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托尔斯泰短篇小说集 [book_author]托尔斯泰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29670 [book_dec]《托尔斯泰短篇小说集》共收入托尔斯泰的《三死》、《破罐子阿廖沙》、《舞会以后》、《谢尔盖神父》、《主人和雇工》等二十篇小说。托尔斯泰的一生创作了大量的经典著作,而短篇小说更是数不胜数,在这本小说集中,这二十篇作品是从托尔斯泰无数的短篇小说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而这些作品更是囊括了托尔斯泰初期和晚期的代表作。而作品中所宣扬的博爱精神,以及追求人人平等的理想,更是人生的一次洗礼课。每篇作品抑或浓挚动人,抑或苍老简括,但都字字暖人心脾,使人们透过这个污浊的世界,看到作者那充满博爱与包容的内心世界。 [book_img]Z_9666.jpg [book_title]为什么 一 一八三〇年春天,亚切夫斯基先生一位亡友的独子,年轻的约瑟夫·米古尔斯基,到他的祖传田庄罗让卡来看望他。亚切夫斯基老人六十五岁,宽肩,宽胸,宽脑门,褐红色的脸上留着两撇长长的雪白的小胡须,他是波兰第二次被瓜分[1]时期的爱国志士。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和老米古尔斯基一同在科希秋什科麾下服役,以他热烈的爱国心,去憎恨被他称为神秘的荡妇的叶卡捷琳娜二世[2],和她的卑鄙的情夫、叛国事敌的波尼亚托夫斯基[3],他相信波兰一定能够复国,正如他夜间相信第二天早晨太阳又会升起一样。一八一二年,他在他所崇拜的拿破仑的部队中出任团长。[4]拿破仑的覆灭使他感到悲痛,不过他对于那虽然残破、但毕竟还是一个王国的波兰[5]的光复,并没有失去信心。亚历山大一世在华沙召开的议会唤起了他的希望[6],然而神圣同盟[7]、全欧洲的反动以及康斯坦丁[8]的刚愎自用,却又把他的宿愿的实现给推迟了。从一八二五年起,亚切夫斯基息影田园,定居罗让卡,用持家、行猎、阅读报纸和书信来消磨时间,通过报纸和书信,他仍旧热切地关注着祖国的政治事件。他第二次结婚时娶了一位清寒而美貌的小贵族小姐,这门婚事却不美满。他既不疼爱也不敬重他这位后妻,他把她当做累赘,用恶劣粗暴的态度对待她,仿佛因为自己犯下第二次结婚的错误而向她泄愤似的。后妻没有孩子。前妻养了两个女儿:大女儿万达是一个端庄的美人,她知道自己的美色的价值,深感乡居寂寞;小女儿阿尔宾娜最得父亲宠爱,她是个活泼清瘦的姑娘,生着一头金黄的鬈发和两只亮晶晶的、浅蓝色的、像父亲那样的彼此离得远远的大眼睛。 约瑟夫·米古尔斯基来访的时候,阿尔宾娜才十五岁。从前,当米古尔斯基还在念大学,而亚切夫斯基一家住在他们每年过冬的维尔诺[9]时,他也常去他们家里,并且追求过万达,现在却第一次作为一个已经完全成年的未婚的人,来乡间看望他们了。小米古尔斯基的来访使罗让卡的上上下下都很高兴。约瑟[10]·米古尔斯基使老人高兴,是由于他让老人想起了自己的朋友,他的父亲,想起了他们两人的青年时代;其次又由于他怀着最美好的希望,热情地叙述了波兰以及外国的革命风潮,他当时刚从国外回来。米古尔斯基使亚切夫斯基太太高兴,是由于亚切夫斯基老人在客人面前只好克制着自己,不再像平日那样事事责备她。他使万达高兴,因为她相信米古尔斯基此来是为了她,他打算向她求婚;她准备答应他,不过她暗自思量,打算lui tenir la dragée haute[11]。阿尔宾娜也很快乐,只因大家都快乐。不止万达一个人相信米古尔斯基这次来有意向她求婚。从亚切夫斯基老人到保姆卢德维卡,全家都是这样想法,虽然谁也没有说出来。 这倒是真的。米古尔斯基是抱着这个意图来的,但他逗留了一个星期,竟为了一件什么事感到窘促和烦恼,没有求婚便走掉了。他这次突然离去叫人人都很惊讶,而且除了阿尔宾娜,谁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阿尔宾娜知道,他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去,原因是在她。在米古尔斯基居留罗让卡的整个期间,她发现他只有跟她在一块,才特别兴奋和快活。他对待她像对待小孩一样,他跟她开玩笑,逗弄她,然而她凭着女性的敏感,感觉到他对待她的这种态度不是一个大人对小孩,却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态度。每逢她走进房间,他前去相迎的时候,以及她走出房间,他去相送的时候,她从他的欣赏的目光和亲切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个。她不十分明了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对她的这种态度使她快活,她也就情不自禁,努力去做他所喜欢的一切了。而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喜欢。所以她在他面前总是特别兴奋地去做她所做的一切。他喜欢看她怎样跟一只漂亮的霍尔特猎狗(灵)赛跑,她让它扑到她身上,舔她那红光焕发的脸蛋;他喜欢看她怎样为了一个极微小的缘由,迸发出有感染力的清朗的笑声;他喜欢看她在听天主教教士的乏味的讲道时,怎样一边继续用眼睛流露出快活的笑意,一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也喜欢看她怎样非常逼真而又滑稽可笑地模拟别人——一会儿是那个老保姆,一会儿是醉醺醺的邻居,一会儿是他米古尔斯基自己,并且瞬息之间就从扮演一个人转而扮演另一个人。但他主要是喜欢她那兴致勃勃的乐观精神,好像她刚刚才充分认识到人生的全部美妙,于是赶紧去享受它似的。他喜欢她这份与众不同的乐观精神;正由于她知道这份乐观精神受到他的激赏,这乐观精神才更为高昂和强烈了。因此只有阿尔宾娜一个人知道,为什么米古尔斯基为了向万达求婚而来,没有求婚便走掉了。虽然她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她自己对自己也没有明确地说过,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知道他本想爱她的姐姐,结果却爱上了她阿尔宾娜。阿尔宾娜很惊讶,她认为自己比起聪明的、有教养的美人万达来是十分渺小的;但她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也不能不为此而快乐,因为她自己也对米古尔斯基倾心相爱,人只有初恋时才能那样去爱,那样的爱一生只能有一次。 二 夏末时节,报纸带来巴黎革命[12]的消息。紧接着又陆续传来华沙准备暴动的消息。每逢有邮件送到,亚切夫斯基总是怀着恐惧和希望,等待着康斯坦丁被杀和革命爆发的信息。十一月间,罗让卡方面终于得到音讯,最初说是总督府受袭击,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在逃,然后又说议会已宣布罗曼诺夫皇朝从此失去了波兰王位,赫沃皮茨基[13]被宣布为独揽大权的执政者,波兰人民重新获得了自由。起义还没有波及罗让卡,但是那里的上上下下都注视着它的进展,希望并准备在当地举行起义。亚切夫斯基老人跟他的老相识、一位起义领袖通信,接待神秘的犹太代理人——不是经济事务而是革命事务代理人——还准备时机一到便参加起义。亚切夫斯基太太不仅照常地、而且比平常更多地关心着丈夫物质上的舒适安逸,可是她这样做照例只能越发激恼他。万达把自己的钻石寄给华沙一个女友,请她换成现金,捐献给革命委员会。阿尔宾娜只对米古尔斯基所做的事情感兴趣。她从父亲那里知道他加入了德韦尼茨基的部队,于是极力去打听有关这支部队的一切。米古尔斯基来过两次信:一次报告他从军的事,第二次在二月中旬,他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讲到波军在斯托切克附近取得胜利,掳获了六门俄国大炮和一批战俘。“Zwyciestwo Polakow i kleska Moskali!Wiwat!”[14]他在信末写道。阿尔宾娜满心欢喜。她查看地图,估计着俄国佬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被彻底击败,当父亲慢悠悠地拆开邮局送来的函件时,她总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有一次继母走进她的房间,碰见她穿着长裤,戴一顶四角男帽,正在那里照镜子。阿尔宾娜准备换上男装离家出走,去加入波兰军队。继母告诉了父亲。父亲把女儿叫到身边,隐藏着自己对她的同情甚至嘉许,严厉地训斥了她一番,要求她抛开对参加作战的痴心眼。“妇女有别的事可做:爱那些为祖国作牺牲的人,安慰他们。”他对她说。现在他需要她,她是他的欢乐和安慰,总有一天,她未来的丈夫也会同样需要她。他知道怎样去打动她。他暗示她说他是孤独和不幸的,然后吻了吻她。她把脸紧偎在他的身上,以遮掩她的眼泪,而眼泪仍然沾湿了他的长袍袖子,她答应如果不征得他的同意,她决不采取任何行动。 三 波兰被瓜分的时候,它的一部分受制于可恶的德意志人,另一部分受制于更可恶的俄国佬;一个人只有体验过此后波兰人所体验的一切,才能理解一八三〇和一八三一年波兰人体验到的那种喜悦,当时,在经过前几次求解放的尝试而不幸失败之后,新的解放的希望似乎有可能实现了。但是这个希望没有持续多久。双方的力量过于悬殊,革命又遭到扼杀。千千万万盲目服从的俄国人重又被驱赶到波兰,时而在季比奇[15]、时而在帕斯凯维奇[16]和最高主宰尼古拉一世的指挥之下,连本身也不知其所以然,就让自己和波兰兄弟血染大地,屠杀波兰人,将他们重新交给懦弱庸碌之辈去统治,后者所希求的既不是波兰人的自由,也不是镇压他们,而只是一点:满足自己的私欲和幼稚的虚荣心。 华沙失守,有些部队给击溃了。