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东方之旅
[book_author]黑塞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0808
[book_dec]《东方之旅》是黑塞写作态度的转折点,从强调自我的完美个人主义,到献身给团体的崇高服务精神。描写生之追寻者的心路历程。我们不再有一位朝着模糊的理想奋斗的主角,而只有试图表达和实现理想的一个中心思想。透过十八世纪流行的盟会小说引人入胜的技巧,象征黑塞自己的书中主角H.H,为盟会所做的象征性旅行一次穿越时空的卡夫卡式经验,终于为他所追求的永恒精神领域第三王国下了有效的定义。 以象征性的自传开始的这本书,卒以艺术的神圣化结束。黑塞在此已经到达唯美的理想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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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黑塞的生平与《东方之旅》
“在我的青年时代,我常常旅行;我喜爱的国家是意大利。1911年我到印度去……对于古代印度和古代中国的研究,就如同我父母的家庭浸染着的虔诚的基督教一般,给予我极大的影响。我的政治信仰是属于民主的,我的世界观则属于自我主义者。我毕生所孜孜从事的,吸引我以及实际上形成我的,并不是社会问题,而是个人的难题;我所深恶痛绝的,就是那企图使个性屈居于传统群众逸乐下的新历史。”——这段话是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的抒情诗人、小说家、论文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的自述。
黑塞于1877年7月2日诞生在德国黑森林的卡尔夫(Calw),一个虔诚的清教徒家庭里。他的父亲约翰涅斯·黑塞(Johannes Hesse),还有他的祖父,都是曾经在印度布道的传教士。当黑塞13岁的时候,他就决心成为一个诗人,而对学校的功课失去兴趣,结果被迫离开墨尔布隆(Maulbronn)的神学预备学校;后来,在类似的情形下,他又离开位于堪斯达德(Cannstatt)的高等学校。可是当他在卡尔夫当锁匠,以及在杜宾根(Tübingen)和毗邻德法边境的瑞士城市巴塞尔(Basel)做书贩的那些日子里,他却又狂热地以阅读来教育自己。
黑塞的故乡卡尔夫是个充满田园美景的地方,也是他早年许多小说的背景。他的第一部小说是《赫尔曼·洛雪尔》(Hermann Lauscher,1901),但他的第一部成名之作是《彼得·卡门青特》(Peter Camenzind,1904,即《乡愁》),而自此书获得成功之后,他就一直以鬻文为生,未再从事他业。《彼得·卡门青特》和《在轮下》(Unterm Rad,1905,即《心灵的归宿》)一样,都是以直接而迷人的体裁写成的。两者都显示出黑塞以会心和敏锐的观察,来回忆他童年时代的省区景色与气氛的能力。《彼得·卡门青特》叙述一个来自高地的梦想家的故事。彼得首先在巴黎恣肆于艺术家的颓唐生活,后来终于在圣芳济(St.Francis of Assisi,中世纪意大利之名僧,但丁《神曲》乐园篇之第十一曲就是颂赞他的)的精神中,找到了他所渴望的率真的内心生活。
黑塞的早期小说,其特色是文辞富于音乐性,描摹自然风光笔调精细微妙,譬如《在轮下》就是如此。《在轮下》是一本浪漫派的小说,以青年的冲突为主题,叙述一个年轻小伙子从过度紧张的苦读中崩溃下来,结果把自己淹死了。还有在短篇小说集《邻人》(Nachbarn,1908)里,黑塞以类似瑞士小说家凯勒(Gottfried Keller,1819—1890)的同情与幽默的笔触,描绘出小镇的生活。但是黑塞的特性表现得格外鲜明的是那本动人的《漂泊的灵魂》(Knulp,1915)。在这本小说中,那位受人爱戴的漂泊者,给每一个人带来了幸福以及对于自由的些许憧憬,最后却在与上帝谦卑地争论他的生命之“无用”的那场暴风雪中死去。在这里以及在别的故事中,年轻的黑塞都赞美童年,认为童年是人类在一生当中,唯一可以放纵自己恣情于天真烂漫之中,以及过一种丰满生活的时期。等到我们一跨过青春期的门槛,生命对于我们就再也不会跟往日一样了,例如《青春,美丽的青春》这一篇小说,就弥漫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与追忆畴昔的柔和忧郁。
1910年问世的小说《歌特露德》(Gertrude,即《生命之歌》)与上述各种亦无二致。他选择了亲切而平淡的小镇生活为题材,又一次证明了他对于回忆往事的兴趣。总之,在这些早期的作品当中,黑塞以温暖而优雅的笔调,刻画出美妙无比的故事。
1904年,黑塞娶了一位巴塞尔姑娘——名叫玛利亚·佩诺莉(Maria Bernoulli)——为妻。但在1911年,他离开了他的妻子和3个儿子,还有那坐落在康兹坦丝湖畔的美丽家园,决定到印度去旅行。黑塞婚姻的不如意,可以在他的小说《乐斯夏台》(Rosshalde,1914,即《艺术家的命运》)中看出来。书中的名画家魏拉谷(Veraguth)所遭遇到的婚姻生活的龃龉,正是他自己婚姻生活经验的反映。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来临,对于黑塞是一个充满幻灭之苦的经验,同时也使他陷入最严重的危机中。当他对可怕的流血与仇恨公开表示遗憾时,人们却视他为叛徒而疏远了他。于是他就更深一层地探求他自己的灵魂,而充分地负起个人对于蔓延在欧洲的残暴行为的责任。1912年黑塞迁居瑞士。1919年,他搬到瑞士南部风光明媚的路加诺湖附近一个名叫梦塔诺拉的小镇定居,但在此之前,他客居瑞士首都伯伦——一个心理分析的中心。在大战之后,黑塞的作品进入后期,变得更为表现主义化,同时也流露出他对于现代心理学的浓厚兴趣。他那本轰动一时的心理分析小说《戴密安》(Demian,1910,即《彷徨少年时》),给从战争中归来的青年们很深刻的印象。用微妙而锐利的洞察力,黑塞追随着一个敏感人物的心理发展,从儿时直到青春时代,从反抗到心灵的孤独,一直到某些玄奥的力量引导他到伊娃夫人那里去——她以秉有创造力和包容一切的象征出现。
黑塞跟他父亲的正统世界的关系,以及诗人对于印度神秘主义的全神贯注,都反映在《悉达多求道记》(Siddharta,1922)一书中。这是一本自传性质很浓厚的小说,根据他在印度的旅行,写出父子之间的关系,以及从印度神秘主义中所获得的自我之发现——一个儿子远远地离开了父性的智慧,而在寻觅到精神上的自我以前,却不由自主地沉湎于世俗的生活中。
《荒原狼》(Der Steppenwolf,1927)是黑塞最未受克制和最不均匀的作品,书中的故事发生在大城市的享乐世界,是对我们这个没有教化的时代的严厉指控。它揭示了紧靠在我们有教养的自我之旁的那种潜伏着的,如野狼和地狱般的天性。书中的主角哈利·哈勒就是“荒原狼”,他是温和与残酷的混合。在早期的作品中,黑塞避免描写强烈的冲突,但在后期的小说里,他却叙述“群众”对于个人及其创作力的压制。在《荒原狼》以后的作品中,黑塞牺牲他早期的浪漫主义,而强调古典的传统。
1930年出版的《那齐士与戈特曼》(Narziss und Goldmund,即《知识与爱情》)是一本杰作。那齐士是修道院的院首,也是一位苦行的学者。他生活在一个高超的抽象思想的世界里,与他宠爱的弟子戈特曼恰成对比。戈特曼离开修道院去体验人生的苦痛,而在可以致人于死的危险与罪愆中,以及接二连三来向他示爱的女人的世俗狂欢里,得到了许多经验。这两个人——一个是思想家,另一个是富有创意的艺术家——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去侍奉上帝,而两人之间则以相互谅解来维系关系。
黑塞的小说,除了上述者外,还有许多中篇和长篇问世。其中最重要的要推笔者所译的《东方之旅》(Die Morgenlandfahrt,1932),以及公认是他的伟大代表作的《玻璃珠游戏》(Das Glasperlenspiel,2 vols,1943)。
《东方之旅》是黑塞写作生涯成熟期的代表作之一。这是一本自传气息很浓郁的作品,技巧纯熟,寓意深刻,令人读后如嚼橄榄,回味无穷。黑塞借用18世纪传奇式的“盟会小说”,写成这部20世纪托意文学(allegory)的杰作,娓娓地叙述主人翁H.H.(这是黑塞姓名的首字母,因此也很明显地影射作者自己)的追寻。“追寻”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中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像屈原的《离骚》所叙述的也是一种追寻。虽然有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是以“追寻”为主题,但这并不是说它们是全然雷同或大同小异的,因为追寻的对象有所不同——有的追求财富、美人、权力、名誉,有的追求知识、真理、圣洁、永生等等,不一而足——而追求的结果也有所不同——有的成功,有的失败。不过,有一点几乎相同的,那就是追寻的经过总是有许多挫折或曲折——《东方之旅》也不例外。《东方之旅》是写H.H.寻道的经过,一波三折,吃尽了苦头,到最后才悟出了道。他的追寻历程可以分成三个境界:第一个境界是天真烂漫的境界,这在《东方之旅》的第一章有很动人的叙述;第二个境界是怀疑的境界,这在《东方之旅》的第二、三、四章有淋漓尽致的描写;第三个境界是悟道的境界,这需要H.H.不断地追寻,不断地遭受挫折,走尽了崎岖的道路,最后才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这种悟道的境界在《东方之旅》的第五章,亦即最后一章,以象征的手法,很巧妙地表达出来。
黑塞的诗也久负盛名,如《浪漫之诗》(1898年)、《孤独者的音乐》(1915年),以及附有他自己做插图的《画家的故事》(1920年)。但是他最驰名的诗集要算是《夜之慰抚》(1929年)和《诗集》(1942年)了。他的诗有的阴沉,有的绚丽,有的如牧歌,都是音调和谐优美之作,而以微妙的象征来显示其深邃。由于这些诗篇都浸渍在德国浪漫主义的传统之中,但又十分现代化与具有个性,故颇受读者欢迎。他的《诗歌总集》出版于1952年,共有六卷。
黑塞的散文也相当有名,主要作品有《查拉图斯特拉之归来》(1920年)、《混沌之一瞥》(1920年)、《小观察》(1928年)、《欧罗巴人》(1946年),以及《战争与和平》(1946年)。此外并有《信札集》(Briefe,1927—1951)流传于世。尽管黑塞从1923年就加入了瑞士籍,并且一直到他1962年8月9日去世时都定居在这个国度,但一般人仍然把他看作德国作家。这位曾受尼采思想所影响的大文学家,除了写作之外,还嗜好园艺和水彩画。他穷毕生之力,献身于现代文坛,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谨严作家。他的思想不像汤玛斯曼那么锋利,也不像卡夫卡那样浸淫于生命的悲剧中,然而就散文作家而论,他跟他们不分轩轾,而且在整体表现上,他是更能抚慰人心的。
黑塞作品的风格的发展,是从抒情引到叙事,由主观变为客观。从一开头,他就运用一种特殊的技巧:他以两个渐渐相互接近以寻求和谐的相异人物,来描绘极端的事物。但在他的晚年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许多内心的独白和抽象的象征。黑塞被认为是“德国最后的浪漫主义者”,他也是一位伟大的自我主义者。有关精神上孤独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这些问题构成了一种持续的力量,用来发现他自己,因为“人的灵魂是他的命运”。
蔡进松 于台北
[book_title]黑塞主要作品表
·《浪漫之歌》(Romantische Lieder,1899),第一本诗集。
·《午夜后的一小时》(Eine Stunde hinter Mitternacht,1899),散文小品集。
·《赫尔曼·洛雪尔——青春时代》(Hermann Lauscher,1901),初版题为《赫尔曼·洛雪尔的遗文与诗,黑塞编》。
·《诗集》(Gedichte,1902),后改题为《青春诗集》(Jugendgedichte,1950)。
·《乡愁》(Peter Camenzind,1904),奠定新进作家地位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心灵的归宿——在轮下》(Untérm Rad,1906),长篇小说。
·《生命之歌》(Gertrud,1910),长篇小说。
·《印度纪行》(Aus Indien,1913),印度旅行游记。
·《艺术家的命运——湖畔的画室》(Rosshalde,1914),长篇小说。
·《漂泊的灵魂——流浪者的故事》(Knulp,1915),长篇小说。
·《孤独者之歌》(Musik des Einsamen,1915),诗集。
·《美丽的青春》(Schön ist die Jugend,1916)。
·《彷徨少年时》(Demian.Die Geschichte einer Jugendvon Emil Sinclair.1919)。
·《梅尔恩》(Märchen,1919),创作童话。1955年有增补版。
·《流浪》(Wanderung,1920),随想录、诗与画之合集。
·《画家的故事》(Gedichte des Malers,1920),画与诗之合集。
·《克林梭最后的夏日》(Klingsors letzter Sommer,1920),3个中短篇。
·《悉达多求道记》(Siddhartha,1922),长篇小说。
·《温泉疗养客》(Kurgast,1925),疗养手记。
·《画本》(Bilderbuch,1926),景物印象记与小品文。
·《纽伦堡之旅》(Die Nürnberger Reise,1927),游记。
·《荒原狼》(Der Steppenwolf,1927),长篇小说。
·《观察》(Betrachtungen,1928),评论。
·《危机》(Krisis Ein Stück Tagebuch,1928),限定版诗集。
·《夜里的安慰》(Trost Der Nacht,1929),诗集。
·《如何阅读世界文学》(Eine Bibliothek der Weltliteratur,1929),为替雷克莱姆文库所撰之世界文学指引,黑塞之读书论,后又加上《书的魔力》与《最喜欢阅读的书》两篇。
·《知识与爱情》(Narziss und Goldmund,1930),长篇小说。
·《内在之路》(Weg nach Innen,1931),小说集,为《悉达多求道记》与《克林梭最后的夏日》合集本。
·《东方之旅》(Die Morgenlandfahrt,1932),中篇小说。
·《小小世界》(Kleine Welt,1933),小说集。
·《寓言集》(Das Fabulierbuch,1935),寓言与短篇小说集。
·《回想录》(Gedenkblätter,1937),1950年有增补版。
·《新诗集》(Neue Gedichte,1937)。
·《诗集》(Die Gedichte,1942),首次于瑞士所出之诗全集。
·《玻璃珠游戏》(Das Glasperlenspiel,1943),长篇小说,副标题为“名演出家约瑟夫·克纳希特传记之试作,附录克纳希特遗稿”。
·《梦的痕迹》(Traumfährte,1945),短篇小说与童话集。
·《战争与和平》(Krieg und Frieden,1946),为献给罗曼·罗兰之作,1949年有增补版。
·《后期的散文集》(Späte Prosa,1951),论述幸福之感想与小品文。
·《书简集》(Briefes,1951)。
·《黑塞与罗曼·罗兰往返的书信集》(Hesse,R.Rolland,Briefes,1954)。
·《往昔回顾》(Beschwörungen,1955),后期的散文集续编。
·《阶梯》(Stufen,1961),旧诗作与新诗作之合集。
[book_title]黑塞年谱
·1877年7月2日,黑塞生于德国南部席瓦本地方的小镇卡尔夫,是约翰涅斯·黑塞与玛丽·黑塞的次子。
·1881年4岁一家移往瑞士的巴塞尔。双亲从事指导海外传教士工作。
·1882年5岁黑塞已经会做即兴诗。
·1886年9岁一家搬回卡尔夫镇。
·1890年13岁为准备进入神学校,就学于杜宾根拉丁语学校,立志要做诗人。
·1891年14岁9月,考入墨尔布隆神学校。
·1892年15岁3月,突然离校,放弃学业。5月,为医治神经衰弱,被送至神学者之家寄居,意图自杀,未遂。11月,进入肯席达特高级中学。
·1893年16岁10月,由高中退学。10月底,到书店见习。3天便逃跑。回到卡尔夫帮忙父亲的牧师工作。
·1894年17岁在卡尔夫担任机械师的学徒,被讥为“神学家的工人”。
·1895年18岁10月在杜宾根的赫肯豪书店见习。暂时安定下来,开始写诗与散文。
