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战国无赖
[book_author]井上靖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1829
[book_dec]天正元年(1573),织田信长进攻浅井家小谷城。在城陷之前,浅井家武士佐佐疾风之介将恋慕自己的女子加乃交给同袍立花十郎太,让两人尽快逃出城去。留下来的疾风之介在于织田家的战斗中身受重伤,末路之际受到野武士的女儿阿良的帮助,保得性命。同样身为浅井家武士的镜弥平次也在战斗中生存下来,成为了海盗的首领。而另一边,十郎太却对在自己保护之下一同逃出来的加乃心生爱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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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失陷前夕
一
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年)八月二十八日申时(下午四点─五点),突地下起一阵滂沱大雨。大雨掠过江北山野,然后呼啸而去。
尽管雨已停了多时,但从小谷城的望楼远眺琵琶湖湖面,仍是一片模糊。只有城四周的平原和零星散布其中的几座小丘恢复了本色似的,沐浴在从乌云层里穿出的夕阳光里,仿佛小小的光粒子集合体一般闪耀著美丽的光芒。
按理说,织田敌军的本营应该就在座落于城的正南方的姬御前山里才是,然而这时却只能悄悄地从仲秋那已有八分变色的树丛间窥见几十支旌旗而已,一点儿人声鬼影也没有。
姬御前山西斜面的山麓下,放眼是一片秋草摇曳,倒不知是芒草抑或尾花。那花穗不时地散发出白色的光芒,整齐划一地。
今天一天出奇地不曾交战。而黄昏已然到来。
看上去,立花十郎太对著这黄昏暮色似乎是正看得出神,其实这时的他哪来的这般闲情逸致?在一脸的络腮胡里,他那一对眼珠子一动不动,炯炯发亮。多次的战役中,当他一心只惦记著敌军将领的首级,一面避开四处的小混战,仿佛避开汹涌的人潮似的,一面朝著插在铠甲上那格外醒目的小旗子挺进时,也正是这种眼神,当兵马杂沓,混战方兴未艾之时,十郎太就以这热切的眼神去物色他心目中有头有脸的敌将,好用来邀功求名。
一会儿,盯著某处一动不动的眼珠子终于转移了目标。乍看之下,四周确是一片静寂,然而就在这静寂之中,织田的大军早已将形同空城的这座小谷城层层包围住了,就连蚂蚁也只有望城兴叹的份儿。要想逃出城去谈何容易?除了趁著黑夜,从细网的网眼里挤出去之外,别无他法。但无论如何,十郎太决心要逃命。干什么要大义凛然地在这座芝麻一般大小的城里从容就死?再怎么说,也不是为了求得一死才当上武士、才投效浅井的。反正无论如何,非得活下去不可!
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了罢?十郎太利用在城楼上看守的当儿,神经质地细细寻找、研究一条生路,一条能让自己唯一的这条命平安无事地延续到琵琶湖畔,绝不至于中途遭人阻拦截断的生路。尽管他那张脸看来如此神勇。
要走的话,就是今天晚上了。不过,和谈倒也未必没有希望。今天一天之所以不曾动过干戈,准是因为敌我双方正在进行某种谈判。和谈一旦成立,战争就此结束,自然就不需要逃离此地,将过去大大小小的战功付诸流水了。
可是,万一这线希望断了,仗还要继续打下去的话,这座城可就危在旦夕了。万一敌军一鼓作气,长驱直入,别说是三天,惊慌之馀,就连一天都不保。这么看来,今晚还是非得逃命不可。
这里到底是死守不得的,何以见得?因为事实上这座城早已半身不遂了。早在三天前,城主长政所在的内城和长政父亲久政所在的外城之间的中城就已经失陷了。
当时镇守中城的几个大将浅井政澄、三田村国定、大野木秀俊等人向敌方告降,将敌军引进城里。因此,以今天的情势看来,是绝无可能关起城门来再慢慢伺机行动的。
“看著一国灭亡,实在是太快了。真是没意思哩!”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上城楼来的镜弥平次突然开口说道。
“从亮政到现在也不过三代,浅井家大概就这么完了。想逃的今天夜里就会逃了吧?”
自己的心思全给看穿了。十郎太大吃一惊,只瞪著弥平次。当弥平次舞著带穗的长矛时,总是面无表情。或者本来有表情的,不过他满脸的痘子和笔直地划在脸上的刀疤足以把任何的内心意念从脸上抹去。自然,现在的弥平次也是面无表情。十郎太对这个腮胡已然半白的中年武士时常感到有些畏惧,不知道在高强的武艺背后,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准备决一死战嚒?”十郎太问道。
“是呀!人该要择地就死的。”
说著,弥平次目光锐利地瞪著十郎太。
“我才不逃呢!”
说罢,弥平次又哑著嗓子,用一种怪异的笑声对著十郎太大笑。
这时,湖面已经渐渐清澈,一大群不知名的小鸟仿佛尘土一般从南向北飞扬了起来。“总而言之,今年的秋天大概会很冷清吧!”
话一说完,弥平次又肆无忌惮地发出诡异的笑声,跟著步下城楼。
※※※
二
天黑之后,城里就盛传早在巳时(上午十时─十一时)时,不破河内守便以织田敌军使者的身分进内城来了。就连使者带来的讲和内容都被传得活灵活现的。──信长【译注:指织田信长。】对长政既往不咎。他了解当初长政是基于对越前的朝仓氏的一番道义才和他作对的,现在朝仓氏既已灭亡,相信长政应不至于存心和他顽抗才是。两家说来原本就是姻亲,只要长政肯打开城门,他一定会善待长政。──据说使者大致是这么说的。
不知从哪儿开始传开,不一会儿工夫这个谣言便已传遍整座城了。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武士们心里,这话儿自然起了微妙的作用。任谁的表情都豁然开朗,大伙儿不约而同地都觉得这不啻是为空气凝重阴郁的内城带来了一线曙光。
大伙儿并不当它是个谣言,一致相信这是个事实。因为城主长政的夫人阿市是信长的妹妹,算起来信长和长政正是妻舅妹婿的关系,两家本就没有理由起冲突。一如谣言所说的,长政之所以向信长宣战,就是因为信长没有事先知会他,便起兵攻打和浅井家素来友好的朝仓氏之故。而后,由于长政的父亲久政那不辨天下形势、坚持道义至上的老式想法,这才不顾长政的反对,使两家争战迄今。
当然,久政万万没有料到,只在这么短短的时日,信长就逼得他们几乎无路可走。姊川一战时,浅井和朝仓的联军溃不成军,当时一度达成和议,没想到在那之后两、三年之间他们的领土便一寸寸地遭到织田敌军的蚕食,最后就连唯一的倚靠朝仓家也灭亡了,浅井家于是立刻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因此,信长派使者进内城一事,也就意味著这是小谷城最后一次能免于被夷为平地的机会了。
秋天的日头落得很快。当城里笼罩著一片夕霭时,从中央城楼下的仓库里,几个装有名酒的酒桶被扛了出来,跟著被扛到城里的广场。其馀的酒桶则分送到各个城楼给武士们喝,倒也像是印证了这个谣言。
自然而然地,城里到处充斥著和议成立了似的乐观气氛。大伙儿都觉得这么一来,不论是小谷城或是自己的性命都得救了。而连日争战直到昨天为止的疲累,竟使得武士们出奇地不胜酒力。不多时,从各个城楼里便传出了围桌喝酒的武士粗犷的歌声。
你管浅井叫茶点
豆饭茶点粗茶点
我说信长桥下龟
才要探头却又缩
才要探头却又缩
真敢探头我就捉
一群人引吭高唱著这首歌。去年夏天,当两军在大岳城相持不下时,织田那一方的年轻武士居然唱出“浅井国呀是小国,好茶点呀早茶点”这样的歌词来揶揄小谷城之小,于是浅井这一方也不甘示弱,当时便以这首歌回敬敌军。
当歌声传来时,城里的人真是百感交集。大伙儿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可都觉得,若是一年前,这小谷城是还有些资格唱这首歌的,可是就在这一年之间,兵败如山倒,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主子陷入一蹶不振的悲运。
但无论如何,年轻的武士们都乐观地推测争战到今天就会告一段落了,这使得他们显得有些异乎寻常地兴高采烈。
一个受了刀伤瘸著腿的武士,就著一身盔甲,用矛当手杖胡乱地跳起舞来。对面另一个年轻的武士则坐在首级匣上唱歌。筹火时亮时暗,武士的脸看上去便时而如花一般俊美嫣红,时而又如忍受著濒死的苦痛一般苍白。他的声音淹没在四周的嚷杂喧嚣中,因此他那僵硬严肃的表情更让人对他产生两种迥然不同的观感。
漫无秩序、杯盘狼藉的酒席就这么持续了好一会儿,然而第二个谣言立刻让这些武士从醉酒中清醒过来。这谣言来势汹汹、毫不留情。
说是在明天拂晓前,夫人阿市和三位年幼的公主将被送到织田那一边。之后两军便决一死战。
消息传来,武士们心下均为之一凛。而同时,城里也传达了一项命令:为了明天的大战,要大伙儿快快休息,不过,今晚宴开终宵,精神好的人亦无妨彻夜畅饮。
但却没有人休息。
酒宴仍然照旧。一时之间大伙儿全静默下来,只有篝火的声音在黑暗中毕毕剥剥地烧著。最后,席上慢慢地哄闹起来,仿佛即将发生暴动似的,和适才有若天渊之别。
就连人们的脸色也变了。每一张肤色泛黑的脸非但油光光地,而且两眼发直,丑陋的嘴边不知在叫骂、咕哝些什么。
在南北边的城楼下,胁坂八左卫门的部下十多个武士正聚在一起喝酒。坐在正中央的镜弥平次要身旁的武士用大杓子给大酒杯注满酒,跟著欠身捧起酒杯,凑近脸庞,咕噜咕噜地两三口便喝干了它。仰著脸,他让酒杯盖在脸上好一会,这才从容地垂下头,不料却猛然嘎地发出一种好似夜鸟的叫声,一瞬间,将酒杯抛向远处。酒杯从广场上四处围坐的武士们头上飞过,不久,远处传来了两物碰击、碎片四散的声音。
“你要不要和小谷城共生死?想逃的话现在就得逃。快说!”
弥平次厉声质问。那张满是痘子和刀伤的脸看似鬼神一般。许是酒从脸上渗了出来罢,看上去像是到处都淌著血。
弥平次的视线钉牢了似的,直射向立花十郎太。
“我本来就打算死在这儿的。”
窥伺了弥平次的表情一阵子后,十郎太总算以平静的语气毅然答道。
“那你呢?”
弥平次又将视线移向十郎太身旁的一位武士。
“事到如今……”
“你呢?”
“主公恩重如山,理当阵前殉国。”
“好!那你呢?”
弥平次将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痘子脸依次转向在场的这一群武士们。
没有人说要逃。当然,在这个时候,任谁也说不出那种胆小的话。
“唉!”不知是轻蔑抑或感叹,弥平次叹了口气,最后,对著一个打从刚才就独自默默地喝酒的年轻武士说道。
“疾风,那你呢?”
年轻武士只瞥了弥平次一眼,却不吭一句话。
“说!”
弥平次挨近武士两三步,好看看他的表情。
“你是想逃还是想死?想逃的话,我会让你逃的。喂!疾风!”
这时,佐佐疾风之介大胆地断然答道。
“我吗?我不逃。不过,我也不想死。我和你不一样,我到这儿来还不到三年呢!”
“什么?”
弥平次呻吟般低哼了一声。同时,满座武士的目光全都集中到疾风之介的脸上来了。
“我想我为主公做的已经够了,希望至少还可以保住这条命。为了一座小小的城就送掉性命的话,一个人有再多的命都不够送哩!”
最后的这一段话著实刺激了满座的武士。即使不是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少也刺激了正兀自激动著的武士。他们恨恨地瞪著疾风之介,但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挺身而出。任谁也没有单挑疾风之介的自信。
在座的这十多个胁坂八左卫门的部下说来全属浅井的家臣中有头有脸的。自从姊川之役以来,这一群武士所呈献的敌军首级便十分可观。每当争战一开始,他们就随兴向四处散开,之后又像讲好了似的,各拎了几个首级回来。
然而,在这一伙人之中,佐佐疾风之介总教人觉得与众不同。因为其他的人几乎全是靠著一副不知死活的豪胆和从几次的决战中学来的三招两式讨生活的,唯独疾风之介的剑法看来有板有眼。
若是一般的对手,只要他拔出剑来,摆出架式,还可以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暂时将生死置之度外,勉强也端出个武士架式凑合凑合,但疾风看来并不这么好应付。去年,也就是元龟三年三月,当横山城一战时,有个对手强悍无比,十多个人围攻仍奈何不了他,而疾风之介只和那人交战一两回合,便将他斜肩砍下,当时在场的武士全看傻了眼,疾风之介的那一套绝妙的剑法,至今仍教他们忌惮三分。
十郎太偷窥了爽快地说出自己还不想死的佐佐疾风之介一眼。这个小自己两三岁,和自己有著同样的想法的年轻武士看来相当可靠。如果要逃,就是今夜了。最迟也得在明天拂晓以前。天亮之后,事情就麻烦了。十郎太觉得自己非得找他商量,一同逮个逃命的机会不可。可是──
“赫!你这个胆小鬼!”他却口是心非,恨恨地大声说道,教在座武士全都听见。
这时──
“疾风,站起来!”弥平次吼道。
“我镜弥平次就拿这支矛收拾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给我站起来!”
他已经抓住矛,站起身来。在满座的武士眼里,弥平次的脸孔就像立在火焰中的恶魔一般。大伙儿全屏住气息,紧张地等候下一刻的到来。
挪了挪下巴示意后,弥平次的身影在地面上大大地摇晃著,跟著就从篝火的光圈中溶入黑暗里了。佐佐疾风之介也拿了剑站了起来,尾随其后。
“总会死一个吧!这些人真是傻!”立花十郎太说道。
※※※
三
漆黑中,只有矛的白穗冷清地浮在半空中。和白穗隔著一段距离,疾风之介也正屏息作中段姿势。
好一会儿,双方一动不动。
终于,当矛尖轻轻一晃时,疾风之介就紧跟著挪动身子至以白穗为焦点的位置。
渐渐地,双方的喘息声愈来愈剧。
只见白穗往横一划,才一瞬间,便如电光石火般直逼眼前。
“疾风!”
弥平次那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留神,疾风之介已跃到弥平次身旁,两人面对面,身子紧挨著身子,当中却夹著那支矛。而弥平次如岩石般强劲的手则箝住了疾风之介抓著剑的手腕子。
“武艺还真是不错嘛!就这样和这座城同归于尽的话,是可惜了些。再怎么说总还是会出人头地的。别再犹豫了,快给我滚吧!”
说罢,两人立即同时将矛柄往对方身上推,然后各自纵身跃开。
黑暗中,矛穗朝天竖著。嘎吱一声,疾风之介将刀收回鞘中。
这时,疾风之介才初次憬悟到弥平次是个可怕的对手。方才若是就那样杀下去,还真不知鹿死谁手呢!
“你现在就给我走吧!”
“那你呢?”
疾风之介头一次开口问道。
“我呀?我绝不逃。主公对我家三代恩重如山,我已经决定和这座城共生死了。我要拼死杀敌,杀到矛穗全都散落为止。”
“我今天夜里也不逃。我会留到失陷前。”
“你若真这么做,就只有死路一条。”
“也许可以杀出一条血路也不一定。”
“别蠢了。这又有什么用?你反正已经决定活下去了,今夜就走了吧!”
“我不逃。”
疾风之介又说道。事实上,疾风之介并没有殉城的意思。倘若他事先知道明天就逃不了的话,或许便会摸黑出走。可是一被这个痘子脸的弥平次拿著矛喝令逃命,不知怎的却不想逃了。他觉得自己或许是教这个下定决心在明天决一死战的弥平次给吸引住了。
其实,疾风之介还真羡慕无意服事二主的弥平次呢!他想,自己要是也有这样的城、这样的主公,该是多么幸福?身为一个武士,玩命本是义务,但自己却不想玩命。这是怎样的一件遭天咒的事呀!
总之,他觉得自己非得活到遇到一个能教自己甘心玩命的主公为止不可。认真想起来,自己似乎并不真贪生怕死。但却不想死得毫无意义。要死也得了无遗憾,满足地死去。
“我再说一次,到了明天你可就活不了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弥平次便又跫跫地走回城楼。
这时,疾风之介心想──况且,我还有一件任务未了。隔了个中城,尽管很难想像内城的情势,但那儿应该会有一个姑娘,和大伙儿一样面临明天的决战。
他发现自己之所以不想逃离此地,大半还是为了要让她免于厄运。
“疾风吗?”黑暗里有声音传来。
“谁?”
“立花十郎太!”