成百成千的人横遭枪杀、鞭笞、流放。[17]小米古尔斯基也是流放者之一。他的田庄被没收,他本人则被遣发到乌拉尔斯克一个常备营去当兵。 亚切夫斯基一家为了老人的健康,在维尔诺度过一八三二年的冬天,——一八三一年以后,他就害了心脏病。他们在那里收到米古尔斯基从要塞寄来的一封信。他写道,不论他所经受和他所面临的事多么艰苦,他总是因为自己能够为祖国受难而感到快慰,他说他对于那个神圣的事业并不绝望,他为它献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还准备献出他的余生,如果明天出现新的机会,他还要同样行事。老人朗读这封信的时候,念到这个地方不禁嚎啕大哭,久久无法继续下去。万达接着朗读了信上的其余部分,米古尔斯基在那里写着,他最后一次来访将永远是他一生中最光明的一点,无论他当时的计划和梦想如何,现在他都不能也不愿再提了。 万达和阿尔宾娜对这几句话的意思各有各的理解,但她们没有向任何人说明她们是怎么理解的。米古尔斯基在信的末尾向所有的人致意,并顺便像他来访期间对待阿尔宾娜那样,在信上也用打趣的口吻对待她,问她是否还为了赛过霍尔特猎狗而四处飞跑。是否还惟妙惟肖地模仿一切人的姿态动作。他祝老人健康,祝伯母家务顺遂,祝万达有一位好丈夫,祝阿尔宾娜继续保持她的乐观精神。 四 亚切夫斯基老人的身体越来越糟,因此一八三三年全家迁居国外。万达在巴登碰上一个富有的波兰侨民,于是嫁给了他。老人的病情急剧地恶化着,一八三三年初,他终于在国外,在阿尔宾娜怀抱中故世了。他不准妻子照料他,直到最后一分钟都不能宽恕她,因为她使他犯下了跟她结婚这个错误。亚切夫斯基太太带着阿尔宾娜回到乡间。阿尔宾娜生活中的主要兴趣是思念米古尔斯基。依她看来,他是一个最伟大的英雄和受难者,她决心献出她的一生来为他服务。早在出国以前,她就开始跟他通信,最初是受父亲嘱托,往后是用她自己的名义。父亲死后,她回到俄国,继续跟他通信,等她满了十八岁,她告诉继母,她决定上乌拉尔斯克去找米古尔斯基,打算在那里跟他结婚。继母开口责备米古尔斯基,怪他出于私心勾引了一位富家姑娘,迫使她为他分担不幸,希望借以改善自己的艰苦境遇。阿尔宾娜很生气,她告诉继母,只有她才能把这种卑鄙的杂念编派给一个为本民族牺牲了一切的人,她说恰恰相反,米古尔斯基甚至谢绝过她要向他提供的支助,她说她已坚定不移地决心去找他并跟他结婚,只要他愿意给予她这份幸福。阿尔宾娜已经成年,又有一宗现款——已故的叔父留给两个侄女的三十万兹罗提[18],因此任什么也阻拦不了她。 一八三三年十一月,阿尔宾娜辞别了家人,他们当她是赴死似的,流着眼泪为她送行,送她到那野蛮的莫斯科维亚[19]一个辽远陌生的地方去。她跟她随身带着的忠心的老保姆卢德维卡一起,坐上父亲留下的、为了远行重新修理过的轿式雪车,踏上了漫长的旅途。 五 米古尔斯基不是住在兵营中,他有一个单独的寓所。尼古拉·帕夫洛维奇要求被贬谪的波兰人不只是承担严酷的士兵生活的全部困苦,还得忍受当时的列兵所受到的一切屈辱。然而那些应该奉行他这项命令的普通人,大多很了解受贬谪者的艰苦处境,所以不顾违抗圣旨的风险,一有可能就不去奉行它。米古尔斯基加入的那一营的营长粗通文字,行伍出身,他了解这个曾经豪富、现在却一无所有的教养良好的青年人的境况,他怜惜他,敬重他,给了他各种各样的优待。对于这位有一副浮肿的大兵型面孔、留着白连鬓胡子的中校的厚意,米古尔斯基不能不加以珍视,他同意给他的几个准备进军校的儿子教教数学和法语,作为报答。 米古尔斯基在乌拉尔斯克已经挨过六个多月,这种生活不仅单调、沉闷、寂寞,而且痛苦。除了他尽可能极力疏远的营长以外,跟他相熟的只有一个被流放的波兰人,一个教养很差、刁滑讨厌的人,在当地经营鱼贩业的。但米古尔斯基的主要苦恼是他过不惯贫穷的生活。他的田庄被没收以后,他身无分文,只好变卖手头剩余的金器,勉强度日。 他被流放之后,他生活中唯一的大乐事是跟阿尔宾娜通信,自从他访问罗让卡以来,她的诗意的、可爱的形象一直留在他心里,如今在放逐中,就变得越发美好了。她在初期的一封信上曾顺便问起他,他早先那封信上所讲的“无论我的愿望和梦想如何”是什么意思。他回答她说,现在他可以对她招认:他的梦想便是能称她为妻子。她回答他说,她爱他。他回答说,她最好不要这样写,因为他一想到那件原来可能而现在已不可能的事,就不胜悲戚。她回答说,这不但可能,而且一定会实现。他回答她说,他不能接受她的牺牲,在他目前的境况下,这是不可能的。这封信发出后不久,他收到一张两千兹罗提的汇票。根据信封上的邮戳和笔迹,他认出这是阿尔宾娜寄来的,于是他回想起在他初期的一封信上,他用开玩笑的口吻给她描述过,现在他靠教书挣来他需要的一切——购买茶叶、烟草甚至书籍的钱,他感到很得意。他把那笔汇款装进另一个信封,寄回给她,还附了一封信,请求她不要用金钱来玷污他们之间的神圣关系。他写道,他什么都不短缺,他十分幸福,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了她这样一位朋友。他们的通信到此中断了。 十一月的一天,米古尔斯基正在中校家给孩子们教书,忽然传来由远而近的驿马铃铛声,雪橇的滑木在冰冻的雪地上嘎吱嘎吱作响,随后便在台阶跟前停下。孩子们一蹦而起,想去打听来的是谁。米古尔斯基留在房里,他望着门口,等待孩子们回来,而进门的却是中校太太。 “先生,来了两位太太,说要找您,”她说,“一定是从你们那个地方来的,像是波兰人。” 如果有人问米古尔斯基,他是否认为阿尔宾娜可能来找他,他会说这是不可想像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一直在盼望她。热血涌上他的心头,他喘咻咻地奔到前室。前室里有个胖乎乎的麻脸女人正在解头巾。另一个女人也进了中校[20]的家门。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她掉过头来。风帽下闪动着阿尔宾娜那两只乐观的、彼此离得远远的、亮晶晶的浅蓝色眼睛,她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他一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对待她,如何招呼她才好。“约瑟!”她高声叫道,她像她父亲那样称呼他,像她自言自语时那样称呼他,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将她红喷喷的冰冷的脸紧贴着他的脸,笑了一笑,就哭起来了。 好心的中校太太问明了阿尔宾娜是什么人和为什么来的,然后接待了她,让她住在自己家里,直到她结婚为止。 六 忠厚的中校设法得到上司批准,写信去奥伦堡请来一位天主教教士,为米古尔斯基和阿尔宾娜举行了婚礼。营长的妻子当女方的主婚人,一个学生捧圣像,那被流放的波兰人布若佐夫斯基做了男傧相。 不论这件事看来多么奇怪,阿尔宾娜确实是热爱自己的丈夫却又完全不了解他。她现在才熟识他。不用说,她从这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身上发现了许多平凡的和非诗意的东西,那是她在她的想像中保持和培育出来的形象身上所没有的;然而,正由于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才能从中发现许多为那个抽象形象所没有的单纯美好的东西。她从熟人和朋友口中听说他作战勇猛,在失去财产和自由时态度坚强,于是她把他想像成一个英雄,他应当时时刻刻过着崇高的英雄生活;而实际上,他虽然具有非凡的体力和勇气,却是一头温驯的羔羊,一个最普通的人,他喜欢开开善意的玩笑,他那生满金黄胡须的肉感的嘴上,浮现出早在罗让卡时就迷住了她的稚气的微笑,他经常叼着一只烟斗,使她在怀孕期间特别不好受。 米古尔斯基也是到现在才认清阿尔宾娜,又从阿尔宾娜身上第一次认清了女性。单凭他结婚以前认识的那些女性,他是不能理解女性的。他在作为一般女性的阿尔宾娜身上看出的东西,不免使他惊异,毋宁说是可能使他对全体女性灰心失望,如果他对于作为一个独特女性的阿尔宾娜不是怀有格外温柔的感激之情的话。他对于作为一般女性的阿尔宾娜抱着怜爱的、有点嘲笑意味的俯就态度,而对于作为独特的女性的阿尔宾娜,他却不仅感到温柔的爱,还产生了钦佩和欠着她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务的感觉,因为她牺牲自己而给他带来了他所不配享受的幸福。 米古尔斯基夫妇是幸福的,他们把各自的爱情的全部力量倾注到对方身上,他们在异国他乡体会到的感情,正如两个在冬天迷路受冻的人互相偎依着取暖时一样。保姆卢德维卡对她的小姐一片忘我的愚忠,憨厚而啰嗦,滑稽可笑,对男人见一个爱一个,她加入米古尔斯基夫妇的生活,更增进了他们的生之乐趣。米古尔斯基夫妇又因为有两个孩子而觉得幸福。婚后一年,他们养了一个男孩。再过一年半,又养了一个女孩。男孩是母亲的翻版: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活泼秀媚。女孩却是一头健壮漂亮的小野兽。 米古尔斯基夫妇可又是不幸的,他们远离祖国,主要的是,他们所不习惯的屈辱地位使他们太难堪。阿尔宾娜特别为这种屈辱而痛苦。他,她的约瑟,是英雄,是人的楷模,可他竟不得不在每个军官面前立正,持枪操练,站岗放哨和忍气吞声地服从。 此外,从波兰又传来了最令人悲伤的消息。几乎所有的至亲好友都被处流刑,或者丧失一切,逃亡国外。就米古尔斯基夫妇本身来说,何时才能结束他们的这种境遇也很渺茫。一切申请赦免或至少改善一下现状、让他晋升为军官的尝试,都没有达到目的。尼古拉·帕夫洛维奇举行大大小小的检阅,练兵演武,参加假面舞会,跟戴假面的女人调情,毫无必要地在俄国各地纵横驰骤,从丘古耶夫到新罗西斯克[21],到彼得堡和莫斯科,使百姓惊惶,马匹乏累,如果有谁胆大包天,敢于奏请他为流放中的十二月党人[22]或波兰人减轻厄运,虽然他们原是由于他自己所嘉许的爱国心才蒙受苦难的,他就挺起胸脯,把他那呆滞的目光停留在随便什么东西上,说道:“让他们继续服役吧。还早着哩。”仿佛他知道什么时候才算不早,什么时候才算合适似的。