事到哪儿去了!它们发生了什么变化?它们怎么样了?
她把手伸向门上,将小门拴拉开,那是先前她们进来时帕特里斯扣上的。帕特里斯稍稍落在她后面一点,她正在将什么东西重新放进打开盖的化妆盒里,准备关上后带走。透过面前那道作墙隔的克罗米薄膜,她能隐约看见她的身影。琐细小事。构成整个人生的琐细小事。琐细小事却能止住——
她的感觉耍弄了她。她的感觉根本来不及对发生的这个事作出相应的调整了。它们让她产生了错觉。起先,她有个一闪即逝的感觉,觉得她在开这扇门时把门上的什么东西弄岔了,使它完全离开了原位。她只动了一下那个小门拴,却好像她把整个门把手拉出来了。好像门完全从它的框架上、铰链上脱落下来了。然而根本没这回事,它根本没掉落下来,它根本没从嵌在墙里的整个框架上脱落。因此她的第二个稍纵即逝的感觉同样是错觉,同样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她觉得整个这部分墙、门和一切全都摇摇欲坠,骇人地要倒到她身上来了。然而结果也并没发生。相反,整个这一小间房间全翻转过来,围着一个中心疯狂地旋转起来,这一来,原先一直是在她面前的这堵墙这时却翻转过来成了她头上的天花板;原先她一直站在其上的地板,现在却翻转过来,成了坚在她面前的一堵墙。那扇门变得毫无指望地怎么也摸不到了,它成了头上的一个关死了的陷阱,根本没法到达。
灯熄了。所有的灯全都熄了,一种栩栩如生的大爆炸似的感觉不停地飞也似地在她头脑中闪现,黑暗中这些感觉闪现出白炽光芒,相比之下,她花了较长的时间才意识到她正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什么也没法看见。只觉得自己处于一阵感觉得到的恐怖的后怕之中。
她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好像铁轨不再是坚硬的钢铁条,却软化成了飘动的绸带,而这列火车却依然想顺着它们的弯曲线条行进。车厢似乎在上升又落下,就好像一种舞台布景上的火车轨道在一起一伏不断缩短,越缩越快,越缩越快。远处产生了一种尖利的吱嘎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这声音令她想起在她还是小女孩时,家里有的一种咖啡磨。不过那种磨子声不像眼前的这种声音,不会把你拖进它的磨盘里去,不会把一切吱嘎吱嘎全嚼啐。
“休!”散了架的地板本身似乎在她身后尖叫了一声。就叫了这么一回。
随后,地板又一片阒寂。
还有一些不太明显的感觉。她觉得各条焊缝在裂开,沉重的金属块都变弯曲了,在她头顶上摇摇欲坠,到后来她身处其中的裂缝不再是四方的,而成了帐篷形的。黑暗中突然显出一种阴森的苍白色,有一种火热的皱缩起来的气息。蒸汽在逃逸出来。接着又变得稀薄了,四下又是一片漆黑。什么地方有一点橙黄色的光在闪烁,是在很远处。接着光亮又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弱,最后也消失了。
这会儿四下一片静寂,毫无动静。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沉入朦朦之中,似乎已被人遗忘。这是怎么回事?她睡着了吗?还是死去了?她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也不是在现世。她还记得现世的人生;只不过几分钟之前她还在活生生的人世间。有那么许多的光亮、人、活动和声音。
这一定是别的什么事。是某种过渡阶段,某种直到现在还没人告诉过她的别的情况。既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一种介乎两者之间的状况。
不管它是什么,它包含着痛苦,它包含的都是痛苦,只有痛苦。一种开始很小的痛苦,但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想移动一下身子,但做不到。她脚边围着一个细小的东西,湿漉漉的,冷冰冰的,正在把她一点一点拖下去。它笔直地顺着她的身子落下来,就好像一条水管从接口处脱落开来。
痛苦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如果能放声尖叫,或许能减轻这种痛苦。但看来她没法叫出来。
她把手放到了嘴边。她在第三根手指上碰到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环,就是那个套在她手指上的戒指。她张嘴咬住了它。这一来起了点作用,痛苦稍稍减轻了一点。于是痛苦变得越大,她就越是使狠劲地咬戒指。
她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小声呻吟,她闭上眼睛。痛苦消失了。不过它同时也把一切一起带来了:思想、知识、意识。
她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过了几分钟?几小时?她不知道。她只想睡觉,多睡一会儿。思想、知识、意识都回来了。不过痛苦没回来;看来它永远离开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困乏。她听到自己轻声呜咽起来,就像一只小猫。要不这不是她在哭?
她只想睡觉,多睡一会儿。不过它们正发出那么大的声响,它们不会让她睡。是许多层很松的镀锡铁皮所发出的铿锵铿锵,咣当咣当的声响,在撬开所有一切。她把头向一边倒过去一点,以抵挡这种声响。
从她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射进了一道狭窄的光束。它就像一根很长的细手指,一根辐条,指着她,向她捅过来,想在这片黑暗中发现她。
实际上它并没有照到她,但它不停地在这片乱七八糟的地方,在这四周寻找她。
她只想睡觉。她轻轻地像猫似地叫了一声,以示反抗——要不这不是她在叫?——突然传来一阵担惊受怕的响动,咣当咣当的敲击声越来越快,撬动声也变得更为急躁。
接着,这一切突然全停住了,完全中止了,正对着她的头的上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很奇怪,这声音听起来那么空洞,那么模糊,就好像一个人通过一根管子在说话。
“别紧张。我们向你过来了。亲爱的,再坚持一分钟。你能坚持吗?你受伤了吗?你情况很糟吗?就你一个人在那儿吗?”
“不,”她虚弱地答道。“我——我刚在这儿生了个婴儿。”
[book_title]第六章
身体的恢复就好像是将很不平衡的两个极点作一番调节的一个过程。起先,总觉得时间老是在晚上,无尽的极地黑夜,一长段时间里只有一两分钟短暂的白昼。黑夜是睡觉,而白昼则是清醒。接着,一点一点地,白昼在延长,夜晚在缩短。现在,白昼不再是每二十四小时当中出现多次的短促的时段,它每次都在二十四小时当中占去了一段长时间,就像白天应有的那样。不久,白昼就从一天的开始一直延伸到太阳落山以后,并占去了傍晚初始的一两个小时。现在,每天晚上不再出现许多短促的白日时光,相反,在整个白昼中倒会出现许多短促的夜晚时光。不是小睡片刻就是打打盹儿。两种极端状况相互作了置换。
康复也是一个与此同时逐步出现的短暂的阶段。身体是逐步恢复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范围一天天扩大。起先,在她每次清醒时,她能觉知周围一个很小的范围;她脑后的枕头、床的上面三分之一部分;外侧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脸在俯视着她,离去又复回。此外,人家还让一个很小的形体栖息在她的胳膊肘里,每次只放一会儿。那是个活生生的温暖的形体,是属于她的。这种时候,她就会显得比别的时候更有生气。它是食物、饮料和阳光;是她又活过来的生命线。余下的一切在她脑中没留下什么印象,统统消失在她周围那一片向远方延伸的灰沉沉的迷蒙之中。
不过,视觉的清晰程度也是与日俱增的。它逐步扩大到了床脚边。接着又扩大到了床四周像护城河似的房间其余部分,它的底部还没法看到。接着又达到了房间的墙壁,全部的三面墙壁,眼下没法多看见什么,就到此为止。不过这完全不是因一种不完全的清醒而造成的限制,那是一种身体禀赋的限制。即便是良好健全的眼睛也不可能看透墙壁。
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一个绝对舒适的房间。不费心思随随便便是决不可能把一个房间搞到这种程度的。这种舒适随处可见,渗透一切;一切都是无懈无击,完美无缺:不管是色彩、协调感、声音效果、安逸和气派,还是所有的一切,都让人产生一种受到庇护的安全感,一种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宿的感觉,一种发现了天堂、找到了避风港的感觉,一种不会受人打扰的感觉。由此可见,必定有一种极高的科学能力和才识渗透其中,才有可能达到这种逐步积累的效果,使她内心唯有把它称之为极度的舒适。
总体效果是一种温馨明亮的乳白色,让人觉得置身于一个荫凉所在,而不是那种冷嗖嗖的医院的白色。她的右上方有一扇窗户,加上一扇威尼斯式的百叶窗。当百叶窗卷起时,一道厚实的平板状的阳光照射进来,就像一大块含金的铜矿石。当百叶窗放下时,一道道分散的光束显得很朦胧,形成了一片迷蒙的光雾,里面飘浮着大量的铜和金的尘埃,就像一个光环一样粘附在整扇窗户上。在其它时候,人们把百叶窗板条紧紧地闭合在一起,房间里便是一片凉爽的蓝色的幽暗,而即便在这种时候,也会让人有一种快意,令人会很轻松地闭起两眼,打个盹儿。
还有,房间里总摆放着鲜花,就在她右边的床头上方。花儿的颜色从不重复。每天必定有人来换这些花。总有鲜花,但从不会接连摆放上同样的花。先是黄色的,第二天是桃红的,第三天就是紫色和白色的,到再下一天才又换上黄色的。她变得总是想望着它们。这使她想要睁开她的双眼,看看这一天会是什么颜色的花。或许这也是总有鲜花摆放在那儿的原因。会看到一张脸,那人会把花儿端过来凑近她,让她好好看看,然后再把它们摆回去。
每天她讲的第一句话总是:“给我看看我的小宝贝。”而或许紧接着会说的第二句话总是:“给我看看我的花儿。”