十郎太走了过来,静静地立了一会,跟著又扫视四周,然后说道:
“没人吧?”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弥平次怎么了?”
“刚回去了。”
“没杀掉他吗?”
“别说杀他了,还差点被他杀掉呢!”
而后,隔了一会。
“这家伙真是不错。明天要真被杀掉,还挺可惜的。”疾风之介感触良深似地说道。
“没人吧?”
十郎太再次叮问,跟著突然压低嗓子说道:
“今天夜里一块儿逃吧!两个人一起的话,总会有办法的。我也不想当这座城的牺牲品。已经白干了好些年了,将来或许能混出些名堂来也说不定。让我们另起炉灶吧!至于走了之后该么办,我现在正在想。看我的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安排的。”
疾风之介并没有答腔。打一开始,他就觉得十郎太不会是和小谷城共存亡的人,这下子果然不出所料。但想来,十郎太若真死于此地,也是有些可惜。
疾风之介对十郎太那种在战场上来回逡巡,只一心要取下敌将首级的眼光倒并不怎么嫌恶。那发红的眼睛炯炯有神地避开乱兵杂沓,只物色能换得战功的将军头,其实正足以显示这男人绝不是个寻常人。据说他从前本在浅井的仇敌六角氏麾下,为了个人前途,他居然可以轻易换主。而浅井也的确比六角要好些。
至少到昨天为止还是这样。不过,这男人可真是时运不济哪。
“我不能跟你走。”疾风之介说道。
“为什么?”
“我必须和另一个人走。一个女人。”
说罢,在黑暗中疾风之介突地想起女人那白皙的颈项来。
[book_title]二、逃命
一
内城里,这时已经完成将在明天拂晓陪同夫人阿市引渡到织田那边的二十多个侍女的铨选工作。等到上头一一发布下来时,已经过了初更。
当天晚上,加乃才离开内城,躲到伯父山根六左卫门家里,没想到上头突然又把她传来,下了道命令要她立刻到宫里去服侍夫人。
其他的侍女们像说好了似的,冷静得几乎面无表情,只垂下头听话地轻声答是,就不再抬起头来。然而,当传达命令的老武士杉山三郎那驼背的身影一消失在大厅,侍女们又立刻抬起头,脸上表情和方才截然不同。
她们一言不发,只定定地凝视著远方。难过虽是难过,却没有一点忧郁的样子,看上去,她们的内心似乎十分平静。尽管每一个人各有各的遭遇,同时,在这座城就快失陷的当儿,也各有各的“爱别离苦”,但著实掩饰不了至少这会儿暂时可以保一命的一种放心的表情。
不过,只有加乃一个人不同。她白皙的脸庞陡地变得通红,而那陷入沉思时的习惯──眼白多过黑瞳的大眼睛笔直地瞪著前方的表情很是明显。松了口气似的,她倏地站起身来,迳自离开大厅。
一回到山根的屋子,加乃便在黑漆漆的檐下走廊坐了下来,久久不动。纸门敞开著。许是风的缘故,泉水旁的竹叶沙沙作响。这声音一停下来,虫鸣声便愈是清晰。
羁留在肯定是要失陷的小谷城里,自己原来并不曾感到不安,一旦突然能够离开,却反倒觉得不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生死攸关时,自己丝毫不为所动,然而当获悉得救时,竟感到如此茫然。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黑暗中,加乃陡地站起身,准备到久政公所在的外城找佐佐疾风之介。她并没有要事找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只知道自己必须立刻赶去会他。
在这之前,加乃之所以能够平静度日,便是出于疾风之介也在小谷城的缘故,虽说是人隔两地。只要能和疾风之介同进出、共生死,就算是失陷,或甚至死去,对加乃而言都算不了什么。
“要不了多久,小谷城就会给破了吧!”
约在十天前,疾风之介前来拜访伯父山根六左卫门时,便曾经这么告诉加乃。当时因为织田军还没有杀到城下,所以尽管日日传来朝仓那边连战皆败的消息,教大伙儿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但无论如何,还没能清楚地意识到此后各人的命运将大大地转变。
“城破了会怎么样?”
加乃问道。而疾风之介只是盯著加乃,一言不发。加乃那时觉得疾风之介似乎笑了一笑。可是事后几经思索,却始终想不起来他当时果真笑了没有。只知道他的眼神确实相当冷漠,使加乃有些害怕。或许就是那冷漠的眼神,给加乃留下印象罢!
当时,加乃就被疾风之介那冷漠的眼神深深地吸引住了。尽管如此,双方却不能有所进展。在对方尚未表示之前,她是不能冒冒失失地开口的。伯父山根所钟爱的力大无比的年轻武士都让人有这种感觉。
当加乃见到疾风之介那冷漠的眼神时,她就不想独个儿逃命了。只要一想到他也正目睹著城里燃起的熊熊大火时,加乃便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出奇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然而,现在,当留在城里的时间突地缩短时,加乃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奔放了起来。她知道自己今天夜里终于可以向疾风之介尽情地表白一切了。
如今中城陷入敌手。隔著这座城,要想和久政公所在的外城联络,就算是强悍的武士也绝非易事,但加乃却不觉得这事有多困难。一旦起了走访疾风之介的心,这世上便再没有让加乃畏惧的了。
伯父六左卫门这会儿进内城待命去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孩子也到伊吹山山脚下朋友家去避难,偌大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加乃走出屋外,从瑞龙寺后面绕道车坂,经过小谷山脚,绕了大半圈避开敌军所在的中城。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是一个劲儿地赶著夜路。
途中,她曾被看守某处城楼的一群武士给叫住。
“我是打内城到屋形大人的家中去办事的。”加乃说道。武士们不疑有他,加乃这才脱险。按常理说,女人半夜出外办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却未曾深究下去。这表示小谷城已到了穷途末路了,加乃难过地想。
好不容易走到距久政公所在的外城只有两、三个城镇的路程时,加乃瞧见远处有十几处篝火正烧著。这气氛和内城完全不同。加乃出内城的当时,广场上正在举行酒宴,然而四下却静悄悄地,几乎教人怀疑城楼是否有人看守。不知怎的,整个城里总是散发著一种沉郁的凄凉气氛。相反地,久政公所在的外城部队在举行庆功宴似的。
事实上,内城这沉郁的气氛可以说是长政夫妻带起来的。今晚是他们一家人相处的最后时刻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生都在战场上打滚、生性豪迈不羁的久政和长政个性上最大的不同罢,加乃心想。
当加乃朝著篝火走时,突然有人盘问她。
“你是谁?”
“内城的山根大人有事派我来找佐佐疾风之介大人。”加乃说道。
“什么?是个女人呀?”
靠拢过来的三个武士不约而同地散发著酒气。在一阵淫猥的奚落声中,加乃被推向另一群武士。
在那儿,加乃也说了同样的话。然后,和刚才一样,在一阵淫猥声中,加乃又被推向另一群武士。尽管听说她是打内城来办事的,却没有人特别表示关切。
从一处篝火到另一处篝火,加乃四处打转。在这半失控的失陷前夕,她来回地走,走在充斥著狂暴和悲哀的城廓中。
※※※
二
“疾风,内城的山根大人派了人来找你。是个女的。”
有个武士边说边走了进来。
“我这就去!”疾风之介随意应了一句,旋即站起身来。这时,满座武士的视线全集中在疾风之介身上,带著些困惑不解。既是山根派来的女差,疾风知道准是加乃没错。但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微弱的篝火对面,镜弥平次混在几个武士之中睡著。立花十郎太也躺在他身边。当佐佐疾风之介离去时,只有他一个人蓦地起身、环顾四周,一见篝火旁仍有几个武士一边咕噜些颇有点自暴自弃意味的话,一边喝著酒时,便又躺回稻草堆去了。十郎太知道要想从这个即将失陷的小城脱身实在是太难了。不同于以往,此刻任谁的体内都涨满了狂人似的惶惶不安的情绪,彼此投以对方猜疑的眼神。这城里的每一个武士如今都和弥平次一样率直地将自己的感觉表达出来了,就像酒宴一开始时,弥平次以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一一质问武士们有无一同殉死的决心一般。
不管怎么说,要想脱身的话,还非得要先斩他个一两个武士不可哩!十郎太轻闭双眼横躺著,思绪渐渐清明了起来。
疾风之介在听了适才那位武士的话,说是有位女差打内城来之后,便走了出去。才绕到伊野田兵部的宅子旁边,黑暗中就传来加乃的声音。
“疾风!”
在这儿和加乃碰面,疾风之介本能地感到不安。这群自暴自弃的武士难保不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他领著加乃,走在前头。走著走著,突然想了起来,于是又掉头走进大门敞开著的伊野田宅子里。到了这儿,仍旧听得见武士们闹哄哄的声音,不过更清晰可闻的,却是两人脚下踩著落叶发出的声响。
明天一到,这儿也将化为灰烬罢,疾风心想。这时,屋子、庭院全是一片静谧,连个人影也没有。在这形同空屋的宅子里,两人隔了一段距离走著。不消说,这宅子已经好一阵子不曾打扫整理过了。不过,踩著散落一地的落叶,感觉上就像踩在废园子里。
“你来做什么?”
疾风之介用他那一贯的稍带责备的口吻说道。听到这声音,加乃觉得自己又被冷落了。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
加乃说道。她的声音也让疾风之介觉得有些冷漠。
“明天一早,我就要陪夫人到织田那一边去了。”
“那怎么样?”
“那──没什么。我一定只是想通知你一声而已吧!”
“那不是很好嚒?这一来你就有救啦!”
“你呢?”
“明天最后一战中,如果能走就走。我不想勉强就死。不过,少了你这个累赘,我也许就可以走得很轻松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原来打算等明天的仗一开始打,就绕回内城去,能够的话想把你救出来。但我知道这事很不容易。”
事实上,疾风之介的确是这么想的。虽说在争战中,是否容许有随意离开战场、绕到内城去的举动,很值得怀疑,不过可能的话,疾风之介打算这么做。对加乃的感情究竟如何,疾风并不曾仔细地思量过,但总觉得自己不能在城陷之际对她不闻不问。然而却也不是积极地想将纤弱的加乃给救出来。仿佛有些什么一直从旁阻止自己这么一头栽进去。
说起来,疾风之介这种悬崖勒马的本领,到底是与生俱来的,抑或是五岁时,当明智城失陷时,他失去父母,而后在乱世中活到今天的这般后天的特殊境遇造成的?他自己并不清楚。非但他自己不清楚,就连对他感到兴味的人也一样不清楚。总之,疾风之介本身并不十分看重人的命运或是生命。
“你曾想过要救我是嚒?”
疾风之介觉得自己突然听见了喘息声。混杂著女人的体臭和发油味,他感到有个红色的东西正在那儿摇摇欲坠。
“真是这样的话,我就不陪夫人到织田那一边去了。”
“你说什么?”疾风之介说道。
“我想和你在一起!”
黑暗使得加乃换了个人似的大胆了起来。
“别傻了!能不能留,你自己一想就知道啦!”
“我并不怎么怕死。”
在疾风之介听起来,加乃的声音和平日大不相同。
“没必要故意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吧?能活下去的话,我也想活。我可没有意思寻死。”
“这么说,你打算往哪儿走呢?”
“哪儿……”
疾风之介一副自问的模样。
“也许会到信浓去吧!诹访寺里我有朋友。”
“信浓的话,就是武田大人那儿了。”
加乃思索了一会。
“那我不要耽误你,明天一早,我就陪夫人去。但愿你平安无事。”
说著,加乃觉得这个男人应该会如他所愿,平安地突围出走才是。然而,一思及这次相会或许就是最后一次时,加乃感到激情重又在体内翻搅。
她于是挨近疾风一两步,说道:
“疾风!”怪的是这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干涩。跟著,加乃又为一股巨大的慑人力量所驱使,开始在黑暗里探索疾风之介的身子。他那身子感觉上非常厚实,仿佛石壁一般纹丝不动。加乃把手放在疾风的肩膀和右手上,忽地呜咽了起来,就这么将脸埋进疾风那厚实的怀里。
疾风之介觉得自己像抱著一种奇妙的生物似的。明天一到,彼此不知是生是死,到底两人该说些什么?什么也不能说,不是吗?疾风感到一股冷风穿过加乃和自己的身子之间,从脚底直往上窜。一留神,这才发觉秋天的晚风正吹得四周的林子摇晃不已。
这时门外传来数骑人马疾驰而过的声音,跟著,又有几个人往相反的方向跑过去。警备森严,如临大敌。
疾风之介突然推开加乃,嘱她留在原地,然后穿过林子往大门走去。
门外已经静下来了。只有一个武士好像醉得很厉害,沿著石墙边踉踉跄跄地走著。
“怎么回事呀?”疾风之介开口问道。
“中城的织田军把五个被派往内城的差使干掉了。现在这里和内城像是已经失去联络了。”这位似乎还没有醉得不省人事的下等武士声音虽然还算洪亮,语气却十分绝望。
“内城已经去不成了?”
“我哪里知道?反正每一个关卡都被看得死死的,连一只蚂蚁都休想爬出去就是了。现在城内到处都是火哩!”
疾风之介于是折回加乃那儿,说道。
“内城已经回不去了。我看情势危急,立刻从这儿走吧!”
“我不要一个人走。你带著我走吧!”加乃的声音忽然地变得纠缠得紧。
“不,我得留在这里。”
疾风之介说道。
“无论如何?”加乃问道。
“无论如何!”疾风之介说道。这时,在黑暗里镜弥平次的脸又浮上心头。自己真非打这最后一仗不可。为了这个人,疾风知道自己肯定得留下来。
※※※
三
过了亥时(晚上十点─十一点),篝火灭了,城里总算静了下来。但这寂静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当中仿佛夹杂著几丝失陷前夕的森然杀气。
在这静静的黑夜里,立花十郎太却睁大了双眼。为了防止有人脱逃,城里戒备森严,较往常尤甚。武士们大多有一种奇妙的心理,为了要能让大伙儿有难同当,绝不教其中的任何一个得以幸免于难。
十郎太决定在子时(深夜零点─一点)出走。而且,不论遭到什么挫折,耗掉多少时间,非要在寅时(四点─五点)之前逃出敌军的重重包围不可。如或不然,从彼时起城内城外的两个阵营一定会开始骚动起来的。虽说是在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下,但十郎太相信起兵攻打的一方在心理上一定会有些许松懈,难倒是难在如何杀出充斥著濒死的狂人的小谷城。
一发现夜已深沉,十郎太便悄悄地挪动身子,抬起脸来。黑暗中,一群置生死于度外的武士们的鼾声此起彼落。这些家伙真是太可悲了,十郎太心想。从来,他们可是竭尽所能为著活下去流血流汗的,而明天却必须将性命──这唯一的资本──牺牲掉。这算什么嘛?我才不哩!不管是哪边都可以,我至少要当个小将领才成。
“弥平次!”
十郎太对著四周的幽暗低声轻呼。
没有人答腔。
“弥平次!”
十郎太再度低声轻呼。这时,有两、三个人翻了翻身,随即传来更为震耳的如雷鼾声。
十郎太就单单忌惮弥平次一个人。他的矛下功夫很是了得,尽管是无门无派,但出矛时就有一股罕见的奇妙的杀气。昨晚,当疾风之介说出他还不想死的话之后,弥平次还想杀他呢!如果他看出我有逃脱的意图,一定也会来杀我吧?究竟鹿死谁手当然是不得而知,但对方的确是不好对付。
而且,最头痛的是这家伙一点儿都欺瞒不得。昨天,当他在城楼上丢下一句“我才不逃呢!”之后,那张痘子脸登时便浮出一抹令人为之一懔的笑意,或许他早就看穿我的心思了。
十郎太悄悄拎起剑,在黑暗中咻地站起身来,从几个武士头上跨过,走出门外。
一走出门外,十郎太便听见背后传来和自己不一样的脚步声。他知道有人在跟著他。万一被叫住,不论对方是谁,只有出刀砍了。总之,离这城楼愈远愈好。十郎太加快了脚步,但却又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响。
正当他要拐进屋与屋间的小巷里去的时候,
“十郎太!”
被叫住的那一刹那,十郎太立刻回过头来冷不防朝对方砍去。对方也迅即跃至身后。
“你疯啦?”
这时,十郎太才意识到对方是疾风之介。
“想逃是吧?”
“是的!”
说著,十郎太摆出架式,以防对方来袭。
“我看你是逃不成了!”
“……”
“除了大门边早见壮兵卫的屋子后面之外,已经没别的路走啦!”
不待他说,十郎太自己也这么想。昨天在城楼上他就看得很清楚了,只有那儿算是比较安全的逃生口。因为那后面接著两层各约六尺左右的山崖,然后就是约莫两百亩的竹林子。倘要有个万一,藏身不成问题。沿著竹林边的小路走到尽头,则又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沟渠。只要一路沿著小沟渠走就行了。它纵断织田军的包围,直向北边延伸。对逃生的人来说,能有条随时可供藏身的沟渠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是十郎太却沉默不语。疾风之介于是说道:
“不过,镜弥平次早就在早见宅子旁的山崖下等著了!”