他所有的亲信——豢养在他身边的大将、侍从以及他们的妻子,看到这位伟大人物的非凡的远见和英明,都敬佩极了。 总的说来,在米古尔斯基夫妇的生活中,幸福毕竟多于不幸。 他们这样度过五年,突然遭到一场意外的大灾难。最初是女孩害病,过了两天,男孩也病了:他高烧三天,得不到医治(一个医生也找不着),第四天便死了。又过了两天,女孩也相继夭亡。 阿尔宾娜没有在乌拉尔河投水,只是因为她一想像丈夫听见她自杀的消息时的情况,就不能不毛骨悚然。可是她活下去也难。从前她一向爱活动爱操劳,现在却把全部家务交给卢德维卡,自己无所事事地一坐好几个钟头,默默地望着随便碰见的东西,要不就是猛地跳起来奔进她的斗室,不理睬丈夫和卢德维卡的劝慰,只顾幽幽地哭泣,一边摇着头,请求他们离开,让她独自留下。夏天她常到孩子的坟上去,坐在那里默想已经发生和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心都碎了。格外使她苦恼的是,她想,如果孩子们住在城里,能够得到医疗,他们或许会活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她思量着,“约瑟也好,我也好,——我们都不向任何人希求任何东西,他只希望像他出生以来那样生活,像他的祖辈和曾祖辈那样生活,我只希望跟他生活在一起,爱他,爱我的小宝宝,教育他们。但是突然之间,他就受到折磨,被流放了,我看得比整个世界更珍贵的孩子也给夺走了。为什么?为什么?”她向人们和上帝提出这个问题。可是她无法想像她会获得一个答案。 而没有这个答案也就没有生活。于是她的生活停滞了。早先她还能依照她的生活的雅趣,把可怜的放逐生活点缀点缀,现在这种生活不仅对她,甚至对米古尔斯基也已变得不可忍受,他为她痛苦,却不知道怎样帮助她。 七 正是在这个使米古尔斯基夫妇最难过的时期,乌拉尔斯克来了一个波兰人罗索洛夫斯基,他跟被流放的西罗钦斯基教士当时在西伯利亚布置暴动和潜逃的庞大计划有牵连。 罗索洛夫斯基如同米古尔斯基,如同成千成万流放西伯利亚的人一样,他们遭受惩罚,只因为愿意终生做个波兰人;他被牵连到这个案件里面,受过鞭笞,并被发配到米古尔斯基所在的那一营来当兵。罗索洛夫斯基原先是数学教员,瘦长个子,有点驼背,脸颊凹陷,前额紧蹙着。 罗索洛夫斯基来到的当天晚上,便在米古尔斯基家里一边喝茶,一边用缓慢平静的低音,自然而然讲起那个使他受过深重苦难的案件。案情是这样:西罗钦斯基组织了一个遍及全西伯利亚的秘密团体,目的是要在编入哥萨克军和常备军的波兰人帮助之下,激励士兵和苦役犯起来造反,发动被放逐的移民,在鄂木斯克夺取大炮,解放所有的人。 “这真有可能吗?”米古尔斯基问。 “很有可能,什么都准备好了。”罗索洛夫斯基忧郁地皱起眉头,说道,然后缓慢平静地叙述了全部解放计划,和为了使事情成功以及万一失败时为了援救密谋者而采取的一切措施。如果不是有两个坏人叛变,成功本来是有把握的。据罗索洛夫斯基说,西罗钦斯基是一位拥有伟大精神力量的天才人物。他就在死的时候也是一个英雄和受难者。于是罗索洛夫斯基用始终如一的平静的低音,讲起行刑的细节来,——他依照上司的命令,不得不和所有同案受审的人一起到场。 “两营士兵排成两行,形成一条长长的街道,每个士兵手中拿着一根有弹性的棍子,棍子的粗细是钦定的,一支枪的枪口只能插进三根。头一个押上来的是沙卡利斯基医生。两名士兵押着他,当他走到那些拿棍子的士兵跟前的时候,他们就抽打他的光背脊。直到他走近我站立的地方,我才看清楚。起先我只听见一阵阵的鼓声,后来棍子的呼呼声和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也听得清了,我这才认出那走近来的人是他。我看到两个士兵把他拴在枪上拉着他走,他边走边哆嗦,他的头一会儿转向这一面,一会儿又掉向那一面。他第一次从我们身旁押过去时,我听见这位俄国医生对士兵们说:‘别使劲打,可怜可怜吧。’但是他们照样打他;当他第二次从我身旁押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是自己在行走,而是给拖着走了。看看他的背脊真吓人。我眯起眼睛。他倒下了,就给抬走了。随后又押来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再后是第四个。全都倒下,全都抬走了,——有的不省人事,有的奄奄一息,而我们还不得不一直站在那里观看。这次刑罚持续了六个钟头之久——从一大早到下午两点。最后押上来的是西罗钦斯基本人。我长久不见他,简直认不出来了:他老得厉害啊。他那刮过的脸上布满皱纹,现出青白色。光赤的身体又瘦又黄,一条条肋骨露在凹瘪的肚子上头。他像所有的人一样走了过去,每挨一鞭都哆嗦一下,扭一扭头,不过他没有哼哼,只是大声祷告:‘Miserere mei Deus secundam magnam misericordiam tuam’[23]。 “我亲耳听见的,”罗索洛夫斯基用嘶哑的声音急促地说,接着就闭上嘴巴,从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 坐在窗口的卢德维卡用手帕蒙住脸,放声痛哭。 “您何必细说啊!一群野兽——真是野兽!”米古尔斯基叫道,他丢下烟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朝着黑洞洞的卧室快步走去。阿尔宾娜石头似的呆坐着,两眼定定地看着黑洞洞的屋角。 八 第二天,米古尔斯基上完操回家,对于妻子的神态感到惊异,她像当年一样迈着轻快的脚步,容光焕发地迎上来,将他领入卧室。 “呃,约瑟,你听我说。” “说吧。什么事?” “我把罗索洛夫斯基讲的话想了一整夜。我已经拿定主意: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能在此地生活下去。不能!我宁愿死也不待在这里。” “那么怎么办呢?” “逃走。” “逃走?怎么逃?” “我通盘考虑过了。你听我说吧。” 然后她对他讲了她昨天夜间想出的计划。计划是这样:他,米古尔斯基,趁晚上离开家里,把他的军大衣留在乌拉尔河岸,大衣上放一封信,写明他要自杀。人家会明白他是投河了。他们将寻找他的尸体,发出公文。他却躲藏起来。她把他隐藏得好好的,谁也找不着他。他至少可以这样待上一个月。等到风波平息,他们便逃走。 起初米古尔斯基觉得她这个计谋无法实现,可是当那一天将要过完,她那么热情而自信地说服他时,他开始表示同意了。此外,他所以要同意,还有一个原因:即使逃跑失败,要受到罗索洛夫斯基所讲的那种惩罚,也自有他米古尔斯基来承当,如果成功,她就可以获得自由,他已经看到,孩子死后,在这里生活使她多么难受。 他们把这意图透露给罗索洛夫斯基和卢德维卡,经过长久的磋商、改动、修正,潜逃的计划制定了。最初他们想这样做:在米古尔斯基被认为淹死以后,他一个人徒步逃走。阿尔宾娜乘马车离开,在约定的地点去接他。第一个计划原是这样。然而后来罗索洛夫斯基讲起,最近五年西伯利亚所有潜逃的尝试统统归于失败(这整个期间,只有一个人侥幸逃脱),于是阿尔宾娜又提出另一个计划,——让约瑟躲在马车里,跟她和卢德维卡一同到萨拉托夫。他在萨拉托夫经过化装,沿着伏尔加河岸往下游走,到约定的地点搭上她在萨拉托夫雇来的小船,跟阿尔宾娜和卢德维卡一道,顺着伏尔加河往下行驶,直抵阿斯特拉罕,再经里海入波斯。所有的人,包括主要的组织者罗索洛夫斯基,都赞成这项计划,不过有个困难:要在马车中安排这样一块地方,既不会引起上司注意,而又容得下一个人。可是当阿尔宾娜到孩子的坟上去了一趟,回来对罗索洛夫斯基说,让孩子的尸骨留在异乡叫她多么伤心,这时候,他想了一想,说道: “您可以请求上司准许您随身运走孩子的棺材,您会得到批准的。” “不,我不愿,不愿这样!”阿尔宾娜说。 “您申请吧。这是个关键。我们不运走棺材,只做一口装棺材用的大箱子,把约瑟夫装在箱子里面。” 起初阿尔宾娜拒绝这项建议,她很不高兴将一个骗局跟对孩子的怀念联系在一起;可是米古尔斯基欣然赞许这个方案,她也就同意了。 因此,最后制定的计划是这样:米古尔斯基想方设法叫上司相信他已投河自尽,等到大家都认为他死了,阿尔宾娜才递上一份申请书,说丈夫既已亡故,希望批准她回国,并随身运走孩子的尸骨。当这一点也获得批准时,她便假装已经挖开坟墓,运走了棺材,其实棺材还留在原地,那特制的箱子里装的不是孩子的棺材,而是米古尔斯基。他们把箱子搁在旅行马车上,这样直达萨拉托夫。从萨拉托夫起,他们将改乘小船。上了船,约瑟夫才从箱子里出来,于是他们航行到里海。以后到波斯或土耳其,他们就自由了。 九 米古尔斯基夫妇首先借口要送卢德维卡回国,购置了一辆旅行马车。然后着手在车上安装一口木箱,木箱中可以躺下一个人,虽然只能曲着身子,却也不致闷死,并且可以迅速地从那里出来和重新钻进去,而不会被人发觉。阿尔宾娜、罗索洛夫斯基和米古尔斯基三人一道,设计和装配了这口箱子。罗索洛夫斯基的帮助特别重要,他是一个很好的细木工。箱子做成这样:它固定在车身后部连接前后轴的梁木上,紧靠着车身,箱子靠车身的那块侧板是可以拿掉的,人抽出这块侧板,就能够一部分躺在箱子中,一部分躺在马车底部。此外,箱子上还钻了一些通气孔,箱子上面和侧面都应当包上蒲席,用绳索捆好。人可以从马车座位底下进出箱子。 待到马车和箱子都已备妥,阿尔宾娜为了使上司精神上有所准备,还在丈夫隐藏起来之前,便去对中校说,她的丈夫心情忧郁,企图自杀,她为他担心,所以请求准许他休假几天。她的演剧艺术才能对她大有用处。她为丈夫焦急害怕的神色如此自然,中校竟受到感动,答应尽力而为了。之后,米古尔斯基就写了那封应该在乌拉尔河岸、在他的军大衣折袖里被人发现的书信,约定的那一天的傍晚,他去到乌拉尔河边,等到天黑的时候,把自己的衣服和装有书信的大衣往岸上一搁,偷偷溜回家来。在顶楼上给他准备好一个地方,外面加了锁。当天夜间,阿尔宾娜派卢德维卡去向中校报告,说她丈夫二十小时以前离家,至今未归。第二天早晨,有人给她带来丈夫的信,她装出深深绝望的神情,眼泪汪汪地将它交给了中校。 过了一个星期,阿尔宾娜递上一份回国申请书。米古尔斯基太太流露的哀伤深深地触动了所有见到她的人。大家都怜恤这位不幸的母亲和妻子。