过了一会儿又给她拿来了水果。并不是一开始马上就有的,而是稍稍过了一段时间,待她重新开始有了胃口才送来。水果放在另一个地方,离她稍远些,靠近窗台那儿。水果放在一个篮子里,篮柄上用缎带扎了一个很大的蝴蝶结,挺括地直立在篮柄上。水果的品种从不重复,也就是说,各种水果的安排或者说搭配从不重复,水果也从没有一个斑点和瑕疵,她因此明白,每天送来的水果必定都是新鲜的。扎在篮柄上的缎蝴蝶结也从不重复,由此也可大致推测出,每天的水果篮也是不同的。每天用一个新篮子,装上一篮子的新鲜水果。
如果说,这些水果的意义在她眼里根本不像鲜花那么重大的话,那是因为鲜花是鲜花,而水果也就是水果而已。尽管如此,水果的样子还是赏心悦目的,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青紫色的葡萄和绿色的、紫色的葡萄上,使它们具有一种教堂窗户的光彩;巴特利特梨①带有一抹玫瑰色红晕,这几乎是只有在苹果的黄色果实上才有的色彩;带着一层绒毛的黄桃;小巧的柑橘;鲜艳的苹果几乎是鲜红欲滴。
①巴特利特梨为一种硕大多汁的梨,原产英国。
每天,安逸舒服地躺在荫凉的、簌簌作响的、深绿色的薄纱织物之中。
她还不知道医院是否会对病人如此体贴入微。她也不知道医院是否会为他们的病人提供诸如此类的东西;即使是病人的钱袋里只有一毛七分钱——或者说如果他们有钱袋的话——也会接纳他们住院的话。
有时她会想起过去,回忆过去,重温过去,但过去留下的痕迹已无几多。然而对过去的任何一点回忆都会让这个房间蒙上阴影,使房间的光明的四角变得黯然无光,甚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一条条密密的阳光光带变得细弱无力,使她只想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双肩,因此,她懂得了,应当撇开对往事的回忆,决不再去想它。
她想道:
我在一列火车上。我跟一个姑娘一起呆在一个关紧门的盥洗室里。她还能回忆起盥洗室里亮闪闪的金属装置和镜面的反光。她能看见那个姑娘的脸;三个酒窝排列成一个三角形:两边脸颊上各有一个,颏下也有一个。只要她拼命去想的话,她甚至能重新感觉到摇动和震颤,步子也有点趔趄摇晃。不过这样一想便使她有点恶心,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就在几秒钟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现在她知道了,但当时她并不知道。她通常就在这一刻赶快把想象转换掉,就好像她头脑里有一个开关似的,预先阻止自己再去回想那接下来肯定会出现的一幕。
她记起纽约。她记起了那扇敲不开的门。她记起了从一个信封里掉下的那张单程火车票。这些就是那片会笼罩整个房间的阴影,实实在在的,令人感到异常沉重。这些也就是使房间里的温度下降的真正原因。每当她回想起这次火车旅行的情况,她就会想起纽约的另一面。
她赶快闭上眼睛,把搁在枕头上的脑袋扭到另一边,把过去的一切全部从记忆中摒除出去。
至今为止,现实的一切令人感到相当亲切。在一天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轻易地得到它。一点不费什么事你就会感受到它。就呆在现在,让过去见鬼去吧。现在很安全。别贸然地离开它——不管朝哪个方向,向前还是向后。因为那儿只有一片黑暗,到那儿是没有出路的,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现什么。坐也紧张,躺也紧张,你在那儿就是这么回事。
她张开了两眼,重新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兴趣。阳光照进来,阳光是那么厚实、温暖和有力,足以承受得住一架雪橇的分量,把它从窗台上带到地上。怒放的鲜艳花朵,扎着蝴蝶结的满篮子水果。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的静谧。他们马上就会把那个小小的人儿带来,让他憩息在她的身旁,她会感受到那种幸福,一种全新的幸福,会让你不由自主地弯起胳膊,不让他再离开你。
让现在就保持这样吧。让现在就这么延续下去吧。别发问,别寻觅,别有疑问,别去同它争执。付出你所有的一切,紧紧抓住它。
[book_title]第七章
恰恰正是这些鲜花造成了她的崩溃,又将现在带到了尽头。
一天,她想采一朵花。想从那么多的花上摘一朵下来,把它握在手里,放在鼻下底下嗅嗅它芬芳的香味;仅仅用眼睛去欣赏它们,大致地观看整体的花束,是远远不能让人满足的。
这一回花儿移得比较靠近她,而她自己如今行动又较为自如了些。在她产生摘花的冲动时,她已静静地躺着欣赏它们好一会儿了。
有一朵小花儿,正好朝她这一边垂下来,她觉得她能够采到它。她将身子更向前倾,整个人完全侧向了一边,然后把手朝那朵花伸过去。
她的手紧紧抓住了花梗,在这一压力下,小花儿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明白了,单用一只手,她是没法把花梗折下一小段的,她也不想那么做;不想把这瓶花搞坏,她只是想摘下一朵来看一看。因此她开始将花梗垂直地向上拔高花托,花摘了下来,看来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装上去了,这么做时,她的手伸到了最高点,最后又落回在她的头上。
手敲到了床背,由于她整个人太靠近床背,因此不把头完全转过去,她是根本无法看到床背的,床背上有什么东西急剧地抖动了一下,似乎很危险地马上要散了架塌下来。
她将头完全转了过去,这一来弄得整个人甚至也稍稍挪开了一些,处在了一个半坐的姿势——她以前从来没想到要这样做过——这样她完全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相当轻巧的长方形金属框架,紧紧扣在床的顶框木上,金属框架的其余三边都没有用边扣紧。金属框架里有一张平滑的纸片,上面写有字,由于她的手的撞击,造成了框架的晃动,使她没法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直到晃动停止,她才看清上面的字迹十分清秀。
框架一直就在距她头顶几英寸处,但她在这以前从没看到过它。
她的病情记录。
她专注地凝视着它。
突然之间,现在,以及现在所存在的安然无虞全化成了碎片,那朵花从她伸出的手里掉落到了地板上。
纸片上面写有三行排列得相当整齐的字。每一行的第一部分都是印出来的,而且都不是完整的字句;每行剩下的那部分则是手写的。
顶上一行印着:“病区——”
接下来写道:“产科。”
下一行印着:“房间——”
接下来写道:“25。”
最下边一行印着:“病人的名字——”
接下来写道:“哈泽德,帕特里斯(夫人)。”
[book_title]第八章
护士一打开门,脸色就变了。她脸上的微笑立即消失。即便她并没有朝床那儿走近一步,也可看出她的整个脸色全变了。
她走过去,为她的病人量起了体温。接着她又把病情记录架摆摆正。
两人都没说话。
可房间里却充满着一片恐怖气氛。房间里笼罩着一片阴影。在这个房间里,现在已不复存在。将来已取代了它的位置。它带来了恐怖,带来了阴影,带来了陌生;这些甚至比过去能带来的一切更糟。
护士把温度计拿到亮处,仔细看着。她的额头蹙紧了。她放下了温度计。
她小心翼翼地提了个问题,似乎她在提这个问题前已经仔细地估计好了发问的语气和速度。她问道,“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事让你不安吗?你有点热度。”
躺在床上的这位姑娘的回答是提出了一个自己的问题。她相当紧张,大为惊吓。“我床上那东西是什么?它为什么放在那儿?”
“每个病人都有一个,”护士温柔地回答道。“没什么,它只是一张——”
“可是——瞧这名字。那是——”
“莫不是见到你自己的名字吓着你了?你不该去看它。我们觉得你真不该去看那边的那个名字。嘘,现在别再说话了。”
“可是那个东西我——可你一定得告诉我,我真不明白——”
护士搭住了她的脉搏。
在护士这么做时,病人突然看住了自己的手,一副吓呆了的模样。她看着戴在第三根手指上的钻石戒指,看着那枚结婚戒指。就好像她以前从没见过它,就好像她在奇怪它怎么会戴在那儿。
护士见她有点手忙脚乱地正在设法取下那枚戒指。想把它拿下来很不容易。
护士的脸色变了。“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回来,”她不安地说道。
她出去把医生叫进了病房。一踏进病房门槛,护士的低语声就停止了。
医生走近病床,把手放在病人的前额上。
他对护士点点头,说道,“有点热度。”
他说,“把这喝了。”
这药带点咸味。
他们把病人的手放进被子,不让她再看见,就是那只戴戒指的手。
他们把杯子从她嘴边拿开。她不想问任何问题,什么也不想问了。她会提出问题的,不过得过些时候,不是现在。他们一定得把一些事告诉她。她刚才已经想起了什么,可现在又忘了。
她叹了一口气。过些时候,不是现在。现在她只想睡觉,别的什么也不想。
她把脸转向枕头,马上睡着了。
[book_title]第九章
那件事又回来了,那第一件事,就在她抬起眼,房间里的一切全呈现在眼前时,她一看见那些鲜花,一看见那些水果,马上就想起了那件事。
有声音在告诉她:慢慢去想,慢慢地说。小心,小心。她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知道自己该听从这个劝诫。
护士对她说,“把这杯橘子水喝了。”
护士对她说,“从今天起,你可以在牛奶里放一点咖啡。每天增加一点。这样有点变化不是挺令人高兴的吗?”
慢慢去想,小心地说。
她说,“她怎么了——?”
她又喝了一小口淡棕色的牛奶。费劲地去想,慢慢地说。
“谁怎么了?”护士接上了她的话。
噢,现在得千万小心,小心。“在火车盥洗室里还有一个姑娘和我在一起。她没事吧?”她又喝了一小口牛奶作为一个停顿。现在她稳稳地握住杯子,这样很好。别让杯子晃动。重又把杯子放回托盘里,又慢又稳,行了。
护士有所保留地摇了摇头。她说,“不。”
“她死了吗?”