“嗄!”十郎太的声音透著些许绝望。
“他不是睡在城楼上嚒?”
疾风之介对这并不作答,只说道:
“他见谁都杀,只要是胆小鬼。──除了我以外。”
沉吟了一会,疾风又接著说:
“我帮你逃吧!弥平次那儿由我来应付。你就利用那段时间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帮我带个女人走。”
“你不自己带嚒?”
“我还要留下来打仗。”
“既不想死又要打,你还真傻呢!”
对十郎太这句话,疾风之介并不回答,兀自说道:
“怎么样?你答应吗?”
“没办法啦!是有些累赘不错,不过,还是帮你带吧!”
“对方是个女人,你只要将她带离织田军的重围之外,大概就没什么危险了。”
“那你可得答应我……”
“弥平次那儿由我来。绝不食言!”
将十郎太一个人丢在那里,疾风之介沿著石墙踱步离去。一会儿,便带著加乃来了。
“就是她!”
加乃默默地点头招呼。十郎太也闷声不响,只觉得四周的幽暗不但裹住了这个活生生的累赘,并且突然夹杂著一阵呛鼻的脂粉香向自己袭来。
“要走就尽早,走吧!”疾风之介说道。
[book_title]三、新战场
一
一离开早见壮兵卫的宅子后头,疾风之介、加乃、十郎太三人便站住脚。
“你若能平安出城,我们在哪儿碰面?”加乃嗓音微颤。现在的她满脑子就只想著这件事。知道疾风之介并没有殉死的意思,明天城一陷落,他便要找机会逃出去之后,加乃决定不牵累他,趁现在就出城去。为了要能和疾风之介一同迎接崭新的未来,她这才愿意先走一步,尽管那未来仍旧模糊。唯独这个原因,才能让现在的加乃挪动脚步。
加乃也感到有些心痛,因为她并没有事先禀告决心明天殉城的伯父,自己这就要出城去了。但事到如今,也莫可奈何。伯父多次想让加乃跟著妻儿一起回伊吹山脚下朋友家去,只是加乃始终不愿意。伯父还以为加乃的这种是出于对城主夫人阿市的一番忠心赤忱,其实每当加乃出言婉拒时,脑海中闪过的总是疾风之介那张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的严肃面孔。加乃从来不曾想过要远离疾风之介还滞留不去的小谷城。
“伊吹山西边的山脚下有家姓津守的望族,伯母他们都在那儿,我也会到那儿去。”<
加乃想说,请你务必要到那里找我,然而在十郎太面前,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姓津守。津──守。那一带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
加乃深怕疾风之介记不得这个姓。
“去得成的话就去吧!”疾风之介说道。加乃不明白他说起话来为何总是这般冷漠。即使在大战前夕这非比寻常的气氛中,他仍旧不会迷失自我。加乃对此颇觉不满。
“也该进行了吧?”疾风之介的口气使加乃觉得像在办公事似的。三人很快地便商量妥当。疾风之介先到崖边去将弥平次引开,十郎太和加乃两人即可乘隙趁著黑夜逃离那儿。事情的安排大致如此,并以抛小石子为暗号。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开口说话。还有,绝对不能离开我身边。”十郎太对加乃说道。站在崖边,疾风之介凝视著即将吞噬加乃的这一片黑夜。这时,天空里星光熠熠,而地上的黑暗却更深了。这个女人终究还是教自己动情了。也或许,这将会是自己的最初,也是最终的感觉。
这么一想,和加乃分手一事到底还是有些感慨的。不过,一发觉自己的心情开始陷入低潮,疾风之介登时便强自压抑下去。
明天,自己也许就要死了。一如父亲、哥哥、伯父们一样,自己也许就要死在战场上了。即使能侥幸逃过一死,既已身为武士,死亡的阴影便将终生纠缠不休。为了这个女人的将来,自己还能怎么做?除了在黑暗中释放她之外,还能怎么做?
枝叶繁茂的树林子在风中沙沙作响。黑暗中,疾风之介严肃的表情里略略带些悲戚。继而表情稍稍一变,说道:“再见了!”边盯著两人的脸,疾风之介边抓住长在崖面上的灌木树枝,然后沿著崖面滑了下去。
加乃和十郎太屏住气息,立在黑暗里好一会儿。不久传来了沙沙声,表示疾风之介已经滑下崖去了,沙沙声一消失,加乃脚底下的虫鸣听来便高亢了许多。
滑下这两层山崖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疾风之介一到了崖底,便开始在黑暗中逡巡四周。距此约丈二左右,有座树林子,只有那里的黑暗和四周有些不同。
照理说,小路应该是沿著山崖环绕著小谷城才是。这时,树荫下人影晃动,就要上前来盘问疾风之介,疾风立刻转身欲往右边跃去。
但他随即敏感地盯住某一处黑暗,一动不动,对方也一样纹风不动。
半晌,终于传来一种异常冷静的声音,很明显地听得出是弥平次。“谁!”他喝道。疾风之介立即将手上的小石子往崖上一抛,跟著便朝右边大步跑开。可是跑了不到三丈,就听见弥平次在背后大叫一声,倏地疾风之介紧缩了身子。这时,一支矛擦腰而过,射落在土堤的斜切面上。
就在这一刹那,疾风之介被石头绊倒,翻了个斤斗后倒卧在地上。弥平次立刻奔至,就像猎食的野兽一样。
两人于是扭成一团。在地上打了两、三个滚之后,弥平次终于将疾风之介按倒,还拧著他的脖子。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弥平次一边喘气,一边问道,而疾风之介却不开口。
这时,他觉到十郎太和加乃正滑下崖去,在离此约十馀丈的地方。而后,总算在黑暗中看清了他们已经滑了下去,隐没在夜色中了。待两人仿佛已消失在竹林子旁时,疾风之介突然使出全力将弥平次推了开来。弥平次猝不及防,整个人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疾风之介站起身,一口气便跑出十馀丈之外。弥平次追了过来。疾风之介跑著跑著,中途突然折到崖边,开始拼命地攀上去。
“你这傻子,快回城里去,我会救你一命的。”
弥平次在崖下吼道。见他不是往别处逃,弥平次似乎才死了心。疾风之介一言不发,兀自攀上崖去。
到了崖上,这才觉得右手腕隐隐作痛。用手指一摸,似乎有些冰冰黏黏的。好像是出血了。大约是和弥平次扭打时,被地上的石头、树根给刮伤的。
四下一片漆黑,一时倒也看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但想来这儿应该就是自己刚刚才离开了的早见壮兵卫的宅子西边的空地罢!
疾风松了口气,将视线移到崖下那一片开阔的平原。夜里,只见幽暗深沉沉地,仿佛一块平展的黑色板子。
在这一片幽暗中,那两个逃亡者该是还继续在逃吧?想起加乃白皙的脚胫正一分一秒地离他远去,疾风之介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孤寂。
※※※
二
翌日即八月二十九日拂晓的朝霞很是壮观。东边的天空被染得通红,当中则满缀著鱼鳞状的白云。随著时间的推移,那白色的鱼鳞一片片地遭红霞吞噬。在黎明的阳光完全占据天空之前,这诡异的红霞始终不曾消褪。
当黎明真正来到时,天上没有一丝阴霾。秋高气爽,甚至就像听得见石英碰撞的响声一般清澈极了。
据说夫人阿市和三位公主已经离开内城,到织田那边去了。消息传到久政公的城里时,已是卯时,城里的武士们都已穿上盔甲,正忙著作战前准备。
夫人等一行既已回到织田的阵营里,织田那边照理说已无后顾之忧,应该会在清晨时分便一举进攻才是,没想到一直到辰时(八点─九点)织田营里仍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不觉教人十分纳闷。
巳时(十点─十一点)终于开战。久政才见敌军阵营稍稍有些动静,这就下令将城门打开,要大伙在今天这最后一战中好好地拼他一场。
而久政自己则领著手边三百个少年兵打头阵。对浅井家来说,这算是背水一战了。大伙儿的脸上都泛著一股大不了同归于尽的腾腾杀气。不过,这一天的第一回合只持续了半刻,见到敌军所布下的阵势有一处瓦解了,浅井家很快地便鸣金收兵了。
未时,久政又一次出兵。之后双方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拉锯战。在一片敌我不分、乱军杂沓中,申时(下午四点─五点)到来。而内城那一边似乎也正进行著一场激战,空灵中,不时有呐喊声乘风飘了过来。只就分不清这声音究竟发自哪一方。
久政后来一度想再收兵,然而战况已不堪收拾。两军虽然说是早已“打成一片”了,但其实只要定睛一看,不管在哪一个角落,我方的兵马总是在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下作困兽之斗。看在久政眼里,著实是绝望透了。而回头一望,就连最后的一块根据地──城堡里头,也仿佛已有部分的织田军攻了进来,大门两旁的石墙全不见了踪影。
在久政四十年的戎马生涯中,这么一幅凄惨的地狱景象,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眼看大势已去,久政便一路杀进城堡。只有寥寥几个人尾随著他。一进堡里的大厅,久政即喝令左右道:
“暂时挡住乱兵,别让他们进来。”
一会儿,久政便挥刀自尽了。
久政自尽后,一时之间,城内城外这一场决死的战役愈发地惨烈,一如火焰最后的一次燃烧一般。但渐渐地也就归于平静了。
而身负十馀处新伤的镜弥平次这时则在城北的一座小丘上憩著。在四处尸骸的平野上,风由北向南地吹拂著芒草。
“你是织田的手下还是浅井的?”
突然间,有个声音从身旁的松树的前方发了出来。弥平次勉强站起身。
“我是浅井的家臣,镜弥平次。”
不待弥平次把话说完,对方迅即从背后一刀砍下。
弥平次躲过这一刀,在松树下打了几个转,跟著便将矛刺向对方的肩头。此人的武艺并不见得有多高强,但弥平次仍旧使出全力,好不容易才把对方摆平。松了口气,抬起头一看,看到好几个武士已朝著这座小山丘跑过来。一眼就看得出全是织田的手下。
这最后一刻总算到了,弥平次心想。而小谷城仿佛也已经陷入敌手了,只见一群敌军像蠕动的蚂蚁一样,慢吞吞地朝著城门行去。
现在的弥平次已无力同时应付好几个对手了。右臂的刀伤是用白棉布裹了好几层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流血过多,整截棉布都给染得鲜红,仿佛就要滴下来似的。
这时──
“弥平次!走吧!”背后传来一阵叫声。一回头,却见佐佐疾风之介一面和几个敌军隔著一段距离对峙著,一面倒退著走近这儿。
弥平次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
“弥平次,快逃吧!”疾风之介又接著说。
“我不逃!”弥平次在嘴里呻吟著。然后缓缓地站起身准备拿矛,好应付就要走近的几个武士。
然而,就只这么一眨眼,武士们便一个个地出现在他跟前了。
“别杀了,”其中一个武士叫道。“都是个老头子了,把他抓起来吧!”
于是,其他的武士便亮出刀,摆开阵势,将弥平次围了起来。
弥平次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对方的眼里看起来没有丝毫威严,只是个不堪一击的老头子罢了。
“上吧!”
弥平次哑著嗓子叫道。
一瞬间,他感觉到肩上被人重重一击。似乎是一种圆而粗的东西。眼前登时一片昏黑。这时,有几个人同时朝著他跃来。
弥平次的矛立刻被打落在地,跟著又被重重地摔个四脚朝天。弥平次想爬起来,却无法动弹。有好几只手拧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在地上。
“杀吧!砍吧!”弥平次呻吟道。
“杀吧!砍吧!”
胡乱地重复叫了几次之后,弥平次随即被绑了起来,推到松树下。
自己一整天像阿修罗【译注:印度恶神名。男丑女美,注定要和帝释苦斗。】似的拼命厮杀的那个血腥的战场,现在,由横躺在地上的弥平次看来,却是一片静谧,已然大不相同。弥平次知道自己正在承受身为一个武士最大的耻辱。势得要想法子自我了断了,他想。
紧接著,弥平次看到佐佐疾风之介和方才一样,在大约六丈之外,和几个敌人对峙著,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慢慢退离小丘的斜坡。
这时,一个新手从背后窥探著疾风之介的动静。
“危险!”正当弥平次的脑中闪过这念头时,疾风之介已经将这个卑鄙的偷袭者痛痛快快、漂漂亮亮地杀掉了。
说时迟那时快,最靠右边的一个武士这才想蠢动而已,马上就被疾风之介给撂倒。那人一倒,就像是信号一般,疾风随即往小丘那头跑去。
几个人追了过去。一会儿,这一团武士便渐渐从弥平次的视野中离去了。
“糟了!这老头儿咬舌自尽了。”
坐在松树下的一个武士看著弥平次叫道。血从弥平次的嘴里流了出来。照理说,这时的弥平次应该会感到异常地苦闷才是,然而,从弥平次那张布满刀伤的痘子脸上,却只看得到他对这群武士的憎恶。除去这个,便没别的。
其中一个武士将弥平次缠在臂上的白布截下一段,裹住一颗石子塞进弥平次的嘴里。一被石头塞住嘴,弥平次立刻瞪大眼睛。
这时,一阵朔大的野风吹过姬御前山的斜坡,将其上的杂树林吹成两列。这野风一下姬御前山,便又分成几条路线吹往新战场去了。
强风打在弥平次的脸上,但他依旧瞪大眼睛。
“你到底是死了还是活著呀?”
一个武士往弥平次脸上踢了一脚。
弥平次表情木然。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著怎么做才能死去。
※※※
三
疾风之介倒在草丛里。他全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倒在这儿的。只知道当时自己一边不断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死,千万不能死,一边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迈著步。
此时他仿佛全身被殴打过了似的整个人软瘫在草丛里。手脚是想动也没法儿动。只记得肩上的伤颇重,其他则不复记忆。不过全身上下大概都有些皮肉之伤罢,他想。
肩伤这时抽疼了起来。
蓦地,被一群武士押著的弥平次那渺小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那家伙大概已经被杀掉了吧!只可惜空有一身武艺,真想不到这个痘子脸已经不能再活过来了,就是为了那张既丑陋又令人望而生畏的脸,他才没法出头的。然而,藏在那些刀疤和痘子底下的,却绝非泛泛。
弥平次虽然单纯,却是忠义之人。除了久政公之外,他笃定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主公了。不,不是久政公,说不定他是忠于小谷城也未可知。他曾说过,自己父祖三代受人恩惠,绝不能悖信忘义。
他一心以为,只要小谷城一失陷,自己也该陪著送葬。对这点弥平次非常坚持。他似乎真是这么想的,没有一丝怀疑。这家伙实在太蠢了。话虽如此,我倒还不讨厌他,尽管和他极少说话。不知怎的,一看到他那张丑脸,心里就觉得满踏实的。但想来这家伙大约已经不在人世了罢。
就为了他的那点特质,我才留到最后一天的。如果没有他,我大概和十郎太一样,昨夜便逃出城外了罢。
话说回来,十郎太和加乃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
十郎太和加乃,加乃和十郎太。
想到这儿,疾风之介又晕了过去。只记得加乃那带著几丝冷漠,眼白多过瞳仁的眸子正凝视著自己的脸,自己遂不觉“啊”地叫出声,接著便一头栽进深谷里去了。迅速而又无止尽地。一如夕日西斜,疾风之介的意识便渐渐地模糊了。
而后,疾风之介觉得自己似乎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好几天似的。醒来时,他发现白花花的太阳罩在自己的脸和胸上。喉咙干得不得了,此刻他只希望能有一点冷水喝,哪怕是一滴也行。
远处传来了战场上的呐喊声。乍听之下,或许会听成是风吹过山林的声音,但其实这是人们的惨叫声的集合体,带著一种独特的、仿佛脓液破痈而出的迸裂感。
疾风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远离了小谷城了,不过,或许出乎意料地还离得很近也未可知。身上负著重伤,走得是摇摇晃晃的。尽管走了好久的一段路,也应该还不算太远罢。
疾风之介躺著的地方,仿佛是某个山麓下的杂树林里的一个角落。黄昏久候不至。要是照在身上的阳光消失,大地为夜色笼罩,那该会有多么畅快?疾风之介心想。他只等待夜露濡湿地面、和他躺著的树丛。
一个漫长的午后总算过去了。从太阳西斜时分开始,不时耳闻的呐喊声这才沉寂下去。
黄昏,啪啦啪啦地下了一小阵雨。雨滴从树间落下,濡湿了疾风之介的衣服,不一会,天空便转为晴朗。
疾风之介并没有睡著,却也不曾刻意地想些什么。只是迷迷糊糊、漫无边际地回想儿时的事。
父亲隼人最后大概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横卧在地罢!父亲有五个兄弟,母亲也有三个兄弟,当明智城失陷时,父亲和这些伯舅们都一块儿殉城了。他们的死法就像自己和弥平次一样。
但我也许死不了吧?疾风之介想。因为自己并不能像父亲、弥平次、和伯舅他们一样满足地死去。
夜里,疾风之介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地。在离自己躺著的地方不远处仿佛有条路,疾风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路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一凝神谛听,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但刚刚确实有人走过没错。
疾风之介希望有人发现自己。这时,他心里突然兴起了这个念头,这念头又十分执拗地挥之不去。他知道再这么下去的话,自己就只好死了。
这回醒来,疾风之介便满脑子想著死。他抬起右手,试著要蒙住脸。就连这个动作,疾风也得使尽全力。就在这时,他看见自己沾满污泥的手竟如白纸一般苍白。
“也许是月光的关系吧!”疾风之介心想。白天里被阳光晒得难过的上半身,现在则洒满了月光,准是月光的苍白,让他的手也显得如许苍白,但却又似乎并非仅止于此。
疾风又一次清楚地听见有喧闹的人声靠近,但不久就走远了。大约是从小谷城逃出来的武士吧!从那时起,便不时地听见人声,约莫一刻钟之后,完全没了声响,四周这才恢复原有的宁静。既不曾睡著,也不是醒著,疾风之介就这么徬徨在似梦非梦之间。
这时,仿佛有人挨近自己的身旁说话,疾风之介猛地清醒过来,发现有个极其柔软的东西抱住他的身体。
一时之间,他无法判断自己当下所处的状况,只知道有人正抱著自己。而且似乎还是个女人。几刻前,疾风之介才惊讶于自己手的苍白,这时却又惊讶于伸至他胸前的这只手的白皙美丽。这只略带青色的手看上去美极了,教人几乎无法想像会是人的手。
但,疾风之介随即吃了一惊。因为这只白皙美丽的手忽地抢过他的药盒,挡住了月光,跟著又缓缓地攀著疾风之介的上半身,卸下他的武器。
难不成是强盗?疾风之介心想。正待要挣扎时,抱著自己的女人突然又从正上方俯看自己。疾风之介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个年轻的美人。
[book_title]四、伏猪风
一
“还年轻嘛!”
