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东京八景
[book_author]太宰治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7617
[book_dec]本书以日本筑摩书房1985年出版的《太宰治全集》为底本, 收入太宰治的《盲人独笑》《蟋蟀》《清贫谭》《东京八景》《风之信》等9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 《东京八景》是太宰治的青春诀别辞。《盲人独笑》则通过一个盲乐师的日记,写出了他面对苦难人生的乐观。《蟋蟀》则通过一个艺术家妻子的口吻,申告了太宰治自己对艺术、成功与富有的独特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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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盲人独笑
夜晚,透过松树间,月亮看起来很清朗。听着人语咏下了一首和歌。
花开花落处,幽香满树间,月影碧空照,含羞半遮面。
尽管也还有其他,但就此打住。
——葛原勾当日记——
序言
让我得知《葛原勾当[1]日记》的人,是剧作家伊马鹈平先生。这是一本近七百页的大部头。大正四年,由葛原勾当的长孙葛原茲[2]编撰,好像甫一出版就震惊世人,但不用功的我,是最近才从友人伊马鹈平先生那里第一次知道的。对我个人来说,这是非常珍贵的日记,但对于世间的读书人来说可能只是“啊,那个啊”,轻轻点头敷衍一下的很普通的读物。所以我就强行觍着脸,像个只懂一件事还到处张扬的傻子一样,煞有介事地来和大家讲讲这个故事。
大正四年,在葛原兹的操持下,勾当的日记被编撰、出版之前,葛原勾当这个人好像并不为人所知。在这位兹先生编撰的勾当日记里,也附有东京帝国大学史料编撰官和田英松先生的序文,写着:
葛原勾当是我们备后[3]人,他闻名三备[4]。我从幼年时期就听闻过勾当之名,那个时候只觉得他是个擅长音乐的盲人。然而,近年来和勾当的贤孙兹先生相识以后,听闻了勾当的性格品行逸闻,知道他不仅在音乐上造诣高超,还在其他种种上有很多值得称扬的地方。
这么看来,这位和田先生的职位是史料编撰官,和故人勾当同是备后出身的人,即便如此,关于勾当本人,并没有深入了解。还有,东京盲人学校的校长町田则文[5]先生,也写了序文。写的是:
有一天葛原兹先生来访我们学校,展示了已故祖父葛原勾当亲自记录的跨越四十余年的假名文字写成的活字日记,还详细讲述了其一生事业的大概情况以及兴趣爱好等。我听后感受颇深,猛然意识到他是帝国盲人教育上的一颗要被仰望的星辰……
可以看出他是非常惊讶的。在大正[6]四年,正孙的葛原兹将祖父的遗业——几页照片、勾当年谱逸事集等一并整理为完整的一本书,取名“葛原勾当日记”,将已故勾当之名和这本日记骄傲地广泛展示给世人。在这之前,我觉得勾当只是个在地方颇有名气的擅长琴艺的人吧。而到现在,翻开人名辞典,已经有了“葛原勾当”的这一项,已故的勾当,可能也会因为有这个好孙子,而在地下微微展开笑颜也说不定。
葛原勾当,德川时代(江户时代[7])中期到末期人,筝曲家。文化九年,出生于备后国深安郡八寻村。名讳为重美,曾用名矢田柳三。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喜欢音乐,三岁染了天花导致完全失明,对琴的执念越发加深;到了九岁,就死乞白赖地求隔壁村的盲女艺人,正式开始修习三味线;到了十一岁,近邻之中就已经没有人能胜任他的老师了。他马上前往京都,进入生田流[8]松野检校[9]的门下学艺。十五岁完成学业,得到勾当的阶位,被久我管长[10]赐予“葛原”的姓氏,当时是文政九年。那一年勾当回乡,自那之后的五十余年间,他巡游三备,教授筝曲;另一方面,也一生致力于作曲、研究和普及。他归还座头[11]的阶位,坚决推辞检校的阶位。他认为当时只要上缴金钱就很容易获得阶位的风俗非常肮脏,阶位不是用金钱可以买到的,到死有“勾当”的身份也已足够。天保十一年,他发明了竹琴之后便上京,委托琴屋制造的时候,琴屋主深感神奇。因为恰巧就在昨天,出云[12]的中山大人,也委托他们做了同样的琴。勾当立即前往那位姓中山的人的住所,简略聊了一下。发现那琴的构造和自己的发明没有一点不一样时,反而大喜,因为对方早一日下了订单,所以就把发明这种琴的荣冠,轻易地让给了中山。现在流行于世的“八云琴”,就是这种琴。发明人也就成为了中山通乡氏。
还有,他在文政十年,从十六岁的春天开始托人代笔写练习日记。天保八年,二十六岁之后,他把平假名一共四十八个文字,另外数字从一到十,还有日、月、同、御、候等常用汉字、变体假名、浊点、句号等三十个左右,加起来不足百字,用木制活字做出来,把它们按照顺序正确地放入纵八寸五分、横四寸七分、深一寸三分的箱子里,随身携带,需要的时候就会一字一字,用手摸索来按印,直至去世的四十余年间他从没有停止地仔细印着。那么就算说一个世纪以前,日本的某个角落就已经有人在实际应用活字印刷术也不为过。
其他关于勾当的逸事不胜枚举。说来他理所应当是盲人里的一流艺人,而且触觉敏锐细致,对琉球手表这种特殊的荷兰制手表的清理和修缮,也是一边摸索一边乐在其中。葛原勾当年轻时候开始牙就不太好,从各个地方来了很多云游路上的镶牙师,但都没能遇到好的镶牙师,于是他就自己用小刀做了假牙。他擅长折纸,在被炉[13]之中,一边听弟子们练琴并纠正,一边悄悄地用纸折着老鼠、野鸡、螃蟹、知了、虾等复杂形状的东西,非常神奇地和实物非常相似。还有,弘化[14]二年,在三十四岁的晚春,他把毛笔的笔套切下来在桌子上精密排列,做了住房的设计图,然后用这份设计图请人造了自己的住宅。不过,这个住宅的设计里,有一点点盲人才有的疏漏。他非常怕热,那个住宅只考虑了通风是否良好,没有考虑到光线,所以现在还保留的那座住宅里有几个昏暗的房间,也令人觉得挺伤感的。不过这些归根到底都是他的末枝小技,真正让人钦佩的是,他天赋异禀的音乐才华和刻苦精进让他很早就成为大家,但他把世间名利放在一旁,在自己向往的道路上悠然自在地度过一生。他用手摸索着记下的日记,把这些事情巨细靡遗地告诉给我们。勾当病逝是在明治十五年九月八日,享年七十一岁。
以上,是我从人名辞典、《葛原勾当日记》的各家序言和跋文,还有编者执笔的年谱、逸话集、照片说明的文字等,各个地方一点点擅自盗用过来好不容易总结完的已逝葛原勾当的非常粗略的传记。关于他的为人,我特意避开了个人毫不伪饰的感想,也不需要关于日记的文章的批评。现在如果读者能阅读日记的一小部分就很好了。我想把我个人的感想也好、批评也好,都自然地融到里面去。而个中原因,不管怎样,我想等各位读了日记之后再来说明。这里只展开勾当二十六岁的青春这一年的日记。这不过只是整本日记的四十分之一。尽管如此,不会让读者感觉到不满足。这个原因我也会在日记的跋文里说明。现在,从勾当二十六岁那年正月一日,一边用手摸索一字一字按印上去的日记正文的开始,和读者一起,慢慢读下去。因为正文清一色地都是平假名,非常难读,所以我擅自决定在不消除盲人独有的悲哀氛围的前提下,加入了适度的汉字。
葛原勾当日记
天保八年,鸡年。
正月初一
同样也咏了诗。
一年伊始日,岁月更替时。
此心随琴瑟,无端焕新意。
弹琴练习《山姥》[15]五遍。
正月初二
弹奏《越后狮子》[16]十二遍。
千世美下午两三点从笛村来。用三味线合奏了《吾妻狮子》[17],不知道弹了多少遍。
难得同道人,和鸣喜放歌。
琴瑟不胜数,今朝享今乐。
此后又弹奏《越后狮子》五遍。
正月初三
无事发生。
正月初四
开始演练。
阿千,练习琴曲《捣衣板》。
油屋[18]的阿节,练习琴曲《小夜神乐》。
富吉屋的阿缝,练习琴曲《薄衣》。
阿亮,练习琴曲《雪之明日》。
墨寿,练习琴曲《樱花齐放》。
阿苏,练习琴曲《桐壶》。
惠诗,练习琴曲《深紫》。
尾道屋的小和沙,练习三味线曲《四季之景》。
大宇,练习三味线曲《夕空》。
阿节,练习琴曲《若菜》。
阿聪,练习琴曲《浮寝》。
阿梨,练习三味线曲《矢岛》。
茂野,练习琴曲《尽心》。
阿德,练习三味线曲《雉子》。
茨屋的阿悟,练习琴曲《梅枝》。
青玉,练习琴曲《水镜》。
带屋的古佐田,练习琴曲《六段恋慕》。
惠比寿屋的阿石,练习琴曲《道成寺》。
炭屋的阿矶,练习琴曲《翁》。
阿泽,练习三味线《矶千鸟》。
每个人都有模有样。小松家的阿茅没有来。
正月初五
只有大宇练习了三味线,曲目是《夕空》。申时他回家了。他走后,我感觉很孤独。
正月初六
下雨。
为了惩戒阿茅,让他弹了三十二遍《四季之景》。
中略。(太宰)
正月二十七日
上京。
乘柳屋的船。在辰时登船,在未时鹤也乘上船,爬山虎也乘上船。
正月二十八日
到达玉岛,在戌时出发。
正月二十九日
卯时到达日比,接着又在辰时出发,申时到达坂越。
正月三十日
摇着小船去了雪岛。等着天空放晴。
* * *
二月一日
卯时出发。
二月二日
寅时到达明石。
幽愁浮心头,天地独旅时。
衣袖入寒风,来去往复间。
去了人丸神社。
二月三日
午时出发,酉时到达兵库。
二月四日
子时出发,巳时到达逢坂。
二月五日
巳时到达京都。
二月六日
从当日开始寄宿松野家。
二月七日
一如平常。
二月八日
外出游玩。游玩太多,也感到无聊。
二月九日
一如往常。
二月十日
收到行李。
二月十一日
一如平日。傍晚时分,偷偷温习琴曲。
二月十二日
来了公馆,弹琴,供奉神佛。听鹦鹉叫。
同前中断。(太宰)
* * *
四月十九日
卸下重担,完成任务。
四月二十日
明日乘船。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这般无眠呢?净想一些没有头绪的事情,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快到丑时了吧。
人心不可信,不死作何为。
怨恨驰胸间,不知谓何求。
真心思来想去,只能拜托给故乡了。父亲、母亲,还有其他。
几多飘零日,乡愁藏心头。
故景今犹在,回首心茫然。
四月二十一日
辰时从首都出发。申时乘上尾道船。
四月二十二日
风刮得很厉害。喝了酒。
浮天沧海平,渡世法舟轻。
惊涛任拍打,强风自吹拂。
四月二十三日
午时到达尾道。在富由屋住宿。
四月二十四日
在故乡,观菖蒲。
万物皆摇曳,何处是归途。
夜半兀思量,观心自在喜。
四月二十五日
墨寿练习琴曲《篝火》三遍。
同前中断。(太宰)
* * *
五月一日
到五月了。然而这个季节,牙就开始犯疼。
五月二日
下雨了。阿亮练习三味线曲《七草》,笛村的阿拾没来。练琴的时候天下太平,但牙还是好疼啊!
五月三日
持续在下雨。还是牙疼,这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才会遭此报应,牙才会这么疼啊!
五月四日
虽然不下雨了,但是仍然牙疼。不知是何因果,要这般坚强地一直忍耐,我真的是太可怜了。
五月五日
因为牙齿很痛,所以喝了泻药。但是没有用,也只能任它疼。
五月六日
药在身体里流动了,牙齿不疼了,肚子却开始疼了。昨天还是一只舌切雀[19],今天就开始吃人应该吃的东西。接下来,油屋的阿节,练习了琴曲《小夜神乐》[20]。
五月七日
从中午开始下雨了。要是牙齿不疼就好了。
五月八日
雨天。因为牙还是疼,喝的东西就是药,唉。
五月九日
下雨。房间里有一只蚊子。
幽窗梅雨夜,催忆君之约。
奈何人未至,屋内寂寞生。
当天晚上,牙还是疼,哎呀呀,真的是没辙了。
五月十日
下雨。牙痛。阿茅练习琴曲《永世之约》[21]。在阿茅的劝说下,从今天开始戒烟。
五月十一日
下雨。牙还是痛,还是痛。
空余千万恨,去日苦方多。
柔肠一寸在,不念与世辞。
就像这首古诗说的那样,我也是牙齿痛到怀疑人生的意义,但是总比捉不到老鼠的猫要好。
算了算了,就让它痛吧。一想到只要生命还在延续,牙齿就会继续疼痛,就只感觉到悲伤。
不胜秋意凉,内心自凄然。
摇落五月雨,亦恐岁蹉跎。
五月十二日
牙还是疼。从中午开始,疼痛减弱。巳时起天气转好,惠诗练习了三味线曲《老松》[22]。
五月十三日
牙齿和心情的状态都很好。从这天起又开始吸烟了。
同前中断。(太宰)
* * *
六月十六日
休息。真是无聊,受不了啊受不了。
六月十七日
像某首歌唱的那样:
一日旦午暮,眠眠复眠眠。
纵然长睡起,无意落闲眠。
从昨天开始,越睡越做梦。申时出门,戌时回到了八寻。
六月十八日
不管做什么都不明所以。
六月十九日
要做的事没有一件。天是真热呀。
六月二十日
又休息了。这段时间净在休息了。
六月二十一日
卯时出发,来到高屋川本。阿晖练习了三味线曲《袖之露》[23]。
六月二十二日
蝉声喧嚣。
六月二十三日
长崎的监察官通过,开路的人对行人说着“齐回避”。
六月二十四日
天气比昨天还要热。阿晖在练习结束后,像小朋友那样死气白赖地问我:“会做什么样的梦?”“盲人也做梦吗?”
昨晚的梦很热闹,弹着三味线、胡弓,打着小鼓、太鼓,合奏着《越天乐》[24],刚要结束的时候,把这些乐器全部都扔了出去,一件不剩地全都砸得粉碎。接着还做了一个东拼西凑的梦。我带着小偷的那种短刀,上了二楼,衣袖挂在了梯子上,接着,踩在椅子的座板摔下来,问道:“这里是哪里?”有个人说:“哎呀,把烟拿出来。”接着在《火事》[25]演奏到一半时,让琴停止发出声音,说道:“我要回去了。”竹田的仁吾,伴随着《大神乐》[26]来了,说着:“看完这个再回去吧。”我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真是搞不明白的梦。”
阿晖听了我的梦,捧腹大笑。接着我又说梦见了十五六七八岁左右的姑娘穿着和服。他马上问道,是怎么样的和服。对于盲人来说,虽然不知道颜色,但知道那是冬装和服,应该是蓝色吧。阿晖听了很是佩服。
六月二十五日
下雨了,也出了太阳。是狐狸要嫁女儿[27]了吗?