·1899年22岁自费出版第一本诗集《浪漫之歌》(Romantische Lieder),发表散文集《午夜后的一小时》(Eine stunde hinter Mitternacht)。是年秋天,转往巴塞尔莱席书店任职。
·1901年24岁第一次旅行意大利。由于莱席书店的好意协助,《赫尔曼·洛雪尔——青春时代》(Hermann Lauscher)一书刊行。
·1902年25岁出版《诗集》(Gedichte),献给母亲,但在诗集付印前,她已去世。
·1904年27岁《乡愁》(Peter Camenzind)由柏林费舍书店出版,深获好评,奠定了新进作家的地位。次年由此获得维也纳的波耶仑费尔特奖。与玛莉亚·佩诺利结婚,移居波登湖畔的小村凯恩赫芬。沉湎于大自然中,专心创作。刊行小传《薄伽丘》(Boccaccio)、《圣法兰西斯》(Franz von Assisi)。
·1905年28岁长子布鲁诺诞生。
·1906年29岁《心灵的归宿——在轮下》(Untérm Rad)出版,大获成功。此外,还写了小品文多篇。
·1909年32岁次子海那出生。访问作家威尔赫尔姆·拉贝。
·1910年33岁出版描述音乐家的小说《生命之歌》(Gertrud)。和瑞士的音乐家缔结深交。
·1911年34岁盛夏至年末,到新加坡、苏门答腊、锡兰等地旅行。三子玛尔丁诞生。
·1913年36岁出版游记《印度纪行》(Aus Indien)。
·1914年37岁描写画家的小说《艺术家的命运——湖畔的画室》(Rosshalde)出版。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为伯尔尼的俘虏保护组织工作,为德国俘虏热心地效力,奋不顾身地高呼和平主义。
·1915年38岁《漂泊的灵魂——流浪者的故事》(Knulp)、诗集《孤独者之歌》(Musik des Einsamen)出版。罗曼·罗兰对黑塞的和平主义发生共鸣,8月来访。
·1916年39岁《美丽的青春》(Schön ist die Jugend)出版。父亲约翰涅斯去世,三子玛尔丁病笃。妻玛莉亚精神病日趋严重,这一连串的精神压迫,加上慈善事业过分忙碌,使黑塞患了神经衰弱,健康状态逐渐恶化,住进鲁柴伦的松麻特疗养院,接受精神分析学泰斗杨格的门生精神病医师兰克的治疗。开始阅读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杨格的著作,受他们的影响很大。
·1919年42岁以辛克莱的笔名发表《彷徨少年时》(原书名《德密安》Demian),在青年群中掀起冲击的狂飙,以此获得方达诺奖,次年第十七版复以真名重刊,辞奖不受。是年离开玛莉亚夫人,移往瑞士南部的蒙达纽拉定居。刊行童话集《梅尔恩》(Märchen),及随笔与短篇小说《小庭院》(Kleier Garten:Erlebnisse und Dichtungen),热中于画水彩画。
·1920年43岁《画家的故事》(Gedichte des Malers,诗与水彩画)、《流浪》(Wanderung,随想录、诗与水彩画)、《混沌之一瞥》(Blick ins Chaos,评论集)、《克林梭最后的夏日》(Klingsors letzter Sommer)等出版。
·1922年45岁《流浪者之歌》(原名《悉达多求道记》Siddhartha)出版。
·1923年46岁5月,T.S.艾略特来访。9月,与第一任妻子玛莉亚正式离婚。每年秋末都到苏黎世附近的巴登硫矿温泉治疗坐骨神经痛与风湿病,如此有30年之久。获得瑞士国籍。
·1924年47岁1月,与露蒂·布恩卡结婚。妻子的母亲莉莎是瑞士女作家与画家。这次婚姻仅维持三年即告破裂。
·1925年48岁出版《温泉疗养客》(Kurgast)。秋天,到德国南部的三个城镇旅行,在慕尼黑遇见了托马斯·曼。爱好卓别林的电影,对幽默与讽刺开了眼界。
·1927年50岁《荒原狼》(Der Steppenwolf)出版。跟第二任妻子露蒂离婚。与妮侬·杜鲁宾相识,后结为终身伴侣。《纽伦堡之旅》(Die Nürnberger Reise)出版。
·1929年52岁把20年间最重要的诗作集为《夜里的安慰》(Trost der Nacht)出版。开始撰写《如何阅读世界文学》(Eine Bibliothek der Weltliteratur)。逐渐恢复健康。
·1930年53岁《知识与爱情》(Narziss und Gold-mund)出版。
·1931年54岁11月,与学养丰富的美术家妮侬·杜鲁宾结婚。开始撰写《玻璃珠游戏》。
·1932年55岁出版《东方之旅》(Die Morgen-landfahrt)。为了纪念歌德逝世一百周年,发表《感谢歌德》(Dank an Goethe)。
·1935年58岁《寓言集》(Das Fabulierbuch)出版。
·1936年59岁弟弟汉斯自杀身亡。获得瑞士最高文学奖凯拉奖。
·1939年62岁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黑塞在当时纳粹的德国是“不受欢迎的作家”。印刷用纸配给也被停止。
·1943年66岁在瑞士出版20世纪伟大的巨著《玻璃珠游戏》(Das Glasperlenspiel)二卷。
·1944年67岁一生挚友罗曼·罗兰去世。德、日军败势日增。
·1945年68岁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出版短篇与童话集《梦的痕迹》(Traumfährte)。
·1946年69岁接受法兰克福市的歌德奖,又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发表献给罗曼·罗兰的评论集《战争与和平》(Krieg und Frieden)。此后,一直过着闲适安逸的生活。
·1947年70岁纪德来访。伯尔尼大学授予黑塞名誉博士荣衔。
·1950年73岁勃朗斯怀克市赠给黑塞拉蓓奖。
·1951年74岁出版《后期的散文集》(Späte Prosa)、《书简集》(Briefes)。
·1952年75岁庆贺75岁的纪念会在德国、瑞士等地举行。编成六卷的《黑塞全集》(Gesammelte Dichtungen)由兹鲁肯普出版社出版。
·1954年77岁出版《黑塞与罗曼·罗兰往返的书信集》(Hesse, R.Rolland, Briefes)。西德总统颁发功绩(Pour le Mérite)勋章给黑塞。
·1955年78岁获得德国书籍业商会和平奖。出版《往昔回顾》(Beschwörungen)。托马斯·曼去世。
·1956年79岁在西德卡尔斯鲁厄市,设立“赫尔曼·黑塞奖”。
·1962年85岁8月9日,在蒙达纽拉的家中,因脑溢血于睡梦中逝世。安葬于鲁加诺湖畔圣阿邦第欧教堂墓地。
[book_title]内与外
从前有一个人,名叫弗烈德利克。他献身于心智上的追求,而且拥有广博的知识。但是,对于他,并不是一切知识都同样重要,并不是所有思想都同样完善。他喜爱某一种思维方式,而鄙视和厌恶其他的方式。他所热爱和崇敬的是逻辑——那种这么令人钦佩的方法——而且,总括地说,这就是他所谓的“科学”。
“二二得四,”他常常说,“这是我所相信的;人必须根据这项真理去思考。”
的确,他并不是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他种思想和知识存在,可它们都不是“科学”,因此他认为那些都不值得重视。虽然是个自由思想者,他对于宗教却并不是不能容忍。宗教是以科学家之间的默契为基础建立起来的。若干世纪以来,他们的科学几乎把世界上所存在而值得知道的每样事物,全都包罗无遗——除了一个单独的领域:人类的灵魂。随着时间的流逝,把这件事留给宗教,并且容忍宗教对于灵魂的种种臆测——虽然没把它们看得很认真——已成为一个惯例。因此弗烈德利克对于宗教也采取容忍的态度;但只要是他认为的迷信的事物,他都觉得非常的可惜、可厌。异族的、没有教养的和落伍的民族,也许会专心于迷信;在辽远的古代,也许有神秘或不可思议的思想存在;但自从科学和逻辑诞生以来,要再利用这些过时而可疑的工具,就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了。
他如此说,也如此想。当他注意到一些迷信的迹象时,他就生气,感觉仿佛他被某种敌对的东西触到似的。
然而,最使他生气的,是他发现在自己的同侪当中,在那些受过教育而且精通科学思想原则的人士当中,竟也有这种迹象存在。对他来说,最使他痛苦和无法忍受的,莫过于最近他时而听到,连很有教养的人也在表达和讨论那种可耻的见解、那种荒谬的观念——认为“科学思想”也许并不是一种至高无上、万古不易、永垂不朽、预先注定和无懈可击的思维方式,而只是许多思维方式当中的一种,只是一种暂时性的思考方法,并不是亘古不变、万无一失的。这种傲慢无礼,具有破坏力、含有毒素的见解正在流传——连弗烈德利克也无法否认。这种见解之所以到处出现,乃由于战争、革命和饥馑,给全世界带来了苦难所致,这有如一个警告,有如一只白手在一面白墙上所写的幽灵一般的字迹。
这种观念存在着,而且能够如此深切地使他苦恼。这桩事实愈使他受苦,他就愈热烈地攻击这种观念,以及那些他疑心秘密信仰这种观念的人。到目前为止,在真正受过教育的人士当中,只有很少数的人曾经公开而坦率地承认,他们对于这种新理论的信仰——这一种理论,要是流传下去,得起势来的话,似乎注定会把地球上的一切精神价值摧毁无遗,而引起混乱。不错,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而那些公开拥护这种观念的零星人士,为数还这么少,所以不妨把他们看作是怪人和有怪癖的特殊家伙。然而,先是在这边,接着是在那边,可以察觉出一滴毒液——从那种观念散发出来的一丝毒气。在一般老百姓和没受多少教育的人们当中,新的学说总是无穷尽地随处可以发现——奥秘的教义、宗派和信徒的身份。世界上充满了这些;处处都可以嗅到迷信、神秘主义、灵魂崇拜和其他不可思议的力量。对于这一些,实在有必要与之搏斗,但仿佛是私底下感到软弱无能似的,科学目前却听凭其猖獗。
有一天,弗烈德利克走到一个从前常跟他一道从事研究的朋友家里。刚好他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这位朋友。在他爬上那家房子的楼梯的时候,他设法回忆,上一次他跟他的朋友聚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尽管对于别的事情,他可以为自己的好记性自鸣得意,现在却想不起来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知不觉地陷入某种烦恼和恶劣的心情中,而当他站在朋友门前的时候,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摆脱掉这些情绪。
他跟他的朋友尔文刚在寒暄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在对方那和蔼可亲的脸上有某一种——仿佛是抑制住的——微笑,他觉得这是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尽管这个微笑是友善的,他却立刻觉得有点儿嘲讽和敌意,而他一看到这个微笑,马上就记起了刚才他搜索枯肠却一无所获的那件事情——他跟尔文上一次的聚会。他记得,他们当时分手并没有争吵,这倒是真的,却有一种内在的不和与不满的感觉,因为他觉得尔文对于他当时向迷信界的攻击所给予的支持,实在太少了。
那是很奇怪的,他怎么会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呢?现在他也知道了,他这么久没来找他的朋友,这是唯一的理由——仅仅是由于这种不满。虽然他给自己找了一大堆别的借口,来解释他为什么一再地延迟这一次的拜访,他却一直都晓得这个理由。
现在他们碰面了。弗烈德利克觉得,那一天的小小裂痕,似乎已经在这一段时间里,大大地扩展开来了。他感到,在这个时候,他跟尔文之间从前一直存在着的某种东西,一种团契,自发性的了解——的确,甚至于是友爱——的气氛,都已经没有了。代替这些的是一片真空。他们互相问候,谈到天气,谈到他们的熟人、他们的健康,可是——天晓得什么缘故——每说出一个字,弗烈德利克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他不十分了解他的朋友,觉得他的朋友并不十分认识他,觉得他的话都不得要领,觉得他们无法找出共同的立场,来做一次真正的交谈。而且,尔文的脸上依旧浮现那种友善的微笑,这使得弗烈德利克几乎开始要憎恨起来了。
在这艰苦的交谈稍停一下的时候,弗烈德利克环视这间他这么熟悉的书房,看到墙上松松地钉着一张纸。这个情景奇异地感动了他,唤醒了畴昔的回忆,因为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们的学生时代,这曾是尔文的习惯之一,一种用来使一位思想家的名言或者是一位诗人的佳句,在尔文心头保持鲜明印象的方法。他站起来,走到墙边,去读那一张纸。
在那里,他读到这些字,是尔文用美丽的字体写的:“无物在外,无物在内,因在外者,亦即在内。”
他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半晌。这就是了!在那里,他跟他所恐惧的东西,面对面地站着!在别的时候,他会放过这张纸,不加理睬,会宽宏大量地加以容忍,把它看作一种奇想,一种人人都免不了的无害的瑕疵,或许是一种需要我们宽容的无足轻重的滥情。但是现在就不同了。他觉得这些字,并不是为了一时的诗兴而写下来的;这并不是一种妄想,并不是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尔文又回到他年轻时代的作为。这里写着的,表明他的朋友当时的公开宣扬的所关注的事情,是神秘主义!尔文是不忠实的!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到他的微笑又在辉耀。
“把这个解释给我听!”他要求道。
尔文点点头,洋溢着和气。
“你不曾读到过这句名言吗?”
“当然读到过!”弗烈德利克叫了起来,“我当然知道。这是神秘主义,这是诺斯替教1。这也许富有诗意,可是——嗯,不管怎样,把这句话解释给我听,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把它挂在墙上!”
“我很乐意告诉你,”尔文说道,“这句话对于我最近正在钻研的认识论,是一个初步的介绍,但已经给我带来了许多快乐。”
弗烈德利克勉强忍住自己的脾气。他问道:“一种新的认识论?有这样的东西吗?那叫做什么?”
“噢,”尔文回答道,“它只不过对于我是新的罢了。那已经是非常古老和受人尊敬的了。它叫做魔法。”
那个字眼已经说出来了。由于听到这么坦率的承认而深感讶异和惊骇,弗烈德利克起了一阵战栗,觉得他的首敌附身在他的朋友身上,正跟他面面相觑。他不知道自己是更近于愤怒呢,还是更近于悲痛。那种由于无可挽回的损失所引起的痛苦的感觉,控制了他的内心。好久好久,他默不作声。
然后,他的声音中带着伪装的决心,开始说:“那么现在你是想当一个魔法师了?”
“是的。”尔文毫不迟疑地回答。
“一种妖术家的门徒,呃?”
“不错。”
邻室中座钟的滴答声都听得见,因为周围是这么寂静。
于是弗烈德利克说道:“你知道,这个意思就是说,你正在舍弃你跟严正科学之间的一切交谊,而因此也舍弃跟我的一切交谊。”
“我希望不至于这样,”尔文回答道,“但要是事情非这样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有什么办法吗?”弗烈德利克脱口而出,“哼,断绝吧,跟这种幼稚,这种对于魔法的可怜可鄙的信仰一刀两断吧!如果你要我继续尊敬你,这就是你的办法。”
尔文微微一笑,虽然他也似乎不再感到愉快。
“你说的话好像是,”他说道,说得这么柔和,以至于透过他那安详的话语,弗烈德利克的怒声,似乎还在房间周遭回响,“你说的话好像是,这件事情是在我的意志范围之内,好像我有选择的余地似的,弗烈德利克。事情并不如此。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并不是我选择了魔法——是魔法选择了我。”
弗烈德利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再见了。”他疲倦地说着,站起身来,没有伸出手给人家握。
“不要这个样子!”尔文叫起来,“不,你千万不要这样子离开我。假设我们当中有一个正躺在临终的床上吧——事情正是这样——所以我们一定要互相道别。”
“但是,尔文,我们当中是谁快要死了呢?今天也许是我,朋友。谁盼望新生,就必须准备死亡。”弗烈德利克又一次走近那张纸,把那句有关内与外的名言再读一遍。
“很好,”他终于说,“你说得很对,在愤怒中分手是没有好处的。我愿意遵照你的希望去做。我要假想我们当中有一个就要死亡。在我临走之前,我想跟你做一个最后的请求。”
“我很乐意,”尔文说,“告诉我,在我们道别的时候,我能够给你表示什么好意呢?”