护士没有回答。她也在慢慢地回想。她也像她那样了,她也不会贸贸然的了。她说,“你跟她很熟吗?”
“不。”
“你只是在火车上才碰见她的吗?”
“就是在火车上。”
现在,护士已经顺着自己的思路想好了。这样说下去不会出问题。护士点点头。尽管她回答得很迟缓,却已就这问题答了两句了。“她死了,”她平静地说。
护士期待地望着她的脸。回答得很完满,不会出什么问题。
护士斗胆走近了一步。
“还有什么人你想要打听的吗?”
“那人怎么了——?”
护士拿走了托盘,似乎要搬走现场的一切东西,以免出危险。
“是他吗?”
就是这话。她采用了。“他怎么了?”
护士说,“等一下。”她走到门边,打开门,跟门外的什么人示意了一下。
医生走了进来,后面还跟进了一个护士。她们站在一边等候着,似乎准备应付意外情况。
第一个护士说,“体温正常。”她说,“脉搏正常。”
第二个护士在一个玻璃杯里搅和着什么。
护理她的第一个护士站在了床边。她拿起了她的手,紧紧握住它。就那么握着,握得紧紧的,毫不放松。
医生点点头。
第一个护士舔了舔嘴唇。她说,“你的丈夫也没活下来,哈泽德太太。”
她能觉出自己的脸惊白了。皮肤绷紧,就好像脸上的皮肤太少了。
她说,“不,有件事搞错了——不,你们犯了个错误——”
医生不引人注意地做了个手势。他和第二个护士悄悄地靠近了她。
有谁把一只冰冷的手放在她的前额上,把她朝下按住,动作很轻但很有力,她看不出那是谁。
她说,“不,请让我告诉你们!”
第二个护士把什么东西凑近了她的嘴边。第一个护士则握紧她的手,护士的手很热,握得很紧,似乎在说,“我在这儿。别怕,我在这儿。”放在她额头的那只手很冷,不过并不让人难受。手挺沉,不过也不算太沉;只不过足以使她的头没法乱动。
“对不起——”她开始有点语无伦次了。
这以后她再没说过一句话。他们也没再说什么。
最后她无意间听到医生悄声说了一句,似乎作了个结论:“她很经受得住。”
[book_title]第十章
它又回来了。现在它怎么可能失败呢?你无法安然入睡,只能睡上那么一小会儿。它来了:慢慢地想,小心地说。
她最熟悉的那个护士叫奥尔迈耶小姐。
“奥尔迈耶小姐,医院每天都给所有的病人送花吗?”
“我们很乐意这么做,不过我们负担不起。你每次看到的这些花都要五美元。花只是为你送的。”
“医院每天也供应水果吗?”
护士温柔地笑了。“我们也很乐意那么做。我们只希望我们能这么做。你每次看到的这些水果每篮要十美元呢。它是长期为你一个人预定的。”
“哦,是谁——?”慢慢地说。
护士迷人地笑了笑。“你猜不出吗,亲爱的?很容易就会想到的。”
“我有些事想要告诉你。你必须让我把有些事告诉你。”她的脑袋在枕头上不安地翻动着,先是翻到一边,接着又翻到另一边,然后又翻回去。
“哦,亲爱的,难道我们又想让一天过得很糟吗?我原以为我们今天会过得非常快活呢。”
“你能为我找到一样东西吗?”
“我会愿意试试。”
“那只手提包,就是在火车的盥洗间里我带在身边的那只手提包。它里面有多少钱?”
“你的手提包?”
“就是那只手提包。我在那里边时它就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护士回来了,她说道,“它安然无虞;为你保管着呢。大约有五十元左右。”
那不是她的包,那是另一位姑娘的包。
“有两个包。”
“是还有一个包,”护士认可道。“现在它不属于任何人了。”她深表同情地垂下眼睑。“那个包里只有一毛七分钱,”她几乎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这个无须别人告诉她。她心里很清楚。在登上火车前她就记得清清楚楚。在火车上她同样记得很清楚。一毛七分钱。两个一分的铜币,一个五分的镍币,一个一毛钱的辅币。
“你能把那一毛七分钱拿到这儿来吗?我就看看它行吗?我能把这些钱放在床边吗?”
护士说,“我说不准你想这么做对你是否有好处。我得去问问,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她把这些钱带来了,尽管是放在一个小信封里。
就她一个人了,身边就是这些钱。她把钱从信封里倒出来,倒在手心里。她把手握紧,把这些钱紧紧捏在手心里,就这么拼命他捏紧它们,她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五十美元,一种象征。一个未知的更多数目的象征。
一毛七分,实实在在。再无其他的象征,因为没有再多的了。一毛七分,别的一无所有。
护士又回来了,朝她微笑着。“哎,你说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事啊?”
她有点悲伤地也朝她笑了笑。“这事可以搁上一会儿。过些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或许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今天——今天就不说了。”
[book_title]第十一章
早餐的托盘里有一封信。
护士说,“瞧见了吗?现在你开始有信件了,就像那些有钱人一样。”
信斜搁在牛奶杯上,面向她。信封上写着:
“帕特里斯-哈泽德太太”
这封信让她害怕起来。她简直没法把眼光从信上移开。那杯橘子水在她手里晃动起来。放在那儿的那个信封上的字似乎越变越大,越变越大,越变越大。
“帕特里德-哈泽德太太”
“打开它,”护士鼓励她。“别老这样瞧着它啊。它又不会咬你。”
她试了两次,可两次都没能拿起这封信。第三次她总算顺信封的长边撕开了一条缝。
帕特里斯,亲爱的:
“尽管我们从没见过,亲爱的,如今你是我们的女儿了。对我们来说,你是休的遗孀。现在我们只剩下你们了,你和你的小宝贝。你住在这儿,可我不能来看你,这是医生的吩咐。对我来说这次打击太大了,医生禁止我外出。不过你肯定会来看我们的。快点来吧,亲爱的。到家里来吧,我们是那么孤独,失去了一切。你来了会使我们对这一切容易承受些。亲爱的,现在离那一刻不会太久了。我们时刻与布雷特医生保持着联系,他送来的有关你的恢复情况非常令人高兴——”
信的其余部分就无关紧要了,她根本没再看进去。
这封信就像火车轮子一样在她的头上辗过。
尽管我们从没见过你。
尽管我们从没见过你。
尽管我们从没见过你。
过了一会儿,护士一点不费事地从她松开的手指里取走了信,把它又放回到信封里。护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时,她惊恐地望着她。
“如果我不是哈泽德太太,还会让我呆在这个房间里吗?”
护士开心地哈哈大笑。“我们会把你赶出去的,我们会把你赶到另一间病房里去的,”她说道,身子凑近她,装出一副恐吓的样子。
护士说,“喏,把你的儿子抱去吧。”
她紧紧地抱着儿子,十分恐惧,几乎是一种誓死要保护好儿子的样子。
一毛七分钱。一毛七分钱只能维持这么短的一段时间,走这么一小段路。
护士觉得很有趣。她还想把刚才的小玩笑开下去。“怎么?你还想告诉我你不是哈泽德太太吗?”她戏谑地问道。
她下死劲抱着孩子,紧紧保护着他。
一毛七分钱,一毛七分钱。
“不,”她用一种憋出来的声音说道,把自己的脸埋在孩子身上,“我不想那样告诉你。我不想。”
[book_title]第十二章
她穿着一件睡衣,坐在窗边的阳光里。睡衣是用蓝丝绸缝制的。每天她下床后总是穿这件睡衣。睡衣的胸袋上用白丝线绣着一个花体姓名首字母;“PH”这两个字母交织在一起。拖鞋跟睡衣是相配的。
她正在看一本书。在书的扉页上,写着“给帕特里斯,衷心爱你的休的母亲。”这些字她早就看到了。在床边的书架上还有一排其它的书。一共有十至十二本;这些书都有着色彩鲜艳的护封,青绿色的、洋红色的、鲜红色的、钴蓝色的,并配有生动轻松的画面。在书的封面上没有一点阴暗的色彩。
在她坐的安乐椅边,有一个较矮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个盆子,里面零乱地放着一些橙子皮,两三颗核。在这个盆子边,还有另一个较小的盆子,上面搁着一支燃着的香烟。香烟是定制的,有过滤嘴,印在烟上的“PH”大写字母还没被烧去。
从她身背后投射过来的阳光笼罩住她,使她的头发看上去似乎是朦胧的,半透明的,看上去使她的头上几乎像是一头金色的泡沫。随着安乐椅的摇动,阳光在她的身前跳动着,从这儿跳到那儿,又在一个凸出的光脚背上落下了一个小小的金色的光圈,就像印在脚背上的一个温暖而灿烂的吻。
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医生进来了。
他拖过一把椅子,在她的对面坐下。他反坐在椅子上,让笔直的椅背竖在他的面前,似乎增加了一种亲切的随意气氛。
“我听说你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
书掉落下来,他不得不帮她把书捡起来。他把书递给她,不过她看上去没法接住这本书,于是他就把它搁在一旁的架子上。
“别显得这么紧张。一切都安排得——”
她显得有点气急。“哪儿——?去哪儿?”