女人俯看著疾风之介的脸,那双正在卸武器的手突然停了下来,而后喃喃说道:
“要我救你吗?”
瞄了疾风之介一眼,女人又开口说道,跟著便哈哈地笑了起来。在疾风之介听来,这笑声倒像是忽地从四周的树丛间流泄出来一般。这种没有节奏感的笑法,实在不像出自抱著自己的女人之口。一会儿,笑声也凌空而去,仿佛和女人不相干似的。
“要我救你的话,倒也无妨啦!不过要是想死,我会干干脆脆送你上西天!”
疾风之介感到一阵异样的战栗。这声音确实奇特。清澈得像恐吓也像同情。
女人将疾风之介放下,突地站了起来,背后垂著一头长而丰沛的头发。盯了躺在脚边的疾风之介一眼,女人便默默地离开了。
一会儿,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愈传愈近。突然间,
“就这家伙吗?”这声音听来很是粗哑,仿佛是个老人。紧接著,疾风之介的肩被人用赤脚丫狠狠地踢了一脚。横躺著的疾风低哼了几声。
“死定了!”粗哑的声音说道。
“谁来把他杀了吧!只是抢东西的话,算不得什么好汉!怎么说这也算是功德一桩嘛!”
疾风之介想坐起来。但却只能想,身子是一动不动。他可不愿意就这么白白地死在这种地方。可是却喊不出声来。
“好!”
有个声音说道。一瞬间,似乎有人拔起刀,刀身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旋即,疾风之介的眼前闪出一个亮晃晃的东西。
疾风之介挣扎著,睁著双眼仰望围著自己的几个男人。这些人个个看来都像是野武士,各作各的装束打扮,而且看上去十分凶恶。疾风之介睁大了眼睛瞪著抓著刀的男人。这时,空气中充斥了不安和憎恶,令人为之胆寒。
“等等!”
是刚刚那位女子清澈的声音。
“爹,我们还是把他带走吧!”
“无聊!”
粗哑的声音说道。
“他会逃到这儿来,一定是很想活命,而且就受这么点伤而已,他的武功应当不弱才是。”
女人说罢,没有人接腔。过了一会,
“好吧!救他吧!或许用得上也不一定。”
粗哑的声音缓缓地应道。
随即有个声音说道。
“这可危险哩!也许我们会在半路上就把他丢进湖里去呢!算了,先抬再说吧!”
接著,有三、四个人低声咕哝著。这时,疾风之介的头脚被人分头抱著,从地上抬了起来。动作很是粗暴。
尽管全身疼痛异常,在半梦半醒之间疾风之介仍可感觉到自己正被抬著,往某个地方行去。月亮被遮住了,不时地有树枝刮过他的脸。
不知行了多久,直到自己的身子底下仿佛有水,身旁尽是在水中行走的脚步声。
跟著,疾风之介被抬至一条船上,靠近船头的地方。
冷风不停地吹著,鱼儿不时地跃出水面似的声响就在耳边。当久久被云遮住的月亮破云而出时,疾风之介知道自己正躺著的这条船已经开始划行了。
没有人开口说话。就连摇桨的声音也仿佛在尽量压低著。
这时,身边传出鼾声。之后,像是说好了似的,鼾声此起彼落。怪的是疾风之介也渐渐感到一股安全感,跟著便沉沉睡去。
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时间。
疾风之介醒了过来。仰躺著的他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块位于上方、和自己的脸距离仅约二尺的岩石表面的肌理。石上覆著厚厚的青苔,仿佛就要滴下水一般。而不止数棵的羊齿植物则自苔面垂下,几乎碰上他的脸。四周微暗。
些微的亮光从他的右手边流泄出来。他想移动身子,较几刻前,身子是好动了些。但这时,他才发现武器已全被卸下,肩到胸的部位也全扎了白布。抬起右手一看,表皮上似乎给上了草药,涂了青色的汁液,凑近鼻子一闻,有种刺鼻的野草味冲鼻而来,大约是在他不省人事时,全身的伤就已经被处理过了。
从流泄出光线的右手边看来,这儿似乎是湖上的一个岩洞,就位在某个岛后面。绵延三、四丈的岩石罩成一段黑暗的空间,尽头便是一个半圆形的开口,开口处展现的是一片阳光闪烁的水面。水面无波,但却像撒满了鱼鳞似的亮晶晶地。除此以外,看不见什么别的。只有一小片天,一小片海,以及仿佛正午的阳光。
疾风之介努力地抬起头来。最后总算稍稍地抬了起来,这才环视了自己躺著的这只船一周。没有人在。只有一大堆武器从自己的脚边堆到船头。
有几十把刀、几扎矛、还有铠甲。
原以为没有人在,没想到堆著武器的那头居然有了动静。露脸的是个女人。
“你醒啦?没被杀掉,还算不错吧?”
是记忆中那清澈的女声。
由于微暗的关系,无法将女人的脸看个仔细,但洞口的光照在她半边脸上,看来相当白皙。这个时候,疾风之介依然觉得她是个美人。
“要上哪儿去?”
疾风之介头一回开口问道。他没料到自己竟然还能出声。
“那就得看我们啰!因为你这条命已经是我们的了。要杀要剐是我们的自由。你能活下去就算不错了。”
“要上哪儿去?”
疾风之介又问道。
“啰嗦!要到比良山里去啦!”
原来如此,疾风之介心想。
想来一定是为了避人耳目,所以白天里船就躲在洞里,晚上趁著夜色,才沿著琵琶湖畔划行。
“不是还有很多人吗?”
“大伙儿都在岛上睡午觉啦!他们受不了这里的暗。”
女人站起身,随即以十分温柔的语气问道:“要吃东西吗?”跟著又递出一只碗来。疾风之介这才突然感到一阵原已忘了的饥饿感。
这时,咻地传来一种奇特的声音。
“洞外的风真大!”女人说道。听女人这么一说,疾风之介才恍然大悟这原来是风声。定睛一看,洞口那半圆形的风景也已经和适才所见大不相同。海面上起了三角浪,而且水花飞溅,仿佛是被旋风卷起似的。一会儿,洞里似乎也涌进了大浪,船身大大地摇荡起来。
“所以我才讨厌秋天的!”
女人说道。
“为什么讨厌?”
疾风之介模仿女人的口气问道。
“看你年纪轻轻地,问话倒挺傲慢的嘛!因为呀!我讨厌台风。比良山上的风就是能吹到这儿来。”
疾风之介感到有些晕眩,于是闭起双眼。船身则始终摇晃不止。
※※※
二
镜弥平次遭五花大绑,又给推倒在松树下。强风吹过他脸上,夹带著些砂石。
从小谷城出走,这已是第三天了。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加上又黏了些砂石,原本就长得一副阿修罗面孔的弥平次,三天下来更是惨不忍睹。
一如前天、昨天,在太阳下山时,就看到一个武士爬上丘陵的缓坡,向这儿走来。是一个相当令人憎恶的年轻武士。
一走近,武士便说道。
“怎么样?决定了吗?”
弥平次对他视若无睹,硬是闭嘴不说话。
“这家伙可真顽固哪!快答话呀!”
武士用脚踩住弥平次的脸。
“今天你要是不答应加入我们的话,你就活不过明天早上了。本来你早就该被处死的,还不都是为了将军一时兴起,你才能活到今天。如果连这点福气都不懂,那可真是太傻了!”
不知是因为讨厌弥平次给他添了麻烦,或是这个特别受到上头眷顾的浅井的老残党让他感到憎恶,武士的口气恶狠狠地。
弥平次则压根儿没把武士的话听进去。他只希望早日一刀解决了算了。甚至有些恼火事情为什么还这样拖拖拉拉的。
什么活命?什么加入?简直是莫名其妙。当小谷城失陷时,自己这条命就该一起赔上了,绝没料到会出了意外,以至于活得如此不光彩,想起来就觉得惋惜得不得了。没想到求死还得如此费事。
和十天前,甚至于一个月前一样,小谷城出现在东南方,几个城楼上徐徐地飘过秋天的白云。城是没变,然而城里应该已经没有他认识的人了。而一部分的织田军则挟著胜利者的馀威留在那儿。
年轻武士说将军是一时兴起。弥平次并不知道这位将军究竟姓啥名谁。没有知道的必要。弥平次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地方教一个敌军的将领看上的。
弥平次忽地抬起头,看著武士。
“干嘛不杀我?”这一天,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脸啦!”
“什么?”
“脸呀!就是因为你这张伤痕累累的鬼脸呀!”
穷极无聊之馀,年轻武士又一脚踩住弥平次的脸。
“将军大约是想拿你这张脸来炫耀一番吧!真傻!真好事!”
说著,踏在弥平次脸上的脚又使了把劲。
尽管如此,弥平次似乎仍无关痛痒似的,只是轻闭双眼,任由武士侮弄。他扭著脖子,躺在地上,心里想的却是别的。
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是惨不忍睹了。虽说生就一张凶脸,但还可以算是普通的长相。自从在姊川之战受了两次伤之后,模样就大不如前了。两年来,不知为了什么,一边脸上长出痘子,实在难看极了。
长政公和久政公也不挺喜欢我这张脸。有时,到他们面前时,两人都把脸别开,显得十分不愉快。
可是,却有傻子想拿我这张脸去炫耀!弥平次突然高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武士说道。
“我这张脸可是浅井的,是小谷城的。那傻子到底是谁?”
跟著,弥平次眯著眼,出神地望著夕阳馀晖下的城楼,心想,我必须快点儿死!然而,从外表看来,弥平次的那张脸上却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吃!”
说著,一如昨天和前天,武士又把饭团丢到躺著的弥平次的脸旁。
然后,又如昨天和前天,
“只能松开手上的。”
说著,就解开了被五花大绑的弥平次手上的绳子。
和昨天、前天一样,弥平次将已松了绑的两手摊在地上,恢复了知觉,便拿起饭团放进嘴里。既然必得要活到被杀为止,就没有必要饿肚子。只要一想到饿死的惨状,弥平次就打哆嗦。要死,也总得血花四溅,首级狠狠地飞出几尺外才成。
给我,我就吃!从第一天到今天,弥平次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塞了六个饭团进肚子了。
可是今天的弥平次,在伸手抓住饭团的一刹那,却突然抬头看了武士一眼。前两日并不曾有过这动作。这时,想重获自由的念头突地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他奇怪在这之前自己怎么没有想到。
弥平次缓缓地把沾了泥的饭团送进嘴里。
“快吃!”年轻武士俯看著弥平次,一边说道。
但弥平次仍旧缓缓地嚼,让手尽量休息。吃完两个饭团后,他便说道:“绑上吧!”
年轻武士蹲著,正待要将手放到弥平次叠成十字的两手上头时,弥平次迅速地抓住他的手。格斗时,一如往常,他一面低哼著,一面将武士的身子拉过来,两人缠在一起,在地上打了一两个滚。由于脚还未松绑,弥平次更因此而骨折。跟著,弥平次用两手掐住武士的脖子。盯著对方的脸,他一边咆哮,一边加紧使力。
武士突然没了力气,瘫软了下去,弥平次让他从手边滑下。然后,弥平次喘著气,仰躺了好一会儿。
最后,弥平次总算坐起身来,拿武士的刀将捆住自己下半身的绳子给解开。
这是四天以来,弥平次头一回站起来。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松了口气似的,他边摇晃边站了好一会儿。跟著才跨了出去。走了好一段路,他发现自己的脚步竟是朝著小谷城走的,这才缓缓地换了个方向。
虽说是已经自由了,但他心里却没有一点生存的欲望。因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他能去的地方了。弥平次信步走著,随时准备再次被捕。一天总要刮个几次的强风从他背后袭来。风一边吹,一股空虚感从灵魂深处直窜上来,教他不由得发抖。而后,当他重新迈开步伐时,一丝能活且活的念头忽地掠过他的心头。这并不是出于怕死,而是因为活得比以往更好、和死这两件事在弥平次看来都已失去意义了。
※※※
三
刚踏出小谷城一步,立花十郎太便开始盘算此后该投靠哪支军了。他决定这回无论如何得选个能赏识自己的好主子。一想到这些年来白流的汗水,他就觉得非常气愤。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能在三十岁以前出人头地也就行了。在那之前,十郎太还有二、三年的时间。
这天夜里,十郎太带著一种一般逃亡者所没有的野心勃勃的眼神,趁著黑夜,一步步地远离小谷城。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逃亡,而是远离。天一亮,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往南走。在小谷城失陷之前,还是离它离得愈远愈好。他一个人快步地走著,有时就停下来等加乃。十郎太觉得堂堂地踏步迈向织田军的势力范围,便是和浅井军一刀两断的上上策了。
加乃则一切随十郎太,只管跟在他身后走。
从第三天起,织田大军就赶在十郎太和加乃前面,直往南行。当时,十郎太便装出一副四处流浪的浪人模样,优哉游哉地和加乃并肩走在一块儿。
没有人盘问他们,气焰高张的织田大军根本就不把路边这两个人放在眼里,当知道安全无虞时,十郎太便睁亮眼盯著织田军。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大概就能成为这支胜利军的一员罢。
若能投靠一个有前途的大将,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然而根据他过去的经验,所谓的有前途的大将,实在是靠不住。像浅井长政,不就是个才智兼具的有前途的大将吗?可是今天却落到这步田地。因此,他压根儿没想过要投靠谁。反正加入织田军便是了。
十郎太、加乃两人,和这群踏著大步、一路扬起尘土的武士几乎是齐步前进。这是第三天的黄昏。
“您要上哪儿去呢?”加乃初次向十郎太询问去向。她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在哪儿。只知道依太阳下山的方向,和右手边看得见湖这两件事来看,自己是正往著和伊吹山恰恰相反的方向走。
“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加乃说道。
十郎太吓了一跳。因为他知道就是为著自己还带著加乃同行,这才没有被当作逃亡,被当作是浅井的馀党。他决定在安顿之前,不让加乃离开。
“分手?这个时候这么做的话太莽撞了。反正我总会把你送到伊吹山的。再忍耐一会儿吧!”
被十郎太这么一说,加乃也没有断然拒绝的道理。
事实上,一个女孩儿家在一群粗野的武士来来往往的街道上走,的确相当危险。再说,加乃能平安无事地逃到这儿来,也确实是十郎太的功劳。
加乃既不曾带一文银子上路,若不是十郎太的话,只怕从那日起就连一碗饭都没得吃了。
第三天,十郎太头一回投宿农家。农家四周尽是宁静的耕地,丝毫不受争战的影响。十郎太觉得和小谷城既已离得这么远,大约就不会被捉回去了。这一天,两人才第一次能在屋檐下过夜。
“累了吧?歇著吧!”十郎太说道。
“是!您请!”