同前中断。(太宰)
* * *
七月六日
读了七夕的短歌。
遥等一年间,终盼今宵约。
银河胜渡水,脉脉两头连。
还是不见面比较好。
七月七日
人们过去到现在都很思乡,如果不能回家,哎呀呀,那人真的会很无趣。而这一件事,我在今晚无法实现。然而我也有一个自己的乐趣在此。从心所欲地生活,练琴是最好的事。
七月八日
清晨,毛巾杆被牵牛花占了。阿咲,练习三味线曲《七夕》。阿睦,练习琴曲《虫音》。
七月九日
大家都回家了。怪不得大家,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这下哪里都去不了了。如果不下一阵雨的话,就不会变凉快吧。好了,那就先游玩吧。坐下来沉住气,开始回忆各种事情。伊予国[28]的松山,拜托我教授琴艺,如果去的话会花费三年时间。如果不去的话心里又过不去。最后,就觉得怎么样都行吧。关于这点,念了和歌。也没有人听。
既无侧耳听,何曾谓有心。
惘然浮心间,往事何时见。
七月十日
天气有点不明朗。也不晒,也无雨。然后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啊。真的是抱歉,抱歉。
七月十一日
雨天。听人讲了一些稀奇的传言。
同前中断。(太宰)
七月十二日
心情不清爽。在安乐寺,把盛兼[29]的曲子过了一遍。
中午哗哗地流汗。晚上哗啦哗啦地下雨。光着脚,回了家。撑着一把破伞。
* * *
八月二十日
阿茅给了我玻璃酒壶。雨天。才刚刚上紧了弦。在富由屋睡了一觉。
八月二十一日
雨天。中午开始雨停了,哎呀,真的好忙好忙。在灰屋[30]住了一夜。
八月二十二日
小朝用三味线弹起了《七草》。茂野和阿梨,用三味线弹起了《夕空》。今天三味线的声音一直绕于耳边啊。今天也住在灰屋。
八月二十三日
在泰山寺,为死者祈冥福,顺利结束。
八月二十四日
在富由屋,不小心睡了一觉。晚上,下起了雨。
八月二十五日
辰时出发,去往川南村的尾道屋。菊弥用琴弹奏了《夕颜》,但听起来就像老鼠在走路一样。练习了三十遍。
八月二十六日
到处都下雪了。
八月二十七日
梳梳头,泡泡澡。听得到虫子的声音,还有水流的声音。情不自禁,吟诗一首:
世上万般事,思量在人心。
此身待托付,奈何意难定。
阿茅弹着三味线曲《独眠》。
八月二十八日
演练,顺利结束。没有这么惨过,嘟嘟囔囔,精疲力竭。用上四条腿也赶不上,讲不出来,也听不到。只是看着。哎哎。
同前中断。(太宰)
* * *
九月二十五日
最近,到了秋日中旬,也读不进和歌了,这下可难办了。患了感冒,卧床。右边脸肿了,这呀那呀,没一件快乐的事。这个时候,虽然大神乐来了,但实在是粗糙的表演。
九月二十六日
只是心情有点烦躁地过了一天。感冒好了一些。
九月二十七日
起床去见母亲。没有说阿茅的事情。
九月二十八日
感觉到极度的孤单。有酒、有年糕,傍晚下起雨来。当天晚上,去赌了一把。
九月二十九日
有一场演练。
九月三十日
阿茅太可怜了。因为真的是印象太深刻了,所以就在这里记下来。从巳时开始演练。一直在练习三味线曲《菊之露》。阿泽,练习了古琴,弹奏的是《追马》。
* * *
十月一日
早上开始就下了小雨,接着开始刮起了大风。当天傍晚,已经达到说话的声音都被马上掩盖的程度。真是让人讨厌。
十月二日
在桥上和熟人遇到,好久不见,聊了一会儿。
叠袖掩凉风,我吟寒更切。
无奈祈暖处,对坐炭火旁。
同前中断。(太宰)
* * *
十一月十六日
弹琴,晚上下了雪。好好想了一下,日子真的是过得比什么都快。
世事纷纷然,光景不待人。
明日复今日,知此更惜日。
各处都在向我说着不满,我也闭口无言。那里也在说,这里也在说。关于这点,就像我的师傅说的那样,要把琴艺人当作孩子来对待。
十一月十七日
巳时出发,未时来到远部村的桑田。无论去哪个地方,练琴的孩子们,都因为其他的事而特别忙,没有比这更不凑巧的事情了。无论做什么,都不自由啊,要考虑父母的感受啊,等等。像这样,如果觉得练琴是不好的事情,那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练琴非闲暇之余的游玩。又冷又孤单,脚也痛了起来。
十一月十八日
玩了一天。
十一月十九日
第一次和出原九一郎先生见面,他是茶道名人。
皎皎挂月轮,一色无纤尘。
此景冬日无,久久凝视之。
我虽然看不见,但那个时候给先生读了这首和歌。九一郎先生听后,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很钦佩地说道:“真的是有慧眼啊!”挺有意思的吧。
十一月二十日
阿椎,弹奏了琴曲《薄雪》。阿矶,弹奏了琴曲《雪之明日》。阿澄,弹奏了琴曲《道成寺》。很有名的曲子。
难忘自思量,无法与君传。
破墙碎垣时,只愿与君知。
十一月二十一日
丑时偷偷去了小松屋。那之后大家都一起去了寺庙,只有十三四个人,我自己申请留守,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当作是幸事,好好打发时间,躺着,睡睡醒醒,吃吃东西,弹弹琴,非常寂寞。又把之前的琴弦给紧上。不舍到现在还是有,理由有很多。凡事重在修行。
世上未有物,可比佛祖名。
念佛诵经日,皆播地狱种。
同前中断。(太宰)
* * *
十二月二十五日
想着今天会很冷,果然从傍晚开始,又开始下雪,确实变更冷了。啊好冷,算了,就冷吧。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一天都在收拾被炉。好无聊。然后又久违地,同样的右边的牙齿开始疼了。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每天,就像个傻瓜一样,在数着日子过,虽然很无聊,但是又不能去别的地方。没有办法。
十二月二十七日
隔壁在办喜事。晚上下了大雪。今年雪下得可以堆起来,真的好难得。
十二月二十八日
好好地,把烟管弄通了,赶紧到三十号吧。
十二月二十九日
从春天开始到今天,仿佛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呀,是不是就在做梦啊。真的不是很快乐。也有一把年纪了。二月痛苦,四月哭泣,五月牙疼,夏天,这呀那呀的事情,没有一天不在哭泣。真的是蠢极了,未来的希望也很渺茫。
十二月三十日
同样读了和歌。
除夕之夜的钟声,数了三个一百下。
我来年就二十七岁了,实在可喜可贺。
天保八年,鸡年。
后记
如何呢?读者们真的会感到有兴趣吗?我必须要向诸君告白,这些绝对不是故人日记的原貌。想让你们谅解,他如果是天赋异禀的音乐人,我也是自由不羁的作家。在七百页的《葛原勾当日记》里,我仅仅挑选出其中的四十分之一——青春二十六岁,这多有感悟的一年。
关于内容,是想要传达这四十年间日记的全部生命的样貌。虽然感觉多有失敬,但我也做了一些加工。勾当的灵魂,还有子孙们,想请求你们的谅解。说来是作家的前世报应,多多少少在看到很美好的东西时,就无法袖手观赏,不自觉地就伸出手来,用自己的油手去涂抹一些黏糊糊的野蛮标记。这是我身为作家,命中注定的一种爱的表现,所以想请求你们的原谅。越是美好,越是想要下手。因为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共鸣,所以就想想办法做点什么加工。在这里记下的每日的想法,不是别的,正是我的样子。和“小松屋的阿茅”的秘密交情,是不归之徒的我的虚构。就算对于我来说,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但就《葛原勾当日记》的原书来说,却不一定是事实。如果要更清晰说明的话,那是作家自以为是的贸然行为罢了。但我不是故意要去贬低已故的勾当。我一向尊重他一流艺人的精神。为了避免产生误会,于是记上这些话。
四处不见人,惟听琴乐响。
独居村落里,闻声君当知。
——勾当
* * *
[1]勾当是日本盲人自治组织“当道职屋敷”的制度下,排在“检校”、“别当”位置之后的盲官的名称,其下还有“座头”一职。——译者注
[2]葛原兹(1886—1961),大正、昭和年间具有代表性的童谣作家。——译者注
[3]备后,日本旧分国名之一,相当于现今广岛县东部。——译者注
[4]即旧吉备国,后分为备前、备中和备后三国。——译者注
[5]町田则文(1856—1929),明治、昭和时代的教育家,晚年致力于初级盲人教育。——译者注
[6]大正天皇在位时间(1912—1926)。——译者注
[7]江户时代(1603—1868),是日本历史上武家封建时代的最后一个时期,统治者为三河德川氏。——译者注
[8]筝曲流派,关西生田流和关东山田流各占近代筝曲界的半壁江山。——译者注
[9]松野是姓氏,检校是盲官的最高位阶。——译者注
[10]神道教和佛教里,管理一宗一派的最高责任人。——译者注
[11]座头是盲人组织的官职之一;也是中世、近世僧人打扮的盲人中,以弹琵琶、琴等或以按摩、针灸等为职业的人的总称。——译者注
[12]出云是过去律令制之下的出云国所在地区。现在在岛根县的东部,是日本最古老神社之一——出云大社所在地。——译者注
[13]被炉日本家庭常用的取暖工具。江户时代的被炉是方桌里放入炭团来进行取暖,现代的被炉的方桌里安装的是取暖电器。——译者注
[14]弘化(1844—1848)。——译者注
[15]民谣歌曲,室町前期的能乐作者作曲。——译者注
[16]地方歌谣,天明年间的峰崎勾当作曲。——译者注
[17]地歌筝曲的曲名,天明年间的峰崎勾当作曲。——译者注
[18]油坊,“屋”在日语里的意思是专门从事某种买卖或专门职业的用语。——译者注
[19]日本民间流传的童话故事里,因贪吃被剪掉舌头的小麻雀。——译者注
[20]巫女在夜晚演奏的神乐。——译者注
[21]歌谣、筝曲的曲名,松浦检校作曲。——译者注
[22]长歌曲目,杵屋六三郎作词曲。——译者注
[23]地歌筝曲,峰崎勾当作曲。——译者注
[24]日本古典乐曲——雅乐的名曲。——译者注
[25]海顿交响乐《fuoco》,曲风激烈,让人产生失火的画面感。——译者注
[26]日本神乐的一种,舞狮来祈祷恶魔退散、防止火灾的神乐,江户末期开始为大众表演获得了很高的人气。——译者注
[27]日本民间传说,下太阳雨的时候,就是狐狸嫁女儿的时候。——译者注
[28]今爱媛县。——译者注
[29]推测应是某作曲家的名字。——译者注
[30]放置死后还未火葬的人的地方。——译者注
[book_title]蟋蟀
我要和您分手。
你之前尽是撒谎,我可能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哪个地方做得不好。我也已经二十四岁了。这种年纪,就算别人说哪里不行,也已经没法改了。不像耶稣那样死一回然后复活的话,就改不了。我觉得自己去寻死是最大的罪恶,所以我想和您分开,按照我认为正确的活法暂时先努力活着看看。对于我来讲,您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您的活法应该才是正确的。但是我用您那种活法却活不下去。我到您这里来已经五年了。十九岁的春天相亲之后,我马上就差不多是一个人到您那里去了。如今我才能说出来,父亲、母亲当初都是极力反对我们结婚的,弟弟也是。当时他才上大学不久,也用成熟的口吻问我:“姐姐,这样没事吗?”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你应该会讨厌听这些,所以我直到今天都没有讲,那个时候,我还有其他两门亲事在谈。虽然记忆已经稀薄,其中有一个人,好像是刚从帝大的法学部毕业,是个想当外交官的公子哥。我看了他的照片,一副乐天派的开朗表情。这是池袋的大姐推荐的。还有一位在父亲的公司工作,是个接近三十岁的技师。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大家庭的长子,人也很靠谱。父亲很中意他,父母亲都热心地支持我和这位在一起。我记得我没有看照片。这种事情都无所谓了,如果又被你嘲笑的话我会很难受,我只是把我记得的事说个明白。现在说这种事,绝对不是特意要让你讨厌,请相信这一点,我感到很为难。我一丁点儿都没有想过“要是嫁到别的好地方就好了”这样不贞洁的、愚蠢的事情。我没想过和你之外的人在一起。如果你跟以往一样嘲笑我的话,我会很难受。因为我是很认真地这样讲。请继续听到最后。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我都从来没有和你之外的人结婚的想法,这一点是非常清晰的。
我从小孩子的时候,就很讨厌优柔寡断。那个时候,父母和池袋的大姐,都用各种说法劝我先见见面什么的。对于我来说,相亲和婚礼没什么两样,所以没能够轻易答复,也完全没有和那些人结婚的念头。就和大家说的那样,那样无可挑剔的人,就算不找我,好老婆应该也是能随便找的,也觉得不是什么要竞争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说这类话你又会马上笑我的)我想嫁给非我不可的人,我模模糊糊地这样想到。刚好在那个时候,你说了那样的话。因为是非常胡来的话,所以我的父母亲最开始都很不高兴。古董店的但马先生到父亲的公司来卖画,一番寒暄之后,就开始说:“这幅画的作者肯定会变成大人物的,怎么样,令千金要不要考虑一下……”这样不慎重的玩笑,父亲也只是听了一耳朵,姑且先买了画挂到了公司接待室的墙上。两三天之后,但马先生又来了!这次就是认真来提亲了。真是胡来!受人之托的但马先生如此,拜托但马先生此事的男人也让父母愕然。但是之后问了你,才知道你完全不知情,这件事都是但马先生表忠义的自作主张。但马先生真的给予了我们很多关照。现在你的成功也是但马先生的功劳。真的,他尽力让你能够不参与经营,他很相信你,所以从今以后不能忘记但马先生。那时候,我对于但马先生莽撞的提议觉得很惊讶,同时也突然有点想见见你了。不知怎的,也觉得挺开心的。
有一天,我偷偷地跑到父亲的公司,去看了你的画。我跟你说过那个时候的事情吗?我装作找父亲有事的样子进入接待室,独自久久凝视你的画。那天天气非常冷,在没有生火取暖的大接待室里,我一边颤抖一边站着看你的画。那幅画上有小小的庭院,和阳光很好的外廊。外廊没有人坐,只有一个白色的坐垫放在那里。一幅只有蓝色、黄色和白色的画。越看,我越觉得颤抖到无法站立。我当时觉得,没人能懂这幅画,除了我。我是认真地在说这番话,所以不要笑我。我在看完那幅画之后的两三天,夜晚和白天,身体都还是止不住颤抖。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嫁给你。就因为这样轻浮的事,虽然羞耻到身体都要燃烧起来,但我还是去求了母亲。母亲表现出非常不情愿的神色。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没有放弃,我直接回复了但马先生。
但马先生大声说道:“了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绊到了椅子还摔了个跟头。但那个时候,我也好,但马先生也好,都一点儿没笑。那之后的事情,你也应该都清楚了。在我们家,对于你的评价,也是一日日地变差。你没有经过父母同意,就擅自从濑户内海的故乡跑来东京,父母不用说、亲戚们也嫌弃你——喝酒的事、在展览会上一次都没展出过作品的事、貌似是左翼的事、不确定有没有从美术学校毕业的事,还有其他好多好多,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调查来的,父母亲都把这些事拿来说给我听,责备我。但是,经但马先生说情,也总算到了见面这一步。在水果店的二楼,我和母亲一起赴约。你和我想象的如出一辙,我对你衬衫袖口的清洁程度感到敬佩。我把红茶碟拿起来的时候,身体不凑巧地微微颤抖起来,勺子就在碟子上叮叮发出响声,太难堪了。回到家后,母亲更是对你恶评不断。你光吸烟,也没怎么和母亲讲话,这似乎比起其他事情更让她不满意。她还频繁说你面相不好,是没什么希望的样子。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要去你那里。一个月的固执己见,终于是我获得了胜利。我在和但马先生商量以后,几乎是一个人去了你的身边。
在淀桥公寓住着的那两年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每天每天,都因为明天的计划而心里满满的。你完全不关心展览会,也不关心大师之名,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画画。越穷我越平白无故地高兴,当铺也好中古书店也好,都让我感觉到了远方故乡的亲近感。一文钱都没有的时候,就能够检验自己的所有力量,非常有干劲。越是没钱的时候,吃的饭越开心越香,我就能连续不断地发明好吃的菜,不是吗?现在是不行的。要是一想到能买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我的脑袋里就没有任何的想法。就算出门去了市场,也只感到空虚。我只是跟旁边的阿姨买同样的东西回家而已。
你突然变得成功,从淀桥的公寓搬出来,住到三鹰町的家里的时候,快乐的事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我能够再一展身手的地方了。你突然变得善于辞令,也对我照顾有加了,而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宠物猫一样,一直很困扰。我之前一直没觉得你是位能够在社会上立足的人。到死都贫穷,任性地自由地画画,被世间人嘲笑,但是依然镇定,不对任何人低头,偶尔喝自己喜欢的酒,不被俗世沾染地度过这一生——我一直以为你是这样的人,我太傻了。但是我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至少一个这样美好的人存在的。那个时候相信,现在也还这样相信。那个人额前的桂冠,因为其他人是看不见的,所以一定会被当作笨蛋来对待,谁都不会嫁给他去照顾他,所以我要去他身边一生侍奉。我觉得你就是这个天使。如果不是我,也没人能明白这一点。这一点怎么说呢,突然你就变得很厉害,而我感到很羞愧。
我并没有憎恨你的成功。知道爱着你不可思议的充满哀伤的画的人,一日一日地增多,我每天晚上都在感谢神,高兴地要落泪。你在淀桥公寓的两年间,按照自己的心意,画着喜欢的公寓的庭院、画着深夜的新宿的街道,囊空如洗的时候,但马先生把你的两三张画拿走,然后会放下足够多的钱作为交换。但是那个时候,你对于但马先生把你的画拿走的事情,只是看起来很寂寞,完全不会关心钱的事情。但马先生每次来,都会把我悄悄叫到走廊,很认真地说:“请收下这个。”
然后他会鞠一躬,把白色长方形信封塞到我的腰带间。
你一直都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我也没有做那种马上就打开信封看里面有什么的贪婪之举。没钱的话就按没钱的条件生活。收到了多少钱什么的,我一次都没有向你报告过。我不想玷辱你,真的,我一次都没有和你拜托过:“我想要钱,请变得有名。”像您这样不会讲话的、粗暴的人,(对不起)我觉得肯定是成不了有钱人,也不会变得有名。但那只是外表假象了。为什么,为什么?