“怎么啦,当然是家里喽。”
她把手放到头发上,稍稍抚了一会儿,但是过后头发在阳光里又重新蓬了起来,就像先前一样。
“这是你的票子。”他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想把它递给她。她的手朝后稍稍一抽,顺着椅边向背后缩回去。最后,他就把信封夹进了丢在旁边的那本书的书页里,让信封露出一点,就像一张书签。
她的眼睛很大。看起来要比他进房间前更大。“什么时候?”她几乎不出气地问道。
“星期三,是中午过后的那班火车。”
突然,她的周身都一点点在痛起来,就好像有一道让人无法抵挡的、死缠在人身上的、刺入骨髓的火焰在舔着她的全身。
“不,我不能去!不!医生,你一定得听我说——!”她想用两只手抓住他的手,捧住它。
他开玩笑地对她说,就像她是个孩子似的。“哟,哟,好了。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不,医生,不——!”她不停地摇着头。
他把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之间,就这么抚慰地握着。“我明白。”他宽慰地说道。“我们也有点不安,我们还刚刚开始习惯这一切——我们要放弃周围所熟悉的环境,去应付陌生的东西,这让我们也有点畏怯。我们都有这种情况;这是一种典型的紧张反应。嗳,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习惯的。”
“可我不能这么做,医生,”她激动地小声说道。“我不能这么做。”
他托起她的下巴,以此为她打气。“我们会帮你上火车的,你只要坐上火车就行了。到终点时,你家里人会在那儿接你的。”
“我家里人。”
“别为这事摆出这样一副可怜相。”他古里古怪地哄骗道。
他朝那张有围栏的童床看了一下。
“这儿的这个年轻人怎么样啊?”
他走到童床边,把孩子抱了出来,带到她身边,放到她的胳膊里。
“你想把他带回家,是不?你不想让他在医院里长大,对吗?”他挪揄地嘲笑着她。“你想让他有个家,对吗?”
她紧紧抱着孩子,把头埋到他身上。
“是的,”她终于顺从地说道。“是的,我要他有个家。”
[book_title]第十三章
又是火车。可这会儿的火车大不一样。过道里没有拥挤的人,没有你争我夺的人群,没有进进出出的病人,摇摆不定的人们。一个卧车包房,一个归她一个人的小包房。一个安在支架上的小桌,可以升起,也能下降。一个壁橱,壁橱门上有一整扇玻璃,就跟在任何一个地方的小住家一样。在行李架上,简单的行李一件件依次排放上去,行李都是新的,第一次使用,光滑亮泽的油漆,金属附件锃亮锃亮的,在行李的各个转角上,有着用模版印上去的鲜红的“PH”字母,字体十分清秀。有一个小巧灯罩的台灯,在乡村天色变黑后,可以用来看书。放在一个托架里的鲜花,离别送行的花儿——不,是归家的花儿——是在分手时由人代为送上的;放在一个盒子里的玻璃纸包的水果糖;一两本杂志。
包房向外一面有两扇十分宽敞的窗子,几乎在车厢前后的墙之间形成了一整面的玻璃墙,成一条直线的树木宁静地在窗外掠过,阳光在树身上形成了点点光斑;一边的树是深绿色的,另一边则是青苹果色的。浮云宁静地掠过,只是移动的速度比树木更慢些,似乎这两样物体在持续不断移动的两根带子上分别作着几乎是同步的移动。时不时的,可以见到块块牧场和农田,以及远处连绵起伏的座座小丘。起起又伏伏。就像未来那起伏不定的曲线。
就在她对面的那个座位上,有一个用一条蓝色的小毯子紧紧包着的、比一切都重要的东西。只见毯子里露出一张小脸,脸上的那对小眼睛紧闭着——这就是她倾全身心所爱,又令她无比珍视的宝贝。这是她在整个世界上最钟爱的东西。为了他,她会顺着外面世界的那条起起伏伏的道路奋力前行。
是啊,如今的一切真是截然不同。然而——第一次的旅行绝对要比现在这一次更令她心安。现在,恐惧伴她一路前行。
那一次,她根本用不着害怕什么。那一次没有座位,没一点吃的,只有一毛七分钱。等在前面的,是随着路途的不断缩短而飞奔而来的、未可预知的灾难、恐怖,以及死神翅膀的扑击声。
然而,那时用不着担惊受怕。没有这种啃啮人心的害怕。没有这般紧张,没有这样的复染剂①,它会拉出一条路,又拉出另一条路。那时有的是知道该走哪条路,唯一可走的一条路的平静和确定。
①复杂剂,指作显微镜观察时用的一种通过第二次染色使生物标本显示不同颜色的染色剂。
火车车轮喀嚓喀嚓响着,每一列行驶着的火车的车轮总会发出这样的响声。然而在她听来,如今这声音却在说:
“最好往回返,最好往回返,
喀里喀嚓,喀里喀嚓,
一有可能就停下,仍然还能往回返。”
她身上的很小的一部分动了一下,她身上的最小的部分动了一下。她的大拇指张开了,接着她的四根手指也慢慢张开了,过去几小时里这几个手指一直紧紧捏成的惨白拳头打开了。这时,赫然可见在这摊开的手心里——
一个有印第安人头像的一分铜币。
一个有林肯头像的一分铜币。
一个有野牛图像的五分镍币。
一个自由民头像的一毛辅币。
一毛七分钱。现在,她甚至记熟了它们上面的日期。
“喀里喀嚓,
停下来,往回返,
现在依然来得及,
赶快掉头往回返。”
四根手指又慢慢握起来捏紧,大拇指又压在上面,将它们卡紧。
接着她举起捏紧的拳头,心烦意乱地用它敲击自己的前额,敲了一会儿又把拳头支在额上。
突然,她站起身,去拖一件行李,把它转了个身,把最外面的一角转到里面。这一来,“PH”字母消失了。接着她又去拖下面一件行李。第二个“PH”字母也消失了。
恐惧不会消失。它并不是印在她心头的一角,它印满了她的全身。
门外传来一下轻轻的叩门声,使她猛然一惊,她的吃惊程度不亚于听到一声带有回声的剧烈雷鸣声。
“是谁?”她倒抽了一口气,问道。
一个列车员的声音答道,“再过五分钟就到考尔菲尔德了。”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跑到门边,一下把门打开。他已经顺着过道走开了。“不,等等!这不可能——”
“绝对没错,夫人。”
“怎么到得这么快。我真没想到——”
他宽容地回头朝她一笑。“它是在克拉伦登与黑斯廷斯之间。这就是它的确切位置。我们已经过了克拉伦登,过了考尔菲尔德后就要到黑斯廷斯了。自从我跑这条线以来从没变过。”
她关上了门,一转身整个身体就靠在了门上,似乎想把某种灾难关在门外,不让它进来。
“要想回去已太晚,
要想回去已太晚——”
“我依然可以一直乘下去,我可以不下车乘过去,”她思忖道。她奔到车窗边,从一个锐角角度向外望去,似乎从那个角度看到的迎面而来的景色里,她可以找到某种解决她的困难处境的出路。
什么也没发现。迎面而来的景色十分悦人。一幢房子,以及房子四周的一切。接着又是一幢房子,还是房子四周的景色。接着是第三幢,现在,房子显现的密度开始越来越大。
“一直坐下去,就是不要下车。他们不可能拿你怎么样。没人能够。现在,剩下的时间只能做这么一件事了。”
她又奔回到门边,匆匆把门把手下的那个插销插紧,把门从里面关死。
窗外迎面而来的房子越来越多,同时过来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它们不再是一排排掠过,而是一点一点往前挪。一座学校飘然而过,过后你甚至能讲出它是什么样的。一尘不染,很现代的崭新的房子,整洁的水泥建筑结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上面安的全是玻璃窗。她甚至能分辨出校舍旁的操场上正在进行的活动。她的眼光朝旁边座位上的那个小蓝毯包扫了一眼。那种学校就是她想要去的——
她没说话,但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亮地在耳边响起。“快来人救救我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车轮响声在一点点停下来,就好像它们缺少了润滑力。或者说,就好像一张唱片走到了尽头。
“喀-里,喀-嚓,
喀里-里,喀嚓-嚓。”
每一下转动都好像是最后的一下。
突然,紧贴窗外出现了一长排候车棚,与车厢平行在移动,接着一块从候车棚上悬挂下来的白色牌子开始出现,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在窗外经过。
“D-L-E-I”
等出现F字母后,就停住了。牌子不再移动了。她几乎发出一声尖叫。火车停住了。
她身后传来一下敲门声,声波似乎穿透了她的胸腔。
“考尔菲尔德到了,夫人。”
接着有人在扭动门把手。
“要帮忙拿行李吗?”
她那捏紧的拳头把那几个一毛七分钱的钱币攥得更紧,使得指关节在这么用力下都变青发白了。
她奔到座位边,抱起了那个蓝毯子包,连同它里面的东西。
就在窗子对面,出现了几个人。他们的头低于窗子,不过她能看见他们,他们也能看见她。其中有一个女子盯住她看着。
她们四目相对;她们的眼睛像被锁住了,就这么对视着。她没法把自己的头扭转开去,在这个包房里,她没法藏匿起来。那些眼睛就像铆钉似的把她钉在了原地。
那个女子指着她。她欢欣地叫了起来,是朝着一个没露面的人叫的。“她在这儿!我看到她了!就在这儿,就是这节车厢!”