加乃说道。直到深夜,她始终待在走廊下,不进屋里去。
但最后,加乃总算开口说道:
“不知道疾风之介现在在做什么?”
自从离城以来,加乃第一次说出这句话。不知怎的,她害怕提这个名字。有许多次这句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给吞回去。
然而,在离城后三天,加乃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疾风?”
十郎太露出一脸惊讶,跟著说道,嘴边微微地颤抖。
“他大概死了吧!”十郎太冷冷地回道。
“怎么会?”
“他想死嘛!”
“别瞎说!”
“你要觉得瞎说也不打紧。疾风他是想死,所以才要你走。若是想活,干嘛要在城里待到最后一刻呢?”
“可是他告诉我他一定会走的。”
“他反正一定得这么说嘛!真是可惜哪!”
听十郎太这么一说,加乃一则以忧,一则以怒。
一旦确定疾风之介真的死了,自己大概也会去寻死吧!可是,加乃相信疾风之介绝对没有死。然而这一路上的民家却都谣传说,当小谷城失陷时,浅井的部下就全都殉死了。尽管她觉得这不过是谣言罢了,却仍旧忐忑不安。
夜深之后开始刮起风来了。加乃也担心伯父的安危。不过伯父本就执意殉城,大概早已壮烈牺牲了罢!但更教加乃担心的却是疾风之介。她忧心忡忡地听著风声。
而十郎太并没有把风声听进耳里。他只一心惦记著该如何投靠织田军,就在这当儿,他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想像著娶加乃为妻,并在织田军中屡建战功,不断往上爬。
晚秋的强风又吹了起来。这风吹得凌厉,就连野猪大概也要伏在地下。风就这么吹了一整夜。
[book_title]五、比良
一
从未见过的一种全身褐色的水鸟,从十月底到十一月初,成群结队地飞到湖西边的枯芦苇丛里。到了夜里,那古怪的叫声就吵得村人睡不安枕。
然而十一月过了一半,这群水鸟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全没了踪影,只留下那仿佛婴儿啼哭的叫声,在村人的耳边缭绕不去。
这年(天正元年)的秋天真长。
按照惯例,每年一到了十一月,总会刮三两天冷冽的北风,跟著比良山山巅便会在一夕之间成了白色世界。可是今年十一月都已过了一半,却仍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宁谧的湖面上洒落了白花花的晚秋阳光。
人们模糊地预想著天灾人祸即将到来。他们对这莫名其妙的预感感到害怕。就在今天,久政、长政这称雄三代的浅井家灭亡。大伙儿觉得这一年应该不会就这么平静度过的。这种想法倒不是基于对“浅井家”的眷恋或是感情,而是由于曾经如此熟悉的家族竟然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教他们因而十分恐慌的缘故。
“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从未有过一年像今年一样,近江的每一个人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人们心中或多或少地都相信世界就快到尽头了。
他们之所以对织田军冷眼相向,不外是因为织田信长这个新霸主的名字对他们来说仍旧十分陌生,而且听说织田军在攻打小谷城之前,还曾炮轰过竹生岛。
自然,站在织田的立场,炮轰浅井家的武器贮藏库竹生岛不过是战略而已,但湖畔一带的居民却认为这是一种罔顾竹生祭神、无法无天的恐怖行动。
直到十一月底,气温才忽地下降,近江一带下起雪来了。感觉上这大寒是突如其来,之前并没有任何冬天的预兆。雪每天每天下著。这年的冬天也比往年冷。不来则已,一来就硬是比从前一年都冷。
而比良山的山巅更是随时都埋在云堆里,看得见的部分则覆著白雪。枯芦苇丛一带的黑黝黝的湖上结了一层薄冰。
人们从未如此渴望过春天的来到。他们关在家里等待,一面又为了一些令人惶惶不安的小道消息蹙紧眉头。
几乎每天都会传出小道消息。譬如说,从坚田开出去的船在一个星期后又开了回来,船上载著十一具尸体;从坂本开出去的船在一夜之间,遭海盗船袭击了八次,连同落难武士一行计十馀人,赤条条地仓皇逃回。
从这些消息看来,似乎有好几组的海盗在湖上横行霸道,每组数人至十数人不等。而且这几组海盗彼此之间也还不断地发生血腥争斗。
这些小道消息并不单是湖上的,也传说从今津到小滨的九里半的路上有盗贼出没,偷袭往来的行人。甚至预言说,只待雪一融,许多过路人的尸体便会摊露出来。
事实上,自浅井家灭亡之后,近江一带是纳入织田信长的势力范围了,然而除了湖南边的一部分地区外,治安极其紊乱。
信长在攻下小谷城后便平定了江北。他命羽柴秀吉出治浅井的故土,自己则以佐和山城为阵地,攻降了鲶江城的六角义治。就此,信长将多年的宿仇一一收拾干净。
这一年,信长度过了他一生中难得的一个宁静的秋。只在九月时派出一支军队征讨伊势。
翌年,即天正二年的元旦,信长在岐阜城开了一场史上难得一见的新年贺宴。筵席上,大伙儿不讲虚礼,开怀畅饮,而朝仓义景和浅井父子等三个人的首级也被公开展示。当著首级前,众将士喝的喝,舞的舞,唱的唱。
天正二年,该是信长准备下一步行动的时候了。虽说近畿一带已列入势力范园,但四边的邻土却仍是群雄割据的局面。东与据有信浓、骏河、远江一带的武田氏为邻,北边是加贺、越前一带的本愿寺的门徒的根据地。而西边的丹波、播磨则分别为波多野、一色、赤松氏所盘踞,信长从未与之交手。再者,南边这南纪一带威令未及,就算是在他的领土近畿里的伊贺竟也是反信长的根据地,以本愿寺门徒为主。大阪本愿寺的势力深及全国各地,长期以来带头和信长顽抗。
或许是情势所迫罢,信长在天正二年时,总算准备对这么一大片领土好好作一番整顿。就在这年三月,信长从岐阜迁到佐和山城,稍作停留后,即又经水原渡船到坂本,再从那儿上京,晋谒天皇。紧接著在四月,他出兵攻打本愿寺,自己也坐镇指挥。然而由于本愿寺门徒三千五百人奋勇抵抗,信长因而未能达成目的,于是就在五月二十一日先行返回岐阜。
当时,本愿寺的门徒分布在全国各地,而且彼此之间十分团结,只要一出事,所有的门徒都会起而反抗。信长之所以屡战不下,就是因为他们团结的力量实在是不容轻侮。
近江的原领主六角、浅井和本愿寺原本就互通口气,如今两家虽已灭亡,但门徒们却仍照旧在大阪本愿寺的指挥下和新霸主对峙。
因此近畿一带虽说是信长的势力范围,反抗分子却到处藏匿,治安绝谈不上稳定。
浅井氏灭亡后,不知不觉地已过了半年。冬天和春天匆匆逝去,天正二年的夏天就要到来。
※※※
二
疾风之介将两只野兔从腰间卸下,抛到地上,跟著便在廊下坐了下来。
暮色开始在四周罩下。一整天漫走山野的疲劳,也在这时重重地压顶而来。疾风觉得自己是走得有些过头了。
那日在被掳的途中,肩上的伤化了脓,意外地又恶化了一阵子,直到大约一个月前才完全痊愈。之后,身子是一天天灵活起来了,不过像今天,从中午就出门走到这般晚,还算是头一遭。
“咦!你回来啦?”
觉得像是才刚从后门进来而已,不想阿凌的声音却突然在身旁响起。
“怎的这么晚呢?上哪儿去鬼混了?”
疾风之介也不回头看她,只是隔著即将淹没于暮霭中的小谷,凝望著那和自己遥遥相对的杂树林坡。
光听这措词,绝对无法想像竟会出自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姑娘之口,阿凌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就像个女流氓。疾风之介至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弄懂这女人说话的方式和话里真正的意思。
倒并不是真轻佻,真像女流氓。由于幼时丧母,阿凌自小在这比良山中,就被当作男孩一般带大。身为一个野汉子的女儿,阿凌只知道这种说话的方式。
对现在的疾风之介来说,阿凌的话反倒有种少女稚嫩的美。
“我猎了两只兔子。你带回家吧!”疾风之介说道。
“疾风!”阿凌说道。“你是不是想下山?”
“是呀!”
“如果你想下山,没问题!我会跟爹说。最近大伙儿都要下山去干活儿哩!”
这时,疾风之介突然感到好笑。究竟是哪点好笑,他并不清楚。也许仍是因为阿凌的稚嫩罢!
“别叫我去干活!”他带著笑说道。“别叫我去抢!”
“不能做这,不能做那,你以为你在哪儿?”仿佛真的生气了一样!阿凌忿忿地说。跟著弯下腰来,将两只野兔拎在手里,转身离去。
阿凌走后,疾风之介这才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来,绕到屋子右边,正欲俯看坚田那头,却发现约十馀丈外的溪谷早已笼罩在深深的暮霭中了。
这个时间湖面怎么看得清楚?疾风之介惊觉到自己居然会想站在这儿看。
他记起有一回也是这样。那天,阿凌也是有事找他。想到这儿,疾风之介感到一丝微微的自嘲。
和阿凌说话时,他总是尽量不去看她的脸。逃出小谷城、倒卧在树丛中时,第一次听到她那奇特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当时的印象著实深刻极了,如今只要一听见她说话,那印象便又鲜活了起来,没有一点改变。那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粹声音,既不像男,又不是女。
光是听声音的话,也倒还好,但只要连她那不知继承自何人的美貌上的表情也一起看了,疾风之介就会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说来奇怪,那声音听起来让人想入非非。
阿凌让疾风之介感受到一种硬生生的、奇妙的性感。就像原本该发芽的却没有发芽,该成熟的却没有成熟一样。
阿凌向父亲看齐,对谁都直呼其名。村子里十五家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她一律直呼其名。这习惯自小养成,现在就算想改,大概也改不了了。而措词、动作的粗鲁,一方面是男性化的个性使然,一方面似乎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底是父亲刻意如此培育的,抑或是因为在一群不怕死的粗汉围绕下被带大的关系,自然而然地便学会了那种措词和动作,可就不得而知了。
刚被带到这儿来时,每当阿凌叫他“疾风!”疾风之介就觉得反感,不过那时期相当短,因为除了直呼人名外,他知道阿凌想不出其他更自然的叫法。
换上工作服,疾风之介走到屋后的小溪去擦过身体,便直接绕过屋后,爬上小路,走了约十馀丈。阿凌和阿凌的父亲藤十──部落的统率者──的屋子就在这儿。
“老爹,怎么样?”疾风之介用部落的措词方式,朝著正在往炕里添木头的藤十开口说道。
老头儿本就骨瘦如柴,身材矮小,但看来似乎又被这冬天的酷寒折磨了不少。
“还好。不过,再怎么说,七十岁就是不行了啦!”藤十说道。那声音便是记忆中的某个夜晚,疾风之介躺在地上时所听见过的。
疾风之介朝著老头儿,在炕边盘腿坐下。
“听说又有生意做了是不?”
“不错!”
藤十只是点点头,跟著将吹火竹筒抵在嘴上。不一会,却又说道:“你去吗?”老人的眼睛突然为之一亮。“是要运些武器到一个地方去啦!大伙儿都去,你去嚒?”
“老爹呢?”
“我不去,阿凌去。这趟路相当危险,多一个人去也好。不过,当然也得看你的身体状况啦!”藤十说道。
疾风之介不置可否。
他可以想像这趟生意大约是什么样的性质。就在三、四天前,有个自称是本愿寺派来的和尚来到这比良深山的村子里。
尽管疾风之介从未开口问过,但他心下十分清楚这个村子其实是直接受命于本愿寺的。而且,收集武器甲胄似乎是他们的主要任务。此外,搬运武器、监视他国武将的动静似乎也是这个总共十五家的村子的任务。不过,由于他们并不是本愿寺的门徒,算起来这些任务其实可以说是比良山里这一群不怕死的人的生意罢!
和本愿寺既无特殊关系,和织田信长也并不怎么亲近。这或许也是这座村子几代以来的传统。
“我不大想去。”疾风之介说道。
“那就留下来吧!也许还有别的事托你。”藤十说道。
随后,藤十和阿凌将晚饭摆在面前,相对而食。在隔了数尺远的地方,疾风之介一个人默默地吃著。这似乎也成了习惯了。吃晚饭时,大伙儿都不吭声,这也仿佛是一种习惯。总之,在拿筷子时是不说话的。
食毕,阿凌说道:“疾风,再过一会儿洗澡水就热了。你扶我爹去吧!”像是对仆人下令一样。
而阿凌那美丽的脸庞在炕里的火映照下竟闪著一片红晕。疾风之介不由得看呆了。很久,他才将视线移开,默默地点了点头。
※※※
三
村子里已经决定由几个男子和阿凌,外加两个女子下山去了。就在下山前一天,那几个男子便在藤十家中齐聚喝酒。
在疾风之介看来,这场酒宴实在有趣得紧。照说,是为了即将出一桩危险任务才设下的酒宴,席上却静悄悄的。藤十坐在中央,而大伙儿并没有说些什么话,只是静静地将酒杯往嘴边送。
疾风之介当然没有出席这场酒宴,只在刚开始时露了一下脸,立刻便离席了。在酒宴中不发一言,或许也是他们的传统罢,这倒是相当不错哩!疾风之介心想。
他想起小谷城失陷前夕那一场狂暴的酒宴。疾风觉得比起他们,眼前这一群野汉要来得像人多了。
“大概有一半的人回得来吧?”
藤十若无其事地说道。一行人中最年长的平佐答道:“是呀!”但好一会,仿佛陷入沉思,而后一语不发。听见别的话题时,他却又开始附和地笑了。
这些家伙真了不得!疾风之介心想。
离开藤十家,回到自个儿的家时,疾风之介觉得自己似乎也不宜在此地久留了。
藤十曾说过:“是我们救了你,你才没有死在那儿的。我不敢说一辈子,但暂时你得留在这儿。”他会把将死的疾风之介带到这儿来,无非就是要他和大伙儿一块干活儿。妙的是直到现在,藤十当时那锐利的眼神仍深深地镌在疾风之介的心上。他知道一旦告辞,藤十是绝不会放他干休的。
不过,其实疾风之介也没有意思要早点离开。就算下山去,也并没有什么事做。在这儿尽管无聊,日子却过得安稳。
下大雪的当时,疾风之介仍负伤在床。一个叫阿塙的中年男子,也不知到底是否真懂医术,时常到家里来替疾风之介疗伤。当时,三餐全由阿凌送来。
“疾风!我就放这儿啰!”
阿凌总是一边这么说著,一边跨进门来,将饭菜放在炕沿,随即转身离去。一直到了能下床了,疾风之介便自个儿到藤十家去吃。
雪溶后,山上的一切触目所见,都教疾风之介觉得新鲜。他最初是对小鸟的种类之多感到惊讶。就他耳力所能分出来的,从天亮到太阳升起时的鸟叫声,就有十多种之多。
不单是这五月的鸟叫声,更有许多不知名的花,开遍了路旁和崖边。大部分都带些紫色。听说在距此两里左右,有一片开满了石楠花的草原,只是疾风之介还不曾去过。
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永远待在这儿。村里的人这回下山,是今年的头一遭。不久之后,自己也会离开这儿罢!疾风之介想。他非常挂意加乃。她说要到伊吹山山脚下的津守家去,也不知是去了没有。疾风之介发现自己竟是为了想知道她的安危,这才要下山去的。
“疾风!”
阿凌的声音忽地了冒出来。
夏日的夕阳光透过树间,在小小的前院洒了一地。难得一见地,阿凌就站在那儿。
“你该不会想趁著大伙儿下山时,逃离这儿吧?”
一如往常,疾风之介只听见她那清脆的声音。
“要敢乱来,我可就不客气啰!”
跟著,阿凌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我也许会逃。”
疾风突然冲口而出。
“别开玩笑!”
这会儿的口气简直就像个男人。说不定她就是代替藤十来撂话的也未可知。
疾风之介一惊,往后倒退了两、三步。阿凌忽然表情失常地向疾风之介逼近。像是要朝他的胸前扑来一般。
“你要敢放肆,我就不客气了!”
阿凌仰头盯著疾风之介的脸,一边说道。
不由自主地,疾风之介抓住阿凌的右手腕。石子从手中掉落地面。
看样子,阿凌刚刚是想拿石子打疾风之介了。
石子一掉,疾风之介这才发现阿凌的脸和自己是如此地贴近。接著,他又发现自己的左手竟然搭在阿凌的肩上。
从远处看,阿凌是像个大姊头,可是打近处一看,反而比同年龄的姑娘看上去稚嫩。
她的肤色十分白皙,背后披著一头丰沛的秀发。
“怎么了?”