“我重述我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我的请求:尽你可能地,把这句话解释给我听吧。”
尔文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无物在外,无物在内。你知道这句话在宗教上的意义:上帝是无所不在的。它在精神里,也在自然里。万物都是神圣的,因为上帝就是万物。从前这叫做泛神论。其次是哲学上的意义:我们在思考时,习惯于把内与外分开来,但这是不必要的。我们的精神能够撤退到我们为它设立的藩篱后面,进到外界去。在构成我们的世界的那一双相对物以外,有一种新的和不同的知识兴起来了……但是,亲爱的朋友,我必须向你承认——既然我的思想已经改变,对于我就不再有任何不含多种意义的字句了:每一个字都有好几十个、好几百个意义。在这儿,你所恐惧的就开始了——那就是魔法。
弗烈德利克皱起了眉头,正要打岔,但是尔文用震慑的眼光看着他,继续说下去,说得更清楚:“让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你从我这里带一件东西、一样物品回家去,不时地察看一下。不久,内与外的原理就会把它的许多方法当中的一个显示给你看。”
他扫视了房间,从墙架上拿了一个土制的小塑像,交给弗烈德利克,同时说道:
把这个带回去,当做我临别的礼物吧。我现在放到你手里的这件东西,一旦不再在你的外边,而进到你的里边的时候,就再到我这里来吧,但要是它永远留在你的外边,就跟现在一样的话,那么这一次你我的分离也将永远继续下去!
弗烈德利克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尔文拉起他的手,握了一下,以一种不许再交谈的表情跟他道别。
弗烈德利克离开了他,走下楼梯(他爬上楼梯已经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穿过街道,走回家去,手里拿着那个土偶,感到困惑和恶心。在他屋子前面,他停下来,他那抓住塑像的拳头猛然地摇了几下,觉得有一阵强烈的冲动,很想把那可笑的东西摔到地上砸碎。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咬着嘴唇,进到屋子里。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没有这么样地受到矛盾的情绪折磨过。
他替朋友的礼物找了个地方,把那玩意儿摆在一个书架的顶端。它暂时留在那里。
随着日子的过去,他偶尔会看看它,默默地想着它和它的来源,也默想这个愚蠢的东西对于他会有什么意义。那是一个人,或者是神祇,或者是邪神的小小形象,跟罗马的门神一样,有两张脸,是用黏土塑成的,相当粗糙,表面涂了一层烧过的、略带裂痕的釉彩。这个小偶像看起来既粗陋又没意思,当然不会是罗马人或希腊人的手艺。比较可能的,它大概是非洲或南海中某一个落后的原始民族的制品。那两张面孔是一模一样的,带着一种冷漠无情、无精打采,牙齿微露的笑容——这个小地精露出傻笑的那一副模样,真是丑恶极了。
弗烈德利克看不惯这个偶像。它完全让他感到不愉快和讨厌。它妨碍他,打扰他。就在第二天,他把它拿下来,放到壁炉上,几天以后,又把它搬到碗橱上去。一次又一次地,它阻挡了他的视线,仿佛强迫他看似的。它冷酷而痴呆地嘲笑他,装模作样,要人注意。隔了几个礼拜,他把它放到前厅,摆在意大利风景照和一些从来没人看的不值钱的小纪念品之间。现在,至少,只有在他进来或出去的时候,才看到这个偶像,那时他总是匆匆地走过去,没有更仔细地端详它。可是,在这里,这个东西照旧使他烦恼——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
随着这个泥块,这个两面怪物,烦恼和痛苦也进到他的生活中来。
几个月以后,有一天,他从一次短程旅行回来——他现在不时地做这样的旅游,好像有什么事情逼得他东奔西跑似的。他进到屋里,穿过前厅,受到女仆人的迎迓,去阅读那些等着他的信件。但是他觉得不自在,好像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没有一本书吸引他,没有一把椅子是舒适的。他开始苦思——这是什么缘故呢?他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吃了什么败胃口的东西吗?在反省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是在他进到公寓时,来到他身上的。他回到前厅,眼光一开始就不由自主地搜寻那个土偶。
当他没看到那个偶像的时候,一阵奇异的恐惧穿透他的全身。它已经不见了,失踪了。它用它那小小的泥腿走掉了吗?飞跑了吗?借着魔法?
弗烈德利克振作起来,对着自己的神经过敏微笑。然后他开始安静地搜索整个房间。当他一无所获的时候,就把女仆人叫来。她来了,局促不安地,立刻承认在打扫的时候,把那东西跌落了。
“它在哪里?”
它不再在那里了。那个小玩意儿,看起来是这么结实。她以前常常把它放在手里,然而现在已经裂成一百个碎片,没法子拼凑起来了。她曾经把那些碎片拿到一个瓷釉工人那里去,却只受到他的嘲笑。后来她就把那些碎片扔掉了。
弗烈德利克遣走了女仆人。他微笑了。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天晓得,他并不为那个偶像感到难过。那个讨厌东西已经没有了,现在他可以平安无事了。要是第一天他就把那个东西砸碎了多好!这一段时间他吃了多少苦啊!那个土偶对他笑得多么呆滞、古怪、狡诈,活像个魔鬼!好了,既然它已经不在,他就可以向自己承认:他曾经怕它,实实在在地怕它——这个泥塑的神像。它不就是他觉得可惜而不能忍受的一切东西,他一向认为有毒、不怀好意,而值得扑灭的一切东西的标记和象征吗——一切迷信,一切黑暗,对于良心和精神的压迫的一种象征?它不是代表有时候一个人觉得在大地深处发怒的那种可怖的力量,代表那遥远的地震,那即将来临的文化毁灭,那隐约浮现的混乱吗?不就是这个卑鄙的偶像,把他的挚友夺去——不,不但是夺去,而且化友为敌?好了,现在这个东西已经没有了,不见了,砸碎了,完结了。这真是好极啦。这比他自己去把它摧毁还要好得多。
他是如此的想法——或说法。他跟从前一样做自己的事去。
可是,它好像是一个诅咒。现在,就在他多多少少习惯于那个可笑的塑像,就在那个塑像放在前厅桌子上的通常位置,对于他成为一个司空见惯而无关紧要的景象时,如今它的不见却使他痛苦!不错,每一次他穿过那个房间,他就想念它。在它以前放置的所在,他只能看到空空的地方,而从那个地方发散出来的空虚,使这个房间充满了怪异。
对于弗烈德利克来说,坏的白天和更坏的夜晚开始了。他再也不能穿过前厅而不想到那个有两张脸的偶像;他想念它,觉得他的思想跟它拴在一起。这对于他成为令人痛苦的压迫。而且绝不只是当他穿过那个房间的时候,他才受到这种压迫的掌握——啊,不。就像空虚和枯寂从前厅的桌上,那现在已空空的地方,发散出来那样,这种压迫的念头也从他的体内四散,逐渐地把别的一切都挤到一边,使他痛苦,使他充满了空虚和怪异。
一次又一次地,他极为清晰地摹想那个偶像,为的只是要叫自己明白,因为失去了它而伤心是多么的荒唐。他看得见它全部的愚蠢的丑态和野蛮,它那茫然而狡诈的微笑,它那两张脸——的确,仿佛被迫似的,他满怀仇恨,扭歪了嘴巴,发现自己企图摹拟那种微笑。那两张面孔是否真的一模一样?这个问题困扰着他。其中的一张不是表情稍微不同吗?也许只因为一点点粗糙或是釉彩上的一丝裂痕?有些古怪?有些像狮身人面的怪物?还有,那釉彩的颜色是多么特别啊!其中有绿色、蓝色和灰色,但也有红色——这一种釉彩,他现在不断地常在其他物件中发现——在一面窗子对阳光的反射或者是在一条潮湿的人行道的映照中。
在夜里,他也满脑子默想着这种釉彩。他也猛然想到,釉彩(glaze)这个字眼是多么怪异、陌生、难听、生疏,几乎是恶毒。他分析这个字,有一次甚至于把它的字母倒过来拼,于是它就成为“ezalg”。咦,这个字的声音是从什么鬼地方得来的?他知道“ezalg”这个字,他确实知道。何况那是一个不友善的坏字眼儿,一个具有许多丑恶而令人不安的含意的字眼儿。有一段漫长的时间,他拿这个问题来折磨自己。最后他想到了:“ezalg”使他忆起许多年前,在一次旅行途中,他买来读的一本书。那本书曾经使他不安,使他苦恼,却秘密地引他入胜。它的标题叫做《伊札卡公主》(Princess Ezalka)。这好像是一个诅咒:跟那个小塑像有关的一切——那釉彩,那蓝色,那绿色,那微笑——都显示敌意,使他受折磨,中毒。而“他”——尔文,他以前的朋友——在把偶像放到他手里的时候,微笑得多么古怪啊,多么的奇特,多么的意味深长,多么的怀有敌意。
弗烈德利克英勇地抗拒在他思想中的这种压迫性的倾向——好几天当中并不是没有成就。他清晰地觉察到危险:他不想发疯!不,死了倒要好些。理性是必要的,生命则不然。他偶然地想到,也许“这”就是魔法;借着那个塑像的帮助,尔文用某种方法蛊惑了他,使他成为一个牺牲品,成为替理性与科学去抵御那些可怕力量的卫士。但要是事情果真如此,要是他甚至于能够认为这是可能的,那么就“有”魔法这种东西存在,那么就“有”妖术了。不,还是死掉的好!
有一个医生建议他去散散步,洗洗澡。有时候,在寻欢作乐的时候,他会在酒肆里消磨一个晚上。但这对他没有多大帮助。他咒骂尔文,也咒骂自己。
有一天晚上,他很早就休息,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现在他常常这样。他觉得不舒服,又不安心。他想要沉思,他想要寻找慰藉,想要对自己说某一些话——一些好话,一些安慰人的,令人宽心的话,一些像“二二得四”那样直截了当、清清楚楚的话。没有东西进到心里来,可是,在一种几乎是神志不清的状态中,他对自己咕噜了一些声音和音节。渐渐地,他的嘴唇形成了一些字句,而好几次,他对自己说出同一个短句,却没有觉察到它的意义——这句子是莫名其妙地在他心里成形的。他喃喃自语,好像那句话使他昏迷,好像他可以沿着它摸索,如同沿着护栏一般,向着在那环绕深渊的羊肠小道上躲避着他的睡眠走过去似的。
但是,突然间,当他说得大声一点儿的时候,他所喃喃的话语就穿透了他的意识。他知道这些字,那是:“是的,现在你在我之内!”他一下子就知道了。他知道这些字的意义——它们指的是那个土偶,而现在,在这个灰色的夜里,他已经准确无误地应验了尔文在那个怪异的日子所做的预言,他也知道当时他轻蔑地拿在手里的那个塑像,如今已经不再在他的外边,而是在他的里面了!“因在外者,亦即在内。”
他一跃而起,觉得好像全身都灌进了冰雪和火焰似的。世界在他的周围旋转,星辰都疯狂地瞪着他。他披上了衣服,点亮了灯,离开家,三更半夜跑到尔文那里去。在那里,他看到一道灯光,在他这么熟悉的书房窗口照耀。屋子的门没有上锁,每样东西似乎都在等待着他。他冲上楼去。他步履不稳地走进了尔文的书房,用颤抖的双手,在桌上支撑自己。尔文坐在灯旁,在柔和的灯光下沉思,微笑。
尔文亲切地站起来。“你来了。那好极了。”
“你一直等待着我吗?”弗烈德利克低声说道。
“你知道,自从你带着我的小礼物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一直都在等待你。我当时所说的事情发生了没有?”
“发生了,”弗烈德利克说,“那个偶像已经在我里面。我再也受不了啦。”
“我能帮助你吗?”尔文问。
“我不知道。照你的意思去做吧。再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魔法的事吧!告诉我,要怎样那个偶像才能够再从我的里面出来。”
尔文把手放在他朋友的肩膀上,把他带到一把围椅那里,强迫他坐下去。然后,他恳切地跟弗烈德利克谈话,以一种几乎是手足般的腔调微笑着说:
那个偶像会再从你的里面出来的。信任我吧。也信任你自己。你已经学会了去相信它。现在学着去喜爱它吧!它在你里面,但它仍然是死的,它对你仍然是一个幻影。唤醒它,跟它讲话,问它问题吧!因为它就是你自己!不要再恨它,不要怕它,不要折磨它——你如何地折磨了这个可怜的偶像,它却是你自己呢!你如何地折磨了你自己啊!
“就是通往魔法的途径吗?”弗烈德利克问道。他深埋在椅子里,好像已经年迈似的。他的声音低沉。
“这就是那条途径,”尔文回答道,“也许你已经走了最难走的一步了。你由经验发现在外的能够变成在内。你已经超越了那一双相对物了。在你看来,那曾经像个地狱,要知道,朋友,那是天堂啊!因为等待着你的是天堂呢。看,这就是魔法:把内与外互换,不是用强迫的,也不是像你那样,在痛苦中完成,而是自由自在、自动自发地互换。召唤过去,召唤未来:两者都在你里边!到今天为止,你一直都是在内者的奴隶。学习去做它的主人吧。这就是魔法。”
[book_title]渡船夫
我要留在这河边,悉达多想道。那是我到城里去的时候,渡过的同一条河流。一位亲切的渡船夫渡我过去的。我要到他那里去。曾有一次,我的路途由他的茅屋,引向一个如今已告古老和死亡的新生命。愿我目前的路途,我的新生命,从那里开始!
他亲昵地望进那流水,望进那透明的碧绿,望进那奇异图案的晶莹线条。他看到明亮的珍珠从深渊浮起,泡沫在镜面游动,天蓝色反映在其中。河流以一千只眼睛望着他——碧绿、洁白、晶莹、天蓝。他多么爱这条河流,它多么吸引他,他多么感激它!在心里,他听到那刚刚苏醒的声音在说话,向他说:“爱这条河吧,留在它旁边,向它学习吧。”是的,他要向它学习,他要谛听它。他觉得,不管是谁,了解了这条河跟它的秘密,就会了解更多的事情,许多的秘密,一切的秘密。
不过,今天他只看到河流的一个秘密——攫住了他的灵魂的那个秘密。他看到河流不断地流着,流着,却永远在那里;它永远一样,然而每一个片刻它都是新的。谁能了解和想象这件事呢?他没有了解;他只感到一个模糊的质疑,一个微弱的记忆,神圣的声音。
悉达多立起身来,饥饿的苦楚愈来愈无法忍受。他沿着河岸痛苦地走动,谛听河水的动荡,谛听身内噬人的饥饿。
当他到达渡口,渡船已经在那里,而曾渡过年轻的沙门2的那位摆渡者,就站在船上。悉达多认出了他。他也衰老多了。
“你愿渡我过去吗?”他问。
那个渡船夫看到一位面貌这么不凡的人踽踽独行,很是惊讶,就把他带到船里开走了。
“你选了一种光辉灿烂的生涯,”悉达多说,“生活在这河边,天天在它上面航行,一定是美妙的。”
那个渡船夫微笑着,轻轻地摇摆着,“那是美妙的,先生,正如你所说的。但不是每一种生活,每一种工作,都是美好的吗?”
“也许,但我却羡慕你的。”
“哦,你很快就会失去对它的兴致。它不适合穿华丽衣服的人士。”
悉达多笑起来。“今天我已经给人拿我的服饰来评判过,而且被人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你愿意接受这些我认为是无聊的衣服吗?因为我得告诉你,我没有钱可以付你渡我过河。”
“先生在开玩笑哩。”渡船夫笑道。
“我不是开玩笑,朋友。从前有一次,你渡我过这条河,也没有收取费用,所以请你今天也这么做,而拿我的衣服去吧。”
“先生没有衣服也要继续往前走吗?”