但马先生来商量个人画展的时候,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注重打扮了。首先,开始定期去牙医那里了。你的虫牙很多,笑的时候就像个老头子,但是你一点儿也不在意,就算我推荐你去牙医那里看看,你也会一直开玩笑地说:“没事啦,如果牙齿都掉光了去镶满口假牙,一口金牙闪闪的,被女孩子喜欢了可就难办了。”你一向都不护理自己的牙齿,现在也不知道是刮的什么风,在工作的间隙,经常跑出去,一颗两颗,镶上金牙之后再回来。
“来,笑一个。”
我这样说了之后,你那大胡子的脸变得通红,用少有的软弱的语气解释说:“是因为但马那个家伙,总是唠叨。”
个人画展在我来到淀桥的第二年秋天举行,我是很高兴的。你的画作,就算是一个人也好,更多地被人喜爱的话,为什么我还会不高兴呢?这就证明,我是有先见之明的啊。但是,你在报纸上那样被称赞,展出的作品全部都卖光,有名的大师也来了信,情形太好了,好到我恐惧了。
“来会场看看啊!”
不管是你还是但马先生,都那样强烈要求了,我还是全身颤抖着,在房间里做着编织。你的画,二十张、三十张,成排地排列着,被众人注视着。光是想象着这样的场景,我就会想哭。甚至会考虑,这样的好事,来得这样快,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每天晚上都在向神道歉,祈祷着:幸福已经有很多了,请一定要保佑那个人从今晚后不要有生病之类不好的事情发生。
你每天都会得到但马先生的邀约,去各位大师的家里拜访,有时候也会在第二天早上回家。我没有多想,因为你会给我详细地讲述前天晚上的事情。什么老师,是什么样的,那个人就是个蠢货之类的,开始说些无聊的事情,一点也不像沉默寡言的你。在那之前和你生活的两年,我一次都没有听你说过别人的坏话。什么老师,是什么样的,你不是一直都是那种孤芳自赏的态度,一点儿也不关心的吗?而且,你努力说了那么多,为了让我相信你在前天晚上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可我也不是和社会隔绝着活到现在的,就算不这样软弱地、拐弯抹角地辩解,你直接跟我说清楚,就算会痛苦一日,但之后我反而会更加轻松。终归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妻子。我不是很相信男人在那方面的事情,而且也没有胡乱怀疑。如果是那方面的事情,我不会有一丝忧虑,还能笑着原谅。但还有其他能让我更痛苦的事。
我们,突然变成了有钱人。你也变得非常忙碌,被邀请进入二科会[1],成为会员。之后你就觉得继续住在公寓的小小房间里是件丢脸的事情了。但马先生也开始频繁地劝我们搬家,他说在这样的公寓里住着,没办法让大家信服,最关键的是画的价值也上不去,请豁出钱来租个大房子吧。他传授了这么让人不愉快的秘技,连你也接着他的话说:“是啊,在这样的房子里住着,只会被人们当作蠢蛋。”听着你兴奋地说出这样粗鄙的话,我的心揪了一下,突然感到非常孤独。但马先生骑着自行车四处奔波,帮我们找到了这个三鹰町的房子。年底的时候我们带着很少的家具,搬到了这个大得有点让人讨厌的房子里。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去百货商店买了很多这样那样的气派家具,货物一个接一个地从百货商店送过来,我心里堵堵的,很是难受。这就和那些随处可见的暴发户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是我不能对不住你,就努力地装出高兴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变成那种令人生厌的“太太”模样了。你竟然提出要雇女佣,对于这点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我反对了,我没有办法用别人。
搬家之后,你马上就印了三百张贺年片兼搬家通知。是什么时候,有这么多认识的人了呢?我有一种你开始走特别危险的钢索的感觉,怕得不得了。当下肯定地预感会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你不是那种凭借俗气的交往然后获得成功的人。这样想着,我只能担惊受怕地度过一日又一日。但是你没有遇到任何挫折,反倒是好事连连,是我弄错了吗?我的母亲,也开始造访这所房子,每次都会心情非常好地把我的和服和存折拿来给我;父亲也是,最初好像也是厌恶地把公司接待室的画收拾到了库房里,这次他把画拿回家里来,换了好画框,挂在了书房;池袋的大姐,也开始与我恢复交往,给我写信;客人也变多了,也有过接待室里满屋子客人的情况。那个时候,你愉快的笑声都传到厨房来了。你真的变得话多了,以前你是一个那么寡言的人。我以前以为你什么都明白,只是因为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才一直沉默着。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你在客人面前,也能说很无趣的事。
前几天,客人一直在问对画的见解,你原封未动地搬来别人的观点,就好像自己的观点那样,煞有介事地讲了出来。还有我读了小说之后跟你说的感受,你也在第二天装模作样地说莫泊桑也会害怕自己的信仰之类的,直接把我的谬论就那样讲给大家听。我也曾经有几次正要端着茶进接待室,因为太羞耻而呆立不动的情形。你以前,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对不起,我虽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会坚持自己的语言,你则要么完全没有语言,要么就只是一个劲儿地模仿别人的话。尽管如此,你还是不可思议地成功了。那年在二科会的画,甚至拿到了报社的奖项,在那份报纸上,排列着令人羞耻到无法言说的最高赞辞。孤高、清贫、思索、忧愁、祈祷、夏凡纳[2],还有很多其他的词。之后你在和客人讲起报纸上的报道时,还轻飘飘地说:“写得还算比较准确。”
你到底是在说什么啊?我们一点也不清贫,可以看一下存折吗?你自从搬到这所房子来,就仿佛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经常把钱放在嘴边。客人拜托你画画之后,你也一点儿都不胆怯地谈价格。
“事前说清楚,事后才不会有矛盾,这样双方都觉得舒服。”你能对客人这样说。
我这样听了,果然还是觉得不舒服。为什么要那样在意钱呢?我觉得只要能画得出好画,生活上也会自然过得去。没有比做一份好工作,不被任何人打扰的、过清贫节俭的生活更快乐的事了。钱也好什么也好我都不需要。我想在心里抱着遥远的高贵的自尊,悄悄地在这世界上活下去。你开始查看我的钱包。有钱进账的时候,你就会分别向你的大钱包和我的小钱包里面放钱。在你的钱包里放入五张纸币;在我的钱包里放入一张纸币,折叠四下;剩下的钱就存到邮局或者银行。我只是在一旁看着。有一次我忘记锁放有存折的书柜抽屉了,你发现之后,说着“这可不行啊”,真心不高兴地冲我抱怨,我听了很是灰心丧气。你去画廊取钱一般要三天才回家。深夜,你喝醉了,吱吱嘎嘎地把玄关的门拉开,要进来的时候也会说:“喂,我剩了三百元带回来的,你来检查看看。”即使是这种时候,也说着这样令人感到悲哀的话。是你的钱,不管你用多少都无所谓,不是吗?有时为了解闷,想一下子花好多钱的时候也有吧。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把钱都花了,我会很垂头丧气?我知道钱来之不易,但并不是只考虑着钱过生活。看到拿着剩下的三百元回来得意扬扬的你,我只觉得空落落的。
我对金钱一点儿欲望都没有,也没有想着要买什么,吃什么,看什么。家里的家具,也大都是废物利用临时凑合,和服也是染染补补没有买过一件新的。不管怎样,我也都这样在过生活。就连买个新的挂手帕的衣架,我也不想,因为这也是浪费。你有时候会带着我去市内吃高价的中华料理,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好吃。不知怎么样很不安、战战兢兢的,觉得真的是白费钱,很不值。比起三百元、中华料理,对于我来说,你在家里的庭院给我做丝瓜棚子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情了。在八张榻榻米大的走廊,那样强烈的西照阳光,刚好适合做丝瓜棚子。不管我如何请求你,你也只是说叫花匠来,自己却不做。叫花匠来这样有钱人的做派,我是不喜欢的。我就是想要你给我做,你却说着好好好,等明年,结果到了今天还是没有给我做。
你对于自己的事情在钱上非常乱来,但是对于他人的事情,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大概是什么时候来着,你的朋友雨宫先生因为太太的病十分苦恼,来和你商量的时候,你特意把我叫到会客室,用非常认真的表情问我:“家里现在还有钱吗?”
我觉得既可笑又愚蠢,不知如何是好。我的脸变得通红,扭扭捏捏地。你就好像在逗我玩儿似的说:“不要藏着掖着哦,把家里面翻个遍的话,总会有大概二十元出来吧?”
我非常震惊。
“只有二十元。”
我重新看了看你的脸。
你就好像要用一只手把我的视线甩开那样,说:“好了好了,借给我吧,不要这么小气了。”然后面向雨宫的那面笑着说,“这种时候,穷真的让人吃不消呢。”
我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和清贫二字沾不上任何边,“忧愁”这种美丽的词汇,在你的身上哪里有一点点影子呢?你本身就是“忧愁”的反面,是个任性的乐天派。你不是每天都会在洗脸的地方大声地唱着乡土民谣吗?我真是无颜面对邻居们。祈祷、夏凡纳,这种词放在你身上很浪费。还有孤高什么的,你没有发现你只活在讨好你的人的阿谀奉承中吗?你被来家里的客人称为“老师”,把别人的画批评得体无完肤,说着不可能有人能和自己走同样的路。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那根本就不需要胡乱说人坏话,得到客人们的认同。你只是想得到客人们当时当地去附和并认同你。这是什么孤高的事情呢?也不必让来的每个人都佩服您吧?
你就是个大骗子。
去年,从二科会退出之后,搞了一个什么新浪漫派的团体,你知道我经历了多么悲惨的回忆吗?因为你把背地里那样嘲笑过的朋友都召集起来搞了这样一个团体。你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果然在这世上,像您这样的生存方式才是对的吧。葛西先生来访的时候,你们两人一起说雨宫先生的坏话,时而愤慨,时而嘲笑,而雨宫先生来的时候,你对雨宫先生却很温柔。
“果然我的朋友只有你。”
完全没有说谎的样子,非常感激地这样说。这样说着,又开始指责葛西先生。世上的成功者,大家都像您这样生活吗?竟然还能不栽跟头顺利地活下来。我不知为什么感到可怕,也觉得不可思议。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就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好了。为了你,也为了验证神的确凿存在,我甚至到了在心里的某处祈祷着发生一件坏事的地步。但是,坏事没有发生,一件都没有。一如往常,好事在持续。你的团体,在第一次展览会上就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听客人讲,关于你的菊花画的评价是:心境越发澄净,高洁之爱馥郁芬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今年正月年初的时候,你第一次带我去了那位著名的冈井老师的家,同时这位老师也是你最热心的追随者。老师是那么有名的大师,但是也住在比我们家小的房子里。那一次,让我真的想明白了。老师盘腿坐着,越过眼镜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双大眼睛,才是“孤高”的眼睛。我就像第一次在父亲寒冷的接待室里看到你的画一样,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地颤抖着。老师也一点儿不在意地讲着很单纯的话。看着我,开玩笑地说:“真是个好太太啊,看起来像是出身于武士家庭。”
你非常认真地说:“是的,她的母亲是属于武士家族。”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听得我冷汗直流。母亲是什么武士家族啊。父亲也好、母亲也罢,从根上来说都是平民。最近有人给你戴高帽,你就开始说内人的母亲是出身华族[3]了吧。真是觉得无端端地可怕。像老师那样厉害的人,竟然也看不透你耍的把戏,真让人不可思议。还是说,世上之事尽如此呢?
先生频频体恤道:“你现在的工作想必是很难办吧?”
但我想起您早上哼着民谣的身影,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只觉得可笑,甚至都要笑出声了。从老师的家里出来之后,没走过一町[4],你就踢着石头,说:“切,对女人真的是骄纵。”我真的是震惊。你真卑鄙。就在刚才,你还在那位优秀的老师面前点头哈腰,出来马上就开始说人坏话,你怕是疯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着要和你分手了。真的无法再忍受了。一定是你错了。如果能发生灾难就好了。但最后还是没发生任何坏事。你甚至好像忘记了但马先生过往的恩情,对朋友说:“但马那个傻瓜,又来家里了。”
但马先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件事,来的时候笑着说:“但马这个傻瓜又来了哦!”毫不在意地从后门进来。你们的事情,我完全不明白。人的自尊心都去哪里了呢?
我要与您分开。我甚至觉得你们合起伙来在戏弄我。前些天,您讲的关于新浪漫派时局的意义在广播里播出了。我在餐室读着晚报,冷不丁听到了您的名字,然后是您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好像是陌生人的声音一样。是多么不干净的恶声音啊,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啊!在离您很远的地方,我终于做到了对您明确的批判。您只是个普通人,今后的发迹之路也会飞速而顺利吧。真是无聊透顶。听到您说“我能有今日”,我就把开关关掉了。您到底想怎么样呢?请感到羞愧吧。“我能有今日”这样无知的话语,请不要再说第二遍了。啊,您要是早点遇到挫折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休息了。关掉灯,一个人仰面睡下之后,脊背之下,蟋蟀在拼命叫着。虽然蟋蟀是在走廊外叫着,但因为叫声从我脊背的正下方传来,就好像有一只小小的蟋蟀在我的脊背里叫着。我决定一辈子都不忘掉这细小微弱的声音,把它放入我的脊背继续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你一定是对的,而我才是错的吧,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我哪里错了,怎么错的。
* * *
[1]1914年组建的日本美术家团体。——译者注
[2]夏凡纳(1824—1898),法国19世纪后期的重要壁画家。——译者注
[3]日本明治维新后指有爵位的人及其家族。——译者注
[4]日本距离单位,1町等于109.09米。——译者注
[book_title]清贫谭
以下记述的内容,出自《聊斋志异》。原文一共有一千八百三十四字,如果用普通的四百字稿纸来写,大约只有四张半左右,是个极短的短篇文章。但也因为如此,读的时候一直不停地有各种各样的空想涌上心头,读完之后的满足感,就和读完了一篇三十页稿纸的绝妙短篇小说差不多。我想把我在读这四张半稿纸的短篇时产生的各种想象直接写出来。这样的做法到底是不是创作的正道,或许有待讨论,但与其说《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是古典文学,倒不如说更接近乡土传说,所以即使20世纪的日本作家用这些古老的故事作为主干,任性地配以肆意的想象,兼以托付自我的感怀,重新创作一番并介绍给读者,应该也不能算是罪大恶极的事。我创作的新体制,除了浪漫主义的发掘之外也没有其他意义了。
从前,在江户向岛一带,住着一位名叫马山才之助的男子,这个名字没多大意思。他三十二岁,单身,非常贫穷。他很喜欢菊花,如果听说某处有上等的菊苗,不论怎么东挪西借,都一定会买回家。有句话叫“不远千里”,既然有这句话,那么就真有这种事。初秋之时,他听说伊豆的沼津一带有好菊苗,就立刻整装,神色凛然地出发了。越过箱根山,到达沼津后,他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才买到一两株漂亮的菊苗,他如同对待宝藏那般,用油纸小心翼翼地把菊苗包起来,脸上漾着笑容,踏上了归途。才之助又一次越过箱根山,就在小田原町已经在望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嗒嗒的马蹄声。那马蹄声步伐缓慢,始终和才之助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不即不离,始终嗒嗒地跟在后面。才之助因为刚买到上等的苗种,高兴得忘乎所以,所以一开始并不在意身后的马蹄声,但是过了小田原二里、三里、四里的距离,却还是听见那不近不远的马蹄声跟着自己。才之助这才觉得有些异样,回头一看,是一副奇异的画面,一位美少年骑着一匹瘦马,在距离自己十间[1]左右的地方。少年看见才之助的脸,微微一笑。要是装作没看见也太没礼貌了,于是才之助便停下来,也对少年微微一笑。少年靠近才之助后下了马,说道:
“真是个好天气呢。”
“是呢,天气真好。”
才之助也赞同。
说完,少年牵着马继续慢慢地向前走,才之助也和少年并肩走着。仔细一看,这少年不像是武家出身,但看起来人品高尚,装扮整洁,言谈举止落落大方。
“你要去江户吗?”少年用十分熟络的语调问道。
才之助也很自然地放下了戒备,回答道:
“是啊,我要回江户。”
“你是江户人啊。你是从哪里回江户?”旅途中相遇的人肯定会讲一些旅途的话题。一问一答之间,才之助不知不觉就把这次旅行的目的全都告诉了少年。少年突然眼前一亮:
“原来如此。喜爱菊花是件很有希望的事情呢。说到菊花,我也有一点心得,比起菊苗的好坏,栽种的方法更重要……”少年说着,还告诉了才之助一些自己的栽培方法。菊迷才之助立刻滔滔不绝:
“是这样吗?我还是觉得没有好苗子就不行,比如说……”
才之助开始展现他关于菊花的渊博知识。少年没有直接反驳才之助,只是在他不时插话提出的简单疑问里,能感受到他不同寻常的丰富经验。才之助开始很激动,但越回答越没有自信,说到最后,甚至带着哭腔说:
“算了,我不说了。理论是没有用的,我只能让你亲眼看看我种的菊苗了。”
“说得也是。”少年冷静地点点头。
才之助心里很不是滋味,抓耳挠腮般地心痒痒。无论如何,他都想让少年看到自家庭院种的菊花之后,发出“啊”的一声惊叹才行。
“那就走吧,如何?”才之助已经失去了思考判断能力,“等一下就直接到我江户的家里吧。只让你看我种的菊花一眼就好,请务必答应。”
少年笑着说:“我可没有做那个闲事的资格。我赶着去江户找份糊口的事情做,不赶快找到可不行。”
“那种事没什么大不了。”才之助已经是骑虎难下,接着说道,“你先到我家里来,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再找也不迟啊。你一定要来,一定要看一次。”
“这可麻烦了……”少年脸上没了笑容,一脸认真地思考着。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少年忽然抬起头说:“实际上,我是沼津人,名叫陶本三郎。自幼父母双亡,和姐姐两人相依为命。前些日子姐姐突然跟我说她讨厌沼津了,无论如何都想尽快搬去江户,于是我们便收拾行囊前往江户。即使到了江户,我们也没有具体地方要去,这趟旅程一直都很不安。现在根本就不是和你悠闲谈论菊花的时候。因为我不讨厌菊花,所以才不小心和你瞎聊了一番。就到此为止吧,请你忘记这件事,那么,我们就此告别吧。仔细想想,我们现在确实不应该谈菊花。”少年用忧伤的语气说道。
他向才之助点头致意,要重新骑上马,这时才之助紧紧抓住少年的衣袖,说:
“等一下,既然这样,你就更应该到我家来,我虽然很穷,但照顾你们这种程度还是做得到的。就这样吧,别再烦恼了,交给我吧。不过,你说你跟姐姐一起来的,你姐姐在哪儿?”