当阿凌这么说时,疾风之介蓦地感到一股残忍的欲望,想把眼前的这个人胡乱蹂躏一番。于是他忽又将两只手搭在阿凌肩上,手指头紧紧地箝住阿凌肩上的肉。
阿凌惊愕地抬起头来。等到发觉疾风之介的用意时,出手本能地想抽身逃开,就在这一瞬间,却又突然用两只手圈住疾风之介的脖子。
疾风之介感觉到一个极其柔软纤细的身子正靠在自己的怀里,微微地打颤。
“嗄!有人来了!”
刹那间,阿凌挣开疾风之介的拥抱,跑出一丈馀外,然后背对著他,往后门走去。
她的动作实在敏捷。
当阿凌的身影消失在后门那头时,一群似乎刚从藤十家出来的部落里的男人,正吵吵嚷嚷地边聊著,边从屋旁的小路走过。
阿凌就这样走了,一直没回来过。
当晚戌时,男人们各作各的野武士打扮,在藤十家旁边集合,随即下山去了。
而阿凌则和两个中年女子带著简单的行囊,跟在男人们的后头走了。
一行人出发之后,山上顿时冷清了起来。除了藤十和疾风之介外,留在山上的净是些小女孩。到藤十家洗了个澡,疾风之介便回自个儿的屋子去了。
进了屋子,往纸灯笼那儿伸出手,想点个灯,不料,黑暗中却传来一个低低的嗓音:“疾风!”
是阿凌。
“怎么回来了?”疾风问道。
“只要在明天中午以前赶到坚田就行了!”
跟著,有好一会儿,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不语。最后,疾风之介终于鼓足勇气,往黑暗中一个有著无数色彩打漩的地方走去。和白天时一样,阿凌两手圈住疾风之介的脖子,纤细的身子打著颤。可是,不一会,屏息的阿凌却对著疾风之介的脸,热切地说:“把我的生命给你!”这话的的确确出自阿凌之口,是疾风之介第一次亲耳听见的不像阿凌的措词。
[book_title]六、回声
一
疾风之介一醒过来,发现原该是躺在自己身边的阿凌已不见踪影。天窗依然灰暗。只听见啄木鸟清脆响亮的啄木声。那声响一停,随即涌来的便是一片死寂,看来离天亮似乎还有好一会儿。
疾风之介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点燃了灯环顾四周。然后对著房外大叫一声:“阿凌!”但没有人应声。
阿凌究竟是什能时候出去的?此时,阿凌是不是正半跑半走地赶著爬过比良山的层层山峦?一想起这,疾风之介的心里便掠过几丝已然无可弥补的悔意。
疾风之介想起当阿凌接受他的爱抚时,始终一言不发。黑暗中,他抱著的肉体竟意外地温驯、纤柔,和平日那个脾气、措词、动作都极其男性化的阿凌简直判若两人。只有在她敏捷地将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时,这才觉得稍稍像平日的阿凌。
随后,一直到黎明曙光染上天窗前,疾风之介始终辗转难眠。当曙光化成无数的箭从简陋的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来时,他在枕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白纸袋。于是他再度从床上坐起来。
白纸被折成小小的长方形。拿在手上始觉得里头似乎裹著什么硬硬的东西,疾风之介随即将这包得极其慎重、仿佛藏著宝贝的几层白纸打开。里头裹的是一把粗糙的木头梳子。
见到梳子,疾风之介立刻想起了阿凌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的一句话:“把我的生命给你!”然后,他感觉到有一条无形的绳子蓦地从空中飞来,将他缚了起来。
梳子!这虽然是个可爱的礼物,但仔细想来,疾风之介却有些消受不了。阿凌准是将它当作是她的生命的象征,规规矩矩地摆在疾风之介的佩刀旁边的。这不单是一种幼稚的表现爱情的方式,其中确实蕴含著一个少女缓缓跳跃的生命火焰。看著它,疾风之介只觉得愁肠百结。
他知道自己闯祸了。对加乃的感情称得上是爱情,对阿凌就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充其量,只能说是将自己郁积已久的情愁尽情地发泄到一个充满野性美的姑娘身上罢了。而且,阿凌那突如其来的幼稚天真也著实教他苦恼。
就算对加乃,他都还能克制自己,却没料到这么轻易就和阿凌有了特殊的关系,疾风之介觉得自己真是既愚蠢又可恨。
这是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自己的未来都一片茫然了,能拿另一个女人怎么办?为了活下去,他曾允诺自己不制造任何的羁绊,但事到如今,却随随便便地就和一个叫阿凌的女孩结下不解之缘,疾风之介恼极了。
“太傻了!”他对自己说道。
天一亮,疾风之介便下了床,往大厅走去。走到大厅里,往炕上瞧了一眼,看到炕边摆著一堆木头,似乎准备随时给放进去。很明显地,是阿凌为了怕他麻烦,替他拿来的。
疾风之介又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一个女人掷出的绳子给牢牢地套住了。
他走出后门,在河边站住。身后则是一片急倾斜的杂树林坡。照说在杂树林坡后应该还有一座高山才对,但这会儿却笼罩在晨雾之中,不见踪影。
不知是不是雾的关系,就连那平日叫个不停的鸟儿,一天也噤若寒蝉。早上一起身,疾风之介总会到这条小河边来,把手浸在冷冷的水里,这算是比良山生活的一天中他最享受的时刻了,可是今天心里却不顶畅快。比良雄伟的大自然今天看在他眼里却突然变得如此小器。
但我总会下山罢!疾风之介心想。而且,若真要下山,可就非得利用村里的人不在的这十天的时间了。
“早呀!”
一个仿佛要入山干活儿的村里的女人这么说著,然后往后门另一头的小路爬上去。
“你可真勤快哪!”
“他们这会儿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赶的是夜路的话应该还不太远吧?”
她自顾自地说著,跟著便走远了,也不等疾风之介回她。
听了女人的话之后,疾风之介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比大伙儿晚四个钟头出发的阿凌赶路的身影来了。在晨雾之中,她那一双白皙的脚踩著草地,横过石块,渡过谷涧,攀上岩石,一刻也未曾稍停地追著大伙儿的身影。想起自己此刻仍然记忆鲜明的阿凌那柔软的肌肤在这晨雾当中势已变得冰冷无比的时候,疾风之介第一次感到自己对阿凌似乎有那么一点真感情。
※※※
二
在村里的人下山后的第五天黄昏,下了一场大雷雨。
那时,藤十和疾风之介正在藤十家中,这才各自用过晚餐而已。阿凌下山期间,藤十的三餐全由村里一个女眷送来。这一天,送完饭她正要回自家的家,却在半路上被雨淋湿了,于是折了回来。说是外头闪电打得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雷,可怕得让人一步也走不得。
疾风之介曾听村里的人说过,雷是这座山的“特产”,但遇见这么吓人的大雷雨却还是头一遭,那倾盆大雨下得教人以为山就要崩了,而雷声则此起彼落、忽远忽近。不时地,在闪电的青光之后,就听见震天价响的雷声和大树折裂的巨大声响。
“好大的雷呀!”藤十说道。望了望门外,突又说道:“我曾经在像这样的大雷雨中打过仗哩!”
“哪一场仗呢?”疾风之介问道。他一向就觉得藤十绝不是生来就当上野武士的,从藤十的举止动作便看得出来,只是一直没有开口问过。
“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的话,那就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了。”
疾风之介想起小时候听起来的几场战争,从弘治到永禄年间。
“那一仗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场面,但却很令人厌烦。就是攻打美浓的明智城那一仗。当时围城围了五十天左右,就曾下过像今天这样的雷雨。”
藤十尚未说罢,疾风之介即将锐利的眼光射向他。
“这么说,你是?”
“我是斋藤义龙的家臣岩田茂太夫的家臣的家臣。”
跟著,藤十哑著嗓子轻声笑了起来。
疾风之介则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坐在未曾点灯的一片黑暗中。
“那,你是?”过了一会,疾风之介又说道。
“不错!我正是一个落难武士!”
藤十又接著说道:
“那场仗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斋藤义龙杀了养父道三,而后又攻打亲戚明智,这种父子亲族之间的仗是最教人受不了的了。不过,我听说斋藤义龙也在十年前被织田灭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嘛!人本就不应该做伤天害理的事嘛!”
“那你又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当武士了是吗?没什么当不当的。我原本就只是个小卒,明智城一战后过了一年,就突然憎恶起这种戎马生活来了!”
或许是由于村里的人下山后留在山上的这份冷清闲散使藤十不由得回味往事罢,这天藤十难得地说了许多话。
藤十说,二十年前他和几个伙伴一块儿上这比良山。当时和藤十年纪相仿的约有三、四个人,在这二十年中相继去世,如今就只剩下年纪仅次于藤十的仙太了,仙太当年上山时也才只有二十岁而已。而今,仙太是唯一知道那些陈年往事的人了。其馀的人若不是当时年纪都还小,就是后来才上山的。
尽管藤十说他是突然憎恶起戎马生活的。不过,既然会退隐到这比良深山来,想必有某种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只是藤十并不曾提及。如果真是不愿过戎马生活的话,现在他所做的“生意”又未免太“激烈”了。
但疾风之介并不想问他,也提不起兴致来问。这个时局实在太乱了,乱到根本无暇去关心别人的过去。
然而对疾风之介而言,藤十的话里最大的冲击莫过于他曾以斋藤义龙的家臣的身分攻打过明智城一事。
就算是小谷城一战,疾风之介都不曾如此憎恨过织田敌军。在这世上唯一教自己憎恨的,就只有斋藤义龙和他的手下了。
倒不是因为为了那一仗,耸立于美浓的一角达两百五十年之久的山城就这么烧了,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和伯父们在那一仗中统统成仁了。他们为城而生,也为城而死,他们带著对斋藤义龙的恨而战,也带著恨殉城。
疾风之介年幼时,每听到母亲陈述这段往事,都禁不住血脉贲张、愤恨填膺。他恨极了当时包围明智城的敌军。这心头之恨至今仍未消褪。
当闪电划过屋子里的黑暗时,藤十忽地“呀!”地一声,头往后仰去。因为在隔了约一丈远的地方,疾风之介正站起身来,带著一脸杀气盯住藤十。疾风之介的这种怪异的举动实在教藤十意外极了。
“疾风!”
藤十忍不住大叫,跟著也站了起来。
但疾风之介没有答话。
藤十屏著气。两人之间的黑暗充斥著一种令人生惧的杀气,纹丝不动。
接著,在闪电又一次照亮屋内时,正立著摆定架式准备一搏的藤十却看到疾风之介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脸孔朝外。这会儿,藤十又感到意外极了。原来确实漂浮在他四周的杀气此时已然消失,只见疾风之介静静地,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他端坐在那儿。
在恢复黑暗的屋子里,藤十不禁怀疑起自己和自己的眼睛来了。难道那是闪电的青光一瞬间的恶作剧吗?藤十觉得自己的心跳正不断地加快著。这并不是出于对疾风之介的恐惧,而是因为自己正摆好架式,准备应付一个混身杀气的对手,因而精神亢奋不已。
“老爹,休息吧!我回去了!”
疾风之介静静说道。
“再等会儿吧!等会雨就小了。”
藤十也静静地答道。
见雨一转小,疾风之介便走出藤十家。被大雨冲洗过的道路石头都露了出来,变得崎岖难行。
一走出藤十家,疾风之介松了口气。幸亏没将藤十杀掉。他一度曾想杀他。所以才站起身来。那一瞬间,他的确对藤十这个老武士恨入骨髓,不共戴天。
然而,就在那当儿,他清楚地听见阿凌喊“爹!”的声音。这当然只是幻觉而已。可是就在听见阿凌那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时,他突然恢复意识,这才坐了下来。
一回到家中,疾风之介仍旧坐在黑暗里,一如适才在藤十家时一般。
不知不觉地,雨停了,跟著月亮也迟迟地出现了。月光下,套窗敞开著的屋子前那狭窄的空地上,浮现出一片朦胧的树影。雨滴从树枝上滴落地面。
半晌,疾风之介才倒头大睡。方才那一阵意外的激动害得他倦极了。
※※※
三
十天过后,下山去的这伙人回村子来了。这时刚过了正午。
他们的任务是将藏在坚田的破寺庙里的武器交到本愿寺指定的淀川流域的一个小村子手上。这任务并不如口头上说的一般轻松,因为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必须在夜里偷偷进行。
最麻烦不过的,莫过于坚田到石山这段路了。这个地带到处布满了织田的眼线,他们只得搭两条小船渡过湖上,上了石山后,沿淀川步行。
等到将武器交到对方手上时,已是下山后的第六天清晨了。像女儿节上供的点心一般的红色的百日红开得满山遍野,小村子便位居其中。一送到,他们立刻循原路回去。踏上归途的第二天,却被一群武士叫住。看他们的装束,一时很难分辨到底是织田的人还是野武士。但怕有万一起见,阿凌一伙人便各自向四方散逃了,就像小蜘蛛一样。每个人逃的方向都不同。而后,从第三天晚上到第四天的清晨,便又各自回到他们在坚田的连络站──一座寺庙──来了。幸好,没有不到的。
回到山上,所有留守山上的人全部都站在自家门口迎接大伙儿回来。唯独不见疾风之介的人影。阿凌对此十分不满。
一见到藤十,阿凌立即问道:“疾风呢?”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正如小孩儿一回到家就先问母亲的行踪一样,问得大大方方地。
“疾风呀?”藤十说道,跟著顿了一会,这才又说道:“他下山去了!”
“什么?”阿凌说著,脸上开始泛红,连藤十也都察觉得到。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阿凌,人逃都逃了!”
“逃了?”
“说起来就像逃了一样。他昨儿个夜里到我这儿来跟我说他要下山去了,没想到今天早上真的就走了。”
“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可我没派人追他。我老觉得这家伙还是别待在这儿比较好。”
藤十说道。眼前浮现出三天前在闪电的青光中所看到的疾风之介那张杀气腾腾的脸。直到现在,藤十仍旧觉得疾风之介是个恐怖人物,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来。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最好是不要留在这里。”
“爹!”阿凌目不转睛地盯著父亲。
“疾风是下东谷呢?还是下中谷?”
“他是下中谷,不过现在就算追也追不上了。如果他还是个人的话,自然不会忘了我们对他的救命之恩的。所以说,我们就随他去吧!”
阿凌就这么呆立著,也不知是否把藤十的话听进去了。不一会,便又突然走进屋子里去。
而藤十和男人们则在藤十家的廊下坐了下来,喝起女眷们送上来的冷酒了。
阿凌走进屋子,穿过大厅,从屋旁朝疾风之介的屋子走去。疾风之介的屋子敞开著,屋里屋外自然都不见疾风之介的踪影。明知是白费力气,阿凌仍旧绕过屋后,穿过院子,然后将仓库的门给打开。但,那儿还是没有疾风之介的人影。阿凌固执地把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打量,这个直到今天早上为止,疾风之介休息、呼吸、睡觉的屋子。尽管主人才不过离开一会儿,家中却已然充斥著一种荒屋特有的恐怖死寂。没有升火的炕里的灰看上去湿答答地,而大厅的天窗上的蜘蛛窝、破木门、铺在炕四周的脏席子,在阿凌看来一切的一切都和疾风之介在时迥然不同了。
阿凌亲眼证实了疾风之介已经不住在这儿之后,忽地便像虚脱了一般,在坑沿坐了好一会儿。
“畜生!竟然逃了!”
阿凌好不容易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把手伸进怀里。伸手所及的,是一口怀剑。
阿凌取出剑、拔出鞘,凝视著那短刀的刀尖。究竟为什么要取出剑来,阿凌自己也不甚清楚。只知道自己心中已充塞著一股冲动,非得盯著刀尖不可。不过,既不是准备用它来杀抛弃自己的男人,也不是要自杀。阿凌没想那么远。
轻轻地,阿凌将怀剑收入鞘中。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带著一脸果决,突地站起来。跟著走过疾风之介屋旁的竹林子,出了墓场道,行至半途又转向往中谷去的小斜坡上的叉路。
阿凌微倾著身子,以平均的步伐,横越过小斜坡,然后又快步爬过层层相叠的几个小斜坡。阿凌想起来,十天前自己也在这条路上赶过路。只不过当时是晚上,现在是白天。而且,当时她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如涌泉一般温暖美妙的感觉,但如今她的心中只有暗澹。怀剑在她怀里不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路赶得再怎么急,阿凌的脚步始终不乱。她攀上斜坡,下斜坡、越过山脊、穿过杂树林,又不时地跳过几个断崖。
当一池绿水呈现在她的眼前时,已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了。池上漾著绿波。绕池半周,跟著步上杂树林中的一条笔直的路时,阿凌这才停下已经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脚步。
“疾风!”阿凌在嘴边拱手大叫。
“疾风!疾风!”