“我宁愿不再往前走。我宁愿你给我一些旧衣服,留我在这里当助手,或者不如说是学徒,因为我必须学习怎样驾船。”
渡船夫目光敏锐地看了这位异乡人很久。
“我认出你来了,”他终于说,“你有一回睡在我的屋子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有二十多年了。我渡你过河,而我们分手的时候是好朋友。你不是一个沙门吗?我想不起你的名字了。”
“我叫悉达多,上次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是个沙门。”
“欢迎你,悉达多。我叫华素德伐。希望你今天做我的客人,也睡在我的茅屋里,并且告诉我,你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对于你的华丽衣服感到这么厌烦。”
他们到达河心,由于激流的缘故,华素德伐更使劲地划着。用强壮的手臂,他安详地划着,注视着船尾。悉达多坐在那里注视他,回忆起有一次,在那些最后的沙门日子里,他如何对这个人发生感情。他感激地接受了华素德伐的邀请。他们到达了河岸,他就帮他安放船只。然后,华素德伐带他进了茅屋,给他面包和水,这些悉达多都愉快地吃着。华素德伐也给他芒果。
后来,太阳开始西下时,他们坐在河滨的一截树干上,悉达多就告诉渡船夫,他的身世,他的生活,以及在那个绝望的时刻以后,他如何在今天看到了他。故事一直延续到夜阑。
华素德伐极为注意地倾听,他听了一切,有关他的出身和童年,有关他的求学、他的追寻、他的欢乐和需要。像少数人那样,这名渡船夫懂得如何聆听,这是他的最大的优点之一。他一语不发,说话的人就感到华素德伐听进了每一个字,安静地、期待地,什么也没错过。他不会不耐烦地等待任何事物,而且既不给赞誉,也不加责备——他只是倾听。悉达多感到,有这么一位能够贯注于他自己的生命,他自己的奋斗,他自己的忧愁的听者,是多么奇妙啊。
不过,到了悉达多的故事末了,当他告诉渡船夫关于河边的那棵树,以及他深深的绝望,关于那神圣的3,以及在他睡醒之后,如何为这条河流感到这般的爱时,那位渡船夫加倍留神地听,全神贯注,合上了双眼。
悉达多讲完的时候,有一段长久的沉默,华素德伐说:“那正如我所想的,这条河流向你说话了。它对你也是友善的……它向你说话。那是好的,很好的。留下来吧,悉达多,我的朋友。我有过一个老婆,她的床铺就在我的旁边,但她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已经孤独地生活了很久。来跟我同住吧,房间和食物是够我们两个人用的。”
“谢谢你,”悉达多说道,“我感谢你,并且接受。我也感谢你,华素德伐,为了听得这么好。很少有人晓得如何聆听,而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听得这么好的人。在这方面,我也要向你学习。”
“你会学到的,”华素德伐说,“但不是从我这里。河流教会了我去听,你也会从它那里学到的。河流知道一切事情,一个人能够从它那里学到一切事情。你已经从河流那里学到了往下挣扎,沉下去,去寻觅深渊,是好的。富有而高贵的悉达多将成为一名船夫——悉达多那个有学问的婆罗门4将成为一个摆渡者。你也从河流那里学到了这件事。你还会学到另外一件事。”
在长久静默之后,悉达多问道:“哪一件事,华素德伐?”
华素德伐站起来。“天晚了,”他说道,“我们睡觉去吧。我不能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是什么,朋友。你会找出来的,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个有学问的人,我不晓得怎样去谈话和思想。我只知道怎样去听和做个虔诚的人,此外我没学到什么。如果我会谈话和教书,也许我会去当老师,但既然我只是一个渡船夫,我的工作就是渡人过河。我渡了数以千计的人们过去,而对于他们,我的河流只不过是他们旅途中的一个障碍。他们为了金钱和事业,为了婚礼和朝圣而旅行。河挡住了他们,摆渡的人就尽快地使他们跨过障碍。不过,在成千的人群当中,有少数几个——四五个——对于他们,那条河并不是障碍。他们听到了它的声音,就倾身谛听,那条河流对于他们就成为神圣,就如对我一般。我们睡觉去吧,悉达多。”
悉达多留下来,跟渡船夫在一起,学会了如何去照顾船只。在渡口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跟华素德伐在稻田里工作,以及收集薪柴,采摘香蕉。他学会了如何造桨,如何修缮船只跟编造篮子。他对于自己所做所学的样样事情都感到满意,因而岁月很快就过去了。但他从河流那里所学到的,比华素德伐能够教给他的还要多。他持续不断地跟它学习。尤其是他从河流那里,学会了如何去听,去用一颗宁静的心,用期待、开朗的灵魂来听,没有激情,没有欲望,没有评判,没有意见。
他快活地跟华素德伐住在一起,偶尔他们也交换一些话,一些少而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华素德伐不善言辞。悉达多难得成功地诱他开口。
有一次,悉达多问他说:“你也从河流那里得知了这个秘密吗?就是没有时间这种东西存在?”
灿烂的微笑传遍了华素德伐的面孔。
“是的,悉达多,”他说,“这是你的意思吗?就是说,在同一个时候,河流是在每一个地方,在源头和河口,在瀑布,在渡口,在激流,在海洋里和山岭里,到处都是;也就是说,现在只为它存在,不是过去的影子,也不是未来的影子?”
“那就是了,”悉达多说,“当我得知了这件事,我就回顾我的一生:它也是一条河;孩童的悉达多,成人的悉达多以及老年的悉达多,只是被影子——而不是被真实——分隔着。悉达多以往的生活也不是在过去里,而他的死亡和复归于梵天5,也不在于未来。没有事情曾经是,没有事情将要是,每件事情都有真实与存在。”
悉达多愉快地谈论。这项发现使他很快乐。那么,不是所有的忧愁都在时间里,所有的自我折磨和恐惧都在时间里吗?一个人一旦征服了时间,一旦驱逐了时间,他不就征服了世界上的一切困难与邪恶吗?他愉快地谈论,但华素德伐只是绚烂地向他微笑,点头表示同意。他抚摸悉达多的肩膀,回到他的工作。
还有一次,当河流在雨季期间涨高起来,大声吼叫的时候,悉达多说:“那不是真的吗,朋友?就是说,那条河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它不是只有国王、武士、公牛、夜鸟、怀孕的妇女和长吁短叹的男子的声音,还有一千种别的声音?”
“它是这样的,”华素德伐点点头,“一切生灵的声音都在它的声音里。”
“你知道吗?”悉达多继续说下去,“当一个人成功地在同一个时刻,听到它所有的一万个声音的时候,它是在念什么字?”
华素德伐快乐地笑起来,他俯身向悉达多,在他耳朵里低声说出那神圣的。这正是悉达多所听到的。
日子过去,他的微笑就开始同那个渡船夫的相像了,几乎是同样地精神焕发,几乎是同样地充满幸福,同样地由一千条小皱纹燃起,同样地稚气,同样地苍老。许多旅客看到这两个摆渡的在一起,都以为他们是兄弟。黄昏时,他们常常坐在河边的树干上。他们俩静静地谛听水声,对于他们,那并不只是水声,而是生命的声音,神灵的声音,永恒生成的声音。而且,有时在他们聆听河水的当儿,他们俩想着同样的思想,也许是前一天的谈话,或者是旅客中的一位,其命运与境遇,盘踞了他们的心;或者是死亡,或者是他们的童年;而当河流在同一瞬间,告诉他们某件好的事情,他们就彼此相对,两人想着同一思想,为两人对于同一问题的同一解答,感到快乐。
许多旅客感觉到,从渡口和那两个渡船夫那里,有某样东西放射出来。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旅人,在注视了摆渡者当中的一个的面孔以后,就开始谈起他的生活和苦恼,忏悔罪过,请求安慰和忠告。有时候,会有人请求准许跟他们度过一个晚上,以便谛听河水。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好奇的人,听说有两位贤者、魔术师或圣人住在渡口那里,就来了。那些好奇的人问了许多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他们既没有找到魔术师,也没有见到贤者。他们只找到两个亲切的老人,状似哑巴,相当的古怪和愚笨。那些好奇的人就笑着说:人们多么愚蠢和轻信啊,竟去传播这种无稽的谣言。
岁月逝去,却没有人去数它们。后来有一天,一些和尚——追随佛陀乔达摩6的人——来求渡河。那两个船夫由他们那里,得知他们正要尽快地回到他们伟大的老师那里去,因为消息传出来说,那位觉行圆满者病得很严重,不久就要脱离凡世而得救。不久以后,又有另一批和尚到达,后来又有一批,而且和尚们和其他大部分旅客,除了乔达摩和他即将来临的死亡之外,什么都不谈。如同人们来自各地,去参加军队的远征或者是帝王的加冕一般,他们像蜂群似的聚集起来,被一块磁石所吸引,去到那伟大的佛陀卧病弥留的地方,到这件大事正在发生以及一个时代的救主就要归于永生的地方。
这个时候,悉达多想了许多有关这位垂死的圣人的事情,他的声音曾激励了成千成万的人,他的声音他也曾听过,他的圣容他也曾敬畏地瞻仰过。他亲切地想到这位圣人,记起了他的得救之道,而微笑地想起在他年轻的时候,向那位觉行圆满者所说的话。他觉得那些都是倨傲而早熟的话。好久好久,他知道他并没有跟乔达摩分开,虽然他不能接受他的教诲。不,一个真正的寻道者,不能接受任何教训,纵令他虔诚地想要找到什么。但是已经找到的人,能够嘉许于任何道路、任何终点;没有东西把他跟其他成千累万,生存于永恒,呼吸着灵气的人隔开。
有一天,很多人正往垂死的佛陀那里去朝拜的时候,那一度是歌女中最漂亮的卡玛拉7也启程了。她早已从以前的生活方式中退下来,将她的花园献给乔达摩的僧侣,求庇护于他的教训,并且归属于依附香客的妇女和施主。听到了乔达摩临终的消息,她就穿上简陋的衣服,带了儿子步行出发。他们到了河边,但是那个孩子很快就累了;他要回家去,他要休息,他要吃东西。他常常愠怒和流泪。卡玛拉得时时跟他停下来。他惯于和她的意志相悖逆。她得喂他,叱责他。他不能了解,为什么他的母亲要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做这种厌烦而困苦的朝圣,去到一个神圣而垂死的陌生人那里。让他死吧——那跟这个男孩有什么相干?
当小悉达多告诉他妈妈他要休息的时候,这两个香客离开华素德伐的渡口不远。卡玛拉自己也累了,而在孩子吃香蕉的当儿,她就蹲在地上,半闭着眼休息。然而,她忽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那男孩吓了一跳,望着她,看到她的面孔因恐怖而苍白。从卡玛拉的衣服下面,有一条咬了她的小黑蛇蠕行而去。
他们俩很快地跑去找人。当他们靠近渡口时,卡玛拉崩溃了,没法子再往前走。那男孩大喊救命,同时吻着又抱着他的母亲。她也加入呼叫,一直到声音传到华素德伐那里,那时他正站在渡口边。他很快地来了,把那妇人抱起来,带到船上。孩子跟着他,不久他们就到了茅屋,悉达多站在那里,正在生火。他抬起头来,首先看到那个男孩的脸,使他很奇怪地想到了什么。然后他看到卡玛拉,立刻就认出来了,虽然她已不省人事,躺在那个渡船夫的怀里。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是他自己儿子的面孔,使他想起了什么,他的心就跳得更快了。
卡玛拉的伤口洗过了,但已经变黑,而且她的身体也肿起来了。给了她一服兴奋剂,她就恢复了知觉。她躺在茅屋里悉达多的床上,而她曾如此爱过的悉达多正俯身看她。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微笑着,望进她爱人的面孔。渐渐地,她知道了自己的情况,记起了蛇咬,就焦急地喊她的儿子。
“不要烦恼,”悉达多说,“他在这里。”
卡玛拉望进他的眼里。由于毒性在她的身子里,她觉得说话困难。“你老了,亲爱的,”她说道,“你变得衰老了,但你好像那位没有衣服,满脚都是灰尘,到我花园里来找过我的年轻沙门。你比你离开卡玛斯瓦米(Kamaswami)跟我的时候,更像他。你的眼睛像他的,悉达多。啊,我也老了,老了——你认出了我没有?”
悉达多微笑道:“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卡玛拉,亲爱的。”
卡玛拉指着她的儿子说:“你也认出了他吗?他是你的儿子。”
她的眼睛彷徨,又闭上了。那个男孩开始哭叫。悉达多把他放在膝上,由他哭泣,摸着他的头发。望着孩子的脸庞,他记起了一篇婆罗门的祷告文,那是在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学过的。缓慢地用一种吟哦的声音,他开始把它背诵出来;那些字句从过去和他的童年回到他那里。当他吟诵的时候,孩子安静下来了,又啜泣了一会儿,后来就睡着了。悉达多把他放到华素德伐的床上。华素德伐站在灶边煮饭。悉达多看着他,华素德伐就向他微笑。
“她快死了。”悉达多轻轻地说。华素德伐点点头。从灶里来的反光,映照在他仁慈的脸上。
卡玛拉又恢复了知觉。她的脸上现出痛苦的样子;悉达多从她的嘴上,从她苍白的脸上,看到了痛苦。他安静地、注意地看着,等待,分担她的痛苦。卡玛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目光寻找他的目光。
望着他,她说:“现在我看到你的眼睛也变了。变得很不一样。我怎么认得出你仍然是悉达多?你是悉达多,可是你并不像他。”
悉达多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望进她的眼睛。
“你得到它了吗?”她问,“你找到安宁了吗?”