她获准离境以后,又递上另一份申请书,要求许可她挖出孩子的尸骨,随身带走。上司对于她这样重感情觉得奇怪,但是也照准了。 这件事获准后的第二天傍晚,罗索洛夫斯基跟阿尔宾娜和卢德维卡坐上一辆雇来的大车,带着那口本应用来装小孩棺材的箱子,去到墓地上孩子的坟前。阿尔宾娜跪在孩子的坟旁做完祷告,迅速站立起来,皱着眉头,转向罗索洛夫斯基,说道: “该做的事由你们去做吧,我下不了手。”就走到一边去了。 罗索洛夫斯基和卢德维卡移开墓石,用铁锹刨了刨坟墓的表面,因此坟墓像是被人发掘过的样子。一切办完,他们叫来阿尔宾娜,带着装满泥土的箱子,回到家里。 预定动身的日子到了。罗索洛夫斯基欣庆事情即将圆满成功,卢德维卡烤了一些面饼和馅饼供路上食用,她一边使用她喜欢的口头禅“Jak mame kocham”[24],一边说,她又害怕又高兴,心都要爆炸了。米古尔斯基既欣庆自己可以离开他蛰居过一个多月的顶楼,更欣庆阿尔宾娜恢复了生机和乐观精神。她似乎忘掉了早先的一切哀伤和当前的一切风险,好像少女时代一样,欢天喜地地奔到顶楼上来找他。 清早三点钟来了一名负责护送的哥萨克兵,另一个赶车的哥萨克牵来三匹马。阿尔宾娜跟卢德维卡和一只小狗在铺着毛毯的马车座垫上就坐。哥萨克兵和车夫坐上车夫座。米古尔斯基一身农民装束,躺在车身里面。 出城之后,三匹好马拉着车子,沿着平滑得像石头的坚实的道路,从一望无际的、没有耕种过因而长满隔年的银白色针茅的草原中间驰去了。 十 阿尔宾娜的心由于期待和喜悦,仿佛要停止跳动了。她希望有人分享她的感情,间或露出一丝微笑,一会儿用头指指那坐在车夫座上的哥萨克兵的宽大背脊,一会儿指指马车底下,向卢德维卡示意。卢德维卡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只是稍微撅起她的嘴唇。那是一个晴天。无边的荒凉的草原向四面伸展开去,因为长满了银白色的针茅,在朝阳的斜晖下熠熠闪耀着。三匹没有钉掌的快捷的巴什基里亚马沿着坚硬的、铺了柏油似的道路奔驰,发出响亮的蹄声,只是时而在道路的这一边,时而又在那一边,出现一些黄鼠堆成的小土堆,一只放哨的黄鼠蹲在那里,为了告警,尖声地吱吱叫着,钻到洞里去了。偶尔碰见过路的人——运送小麦的哥萨克车队或者骑马的巴什基里亚人,那负责护送的哥萨克兵总要用流利的鞑靼话跟他们搭讪几句。每个驿站上的马都精力充沛,吃得饱饱的,加之阿尔宾娜赏了半个卢布酒钱,这就使得车夫一路上快马加鞭,正如他们所说,像传送加急文书的信使一样了。 在第一个驿站上,阿尔宾娜趁着原先的车夫已经牵走他的马,而新的车夫还没有将马牵来,那哥萨克兵又进了院子的机会,弯下身子,问丈夫觉得怎么样,是否需要什么。 “好极了,很舒服。什么也不要。就是躺它两天两夜也不难。”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个大村庄傑尔加奇。为了让丈夫能够舒展一下四肢和恢复恢复精神,阿尔宾娜不住驿站,却在一家大车店投宿,并且立刻交给哥萨克兵一点钱,派他去替她购买鸡蛋和牛奶。马车停在一个棚子底下。外面黑沉沉的。阿尔宾娜叫卢德维卡监视着哥萨克,自己就放出丈夫来,让他吃点东西;趁着哥萨克回来以前,他重又钻进了他那个秘密的地方。第二天,他们换了马匹,继续赶路。阿尔宾娜感到精神越来越亢奋,简直抑制不住她的喜悦和快活。她的谈话对手无非是卢德维卡、哥萨克兵和特列佐卡[25],她只好拿他们来逗趣。 卢德维卡虽然长得不算好看,但是她一跟男人打交道,立刻怀疑这个男人有意爱她,现在对于这位身材高大而性情憨厚的、生着一对非常明亮善良的浅蓝色眼睛的乌拉尔哥萨克,她也怀疑他有同样的意思,何况他在护送途中本来就以他的淳朴与和蔼可亲,使两个妇女特别高兴。因此,除了阿尔宾娜不时吓唬着它、不让它在座位底下嗅来嗅去的特列佐卡之外,现在她又可以拿卢德维卡逗趣了,卢德维卡可笑地向哥萨克卖弄风情,而他并没料到人家会认为他有这种意图,只是用憨厚的微笑回答别人对他讲述的一切。阿尔宾娜被她所冒的风险、事情的初步成功、美妙的天气以及草原上的空气振奋激励着,体验到一种她好久不曾体验过的小孩般的喜悦和快活的心情。米古尔斯基听见她的欢快的谈话声,不顾他一直隐瞒着的、由他躺卧的位置所造成的肉体上的痛苦(他觉得特别闷热,又苦于口渴),竟也忘记自己,为她的快乐而快乐了。 第二天傍晚,从雾霭中逐渐呈现出一个什么东西。这是萨拉托夫和伏尔加河。哥萨克兵凭着他那草原居民的敏锐眼睛看见了伏尔加河和桅杆,于是指给卢德维卡观看。卢德维卡说她也看到了。阿尔宾娜却完全辨认不出来。不过为了使丈夫能听见,她故意大声说: “萨拉托夫,伏尔加。”像是跟特列佐卡谈话似的,阿尔宾娜把她看到的一切都讲给丈夫听了。 十一 阿尔宾娜没有进萨拉托夫城,就在伏尔加河左岸,市区对面的波克罗夫镇住下。她希望夜间能够在这里跟丈夫谈一谈,甚至让他从箱子中出来。可是这整个短促的春夜里,哥萨克兵都不曾离开马车,一直坐在附近棚子底下的一辆空大车上。卢德维卡依照阿尔宾娜的吩咐,坐在马车里面,她完全相信,哥萨克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不肯离开马车的,她向他挤眉弄眼,吃吃地笑,还用一块手帕蒙住她那张麻脸,但是阿尔宾娜从这里再也看不出什么可乐的东西,她越来越不放心,不明白为什么哥萨克这样寸步不离地守在马车旁边。 在这个短促的、晚霞与朝霞交织在一起的五月之夜,阿尔宾娜有好几次经过一条臭烘烘的走廊,从大车店的客房来到后院的台阶上。哥萨克兵仍然没有睡,他坐在马车附近那辆空大车上面,放下两条腿子。直至天将破晓,家家户户的公鸡都已醒来,此呼彼应的时候,阿尔宾娜才走下台阶,找到机会跟丈夫谈了几句。哥萨克伸开四肢,随随便便躺在大车上,正在打鼾。她小心地走到马车跟前,碰了碰箱子。 “约瑟!”没有回答。“约瑟!约瑟!”她惊慌地提高嗓门说。 “你怎么啦,亲爱的,什么事?”米古尔斯基用带睡意的声音从箱子里说道。 “你为什么不回答?” “睡着了,”他说,她从他的语音知道他在微笑,“怎么样,出去吗?”他问。 “不行,哥萨克在这里,”说完这话,她朝那睡在大车上的哥萨克看了一眼。 怪事,哥萨克在打鼾,而他的眼睛,那一对善良的浅蓝色眼睛,却是睁开的。他望着她,可是刚刚跟她的视线相遇,他又闭上眼睛了。 “这是我的错觉,还是他真的没有睡着?”阿尔宾娜问自己。“大概是错觉。”她想,随后又转向丈夫。 “再忍耐一会儿。”她说,“想吃吗?” “不。想抽烟。” 阿尔宾娜又看了哥萨克一眼。他在睡觉。“对,这是我的错觉。”她想。 “我现在就去找省长。” “好,祝你顺利……” 于是阿尔宾娜从皮箱中取出一件长衫,回到客房去换衣。 阿尔宾娜换上这件最适合孀妇身份的长衫,渡过伏尔加河。她在滨河大道雇了一辆马车,前去拜会省长。省长接见了她。这个美貌的波兰孀妇露出可爱的笑容,操着一口纯熟的法语,叫打扮得年轻的老省长好不喜欢。他一切照准,还请她明天再来一次,向他领取给察里津市长的指令。阿尔宾娜欣庆自己的请求获得了成功,而且从省长的态度上看出她的妩媚产生了效验,她感到幸福,满怀着希望,坐上一辆敞篷车,沿着没有铺砌的街道向坡下行驶,回到码头。这时太阳已经升得比森林更高,它的斜晖在浩瀚的、微波起伏的水面闪动。左右山坡上都可以看见香花满枝的苹果树,好似一片片白云。岸边桅樯林立,河水在阳光中闪耀,被微风激起道道波纹,把帆篷映照得白晃晃的。阿尔宾娜在码头上跟车夫攀谈了一阵,问他能否雇船直放阿斯特拉罕;随即有几十个吵吵闹闹的快活的船家,纷纷表示愿意提供船只,为她效劳。她跟一个她最中意的船家谈妥以后,前去看看他那条没有甲板的中型木船,它停泊在码头附近,挤在其他船舶之间。船上安了一根带帆篷的不大的桅杆,所以能够随风航行,无风的时候就靠划桨,两名健壮快活的纤夫兼桨手正浴着阳光,坐在船上。快活而忠厚的领港人劝她不要丢掉她的旅行马车,不如卸下轮子,把马车装上船去。“正好可以摆下,这样您坐着还舒服些。要是上帝保佑,天气好,五天就能赶到阿斯特拉罕。” 阿尔宾娜跟船家讲好价钱,嘱咐他到波克罗夫镇的洛金大车店去看看马车,领取定洋。一切都办得比她预料的更好。阿尔宾娜怀着最欢快幸福的心情渡过伏尔加河,付清车钱,向大车店走去。 十二 哥萨克兵达尼洛·利法诺夫是公共高原射击军庄[26]人。他现年三十四岁,这是他的哥萨克服役期的最后一个月。他家有一位九十高龄的、还记得普加乔夫[27]的老爷爷,两个弟弟,为了信奉旧教[28]而被流放西伯利亚做苦工的哥哥的儿媳妇,他自己的老婆,两个女儿以及两个儿子。他的父亲在对法国人作战时阵亡。他是当家的。他们家有十六匹马、两群公牛,开垦了十五俄垧自留地[29],都种着小麦。他达尼洛在奥伦堡和喀山服过兵役,马上要满期了。他笃信旧教,不抽烟,不喝酒,不跟世俗的人合用一件餐具,并同样严格地信守誓言。他处理任何事情都是稳扎稳打,对于上司交办的差事,他总是贯注全神去做,在完成他所理解的全部使命以前,他一时一刻也不会忘记它。现在他奉命护送两个运棺材的波兰女人到萨拉托夫去,是为了一路上不让别人对她们干什么坏事,也为了让她们老老实实地赶她们的路,不要调皮捣蛋,到了萨拉托夫,便规规矩矩把她们交给上司。他正是这样把她们,连同那只小狗,连同她们搬运的两口棺材,一齐送到了萨拉托夫。这两个女人很老实、和气;虽然是波兰人,倒没有干什么坏事。可是在这里,在波克罗夫镇,当他傍晚从马车旁边走过的时候,看见小狗跳上马车,在那里尖声叫着,摇着尾巴,他似乎觉得马车座位底下有人的声音。那个年纪大些的波兰女人看见小狗上了马车,吓了一跳,就抓住小狗,将它抱走了。 “这里有点鬼,”哥萨克兵想,于是注意起来。那年轻的波兰女人夜间来到马车跟前时,他假装入睡,分明听见箱子里发出男人的声音。第二天清早他上警察局报告,说他奉命护送的那两个波兰女人不安好心,她们用箱子装运的不是死尸,而是一个活人。 正当阿尔宾娜满心欢快,相信现在大功告成,再过几天他们便可以自由了,——当她这样走近大车店时,她不胜惊讶地看见大门口有一辆考究的双套马车和两名哥萨克。大门内聚集着一群人,向院子里张望。 她是那样充满着希望和毅力,绝没想到这辆双套马车和聚拢的人群跟她有什么相干。她走进院子,同时朝那停放她的旅行马车的棚子底下瞧了一眼,看到有另一群人正好聚集在她的马车附近,同一瞬间,她又听见了特列佐卡的绝望的叫声。