才之助向后方看去,刚刚没有发现,在瘦马的背后还有一位穿着红色旅装的姑娘。才之助不由得脸红了。
盛情难却,姐弟二人便答应先借住在才之助所言的他在向岛的陋室。到了才之助家里才发现,他家比才之助先前说的要穷得多,姐弟二人望着彼此叹了一口气。才之助倒是一脸轻松,还没脱下旅装,就急着带他们欣赏自己的菊花田,很骄傲地各种解说,还将菊田中的仓库指定给姐弟二人,当作他们暂时的居所。才之助平时起居的主屋很脏,连站立的地方都没有,几乎是荒废着的,所以仓库跟主屋比起来还算舒适。
“姐姐,这下可糟了,我们不小心让一位了不得的人照顾了呢。”小仓库里陶本家的弟弟一边卸下旅装,一边小声地对姐姐嘟囔。
“是呢,”姐姐微笑着说道,“是位不拘小节的人,这反而是好事啊。他的庭院也很广大,之后你就去帮他种上一大片上等的菊花,当作报恩吧。”
“哎呀哎呀,难道姐姐你打算在这里长住?”
“是呀,我喜欢这里。”说着,姐姐的脸红了起来。这位姐姐二十岁左右,皮肤像是快要融化般的白皙,身材也很苗条。
隔天一早,才之助和陶本家的弟弟突然开始争论。原来这对姐弟一路上轮流骑来的那匹老瘦马不见了,前一晚明明系在菊田的一个角落。今早才之助起床,想看一下菊田的情况,却发现马不见了,而且,大部分田地似乎都被踩踏了一遍,菊花也都被吃了一番,整个田地七零八落的,十分狼狈。才之助大吃一惊,跑去敲仓库的门,弟弟马上出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你看看我的田,你们那匹瘦马把我的菊田弄得乱七八糟的。啊啊,心痛得想死啊!”
“原来是这样。”少年依旧十分平静,“所以呢?我的马怎么样了?”
“什么马,不重要吧?它逃走了啊!”
“那就可惜了。”
“你在说什么?那只是一匹瘦马而已。”
“说它是瘦马太过分了,那是一匹十分机灵的马。菊田什么的无所谓啦,你快来帮我一起找它吧。”
“你说什么?”才之助脸色发青,大声叫道,“你竟然敢轻视我的菊田?”
陶本家的姐姐这个时候从仓库里走了出来,脸上泛着笑意。
“三郎,快向人家道歉。那种瘦马不足为惜,是我放它走的。比起找马,你快帮人家整理这片被糟蹋了的菊田才更重要。这不就是个报恩的好机会吗?”
“什么嘛,”三郎深深叹了一口气,小声嘟囔,“原来你是这个打算啊。”
弟弟不情不愿地整理起菊田。不论是被啃碎了的叶子,还是被踩得快枯死的菊花,都在三郎的手下被一一重新栽植。菊花们一下子就恢复了生气,花茎饱含水分,花蕾非常柔软,枯萎了的叶子也在叶脉的波动下恢复了活力。才之助暗自吃惊,但他是养菊志士,是有自尊的,所以只在一旁搔着棉袍的领口,努力装作不为所动的样子。
“喏,继续好好做啊。”才之助说完这句话便回到主屋,盖上棉被躺下,却又马上起身,从木格窗后偷看。菊田里的菊花,都端端正正地起死回生了。
这天夜里,陶本三郎笑着到主屋来,道:
“今天早上的事真是非常抱歉,另外有件事冒昧地想跟您商量。我和姐姐讨论了一下,从我们能看到的地方来说,您的生活似乎过得不是很好。如果您愿意将一半的菊田借给我,我帮您栽种出上好的菊花,然后再拿到浅草附近去卖,不知道您意下如何?我只是想帮您种出又大又漂亮的菊花。”
才之助还在因为今天早上的事而不开心,三郎救活田里的菊花这件事伤到他的自尊心了。
“恕我拒绝,你真是个卑劣的男人啊!”才之助就开始趁此机会,斜起嘴来用轻蔑的语气说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个风雅的高洁之士,这真是太让人意外了。竟然想用我心爱的菊花拿去筹得柴米油盐,真是岂有此理。这是对菊花的羞辱。用我高尚的兴趣换取金钱,啊,真是肮脏,恕我拒绝!”才之助说话的腔调完全就像个武士。
三郎也怒上心头,改变了语调。
“用上天给予的实力去换得柴米油盐,绝对不是贪图财富的恶业。如果觉得这很低俗而轻蔑它,那就错了。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才会说的话,太自以为是了。人当然不能过分追求金钱,但过分夸耀贫穷,也会令人讨厌。”
“我什么时候夸耀贫穷了?我多少还有一点祖先留下的遗产,完全够我一个人生活,我也不奢求更多的财富,请不用多管闲事。”
然后两人又开始吵架了。
“真是故作清高!”
“你说我故作清高也好,说我是公子哥也好。总之,我会和我的菊花一起共享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我明白了。”三郎苦笑着点点头,“那这样如何呢?在那间仓库的背后,有十坪大的空地,可以暂时借给我们吗?只要那块地就够了。”
“我不是个吝啬的人。只有仓库后面的那块空地不够吧?我的菊田里还有半块地什么都没种,那一半也借给你吧,请自由使用。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想把种好的菊花拿去卖,有这种居心的人,我是没有办法和他交往的。从今天开始,请你们当我是陌生人。”
“明白了。”三郎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那就如您所说,借给我们半块田。还有,在仓库的背面,有很多零散的菊苗丢在那里,那些能不能也给我。”
“这种小事就不用跟我说了。”
后来两人不欢而散。第二天,才之助很快就把田地分成两半,在两块田的分界线上筑起了高高的篱笆,使两边看不到彼此,两家就此绝交了。
终于到了深秋时节,才之助田里的菊花都盛开了,他非常想知道隔壁的情况怎么样了。某一天,他偷偷看了一眼,吓了一跳。那里是此前从未见过的光景,硕大的菊花竞相绽放,小仓库也被修缮得干净整洁,变成了一间看起来很舒适、很别致的房子。才之助心中无法平静。要论菊花的长势,明显是才之助输了。而且他们还盖了一间雅致的房子,一定是卖菊花赚了很多钱盖的,真是缺德。不知道是出于愤怒还是嫉妒,才之助心里五味杂陈,如坐针毡,于是他想要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他越过篱笆,闯入了隔壁的菊花田。一朵朵菊花仔细看过来,越看越觉得长得好。花瓣很厚实,强韧地伸展着身姿,努力地开放着,花儿因为太拼命盛放,似乎在微微颤抖。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都是当初丢在小仓库里的,自己挑剩下的菊苗开出的花。
“唔……”才之助不自觉地发出感叹声。
“欢迎,一直在等着您呢。”从背后传来声音。
才之助慌张地回过头,陶本家的弟弟微笑着站在那里。
“我输了。”才之助自暴自弃似的大声说道,“我是个爽快的男人,输了的时候,会干脆地承认自己输了。请你收为我徒吧,过去发生的事情,就让它……”话说到这里,才之助摸着自己的胸口,想让三郎放心,也让自己安心,“就让它随风而去吧。只是……”
“不,请别再说下去了。我不像您一样有精神洁癖,如您所推测的,我是在一点点地出售菊花。但是,请不要瞧不起我,姐姐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我们也是很努力地在生活。我们不像您,我们没有先祖留下来的遗产,如果不卖菊花,我们真的就要横尸街头了,还请恕罪。趁此机会,让我们重新恢复往来吧,还请多多关照。”才之助听三郎这样说,看着低着头的三郎,才之助不禁也同情起他们来。
“不不不,您这么说我怎么敢当。我并没有讨厌你们姐弟。而且,以后我还希望您做我养菊的老师,教我怎么养菊呢。我才应该要请您多多指教才行。”才之助说完,还老老实实给三郎行了个礼。
既然达成了和解,就拆掉了菊田中间的篱笆,两家也恢复了往来。只不过有的时候仍会有争辩。
“你的养菊方法,似乎还藏着什么秘密。”
“没这回事。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接下来的奥秘就在于指尖了。而这对我来说是无意识的动作,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教给你。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才能。”
“也就是说,你是天才,我是蠢材,不管怎么教,都是白费啰?”
“你这么说就让我很为难了。也许是因为我是用一种孤注一掷的心情在养菊,如果我不拼命把这些菊花养好,就没饭吃了,所以花也会努力盛开吧。而像你一样,只是因为兴趣而养菊,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自尊心而已。”
“是这样吗?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去卖菊花吗?你老是推荐这种卑劣之事,都不会觉得羞耻啊?”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会这样理解呢?”
不管怎样,两人就是没法沟通。陶本家越来越富裕,隔年正月,完全没有征询过才之助的意见,就突然叫来木匠来盖了一栋大房子。大房子的一端和才之助的茅屋几乎紧贴着。才之助又想和邻家绝交了。某日,三郎一脸认真地来找才之助,语气似乎是被逼急了的那种腔调。
“请和我的姐姐结婚!”
才之助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从第一眼看见陶本家姐姐开始,他就难以忘记她的温柔清纯。尽管心里是这样想的,但还是因为男人的意气用事而又开始和三郎争辩。
“我没有彩礼钱,没有娶妻的资格。你们现在可是有钱人家了呢。”才之助故意挖苦道。
“没有关系,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您的。姐姐从一开始就有这打算了,所以不需要彩礼,您直接搬来我们家就可以了,姐姐是很爱慕您的。”
才之助压抑住自己的张皇失措。
“不啦,这件事不行的。我有我自己的房子,要入赘的话恕难从命。老实讲,我并不讨厌你的姐姐,哈哈哈哈——”才之助故作豪爽地笑着说道,“但是对一个男人来说,入赘是最应该感到羞耻的事,恕我拒绝。回去之后你这样跟你姐姐说,如果她不嫌我清贫,我这里随时欢迎。”
两人又不欢而散。但是那天夜里,有一位如同白色蝴蝶一般的姑娘乘着风,翩翩地飞进了才之助的陋室。
“清贫,我不嫌弃哦。”说完,扑哧笑了。
姑娘的名字叫黄英。
两人就先在才之助的茅屋里住了下来,黄英不久就在茅屋的墙上开了个洞,在紧挨着茅屋的陶本家墙上也开了个洞,这样就可以自由地走动了。之后她就从自己家,拿一些必要的东西到才之助的家里来。才之助对此很是介意。
“真伤脑筋,这个火盆,这个花瓶,不都是你家的东西吗?丈夫用妻子带来的东西,实在是件丢脸的事。别再拿东西过来了。”才之助这样责怪黄英。
黄英只是微笑,之后还是一点点地把东西搬过来。以清廉之士自居的才之助,做了一本大账,写上“左列记载物品仅为一时保管”,然后一项一项地记下黄英拿来的家具。但是后来,身边所有物品都变成了黄英从家里拿来的物品了,如果一个个记下来,好几本账簿也不够写。
才之助绝望了。
“拜你所赐,我终究还是变成一个吃软饭的丈夫了。家里富裕靠妻子,对于男人来说是最不名誉的事。我前三十年的清贫生活,都毁在你们手里了。”某天夜里,才之助大吐苦水。
黄英也一脸伤感,道:
“也许真是我错了,我只是想要回报你的恩情,才会费尽心思走到今天,我不知道你对清贫之志的执念竟然如此之深。那这样吧,把这个家里的家具还有我的新家都卖掉吧。卖得的钱你怎么花都好。”
“不要说蠢话了,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接受不洁之财的人吗?”