他微笑着,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
“是的,”她说,“我看到了。我也会找到安宁的。”
“你已经找到了。”悉达多嗫嚅着。
卡玛拉定睛望他。她本来要去朝拜乔达摩,去看那位觉行圆满者的尊容,去得到一些他的安宁。相反地,她却只找到他,那也好,如同她见到另外一位那样地好。她想要告诉他这件事,但她的舌头已不再听从她的指使了。默默地,她看着他,而他看到生命从她的眼里退去。当最后的痛苦满溢而从她的眼睛消去,当最后的颤栗传遍了她的全身时,他就用手指合上她的眼睑。
他坐在那里良久,看着她已死的面孔。好久好久,他看着她的嘴,她那衰老疲乏的嘴以及皱缩的双唇,而回忆起有一次,在他生命的春天,她曾经把她的双唇比做一颗新摘的无花果。好久好久,他注视着那苍白的面孔,看着那疲惫的皱纹,而看到自己的面孔也像那个样子,一样地白,而且也是死的,同时他又看到他和她的面孔,年纪轻轻的,有着朱唇,有着热情的眼睛,而他就被一种目前与当时的存在的感觉所颠倒。在这个时刻,他更敏锐地感觉到:每一生命的不减,每一瞬间的永恒。
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华素德伐已经给他准备了一些饭,但是悉达多没有吃。在养山羊的厩舍里,那两个老人弄平了一些稻草,华素德伐就躺了下去。但是悉达多走到外边,整夜坐在茅屋前面,聆听河水,沉湎于过去,同时受到他的生命的一切时期的影响和围绕。不过,他不时地站起来,走到茅屋门口,听听那男孩是否在睡觉。
清晨一大早,还见不到太阳,华素德伐就从厩舍里出来,走到他朋友那里。
“你没有睡觉。”他说。
“没有,华素德伐,我坐在这里,聆听河水。它告诉了我许多事情,使我充满了许多伟大的思想,有关合一的思想。”
“你受了苦,悉达多,不过,我看忧愁并没有进到你的心里。”
“没有,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我要忧愁?曾是富有和幸福的我,变得更加富有和幸福了。我的儿子还给我了。”
“我也欢迎你的儿子。但是现在,悉达多,我们工作去吧!有好多事要做哩。卡玛拉死在我老婆死去的同一张床上。在我给我老婆堆起火葬柴堆的同一个小丘上,我们也要为卡玛拉堆起火葬的柴堆。”
在男孩还在睡觉的当儿,他们筑起了火葬的柴堆。
[book_title]东方之旅
一
我命中注定要参与一次伟大的经验。因为有幸隶属于盟会,我才获准参加一次独特的旅行。这在当时是多么奇妙!它显得多么辉煌,而如同彗星一般,那么快就被人遗忘,任其名誉扫地。因为这个缘故,我决心把这一次奇异的旅行,设法做个简短的叙述——像这样的旅行,自从雨果和罗曼·罗兰的时代以来,就没有人尝试过。我们的时代是了不起的时代——自世界大战以降的这段期间,动荡而混乱,然而却富裕。对于我的尝试将要遭受到的那些困难,我不认为我存有任何幻想。这些困难是很艰巨的,而且不仅仅是属于主观的性质——虽然光是这些就够受的了。因为我不但不再拥有跟这次旅行有关的那些物证、纪念品、文件和日记,而且自从那时以来,在那些满是灾祸、疾病和悲痛的,已经逝去的困难岁月中,我的一大部分回忆也消失了。由于命运的打击和不断的气馁,我的记忆力跟我对于这些早期鲜明回忆的信心,都受到了损伤。但是除了这些纯粹的个人特征之外,由于我以前对于盟会的誓言,我也受到了阻碍,因为虽然这项誓言准许我把个人的经验,无拘无束地加以传述,它却禁止揭露有关盟会本身的任何事情。尽管盟会似乎长久不见存在,同时我也没有再看到任何盟友,然而世界上的任何威胁利诱也无法勾引我去毁誓。相反地,假定今天或明天,我必须接受军法审判,而在死亡和揭露盟会秘密之间作一抉择,我会欣然地以死亡来保证我对盟会的誓言。
在这里不妨提一下,自从凯泽林伯爵的旅行日记问世以后,又出现了几本书,而那些作者,一半是不知不觉地,但一半也是有意地,造成一种印象,使人觉得他们是盟会的弟兄,而且参加过东方之旅。附带提一下,连奥森道斯基的冒险旅行的记述,都可正正当当地加以同样的怀疑。但是他们都跟盟会和我们的“东方之旅”毫无关系。不管怎样,他们的关系不会多于一小派伪装虔诚的牧师和他们为了特别的恩典与会友资格而提到的救主、使徒,以及圣灵的关系。纵使凯泽林伯爵确实优哉游哉地环游过世界,纵使奥森道斯基确实走过他所描写的国土,他们的旅程也不值得注意,而且也没有发现过新的领域,然而在我们的“东方之旅”的若干阶段,虽然现代旅行的一般辅助物,诸如铁路、轮船、电报、汽车、飞机之类,都被扬弃,我们却渗透到英雄的和奇异的事物里。那是在世界大战之后不久,战败国的信仰处于空幻的不寻常状态中的时候。尽管只有少数的障碍实际被克服,而对于未来的精神病学之研究只有些许的进展,大家却愿意相信超现实的事物。我们当时在亚伯特大帝领导之下,横过月洋到法马格斯达的旅行,或者说蝴蝶岛的发现(离齐盘谷12里格),或者是在鲁迪格墓旁的令人感奋的盟会仪式——这些事情和经验只有一次分派给我们这个时代和地域的人们。
我看我已经碰到了在我的叙述中的最大障碍之一。要是我获准揭露盟会秘密的本质,读者就可能更为了解我们的行动所达到的高峰,及其所属的经验的精神水准。但是一大部分,说不定是样样事情,都将依旧难以置信和不可思议。不过,有一件矛盾的事情必须加以接受,那就是有必要不断地去尝试仿佛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同意悉达多——我们这位来自东方的智友,他有一次说:“文字不能够把思想表达得很好。每件事情都立刻变得有点儿不同,有点儿歪曲,有点儿愚蠢。然而,对于一个人具有价值和智慧的事物,对于另一个人却似乎是毫无意义,这也令我高兴,并且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于在几个世纪以前,我们的盟会会友和历史家就认识了,而且勇敢地面对了这项困难。其中最伟大的,有一位以不朽的诗句把它表达出来:
旅游广远的人常常会看到
与他从前信之为真理者大相径庭的事物
当他在家乡谈起这件事
人们往往一口咬定,说他撒谎
因为冥顽的人们不会相信
他们没有看到和清楚地感觉到的东西
我相信,缺乏经验
将不会怎么信赖我的歌谣
由于我们这一次一度引起数以千计的人们狂喜入迷的旅行正受到宣扬,所以这种无经验也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就是它不但被人遗忘,而且对于它的回忆也被真正的忌讳所限制。历史上有的是类似的例子。我常常觉得,整个的世界史只不过是一本图画书,绘出人类最有力而最无意义的欲望——遗忘欲。借着压抑、隐瞒和嘲笑,每一代不都在抹杀前一代认为的最重要的东西吗?我们不是刚刚体验到,所有的国家都在遗忘、否认、歪曲和摒弃一场漫长、恐怖和怪诞的战争吗?而既然它们有了短暂的喘息,这些同样的国家不都在借着令人激昂的战争小说,设法去回忆几年之前,它们自己所引起和忍受的事情吗?同样地,如今不是被人遗忘,就是成为世人笑柄的我们的盟会,对于它的事迹和忧患的再发现的日子,将会来临,而我的摘记应该会有一点儿小贡献。
东方之旅的特征之一是:虽然盟会在这次旅行当中有十分明确、非常崇高的目标(这些目标都属于机密分类,因此不可传达),然而每一名参与者都可以有他自己的私人目标。的确,他必须要有这种目标,因为没有这种私人目标的人都不包括在内。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虽然显得享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而且是在一面共同的旗帜下奋斗,但是内心都怀着自己所喜爱的童年梦想,作为内在的精力与安慰的来源。会长在准我加入盟会之前,问到我自己对于这次旅行的目标。我的目标很单纯,但有许多盟友给自己定的目标,虽然令我肃然起敬,我却无法充分了解。举个例子,其中的一位是一名寻宝者,而他除了想赢得他称之为“道”的大宝藏之外,什么也不想。还有一位异想天开,想要捕捉某一种他认为具有魔力而他称之为昆达里尼的蛇。我自己的旅程和生命的目标——这从我童年的末期以来,就使我的梦想多彩多姿——是要一睹美丽的法蒂玛公主,而且——如果可能的话——赢得她的爱。
在我有幸加入盟会的时候——那就是说,紧接着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我们的国家充满了救主、先知和门徒,充满了对世界末日的预感或者是对第三王国的降临所怀的希望。
为战争所破灭,由于剥夺和饥饿而陷于绝望之中,对仿佛是徒劳无功的热血和物资的一切牺牲大大地感到幻灭,我们的人民在那个时候受到了许多幻影的诱惑,但也有许多真正的精神上的进步。那时候有酒神舞的社团和再洗礼派,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似乎都指向奇妙和纱罩以外的东西。在那个时候也有一种流传很广的倾向,倾向于印度、古波斯以及其他东方的神秘和崇拜仪式,而这一切给予大部分人的印象是:我们的古老盟会是许多新兴的时尚之一,所以几年之后,它也会部分地被人遗忘、鄙视和谴责。对于这一点,它的忠实信徒都无法争辩。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我的试验年期满之后,我出现在宝座前面的那个时刻。我获悉东方之旅的计划,而在我全心全意地献身于这项计划之后,他们客气地问我:我个人希望从这次进到传说领域的旅行中得到什么。虽然有点儿赧颜,我却坦率而毫不犹豫地向集会的执事们承认,说我衷心希望获准见到法蒂玛公主。主席一边解说这个典故,一边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出准我成为盟会会员的套语。“虔诚的灵魂。”他说,并嘱咐我在信心上要有恒,在危险中要勇敢,而且要爱护我的盟友。在我的试验年当中受到了很好的教导,我就宣了誓,弃绝了尘世和尘世的种种迷信,并在我们的盟会历史上最美丽的几章之一的词句中,让人家替我戴上盟会的戒指。
在地上和空中,在水里和火中
精灵们都屈服于他
他的目光使最狂野的兽类惊骇而驯服
连反基督者都必须敬畏地接近他……
使我大为高兴的是,在获准加入盟会的当儿,我们这些新会员就得到了有关我们的前途的见识。譬如说,在遵照那些官员的指示,加入了遍布全国,正首途参与盟会远征的那些10人小组之一的时候,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盟会的秘密之一。我发觉我参加了到东方的朝圣,表面上仿佛是一次明确而单纯的朝圣——但事实上,以它最广泛的意义来说,这次到东方的远征,不仅是属于我的和现在的;这个由信徒和门徒所构成的行列,一直都在不断地走向东方,走向光明之乡。许多世纪以来,这个行列都在走动,朝着光明和奇迹,而每一分子、每一个小组甚至于连我们全伙及其伟大的朝圣,都只不过是人类,以及朝向东方、朝向家乡的人类精神的永恒奋斗中,川流不息的一波而已。这项知识像一线光明似的穿过我的心上,立刻让我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是我在见习的那一年当中所学到的,而虽然未能够理解它的充分意义,却总是使我大大地感到喜悦。那是诗人诺伐利斯的一句话:“我们到底走向何处?总是家乡!”
同时,我们这一组出发旅行去了。不久,我们遇到了其他的小组,而团结的感觉和共同的目标,给我们带来了与日俱增的幸福。忠于给我们的指示,我们像朝圣者一般地生活,并不利用那些存在于受到金钱、数字和时间所迷惑的世界里,而使生命失尽内涵的设计。机械的设计,诸如铁路、手表之类,主要都归到这个类别。另一项一致遵守的规则,嘱咐我们去访问与我们盟会的古代历史有关的一切地方和协会,并向它们致敬。我们访问和礼敬一路上所遇到的一切圣地和纪念碑、教堂和奉为神圣的墓石,给小礼拜堂和神坛装饰花卉,以歌曲和冥思来荣耀废墟,以音乐和祷告来纪念死者。不信者的嘲弄和困扰,对于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但是也往往有许多教士给我们祝福,邀我们去做客,也有孩子们热烈地加入我们,学会我们的歌曲,并且噙着眼泪给我们送别。老人常常给我们指出被遗忘的纪念碑,或者为我们叙述有关他所在的地区的传说。年轻人常常陪我们走一段路,想要加入盟会。我们给这些人劝告,把见习的最初仪式和做法告知他们。我们觉察到最初的那些奇迹,一部分是由于亲眼目睹,一部分是透过料想不到的叙述和传说。有一天,当我还是个新会员的时候,有人突然提到巨人阿格拉曼在我们领队的帐篷里做客,正在设法说服他们取道非洲,以便解救被摩尔人俘虏的一些盟友。另外一次,我们看到了小妖精,那位沥青制造者,那位安慰者,我们就认为我们应该前往蓝壶。不过,我亲眼看到的第一个惊人的现象,是我们在史拜亨村的地区中,一个半毁的旧教堂停下来祷告和休息的时候,见到的。在这个小教堂唯一没有损坏的墙上画着一幅很大的《圣克利斯多夫图》,而坐在他肩膀上的是小小的,由于年代久远而半褪色的童年救主。那些领队——这有时候是他们的惯例——并不单纯地提议我们应该采取的方向,而邀请我们大家发表意见,因为这个小教堂位于三向路标的地方,我们就有了选择。我们当中只有几个人表达了愿望或提出了忠告,但是有一个人指向左边,急切地要求我们采取这条途径。我们大家当时都默不作声,等候领队的决定。那时候,圣克利斯多夫举起握着又长又粗的棍子的那只手臂,指向我们的弟兄想要去的左边。我们大家都默默地注视着,而领队也不作声地转向左边,沿着这条小径走去。我们大家都欣喜万分地跟着走。
我们在斯华比亚走了没多久,就有一个我们没有加以思索的力量变得显著起来。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们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影响力,却不十分明白究竟它是友善的,还是怀有敌意的。那是王冠守护者的力量,他们自古以来一直保存着那个国度的霍亨斯道芬的记忆和遗产。我不知道我们的领队对它是否知道得更多,也不知道关于它是否有什么指示。我只知道我们从他们那里接到了许多劝诫和警告,譬如在上山前往波芬根的途中,我们遇到了一位须发斑白的老武士。他闭着眼睛,摇摇他那灰白的头,而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又消失不见了。我们的领队注意到这个警告;我们折回去,没有往波芬根走。另一方面,在乌拉赫一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王冠守护者的一名使节出现在我们领队的帐篷里,仿佛是从地下跃出来似的,而且用威胁利诱的手段,企图勾引他们把我们的远征,拿去替斯道芬服务,而真的准备征服西西里。当那些领队坚决地拒绝了这项要求时,他就说他要把一项可怕的诅咒,加在盟会和我们的远征之上。不过我只是报告在我们当中窃窃私语的事情,那些领队自己一个字儿也没提起。然而,似乎可能的是:由于我们跟王冠守护者的不确定关系,才使得我们的盟会,有一段长久的时间,得到了不应得的名声,说它是一个旨在复辟的秘密结社。