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竟然发生了。马车跟前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他留着一部乌黑的连鬓胡子,整洁的制服泛出光泽,钮扣、肩章和漆皮长靴在阳光下熠熠闪耀,他正在扯开嘶哑的嗓子,用命令语气说着什么。他的前面,在两名士兵之间,站着她的约瑟,他一身农民装束,蓬乱的头发上沾着干草,似乎弄不清他周围所出的事故,只是耸耸他的强壮的肩膀。特列佐卡不知道它自己便是造成这全部不幸的原因,它竖起背脊上的毛,凶狠可是徒劳地向市警察局长汪汪乱叫。一看见阿尔宾娜,米古尔斯基颤抖了一下,他想走近她,但是被两名士兵拦住了。 “没有关系,阿尔宾娜,没有关系。”米古尔斯基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道。 “那位太太也来啦!”警察局长说,“请到这里来。您的小娃娃的棺材呢?啊?”他向米古尔斯基丢了个眼色,说道。 阿尔宾娜没有理睬,只是抱住胸脯,张开嘴巴,又惊讶又愤慨地望着丈夫。 正如人在临终的时刻以及生活中一般的决定性时刻所常有的情况,这一瞬息之间,无数种思想感情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同时,她还不理解、不相信自己的不幸。第一种感情是她早已熟悉的——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因为她看见她的英雄丈夫如今处在那些粗暴野蛮的家伙的淫威之下,蒙受屈辱。“他是人类的菁华,他们怎么敢对他大施淫威!”与此同时,她心中还充满着另一种感情: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不幸。这种自知不幸的意识又使她回想起她一生的主要不幸——孩子的死。于是立刻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夺去了她的孩子?“为什么夺去了她的孩子?”这个问题又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她的爱侣,人类的菁华,她的丈夫,现在面临着毁灭,受人折磨?”她马上想起他将遭到多么可耻的惩罚,想起这全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他是您的什么人?他是您的丈夫吗?”警察局长重复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她突然叫道,随后发出一阵止不住的歇斯底里的大笑,趴倒在箱子上面,这时箱子已从车夫座上搬下来,放在马车旁边。卢德维卡哭得浑身哆嗦,泪流满面地走到她的跟前。 “小姐,亲爱的小姐!只要俺们爱上帝,就出不了事,出不了!”她说,一边无意识地用双手在她身上来回抚摩。 米古尔斯基被戴上手铐,从院子里押走了。阿尔宾娜一见,紧跟着奔了出去。 “原谅我,原谅我,”她说,“全是我!全是我一个人的过错!” “是谁的过错,以后总会查清的。您反正脱不了干系。”警察局长说,并且用手推开她。 米古尔斯基被押往渡口那边,阿尔宾娜不听卢德维卡劝告,也跟在他后面走去,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 这整段时间内,哥萨克兵达尼洛·利法诺夫一直站在旅行马车的轮子旁边,用忧愁的眼光时而看看警察局长,时而看看阿尔宾娜,时而又看看自己的脚。 米古尔斯基被押走以后,单独留下的特列佐卡摇着尾巴,向哥萨克表示亲热。它一路上跟他混熟了。突然之间,哥萨克离开马车,从头上摘掉帽子,使劲往地下一摔,又一脚踢开特列佐卡,就上一家小馆子去了。他在馆子里要来伏特加,喝了一天一夜,把身上所有的现钱和衣物喝光用尽,直到第二天夜间,他在一条壕沟里醒来,才不再思索那个使他苦恼的问题:他把波兰女人的丈夫躲在箱子里的事报告了上司,他这样做好不好呢? 米古尔斯基经过审讯,因潜逃罪被判夹鞭刑一千军棍。他的亲属和在彼得堡有关系的万达为他设法减刑,结果他被终身流放西伯利亚。阿尔宾娜也跟着他去了。 至于尼古拉·帕夫洛维奇,他倒是很得意,因为他不但在波兰,而且在全欧洲杜绝了革命大患;他又很自豪,因为他没有违背俄国君主专制的遗训,为了俄国人民的利益,仍然把波兰保持在俄国控制之下。那些戴勋章和穿绣金制服的人为这件事大肆吹捧他,以致他居然真的相信他是一个伟大人物,相信他的一生给全人类,特别是给俄国人带来了极大的利益,虽然他曾不自觉地竭尽全力来使他们变得堕落而愚昧。 (1906年) 蒋路 译 * * * [1]一七七二年,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瓜分了波兰的一部分领土。一七九三年,俄、普两国又对波兰的另一部分进行第二次瓜分。一七九四年,著名政治家和军事家塔·科希秋什科(1746—1817)领导的起义失败,次年俄、普、奥进而肢解了剩余的波兰国土;波兰至此灭亡,直到一九一八年才恢复独立。 [2]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一七六二年即位的俄国女皇。曾参与对波兰的三次瓜分,吞并了原属波兰的西乌克兰、白俄罗斯和立陶宛三地区的部分领土。 [3]斯·奥·波尼亚托夫斯基(1732—1798),波兰末代国王(1764—1795),他是在叶卡捷琳娜二世和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扶植下登上王位的。 [4]拿破仑于一八〇七年击败普鲁士,进军原波兰境内的普鲁士占领区,次年在该区成立华沙大公国,并组建一支相当庞大的波兰军队。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侵俄时,曾利用这支部队。 [5]拿破仑失败后,俄、普、奥三国在一八一四至一八一五年的维也纳会议上又一次瓜分了波兰。原华沙大公国的大部分领土被割让给沙俄,改名波兰王国,沙皇兼摄国王,由他委派总督,代为统治。 [6]亚历山大一世(1777—1825),一八〇一年即位的沙皇,一八一五年起兼摄波兰国王,同年为波兰制定一部宪法,表面上给了波兰较大的自治权。一八三〇至一八三一年波兰起义失败后,这部宪法即被废除。 [7]神圣同盟,一八一五年俄、普、奥三国君主在巴黎缔结的反动同盟,目的在维持维也纳会议上确立的封建统治秩序,扑灭革命和民族解放运动。当时欧洲绝大多数君主国都加入了这个同盟。 [8]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1779—1831),亚历山大一世之弟,自一八一四年底起任波兰王国总司令,实际上是沙皇派驻波兰的总督。他是镇压这次波兰起义的刽子手之一。 [9]维尔诺,立陶宛的维尔纽斯,当时属波兰。 [10]约瑟即约瑟夫。 [11]法语:让他先苦后甜。 [12]指一八三〇年法国七月革命。这次革命和同年的比利时九月革命推动了波兰起义。 [13]约瑟夫·赫沃皮茨基将军在起义中被推为首领,但他主张对沙皇妥协,反对波兰脱离俄国,不久即卸任。 [14]波兰语:波兰人万岁,消灭俄国佬!乌拉! [15]伊·伊·季比奇(1785—1831),俄国元帅,从一八三〇年十二月起指挥俄军镇压波兰起义,不久病死。 [16]伊·菲·帕斯凯维奇(1782—1856),俄国元帅,尼古拉一世的亲信。他接替季比奇继续镇压波兰起义,事后任波兰总督,竭力推行民族压迫和俄罗斯化的政策。一八四九年又率军扑灭匈牙利革命。 [17]史书记载,这次起义失败后,有五千户波兰贵族流放高加索,其土地被没收。二百六十名大学生充军,三十个妇女被迫当修女。 [18]波币名。 [19]旧时西欧人对俄国的称呼。 [20]此处“中校”原作“上校”,当系作者笔误,译者已擅自改正。 [21]丘古耶夫在乌克兰,当时是重要的军屯区。新罗西斯克位于黑海之滨,设有要塞。 [22]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在彼得堡起义反对沙皇制度的贵族革命家。 [23]拉丁语:上帝啊,以你的慈爱赦免我。 [24]波兰语:我的好妈哟。 [25]狗名。 [26]射击军是十六世纪四五十年代由伊凡雷帝建立的常备军。彼得一世时,射击军多次发动叛乱,遭到弹压,许多人被流放西伯利亚。射击军庄是被流放的射击军的后代的居留地。 [27]普加乔夫(约1742—1775),杰出的俄国农民起义领袖。 [28]旧教,十七世纪中叶从俄国东正教中分出的一派,又称分裂教派,主张保存宗教生活和礼拜仪式中的旧规矩,反对官办教会,长期受到政府迫害。 [29]1俄垧合100平方俄丈,即213.4平方米。当时哥萨克还保存着土地公有制。 [book_title]破罐子阿廖沙 阿廖什卡[1]是小弟弟。大家给他取了个“破罐子”的绰号是因为有一次他母亲叫他给助祭太太送一罐牛奶去,他绊了一下,把罐子摔破了。母亲打了他一顿,而小伙伴们就拿“罐子”来取笑他。“破罐子阿廖什卡”从此就成了他的绰号。 阿廖什卡身材瘦小,一对招风耳(耳朵像翅膀似的支棱着),鼻子也大。小伙伴们取笑地说:“阿廖什卡的鼻子像趴在土岗子上的公狗。”村里有一所小学,可是阿廖沙学不好文化,他也没有时间学。大哥在城里一个商人家中做工,阿廖什卡很小就开始帮父亲干活。他六岁的时候已经和小姐姐一起出去放牛放羊了,再大一点便看马,日夜都要照管。从十二岁起他开始耕田、赶车。力气虽小,胆量可大。他总是高高兴兴的。小伙伴们都讥笑他,他不是沉默就是笑。如果父亲骂他,他就默默地听着。人家一不骂他,他又笑眯眯的干他面前的活儿去了。 哥哥应征当兵的时候,阿廖沙十九岁了。父亲就叫他顶替哥哥到商人家去当仆役。阿廖沙拣了哥哥的旧皮靴、父亲的棉帽子和一件腰部带褶的上衣,坐车进城去了。他穿上这身衣服高兴得不得了,可是商人却看不上眼。 “我以为你真找了个像样的人来顶替谢苗,”商人打量了阿廖沙一番以后说,“结果给我送来这么个废物。他能干什么啊?” “他什么都行——套车、出车,干活又猛,只不过看上去不壮,像篱笆似的。