阿凌不断地变换方向,向四方大叫。虽说是夏天,但黄昏的冷空气已开始在四周游移。阿凌那清澈、美妙的声音响遍了整座林子。而回声更掩过阿凌的声音,紧随著它飘过山谷,滑过山脊。
阿凌又开始赶起路来了。赶了一会儿便又站住脚,拱著手大叫:“疾风!”
起风了。风从山下往斜坡上吹了上来。阿凌任风吹拂著披在背后的丰沛的秀发,只管漫无目的地在中谷的各个地方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跑。跑一会,她便大叫:“疾风!疾风!”跟著又跑了起来。
过了好几个时辰,阿凌走到一个红土断崖下。虽说四下黑漆漆地,她仍依稀看到月亮挂在某处,而崖下则草木不生。
砂子静静地从断崖上落下。走了这许久,阿凌这才头一回在这儿坐了下来。一种既非怒亦非喜的感觉陡地涌上心头。
“畜生!”
阿凌开口骂道。随即却又不死心地拱著手大叫:“疾风!”
当叫声消失在远山的那一头时,取而代之地,阿凌仿佛听见了枭的叫声。
[book_title]七、龙卷风
一
湖上一边罩著雾。从薄雾的最西边突地驶出一条小船,跟著有四、五条同样的小船紧随其后。小船的划行速度极其缓慢,它们徐徐地向这儿行来,不仔细看的话,可还真没法瞧见。
再将视线转向薄雾的东边。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那头也有几条船在就快散雾了的湖面上蠕动著。小船陆陆续续地从雾中驶出。
雾散了之后,湖面上漂著一层黎明的曙光,但岸上却仍笼罩在薄暗中。弥平次正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岸边的断崖上。
他的脚下正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草原上唯一突出的岬角。岬上的岩石形成一绝壁伸入湖中。就在这断崖上的一个角落,弥平次一动不动地立著,仿佛连自己也成了岩石的一部分似的。
一条、两条,弥平次数著在黎明的湖面上蠕动著的小船。一确定共有三十八条时,这才初次将视线转向更前端的湖面上去。天空里,如纱一般的云游走著。弥平次猛一转身,开始朝岬头走去。<
弥平次的步伐相当迟缓。在小谷城时,他的步伐尽管迟缓,也还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精悍。但在过了将近一年的现在,这种动作只会教人觉得毫无元气。
不过,他身边的人却对他的这种迟缓动作感到恐怖极了。因为,就在这动作迟缓、如山一般的身躯上,戴著一张面无表情的纠髯鬼脸。而这张脸上更有一张绝不随便开口说话的嘴。
表情是一点也没有。一脸的痘子和两道笔直的刀疤躺在一张晒得红黑的皮肤上,便足以将那些想一窥他的心意的人峻拒于外。你完全无法想像他究竟是高兴抑或是生气。
总之,镜弥平次的外表让人完全无由揣测他的喜怒哀乐,就这一点来说,他是相当与众不同的。
折回长有两三棵松树的岬头,弥平次立刻从那儿走下散布著小岩礁的湖岸去。
岸边有十个左右的男人正在升火。大伙儿原本喧闹不休,弥平次一走近,便立刻静下来,两、三个人并且让出座位。
“大哥,他们好像回来了哟!”
一个正盯著湖面的人说道。弥平次也不回答,只朝著篝火那边挪了挪下巴。
弥平次的这个小动作究竟表示什么,男人们一时之间竟意会不过来,但旋即猜出可能是要他们在火堆里添些东西,两个壮丁便立刻从搁在身边的旧板子堆里拿两、三片丢进火里。
不久,当最先到达的小船滑进岩礁之间时,围在火堆旁的男人们便跑过去,走进水里,把船拖上岸来。两个装束异乎寻常的男人立即像蝗虫一般从船上跳了下来。一个只在身上罩了一件及膝的棉褂子,腰间佩著一把刀。另一个的打扮也差不多,不过他在兜裆布里插了把短刀,背上又背了把长的。
“唉呀,真够冷的!”
两个人朝著火堆跑来,稍稍对弥平次点点头后,便说道:“只干掉大约二十个坚田的人,生意可不算好哩!”口气听来像在向弥平次报告,又像在自言自语。
弥平次没有回答,只管盯著烧著废船板子的红色火舌。
这时,小船陆续靠岸。每一条船上都有两、三个打扮一样奇特的人跳上岸来。
像说好了似的,他们避开水面,用两脚跳上岸后,便四处升起火来了。
弥平次离开火堆,盯著这四、五十个汉子仿佛正在物色人选。最后,他走近其中的一个火堆,朝一个正烤著火的打赤膊的男人叫道:“阿源!”
男人回过头,说道:“大哥呀?”维持同样的姿势,他又说道:“这回可输惨了!”刺了青的皮肤上长满了疙瘩。
“坚田那边放话说是要派很多人出来。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不好对付,但没想到竟然会是和尚。”
“和尚?!”弥平次低声说道。言下似也颇感意外。
“大约有十个左右。这些和尚就算倒著摆,也不会流出血来的。我们拿他们没辙,只好将他们一个个按到水里浸水,然后就给赶回坚田那边去了。”
“那坚田那些人呢?”
“我们教训了两条不听话的船,其馀的都散了。”
弥平次默默地伫立著。跟著却又说道:“没生意的话,也没办法啦!大伙儿先散了再说。”
“是!”
之后,弥平次穿过这群野汉子,离开这个他们泊船的老地方。他头也不回地爬上湖岸边矮丘上的一条小坡路。
弥平次离开好一会儿后,几十个男人这才各自跳上船,从湖面上向四方散去。他们各回各的部落。
小船散了。岸边只剩下五条小船和十二个男人,此外还有几处火堆仍冒著烟。
男人们一边吵嚷著,一边绕过岬尖将五条小船藏妥,跟著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弥平次适才爬过的斜坡走去。岸上只剩下三个人。他们原本一直烤著火,最后却像说好了似的,一骨碌地全卧倒在火堆边了。不到半晌,便个个鼾声如雷了。
三个人的刀全夹在裤裆上,抱著入睡了。
※※※
二
一想起主公浅井一家已经灭亡,而自己却仍活著,弥平次便觉得恍如梦中。自我──这玩意儿实在教人信赖不得哩!
自小谷城失陷后,也已经过了一年了。在这一年当中,弥平次是以随时准备一死的心情过活的。他丝毫不曾想过要活得久一些。如果需要委曲求全才能活下去,即使是一点点,他都宁可自刎而死。
自从在小谷城外重获自由以来,他就是这么过日子的。死既已不足畏,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会当上海盗的老大,既不是为了保全性命,也不是为了想当。而是在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是老大了,如此而已。
弥平次在浅井家卖了四十年的命都没能出人头地,没想到一下子的工夫居然就能称霸琵琶湖。
话说在离开小谷城的第三天,他漫无目的地在湖上划著小船。不料遭到三个男人的袭击。这三个人随后就成了他的手下。后来又遭到五个男人的袭击,手下随即又添了五个。什么义理、人情、恩爱,这世上原就没有这些好东西。有的就只是比拳头而已。
正因为弥平次一点儿也不宝爱自己的性命,所以他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强悍。话虽如此,他也并不特别嗜杀,只要袭击的人求饶,他通常会放他们一马。于是一年之中,他就有了六十多个手下了。
这个湖的主权原属于坚田的村子。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是琵琶湖的主人。就连在湖上泛舟,也得要征求坚田人的同意。缴钱的话,他们就放行,否则这些过路人立刻会遭到好几条小船的袭击。
没想到弥平次就从和琵琶湖的旧主对抗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这真是老天赐给弥平次的唯一生存之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路子能刺激弥平次的生存欲望。
一听说坚田的船要经过,弥平次总是眉也不皱地说道:“好!进攻!”
“他们的人不少哩!”
有时,有的手下会表示犹豫,但不论如何,从弥平次口里说出的话总是不变。
“好!进攻!”
“坚田这回带头的好像是个武士哟!而且他们的人数也在我们的两、三倍以上。”
有时,也会有手下对他的轻率踌躇不前,但弥平次的话总是不变。
“好!进攻!”
于是,每条船上载了两、三个汉子,一个船队就像被甜食迷了心窍的蚂蚁一样,朝著猎物出发。
逮到时,不论是武士或商人,一律将全身剥光,让他们裸卧在船头,然后送回坚田。
弥平次这六十多个手下,全是湖东湖北的人,他们在各自的村子里或耕田或打鱼,一接获通知,知道有大生意上门时,他们就会赶来集合。
而弥平次则住在靠湖北的一个山谷里的村子。村子里的五户人家代代都打鱼,只就不知他们的本行究竟是打鱼或是抢劫。
不过,自从弥平次住进来以后,这个村子便明显地成了这一群海盗的根据地了。由于弥平次的出现,他们的副业便一转而成为本行。
村子里的女眷全被移到别的村子去,这五间屋子也成了男人们的栖身之处。想见妻小的人随时都可以到妻小那儿去过夜。在这儿,这种事不受限制。但唯独将妻小带到这儿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这是大伙儿的规定。
这是因为弥平次对女人和小孩们极端恐惧的缘故。换句话说,女人和小孩们对弥平次也是极端地恐惧。只要看了弥平次一眼,大部分的女人和小孩都会怕得垂下眼来。弥平次不喜欢见到他们的那种动作和表情。他会因此而大发雷霆。
弥平次总觉得,在女人和小孩儿面前,自己会变得狂暴起来。虽说自己总是一句话不吭,也不曾把愤怒表现在脸上,但他没把握自己会对这些弱者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不管是夏天或冬天,弥平次总是坐在炕边。右手边放个靠肘儿,就在那儿盘腿坐了下来。大多时,他总是坐得出神。可是看在大伙儿的眼里,这样的他却很教人害怕。看起来就像是在想些什么,越想越苦恼,正压抑著随时都可能爆发的脾气一样。
当弥平次站起身,准备上茅厕去时,大伙儿总是仰望著他,身子微微向后倾,生怕弥平次猛然出手。事实上,一看见弥平次的脸,大伙儿便总是如此戒备。
而弥平次的酒量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要从他这张糟透了的脸上发现醉意是不可能的。因为不管喝不喝酒,他都不开口说话,而且他那靠著靠肘儿闭著眼睛的模样,教人无从分辨他到底是睡著的或是正在沉思。
大伙儿只知道弥平次有著十足的胆量和惊人的武艺。他们相信就算大伙儿几十个人联合起来都未必能斗得过他一个人。
※※※
三
七月底的一个晚上,雄琴村的人前来向弥平次通风报信,说是有几十条小船正准备从坚田航行两里到海上的岛去。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渡航。
尽管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这显然是织田军的一次调动。
根据后来又传来的情报,说是有大约五十个武士和两百个平民在这两、三天之中会从坚田到海岛上来。仿佛将有大规模的施工似的,这些人数足以搬运施工所需的石头、木材。
翌日夜里,湖上就起了约半个时辰左右的战争。
一脚踩在小船的船缘,弥平次凝听著右手边那打破湖上静谧的叫喊声。然而,当叫声乍起时,弥平次的船也已卷入湖上的乱阵之中了。
远、近处不断地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好几条船和弥平次的船错身而过,但却无法分辨是哪儿的船。
有两次罢!弥平次的船晃得很是厉害。头一回,他立刻抓住攀住船缘的手,叫道:“谁?”
“拜托!拉我上去!”
一听见是武士的声音,弥平次便将他推开,把他的头按到水里去。但接著,
“救……救救我吧!”
那人又苦苦地哀求道。这个两手紧紧地攀住船缘的人,正是和弥平次有数面之缘的叫阿辰的男子。
于是,弥平次将这个滑溜溜的裸体男子拖上船来。阿辰在船上一面发抖,一面猛打喷嚏。
“去他的!刀子不见了!”他找碴儿似地说道。
别说是刀子了,就连兜裆布也都没罩著哩!
当海螺一吹起,湖上立刻恢复平静。大伙儿在早先约定好了的集合地真野村集合时,已经快天亮了。有六条船和五个壮丁不知去向。不过,替代的是对方的八条船。其中一条船船上载著人。四个未佩刀的武士和两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个个都因恐惧而战栗著。
取下他们手中共计八百人份的佣金后,这些人就等于毫无用处了。
于是阿源便在岸上将这六名男子剥个精光,然后赶上他们原来所搭的船,说道:“好好地回去吧!”跟著从芦苇丛中把船推了出去。
裸体武士以怪异的姿势操桨,渐行渐远。而这群海盗们为了防范后头有人追杀而来,也都一并在湖上散了。
弥平次的船和其馀两条,则沿著湖边的芦华丛小心翼翼地向前划行。除了三个操桨的人以外,大伙儿都倒在船缘边睡著了。待他们睡足了终于醒转时,已是黄昏了。
当晚,弥平次在炕边喝酒时,早上没到真野集合的六条船当中的一条回来了。船上三个人全都伤痕累累地。
他们对弥平次报告说,他们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所以战利品是一点儿也没有。见他三个人的表情仿佛有些紧张,弥平次总觉得事有蹊跷。
待三人退下后,弥平次便站起身,出了屋子,往湖边走去,已经阴了好几天的天空今夜总算放晴,皎洁的秋月也露了脸。
距岬尖的一百公尺处,有两条船似乎正准备从芦苇丛中出航。
弥平次静静地朝那儿走近,而对方仿佛也看到弥平次了,于是将船按下,其中一人走上岸来。正是三人中年纪最长的阿仙。
“您看到了?”说罢,阿仙边搔头边笑。
弥平次默默地盯著阿仙好一会儿,这才说道:“女人是不?”
“是的,真不好意思!”
“让她走!”
“呃……”
阿仙踌躇著,而后说道:“不能让她走。”
“不能?”
“这女人很怪!”
跟著,阿仙对船上那两人大叫,要他们把女人带上来。
据阿仙说,昨夜在混战中,他被抛进湖中,在水里泡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时,才看见附近有一条船,于是立刻爬上船,总算捡回一条老命。上船不久,他又发现两个人就快被淹死了,便将他们救上船,一同回航。
“可是半路上却遇上了您等会会看到的那个女人搭的船。我们起初并不想做什么,是她先开口问我们,若是要往湖东走的话,能不能顺道送她一程的。”
“胡说!”
“不!老大!是真的。我说的可是一点不假。”
“那你为什么不回绝她呢?”
“可是,换了谁都没法对她说不的。您看,她就要来了!”
正如阿仙说的,对年轻人而言,她真是教人难以拒绝。
看上去既不像是武家之女,也不像是商人之后。她相当年轻,穿著也教人摸不清她的来历。沐浴著一身月光,她朝著弥平次走来,看来非常耀眼。
女人在数尺外站住脚,问道:“你叫我是不?”她的声音和容貌都美极了。弥平次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目不转睛地盯著对方。
对弥平次来说,这个少女和别的女人实在是不太一样了。她既不害怕,也不垂下眼睛,照样直盯著弥平次的脸。
“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哟!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何贵干,可是教人家站在这儿,不冷死了?”
“就是有事才叫你的!”
弥平次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听在他耳里,自己的这句话似乎太软弱了,一点威力也没有。
“到底是什么事啦?”
“跟这班家伙在一起,不会有好事的。”
女人于是笑了。那声音优美极了,简直不像是这世上该有的。弥平次都不禁要怀疑对方是不是狐狸了。
“反正只要能送我到湖东去就得了。我急得很哩!”
“什么事呀?”
“什么事?”
女人反问道。只在这时,女人压低嗓子。
“我在找人啦!”
“找谁?”
“谁?你又不认识!”
“那可不一定。”
道时,女人又笑出声来。弥平次听这声音听得入神了。然而,当笑声消失时,弥平次发现女人的笑声似乎有些落寞,他又忍不住要怀疑她是不是狐狸了。
“疾风。”
弥平次的的确确听见女人这么说了。
“疾风?”
“不错!疾风之介。”
“他姓什么?”
“不知道。”
“是不是佐佐疾风之介?”
“佐佐?也许是吧!佐佐疾风之介。”
女人出了神似的,缓缓念出爱人的名字。跟著,便又说道:“你认识疾风吗?”那对瞳仁多过眼白的大眼睛直盯著弥平次。
“不认识。”
说罢,弥平次突地背身离去。
许久以来头一回听到并说出佐佐疾风之介的名字,弥平次的心里波涛遽起。痛楚随即在他的胸中扩散,因为他遇上了不该遇的。
“喂!姑娘!上船吧!被老大看见就不好了。我们送你一程吧!”
见弥平次转身离去,阿仙便对女人说道。
“啰嗦!”
女人说罢,就从弥平次身后急步追了上去。
“喂!把人叫出来之后,就想一走了之啦?”
弥平次转过身,默默地摇了摇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当然,这位少女──阿凌也不会理解这个狂放不羁的汉子单纯的动作之外隐含的意思罢!