有一次,我也有这种经验:看到我的一名同志心怀疑虑。他抛弃了他的誓约,复归于不信。他是我一度非常喜欢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加入东方之行的个人理由是,他想看看先知穆罕默德的棺材;据说,经由这口棺材,他可以借着魔法,自由地升到空中。在我们停留了几天的斯华比亚和阿列曼的那些小镇之一,由于土星和月球的阻挠,使我们前进不得,而这个不幸的人——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显得忧愁和不安——遇到了一位自他求学时代以来,一直念念不忘的从前的老师。这位教师又一次成功地使这个年轻人以不信者的眼光,来看我们的宗旨。在多次访问这位教师以后,有一回这个可怜人在一种可怕的兴奋状态中,带着一张扭曲的面孔回到我们的营地。他在领队的帐篷外边喧嚷,而当队长走出来的时候,他愤怒地向其吼叫,说他已经受够了这永远不会把我们带到东方去的荒唐旅行,说他受够了由于愚蠢的占星术的顾虑而使旅程间断了几天,说他岂只是对于懒散、对于幼稚的漫游、对于繁文缛节的仪式、对于魔法的重视、对于生命与诗的混合,感到厌倦而已;说他要把戒指扔到领队的脚下,告辞而去,搭可靠的火车返回家乡,回到他有用的工作。那是一个丑恶而可悲的场面。我们满怀惭恧,而同时又怜悯这个被误导的人。队长和蔼地聆听他的话,微笑地俯身拾起被丢弃的戒指,而且用一种安详、愉快的声音说话,使得这个大言不惭的人必定感到羞愧。“你已经跟我们说了再见,想要回到铁路,回到常识和有用的工作;你已经跟盟会,跟东方之行说了再见;跟魔法,跟繁文缛节的庆典说了再见;跟诗,说了再见。你已经解除了你的誓约。”
“也解除了缄默的誓约吗?”这个半路脱逃者大叫道。
“是的,也解除了缄默的誓约,”队长回答道,“记住,你曾经发誓对不信者保守盟会的秘密。由于我们看到你已经忘掉了这个秘密,所以你将无法把它传给任何人。”
“我忘掉了某件事!我什么也没忘。”这个年轻人叫起来,但是变得迟疑,而当队长转过身去,退到帐篷里的时候,他就突然很快地跑掉了。
我们感到遗憾,但是那些日子充满了这么多的事件,以至不久我就把他忘了。但是过了一些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我们没有人再想到他的时候,我们听到有一些我们经过的村落和小镇的居民谈论这同一个青年。有一个年轻人(他们正确地把他描述一番,还提起他的名字)曾在那里,到处寻找我们。首先,他说他属于我们,说他在旅途中留到后头,迷了路。然后,他开始啜泣,说他曾经对我们不忠而跑掉,但是现在他觉悟到,在盟会之外,他没法子活下去。他希望,而的确也必须,找到我们,以便跪在领队的面前,乞求宽恕。我们在这里、那里,到处都听到这个故事。不管我们到哪里,这个可怜虫刚才还在那里。我们问队长,他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想法,以及结果会怎样。“我不以为他找得到我们。”队长简短地回答说。他果然没有找到我们。我们没有再见到他。
有一次,当一名领队把我引到密谈中时,我鼓起勇气问他,这个叛教的弟兄到底如何了。我说,毕竟他悔悟前非,而且正在寻找我们;我们应该帮助他赎罪。无疑地,在将来,他会成为盟会最忠贞的一员。这位领队说:“要是他找到路,回到我们这里,我们应该高兴,但是我们无法协助他。他已经使自己很难再有信心。我担心,就算是我们跟他擦肩而过,他也看不见我们,认不出我们;他已经盲目了。光是悔过是无济于事的。恩典并不能以悔恨买到;它根本就不能用买的。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在许多旁人身上:伟大和著名的人士,跟这个年轻人一样地遭遇到相同的命运。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光明有一度为他们照耀;他们看到了光,追随了这颗星,但是后来,理性和世界的嘲弄来到了;接着是怯懦和显然的失败来到了;然后是疲乏与幻灭的来临,因此他们又迷了路,又变得盲目。其中有些人费了他们的余生来寻找我们,但是没法子找到我们。于是他们就告诉世人说,我们的盟会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所以大家不应该受到它的迷惑。另有些人变成了我们的死敌,而且以种种可能的方法,来辱骂和伤害盟会。”
每一次我们在途中遇到另一群盟会的队伍,就有奇妙的欢宴节日。有时候,我们会形成成千甚至于成万的一营。实际上,这趟远征,参与者并不以怎么密集的纵队,朝着同一个方向,按任何固定的次序前进。相反地,众多的团体同时上路,每一群都追随自己的领队和自己的星宿,每一群都随时准备合并成为更大的单位,并且有一段时间隶属于它,但同样地随时准备再度个别起程。有一些人踽踽独行。有时候,每当某种记号或呼唤引诱我去走自己的路的时候,我也单独地行走。
我记得,我们跟一个经过选择的小组一起旅行和扎营好几天。这一组曾经着手从摩尔人的手中,把一些被俘的盟会弟兄以及伊莎伯拉公主解放出来。据说,他们拥有雨果的号角,而且我的朋友——诗人洛雪尔和艺术家克林梭跟保罗·克利——也在他们当中。他们除了非洲和那位被俘的公主之外,别的什么都不谈,而他们的《圣经》就是唐吉诃德的嘉行录。为了向唐吉诃德表示敬意,他们打算取道西班牙。
每当我们遇到了这些团体之一,就参加他们的宴会和祈祷,也邀请他们参加我们的,听听他们的事迹和计划,分手的时候,祝福他们,了解他们,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走我们的。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愿望和内心的秘密欲念,然而他们大家汇在一起,成为一条巨川,彼此相属,分享着相同的虔敬和相同的信念,并且立下了相同的誓约!我遇到了魔术师杰普,他打算在喀什米尔收集他一生的财富;我遇到了男巫柯洛芬,从《痴呆冒险记》中引用他心爱的句子;我遇到了恐怖者路易,他梦想在圣地建橄榄林和蓄奴,他跟安瑟伦挽臂而行——安瑟伦是在追寻童年时代的紫鸢尾;我遇到了而且也爱上了妮侬——以“外国人”知名,黑黑的眼睛在她乌黑的秀发下闪耀。她妒忌法蒂玛,那位我梦寐以求的公主,然而可能她就是法蒂玛本人,我却不知情。我们继续走,就好像从前的朝圣者、帝王和十字军往前走,去释放救主的墓地,或者去研究阿拉伯的魔法一般。西班牙的骑士走过这条路,德国的学者、爱尔兰的僧侣跟法国的诗人也都走过。
我的职业其实只不过是一名小提琴手和说书人,却负责为我们的团体提供音乐。那时候我发现,一段长时间专心致力于细节,是多么地叫我们欢欣,并能增强我们的力量。我不但拉小提琴跟指挥我们的唱诗班,也收集古老的歌谣和圣曲。我替六声和八声撰写经文歌和重唱歌曲,而且教他们练唱。不过,我不想给你们细述这些。
我的好几位同志和领队我都很喜欢,但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后来像里欧那样地盘踞在我的心头,虽然当时他几乎没受到别人的注意。里欧是我们的仆人(他们当然都是自愿的,就跟我们一样)之一。他协助携带行李,而且常奉派去替队长个人服务。这个毫不矫饰的人,身上具有非常令人喜悦,可以谦逊地赢取周遭人们欢心的东西,这让大家都喜爱他。他快活地工作,通常是一边走一边唱歌或吹口哨,除了人家需要就绝对看不到他——实际上,他是一名理想的仆人。再者,所有的动物都依附他。我们差不多总是有这一条狗或那一条狗跟我们在一起,而它们加入我们,是因为里欧的缘故。他曾驯服飞禽,也会把蝴蝶吸引到身边。把他引到东方来的是他的这种欲望:他想得到“所罗门之钥”,好让他能够懂得鸟类的语言。里欧这个仆人以非常单纯而自然的方式工作,亲切得不摆架子,跟我们盟会形形色色的人在一起。盟会的形形色色,无害于本会的价值和真诚,在他们之中却有令人欢欣的事情,也有奇特、严肃和怪诞的事情。使得我的叙述特别困难的,是在我的回忆中的这种悬殊。我已经说过,有时候,我们只以小组前进;有时候,我们集结成为一群,甚至于一个大队;但是有时候,我只跟几个朋友留在一个地区,甚或单独一人,没有帐篷,没有领队,也没有队长。我的故事变得愈加困难,是因为我们的漫游不但穿过“空间”,而且也穿过“时间”。我们朝东而行,但是我们也旅行到中古时代和黄金时代;我们流浪穿过意大利和瑞士,但偶尔我们也在第10世纪度过一夜,跟那些族长和小神仙住在一起。在我单独留下来的时候,我常常再度找到我自己的过去中的地方和人们。我跟我以前的未婚妻,沿着上莱茵的森林边缘漫步;跟我青春时代的朋友们,在杜宾根、巴塞尔和佛罗伦萨喧闹取乐;要不然就是回到孩提时代,跟同学们去捕捉蝴蝶或者观察水獭;再不然就是我的同伴是由我的书本中的那些亲爱的角色所构成:艾曼索和巴西法,威提柯或歌尔蒙跟我并辔而行——或者是山柯,潘札,或者是我们在巴米基第斯家做客。当我找到了路,回到我们在某一个山谷里的队伍去,听到盟会的歌曲,而且在领队的帐篷边扎营的时候,我立刻明白:我到童年时代的游历,以及我跟山柯的并辔驰骋,其实本质上都属于这一次的旅行,因为我们的目标不只是东方,或者不如说东方不仅是一块国土和地理上的概念,而且也是灵魂的家乡和青春。它是处处皆在而又处处不在,它是一切时间的联合。不过,我只有片刻的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我当时的极大幸福,原因就在其中。后来,当我又失去这种幸福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了解这些关联,却没有从中获得丝毫的益处或慰藉。当某件珍贵而无可挽回的东西失去的时候,我们都有如梦初醒的感觉。就我来说,这种感觉是出奇地正确,因为我的幸福,跟梦中的幸福一样,的确是源自相同的秘密;它源于自由自在地去同时体验每一件可以想象的事情,去随意地交换外在与内在,去搬动时空,如同搬动剧院中的布景一般。当我们这些盟会弟兄不用汽车和轮船而走遍全世界,当我们以信心征服了受到战火蹂躏的世界而把它变成乐园的时候,我们富有创意地把过去、未来和虚构的事物,带到目前的这个时刻中来。
一次又一次地,在斯华比亚,在波登湖,在瑞士,在每一个地方,我们都遇到了了解我们的人,或者是以某种方式来感谢我们、我们的盟会和我们的东方之旅的存在的人。在苏黎世的电车道和银行之间,我们偶然见到了诺亚的方舟,由几条老狗护卫着。这些狗都有相同的名字,全由汉斯·C.勇敢地引导,横渡平静时期的浅水,到诺亚的后裔,到艺术之友那里去。我们到了温特瑟,下行进到史各克林的“魔橱”;我们在中国庙做客,在那里,香炉在青铜的马札神像底下闪耀,黑王配着寺庙的震动锣声,吹起优美的笛子。在太阳山的山麓,我们无意中找到了素扬马利——暹罗王的一块属地——在那里,在石雕和铜铸的佛像当中,我们以感恩的客人身份,祭酒上香。
最美妙的经验之一是盟会在布连加登的庆祝会。在那里,魔圈紧紧地环绕着我们。受到了堡主麦克斯和提利的接待,在巍然的大厅中,我们聆听奥斯马用大钢琴弹奏莫扎特的音乐。我们发现地上都被鹦鹉和别的会说话的飞禽盘踞着。我们听到小仙子阿米坦在泉水那里歌唱。在亨利·冯·奥夫特丁根的亲爱的容颜旁边,占星家龙古斯点着他那头发飞散的笨重的头。在花园里,孔雀叽叽喳喳的,路易跟穿靴猫用西班牙语交谈,而漠斯·雷森,在窥视了人生的化妆游戏之后,浑身抖颤,立誓要去朝拜查理大帝的陵寝。这是我们旅程中的胜利时期之一,我们把魔波带在身边,它涤净了一切。当地人双膝落地向美丽致敬,堡主赋诗叙述我们的夜间活动。来自森林的动物挨着城墙潜伏,而在河里,闪烁的鱼群活跃地游动,人们用饼和酒来饲喂它们。
这些真正值得叙述的经验当中,最好的是反映出它的精神的那些。我对于这些经验的描写显得不高明,或许还显得愚蠢,但是在布连加登参加过庆祝会的每一个人,都会证实每一项细节,并且拿成百的更为美丽的细节来补充。我将永远记得,那些孔雀的尾巴如何在月华初升的高大林木间闪闪发光,而在有荫的岸上,出水的美人鱼如何在岩石间露出清新和银白的色泽;唐吉诃德如何独自一人,伫立在泉水边的栗树下,第一次守夜,而罗马烟火的最后一片火星如此柔和地在月光中散落到城堡的角楼上;还有我的同事巴布罗,装饰着玫瑰花,向姑娘们吹奏波斯芦笛。咳,我们有谁曾经想到魔圈会这么快就破了!有谁想到几乎我们大家——我也一样,连我在内——竟然又在以地图标出的现实的无声沙漠中,失去了自我,就像公务员和店铺的伙计,在一场宴会或星期日郊游之后,又一次使自己适应每日的业务生活一般!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人会想到这种事情。从布连加登城堡的角楼上,丁香花的芳馨进到我的卧房里。我听到河水在树林那边流动。我在深夜里爬出窗口,由于幸福和憧憬而陶醉。我偷偷地从守卫的武士和那些酣眠中的宾客身旁经过,走到下面的河岸,到流水边,到那些白皙、闪耀的美人鱼那里。她们把我带下去,进到她们家的凉爽而充满月色的水晶世界,在那里,她们从珠宝室中拿出一些王冠和金链子,如梦一般地把玩。我觉得好像我在那亮晶晶的深渊里,度过了好几个月,而当我出来,游向岸边,浑身发冷的时候,还可以听到巴布罗的芦笛从远远的花园里传来,月亮也依旧在高空。我看见里欧跟两只白色的狮子狗玩耍,他那聪明的、孩子气的脸庞发射出幸福的光辉。我发现龙古斯坐在林子里。他正在膝盖上的一本羊皮纸的书里头,写着希腊字和希伯来字;一条一条的龙从字母当中飞出来,彩色的蛇也竖起了身子。他没有看我;他继续画画,专神贯注于他的彩色蛇书。有一段长时间,我的眼光越过他那弯下来的肩膀,俯视那本书。我看到龙蛇从他的笔迹中出现,在周围盘旋,而悄悄地消失在黑暗的树林里。“龙古斯,”我轻轻叫他,“亲爱的朋友!”他没有听到我,我的世界离他的太远了。另外一边,在那照耀着月光的树林下,安瑟伦手里拿着一朵鸢尾在徘徊。沉湎于思想中的他,对着那朵花的紫色花萼瞪眼微笑。
在我们的旅途当中,有一件我看到了好几次却没有充分思考的事情,在布连加登的那些日子里,又使我加深印象——奇异而颇为痛苦的。我们当中有许多艺术家、画家、音乐家和诗人。热情的克林梭、无休止的雨果·沃尔夫、沉默寡言的洛雪尔,还有活泼的布连达诺都在场——但是不管这些艺术家的人格多么生气蓬勃,多么可爱,他们想象中的人物却毫无例外地比这些诗人和创造者自己,要更加活跃,更加美丽,更加幸福,也的确更加优雅,更加真实。巴布罗拿着笛子坐在那里,浸浴在迷人的天真和欢喜之中,但是他的诗人却像影子似的溜到河岸,在月光下显得半透明,去寻求孤独。霍夫曼踉踉跄跄的,喝得相当醉,在宾客之间跑来跑去,话说得很多,矮小,有如小精灵一般。而他,跟他们大家一样,也只是一半真实,一半在那里,不十分牢靠,不十分真切。同时,档案管理人林赫斯特,扮演群龙玩儿,不断地喷火吐气,像一辆汽车似的。我问仆人里欧,为什么艺术家有时候显得只是半活而已,而他们的创作物却似乎这么无可争辩地活生生。里欧看看我,对我的问题感到讶异。然后,他放开抱在怀里的狮子狗,说道:“跟做母亲的恰好一样。当她们生了子女,给他们哺乳,给他们美丽和力量,她们自己就变得看不见,而且没有人再问起她们。”
“但这是可悲的。”我说道,其实对于这件事情我并没有过许多思考。
“我不以为这比其他的一切事情来得可悲,”里欧说,“也许那是可悲的,但却也美丽。法则规定它得这样。”
“法则?”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法则,里欧?”
“服务的法则。想长寿的人必须服务,但是想统驭的人却不长寿。”
“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抢着要统驭?”
“因为他们不懂。生为主人的为数不多,他们保持快乐和健康。但是其他借着努力才成为主人的那些人,结果是落得一无所有。”
“什么是落得一无所有,里欧?”