她举起手,不停挥动着。她朝着包在蓝毯包里的、时隐时现的、睡意未消的小脑袋挥着手,这颗小脑袋正严肃地瞧着窗外。她的手指很快地舞动着,这是人们对小婴孩才做出的特别的挥手方式。
她脸上的表情真是没法形容。看上去就好像是生命在经历一次中断、一次间隔后重又开始。就好像一个凛冽的冬日过去,太阳终于又照射出来时的情景。
姑娘抱着婴儿,把自己的头埋在他身上,几乎像是要以此挡住他,不让窗上的人瞧见。或者说就好像她正在跟孩子说悄悄话,交流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把其他所有人都排斥在外。
她确是在这样做。
“为了你,”她轻轻地说道。“为了你。上帝饶恕我吧。”
然后,她便抱着孩子走到门边,拉开插销,让那个不知所措的列车员进来。
[book_title]第十四章
有时,人的一生中会出现一道分界线。它是那么鲜明,几乎是实实在在的,就好像是一把漆刷画出的一条乌黑的线条或是粉笔画出的一道雪白的划线。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不是经常。
对她来说,就出现了这一情况。这道界线就画在车厢那几码长的过道上,就在包房的窗子和车厢的踏级之间,过上一会儿,她就要走在那儿,并暂时走出那些在外面接她的人们的视线。一个姑娘离开了这扇窗子。另一个姑娘则从车厢踏级上走下去。一个世界结束,另一个世界开始。
她已不是刚才抱着孩子站在包厢窗边的那个姑娘。
帕特里斯-哈泽德从车厢踏级上走了下去。
十分惊恐,浑身颤抖,脸色苍白,不过这是帕特里斯-哈泽德。
她对周围的一切能有反应,不过只是下意识的;她满眼看见的只是在几英寸外直盯住她的那几个人。其余的一切对她来说是视而不见。她身后的火车慢慢地启动了。它载着几百个活生生的旅客走了。谁都不知道,在一个空包房里,有一个幽灵。两个幽灵,一个大幽灵和一个很小的幽灵。
从现在开始,永远没有家,决不会再有家了。
那对淡褐色的眼睛走得离她更近了。眼睛很和蔼;眼角边堆满了笑容;眼睛很文雅,温和。它们受了点伤害。它们是可以信赖的。
她,这对眼睛的主人,有五十来岁。她的头发有点灰白,不过只是底下的头发在开始变白。她跟帕特里斯一般高,一样纤瘦;可她本不该这样,因为她不是追求时髦或是灵巧的纤瘦,从她的衣服来看,是最近,只是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她才变得这么瘦的。
不过,即便是她身上的这些细节是一种背景,站在她肩后的、同她相同年纪的那个男人也是一种背景。只有她的脸直接显现在眼前,还有她脸上的那对眼睛,现在离得那么近。没说一句话却表达了那么多的意思。
她把两手轻轻放在帕特里斯的脸颊上,一边一只,用两手捧住了她的脸,表达了一种见面时的正式礼节,一种神圣的祝福。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吻了吻她的嘴唇,这是一个终生的吻,姑娘能感觉出这一点。代表了一个男子的一生。它包含着养育一个男子所经历的那么许多年月,从孩提时代起,经过少年时代,直到一个长大成人的儿子。这个吻里有着辛酸的失落,在一个打击下便失去了所有一切的一种失落。一段时间里,失去了一切希望,还伴随着数星期的极大悲痛。不过随之而来的是对失落的补偿,找到了一个女儿,同时冒出的还有一个很小的儿子。不,是同样的一个儿子;一样的血统,一样的肉体。只不过由于失去了一个儿子,使她明白,这一回一切要倒回去从头开始,是以一种更令人悲喜交加的方式资助其成长。全新的希望之芽已萌生并茁壮成长。
这个吻里就包含了所有这一切。这个吻把这一切全说出来了,可以在这个吻里感受到这一切;是吻她的那个女人有意要让她感受到这一切,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让这个吻包含这一切的。
这决不是在一个火车站的候车棚底下的一个吻;它表明了一种神圣的收养。
然后她吻了这个孩子。就像对自己的亲骨肉那样露出了微笑。孩子粉红的小脸蛋上现出了一个先前并没有的清晰可爱的小酒窝。
那个男子走上前来,在她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我是父亲,帕特里斯。”
他的身体稍稍一弯,又挺得笔直,说道,“我来把你的东西拿到车上去。”在令人动情的这一刹那,他露出了一丝的欣喜,就像男人在这种场合常有的那样。
那个妇人没说过一句话。至今为止她一直站在她面前,可从她的嘴唇里没吐出过一个字。或许,她看见了姑娘苍白的脸色;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畏缩,一种不踏实感。
妇人用双臂搂住了她,给了她一个比先前更为温暖,更为平常,也更为随便的欢迎。她将姑娘的头在自己的肩头搁了一会儿。在这么做时,她在她的耳边第一次轻声说了一句话,以示鼓励,让她心宁。
“你到家了,帕特里斯。亲爱的,欢迎你回家来。”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说得又是这么简单,含意是如此的明确,却让帕特里斯-哈泽德知道,她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的一切的美好。
[book_title]第十五章
这儿的一切确实就像在家里一样;是在你自己的家里,在你自己的房间里。
她现在有了另一件衣服,是下楼用餐时穿的。她身子笔挺地坐在一把翼状靠背扶手椅子里等着,她的身体看上去比椅背略小些。她的背笔挺地靠在椅背上,她的两腿靠拢,拘谨地笔直落在地上。她的手伸出去搁在摇篮上,他们早就为他买好了,她一进这个房间,就发现放在里面的这个摇篮了。现在他就睡在摇篮里。他们连这一点都想到了。
他们走了,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儿;她本来就需要一个人呆着,把这一切好好想上一番,就像她现在正在做的那样。已经过去几小时了,她依然在品味着这一切;充分享受着这一切,体会着这一切的基本意义;对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无可挑剔。几个小时过去了,她的头脑依然还不时会对发生的一切细细地、什么也不遗漏地、好奇地反复思量,把这四堵墙里面的一切尽情地加以吸收。甚至连头顶上的天花板也没忘记。你的头上有了一个屋顶。一个可以抵风雨、御寒冷、去孤独的屋顶——并不是一幢租来的房子的毫无特色的屋顶,不;这儿是家里的屋顶。会保护你,庇护你,收留你,照看你,
她的敏锐的、力图适应这一切的耳朵能隐隐听到,楼下什么地方,正在准备晚餐所传出的令人宽慰的忙碌声音。时不时地,她还听到断断续续传来的开门关门声。走过没铺地毯的木地板的脚步声,一会儿又是走回来的脚步声。有时是轻微的陶器或是碰器的碰击声。有一回,甚至听到红脸管家像小号似的清脆的说话声。“不,还没准备好,哈泽德夫人;还需要几分钟。”
紧接着,便传来了一个乐滋滋的、不满的斥责声,同样令人奇怪地听得十分清楚:“嘘,杰茜婶婶。现在屋里有了一个娃娃;他可能正在睡觉呢。”
这时有人上楼来了。他们现在正在上楼来告诉她呢。她的身子往椅子里缩了缩。现在她又有点害怕,又有点紧张起来了。这会儿,跟在火车站时一样,根本无法迅速从这种短暂的面对面的遭遇中寻机逃脱。现在是真正的碰面,真正的打交道,真正的加入这一家人之中。现在是真正的考验。
“亲爱的帕特里斯,你准备好了的话,随时可开晚饭。”
当你到家里,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你在晚上吃的是晚饭。当你参加聚会或是到某人家里去时,你可能是去吃正餐①。不过,在自己的家里,你吃的就是晚饭,而不会是其他。听到“晚饭”这么个很平常的词,她却好像得到了一个护身符,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还记得,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那是十分短暂的几年,过得实在太快了——去吃晚饭就是吃晚饭,从来没别的含意。
①原文为dinner,意即在外面的正式场合吃的较为正规的晚餐,在家里吃晚饭英文为supper。
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过去开了房门。“我要——我要带他一起下去吗?还是就让他睡在摇篮里等我回来?”她半是急切,半是吃不准地问道。“你们知道,我在五点钟时已经喂过他了。”
哈泽德母亲侧歪着脑袋哄劝道,“哎,今晚你为什么不带他一起下去呢?这可是第一晚哪!别急,亲爱的,慢慢来。”
过了一会儿,当她抱着他走出房间时,她停了一下,用手指留恋地摸着房门。她摸的不是门把手,而是顺着完整的房门表面上下摸着。
给我看着我的房间,她不出声地出了口气。我马上就会回来的。好生看着。别让任何人进来——行不?