他是个筋骨人。” “哼,我看看再说。” “最大的好处是不吭声。干活不惜力。” “真拿你没办法。留下吧。” 于是阿廖沙在商人家里待下来。 商人家里人口不多:女主人、主人的老母亲、大儿子(结了婚,读过几天书,帮父亲做生意)、二儿子(有学问,中学毕业,还念过大学,可是被开除了,他就在家待着),还有一个女儿,是中学生。 起初阿廖什卡不招人喜欢,因为他太乡气,穿得又不好,还不懂规矩,对谁都称“你”,不过大家很快就习惯了。他比他哥哥干得还要好。的确是不吭声,什么事情都叫他去做,而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又起劲又快,不停地放下这样拿起那样。无论在自己家中还是在商人那里,所有的工作都堆在阿廖沙头上。他做得越多,要他做的事情也越多。女主人、主人的老母亲、女儿、儿子、管事和厨娘,全都支使他,把他一会儿差到这儿,一会儿差到那儿。只听见:“伙计,跑一趟!”或者“阿廖沙,你弄弄这个。你是怎么的,阿廖什卡,把这个忘了?小心,可别忘了啊,阿廖沙”。于是阿廖沙跑过来跑过去,弄弄这个,看看那个,从不忘记,什么事都干了,还总是笑眯眯的。 哥哥的皮靴他不久就穿坏了,主人骂他穿得破破烂烂,连脚趾都露在外面,叫他到集市上去买一双新皮靴。买来的皮靴是新的,阿廖沙看着心里高兴,但他的脚是旧的,一到晚上就累得酸疼,因此他又很生气。阿廖沙怕父亲来领他的工钱时会因为商人扣去买靴子的钱而责怪他。 冬天阿廖沙天不亮就起床,先劈柴,然后扫院子,让奶牛和马吃草饮水。接着是生火,给主人一家子擦皮靴、刷衣服,烧茶炊,洗茶炊,随后不是管事叫他去搬货,就是厨娘派他去和面、洗锅。接着是差他进城,送个便条啦,去学校接小姐啦,给老太太买劣等橄榄油啦。“你跑到哪儿去了,该死的东西!”这个人或者那个人对他说。“您何必亲自去,叫阿廖沙跑一趟。阿廖什卡!喂,阿廖什卡!”阿廖沙就这样跑来跑去。 早饭他边走边吞,中饭很少赶得上跟大家一起吃。厨娘骂他不和大家一块儿来,不过到底还是心疼他,无论中饭晚饭都给他留下热汤热菜。节前和节日期间活儿特别多。阿廖沙喜欢过节,尤其是因为在节日里他能得到一点茶钱,虽然很少,六十个戈比吧,不过总是他的钱。这钱他可以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自己的工钱他从来就没有看见过。父亲来一趟,从商人手里把钱拿走,对阿廖沙只有责备,嫌他靴子穿得太费。 当他的“茶”钱攒到两个卢布的时候,他按厨娘出的主意买了一件红毛衣。他穿上以后,高兴得合不拢嘴。 阿廖沙很少说话,说起话来也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当别人吩咐他做某件某件事,或者问他能不能做某件某件事的时候,他总是毫不犹豫地说:“这都行。”然后立刻跑去做,并且做好。 他什么祈祷文也不知道。他母亲是怎么教他念的,他忘记了,不过他早晚都祈祷,用手画十字来祈祷。 阿廖沙像这样生活了一年半,第二年的下半年就发生了一件在他的生活中是最不寻常的事情。事情是这样的,他吃惊地发现,除了由彼此需要而产生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外,还有一种十分特殊的关系:不是一个人需要擦净皮靴,或者搬走买来的东西,或者套马,而是一个人并不为什么就被另一个人所需要,那另一个人需要为他做事,需要对他温存,而他阿廖沙就是这个人。他通过厨娘乌斯季尼娅知道了这一点。乌斯丘莎[2]是个孤儿,年纪轻轻的,也像阿廖沙一样勤快。她开始心疼阿廖沙了,于是阿廖沙第一次感觉到他,他本身,不是他的服侍,而是他本人被另一个人所需要。当他母亲心疼他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因为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他自己心疼自己一样。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乌斯季尼娅完全是个外人,但却心疼他,用罐子给他留下掺奶油的粥,当他喝粥的时候,乌斯季尼娅用卷起袖子的一只手托着下巴望着他。他看她一眼,她就笑,他也就笑了。 这事真新鲜,真奇怪,因此起初吓着了阿廖沙。他感觉到这会妨碍他像过去那样干活。不过他心里还是高兴,当他看着他那条由乌斯季尼娅补过的裤子的时候,他就摇头微笑。他干活或者走路的时候,常常想起乌斯季尼娅,口里就说:“哎,乌斯季尼娅啊!”乌斯季尼娅尽力帮助他,他也帮助她。乌斯季尼娅把自己的身世讲给阿廖沙听,讲她怎样成了孤儿,姑妈怎样收养了她,又怎样将她送进城来,商人的儿子怎样勾引她,她怎样制止了他。乌斯季尼娅爱说话,而阿廖沙喜欢听乌斯季尼娅说话。他听说城市里常有乡下来的雇工娶厨娘为妻的事。有一次,乌斯季尼娅问他,家里是不是快要给他娶亲了。他说不知道,而且说他不愿意娶乡下的。 “你是看上谁了吧?”她问。 “嗯,我愿意娶你。你嫁给我吗?” “哟,破罐子,破罐子,你真说得出口,”她拿锤子在他背上敲了一下说,“干吗不嫁啊?” 过谢肉节的时候,父亲到城里来取工钱。商人的妻子听说阿列克谢想娶乌斯季尼娅,心里很不喜欢。“以后就要怀孕,带一个孩子她还能干什么活啊!”她对丈夫说。 主人把工钱交给了阿列克谢的父亲。 “我儿子挺好吧?”父亲问,“我说过的,他不吭声。” “不吭声是不吭声,就是胡思乱想。他想娶厨娘。我可不要有家室的仆人。这对我们不合适。” “别看他是笨蛋,可倒想出这种事来,”父亲说,“你别发愁,我叫他死了这条心。” 父亲走到厨房里去,在桌边坐下来等儿子。阿廖沙在东奔西跑地做事,终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是个规矩人呢。你胡想些什么?”父亲说。 “我没想什么呀。” “怎么没想。你想娶媳妇。到时候我会给你娶媳妇,娶一个该娶的,可不要城里的烂婆娘。” 父亲说了许多话。阿廖沙站在那里叹气。等父亲说完话,阿廖沙就露出了笑容。 “行啊,这个可以不想。” “对啦。” 父亲走了以后,他单独和乌斯季尼娅在一起,他对她(父亲同儿子说话的时候,她站在门背后听着)说: “咱们的事不行,吹了。你听见了吗?他生气了,不许。” 她用围裙捂着嘴悄悄地哭了。 阿廖沙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怎么能不听话啊。看样子得搁下啦。” 晚上,女主人叫他关百叶窗的时候对他说: “怎么样,听你父亲的话,不想你那些蠢事了吧?” “看样子是不想了。”阿廖沙说,他笑了,但立刻又哭起来。 从那个时候起,阿廖沙再也不和乌斯季尼娅谈结婚的事,他的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 封斋期[3]管事派他去扫房顶上的积雪。他爬上房顶,把积雪扫掉了,就去剥冻在溜槽边的一点雪,可是脚下一滑,他连人带着铁铲一起摔下来。倒霉的是他没有落在积雪上,而是落在盖着铁皮的门口。乌斯季尼娅跑到他跟前来,还有小姐。 “摔坏了吧,阿廖沙?” “嘿,摔坏了。没事!” 他想站起来,可是站不起来,于是露出了笑脸。人们把他抬到下房里。来了一位医士。给他检查了一下,问他哪里痛。 “到处都痛,这没什么。不过东家要见怪了。得给老爷报个信儿。” 阿廖沙躺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就派人去请司祭了。 “怎么,你要死了吗?”乌斯季尼娅问。 “不死又怎么样?咱们还能总活着?总有一天得死,”阿廖沙像平时一样急促地说,“乌斯季尼娅,谢谢你疼我。瞧,不许结婚倒好,要不就成了一场空。现在什么都好了。” 他只用他的手和心同司祭一起祈祷。他心中想的是,在这里多好,如果听话,而且不惹人,那么在那边也会好的。 他很少说话。只是要水喝,并且总是挺惊讶的样子。 他似乎对什么感到惊讶,把身子一挺就死了。 (1905年) 陈馥 译 * * * [1]阿廖沙是阿列克谢的小名,阿廖什卡是昵称。 [2]乌斯丘莎是乌斯季尼娅的小名。 [3]封斋期在复活节前。 [book_title]舞会以后 “你们是说,一个人本身不可能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问题全在环境,是环境坑害人。我却认为问题全在机缘。就拿我自己来说吧……” 我们谈到,为了使个人趋于完善,首先必须改变人们的生活条件,接着,人人敬重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就这样说起来了。其实谁也没有说过人自身不可能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然而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有个习惯,总爱解释他自己在谈话中产生的想法,随后为了证实这些想法,讲起他生活里的插曲来。他时常把促使他讲话的原因忘得一干二净,只管全神贯注地讲下去,而且讲得很诚恳、很真实。 现在他也是这样做的。 “拿我自己来说吧。我的整个生活成为这样而不是那样,并不是由于环境,完全是由于别的缘故。” “到底由于什么呢?”我们问道。 “这可说来话长了。要讲上一大篇,你们才会明白。” “您就讲一讲吧。”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 “是啊,”他说,“我的整个生活在一个夜晚,或者不如说,在一个早晨,就起了变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这么回事:当时我正在热烈地恋爱。我恋爱过多次,可是这一次爱得最热烈。事情早过去了;她的几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她叫Б——,是的,瓦莲卡·Б——”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说出她的姓氏,“她到了五十岁还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在年轻的时候,十八岁的时候,她简直能叫人入迷:修长、苗条、优雅、端庄——正是端庄。