弥平次是想逃避某些东西。但,究竟想逃避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弥平次一边这么想,一边加快脚步离去。
※※※
四
弥平次停下脚步。背后传来女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他于是又迈开步伐,走了一会儿,便又再一次停了下来。约莫三丈外仍旧传来女人的脚步声。
弥平次觉得自己像是被烦人的东西给缠上了一样。他不知道要怎么摆脱这个任性霸道的跟踪者。
弥平次忽地站住,转过身等阿凌走过来。跟著,弥平次突然咆哮道:“回去!”
“你都把人叫出来了,那能这么便宜就回去?”
阿凌用她那美妙的声音说道。弥平次对这美妙的声音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叫你回去,你就回去!”
弥平次又大声咆哮道。仿佛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似的。
“你在说什么呀!”
阿凌镇静得很。
“佐佐疾风之介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弥平次微微地感到些醉意,就像是在月光下和菩萨说话一样。不知是不是过敏了,月光看上去竟有些泛蓝,斜斜地罩在坡道上的阴影也拉得长长地。
“我从前是认识这个人,如此而已。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弥平次说道。
“你从前在哪儿认识的?在哪儿呀?”
阿凌的语气十分认真。
被逼得不得不说出结识疾风之介的地方──小谷城了,弥平次不由得怒从中来。
自己原是该死在那里的。如今活著的,是脱了胎换了骨的弥平次。自从离开小谷城后,原来的那个弥平次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弥平次非但不愿意提起小谷城,凡是一切和小谷城有关的,他都不愿再提。
“啰嗦!给我走!”
弥平次怒冲冲地咆哮著。然而,对方却一动也不动。
“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阿凌毕竟是阿凌,在没有问出这个鬼模鬼样的人所知道的一切和疾风之介有关的事之前,她是绝不会善罢干休的。即使尽是些陈年往事,只要和疾风之介有关,再怎么微不足道的事她都想知道。
“快!快说!”
阿凌又往前挪近两、三步,弥平次慌张地往后退了两、三步。
“我不知道!”
弥平次烦透了,他低声说道。口气听来倒像在求饶。他反正对眼前这个少女的美貌一点法子也没有。
“开什么玩笑?”阿凌叫道。
这时,有个既白又美的东西在月光下微微地晃动。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弥平次的左颊挨打的前一秒钟,他的右手抓住了阿凌的右手腕。
弥平次发现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是如此地柔软,突然感到一阵哆嗦,他慌慌张张地放开它,但仍然有一种仿佛被火烫著了之后的刺痛的感觉,他胡乱地在空中甩了几下,就像是要将那刺痛甩掉一样。
然后,弥平次突地拔腿就跑。
幸好这回没听见她跟过来的脚步。爬上斜坡之后,弥平次回过头望了望。阿凌那小小的身影立在斜坡的半途上。正在窥伺自己这边的动静。弥平次这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一刹那,阿凌那小小的身影又窜动了起来,开始往这头跑来了。
弥平次也不敢稍停,他沿著竹林子跑,跑过梯田的田埂,又爬上一座小坡,一口气跑到家门口,但却在那儿被阿凌逮著了。
这女人的脚程之快,令弥平次十分意外。只觉得她像是从空中一口气飞过来似的。
弥平次瞄了阿凌一眼,边喘著大气,边跨进大厅。
阿凌也跟在后头。
弥平次在炕边坐下,从吊钩上取下铁瓶,倒了些开水到茶杯里,喝了一口,然后朝著女人问道:“要不要喝?”
阿凌默默地点点头,接过弥平次倒的另一杯水,用两手捧著,边吹散热气边喝。
一发现那孩子气的动作,弥平次重新打量著她。对她那硬绷绷的介于成熟与稚嫩的姿态,弥平次大感惊讶。
“喂!你虽然长得很美,但却仍是个小孩子哩!”弥平次说道。这还是他头一回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而同时,在这之前始终盘据不去的戒心这时也从他心上消失了。
“十八郎呀?就放那儿吧!”弥平次说道。
“是!”
一个年轻人将锅子摆在炕边后,退了下去。
“十八郎!”弥平次叫住他。
“喂!十八郎!”
弥平次用低沉的声音叫道。但年轻人似乎心不在焉,并没有听见,他突然转了个方向,拔退就跑。
阿凌见此情景,便代弥平次叫道:“十八郎!”
年轻人应了声是,又走进大厅里来。
“叫两、三个人把那边那个柴房清一下!”弥平次说道。跟著又加了一句,说是他的女儿要宿在那儿。
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是,再一次走出门外,然后松了口大气。
他想起那位唤自个名字的美少女。这还是他头一次遇见如此难得一见的美人。这就好比说,从弥平次身上他才头一次发现如此难得一见的恐怖一样。
不一会,年轻人和一个叫阿松的四十岁左右的瘸子抱著席子走了进来。
“阿松呀?”弥平次叫道。
“是!”阿松在大门口微微地鞠了个躬。阿松为人有他冷酷的地方,比如说有一回他的妻子从崖上摔下来,摔得皮开肉绽的,他却能冷冷静静地把哀嚎著的妻子给拖回来。然而,就连这个阿松,在朝著炕边走过来时,见了阿凌,都不免陡然变色。因为就在这世上最恐怖的长相旁边,居然出现了最美丽的容颜。
这极端的对比让阿松那原就有些合不拢的双膝抖得越发厉害了。
“阿松,先去提些水来吧!”
阿凌说道。
阿松咽了口口水,不由得点头称是,跟著便走出大厅提水去了。
※※※
五
阿凌决定暂时先在弥平次家的柴房住下来。至少过了这个冬天再说。她想,与其漫无目的地出去乱转,还不如就待在弥平次身边,或者可以打听出一些关于疾风之介的线索也未可知。
若是待在比良山里,自然是一点见疾风之介的机会也没有,但待在这琵琶湖边的话,至少仍有一线希望。
再说,弥平次也已经对分散在湖北湖东的手下叮咛过了:“若发现一个叫佐佐疾风之介的武士,立刻把他捉来。”
由于疾风之介曾在小谷城住过一阵子,因此是极有可能再出现在这一带的。只要他出现一次,立刻就会蹈进弥平次所布下的天罗地网。
不过,除了地理上的条件之外,会让阿凌留下来的最大原因,是因为阿凌总觉得弥平次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阿凌并不讨厌弥平次。从弥平次的一张凶恶的鬼脸上,她看到了别的男人所没有的一种奇特的安全感,就连冷冷淡淡不爱开口这一点,都像极了父亲藤十。
而弥平次也对这位突如其来的美少女有种奇特的爱情。
“见到疾风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弥平次曾经这么问过阿凌。
一被问及打算怎么办时,阿凌吓了一跳。因为她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我大概会……杀了他吧!”
想了一会儿,阿凌终于答道。事实上,她也的确曾经这么想过。
“杀他?用刀吗?”
“不然该怎么办?”
“嗯……”
弥平次不大能体会少女的心理,但从阿凌的措词方式,他似乎感到一种纯真。
他不知道阿凌和疾风之介究竟是什么关系,只知道她对疾风之介十分执著。而当阿凌用“杀”字来表现她的执著时,弥平次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好!够气魄!”弥平次说道。
哪有辛辛苦苦把疾风找出来,让他们俩又纠缠不清的道理?不过,若是要“杀”的话,倒是应该帮她一帮。
总之,在年轻的阿凌的爱慕中,有著某种让弥平次动心的深刻的因素,有种对了弥平次胃口的痛快淋漓的东西。
每当夜半醒来,弥平次总是凝神谛听在隔著一个大厅的柴房中睡著的阿凌的动静。他从枕头上抬起头,竖起耳朵,确定大厅的另一头没有任何异常之后,这才又安心地将头靠回枕上。
弥平次自己并不曾发现到,事实上是有两个原因促使他去注意阿凌的动静的。第一,他担心阿凌会临时改变心意,突然离他而去。他真的把阿凌看作是自己的女儿了。
如果我有女儿,一定会是这样的女儿,弥平次心想。弥平次从来都没有子女,他是无法理解当父亲的心理,不过他想至多也就是这样吧!就像他对阿凌一样。除去阿凌会连名带姓地叫他“弥平次!弥平次!”之外,他们两人的生活已经十足地具备了作为一对父女的条件了。
第二便是他想要保护阿凌,免受村子里的人的骚扰。他担心年轻的小伙子会潜入阿凌的房里去。只要有一点声响,即使只是老鼠的声音,他也会立刻醒过来,抬起头来凝听柴房的动静。
不过,关于这一点弥平次是过虑了。第一,阿凌的身边只要有个弥平次,他们是连个荤笑话都不敢对阿凌说的。只要说上一句,保证下一秒钟立刻身首异处。
再说,即使不考虑弥平次,也不会有任何人胆敢侵犯这个美得出奇又悍得出奇的来路不明的女人。他们无论如何没法将阿凌看作是一个平凡女子。就连阿凌的笑脸,都令他们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她的美隐含著一种令人寒心的东西。他们甚至觉得只要出手去碰她,手便会立刻腐烂。
因此,即使阿凌不分青红自白地直呼他们的名字,他们也都不会生气。非但不生气,叫久了还觉得相当自然。
“喂!你们只要听到疾风的一个疾字,就马上通知我,知道吗?”
阿凌叮咛过他们好几回。每当她这么说时,大伙儿都答道:“知道!”他们还以为这个叫疾风之介的武士是阿凌父母的仇人哩!
他们绝对想像不到阿凌会爱上某个人。而且大伙儿都觉得,她既会找这个男人找得如此急迫,只要此人一出现在她眼前,她肯定是立刻将他杀了,丢进湖中的了。
十月下旬的某一天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在比良这可是极为少见的。只在这天,她突然想起此刻在比良山中的父亲。但也只持续了一会儿,便立刻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这世上除了疾风之外,阿凌谁都不想。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她便会想起那一段被疾风之介拥在怀中一动也不能动、就像被榨油墩子卡住了的令人陶醉的时光。他是那么强而有力,那么温柔,直到今天,她的身上仍到处烙著疾风之介的痕迹。当黎明的曙光透过明窗流泄进来时,阿凌总是想著疾风之介,思绪飘得老远。
到了黄昏,她又会想起疾风之介的脚步声。阿凌清楚地听见了那声音。四下全变得静悄悄地,只剩下疾风那踩著落叶的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忽远忽近地围绕著她。
一到了夜里,阿凌对这个抛弃自己的男人的爱情却常会一变而为些微的憎恨。
“畜生!”
一说出口,阿凌便开始想像和疾风之介见面的那一刹那。正如有一回对弥平次说的,她觉得自己真的会把他杀了。一想到用怀剑刺穿他厚实的胸膛,然后一把抱住瘫软了的他时,她总是“呀!”地轻声叫了起来,一股奇妙的满足感随即涌上心头。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疾风之介才会永远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再也不会离去。
这时候,她便可以随心所欲了。然而当想到倘若真杀了疾风,他就不再呼吸、也不再说话时,又常常让她难过得难以入眠。
睡觉时,阿凌总是向右侧卧著,将两手缩在胸前。正如被疾风之介拥著入睡一样。而后,只要一进入梦乡,阿凌便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地睡了。
只有当被大厅那一头传来弥平次如雷的鼾声吵醒时,阿凌这才翻身。
※※※
六
天正三年春。
每年,春天的阳光会照在湖上,粼粼的波光将属于冬日的阴霾一扫而空。然而数日之后,冬天会去而复返。这回可说是回光返照,较前些时候要冷得太多了。
从比良山吹下来的凛冽的寒风,在这两三天里,从早到晚不停地刮著。
湖边的树则由西往东地弓著身,发出咻咻的哀鸣。湖上也卷起了三角浪。而岸边的芦苇丛里则水声汩汩。
“说是有多冷呀?和比良的冷简直不能比哩!”
阿凌边说边往炕里加木头。
弥平次不知为了何事,到一里外的村子去了。阿凌便和村子里的女眷们话起家常来了。
这村子原本是禁止女眷回门的,但自从阿凌住进来之后,不知不觉间这些家眷们都陆续回来了,村子也就因此热闹了许多。弥平次既然让阿凌住进自个家里,便也不能干涉别人家的女眷们回来,于是村子又恢复了从前的面貌。
刮了一天的风,早春的夕霭终于笼罩在谷间的村子中了。
阿松拖著瘸腿一跛一跛地从后门走了进来。
“今天抓到一个男人,他曾经在信浓的诹访碰过疾风之介。”他用天生的粗嗓子说道。丢下这么一句话,阿松便欲离开。
阿凌不由得站起身来。
“真的?让我见见那个人!”,
“没什么见不见的,他已经淹死啦!”
“淹死了?你把他丢下水的是吧?”
“因为他想还击嘛!”
“笨蛋!”
阿凌朝著站在大厅的阿松扑过去,用她细细的手腕勒住阿松的脖子,说道:“他就说了这些而已吗?为什么不把他带到这儿来?快!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阿松从不曾见到阿凌如此认真的表情。不知该说是恐怖抑或是美丽。
“知道的就这些而已。”
据阿松说,他们三人在湖上遇见了一条船,船上只有一个武士、一个船夫。他们便联手将那个武士架到自家船上来,在将他全身剥得精光之前,阿松为了慎重起见,便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疾风之介的武士。
“我曾在信浓的诹访遇见过他。”那人答道。他一边说,一边却趁隙拔刀砍了过来,阿松只得抓起船板将他打倒,又将他身上所有搜刮得净尽,然后就推进湖里去了。
“瞧你干的好事!”
阿凌松开阿松。
阿松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大门。
当天夜里,弥平次回到家时,阿凌已经不知去向了。原以为她可能只是到附近人家去谈天,但情形著实有些不寻常,弥平次于是走进柴房查看,发现房里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可是弥平次还不曾意识到阿凌已经逃了。一直到了深夜仍不见阿凌的踪影,这时他才警觉到阿凌已经出走了。
好一会儿,弥平次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炕边。半晌,他才起身去敲离得最近的十八郎家,要他立刻召集全村子的男众。
半刻钟后,男人们出了村子,沿著湖岸散开。一想起阿凌脚程之快,弥平次就觉得绝望透了。
到了早上,村子的男众仍未回来,弥平次便命令女眷们前去连络湖东湖北的手下,要他们将阿凌捉回来。
持续了三天的寒流在这一天才缓和下来,只有风仍不曾稍停。春日的阳光不时地从浮动的云层间流泄出来。
走出家门,弥平次便立刻到小丘的一个角落,从那儿湖面上的一切动静可以尽收眼底。
午后。黄昏即将来到。打从昨天就出任务的村子里的男众仍未回来,别的村子也没有什么消息进来。
不知是第几次了,弥平次爬上小丘的最高处,坐在地上,双手叉在胸前,凝视著穿梭在湖面和湖岸间的船只。
没有阿凌,从今以后日子便不好过了,弥平次心想。
阿凌大概不会再回到这个“爹”的身边来了。这么一想,一种无尽的寂寥感更是催得他肝肠寸断。和亲眼看到小谷城失陷时相比,这又是另一种落寞。
跟著,像野兽一般,弥平次怒啸了几声。他很想抡起长矛胡乱地戳它一回,然后顺手戳掉几条命。这时仿佛只有兵马杂沓的争战才能救得了他。
当血脉贲张的激情过后,弥平次又心不在焉地望著薄暮的湖面。
湖中央的某个地方,有波涛汹涌激荡著。就像波浪打在岩礁一样,只有那个地方激起大浪,溅出水花。再定睛细看,这一阵汹涌的波涛竟迅速地向东北方窜去。
这正是龙卷风。
这正是春天的大龙卷风,足以将小舟翻覆淹没的龙卷风。在春日白茫茫的薄暮中,弥平次看著这一切,不觉有些悲凉。
盘坐在地上,弥平次再一次怒嗥了起来。
[book_title]八、将军头
一
立花十郎太正在作梦。梦中,他用两手紧紧地攀住桑树干,因为有一股慑人的力量从背后一直拉著他不放。仿佛有好几只手正抓住自己的后脖梗、腰、还有脚,从背后硬拉著他。
攀住桑树干的手指松开一指,然后是两指。呀!这下子完了!绝望之际,他将眼睛往上一抬,忽地看见美丽的加乃正表情冷淡地盯著自己。“加乃!”当他正想叫出声时,力气也同时用尽,最后的一根指头就此离开了桑树干。
就在这时,十郎太醒了过来。一醒过来,他才知道的确是有人从背后拉著他起身。
“喂!出战了!”
“起床!起床!”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这么叫著。
出战?!什么叫出战?迷迷糊糊中,他反刍了这个词。突地他叫了一声:“出战吗?”随即跳了起来。然后,他一面叫道:“走开!”一面推开身旁两、三个人,跟著往数尺外的草丛走去。在那儿,他很快地将甲胄的绳子系好。
四周微亮。十郎太以为是月光,还抬起头看了看。只见云飞快地走著,不见月亮。
夜还不算深,大约是戌时(下午八点─九点)罢。大伙儿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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