就在她从楼梯上一级级往下走时,她知道,她将会顺着这同一道楼梯走上许多许多次。她会顺楼梯快步而下,她会顺楼梯缓步而下。她会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地走下去。或许她也会碰到不顺心的事,担惊受怕地走下去。可现在,今晚,这是她实实在在的第一次顺这道楼梯走下去。
她紧紧抱着孩子,小心地往下走,因为这些楼梯对她来说还很陌生,她还没摸熟它们的高低,还不了解踩在上面的感觉,她不想失脚。
大家都站在餐厅里等候着她。他们并不是像操练军士那样死板地、一本正经地站着,而是很自然随便地站着,似乎他们一点没意识到他们这种举动里包含的对她小小的敬意。哈泽德母亲身子前倾,很快地碰了一下餐桌,将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哈泽德父亲戴着一副眼睛在看东西,这时他的眼光从眼镜上抬起,望着灯光,然后飞快地浏览完手中的东西,再把它们放回盒子里。餐厅里还有一个人,在她进来时,他的背侧对着她,正从放在餐具架上的一个盘子里偷偷取出一点椒盐花生米。
他的身体转过来,一听到她进来的声音,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扔掉。他很年轻,个子高高的,模样很和善,看到他的头发——她的心头有一个镜头一闪,又过去了。
“这就是我家的小伙子!”哈泽德母亲乐滋滋地说道。“我家的小伙子回来了!来,把孩子给我。当然,你知道他是谁了。”然后,她用一种似乎完全不必要为他的身份多说什么的语气补充道,“是比尔。”
可这是谁——?她很纳闷。直到现在他们还没开过口。
他走上前来,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几乎跟他年龄相仿。她稍将手伸出一些,希望自己这一举动如果显得过于正式,也不至于太引人注意。
他接住她的手,不过并没有握它,相反,却用自己的两只手握住它,就这么热烈地紧紧地握了一小会儿。
“欢迎你回家来,帕特里斯,”他很平静地说道。在他这么说时,他一点不回避而直盯着她的目光,使她想到她以前从未听到有人说话是这么诚挚,这么简捷,这么庄严。
这么就算见过面了。母亲哈泽德说,“从现在起,你就坐在这儿。”
哈泽德父亲很随和地说道,“我们都很愉快,帕特里斯。”然后在餐桌的上首坐下。不管这个比尔是谁,他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黑人管家在门外往里看了一会,动情地说,“这才对呢!餐桌边就该坐这么些人才对。正好补上了那个空位——”
然后她赶快止住了自己,像闯了大祸似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转眼就不见了。
哈泽德母亲垂下眼,看着自己的盘子,过了一会儿,又马上抬起眼,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那阵悲伤过去了,她没让它控制住自己。
他们没说什么让人难以忘怀的话。在家里的饭桌上你不用说什么让人值得记住的话。你是用心,而不是用脑子,同你周围人的心在交谈。过了一会儿,她就忘了去注意自己在说些什么,忘了去把握自己说话的分寸和自己的话会引起什么结果。这就是家,家就该是这样。话从她的嘴里很随意地吐出来,其他人也同她一样。她知道这是他们为了她而努力这么去做的。他们这么做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陌生感跟着上来的汤一起喝下去了,决不会再回来。没什么再会使她产生陌生感。别的情况——她希望它们别发生。不过再不会有陌生感,再不会有不熟悉带来的不安。他们的努力成功了。
“帕特里斯,我希望你不会在意这件衣服上的白领。我是有意让我挑出的每一件服饰上有一点色彩;我不想让你太——”
“噢,有些衣服真太可爱了。在刚才打开它们时,我发觉,其中的大多数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我唯一担心的是这些衣服的尺寸,不过你的护士给我送来了一个完整的——”
“我记起来了,有一天,她用一把卷尺量了我全身的尺寸,不过她并没告诉我这是为了——”
“帕特里斯,你喜欢什么颜色?淡色的还是深色的?”
“我真的不——”
“不,亲爱的,还是告诉他一回吧;这样,他以后就不会再问你了。”
“那好吧,我想是深色的。”
“你跟我一样。”
他的话要比在场的其他三个人稍为少些。她意识到他还有一点羞涩。他并不是在克制少说话,或是性格寡言,或是别的什么。或许这就是他的风度;他有一种平静谦逊的风度。
问题是,他究竟是谁啊?现在她根本不可能唐突直问。她在刚见面那一刻疏忽了这一点,现在再问太晚了,已过了二十分钟了。没有介绍过他的姓,那么他一定是——
我很快就会知道的,她让自己定下心来。我一定要知道。她不再害怕了。
有一回,当她向他望去时,发现他一直在瞧着她,她揣摸着他这么望着自己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她不必去自欺欺人了,尽管她不想承认,可她能明白他的这种留连忘返的眼光所表达的感情。他一直认为她的脸蛋是令人喜欢的,他喜欢她的脸。
过了一小会儿,他说,“爹,把面包递给我行吗?”
这时,她知道他是谁了。
[book_title]第十六章
四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的上午,在圣马塞洛缪的圣公会教堂,考尔菲尔德所有教堂中最主要的教堂。
她站在教堂的圣水盆边,抱着孩子,所有的家人和他们的亲近朋友都站在她的旁边。
他们都坚持要这样做。可她一直不想这样。尽管一切全都安排妥当,可她还是把这个仪式接连拖了两个星期天。第一次,她说自己患了感冒,而实际上并没有。第二个星期天,则是因为孩子真的得了轻微的感冒。今天,她再也没法把它推迟了。要不他们迟早总会意识到她的种种借口下的真正用意。
她的头一直低着,与其说是在看着洗礼仪式的进行还不如说是在听。似乎她害怕直面这种仪式。似乎害怕由于自己的亵渎行为,随时会被击倒在他们的脚下。
她戴着半透明的宽檐马尾衬帽,这可帮了她的大忙,在她把帽子拉下时,它就掩去了她的眼睛和上半部的脸。或许他们想到了令人伤心的往事。他们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实实在在的罪孽,让人蒙受耻辱。再厚颜无耻的人也没法容忍这般公然冒名顶替的行为。
一双手臂伸向她,要抱走她怀中的孩子。那是教母的手。她把穿着拖曳的网眼长礼袍的孩子递给了她,那是——她几乎说出“他的父亲”——一个名叫休-哈泽德的陌生人在他之前穿过的,那是他的父亲,唐纳德,在他之前穿过的。
这一来,她的两臂有了一种奇怪的空落落的感觉。她很想把两臂抱紧在胸前,以保护自己,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她努力使自己别这样做。并不是她的形体赤裸,而是她的良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不出声儿地垂下两臂,两手交叉放在身前,眼睛看着地下。
“休-唐纳德-哈泽德,我为你施洗礼——”
他们已经为进行这套仪式征求过她的意见,以引起她对这一切的偏爱。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可笑的模仿;对他们而言并非如此。当然,她想让他取名为休,不是吗?是的,她已经认真地这么说过了,取名为休。那么中间的名字呢?是随她自己的父亲的名字吗?要不或许就取两个中间的名字,祖父和外公各一个?(当时,她实际上一点记不起自己父亲的名字了;过了一会儿,她总算费劲地想起了他的名字。迈克;一个模模糊糊的几乎记不清楚模样的码头工人,在她十岁时,他在码头的一场酒后斗殴中丧生。)
有一个中间的名字就够了。取休的父亲的名字就行,她已经很认真地说过了。
现在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羞愧得通红。他们一定看不到她的脸。她一直让脸垂得低低的。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
牧师往孩子的头上泼了点水。她能看见有一两滴水滴掉在了地上,使地上现出了两个深暗的硬币状的圆点。一个一毛的辅币,一分五分的镍币,两个一分的铸币。一毛七分钱。
婴孩开始抗议地啼哭起来,在他之前,自远古以来,已有无数的婴儿这么哭过。这个出自纽约的一个备有家具的出租房间的孩子,已经成了考尔菲尔德一带,整个县甚至是整个州里的最富有家庭的一个继承人。
“你没什么可哭泣的,”她阴郁地想道。
[book_title]第十七章
在他的第一个生日,为他准备了一个蛋糕,蛋糕中央傲然立着一根蜡烛,蜡烛的火焰就像一只黄蝴蝶在一根长笛似的白柱顶上飞翔。家人为这个生日举行了一个古老的小宗教仪式,仪式搞得热热闹闹的。这是第一个孙子,第一个里程碑。
“可是,要是他没法许愿的话,”她欢快地问道,“我为他许个愿行不?那样算不算数?”
蛋糕的制作者是杰茜婶婶,她本能地相信所有这一类事情的各种说法,这时她在厨房门口很权威地点点头。“宝贝,就由你代他许愿吧;这一样能行,”她允诺了。
帕特里斯垂下双眼,脸色严肃地静想了一会儿。
愿你一生安然无虞,太太平平,就像现在这样。你总是能得到一切,就像现在这样。至于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得到你的——宽恕。
“你许好愿了?现在吹蜡烛吧。”
“他吹还是我吹?”
“你就算是为他吹吧,一样的。”
她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脸颊贴紧孩子的脸,轻轻吹了口气。那只黄蝴蝶急速地忽闪了一下,消失了。
“行了,切蛋糕吧,”自封的庆祝仪式的女主持下达了指示。
她用自己的手把住他的肉嘟嘟的小手,握紧了刀把,小心地引导他切下去。神圣的一刀切好了,她用手指在蛋糕的糖霜上挑了一点点,放到孩子的嘴里。
立时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和赞扬声,似乎他们都亲眼目睹了一个神童创造的奇迹。
来了许多人,自打她来到这个家以后,这幢房子里还是第一次聚集了这么多人。等这位小贵宾给抱离现场,送到楼上睡觉后,大家还尽兴庆贺了好久,甚至还更热闹一点。就这样,大人成了一个孩子的生日庆祝会的主角,表现出不太显眼的热情。
她随后又来到楼下,走进灯光璀璨、人声鼎沸的房间,她微笑着跟别人闲谈,在人群中周旋,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快活过。她一手拿一杯香槟酒,另一只手里拿了一块三明治,她只在三明治上咬了一口,看来却没法再咬第二口。每次她刚把它放到嘴边,就有人同她说上一句什么,要不就是她跟谁谈起什么。不过没关系,这样反倒更有趣。
比尔打她身旁经过,他咧嘴笑着。“当一个好母亲的感觉如何?”