她总是把身子挺得笔直,仿佛非这样不可似的,同时又微微仰起她的头,这配上她的姣美的容貌和修长的身材——虽然她并不丰满,甚至可以说是清瘦,——就使她显出一种威仪万千的气概,要不是她的嘴边、她的迷人的明亮的眼睛里以及她那可爱的年轻的全身有那么一抹亲切的、永远愉快的微笑,人家便不敢接近她了。”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多么会渲染!” “但是无论怎么渲染,也没法渲染得使你们能够明白她是怎样一个女人。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我要讲的事情出在四十年代。那时候我是一所外省大学的学生。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那时我们大学里没有任何小组[1],也不谈任何理论,我们只是年轻,照青年时代特有的方式过生活:除了学习,就是玩乐。我是一个很愉快活泼的小伙子,况且家境又富裕。我有一匹烈性的溜蹄快马,我常常陪小姐们上山滑雪(溜冰还没有流行),跟同学们饮酒作乐(当时我们只喝香槟,没有钱就什么也不喝,可不像现在这样改喝伏特加)。但是我的主要乐趣在参加晚会和舞会。我跳舞跳得很好,人也不算丑陋。” “得啦,不必太谦虚,”一位交谈的女士插嘴道,“我们不是见过您一张旧式的银版照片吗?您不但不丑,还是一个美男子哩。” “美男子就美男子吧,反正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正当我狂热地爱着她的期间,我在谢肉节的最后一天参加了本省贵族长家的舞会,他是一位忠厚长者,豪富好客的侍从官。他的太太接待了我,她也像他一样忠厚,穿一件深咖啡色的丝绒长衫,戴一副钻石头饰[2],她袒露着衰老可是丰腴白净的肩膀和胸脯,如同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3]的画像上描画的那样。这是一次绝妙的舞会:设有乐队楼厢的富丽的舞厅,来自爱好音乐的地主之家的、当时有名的农奴乐师,丰美的菜肴,喝不完的香槟。我虽然也喜欢香槟,但是并没有喝,因为不用喝酒我就醉了,陶醉在爱情中了,不过我跳舞却跳得筋疲力尽,——又跳卡德里尔舞,又跳华尔兹舞,又跳波尔卡舞,自然是尽可能跟瓦莲卡跳。她身穿白色长衫,束着粉红腰带,一双白羊皮手套差点儿齐到她的纤瘦的、尖尖的肘部,脚上是白净的缎鞋。玛祖尔卡舞开始的时候,有人抢掉了我的机会:她刚一进场,讨厌透顶的工程师阿尼西莫夫——我直到现在还不能原谅他——就邀请了她,我因为上理发店去买手套[4],来晚了一步。所以我跳玛祖尔卡舞的女伴不是瓦莲卡,而是一位德国小姐,从前我也曾稍稍向她献过殷勤。可是这天晚上我对她恐怕很不礼貌,既没有跟她说话,也没有望她一眼,我只看见那个穿白衣衫、束粉红腰带的修长苗条的身影,只看见她的晖朗、红润、有酒窝的脸蛋和亲切可爱的眼睛。不光是我,大家都望着她,欣赏她,男人欣赏她,女人也欣赏她,虽然她盖过了她们所有的人。不能不欣赏她啊。 “照规矩应该说,我不是她跳玛祖尔卡舞的舞伴,而实际上,我几乎一直都在跟她跳。她大大方方地穿过整个舞厅,径直向我走来,我不待邀请,就连忙站了起来,她微微一笑,酬答我的机灵。当我们[5]被领到她的跟前而她没有猜出我的代号[6]时,她只好把手伸给别人,耸耸她的纤瘦的肩膀,向我微笑,表示惋惜和安慰。当大家在玛祖尔卡舞中变出花样,插进华尔兹的时候,我跟她跳了很久的华尔兹,她尽管呼吸急促,还是笑眯眯地对我说:‘Encore’[7]。于是我再一次又一次地跳着华尔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一个沉甸甸的肉体。” “咦,怎么感觉不到呢?我想,您搂着她的腰,不但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肉体,还能感觉到她的哩。”一个男客人说。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突然涨红了脸,几乎是气冲冲地叫喊道: “是的,你们现代的青年就是这样。你们眼里只有肉体。我们那个时代可不同。我爱得越强烈,就越是不注意她的肉体。你们现在只看到腿子、脚踝和别的什么,你们恨不得把所爱的女人脱个精光,而在我看来,正像Alphonse Karr[8]——他是一位好作家——说的:我的恋爱对象永远穿着一身铜打的衣服。我们不是把她脱个精光,而是极力遮盖她赤裸的身体,像挪亚的好儿子[9]一样。嗨,反正你们不会了解……” “不要听他的。后来呢?”我们中间的一个男人问道。 “好吧。我就这样净跟她跳,没有注意时光是怎么过去的。乐师们早已累得要命,——你们知道,舞会快结束时总是这样,——翻来覆去地演奏玛祖尔卡舞曲,老先生和老太太们已经从客厅里的牌桌旁边站起来,等待吃晚饭,仆人拿着东西,更频繁地来回奔走着。这时是两点多钟。必须利用最后几分钟。我再一次选定了她,我们沿着舞厅跳到一百次了。 “‘晚饭以后还跟我跳卡德里尔舞吗?’我领着她回到她的座位时问她。 “‘当然,只要家里人不把我带走。’她笑眯眯地说。 “‘我不让带走。’我说。 “‘扇子可要还给我。’她说。 “‘舍不得还。’我说,同时递给她那把不大值钱的白扇子。 “‘那就送您这个吧,您不必舍不得了。’说着,她从扇子上扯下一小片羽毛给我。 “我接过羽毛,只能用眼光表示我的全部喜悦和感激。我不但愉快和满意,甚至感到幸福、陶然,我善良,我不是原来的我,而是一个不知有恶、只能行善的超凡脱俗的人了。我把那片羽毛塞进手套,呆呆地站在那里,再也离不开她。 “‘您看,他们在请爸爸跳舞。’她对我说道,一边指着她那身材魁梧端正、戴着银色肩章的上校父亲,他正跟女主人和其他的太太们站在门口。 “‘瓦莲卡,过来。’我们听见戴钻石头饰、露出伊丽莎白式肩膀的女主人的响亮声音。 “瓦莲卡往门口走去,我跟在她后面。 “‘Ma chère[10],劝您父亲跟您跳一跳吧。喂,彼得·弗拉季斯拉维奇,请。’女主人转向上校说。 “瓦莲卡的父亲是一个器宇不凡的老人,长得端正、魁梧,神采奕奕。他的脸色红润,留着两撇雪白的à la Nicolas I[11]尖端鬈曲的唇髭和同样雪白的、跟唇髭连成一片的络腮胡子,两鬓的头发向前梳着,他那明亮的眼睛里和嘴唇上,也像他女儿一样露出亲切快乐的微笑。他生就一副堂堂的仪表,宽阔的胸脯照军人的派头高挺着,胸前挂了不多几枚勋章,此外他还有一副健壮的肩膀和两条匀称的长腿。他是一位具有尼古拉一世风采的宿将型的军事长官。 “我们走近门口的时候,上校推辞说,他对于跳舞早已荒疏,不过他还是笑眯眯地把手伸到左边,从刀剑带上取下佩剑,交给一个殷勤的青年人,右手戴上麂皮手套,‘一切都要合乎规矩。’他含笑说,然后握住女儿的一只手,微微转过身来,等待着拍子。 “等到玛祖尔卡舞曲开始的时候,他灵敏地踏着一只脚,伸出另一只脚,于是他的魁梧肥硕的身体就一会儿文静从容地,一会儿带着靴底踏地声和两脚相碰声,啪哒啪哒地,猛烈地,沿着舞厅转动起来了。瓦莲卡的优美的身子在他的左右翩然飘舞,她及时地缩短或放长她那穿白缎鞋的小脚的步子,灵巧得叫人难以察觉。全厅的人都在注视这对舞伴的每个动作。我不仅欣赏他们,而且受了深深的感动。格外使我感动的是他那用裤脚带[12]扣得紧紧的靴子,那是一双上好的小牛皮靴,但不是时兴的尖头靴,而是老式的、没有后跟的方头靴。这双靴子分明是部队里的靴匠做的。‘为了把他的爱女带进社交界和给她穿戴打扮,他不买时兴的靴子,只穿自制的靴子。’我想;所以这双方头靴格外使我感动。他显然有过舞艺精湛的时候,可是现在身体发胖,要跳出他竭力想跳的那一切优美快速的步法,腿部的弹力已经不够。不过他仍然巧妙地跳了两圈。他迅速地叉开两腿,重又合拢来,虽说不太灵活,他还能跪下一条腿。她微笑着理了理被他挂住的裙子,从容地绕着他跳了一遍,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热烈鼓掌了。他有点吃力地站立起来,温柔亲热地抱住女儿的后脑,吻吻她的额头,随后领她到我身边,他以为我要跟她跳舞。我说,我不是她的舞伴。 “‘呃,反正一样,您现在跟她跳吧,’他说,一边亲切地微笑着,将佩剑插进刀剑带里。 “瓶子里的水只要倒出一滴,其余的便常常会大股大股地跟着往外倾泻,同样,我心中对瓦莲卡的爱,也把蕴藏在我内心的全部爱的力量释放出来了。那时我真是用我的爱拥抱了全世界。我也爱那戴着头饰、露出伊丽莎白式的胸脯的女主人,也爱她的丈夫、她的客人、她的仆役,甚至那个对我板着脸的工程师阿尼西莫夫。至于对她的父亲,连同他的家制皮靴和像她一样的亲切的微笑,当时我更是体验到一种深厚的温柔的感情。 “玛祖尔卡舞结束之后,主人夫妇请客人去用晚饭,但是Б上校推辞说,他明天必须早起,就向主人告别了。我唯恐连她也给带走,幸好她跟她母亲留下了。 “晚饭以后,我跟她跳了她事先应许的卡德里尔舞,虽然我似乎已经无限地幸福,而我的幸福还是有增无已。我们完全没谈爱情,我甚至没有问问她,也没有问问我自己,她是否爱我。只要我爱她,在我就尽够了。我只担心一点——担心有什么东西破坏我的幸福。 “等我回到家中,脱下衣服,想要睡觉的时候,我就看出那是决不可能的事。我手里有一小片从她的扇子上扯下的羽毛和她的一只手套,这只手套是她离开之前,我先后扶着她母亲和她上车时,她送给我的。我望着这两件东西,不用闭上眼睛,便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她来:或者是当她为了从两个男舞伴中挑选一个而猜测我的代号,用可爱的声音说出‘骄傲?是吗?’,并且快活地伸手给我的时候,或者是当她在晚餐席上一点一点地呷着香槟,皱起眉头,用亲热的眼光望着我的时候;不过我多半是回想她怎样跟她父亲跳舞,她怎样在他身边从容地转动,露出为自己和为他感到骄傲与喜悦的神态,瞧了瞧欣然赞赏的观众。我不禁对他和她同样发生柔和温婉的感情了。 “当时我和我已故的兄弟单独住在一起。