“那你说该怎么办?”黄英哭着说道,“三郎也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每天尽心尽力养菊,然后把菊花卖给每户人家,拼命赚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你和我们的思考方式,是完全相反的。”
“除了分开,没有其他办法了。”才之助顺着刚刚的话,说得更过分了,还言不由衷地这样宣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没有命令他人的权利,就让我搬出这个家吧。从明天开始,我就在庭院角落盖一间小房子,过我的清贫生活。”
最后变成这样愚蠢的结局。
但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第二天早上,才之助就在庭院的一隅盖起临时的小房子,闭关其中,因寒冷而瑟瑟发抖地端坐着。但是,才之助只过了两个晚上的清贫日子,便无法忍受寒冷。就在第三天晚上,他去轻轻敲了原先房子的木格窗。门板轻轻拉开一条缝,黄英挂着笑容的苍白脸庞上露出笑容,她说:
“你的洁癖,可靠不住啊。”
才之助只感到深深的羞耻。从那之后,他再也不说逞强的话了。墨堤旁的樱花初放时,陶本家新盖的房子终于完全落成,和才之助的家紧密相连,没有两家的区别了。才之助现在也对此不干预了,全都交给黄英和三郎,自己就只和附近的人下象棋。一天,一家三口到墨堤赏樱花,选了一个野餐的好地方,打开便当盒,才之助喝着自己带的酒,同时也向三郎劝酒,姐姐一直用目光提醒三郎不许喝酒,但三郎却还是接下了酒杯。
“姐姐,我现在可以放心地喝酒了。现在家里已经变得很富有了,就算我不在,家里的钱也够姐姐和姐夫一生享用。我已经厌倦养菊了。”
三郎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边放任地喝着酒。不久便醉倒在一旁,睡着了。看着看着,三郎的身体就开始慢慢融化,化成青烟,最后只剩下衣服和草鞋。才之助惊愕不已,抱起三郎的衣物,看见土地上生着一株水嫩的菊苗。才之助这才意识到,陶本姐弟二人不是人类,而是菊精。但现在的才之助,折服于姐弟俩的才能,感动于他们对自己倾注的感情,所以并没有任何厌恶之情。那之后他更加爱护悲伤的黄英。而三郎化成的菊苗,则被移植到庭院里。到了秋天,开了一朵淡红色的花,有时候还会突然变得更红一些,走近一闻,还能够闻到酒的香气。关于黄英,原文写的是“亦无他异”,也就是说,黄英到老都始终维持着普通的女子样貌。
* * *
[1]长度单位,1间约等于1.82米。——译者注
[book_title]东京八景
赠予苦难的人
伊豆[1]南部,是个只有温泉涌出,其他什么也没有的无聊山村,大概只有三十户人家。只是因为觉得这样的地方,住宿费应该也便宜,所以才选择了这个落寞的山村。
这是昭和十五年七月三日的事,那个时候我手头还比较宽裕。但对于以后却看不到任何希望,能不能写出小说来也不确定。如果两个月写不出小说来,我又会和以前一样,变得一文不名。就算是宽裕,也只是暂时的令人感到不安的宽裕。但对我来说,这一点点的宽裕却是这十年来的头一遭。
我开始在东京生活是昭和五年的春天。当时我已经与名为H的女人共同生活。虽然每个月乡下的大哥都会给我们寄来足够的生活费,但愚蠢的两人,虽然互相劝诫着不要铺张浪费,到了月底还是总得拿一两样东西到当铺典当。
最后,在第六年的时候,我和H分手了。留给我的只有棉被、桌子、台灯和一只行李箱,此外还有高额负债。两年后,在某位前辈的牵线下,我普普通通地相亲结婚了。又过了两年,我总算能喘口气了。贫乏的创作集已经出版了近十册。即使对方没有来约稿,只要我努力写完拿去给对方看,三篇里头也总能帮忙买下两篇。今后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工作,毫无可爱可言。我只想写一些自己想写的东西。
虽然是令人感到不安的宽裕,但我真的从心底感到高兴。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是可以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而专心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当时自己的境遇,仿佛不太真实。恍惚与不安交错的异样情绪搅动了我的心,反而使我无法平静下来专心工作,简直是无地自容。
东京八景,我总想着有一天要努力地、慢慢地写完这个短篇,想寄托于当时的风景写下我在东京十年的生活。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在日本,这个年龄意味着即将进入中年。还有,即使我尝试着寻回以往年轻时的肉体和热情也做不到了。虽然很悲伤,但这确实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先记下为好,告诉自己:“你已经失去青春了。”有一张与年龄相符的脸的三十出头的男人。东京八景,我想把它当作青春的诀别辞,写下它,不为谄媚任何人。
“那家伙也逐渐变成庸俗之人了。”那无知的造谣中伤的话语,随着微风一起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每次都在心中强烈地回答:“刚好相反,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庸俗之人,只是你们没发现而已。”当我决心以文学为一生的事业时,愚蠢的人反而会轻视我,我只能微弱一笑。演员的世界永远有年轻人,文学的世界则不是。
东京八景,我觉得现在正是我应该写这篇小说的时候。现在没有逼近截止日期的工作,手头也宽裕,有一百多元。现在不是一味地因自己恍惚与不安交错的复杂情绪,而叹息着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必须要不断地向上攀登。
我买了一张东京市的大地图,搭乘从东京站前往木原方向的火车。反复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是去游玩,是为了全力建造一生里的重大纪念碑而去的。在热海[2]换乘前往伊东方向的火车,再从伊东搭乘去下田方向的巴士,坐在巴士上摇摇晃晃三小时,沿着伊豆半岛的东海岸走了三小时之后南下,在仅有三十户人家的人迹罕至的山村下了巴士。如果是这里的话,住宿一晚上不会超过三元吧。让人忧郁到难以忍受的破旧小旅店有四家,都并排立着。我选择了F旅馆,因为我感觉它至少还是四家当中比较像样的。
看起来心地不是很好又粗俗的女仆领我到了二楼房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却仍然想哭。想起三年前我在荻窪租的房子,那个租屋在荻窪已经是最下等的了。但是,这个位于棉被间隔壁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比荻窪的租屋更加便宜,让人更加感到寂寥。
“没有其他房间了吗?”
“是的,都已经满了。这里很凉快哦。”
“是吗?”
我感觉自己被戏弄了,可能是衣服穿得太寒酸了。
“住宿费是三元五十钱和四元两种,午饭另算,您看怎么安排?”
“那我就选三元五十钱那种吧,午饭想吃的时候我再跟你说,我想在这里学习十天左右。”
“那您稍等。”女仆这样说着去了楼下,过了一会儿马上又到房间里来了。“如果是长时间住宿的话,是要先收住宿费的。”
“是吗,要交多少呢?”
“多少都可以的。”她含糊其词道。
“给你五十元吧。”
“啊。”
我把纸币摆在桌子上,心里很不是滋味。
“都给你吧。我这里有九十元,我自己钱包里只留了烟草钱。”
我为什么要来这样一个地方啊。
“实在不好意思,那我这边先收下了。”
女仆走了,我心里满是怒火。我是有很重要的工作的。我勉强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我现在的身份就只能换来这种待遇。之后就从手提箱底拿出了自己的笔、墨水和稿纸。
十年一遇的手头宽裕,换来了这样的结果。但是我煞有介事地告诉自己,这样的悲伤是注定要出现在我命运中的,于是忍受着这样的情绪开始了工作。
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做一件要拼尽全力的工作的。那天晚上,昏暗的灯光下,我在桌子上打开了东京的大地图。
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打开地图看东京的全貌了呢?十年前,最开始在东京住下的时候,甚至连买地图这件事本身都会觉得很羞耻,我很怕会被人嘲笑是乡下来的,犹豫了好几次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买一张,还用了一种粗俗的自嘲口吻买下的。我把它放在怀里慌乱地走回了租屋。晚上关门之后,悄悄地打开地图,看到了红色绿色黄色的美丽绘画。我屏住呼吸,看得入神。隅田川、浅草、牛込、赤坂……什么地方都有。我只要想去,什么时候,都能马上去到。我好像看到了奇迹。
现在,就算是看着好像被蚕啃食的桑叶一般的东京市全貌,我也净想着那里住着的人们各式各样的生活姿态。这样没有特色的平原,从日本全国持续不断地有人蜂拥而至,流着汗互相推搡,争着每一寸的土地,一喜一忧,互相妒忌、反目,雌唤雄,雄乱步走。很是突然地、没有任何关联地,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埋木》[3]里很悲伤的一句话:“恋爱是做着美梦,干着肮脏的事。”这句和东京本身没有关系的句子。
户塚[4]——最开始我住在这里。我上面的哥哥,在这里一个人租了一间房子学习雕刻。昭和五年,我从弘前[5]的高中毕业,进入东京帝大[6]的法语科。尽管对法语一字不通,但还是很想听法语课。对于辰野隆[7]老师,模模糊糊地怀有敬畏之情。我在离哥哥家三町的地方找了一个新建的租屋,租了里面的一个房间。就算是亲兄弟,在同一屋檐下住着,也会发生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虽然两个人都不会说出口,但我们在无言之中也都明了对彼此的客气,所以我们即使在同一个镇上,但却选择离了三町居住。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这位哥哥患病去世了,当年二十七岁。哥哥死后,我还是住在户塚。我从第二个学期开始,就不怎么去学校了,毫不在意地做些世人感到最恐怖的见不得人的工作[8],也轻蔑地面对自称那份工作的任务之一的夸张姿态的文学。我在那一段时期,是一个纯粹的政治家。
那一年秋天,女人从乡下来了。是我叫来的,她叫H。我和H是在我进入高中那年的初秋认识的,那之后一起玩了三年。她是一个天真的艺伎。我为了这个女人,在本所区东驹形[9]租了一个房间,是木匠家的二楼。在那之前我们都是没有肉体关系的。长兄为了这个女人的事情从家乡来到东京。七年前失去父亲的兄弟二人,在户塚的租屋那个有些昏暗的房间里见面了。面对弟弟急剧变化的凶恶态度,哥哥流泪了。在一定结为夫妻的条件下,我把这女人交给哥哥了。比起骄傲交出女人的弟弟,接受的大哥毫无疑问更觉痛苦。在把女人交出去的前夜,我第一次和她发生了关系。大哥把女人先带回乡下去了。女人始终都在发呆,只写来了一封信,用事物般地强硬口吻告诉我“现在顺利到家了”,那之后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女人似乎安下心了,而我对此感到愤愤不平。我这边可是在奋力作战,让所有的亲人吃惊,让母亲也尝尽了地狱的苦楚,但是你一个人却因为无知的自信而丢弃了干劲,真的是太没出息了。而且也应该每天都给我写信,还要更加地喜欢我才好。但这个女人是不喜欢写信的,我绝望了。从早上开始到晚上,因为要协助做前面所说的工作而奔走。人们拜托的事情,我从没有拒绝过。一点点看到我在这方面能力的限度后,我便又多了一层绝望。银座里酒吧的女人喜欢我。被喜欢的时期,谁都曾拥有过,也就是不洁净的时期。我邀请这位女性一起去了镰仓[10]的海边。要破碎的时候就是我们死亡的时候。那件违背良心的工作也让我感觉到失败,不想让别人说我卑怯,于是接受了肉体上不能承受的工作。H只考虑自己的幸福。我想对她说:“只有你没有做女人的资格。正因为你不理解我的苦楚,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等着瞧吧。”对于我来说,和所有的至亲分开是最让我痛苦的事。我自知因为和H的事,让母亲、哥哥和姑母都大吃一惊,这是我投身入海最直接的原因。
结果同行的女人死了,我却活了下来。关于死了的人的事情,以前也写过很多次了。这是我一生中的黑点。我被带到了拘留所,在调查之后,结论是暂缓起诉,这是昭和五年年末的事情。哥哥们都对自杀未遂的弟弟温柔了起来。
大哥让H摆脱了艺伎的身份,把她送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是次年的二月。大哥就是这样,如同洁癖一般地遵守约定。H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在五反田的岛津[11]公共住宅地旁租了一所三十元的房子。H勤勤恳恳地努力做事。那个时候,我二十三岁,H二十岁。
在五反田住着的时光,真的很愚蠢。我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一点儿也没有重新出发的希望,只是靠讨好偶尔来拜访我的朋友过着日子。对于我丑陋的前科,不说感到羞耻了,甚至还隐约有些夸耀的成分,真的是寡廉鲜耻的低能时期。也基本没有怎么去学校。讨厌一切努力,满不在乎地盯着H过着日子。真是愚蠢,什么都没有做。又一点点地,做起了此前说的那份工作,但这一次什么热情都没有了,只有一种游民的虚无感。那是在东京的一隅第一次有了自己家的我的样子。
那年夏天我搬家了,搬到了神田同朋町[12]。晚秋的时候,又搬去了和泉町。第二年的春天,又搬去了柏木淀桥町[13]。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事情。以朱麟堂的名号,推敲俳句,过着老人一样的生活。为了协助此前说的工作,又一次进了拘留所。每次从拘留所出来,我都按照朋友的吩咐搬一次家。不感激,也无所谓心情如何。如果这样对大家都好的话,那我就那样做吧。就是这种无力到极点的心情,和H两人过着雌雄穴居的每一天。H很快活,一天会痛骂我两三次,之后就若无其事地学习英语。我做了时间表监督她学习。她记性不太好,好不容易能记住英文字母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下来了。她也还是不擅长写信,没什么要写的想法,我会给她打好草稿。她似乎很喜欢假装大姐大的语气,就算我被警察带走,似乎也没有很慌张。甚至有时把往常的那种思想,会解读为一种侠义。在同朋町、和泉町、柏木的日子过去以后,我到了二十四岁。
在那一年的晚春,我不得不又一次搬家了。在又一次被警察传唤之前,我逃走了。这次的问题稍微复杂一些。对家乡的大哥一通胡言乱语,拿到了两个月的生活费,拿着这些钱,我离开了柏木。把家具一点点分给朋友们帮忙保管,只拿了一点身边衣物,搬到了日本桥八丁堀[14],一家木材店二楼的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我变成了北海道出身、名叫落合一雄的男性。确实是心里感到很不安,把手头的钱视若珍宝。想要用“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无能的念想,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对于明天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有,什么都做不成。有时会去学校,在讲堂前的草坪上沉默着睡上一下午。有一天,从同一所高中经济学部的某位同学那里听到了不好的传言[15]。就好像喝了开水那样的感觉。只觉得不敢置信,反而还恨起那位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同学。如果问了H一切就明白了,就赶紧回到了八丁堀的木材店的二楼,但是却迟迟不知如何开口。那是一个初夏的下午,西边的太阳照进房间,非常炎热。我让H买了一瓶奥加拉啤酒[16]。当时,奥加拉啤酒是二十五钱[17]。喝完一瓶,我说再来一瓶,被H骂了。被骂之后,我的劲头也就上来了。把今天从学生那里听来的事情说给H听,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若无其事的语气。
“傻透了!”
H用乡下话说道。她好像生气了,眉毛微微皱起,然后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在那里安静地缝补衣物,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我相信了H。
那天夜里我读了很糟糕的东西,读了卢梭的《忏悔录》。卢梭也因为自己老婆以前的事情,尝到了苦头,我看到这些,心情无法忍受,然后又开始怀疑起H来。那天夜里逼H坦白了。从学生那里听到的事情,全部都是真的,而且还更过分。一路挖掘下去,甚至感觉到似乎没有尽头,我便中途放弃了。
在这方面,我没有责怪别人的资格。镰仓事件就已经无法解释了。但是我在那天夜里非常愤怒。我发现到那天为止,我都把H当作捧在手心里的玉石一般,非常宝贝地把她当作我的骄傲,我是为了她才活着的。我一直以为我是把她以纯洁之姿拯救出来的。也像一个勇士一样,单纯听信了H的话。对朋友也把这视作自己的骄傲。H也性情刚毅,说是到我身边来之前,一直都守身如玉。说是可喜可贺也好什么也好,我没有可以形容的词汇了。真的是太蠢了。我真的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我一点儿也不恨H对我的欺瞒,甚至觉得坦白这一切的H很可爱,还想摸摸她的背。只是觉得很遗憾,有点儿讨厌起这一切来,我想用棍棒把自己的生活砸得粉碎。总而言之就是受不了了,我就因为之前的事情去向警察自首了。
检察官的调查告一段落,没有死成的我再次走在东京街头。能回去的地方除了H家,哪儿都没有。我就急急忙忙去了H那里。真的是非常落寞的再会,两个人都卑屈地笑着,有气无力地握了手。我离开八丁堀,在芝区白金三光町[18]租了一个空着的别栋房间。家乡的哥哥们,一边感到十分惊讶,一边悄悄地给我寄来生活费。H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很有精神。我好像一点点从愚蠢中开始醒悟过来了,我写下了遗书,名为“回忆”的一百张左右的“遗书”。现在,这本《回忆》成了我的处女作。
我想不带任何粉饰地写下我从幼时开始的罪恶,那是我二十四岁时的秋天的事情了。我眺望着青草蓬蓬的广阔废园,坐在独栋的房间里,明显地失去了笑容。我想再死一遍。你要说我装腔作势,那我也确实是装腔作势,自己还感觉得意。我把人生当作戏剧,不是,是把戏剧当作人生。现在对谁都没有用了。唯一的H,也被人染指过了。想活下去的念头,一个都没有了。我决心像一个灭亡的愚民一样去死。对于时代分给我的角色,我决心要忠诚地演出来,演好那个一定会输给别人的、痛苦卑屈的角色。
但人生并不是戏剧,第二幕谁都不知道。也有顶着“灭亡”的角色登场,到最后都不退场的男性。虽然是想写下小小的遗书,想逐字写下幼年和少年时代的我的告白,告诉大家还有这样肮脏的孩童存在,但这封遗书反过来又让我特别在意,微弱地点亮了我的虚无。最后也没能死成。对于那一篇《回忆》,甚至还生出一点不满。反正都已经写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全部都写下来吧。把到目前为止的生活的全部,都和盘托出吧。这也好那也罢。想写下来的事情有很多。首先就写镰仓事件是不行的,总觉得有些不够。然后又再写了一篇,还是不满意。于是叹着气,又接着写了下一篇。不写句号,就这样连续写着逗号。我要被不停吸引我靠近的恶魔给吞噬掉了。我是在螳臂当车。
昭和八年,我二十五岁了。我在这一年的三月就要从大学毕业了。但是别说毕业了,我甚至完全没怎么去参加考试。家乡的哥哥们对此一无所知。哥哥们估计想说,你做了这么多愚蠢的事情,还是给我好好地从学校毕业吧。如果我还有几分诚实的话,也许能默默期待一下。但我完全背叛了这样的期待。我一点儿都没有要毕业的打算。欺骗信赖我的人,是让我发狂的地狱。那之后的两年内,我就住在这样的地狱当中。
“明年一定毕业,请再给我一年时间!”