“当一个好叔叔的感觉如何?”她扭头俏皮地反问了一句。
一年前的事似乎已是很久前的事了;就在一年前的今晚,一切是那么的恐怖,那么黑暗,那么可怕。她并没有碰到过那一切;她不可能碰到那种事。那一切发生在另一个姑娘身上,她的名字叫——不,她不想去回忆那个名字,她甚至根本就不愿让它在自己脑中出现片刻。那事同她毫无关系。
“杰茜婶婶在上面陪着他。没事,他很好;他是个好小孩,睡觉很安稳。”
“这得归功于有一个很超然的看护者。”
“不错,在这一刻我确实很超然,因此我有资格说这话。他自始至终呆在楼上,我就下楼来这儿了。”
她在这儿,是在自己家里的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同她的朋友,她家庭的朋友在一起,他们都聚集在她周围,谈笑风生。一年前距今已有相当长的时间了。那事从来没发生过。对,从来没发生过。反正,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
许许多多的介绍都让人记不清了。在这样的一种场合,有太多的第一次。她打量着四周,费劲地把那些跟她作为助理女主人身份相符的重要人物的名字归并在一起。埃德娜-哈丁和玛里琳-布赖恩特,这两个姑娘分坐在比尔的两边,正在竟相向他邀宠。她忍住了,没有调皮地笑出来。她看看他,只见他板着脸,就像一个图腾柱。怎么啦,如果他的头并不是没法向姑娘转过去的话,就她所能看见的情况来说,他也该把头转过来了。那边的盖伊-恩尼斯是一个黑发年轻人,他正在为别人要一杯潘趣酒;他很容易让人记住,因为他是一个人来的。很显然,他是比尔的一个老朋友。真好笑,他周围竟然没有围上一大群嗡嗡叫的蜜蜂,正好跟冷淡的比尔截然相反,可他的样子倒更像是那种招惹姑娘的人。
在那儿的格雷斯-亨森是一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胖胖的姑娘,正等着那杯潘趣酒。要不就是她?不,她没那么胖,不过头发也是亚麻色的,正坐在钢琴旁边,自得其乐地轻轻弹着钢琴,她身边没一个人。一个姑娘戴着眼睛,另一个没戴。她俩一定是姐妹,两人太相像了。她们两人都是第一次到这儿来。
她缓步走到钢琴边,在她身旁停下。就帕特里斯所能想见的,她或许实际上真喜欢一个人呆着,不过她至少需要有一个人来欣赏她吧。
弹琴的姑娘朝她笑笑。“嗨。”她是个有相当造诣的演奏家,音乐低缓地从她的手指下弹出,就像为整个房间里的谈话声配上了一道低沉的声流。
突然,附近所有人的谈话声停住了。只听到钢琴继续弹出一两个音符,声音要比先前听起来清晰得多。
另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姑娘离开了她的同伴一会儿,她走到钢琴弹奏者背后,在她的肩上按了一下,似乎作出了一种不为人知的告诫或是提醒。她就这么接了一下。然后她又回到了刚才坐的地方。她在整个过程中没说一句话,动作也很敏捷,因此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一切。
弹奏者犹豫不决地中断了弹奏。很明显她知道那一按是有所指的,但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朝帕特里斯稍带茫然地耸了耸肩就表明了这一点。
“哦,把这支曲子弹完吧,”帕特里斯脱口而出。“太动听了。这是什么曲子?我想我从没听到过。”
“它是《霍夫曼的故事》中的‘威尼斯船夫曲’,”姑娘谦逊地回答道。
这回答本身就很令人扫兴。站在这个演奏者的身边,她突然意识到她周围的那种凝固的静寂,而且她知道并不是那句答话引起的,必定是为了她刚才所说的什么。在她明白到这一点时,这事已经过去了,不过为此而引起的一种看法还留在这儿——留在她的心里。刚才已经发生了什么。
我说错了什么。我刚才说错了什么。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把潘趣酒放到自己的唇边,此刻没法再有别的举动了。
只有在我身边的人才能听到。我的声音掺到了音乐声中,使我的声音听起来更惹人注意。可是在这房间里有谁听到了呢?有谁注意到了呢?或许从他们的脸色上可以看出来。
她慢慢转过身子,似乎很随意地将眼光从一个人扫到另一个人。哈泽德母亲正在房间的远端很投入地跟别人聊天,她的眼光从椅子上抬起看着谁。她没有听到。跑过来作出表示告诫的这一按的长着亚麻色头发的那个姑娘背朝着她;她有可能听到,也有可能没听到。不过即便她听到了,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她并没有留意她。盖伊-恩尼斯正在用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他已经打了两下打火机,想把它打着,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件事上。当她的眼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脸时,他根本没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就可看出,比尔身边的那两个姑娘也没听到。她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夹在她们中间的比尔身上,她俩完全是心无旁骛。
没人在看她。没有一个人的眼光对上她的眼光。
只有比尔。他的头微微低着,他的前额恼怒地皱了起来,他的眼光从两道眉毛底下看着她,流露出一种令人猜不透的奇怪的眼神。两个姑娘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成了耳边风。她吃不准他的思想是不是集中在她的身上,抑或已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不过,至少他的眼睛确实是看着她。
她垂下了眼睛。
尽管她已垂下了眼睛,她知道他的眼睛依然还在盯视着她。
[book_title]第十八章
等所有的客人全走了以后,哈泽德母亲和她一起走上楼去,突然她用一只手臂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像是要保护她似的。
“你在那件事上表现得真是勇敢,”她说。“你干得对;装出并不知道她正在弹奏什么。噢,不过,亲爱的,当我看到你站到那儿的时候,我的心有一刻全落在了你的身上。你脸上的那种神情哪。我真想奔到你的身边,搂住你。不过我学了你的样,装做什么也没看到。她那么做没什么意思,她只是个没头脑的小傻瓜。”
帕特里斯在她身边缓步走上楼梯,一声没吭。
“可一听到那支曲子的开始几个音符,”哈泽德母亲悲哀地继续说道,“就让人觉得他似乎又来到了这个房间,同我们大伙在一起。就在眼前,你几乎能看见他就在你的眼前。‘威尼斯船夫曲’。他最喜爱的歌曲。除了弹这支曲子之外,他是从不在钢琴前坐下的。不管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要听到弹起这支曲子,你就知道休准在附近。”
“‘威尼斯船夫曲’,”帕特里斯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最喜爱的歌曲。”
[book_title]第十九章
“——现在不一样了,”哈泽德母亲若有所思地说道,显得很舒坦:“你知道,我去过那儿一次,那时我还是个姑娘。噢,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告诉我,从那时以来那儿变了很多吗?”
突然,她直视着帕特里斯,流露出一种纯真专注的询问神情。
“她怎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妈妈?”哈泽德父亲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在那儿的时候她又不在,她怎么可能知道那时那地方是什么模样?”
“噢,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哈泽德母亲宽容地反驳道。“别老是这么自以为是的。”
“我想它有了很大的变化,”帕特里斯无力地答道,把她的杯子的把手稍稍转向自己一点,似乎想端起杯子,可结果却一点没动它。
“你跟你是在那儿结婚的,对不对,宝贝?”这是紧接着很随意地提出的又一个问题。
哈泽德父亲又一次赶在她回答前插了进来,这回他是用一种悲剧性的口气反问的。“我想,他们是在伦敦结婚的。你不记得他当时寄给我们的那封信了吗?我可还记得:‘昨日在此结婚。’信的抬头是伦敦。”
“是巴黎,”哈泽德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对不对,亲爱的?那封信我还放在楼上哪,我可以把它取来给你看。邮戳是巴黎。”接着,她很武断地把头朝他一扬。“反正,这个问题帕特里斯自己是能回答的。”
突然,她脚旁的地面上似乎裂开了一条大裂缝——而在片刻之前,她还觉得脚踏实地,一切安然无虞——她觉得自己简直无法转过身子,同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跨越这条裂缝。
她能够感觉到看着自己的那三对眼睛,这时,比尔的眼睛也抬起来看着她,满怀信任,希冀她即刻就会作出否定的回答,会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
“伦敦,”她轻轻回答道,用手指碰了碰她的杯子柄,似乎想从中获得某种神秘的超人的洞察力。“不过那以后我们就立即去了巴黎,去度蜜月。我想,事情是这样的,他在伦敦动笔写信,可来不及写完,于是在到了巴黎后才把信寄出。”
“你瞧,”哈泽德母亲不无得意地说,“反正,我总有对的地方。”
“瞧,女人不就是这个样吗,”哈泽德父亲惊讶地对儿子说。
比尔的眼睛一直看着帕特里斯。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几乎是不怎么赞同他的父母的神情;抑或是她的想象?
“对不起,”她用窒息似的声音说道,一把推开椅子。“我觉得我听到孩子在哭了。”
[book_title]第二十章
几星期以后,又产生了一次危机。或者说是同样的一次危机,甚至更为临近,在她走在这条她自己选择的路上时,她脚下始终有着这种潜在的危险。
一直在下雨,越下越大,一片迷蒙。这在考尔菲尔德是很罕见的。一家人全在她的房间里,跟她在一起,她走到窗前,停住脚朝外面看去。
“天哪,”她很随意地惊叹道,“打从我在旧金山度过孩提时代以来,我还从没见过这么一片迷蒙的景色。这种大雾我们总是——”
在窗户玻璃的反光中,她见到哈泽德母亲的头抬了起来,于是,没等转回身子面对他们,她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在全无依靠的地方,她又一次冒冒失失地迈错了步子。
“旧金山,亲爱的?”哈泽德母亲的声音毫无做作,显得相当惊讶。“可我还以为你出生在——休写信告诉我们说你的老家是在——”她停住嘴,把下半句话吞了下去;这回她没再说出有助于让人作出选择的话来。相反,她马上不动声色地提了一个问题。“你是在那儿出生的吗,亲爱的?”
“不,”帕特里斯本能地答道,而且她马上知道接下来必然是什么问题。一个她不可能立时作出回答的问题。
比尔突然抬起头,询问地把头侧向楼梯。“我觉得我听到小家伙在哭呢,帕特里斯。”
“我得上楼上去瞧瞧,”她感激不尽地接上口,离开了房间。
当她走到孩子跟前时,看到他正酣睡着。他并没在哭泣,人们不可能会听到什么哭声。她站在他身边,脸上露出深沉地审视的神色。
他真的觉得他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吗?