“譬如说,落得住在疗养院里。”
我对于这句话没什么了解,然而这些字却留在我的记忆里,使我觉得这个里欧晓得各种各样的事情,觉得他比这些表面上是他的主人的我们,也许还要懂得多。
二
关于是什么原因,使得我们的忠实朋友里欧,决定在莫比欧·茵菲里欧的危险峡谷中离开我们,参与这次难忘的旅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是在很晚以后,我才开始稍为疑心和检讨这件事情的境遇与更深的意义。这个显得是偶然而实际上是极为重要的事件——里欧的失踪——也似乎绝不是一件意外,而是连锁事件中的一环,透过这个连锁,永恒的敌人想尽办法要给我们的事业带来灾祸。在那个凉爽的秋晨,当我们发现仆人里欧不见了,而我们对于他的一切搜索依然是徒劳无功的时候,我的确不是唯一头一次感到大祸即将临头而命运虎视眈眈的人。
不过,这就是当时的情况。在我们大胆地横越半个欧洲和中世纪的一部分之后,我们在一个很狭窄的岩谷——意大利边界的一个野山谷——扎营,并寻找莫名其妙地失了踪的里欧。我们寻找他愈久,我们寻获他的希望在白天当中愈变得渺茫,我们愈是受到这种想法的压抑,认为这不单是我们的仆人当中一个受人欢迎、令人快活的人的问题——他不是遭到意外,要不然就是逃之夭夭,或者是被敌人虏获——而且是麻烦的开始,是一阵将肆虐在我们头上的暴风雨的初兆。我们花了整天的时间,一直到暮色沉沉,去寻找里欧,整个峡谷都搜索过了。虽然这些努力使我们疲乏,并且有一种无望和徒劳之感在我们当中产生,但奇怪而可怕的是:失踪仆人的重要性似乎与时俱增,而且我们的损失也引起了困难。不但是每一位朝圣者,更不用说全体职员,都为这个英俊、快活而听话的青年担忧,而且他的失去变得愈确定,他似乎也愈不可缺少。没有了里欧,没有了他那英俊的脸庞,他的好脾气和他的歌声,没有了他对于我们伟大事业所怀的热忱,这项事业本身似乎就神秘地失去了意义。至少,那是它影响到我们的方式。尽管在旅程的前几个月当中有一切的紧张和许多小幻灭,我却从来没有过一刻内在的软弱和严重的怀疑。没有一位成功的将军,飞往埃及的燕群中没有一只鸟儿,能比在这次旅程中的我,对于他的目标、他的使命、他的行动和期望的正当性,感到更有把握的。但是现在,在这个不祥的地方,当我继续在蔚蓝和金黄10月的整个日子里,听到我们的步哨的呼叫和信号,而愈来愈兴奋地一再期待报告的来临,却只是大失所望和凝视着困惑的面孔的时候,我头一次感到忧愁和怀疑。这些感觉变得愈强烈,我似乎也愈明白:不但是我对于再找到里欧已失去信心,而且样样事情现在都仿佛变得不可靠和令人疑虑。每一件事情的价值和意义都受到了威胁:我们的友谊,我们的信心,我们的誓言,我们的东方之旅,我们的整个人生。
纵使我误以为我们大家都有这些感觉,的确,纵使我对于实际上在很晚以后才经验到而谬误地归咎于那一天的我自己的情感和内在的经验,以及许多事情,后来我也弄错了,但不管怎样,还有关于里欧的行囊的这件古怪的事实。撇开一切个人的情绪不谈,这实际上相当离奇古怪,而且也是与日俱增的烦恼的来源。甚至于在莫比欧峡谷的这一天,甚至于在我们急切地寻找失踪的人的当儿,首先是一个人,接着是另外一个人,失去了行囊中的某件重要东西,某件不可缺少的东西,却到处都找不到。显然每一件失去的东西必定是在里欧的行囊里,虽然里欧跟我们其余人一样,只背着平常的亚麻布的行军粮袋——只不过是大约三十袋当中的一袋——但似乎在这个失去了的袋子里,装有一切我们在旅程中所携带的真正重要的东西。虽然这是一个有名的人性弱点,就是一件东西在不见的时候,价值就被夸大,而且似乎比我们所拥有的东西更不可或缺;虽然在莫比欧峡谷使我们感到这么困扰的许多物品的丧失,事实上后来都再出现了,或者终于证明并非如此不可或缺——但是,尽管如此,不幸的是在当时,我们以十分合理的惊骇,真的证实了一连串极为重要的东西的失落。
进一步的异常与古怪的事情是这样的:失落的物件,不管它们后来有没有再出现,都逐渐地现出了它们的重要性,而渐渐地,相信是失落了的一切东西——这些东西我们曾经如此荒唐地怀念,而且谬误地给予这么多的重要性——又在我们的贮藏物中出现了。为了在这里清清楚楚地交代何者为真实却又全然费解,就必须说到,在我们以后的旅程当中,所有失落的工具、贵重物品、纸牌和文件,都似乎是不可或缺的,这真使我们丢脸。老实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似乎在扩张自己全部的想象力,使自己相信那些损失是骇人的、无法替换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在努力构想,认为他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失去,而加以悲悼。有的人认为是护照,有的人认为是地图,又有的人认为是开给哈利发的信用状;有的人认为是这件东西,有的人认为是那件东西。而虽然到后来,相信已经失落的物品,显然不是根本没有失落,就是不重要或可有可无,但是仍然有一件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一件无比重要,绝对基本而不可或缺的文件——是真的无可争辩地失落了。但是现在对于这份跟仆人里欧同时失踪的文件,是否曾经真正地在我们的行囊里,大家都徒然地交换意见。对于这份文件的伟大价值和它无可替换的遗失,大家都完全同意,然而我们当中没有几个人(连我自己在内)能够确定地宣称我们曾经携带这份文件旅行。有一个人断言:有一份类似的文件的确曾经放在里欧的亚麻布袋子里;这根本不是原来的文件,而只是一份副本。别的人则宣称:我们从来无意在旅途中携带该文件本身或一份副本,因为这将使我们旅行的整个意义成为笑柄。这导致了热烈的争论,而更进一步地证明:对于原件的下落,大家有种种完全冲突的意见(我们是否只有副本以及我们是否把它遗失了,这一点并不重要)。据称该文件是存放在凯甫豪泽的政府里。另一个人说:不,它是放在盛着我们已故的大师的骨灰缸里埋掉了。又有一个人说:胡扯,盟会的文件是由大师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原始文字起草的,而且照他的嘱咐,与他的尸体一起焚化了。查询原来的文件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大师去世以后,就不可能有人会读它了。不过的确有必要去确定原件的4种(有些人说6种)译本在哪里——这些都是大师在世时,在他的督导下完成的。据说有中文、希腊文、希伯来文和拉丁文的译本存在,而且是存放在4个古老的京城里。许多别的意见和看法都提出来了;有许多人固执己见,其他的人则先相信一种议论,接着又相信另一种相反的议论,然后又很快地改变主意。总之,从那时候起,虽然伟大的观念仍然使我们聚在一起,但是在我们的团体中,确信和统一已不再存在。
我多么清楚地记得那些初次的争论!这些争论,在我们一向是完全团结的盟会,是多么新奇而闻所未闻。争论是以尊重和礼貌进行的——至少是在开始的时候。起初既没有引起猛烈的冲突,也没有引起对于个人的谴责或侮辱——起初我们仍然是世界上的一个不可分离的、统一的兄弟会。我还听得见他们的声音,我还看得到首先进行争辩的营地所在。我看见金黄色的秋叶在那些异常严肃的面孔当中,落到这儿、那儿。我看见有一个人跪下一膝,另外一个人躺在一顶帽子上。我聆听着,愈来愈感到痛苦和恐惧,但在这一切的意见交换当中,我的内心对于我的信念有十分的把握——令人伤心的把握。那就是:原来的、道地的文件曾经放在里欧的袋子里,而且跟他一起消失不见了。不管这个信念多么暗淡,它还是一种信念。它是一项坚定的信心而且使我感到确定。在那个时候,我真的在想:我很愿意拿这个信念跟一个比较有希望的信念交换。到后来,当我失去了这个可悲的信念,而轻易地受到五花八门的意见所影响的时候,我才觉悟到我在我的信念中所拥有的东西。
我知道这个故事不能以这种方式来叙述。但是这篇有关独特的一次旅行,有关独特的一次心灵的团契,有关这么奇妙崇高的精神生活的故事,要怎样才能加以叙述呢?身为我们团体的最后残存者之一,我非常乐意把我们的伟大宗旨的一些记录保留下来。我觉得好像是查理大帝的一位骑士的硕果仅存的老仆人,想起了一连串动人的事业和奇迹。如果他没有成功地借着文字或图画、故事或歌谣,把其中的一些传给后代,那么那些形象和回忆就会随着他一同湮没。但要用什么办法才有可能叙述东方之旅的故事呢?我不知道,这第一次的努力,这以最好的意向开始的尝试,已经把我引到无边无际与不可思议之中。我只不过想设法描写留在我的记忆中的,有关我们的东方之旅的事件经过和个别细节而已。好像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了。而现在,几乎还没有叙述到什么,我就被一件我原来压根儿就没想到的小插曲阻碍了。这个插曲就是里欧的失踪。我双手拿着的不是一块织品,而是一包千头万绪的打了结的线。就算每一根线,一旦加以整理而轻轻拉动的时候,没有在手指间变得极为脆弱而断裂,要把这些线解开拉直,也要忙坏好几百只手,花费好几年工夫。
我想每一位历史学家,在他动手去记录某一个时期的事件而想要诚心地加以描绘的时候,都会受到类似的影响。事件的中心在哪里?这些事件所环绕并使事件连贯的共同观点在哪里?为了让诸如连贯、因果关系之类的东西,让某种意义得以产生,并可以以某种方式加以叙述,历史学家就必须发明一些单位——一名英雄,一个国家,一种观念——而且他必须使实际发生在无名人物身上的事情发生在这个杜撰的单位上头。
要连贯地叙述一些已经实际发生并且获得证实的事件倘若是这么困难,我的情形就要更困难得多了,因为每一件事情,只要我一加以缜密的考虑,就变得很有问题。每一件事情都溜跑而瓦解,就好像我们的团体——世界上最坚强的——能够瓦解一般。没有一个单位,没有一个中心,没有一个点,可以让轮子来回转。
我们的东方之旅和我们的盟会——我们团体的基础——一直是我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事物,的确是唯一重要的事物。跟它相比,我自己个人的生命就显得微不足道。而现在我想要抓紧和描写这件最重要的事情,或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每一件事情就只不过是一团曾经反映在某件东西上头的支离破碎的图片。这件东西就是我,而这个自我——这面镜子——只要我对它凝视,就证明只不过是一面镜片的最上面的外层而已。我收起笔来,衷心希望明天或改天继续下去,或不如重新开始,但是在我的打算和希望的背后,在我想要叙述我们的故事的惊人的冲劲后面,总是有一种可怕的疑惑。这是在莫比欧山谷寻找里欧时所产生的疑惑。这个疑惑不只是问这个问题:“你的故事能够加以叙述吗?”它也问这个问题:“这件事真的有可能体验过吗?”我们想到参加世界大战的人的例子。虽然他们绝不缺乏事实和经过证明的故事,但有时候也必定怀有同样的疑惑。
三
自从我写了前面那些文字以后,我一再地考虑我的计划,设法找出一条脱离困难的路子,但我没有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我仍然遭遇到混乱。但我发誓过不屈服,而在我发这个誓的当儿,有一个快乐的回忆,像一线阳光似的,掠过我的心头。我觉得,这跟我们开始远征的时候,我所感觉到的类似——十分的类似。当时我们也在从事显得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时我们显然也是在黑暗中旅行,不知道我们的方向,连最渺小的前途也没有。然而,在我们的心中,有某件比真实或可能性更坚强的东西,那就是对于我们的行动的意义和必要,所具有的信念。回想到这个情感,我就战栗,而在这幸福的战栗的当儿,每件事情都变得清晰,每件事情仿佛又可能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决心运用我的意志。纵使我必须重新开始我这篇困难的故事十次、一百次,而总是走到同一条死巷,我也愿意重新开始一百次。如果我无法再把这些图片集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我就要尽可能忠实地提出每一个断片。而就现在仍然可能的,我要留意到我们的伟大时期的第一原则,永远不依赖理智,也不让自己为理智所挫败,永远要知道:信心比所谓真实更强。
同时,我的确做了一次衷心的尝试,以切合实际和通情达理的方式,来接近我的目标。我去探望一位住在木镇,担任报馆编辑的年轻时代的朋友。他叫路卡斯。他参加过世界大战,而且出版了一本销路很广的有关大战的书。路卡斯亲切地接待我。他显然高兴看到一位从前的同窗。我跟他长谈了两次。
我设法使他了解我的处境。我蔑视一切的回避。我坦白告诉他:我曾经参加他一定也听说过的那项伟大的事业——所谓“东方之旅”,或是盟会的远征,或不管当时大家怎么称呼。啊,是的,他嘲讽地微笑,他当然记得。在他的朋友圈子里,这个奇异的插曲多半被叫做——也许有点儿不恭敬——“孩子们的十字军”。这项运动在他的圈子里并不十分受到重视。它的确曾被拿来跟某种通神运动或兄弟会相比。尽管如此,他们对这项事业的间歇性成功还是感到很惊讶。他们相当尊敬地读到穿过上斯华比亚的勇敢旅行,读到在布连加登的胜利、台新山村的降服,而且有时候感到诧异:这项运动是否愿意为共和政府服务。后来,的确这件事情显然是销声匿迹了。以前的领袖有几位离开了这项运动;的确,在某一方面,他们似乎以此为耻而不再想去记住它。关于它的消息传布得很少,而且总是矛盾得出奇,因此这整个事情,跟战后那几年这么多的古怪的政治、宗教和艺术的运动一样,只被当做记录而束之高阁,为人所遗忘了。在那个时候,有这么多的先知崛起,有这么多怀着救世希望的秘密结社出现,然后又消失不见,不留痕迹。
他的观点很清楚,那是一个用意良善的怀疑者的观点。其他听过这个故事,但没有参加过的人,也许对于盟会和“东方之旅”都会有同样的想法。说服路卡斯并不是我的事,但我给了他一些正确的情报。譬如说,我们的盟会绝不是战后那几年的衍生物,而是延伸到整个世界史的一个团体,有时候当然是潜伏在底下,却连绵不断,甚至于连世界大战的若干面,也只不过是我们的盟会史上的几个阶段而已;再说,左罗阿斯脱、老子、柏拉图、赞诺芬、毕达格拉斯、阿伯图·马格纳、唐吉诃德、崔斯川·商地、诺伐利斯和波特莱尔,都是我们盟会的共同创立者和弟兄。他以我所料到的那种方式露出微笑。
“唔,”我说,“我到这里来不是要教导你,而是要向你请教。我有写作的热烈欲望,也许不是写一本盟会的历史(甚至于连装备精良的一整队学者也不配做这件事),而是要十分简单地说出我们的旅行故事。但甚至于在接近主题方面,我都不十分成功。这不是文学才气的问题——才气我想我是有的。再说,在这方面我并没有什么野心。不,那是因为我经验过一次的这种真实,以及我那些同志,都不再存在,而虽然对于它的回忆,是我所拥有的回忆当中最宝贵、最鲜明的,它们却似乎都这么遥远。它们是由这么不同的料子做成的,以至仿佛它们是源自别的星球和其他的纪年,也仿佛它们是狂妄的梦想似的。”
“这我能够了解!”路卡斯急切地叫起来。我们的交谈只不过刚刚引起他的兴趣,“我多么了解!那正是我的战争经验影响我的方式。我认为我曾经栩栩如生地体验到它们,我满怀它们的形象,几乎多得要爆炸了。在我的脑子里的那卷胶片似乎有好几英里长。但当我坐到案前、椅上或桌旁的时候,被夷为平地的村庄和森林,由猛烈的轰击所产生的大地的震颤,污秽与伟大、恐惧和英勇、撕裂的肚子和头颅、怕死和冷酷的这些凝聚,都无限地遥远,都只是一场梦,与任何事情无关,也无法作真正的构想。你知道,尽管如此,我最后还是写了我的战争书。这本书现在有很多人阅读和讨论。但是你可知道,我认为十本像那样的书,每一本都比我的要好上十倍,而且更为生动,但要是最正经的读者自己没有体验到战争,就无法把战争的任何真相传达给他。有经验的人并不太多。甚至于连那些参加过大战的人,也好久没有体验到战争了。假如有很多人真正体验过的话——他们又把它忘了。除了渴望体验一件事情以外,人们也许没有比遗忘更为强烈的渴望了。”
他沉默了,面露困惑之色而沉湎于冥思之中。他的话证实了我自己的经验和想法。
过了一会儿,我小心问他:“那么你怎么可能写出那本书呢?”
他想了一下,从思考中回来。“只有我可能做到,”他说道,“因为那是必要的。我要是不写那本书,就会陷入绝望。那是把我从空虚、混乱和自杀当中拯救出来的唯一方法。那本书是在这种压力下写出来的,而且给我带来了预期的治疗,只因为不管是好是坏,书总是写了。只有这件事才算数。在写作的时候,我根本无须想到任何别的读者,而只要想到我自己,或顶多也不过是在这里那里,想到另一位亲密的战友。当时我的确从没有想到那些残存者,而总是想到那些阵亡的人。在写书的时候,我仿佛是精神恍惚或疯狂似的,被三四个断腿失臂的人所包围——那本书就是这样子产生的。”
突然他说——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的结束:“对不起,我不能再说了,一个字也不行。我不能,我不愿。再见。”
他推我出去。
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又从容自如了,面带同样嘲讽的微笑,不过对于我的问题似乎一本正经,而且也完全了解我的问题。他给我一些建议,但是对我似乎没有多大用处。在这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谈话结束时,他几乎满不在乎地跟我说:“听哪,你不停地回到有关仆人里欧的那个插曲。这我可不喜欢。它似乎妨碍到你。使你自己自由吧,把里欧抛开。他似乎正在成为一个固定观念。”
我想回答他说:没有固定观念,一个人就写不出书来。但是他以这个十分意外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他真的叫做里欧吗?”
我的额头冒着汗。
“是的,”我说,“当然他叫做里欧。”
“那是他的教名吗?”
我支支吾吾:“不,他的教名是——是——我记不起来了。我忘了。里欧是他的姓。大家都这么叫他。”
我还在说话的时候,路卡斯已经从写字台上抓起了一本厚厚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着。他以惊人的速度找出来,用指头按在书上打开的一页的一个地方。那是一本通讯录,而他手指按着的地方,名字是里欧。
“看吧,”他笑道,“我们已经有一个里欧了。安德烈·里欧,塞勒格拉本69号甲。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名字,也许这个人知道一些有关你的里欧的事情。去看看他吧,说不定他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敢说。失陪了,我的时间有限。见到你真是高兴。”
在我顺手关门的当儿,我由于惊愕和兴奋而摇晃。他是对的。我无法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就在同一天,我到塞勒格拉本去,寻找安德烈·里欧的房子,并打听有关他的事情。他住在三楼的一个房间。在星期日和晚上,他有时候在家;白天,他去工作。我探听他的职业。他们说他干这干那,以及别的。他会修指甲,治疗手足病和按摩。他也制造油膏和草药。在不景气的时候,没什么事可做,他有时也以驯狗和剪狗毛为业。我走开的时候,决定最好还是不要去拜访这个人,或者无论如何,不要告诉他我的来意。不过,我非常好奇,想去见他。因此,在以后几天,当我经常散步的时候,就注视那间房子。今天我也要去,因为一直到现在,我还没能面对面地见到安德烈·里欧。
啊,这整个事情使我绝望,然而也使我快乐,或者不如说是兴奋和急切。它再一次赋予我自己和我的生命以重要性,这一向都是很缺乏的。
执业的医生和心理学家把人类的一切行为归之于自私的欲望,这可能是对的。的确,我看不出一个为一个项目的服务付出一生,忽视了自己的快乐和福利,并为任何事情牺牲一切的人,他的行动真的跟一个贩卖奴隶或买卖军火,而把收入挥霍在寻欢作乐上的人,有什么相同。但无疑地,要是跟这样的一位心理学家争辩,我会立刻一败涂地,因为,当然啦,心理学家永远是获得胜利的人。就拿跟我有关的来说,他们可能是对的。那么说,我认为美好的一切别的事物,为了它们我作了许多牺牲,都只不过是我的自私的欲望而已。的确,每一天,我看到我的自私,在我想写“东方之旅”的某种历史的计划当中,愈来愈清楚。起初,我觉得我正在以崇高的目的为名而从事一项辛苦的工作,但是我愈来愈明白,在叙述我的旅行的时候,我只不过跟路卡斯先生写他的战争书一样,抱着相同的目的,那就是使我的生命有意义,并以此来拯救生命。
要是我看得见路就好了!要是我能够再往前走一步就好了。
“把里欧抛开吧!使你自己摆脱掉里欧!”路卡斯跟我说。我倒不如抛开我的头颅或肚子,来摆脱掉它们!