我这样对大哥泣诉着,但结果还是辜负了这份好意。那一年是这样的。第二年也是这样。在被死亡笼罩的猛烈反省、自嘲和恐怖当中,我没有去死,而是任性地推敲着自己称为遗书的一系列作品。如果能写出来就好了。可能人们还是会说,那家伙归根到底不过就是一种幼稚的、装模作样的感伤。但是我对这种感伤拼上了性命。我把写出来的作品,储藏了三四个放到大纸袋里。接着作品的数量也增加了,我在纸袋上用毛笔写着“晚年”。这是那一系列遗书的标题,以这样的形式宣告此系列封笔。
因为据说有人要买下那间带草坪的空房子,所以我们在那年的早春,搬离了那里。没法从学校毕业,所以从老家那里寄来的生活费减少了不少,我不得不更加节俭了。在杉并区天沼[19]三丁目[20]一户认识的人家那里租了一个房间。那个人在报社工作,是一位很优秀的市民。那之后的两年间我们共同住在一起,让他费心了。我更加没有想要从学校毕业的打算了。就像一个蠢货一样,满心都被想要完成那部作品集的念头给占据了。我很怕人们又会说什么,于是就对那位熟人甚至还有H说我明年可以毕业,撒了这个只想逃避一时的谎言。一星期一次,穿着制服走出家门。在学校的图书馆,借几本书随手翻阅,然后打个盹儿,又接着写我的文章。傍晚我走出图书馆,回到天沼。H和那位熟人,对我没有一点儿怀疑,表面上完全风平浪静。只有我默默地感到焦虑,时时刻刻,都在受煎熬。想在老家不再给我寄生活费之前写完这篇,但真的是很费力气,写完之后又撕掉,我的样子无比狼狈,要被那个恶魔从骨子里吞噬干净了。
一年过去了,我没能毕业,哥哥们暴怒非常,我和以前一样向他们哭诉:
“明年一定毕业!”
又是这么明显的谎言。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可以让他们给我寄钱的借口了。我没法对任何人说出实际情况,我不想把任何人变成我的共犯,我一个人当败家子就好。我相信只有这样,周围人的立场才是很明确的,才一点儿都不会被我卷入不相干的事情当中。我没法对他们说,我为了写完遗书才需要又一年时间等这样异想天开的话。我讨厌被人们认为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所谓的诗意梦想家。如果哥哥们听我说了那样非现实的话,就算想给我寄生活费,也只能无奈地选择不再提供。如果一边知道实情,一边还给我寄送生活费的话,后世的人就会认为哥哥们是我的共犯。我不想那样,我归根到底就一定要是狡猾善辩的弟弟,欺骗了自己的哥哥才好。这样说起来很像“盗贼都有三分理”,但我就是那样特别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我还是一星期一次,穿着制服去学校,H和那位报社的熟人,也还是美好地相信着我。我真的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到来的每一天都是黑暗的。我不是坏人!欺骗人这件事,真的是地狱。终于,因为三丁目上班不方便,熟人在那年春天搬到了一丁目的市场里面,是在荻窪站的附近,我们也被邀请一起搬到了那里二楼的房间。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喝着便宜的酒,有很多痰。虽然可能觉得是生病了,但我也顾不上了。我只想尽早把纸袋中的作品集整合起来。这是我任性妄为的自私考虑,我想把这篇当作给大家的道歉。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事情了。那一年的晚秋,我多半能写完了。在二十余篇当中选出十四篇,其他的作品和没有写完的原稿一起烧了扔掉。合起来的量都有一件行李那么多。我把它们拿到院子里,烧得干干净净。
“喂,为什么要烧掉啊?”H在那天夜里突然问起。
“因为不需要了。”我微笑着回答。
“为什么要烧掉啊?”她重复着同样的话,然后哭了。
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日常衣物用品。一一返还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书,把信和笔记卖到废品店。在“晚年”的袋子里悄悄放入了两封书信。一副准备好了的样子。每天晚上我都出门去喝便宜的酒。和H碰面这件事,让我感觉到可怕。那个时候,某个同学找我商量,说要不要出同人杂志[21]。我内心一半是无所谓的。我回答说,如果杂志名字是“青花”的话,那就可以做。一句玩笑,弄假成真,大家从各处过来自报姓名,我和其中两人突然变得非常亲密。我在那里燃烧了青春最后的热情,在死亡的前夜乱舞的感觉。一起喝醉、殴打低能的学生们;如同爱至亲那样爱失去贞洁的女人们;在H不知情的时候,H衣柜里的钱没了。纯文艺册子《青花》,就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出版了,只出了一册伙伴们就四散了。我对于这种毫无目的的异样狂热感到震惊。之后,只有我们三个人留下了,被人们叫作“三傻”。但是这三个人后来确实是一辈子的朋友。那两个人教给我很多。
第二年三月,又马上要到毕业的季节了。我参加了某报社的求职考试。我想让同住在一起的熟人也好H也好,都能看到我因为临近毕业而欢欣雀跃的样子。成为报社记者,然后一辈子平凡地生活,这样说着逗笑了一家人。反正总有一天是要败露的,一天也好一刻也好,我只想保持永远的和平,不希望让人们感到错愕,所以只能在那个场景下拼命撒谎。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就这样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只想着去死。虽然结局总是要败露,然后人们就会感到多几倍的错愕,既而出离愤怒,但我就是没法说出那现实得令人感到扫兴的话,只能一刻一刻地让自己堕入虚伪的地狱。当然我是没有进报社的打算的,也不可能通过考试,这完美的欺瞒阵地也即将灭亡。我想着,是到去死的时候了,就在三月中旬,一个人去了镰仓。那是昭和十年,我企图在镰仓的山上吊死。
距离跳入镰仓大海引起喧嚣至今已有五年。因为我会游泳,所以在大海里死掉很难,这次就选择了确保可靠的上吊自杀。但是我再次难看地失败了。我的脖子可能比常人要粗壮一些,带着红肿溃烂的脖子,我又茫然地回了天沼的家。
我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然而却失败了。摇晃蹒跚地回家,迎接我的是一个未曾见过的不可思议的世界。H在门口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脊,其他人也都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安慰着我,我惊讶于人们的温柔。大哥从乡下赶来,虽然狠狠地责骂了我,但我却对大哥感觉到眷念和仰慕。我内心充斥着不可思议的情感,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完全不曾设想过的命运在那之后逐渐展开。数日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腹痛剧烈,忍了一整晚都没睡,用暖水袋温暖腹部,神志逐渐昏沉,便叫了医生来看。我被盖着棉被直接送上救护车,载到阿佐谷的外科医院,立刻做了手术。是盲肠炎,因为送医有所延迟,再加上热水袋热敷使病情恶化,腹膜里流出脓水,增加了手术的困难。手术后第二天,吐出很多血块,胸部宿疾突然也都呈现出来,我变得奄奄一息。
虽然医生都想要放弃我了,但罪孽深重的我,却一点点地恢复了。一个月后,腹部伤口粘连,但我却被当作传染病患者,移送到世田谷区藏经堂内的医院。H一直守在我身边,笑着告诉我:“医生说连接吻[22]都不可以喔。”那家医院的院长是大哥的朋友,所以对我特别照顾。借了两个宽敞的病房,带着所有的家当,我住进了医院。
五月、六月、七月,蚊虫出没、白色蚊帐挂起时,我在院长的指示下,迁到了千叶县[23]船桥町,租了海边和城乡交界处一户刚建好的新房。虽说是换个地方疗养,但也因为我变成了一件坏事。地狱般的大动乱开始了。
我在阿佐谷的外科医院时染上了恶习,就是使用麻醉剂。一开始医生是为了止住我伤口的疼痛,在早晚更换纱布时使用,但不久之后,我开始出现依赖性,如果不打针就睡不着觉。我对失眠的痛苦极度脆弱,我每天晚上都拜托医生给我打针。那里的医生放弃了我的身体,总是温柔体贴地顺着我的要求。转到内科病房之后,我仍是执拗地拜托院长。院长大约三次里只有一次会勉强答应我。这已经不是为了消除肉体上的疼痛,而是为了消除自己的惭愧和焦躁而在拜托医生,我没有忍受寂寞的能力。
转到船桥后,我到镇上医院诉说自己的失眠与中毒症状,强行要来了药品,此后还勉强那懦弱的医生写证明书,让我能直接从镇上的药店买药。等到大家察觉过来时,我已经变成凄惨的中毒患者了。还面临缺钱的问题,我当时每个月从大哥那里拿九十元的生活费,其他一切临时支出,大哥则是一概拒绝。这是当然的事,我从未努力报答大哥的恩情,只是任性地玩弄自己的生命。
自那年秋末,时而出没在东京街头的我,已经是有些肮脏的半个神经病了。我记得那段时间自己的每一个可悲的丑态,永远忘不了。我变成了日本第一的丑陋顽劣青年,借个十元二十元便来到东京,甚至曾经在杂志社编辑的面前哭泣过,还因为过于任性强求而让编辑发怒。
那时,我的原稿还有一点变成钱的可能。我在阿佐谷的医院和藏经堂的医院住院的这段期间,借由朋友们的奔走,我的那个纸袋中的“遗书”终于有两三篇发表在好的杂志上。引起的辱骂之词,还有支持的话语,对我来说都太过强烈。我因为难堪与不安,精神越发不稳定,药物中毒也变得更加严重了。因为对一切都感到太过痛苦,我甚至厚着脸皮来到杂志社,要求会见编辑或社长,请求他们预支我稿费。
过分发狂于自己的苦恼,没有注意到他人也在努力生活这一理所应当的事实。后来,连那纸袋里的作品也一篇不剩地全都卖光了,再也没有可以卖的东西了,也不可能立刻写出作品。我已经文思枯竭,写不出任何东西了。
当时的文坛批评我“有才无德”,但我却相信自己是“有德的苗芽,却没有文才”。在我身上没有所谓文才的东西。除了用全身去碰撞之外,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天高地厚。就像过分拘泥于所谓一宿一饭恩情的僵硬道德过了头之后,感觉到无法忍受,反而做出完全不知廉耻行为的人一样。
我生于极为保守的家庭,借钱是最大的罪恶。而我为了脱离欠债,创造出了更多的欠债。也是为了消除欠债的惭愧,才让自己药品中毒越来越深,支付给药房的钱不断增加。我甚至曾一边啜泣一边走在白天的银座街头。太想要钱了,我从将近二十个人手里,几近抢夺般地借了钱。我不能死,我想在还清全部欠债之后再去死。
大家逐渐不再理会我。搬到船桥一年后,昭和十一年的秋天,我被带上汽车,送到了东京板桥区的某医院。一觉之后睁开眼,我已经在脑科医院的一间病房里。
月余,某个秋高天晴的午后,我终于出院了,跟前来接我的H一起坐上汽车。
虽然隔了一个月左右才见面,但二人都沉默不语。汽车开动一阵子之后,H开口了:“你会戒的对吧!”是生气的口吻。
“我今后什么都不相信。”我说出来我在医院里学来的唯一一件事。
“是吗?”现实主义者H好像将我说的话解读成金钱的意思,深深地点头赞同说,“靠别人是指望不上的。”
“我也不相信你呢!”
听了我说这话,H脸上有些窘迫的神色。
在我住院时船桥的家被拆掉了,H住在杉并区天沼三丁目的公寓一室。我落脚在那里。有两家杂志社向我邀稿,出院当晚我就立刻开始写稿。
写完两篇小说,我拿着稿费去热海,一整月毫无节制地喝酒。对于以后,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虽然从大哥那里拿生活费已经有三年了,但住院之前的大量欠债却一分不少地留着。我也曾计划在热海写出好的小说,再用赚来的稿费偿还眼前最让我不安的欠债,但不要说写小说了,我因为忍受不了自己周遭的凄凉,只顾喝酒。我越发深深地觉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男人。在热海,欠债反而还增加了。不管做什么,我都会失败。我当时就是一副完全被打败的样子。
我回到天沼的公寓,把已经放弃所有希望的有些肮脏的肉体横放在床上。我已经二十九岁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棉袍,H也就只有身上的那一件衣服,我想这种情况就已经是到尽头了吧。我仰仗着大哥每月寄来的生活费,像虫一样沉默地活着。
但事实上还没有到尽头。在那一年的初春,我做梦也没想到,某位西洋画家突然来找我商谈,是我极为要好的朋友,我听了他的话[24],几乎要窒息了。
H早已经做出让人感到悲伤的错误之事。我突然想起离开那所不吉利的医院时,在汽车内,听到我无心脱口而出的抽象话语,H惊慌失措的模样。虽然我让H吃了很多苦,但是,我却打算只要活着一天,都要跟H在一起生活下去。
因为我拙于表现自己的感情,所以H、西洋画家都没有发现我的情绪变化。即使我接受了他说的话,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三人当中我年纪最大,虽然我想至少我要冷静下来,给出有力的指示,但我还是因为这件事而感到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坐立难安,反而被H他们给看轻了。
时间过去,毫无办法,西洋画家也开始逃避了。我虽然很痛苦,但觉得H很可怜,H好像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了。无法忍受的时刻,我也想过去死,那就两人一起死吧,神明会原谅我们的。
我们像感情很好的兄妹一样出门旅行,去了水上温泉。那天晚上,两人到山上自杀。我想着不可以让H死,我尽力想有这样的结果。后来,H活着没死,我也完全失败了,因为使用了药物。
我们终于分手了。我失去了再挽留H的勇气,说是被甩了也无妨。说着什么人道主义,还可以虚张声势、假装忍耐,但也渐渐能明晰地看到,日后生活的丑恶如地狱般的姿态。H独自一人回到了乡下母亲家,西洋画家也完全失去了消息。我一个人留在公寓,开始自己做饭,学会了喝烧酒。我的牙齿逐渐掉落,变得面目可憎。我搬到公寓附近的房子,那是最下等的租屋。我觉得那个地方才适合自己。
这就是这世上最后的模样。我站在门边,月影,枯野连成一片,松树高耸。我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租屋里,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酒醉走出租屋,靠在门柱上,胡乱低声嘟囔着一些话。除了两三位难以分开的好友外,没有人理我。我也逐渐明白这世间如何看待我。我是无知傲慢的无赖汉,也是白痴、下等狡猾的好色男、伪装成天才的诈欺师,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一缺钱就扬言自杀,吓坏乡下的亲人们。像对待猫狗一样虐待贤淑的妻子,最后将她赶出家门。世人用嘲笑、嫌恶、愤怒的姿态谣传着关于我的种种传说,我完全被埋葬,受到有如废人一般的待遇。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完全不想走出家门一步。在没有任何酒的夜里,啃着盐味仙贝看侦探小说是我那时候的小小乐趣。没有来自任何杂志社、报社的邀稿,而且什么也不想写,也写不出来。虽然没有任何人来催讨此前生病期间的借款,但我却连晚上做梦都觉得痛苦。我已经三十岁了。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活下去。是故乡家庭的不幸给了我这种行为理所应当的理由吗?