[book_title]第二十一章
后来有一天,她缓步在议会大街走着,看着沿街的商店橱窗。议会大街是一条主要的商业街。她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并不想买什么东西,也不需要买什么。她只想让自己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环境中好好放松一下。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是熙熙攘攘的穿着入时的逛商店的人们,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周围的这些人们,在一天上午的这个时分,人群中大多数是女人们。她喜欢她们带来的这种热热闹闹、令人赏心悦目的活跃景象。喜欢这种无忧无虑的时光,这一短暂的休歇时刻(她到市区,是为哈泽德母亲办一件事,答应为她买一样东西);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有了这么个理由,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外出逛街,而不会让人觉得她是有意躲到外面去。孩子一切安好,在她外出时,有人会很好地照看他的。更何况,她也很喜欢有这么一个短暂的分开,然后再回来的那种滋味。
不在离自己身后较近的公共汽车站上车,而是走到前面的下一站去上车,这是件很简单的事,只不过是散散步,溜达溜达而已。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听到第一个字,她就知道那是谁。她很高兴,心里觉得暖乎乎的。是比尔。身子还未转过去,她的脸上已显出满心欢喜的笑容。
他走路步子很大,充满活力,只用两步,他便已来到她的身边。
“嗨,我想我认出了你。”
他们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
“你离开办公室跑到外面来干什么?”
“我刚要回去。我是去看一个人。你呢?”
“我是来为妈妈取她在布鲁姆的店里订的进口英国丝线。不必要人家寄出,我能到那儿帮她取回去。”
“我和你一起走,”他主动提出。“这可是个随意逛逛的好借口。反正至少可以一起走到下一个拐角。”
“我正好要到那儿去坐车,”她对他说。
他们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不过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依然保持着先前她一个人散步时的那种速度。
他皱皱鼻子,很满意地眯起眼朝天上看看。“隔一段时间到外面的阳光下散散步可真是不错。”
“可怜的受虐待的人。如果能有钱的话,每次你在工作时间要离开办公室外出的时候,我倒真乐意代你出去跑跑呢。”
他毫不掩饰地格格笑出声来。“如果爹爹要派我出去的话,我能有什么法子呢?当然话得说回来,每当他看看四周想找个人为他去跑腿时,我碰巧总是在他跟前。”
他们一齐站住了。
“那些东西看起来真是不错,”她夸赞道。
“是不错,”他附和着。“不过那是什么?”
“你当然清楚那是帽子。别摆出这么副了不起的样子。”
他们又朝前走去,接着又停下了。
“这就是所谓的观赏橱窗吧?”
“这就是所谓的观赏橱窗,就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真有趣。你什么也没买,可你看到了许多东西。”
“如今说不定你也喜欢逛大街了吧,因为很有新奇感。等到你结了婚,买了许多东西,那时你就不会喜欢这么做了。”
下一个橱窗展示的是自来水笔,这是一个不超过两三码宽的狭小的玻璃陈列柜。
她没提出要停下看看。这回是他提出的,结果是让她跟他一起停了下来。
“等一下。我倒想起来了。我需要一支新钢笔。你能跟我一起进去一会,帮我挑选一支吗?”
“我该回去了,”她不太热心地说。
“只需要一会儿。我买起东西来很快。”
“我对钢笔可是一无所知,”她迟疑地答道。
“我也不在行。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两个人的脑子总比一个人的好。”这时他已轻轻挽起了她的手臂,想拉她进去。“哎,一起进去吧。只要我是一个人,人家就会把随便什么东西都塞给我的。”
“这话我根本就不信。你只是想找个伴罢了,”她笑起来,不过还是随他一起进去了。
他为她找了一个面对柜台的椅子,让她坐下。一个摆放钢笔的盒子拿了出来,打开了。他跟营业员逐一探讨起来,而她对此则反应冷淡。旋开了几支钢笔,在手边柜台上的一个墨水瓶里把钢笔灌满墨水,并在一本便条本上逐支试写,这本本子也是为了让顾客试笔而放在手边的柜台上的。
她就这么看着,尽力想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而实际上她是毫无兴趣。
突然,他对她说,“你觉得这支笔写起来怎么样?”说着,还没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往她的手指里塞进一支钢笔,又把那本便条本放在她的手下。
不知不觉中,她的心思都集中在手中这支钢笔的分量和粗细上,注意力也都落在了笔尖写出的笔划会是粗还是细这个问题上,就这样她用这支笔在便条本上写起来。突然,本子最上边赫然留下了“海伦”这两个字,简直就像是这支钢笔自动写出来似的。或者说,这个词本身就充满了灵性。她赶快及时抑制住自己,没让钢笔再写出姓来。可就在她猛然停笔时,姓的第一个大写字母“G”的起始笔划已写在了纸上。
“嗳。让我自个也来试试吧。”他事先也不讲一声,一下就把钢笔和便条本从她手中拿了回去,弄得她根本来不及把写在纸上的字抹去或是改掉。
他究竟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她不得而知。他没作任何表示。然而他的眼神却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他一定有了察觉,他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
他随手涂了一两下便停住了。
“不行,”他对营业员说。“让我瞧瞧那一支。”
在他把手伸到盒子里去取另一支笔时,她设法不为人知地把便条本最上面那页写有该死的“海伦”字样的纸撕了下来,偷偷把它在手心里团成一团,扔到了地板上。
这么做了以后,她又后悔不及地意识到,或许这样一来更糟,还不如就让那两个字留在纸上的好。因为他肯定已经看见了那两个字,而如今她的这一举动只是让他明白了这么一个事实:她不想让他看见那两个字。换句话说,她这完全是弄巧成拙,更露出了自己的马脚;先是犯下了第一个错误,然后又吃力不讨好地想把它掩盖掉。
与此同时,他对买笔的兴趣一下消失殆尽。他抬眼看看营业员,正欲开口,她几乎一下就看出了他想说什么——就好像他已说出来似的——这是因为他的表情把他的心思暴露无遗。“没关系。我换个时间再来。”可就在这时,他看了她一眼,似乎醒悟到得把这件事情做得像是那么回事儿,于是,他马上以一种几乎是非常随意的口气换口说道,“好吧,喏,就挑这支吧。请随后把它送到我的办公室里来。”
他几乎看都没看这支笔一眼。看起来买哪支钢笔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这时,在经历这么一番没来由的紧张之后,她自己也想起来了,她陪他进来就是为了要帮他挑选一支钢笔。
“我们走吧?”他有所保留地说道。
两人分手时都显得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原因呢还是得归咎于自己。或者说根本就是她的猜想。不过她觉得他们不像几分钟前相处得那样无拘无束轻松随意。
他没有为她陪他挑到一支钢笔而向她表示感谢,不过,至少对她来说,还是为此而对他感激不尽。在先前两人交谈时,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这时却突然专注地向远处望去。他的眼睛不是往上看,直看着一幢大楼的顶部,就是往下看,直眺大街的前方,他四处都看可就是再也不看她,甚至在他说“你的车来了”,把她送上车,站在那儿为她付了车费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这样。“再见。平安回家。晚上见。”他抬了抬帽子,接着,还不等把手放下,就转过身回去办他的事儿了,他那副模样就好像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可不知怎么的,她却知道这样的转变才是真实的。他比以往更注意她,至少他表现得就是这样。他们两人间有了距离,就这么回事儿。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部,这时,公共汽车载着她顺着行人拥挤的人行道一路向前开去。真滑稽,情况竟会改变得这么快;在她眼中,洒满阳光的人行道和熙熙攘攘的逛商店看上去已是索然无味。
假如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试探,一个陷阱——但不会,不可能是这样。她至少对这一点还能拿得准,尽管如此也并不能令人满意。他不可能事先知道他正好会在那儿碰到她,他们只是一起这么走走,直到走到那个卖钢笔的商场。就在今天早上他离开家里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会去城里呢;那是以后才决定的。因此他也不可能事先等在那儿,同她搭话。随便怎么说,这都是自然发生的事,纯属偶然。
但是,或许就在他们一起漫步时,他正好一抬头,看见了那块商店的招牌,于是他脑子临机一动,产生了试探她的想法,这才即兴想出了这么个办法。当一个人在试一支新钢笔时,他总是随手写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这几乎是人们一致公认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那时他一定是想到了这一点,就像她现在意识到的一样。
然而,就是这种临时想到的当场试探,或多或少一定已经在他心中萌生出一种模模糊糊的对她的怀疑,要不,单这种事本身是不会使他有什么想法的。
当她拉着头上的那根拉索,准备下车时,她狠狠地责骂着自己:真是个小笨蛋!为什么你在跟他一起进商店前,竟然就没想到这一点呢?现在想到它还有什么用呢?
一两天以后的一个晚上,他脱下的外衣搭在一把椅子上,可此刻房间里却不见他的人影。她搜了他的外衣口袋,发现钢笔就插在口袋里,便把它抽了出来。她想好的借口是她正好想找一支笔写点东西。这是支金笔,上面刻了他的姓名的大写首字母;或许这是父亲或母亲送给他的,作为给他的生日或是圣诞节的一件有价值的、可长久使用的礼物。而且,这支笔书写相当流利,写出的字迹清晰、鲜明,他不可能想把它给换了。他也不是那种同时要在身上插两支钢笔的男人。
绝对没错,那天是对她的一场试探。而她已经实实在在地作出了一个反应,是他所希望得到的最实在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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