亲爱的上帝啊,帮我一点儿忙吧。
四
如今样样事情似乎又不同了。我还不知道这是不是已在我的困难中帮了我的忙。但是我有了一次经验,某一件我从未料到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不,我不是真正地料到了它,我不是在期待、盼望和真正地担心它吗?不错,是这样。然而它依旧是够奇异,够不可思议的。
我经常到塞勒格拉本去,去了二十次或者还要多,都是在我认为有利的时候去,而且往往都是漫步走过69号甲,心里老是在想:“我要再试一次。要是里面一无所有的话,我就不再来了。”但是我一再地去,而在前天,我的愿望实现了。啊,那是何等的满足!
当我走近那栋房子的时候——它那灰绿色灰泥中的每一道罅隙和裂缝,我现在都知道——我听见有人用口哨吹出一支小调或是舞曲,一支流行的曲子,从上面的窗子传出来。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我倾耳谛听。那个调子激起了我的回忆,而一些蛰伏的往事也涌到了眼前。音乐是平凡的,但是吹的口哨异常美妙,带着柔和而悦耳的音符,纯得出奇,有如鸟鸣一般地愉快、一般地自然。我伫立倾听,陶醉了,同时又奇异地感动了,却别无所思。要是我有所思的话,那也许是在想:能够吹得出那样子的口哨的,必定是个很快乐、很亲切的人。有好几分钟之久,我站在那里,生了根,聆听着。一个满脸病容的老头儿走过去。他看到我站着,也倾听起来,只听了片刻,就对我会心地微笑,走开了。他那漂亮远视的老人目光仿佛在说:“你留在那里吧,像那种口哨不是每天都听得到的。”那个老头儿的目光使我高兴起来。他走了,我感到遗憾。不过,我同时立刻晓得:这个哨音是我一切愿望的实现,而吹口哨的人必定是里欧。
天色愈来愈暗,但是还没有一家窗口有灯光。那个调子和它那简单的变化,已经结束了。有的是沉寂。“他现在会在上面弄个灯。”我想,但是每样东西都还在黑暗里。然后我听到楼上有一扇门打开了,不久我也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房子的门打开了,有人走出来。他走路就跟他吹口哨一样,轻盈愉快,却稳定,健康而年轻。那是一个瘦削,没戴帽子的男人,不很高。他走到那里,我的感觉就变得确定了。那是里欧,不只是来自通讯录的里欧,而且是里欧本人——我们亲爱的旅伴和仆人里欧。十几年前,他的失踪曾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的忧虑和困惑。在我喜悦和惊讶的当初,我差点儿跟他打招呼。然后我才想到:在东方之旅的途中,我也常常听到他吹口哨。它们的调调儿跟先前的相似,然而我听起来却出奇地不同!一阵怅然之感来到我身上,有如一把刀戳到心里头似的:啊,自从那时以来,样样事情都多么地不同,那天空、大气、季节、梦想、睡眠、白天和夜晚!只要回忆到往事,一声口哨和一声熟悉的脚步的节奏,就能够这么深切地感动我,并给我这么多的快乐和痛苦。这时候我发现,样样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有了多么巨大和可怕的改变!
那个人走过我的身边,他那无遮蔽的头,柔软而宁静地搁在他那无遮蔽的颈子上,出现在开领的蓝衬衫顶端。那个形影沿着渐暗的巷子,自在而快活地走动,由于穿了薄凉鞋或运动鞋,几乎听不见声音。我尾随着他,但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向。我如何能够不尾随他!他走下小巷,虽然他的脚步轻盈,不费力又年轻,却也跟黄昏相配合。它跟暮色同一性质,跟那个时刻,跟来自城中心的低低的声音,跟刚刚开始显现的头一批半明的灯光,既友好又一致。
他在圣保罗大门转进了小公园,消失在高而圆的树丛里。我匆匆赶上去,免得失去了他。他又出现了,慢慢地沿着丁香花丛和刺槐漫步。小径分为两条,穿过小树林。在草地边缘有几条长凳子。在树下的地方天色已暗。里欧经过第一条长凳,有一对情侣坐在那里。第二条长凳是空着的。他坐下来,倚着长凳,头往后压,有一段时间仰望着树叶和云彩。然后,他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而圆的金属盒子,把它放在身边的凳子上,扭开盖子,慢慢地开始从盒子里拿出东西塞到嘴里,愉快地吃着。同时,我走到入口,又折回树林去,然后我走近他的凳子,坐到另一端。他抬起头来,以清澈的灰色眼睛凝视着我,并继续吃东西。他吃的是干果,几粒梅干,一半是杏。他用两根手指头一粒又一粒地夹起来,稍为压捏一下,就放到嘴里,愉快地嚼个老半天。他吃了好久才把最后一粒吃完。然后他把盒子盖起来收拾好,往后倚,舒展双腿。我现在才看到,他的布鞋的鞋底是用绳子编织成的。
“今晚会下雨。”他突然说,我不知道是跟我说呢,还是跟他自己说。
“不错,看起来好像会下雨。”我说。有点儿困窘,因为他还没有认出我的形影和步态,很可能——而且我几乎可以确定——他现在会由我的声音认出我来。
但是不,他根本没认出我,连我的声音都没认出,因为这是我的第一个心愿,所以使我大失所望。他没有认出我。虽然他10年后还是那个老样子,而且显然一点儿也没老,我却大不相同,不同到令人忧戚。
“你的口哨吹得很好,”我说,“我早先在塞勒格拉本听到你吹口哨,使我很高兴。我从前是个音乐家。”
“噢,你是!”他亲切地说,“那是个大行业。你放弃了吗?”
“是的,目前放弃了。我连小提琴都卖掉了。”
“是吗?多可惜!你有困难吗——我是说,你挨饿吗?我家里还有一些东西吃。我的皮包里也有一点儿钱。”
“啊,不,”我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环境相当不错。我所拥有的,比我所需要的,还要多。不过,我要谢谢你,你实在太好了。这样仁慈的人是难得碰到的。”
“你这么想吗?嗯,也许!人往往很奇怪。你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是吗?为什么?”
“唔,因为你有足够的钱,却把小提琴卖掉了。你不再喜欢音乐了吗?”
“啊,喜欢的,但有时候一个人不再从他以前所喜爱的东西里头得到乐趣了。有时候一个人会把他的小提琴卖掉,或者是在墙上砸碎,或者是一位画家把他的画全部都烧掉。你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吗?”
“啊,听说过的。那是由于绝望的缘故。的确有这种事。我还知道有两个人自杀了呢。这种人是愚蠢的,而且也可能是危险的。人就是无法帮助某些人。但是现在你既然不再拥有小提琴,那你做什么呢?”
“啊,这个,那个,以及别的。我实在没有什么大作为。我不再年轻,而且常常生病。但你干吗老谈那把小提琴?它并不真的那么重要。”
“小提琴吗?它使我想起了大卫王。”
“大卫王?他跟小提琴有什么关系?”
“他也是个音乐家。他年轻的时候,常常为扫罗王弹奏,有时候拿音乐驱走了国王的恶劣情绪。后来他自己当了国王,一位满是烦恼的伟大国王,有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和困扰。他头戴王冠,领导战争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也做过许多真正邪恶的事情,而且变得很有名。但是我想到他的一生,其中最美丽的部分是关于年轻的大卫,拨弄竖琴,给可怜的扫罗王演奏音乐。我觉得他后来成为国王,是一件可惜的事情。他当音乐家的时候,为人要快乐得多,而且也善良得多。”
“当然他是!”我颇为热情地叫起来,“当然,那个时候他比较年轻,而且也比较英俊,比较快乐。但是一个人的青春不能永驻。你的大卫总有一天会衰老,变丑,而且就算他一直都当音乐家,也会充满烦恼。因此他才成为伟大的大卫,完成了他的事业,撰写了他的诗篇。人生并不只是一场游戏啊!”
里欧于是站起来鞠躬。“天色黑下来了,”他说,“而且不久就要下雨。关于大卫的所作所为,我知道得并不很多,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伟大。老实说,对于他的诗篇,我知道得也不很多,但是我不愿意说任何反对它们的话。然而有关大卫的叙述,没有一篇能够向我证明人生不是一场游戏。在人生美丽和快乐的时候,不过是如此而已——一场游戏!当然,一个人也可以把人生当做种种别的事情,把它当做责任,或是战场,或是牢狱,但那样做并没有使人生更美好。再见,很高兴遇到了你!”
这个奇怪的、可爱的人开始以他那轻盈、稳定而愉快的步伐走开,而在他就要消失的当儿,我的一切拘束和自制全都崩溃了。我绝望地追他,恳求地喊叫:“里欧!里欧!你是里欧,不是吗?你不再认得我了吗?我们曾是盟会的弟兄,而且应该仍然如此。我们都是东方之旅的旅客。你真的忘了我吗,里欧?你真的不再记得王冠守护者、克林梭和歌尔蒙、布连加登的节日,还有莫比欧·茵菲里欧的峡谷吗?里欧,可怜可怜我吧!”
他并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子跑开,但是也没有转过身来。他一直往前走,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但是给我时间赶上他,而且似乎并不反对我陪伴他。
“你这么烦恼而匆忙,”他亲切地说,“那可不好。它使人脸庞歪曲,叫人生病。我们要慢慢儿地走——这才舒服。那几滴雨真奇妙,不是吗?它们像柯隆香水似的从空中降下来。”
“里欧,”我恳求道,“发发慈悲吧!只要告诉我一件事情,你还认得我吗?”
“啊,”他亲切地说,有如跟一个病人或醉汉说话似的继续说下去,“你现在会好些。那只是兴奋。你问我是不是认识你。唔,有谁真正认识另外一个人,甚或他自己呢?至于我,我是一个根本不了解人们的人。我对他们不感兴趣。现在,我很了解狗,也了解鸟儿跟猫——但是我并不真正认识你,先生。”
“但是你不是隶属于盟会吗?你不是跟我们一道旅行过吗?”
“我仍然在旅行,先生,而且我仍然隶属于盟会。有这么多的人来来往往,一个人认得大家,却又不认识他们。对狗可要容易得多了。等一等,在这里停一下!”
他举起一根警告的手指头。我们站在愈来愈笼罩于一层稀薄的下降湿气中的渐暗的花园小径上。里欧撅起嘴唇,吹出一声漫长、震颤、柔和的口哨,等了一会儿又吹起来。我退缩了一点儿,因为在靠近我们的地方,从我们所站的格子细工的栏杆后面,突然有一只庞大的亚尔沙士狗从树丛里跳出来,快乐地吠吠叫着,逼近篱笆,以便在铁条和铁丝之间接受里欧的抚摸。那只强有力的动物,双眼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而只要它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它就在喉咙深处咆哮,有如远处的雷鸣,几乎听不见。
“这是亚尔沙士狗,涅克,”里欧介绍给我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涅克,这是一位从前的小提琴手。你不要对他怎么样,甚至于不要向着他吠。”
我们站在那里,里欧则温柔地透过栏杆搔那只狗的湿皮。那的确是一幅美丽的情景。我看到他跟那条狗那么友好,看到这夜晚的问候给予他的乐趣,感到很是欣慰。同时,使我痛苦而仿佛不能忍受的是:里欧居然跟这只亚尔沙士狗,也许还跟很多狗,甚或跟这个地区所有的狗,这么友好,而一个超然的世界却把他跟我隔开了。我恳切而谦卑地寻求着的友谊和亲昵,似乎不仅是属于这条狗涅克,而且也属于每一只动物、每一滴雨水、每一寸里欧所踩过的土地。他似乎坚定不移地奉献出自己,并且在他跟环境的一种随和而平衡的关系中,不停地安憩,知道一切事物,也为一切事物所知、所爱。只有跟我这个这么爱他、这么需要他的人,才没有接触,只有跟我,他才断绝关系;他冷漠地看着我,疏远我,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我。
我们继续慢行。在栏杆的另一边,那只亚尔沙士狗陪伴着他,发出表示亲爱和愉快的温柔而满足的声音,但并没有忘记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在场。有好几次,它为了里欧的缘故,才把自己防卫和敌视的吼声压抑下去。
“原谅我,”我又开始说,“我纠缠你,占用你的时间。当然,你想回家就寝了。”
“一点儿也不,”他微笑着说,“我不在乎像这样子整夜散步。要是对你不太过分,我倒不缺乏时间,也不缺乏兴致。”
他说这些话时,态度很亲切,而且必定是没有保留的。但是他话才说出口,我就突然在自己的脑子里和身体的每一部分肌肉里,感到我是多么地疲惫,也感到这种徒劳而令人困窘的夜间漫游,每一步都使我多么劳累。
“我实在很疲倦,”我颓然地说,“我刚刚才发觉。整夜在雨中溜达,叫别人讨厌,也没意思。”
“悉听尊便。”他彬彬有礼地说。
“啊,里欧先生,在盟会的东方之旅当中,你并没有像这样子跟我说过话。你真的一切都忘了吗?啊,咳,那是没有用的。别让我再耽搁你了。晚安。”
他很快地消失在黑夜里。我独自留下来,愚蠢地,垂着头。我输了这场游戏。他不认识我,他不想认识我,他捉弄我。
我顺着小径走回去。那只狗涅克在栏杆后面猛吠。在这夏夜潮湿的温暖里,我由于疲乏、悲伤和孤独而发抖。
在过去,我也经验到类似的时刻。在这种绝望的时刻,我觉得自己——一名迷路的朝圣者,仿佛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而我除了满足我最后的欲望之外,就无事可做了:这个欲望就是让自己从世界的尽头掉到虚无里——掉到死亡里。在时间的过程当中,这种绝望回来过许多次,然而,咄咄逼人的自杀冲动已被疏导,而几乎已经消失了。死亡不再是虚无、空荡、否定。对于我来说,死亡也变成了许多别的事情。我现在接受绝望的时刻,就像一个人接受身体的剧痛一般。一个人忍受苦痛,有时候是抱怨地,有时候是反抗地。一个人感觉到它的膨胀和增加,有时候有一种猖狂或嘲弄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它能够再进展多少,看看痛苦还能够增加到什么程度。
自从我由不成功的东方之旅归来以后,我对于那种已经变得愈来愈没有价值和没有精神的幻灭人生的一切憎恶,我对于自己和自己能力的一切疑惑,我有一度经验到的对于善良和伟大的时代的一切欣羡和充满遗憾的渴望,都好像痛苦一般地在我的体内成长,长得像一棵树那么高,像一座山似的拖累着我,而且都跟我已经开始的以前的工作,跟我对于东方之旅和盟会的叙述有关。我现在觉得连这项工作的完成也不再是可欲的或是值得的。只有一个希望似乎对我还有价值——借着我的工作,借着我对于那个伟大时代的服务,把自己涤净和补救到某种程度,以便使自己再度与盟会和它的经验接触。
我回到家里,开了灯,穿着淋湿的衣服坐到桌前,头上还戴着帽子,就动笔写信。我写了10页、12页、20页的诉苦、懊悔和恳求的信给里欧。我向他描写我的需要,追忆我们的共同经验、我们以前的共同朋友的形影。我哀叹粉碎了我的高贵事业的那些无穷尽的极端困难。当时的疲乏消失了。我兴奋地坐在那里写。尽管有一切的困难——我写道——我也宁愿忍受最坏的可能的事情,而不愿泄露盟会的一项秘密。不管怎样,我不会不去完成我这项纪念“东方之旅”和荣耀盟会的工作。仿佛发烧似的,我一页又一页地填满匆匆写下来的字句。从我身上滚下来的牢骚、指控和自责,有如从一个破壶滚下来的水一般,没有思考,没有信心,没有回信的希望,只有减轻自己重负的欲念。天还没亮,我就把那封厚厚的、混乱的信送到最近的邮筒。然后,天色终于接近凌晨。我熄了灯,走到起居室隔壁的那间阁楼小卧室去睡觉。我立刻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深沉,很长久。
五
在苏醒又打了好几次盹以后,我在第二天醒来,头疼却觉得休息过了。使我极为惊讶、高兴而困窘的是,我发现里欧在起居室里。他坐在一把椅子的边缘,看起来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里欧,”我叫起来,“你来了!”
“他们从盟会派我到你这里来,”他说,“你写给我一封跟它有关的信。我把它交给官方。你要出现在宝座面前。我们可以走了吧?”
在混乱中,我赶紧穿上鞋子。前一个晚上弄乱了的书桌,仍然有点儿乱七八糟的样子。在那个当儿,我几乎不再晓得,几个钟头以前,我在那里如此有力而充满痛苦地写了什么。然而,好像并没有白费工夫。发生了什么事了。里欧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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