大哥当选议员之后,因为违反选举法而遭到起诉;我一直都很敬畏大哥的威严人格,一定是因为周围有恶人。姐姐去世了,外甥死了,表兄弟走了。我听传言才知道这些,因为我很早就与故乡的亲人断绝了所有音信。
接连不断的不幸逐渐唤醒了我躺倒着的上半身,我因为故乡家业的庞大而感到羞耻,因为所谓有钱小孩的不利出身而自暴自弃。从小就因为不当恩惠而滋生恐惧感,变得卑屈、厌世,甚至认为有钱人家的小孩就应该像个有钱人家小孩一样,下地狱才好。逃跑是卑鄙的,我努力像个作恶多端的人那般死去。
但是某个晚上,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有钱人家小孩,我现在是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的贱民。而且从家里寄来的生活费也应该在今年过后就中断,户籍也已经被分出来了。生我养我的故乡和家族,现在也正处于不幸的低潮期。我害怕面对人群的与生俱来的特权,已经完全没有了,反而成了负数。
我还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当我居于租屋的一室,连死的气魄都丧失地躺着时,我的身体却不可思议地逐渐强健起来,这也是让我察觉到目前境遇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外,也可以列举年龄、战争、历史观的动摇、对怠惰的嫌恶、对文学的谦虚、有神存在等各种事情,但想用这些说明人的转机,却只落得一手虚无。即使那说明勉强算是正确的,但其中一定有某个间隙处飘浮着说谎的味道。
这或许也是因为人不是一边考虑这个一边思考那个,去选择方向的。很多时候,人会不知不觉地走在错误的原野上。
我在三十岁那年初夏,第一次真心确定了要开始以写文为生。现在想来,这个决心下得太晚了。我在那个空无一物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拼命地写着。如果饭盆里还剩有当天租屋的晚饭,我就会偷偷地做好手抓饭团,为了晚上工作时不饿肚子。这次写的文章不是遗书,是为了活下去而写的文章。有一个前辈鼓励了我。世人全部都在憎恶我,嘲笑我,只有那个前辈作家,从始至终都在默默地支持我这个人,我一定要回报这样宝贵的信赖。
终于,我完成了作品《姥舍》。我诚实地写下了H和我一起去水上温泉赴死的事情。这篇马上就卖掉了。因为有一位编辑没有忘记我,一直在等待着我的作品。我没有浪费这份稿酬,先去当铺赎回了一件外出用的外套,穿着它去甲州[25]的山上旅行了。然后打算重新出发,开始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在甲州待满了一年。虽然长篇小说没完成,短篇倒是发表了十几篇。其间也听到了各方支持的声音,我想这就是文学界的难能可贵之处,能一直在里面生存,实在是感到幸运。
次年,昭和十四年正月,我在那位前辈的介绍下,普普通通地相亲结婚了。不,也不算普通。因为我一分钱都没花就办了婚礼。我在甲府市的城郊,租了一个两居室为新房,我和妻子住在那里。房租一个月六元五十钱。我接连出了两本创作集,经济上也稍有宽裕了。我一点点整理了以往记挂在心头的欠债,这实在是件麻烦事。这年初秋,我们搬到了东京郊外的三鹰町[26]。这个地方已然不是东京市区,我的东京都市生活,从我拿着包离开荻漥的租屋到甲州时就已经中断了。
我成了一个靠写文章为生的人,旅行时在旅馆的登记簿上也会大方地写上职业作家。即便困苦也不再抱怨,就算有比以前更大的痛苦,我也还是摆出笑脸生活。大家开玩笑说我逐渐庸俗化,也就是开始变得普通。每天,武藏野的夕阳都很大,红到似乎在沸腾般地,连同着抖动的空气缓缓落下。我盘腿坐在能看见落日的三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边吃着看起来有些寒酸的饭菜边对妻子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既没出息,也成为不了有钱人,但我还是打算好好守护这个家。”那时,我突然想起了东京八景的事,往事像走马灯一样在胸中流动。
这里虽然是东京市外,但是附近的井之头公园,也算是东京数得上的名胜之一。所以把武藏野的夕阳加入东京八景也不碍事。为了决定剩下的七景,我反复翻看自己记忆中的相簿。但是这种时候,能称为艺术的,不再是东京的风景,而是风景中的我了。是艺术欺骗了我,还是我欺骗了艺术呢?结论,我就是艺术本身。
户塚的梅雨、本乡的黄昏、神田的祭典、柏木的初雪、八丁堀的烟火、芝的满月、天沼的蝉鸣、银座的闪电、板桥脑科医院的波斯菊、荻漥的晨雾,还有武藏野的夕阳。各种回忆的昏暗火花闪烁跃动不定,实在很难整理,而且要勉强概括出八景,实在是很不高级的一件事。在这期间,在那年的春天和夏天,我又找到了两景。
这年的4月4日,我拜访了住在小石川的大前辈S先生。五年前我得病的时候,给S先生添了很多麻烦。虽然之后被他狠狠地骂了一顿,还差点绝交,可是今年正月,我前去拜年,表达了歉意,之后又好久没有联络。那天是为了请他担任朋友作品出版纪念会的发起人才又到他家登门拜访。他在家,也抽出时间听了我的请求,还聊了些有关画和芥川龙之介的文学话题。S先生一如既往地用他语重心长的语调对我说:“我一直觉得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可是现在看来,反而有了好的结果,我真的很高兴。”我们一起坐车到上野,在美术馆参观了西洋画的展览。无聊的画作有好多,我在一幅画前站了很久,后来S先生也走过来了,凑近脸看着那画。
“好幼稚啊。”他无心说道。
“完全不行。”我直截了当地说。
是H的,那个西洋画画家的画。
从美术馆出来后,我们又在茅场町参加了电影《美丽斗争》的试映会,之后去银座一起喝了茶,好好地玩了一天。因为S先生说要从新桥站坐公交车回去,我便陪他一起走到新桥站。途中,我告诉了他关于东京八景的计划。
“武藏野的夕阳真的很大啊!”
S先生在新桥站前的桥上站定,用手指着银座的桥的方向低声说:“真的如画一般啊!”
“啊!”我也停下脚步,眺望过去。
“如画一般啊!”我就像在自言自语一样,重复了他的话。
比起正在眺望的风景,正在眺望风景的S先生和差点被绝交的顽劣弟子的身影,才是我想要编入的东京八景之一。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我又寻觅到了更明亮的一景。一天,我从妻子的妹妹那里收到了一封加急信,信里写道:“T明天就要出发了,出发前应该可以在芝公园见个面,明天九点拜托姐夫到芝公园来。我希望您能替我向T好好传达我的心情,因为我很笨,对T什么都没说。”
那个妹妹已经二十二岁了,但因为身材娇小,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去年和T先生相亲后虽然订了婚约,可订婚之后T就应召入伍到了东京的某个联队。我曾经碰到过穿着军装的T一次,和他聊了大约半小时。他是个头脑清晰又上进的好青年,似乎明天就要上战场了。
前一封加急信来了还没过两小时,我又从妹妹那里收到了新的加急信,上面写着:“经过深思熟虑,刚刚的要求太轻浮了。还请什么都不要和T说,只是,帮我去送送他。”
看了信,别说我了,妻子也不禁失笑。因为她两三天前就去T的父母家帮忙了,我们可以想象她一个人手忙脚乱的样子。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出发去了芝公园,增上寺的院内聚满了前来送行的人。我们抓住穿着卡其色团服指挥疏散人群的巡场老人询问,得知T的部队只会在山门前落脚,休息五分钟,马上又要出发。我们从院内出来,站在山门口等T的部队过来。终于,我们看到妻妹拿着小旗和T的父母一起过来了。我第一次和T的父母见面。因为我们还没有正式成为亲戚,不善交际的我也没能好好问候他们,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怎么样,心情还平静吗?”我还是先向妹妹搭话了。
“我没事。”妹妹一副开朗的样子笑着。
“这样干吗?”妻子皱起眉头,“干吗哈哈笑成这样?”
来给T送行的人好多,有六面写着T名字的旗帜树立在山门前,在T家工厂工作的职员、女工们都请假前来送行。我离开众人,站在山门的一端,觉得有些别扭。T家里很有钱。而我牙也没了,衣服也很寒酸,甚至没有穿和服裙裤,更别说戴帽子了,就是一个穷书生的模样。T的父母一定觉得自己儿子未婚妻的穷亲戚来了。即使妹妹过来跟我搭话,我也赶紧让她回去:“今天你可是重要角色,快去跟着你公公。”
可是T的部队一直没有过来。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一直没有出现。载着修学旅行女子学生团的观光巴士都开过去好几辆了,巴士的门上贴着写有女校名字的纸片,我也看到了故乡女校的名字。大哥的长女读的也是那个学校,说不定她也在那车上。她也许会无心看到一个实际上是他叔父的傻大叔,呆呆地站在东京名胜增上寺的山门前。
大概有二十辆这样的巴士,络绎不绝地从山门前开过。巴士的女司机们每次通过时,都好像在指着我说着些什么。一开始我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最后我也开始摆造型了。我像巴尔扎克像一样微微抱臂,甚至觉得自己也成了东京名胜之一了。快到一点的时候,到处传来“来了来了”的喊声。很快,满载军人的卡车就开到了山门前。T因为会开达特桑[27],所以坐在卡车的驾驶座上。我在人群的后面,心不在焉地看着。
“姐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妹妹轻声叫道,她从背后推着我。我振作精神,看到从驾驶室下来的T老早就注意到人群最后的我,还向我举手行礼。我一时困惑,环顾四周,虽然也有犹豫,不过应该是在向我行礼。我下定决心,拨开众人,和妻妹一起来到了T的面前。
“之后的事你就别担心了。我这妹妹虽然不聪明,可女人最应该留心的事都会,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我们大家一起负责。”我难得一脸正色地说道。我看了看妹妹的脸,她正带着几分紧张的神色仰着头。T脸红了些,默默地又行了举手礼。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这次换我笑看着妹妹问道。
“已经够了。”妹妹低头说道。
很快,出发的命令来了。我虽然又偷偷混入人群,却又被妹妹强推着来到了驾驶室前,只有T的父母站在那边。
“你就安心去吧!”我大声说道。T严厉的父亲一下子回过头来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出了他的意思:“这是哪来的爱出风头的蠢货?”但是那时,我没有退缩。人生尊严的终极立脚点,就是能坦言曾经遇到的过生不如死的痛苦吧。我征兵体检没通过,还穷困潦倒,但是我现在没什么好顾虑的事。东京名胜本胜用更洪亮的声音说:
“以后的事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啊!”
以后如果T和妹妹的婚事,万一又引发什么麻烦的话,我不会在意世人眼光,一定成为支持这两人的最后力量。
又多收获了增上寺山门一景,我对于作品的构想,已经如同拉满的弓一般蓄势待发了。那之后过了几天,我带着东京市全图、钢笔、墨水盒稿纸,振奋地来到了伊豆。
到了伊豆温泉旅馆之后,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呢?旅行已经过去十天了,可我还待在那个温泉旅馆里,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 * *
[1]位于静冈东部,温泉旅游胜地。——译者注
[2]位于静冈县伊豆半岛的东北角,面朝相模湾,著名温泉观光胜地。——译者注
[3]樋口一叶模仿日本现代著名小说家幸田伴露笔风写成的处女作。——译者注
[4]位于东京新宿区北部。——译者注
[5]位于青森县西南部,是津轻平原的中心城市。津轻是太宰治的故乡。——译者注
[6]东京帝国大学,即现在的东京大学。——译者注
[7]辰野隆(1888—1964),东京帝国大学著名法国文学学者。——译者注
[8]指日本左翼政治运动。——译者注
[9]东京地名,现在东京墨田区南部。——译者注
[10]位于日本神奈川县三浦半岛。——译者注
[11]现位于东京品川区。——译者注
[12]位于东京千代田区,下文的“和泉町”同样也位于千代田区。——译者注
[13]位于东京新宿区北新宿。——译者注
[14]位于东京中央区。——译者注
[15]文章中没有明说,指的是关于“H早已被夺走贞操”的传言。——译者注
[16]昭和时代的啤酒,三得利公司出产。——译者注
[17]1钱是0.01日元。——译者注
[18]现位于东京港区。——译者注
[19]现仍位于杉并区。——译者注
[20]日本城镇的区划单位,相当于中国的巷、条。——译者注
[21]同好之人筹措资金一起办杂志。——译者注
[22]原文用的是法语的“接吻”一词。——译者注
[23]千叶县:东京近邻,“县”在日本意思同中国的“省”。——译者注
[24]这里文中未明说,是指H和西洋画家通奸一事。——译者注
[25]现位于山梨县东北部。——译者注
[26]三鹰町:现位于东京都三鹰市。——译者注
[27]日本汽车品牌。——译者注
[book_title]猫头鹰通信
我顺利完成了大任务。你不知道是什么大任务吧?我只是在明信片上写上了“我去旅行了”,去哪里、做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因为太难为情了。而且一想到如果你知道了,是不是就会跟以前一样担心我,开始劝告我,给我讲一些经验教训什么的,我怕了这个,所以故意没有告诉你目的地就去旅行了。
前些日子,我的短篇小说在广播里播放的时候,我也祈祷不要有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如果被你听到,那我真的会羞到有洞就要钻进去了。那真的是相当天真的小说。我是那种一直都挺小气,却会一下子把钱都花出去的人,所以留不下什么钱。有说法是“贪小便宜吃大亏”对吧。而且我也不堪忍受贫穷,所以不由得会接一些勉强自己的工作。我想要钱。尽管我知道像我这样庸俗的乡下人,写不好用来在广播里播出的那种小说,但还是禁不住要接下这份工作。虽然是乡下人,却有着憧憬华丽工作这样可悲的弱点。不想被你听到前些日子的广播,所以见到你时也没有就此提起一句,想尽可能地隐瞒,然而这都是什么运气,你刚好偶然在上野的牛奶店[1]听到了,第二天就写了直截了当的长长的感想文寄过来了,我惭愧至极,真是吃不消。
这次去旅行的事情,我谁都没有告诉,本来想永久地保守这个秘密,但本性胆小的我藏不住事,不如就痛快地毫无保留地把这次旅行的羞耻全部告诉你好了。讲出来更好,讲完之后自己也能爽快一些。隐藏的事情,总有一天也会暴露出来。刚刚说的广播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干脆就爽快一点好了。我此时正在新潟的旅馆,好像是所一流旅馆。我所在的房间,好像是这间旅馆最好的房间。我受东京名士之邀,被安排在这里。今天下午一点开始,我在新潟的高中发表了近两个小时的演说,提到的大任务说的就是这件事。我似乎真的被委以大任了,然后回到住处,正在向你一一如实报告。
我是今天早上到的新潟,有两名学生到车站迎接我,可能是文艺部的委员。我们从车站走到旅馆,大概有几条街呢?你知道我很不擅长推测距离,大概走了几条街我无法告知,不过时间上来说大概走了二十分钟。新潟的街道,给人一种异常灰蒙蒙、非常干燥的感觉。被扔掉的报纸被风吹着,在宽阔的道路上如同军舰模型一般,哧溜哧溜地飘来飘去。道路如同河面一样宽,没有电车的轨道显得更是白而空旷。走过万代桥,是信浓川的河口,也没有特别的感觉。比起东京来说,这里更让人觉得寒冷,没有穿斗篷来真的是太后悔了。我在藏青碎白花纹上穿的是和服裙裤,也没有戴帽子,包里装了一条毛线围巾和一件厚衬衫。到了旅馆,我马上就睡下了,但是根本也没有睡着。
快到中午时起了床,吃了饭。生鲑鱼真好吃,好像在信浓川能钓到鲑鱼。味噌汤的豆腐非常柔软,感觉很高级,问女仆新潟的豆腐是不是很有名,她说没有听过这样的事,还加了一声“是的”来肯定。这一声“是的”的说法也有特点,好像有一种在说“shide”[2]的感觉。快到一点钟时,学生们开着汽车来接我。听说学校建在海岸的沙丘之上,在汽车里,我问道:
“上课的时候,可以听得到海浪的声音吧?”
“没这回事。”学生们看着对方,不由得笑了。大概是觉得我这古老的浪漫主义很可笑。
在正门前下了汽车,一看,学校是深柿色的木制建筑,就像低低地潜入山丘的阴影处的兵舍。玄关旁的窗户,发现有三四个女人笑着在往这边看,是工作人员吧。我想要是穿着更好的和服来就好了。进门的时候,我对自己不太拿得出手的木屐感到难为情了。
被领到校长室之后,我只是东张西望。领我来的学生告诉我,之前芥川龙之介也到这所学校来演讲了,那时他还夸赞了讲堂的雕刻。我也想着要必须要夸赞一点什么才好,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想夸赞的东西。
等了好久,主任老师才出现,我和他打了招呼就直接去会场了。会场里除了学生,还有其他一些普通市民。在角落里,女人们五六个聚集在一起坐着。我一上场,大家的掌声就响起来了。我稍稍笑了一下,说:
“也没有什么准备。在住的地方一边睡一边思考着,却没能整理出个头绪。想着这种情形可能会出现,我就把我的两本创作集装在包里,从东京带过来了。果然,除了读这个,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读的时候就能想到一些什么吧,想到了的时候再来告诉你们。”
我读了《回忆》这本初期的作品的一章,然后就“私小说”的话题讲了一些,也讲到了告白的界限,把不经意间想到的事情,一边碾杀着害羞的小虫,一边断断续续地讲出来,也试着说到了暴露自我的心底感情。说了一会儿之后,就变得越来越想讲。中间讲话中断以后,我喝了四五口水,然后又拿出一本创作集,大声朗读了我的近期作品《奔跑吧,梅勒斯》。然后又有想讲的,喝水后又聊起了“友情”。
“青春就是友情的纠葛。努力证明友情的纯粹性,而让双方在痛苦之中,最终陷入精神失常的纯粹过家家似的事情也有。”我这样说了。然后关于“单纯的信任”也讲了一些,也分享给他们席勒的一首诗,还说了“不要抛弃理想”的话,真的是拼尽全力了。我的讲演到这里就结束了。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接着应该是座谈会,但是委员说看我的样子有些疲惫,劝我稍微先休息一下。我说:
“没事,我没有关系,是你们更累啊!”这样说之后,满场笑声。疲惫不堪之后,我就更有耐性了。你也是一样。
这十分钟,大家都坐在会场里休息。然后我挪到学生的正中间坐着,等待着提问。
“刚刚您说,描写幼年时代的时候要彻底切换为童心,这很难吧,而且是不是也需要考虑到一些成年人的心境呢?”非常正经的问题。
“不是呢,关于这件事,我是很放心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到现在都还是个孩子。”
大家都笑了,但我并不是为了逗大家开心才这样讲的。我只是把自己的慨叹认真地回答出来而已。
大家也没有提太多问题。没有办法,我只能如同独白一样一个人说了很多。为什么人要说“谢谢”“对不起”这些寒暄语呢。人们在感受到谢意和歉意的时候,就必须要说,不说的话对方就不知道,事实就是这么扫兴。自卑并不是羞耻。被害妄想一般指一种心理状态,不一定是精神病。自我克制、谦逊都很美,满不在乎的国王也很美。哪一种更接近神,我也不知道。我就把我想到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也讲了关于罪的意识。
终于,同学站了起来说:“那么座谈会就到这里结束。”
观众席里传来了“什么嘛,这就结束了”这样没有力气地似乎松了一口气般的笑声。
那到这里,我的任务就结束了。不,还没有,那之后还要和学生中自愿参加的人,在镇上的名为“意大利轩”的西餐厅吃晚饭。那之后我才是自由身。我从会场的掌声中退出来,去了稍稍有些昏暗的校长室,和主任老师聊了一会儿,收到系有红白礼品绳的纸包就出了校门。在门的旁边,五六个学生无所事事地站着。
“去看海吧。”我先跟他们搭了话,然后就一个劲儿地往海边走,学生们就沉默着跟了上来。
日本海。你看过日本海吗?黑的水、硬的浪,佐渡就像卧牛一样自在地躺卧在水平线上。天空也很低,风平浪静的夕阳。但天空飘着一片一片的黑色云朵,十分阴沉。我好像能感受到哼着“大海翻狂澜,银河卧渡佐渡天”[3]的芭蕉的伤心了,不过这个老爷爷意外还挺狡猾的,可能只是轻松地裹在被窝里吟唱的也说不定,不能随便相信。夕阳将要沉下去了。
“你们看过朝阳吧?早上的太阳也是这么大吧?我还没有看过朝阳呢。”
“我登富士山的时候,看过朝阳升起。”有一名学生回答道。
“那个时候怎么样,也还是跟现在的太阳一样大吧?像现在这样,咕嘟咕嘟煮得沸腾,如同血那样红。”
“不是,感觉还是有点区别,没有这么悲伤的感觉。”
“是的呢,还是会不一样吧。朝阳更加了不起,更新鲜,而夕阳有点腥味,就像疲惫的鱼的味道。”
沙丘慢慢变暗了。远处星星点点的,可以看见散步的人的身影。好像不是人的身影,而是乌鸦。这个沙丘,年年都在一点点被海吞噬,听说年年在后退,一幅灭亡的风景。
“这样很好,能成为无法忘记的回忆之一吧。”我装腔作势地说道。
我们跟海道了别,走向新潟的街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走在我背后的学生变成了十人以上。新潟的街道,像是新开发的,但是四处荒废的旧房子又像是因为嫌拆除麻烦而被搁置在那了,令人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文化,就算如我这般迟钝的旅行者也能知晓,这就是明治初年繁荣过的港口。
进入小巷,路中央有一间半[4]宽的河流在流淌。一般的小巷,都有这样的河流。它流动的速度如此之慢,慢到让人不知道它流向哪个方向。就如同下水道的水沟一样,水本身很浑浊,不干净。在河的两岸,一定会有成排的柳树。柳树干非常粗壮,比起银座的柳树来,更像真的柳树。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我还是逐渐讲起无关紧要的话,“但是水这么脏,鱼也不能住呢。”
“会有泥鳅吧。”学生中的一人答道。
“泥鳅,这不是那个笑话吗?”学生是想用“柳树下的泥鳅”[5]开玩笑吧,但我是不太喜欢说无聊笑话的性格,而且年轻的学生,多少有点得意地说着那些笑话的心境,我也觉得不太中用。
终于到了意大利轩。这里似乎很有名,你或许听说过名字,是明治初年由一个叫什么名字的意大利人创办的店。在二楼的大厅,装饰有那位意大利人穿着日本和服礼服的照片,很像葡萄牙军人莫雷斯[6],据说他来到日本时还是马戏团的团员,结果被马戏团抛下,就自己发愤图强在新潟开了洋食屋[7],大获成功。
学生大概十五六人,老师两人,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学生们慢慢地开始畅所欲言。
“我本来以为太宰先生会是个更加奇怪的人来着,结果竟是个很有常识的人。”
“生活上还是比较注重常识的。苍白的犹豫,反而是很通俗的东西。”
“自己一个人总是带着一副作家的面具活着,不觉得不太好吗?想成为作家,但忍着做其他工作的人也有。”
“也有反过来的例子,因为做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然后成为了作家。”
“那我有希望了,我什么都不行。”
“你不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失败过吗?行不行,要自己实际尝试了、跌倒了、受伤了之后才知道,如果不是在经历之后也没有办法说。什么都没有做,就说自己不行的话,那是怠惰。”
吃完晚饭,我和学生们道了别。
“进入大学之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来找我商量吧。作家可能是无用的长物,但到那时候,虽然帮不上大忙也应该会有点用。好好学习吧,分别的时候想和你们说的就是这些,你们要好好学习呀!”
和学生们分开之后,我想自己喝点酒,就进入了某家店。那里的女人看到我,无心地问道:“你是剑道老师吗?”
成了“剑道老师”的我一脸认真,刚刚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脱了裙裤,坐在桌子前面,开始写这封信。开始下雨了。明天如果是好天气的话,我想去佐渡岛,此前一直都很想去一下佐渡岛。这次被新潟高中邀请过来,实际上也有顺便到佐渡来的小心思。演讲也不能成为什么修行。剑道老师,做一天就足够了。突然想起来一句:“秋日黄昏眺,猫头鹰独笑。”这是其角[8]的俳句。
写于十一月十六日半夜
* * *
[1]明治、大正时期主要提供牛奶和点心的店,特别是在政府想要通过牛奶改善日本人体质的明治时期。——译者注
[2]这个地方说的是语气区别。——译者注
[3]这句话出自日本著名俳谐师松尾芭蕉,完整原文“荒海や、佐渡に横とう、天の川”。——译者注
[4]日本长度单位,1间约为1.818m。——译者注
[5]谚语“柳树下不一定有泥鳅”,比喻就算一次顺利了,不一定次次都会这么顺利。——译者注
[6]葡萄牙军人、外交官、作家。——译者注
[7]日本自明治维新时期开始向西方学习,“洋食屋”就是西餐馆,但食物特色是和洋兼具。——译者注
[8]江户前期的俳谐师,松尾芭蕉的门人,喜饮酒作诗,俳句风格艳丽疏狂。——译者注
[book_title]佐渡
① 佐渡汽船运行的轮渡之一。——译者注
我去佐渡做什么呢?十一月十七日,天降细雨。我身着藏青色碎白花纹的和服,外面套着裙裤,穿着拼贴木纹的便宜木屐站在船尾的甲板上,没穿披风,也没戴帽子。船沿着信浓川而下,毫无障碍地向前推进。河边并排的仓库,接连目送我离去,渐行渐远。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防波堤出现在视线里,在它的尖端耸立着白色的灯塔。已经到达河口,接下来就要进入日本海了。海浪每一次轻轻的摇动都会让船大幅度地摇晃。
来到海上了。引擎就在这时加大了马力,动起真格来。速度是十五海里。太冷了,我放弃了新潟的港口,进入客舱。在二等客舱微暗的最深处角落里,我裹着从男乘务员那里借来的白色毛毯睡下了。向神明祈祷着不要让我晕船,我对船没有一点自信,甚至很是胆怯,船在轻轻晃动,我就装作死了一样,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我去佐渡做什么呢?自己也不明所以。十六日在新潟的高中进行了一次拙劣的演讲,次日便乘上了这艘船。听闻佐渡是一个孤寂、孤寂到死的地方。从前就惦念这个地方。于我而言,相比天堂,我更对地狱念念不忘。关西的秀丽、濑户内海的明媚,虽说从别人那里听说之后,也憧憬着想去看看,但不会有马上就启程的想法。去过相模、骏河,但再远点的地方就没有去过了,总想着更加年长以后再去看看,想着等真的闲下来之后,再好好地游一遍关西。现在仍然挂念着地狱的方向。要是去新潟的话,就顺道去看看佐渡吧。不得不去。所谓的被神招引至死亡一样,我毫无理由地被佐渡吸引。我啊,很可能是一个极其多愁善感的人。孤寂至死的地方是最好的,虽然这样说很羞耻。
但是在客舱的角落里装死一般地躺下后,我开始感到深切的后悔。去佐渡干什么的呢?因为特别喜欢什么,在如此寒冷的的季节里,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穿着裙裤,独自一人去往那样一个冷清的地方,尽管我知道那里空无一物。晕船迟早可能会发作,谁也不会嘉许我的这个行为,感觉自己就是个傻子。不管长到多大,我都会干些这样的蠢事,这是为什么呢?我没有能继续进行这样无益旅行的资格。想到家里的经济状况,明明是一分钱都浪费不得的,不经意间的内心雀跃,就开始策划这样无聊的旅行。虽然不是很能提得起劲来,但已经说出来的话,我一定会将那个想法固执地进行下去。要是不那样做的话,就感觉像是对谁撒了谎一样,这太令人讨厌了,感觉像是输了一样的讨厌。知道是蠢事的同时还去做它,之后又会在剧烈悔恨带来的腹痛中辗转反侧。一点用处都没有,不管到多少岁都是反复做些同样的事情。这次的旅行也是愚蠢至极,说着什么不得不去佐渡之类的,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我一面裹着毛毯躺在船舱最里面的角落里,一面又怎样也高兴不起来。自己对自己生气,真受不了。即便是去了佐渡,也绝对不会遇到什么好事。暂时闭上双眼,斥责了自己是傻子、死脑筋,最终缓缓地起身。并不是因为晕船想吐才起来的。正好相反,一小时左右身体不动,也就是一直一副装死的姿态,完全没有晕船的感觉,我是觉得应该没事才起身的,不晕船还睡觉就太傻了。
站起来后踉踉跄跄的,船摇晃得很厉害。我倚着墙壁,抱着柱子,装模作样、晃晃荡荡地从船舱走出来,站在船腹的甲板上,睁大眼睛左顾右盼。马上就能看到佐渡了,整个岛上红叶遍开,波浪冲刷着岸边崖壁的红土,扑通作响。已经到了,只过了一个小时,这样说来有点太早了。旅客们都很镇静,仍然躺在客舱里。甲板上有两三个约摸四十来岁的男人正在吞云吐雾,一齐悠闲地眺望着前方的岛屿。谁都没有很激动,激动的只有我一个人。
岛的岬角上耸立着灯塔。我已经来了,但是谁都没有喧闹。天空,是低沉的深灰色;雨,也已经停了。岛离甲板只有百米之遥,船沿着岛岸线稳步前行。我也渐渐有点明白了,也就是说船经由岛的背光面,之后才停泊吧。那样想着,稍微安心了些。
我步履蹒跚地试着经过船尾。不止新潟,日本内陆已经看不到了。阴郁且寒冷的大海,黑魆魆的海水被螺旋桨扬起,簌簌作响的仿佛沸腾了的飞沫,在漆黑的海水中如同鹫的飞翔一般能被清晰感觉到。广阔的航道,如同螺旋层层裂开一般,重重展开细小柔软的波浪线。日本海就是一幅水墨画,下了这样愚不可及的定论的我,稍稍得意起来。一副去到了水底之后又回来的小鸭的表情,正因为是这样一副表情,踉踉跄跄地从船腹的甲板归来,看到眼前无言的小岛,那只小鸭也更加不得不扭过了自己的头。船和小岛,都是佯装互相不认识的表情。岛完全没有迎接船的样子,仅仅是沉默目送。船也没有打算向岛打招呼,保持同样的步调,想就这样顺势经过。岛的岬角上的灯塔,转眼间远去了,船依然平稳地行进着。虽然想着经过岛的背光面稍微安心了一点,但好像也并不是那样,岛想被扔在后头。这里,可能不是佐渡岛,小鸭子狼狈不堪。昨天从新潟的海岸眺望到的,也是这个岛。
“那里是佐渡吧。”
“是的。”一个高中生答道。
“能看到灯火吧。根据歌词‘佐渡睡了哦,灯光不见啰’[1],意思就是起床之后应该就能看见灯火啰。”我进行了无聊的强行解释。
“看不见。”
“是吧,那么,那首歌是骗人的呢。”
学生们笑了。就是那座岛,不会有错。确实,虽然是那座岛,但是轮船想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通过这里,完全不予理睬。这里可能不是佐渡岛,就时间而言,要是这里是佐渡的话,到达得也未免太早了。那应该不是佐渡岛了,突如其来的羞耻感让我手忙脚乱起来。昨天在新潟的沙丘上,我一副笃定的模样,自以为是地指着岛说:“那就是佐渡岛。”
学生们知道那是一个荒唐的错误,但我盲目判断的语气实在过于庄重,他们觉得嘲笑与否定我的话,我就太可怜了,所以才回答“是”来救场。一想到之后,他们肯定会怀疑我是个笨蛋老师,模仿着我的口吻说“能看见灯光”这些,然后相视大笑,我就想当场脱掉裙裤扔进海里。但是,又一次,突然觉得,不,不会有这样的事。从地图上看,新潟的附近应该只有佐渡一个岛。昨天的学生都是诚实的人。虽然试着重新思考了一下,想再次自我确认那里就是佐渡,但还是没有把握。轮船毫不在意地前进着。旅客们鸦雀无声,我独自一人在甲板上徘徊,无法平静。我多次想着要不要去问问谁,如果这里是佐渡岛的话,那就没有比坐着佐渡的轮船,问“那里是什么岛”更愚蠢的举动了。我可能会被认为是疯子,再怎么样也不敢贸然去问那样的问题。就像走在银座的大街上问“这里是大阪吗”这样的问题一样怪异吧。我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实实在在地感到懊恼和焦躁,我想知道答案。在这艘轮船众多的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的奇怪的事实确实是存在的。海面逐渐变得暗下来,受人关注的沉寂的岛也变得漆黑一片,与船渐行渐远。总之这里就是佐渡,在新潟的其他海域里,绝对没有这样的岛,肯定就是佐渡。计划是围着这个岛大幅度迂回前进,然后停泊在背光面的港口吧。只能这么想了,虽然我极力想要冷静下来,但,无论再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啊。没想到能清晰地看到前方微暗的海面,我十分愕然,的确是有了意外的发现。毫不夸张地讲,只记住了恐怖的感觉,毛骨悚然。轮船行进方向的遥远前方,可以看到微微泛蓝的大陆的影子。我感觉像是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却装作是没看到的样子。但是确实能在水平线上看到淡蓝色的大陆的影子。应该不是中国,不可能是,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的混乱达到了顶峰,也不是日本本土,这样的话方位就颠倒了。朝鲜?不可能,慌乱着打消了这种想法,变得乱七八糟的了。可能是到了能登半岛的时候,背后的客舱里传来了嘈杂声。
“呀,已经能看到了。”我听到了这样的话。
这让我感到厌烦。那片大陆就是佐渡,太大了。和北海道没有那么大的差别。认真思考了台湾是什么样子的。如果那片大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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