我的兄弟向来不喜欢上流社会,不参加舞会,这时候又在准备学士考试,过着极有规律的生活。他已经睡了。我看看他那埋在枕头里面、叫法兰绒被子遮住一半的脑袋,不觉对他动了怜爱的心。我怜悯他,因为他不知道也不能分享我所体验到的幸福。服侍我们的农奴彼得鲁沙拿着蜡烛来接我,他想帮我脱下外衣,可是我遣开了他。我觉得他的睡眼惺忪的面貌和蓬乱的头发使人非常感动。我极力不发出声响,踮起脚尖走进自己房里,在床沿坐下。不行,我太幸福了,我没法睡。加之我在炉火熊熊的房间里感到闷热,我就不脱制服,轻轻地走入前厅,穿上大衣,打开通向外面的门,走到街上去了。 “我离开舞会是四点多钟,等我到家,在家里坐了一坐,又过了两个来钟头,所以,我出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那正是谢肉节的天气,有雾,饱含水分的积雪在路上融化,所有的屋檐都在滴水。当时Б家住在城市的尽头,靠近一大片空地,空地的一头是人们游息的场所,另一头是女子中学。我走过我们的冷僻的胡同,来到大街上,这才开始碰见行人和装运柴禾的雪橇,雪橇的滑木触到了路面。[13]马匹在光滑的木轭下有节奏地摆动着湿漉漉的脑袋,车夫们身披蒲席,穿着肥大的皮靴,跟在货车旁边扑嚓扑嚓行走,沿街的房屋在雾中显得分外高大,——这一切都使我觉得特别可爱和有意思。 “我走到Б宅附近的空地,看见靠游息场所的一头有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听到从那边传来笛声和鼓声。我一直满心欢畅,有时玛祖尔卡舞曲还在我耳边萦绕。但这里是另一种音乐,一种生硬难听的音乐。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随即沿着空地当中一条由车马碾踏出来的溜滑的道路,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走了一百来步,我开始从雾霭中看出那里有许多黑色的人影。显然是一群士兵。‘大概在上操。’我想,便跟一个身穿油迹斑斑的短皮袄和围裙,手上拿着东西,走在我前头的铁匠一起,更往前走近些。士兵们穿着黑军服,面对面地分两行持枪立定,一动也不动。鼓手和吹笛子的站在他们背后,不停地重复那支令人不快的、刺耳的老调子。 “‘他们这是干什么?’我问那个站在我身边的铁匠。 “‘对一个鞑靼逃兵用夹鞭刑[14]。’铁匠瞧着远处的行列尽头,愤愤地说。 “我也朝那边望去,看见两行士兵中间有个可怕的东西正在向我逼近。向我逼近来的是一个光着上身的人,他的双手被捆在枪杆上面,两名军士用这枪牵着他。他的身旁有个穿大衣、戴制帽的魁梧的军官,我仿佛觉得面熟。受刑人浑身痉挛着,两只脚扑嚓扑嚓地踩着融化中的积雪,向我走来,棍子从两边往他身上纷纷打下,他一会儿朝后倒,于是两名用枪牵着他的军士便把他往前一推,一会儿他又向前栽,于是军士便把他往后一拉,不让他栽倒。那魁梧的军官迈着坚定的步子,大摇大摆地,始终跟他并行着。这就是她的脸色红润、留着雪白的唇髭和络腮胡子的父亲。 “受刑人每挨一棍子,就好像吃了一惊似的,把他的痛苦得皱了起来的脸转向棍子落下的一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重复着两句同样的话。直到他离我很近的时候,我才听清这两句话。他不是说话,而是呜咽道:‘弟兄们,发发慈悲吧。弟兄们,发发慈悲吧。’但是弟兄们不发慈悲,当这一行人走到我的紧跟前时,我看见站在我对面的一名士兵坚决地向前跨出一步,呼呼地挥动着棍子,使劲朝鞑靼人背上劈啪一声打下去。鞑靼人往前扑去,可是军士们拽住了他,接着,同样的一棍子又从另一边落在他的身上,又是这边一下,那边一下。上校在旁边走着,一会儿瞧瞧自己脚下,一会儿瞧瞧受刑人,他吸进一口气,鼓起腮帮,然后撅着嘴唇,慢慢地吐出来。这一行人经过我站立的地方的时候,我向夹在两行士兵中间的受刑人的背脊扫了一眼。这是一个斑斑驳驳的、湿淋淋的、紫红色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人的躯体。 “‘天啊。’铁匠在我身边说道。 “这一行人慢慢离远了,棍子仍然从两边落在那踉踉跄跄、浑身抽搐的人背上,鼓声和笛声仍然鸣响着,身材魁梧端正的上校也仍然迈着坚定的步子,在受刑人身边走动。突然间,上校停下来,快步走到一名士兵跟前。 “‘我要让你知道厉害,’我听见他用气呼呼的声音说,‘你还敢糊弄吗?还敢吗?’ “我看见他举起戴麂皮手套的有力的手,给了那惊慌失措、没有多大气力的矮个子士兵一记耳光,只因为这个士兵没有使足劲儿往鞑靼人的紫红的背脊打下棍子。 “‘来几条新的军棍!’他一边吼叫,一边回头观看,终于看见了我。他假装不认识我,可怕地、恶狠狠地皱起眉头,连忙转过脸去。我觉得那样羞耻,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仿佛我有一桩最可耻的行径被人揭发了似的,我埋下眼睛,匆匆回家去了。一路上我的耳边时而响起鼓声和笛声,时而传来‘弟兄们,发发慈悲吧’这两句话,时而又听见上校充满自信的、气呼呼的吼声:‘你还敢糊弄吗?还敢吗?’同时我感到一种近似恶心的、几乎是生理上的痛苦,我好几次停下脚步,觉得我马上就要把这幅景象在我内心引起的恐怖统统呕出来了。我不记得是怎样到家和躺下的。可是我刚刚入睡,就又听见和看到那一切,我索性一骨碌爬起来了。 “‘他显然知道一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想起上校,‘如果我知道他所知道的那件事,我也就会了解我看到的一切,不致苦恼了。’可是无论我怎样反复思索,还是无法了解上校所知道的那件事,我直到傍晚才睡着,而且是上一位朋友家里去,跟他一起喝得烂醉以后才睡着的。 “嗯,你们以为我当时就断定了我看到的是一件坏事吗?决不。‘既然这是带着那样大的信心干下的,并且人人都承认它是必要的,那么可见他们一定知道一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想,于是努力去探究这一点。但是无论我多么努力,始终探究不出来。探究不出,我就不能像原先希望的那样去服军役,我不但没有进军队供职,也没有在任何地方供职,所以正像你们看到的,我成了一个废物。” “得啦,我们知道您成了什么‘废物’,”我们中间的一个男人说,“您还不如说:要是没有您,有多少人会变成废物。” “得了吧,这完全是扯淡,”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真正懊恼地说。 “好,那么,爱情呢?”我们问。 “爱情吗?爱情从这一天起衰退了。当她像平常那样面带笑容在沉思的时候,我立刻想起广场上的上校,总觉得有点别扭和不快,于是我跟她见面的次数渐渐减少,结果爱情便消失了。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事情,它使得人的整个生活发生变化,走上新的方向。你们却说……”他结束道。 (1903年8月20日作于亚斯纳亚波利亚纳) 蒋路 译 * * * [1]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莫斯科一部分大学生成立了各种小组,探讨哲学和文学问题,传播先进思想,其中最重要的是斯坦凯维奇小组和赫尔岑—奥加辽夫小组。 [2]一种金链或绒布带,当中镶一颗宝石,束在额头上,作为装饰。 [3]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是一七四一至一七六一年的俄国女皇。 [4]有些理发店兼卖手套、领带等。 [5]指他和另一个男舞伴。 [6]男舞伴必须给自己选定一个代号,如“温顺”或“骄傲”、“喜悦”或“悲哀”之类,跳舞以前,两个男舞伴由第三者领到女舞伴面前,请她猜测代号,被猜中的就可以跟她跳舞。 [7]法语:再来一次。 [8]阿尔封斯·卡尔(1808—1890),法国作家。 [9]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九章:有一次挪亚喝醉酒,光着身子入睡,他的儿子闪和雅弗用衣服给他盖上。 [10]法语:我亲爱的。 [11]法语:尼古拉一世式的。 [12]缝在裤脚口的带子,捆在鞋跟和鞋掌之间的地方,以免人坐下时裤脚往上吊,露出袜子来。 [13]说明春天来到,积雪不深。 [14]沙皇军队中惩罚兵士的笞刑。受罚者行经两排手持鞭条的兵士中间,受每人的抽打。 [book_title]谢尔盖神父 一 四十年代,在彼得堡发生了一件使大家惊奇的事:一位美男子,公爵,胸甲骑兵团禁卫骑兵连连长,大家都预言,他将被提升为侍从武官,拿稳了随侍皇帝尼古拉一世的灿烂前程,可是他在与深得皇后宠幸的美丽的宫中女官举行婚礼前一个月,突然呈请退职,断绝了同未婚妻的关系,把自己一处不大的田庄交给了妹妹,进了修道院,想要出家当修士。这件事看来非同寻常,对于不知道内情的人更是不可思议;可是对于斯捷潘·卡萨茨基公爵本人,发生这一切是如此合乎自然,他简直不能想像,除此以外他还能有别的做法。 斯捷潘·卡萨茨基的父亲是一位退伍的禁卫军上校,他死的时候,儿子才十二岁。他临终时嘱咐,不要把儿子留在家里,应该把他送进武备学校[1]。母亲虽然舍不得让儿子离开家,但是她不敢违拗亡夫的遗愿,还是把他送进了武备学校。这位遗孀自己也偕同女儿瓦尔瓦拉移居彼得堡,以便在儿子所在的地方住下来,逢年过节的时候接他回家。 这孩子才华出众,自尊心很强,因此,他各门功课都名列第一,特别是他酷爱的数学,成绩更加拔尖。在队列训练和骑马方面,他也同样名列前茅。虽然他比一般人个子要高,但是长得英俊潇洒。此外,倘不是他性情暴躁,在操行上也是个模范生。他不喝酒,不好色,刚正不阿。唯一妨碍他为人表率的,是他那一触即发、暴跳如雷的性格。当他怒火爆发的时候,他就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变成一头野兽。有一次,一个同学拿他收藏的矿物标本开了句玩笑,他差点把这个同学从窗口扔出去。另一次,他差点完蛋:他把一大盘肉丸子扣到庶务官的脸上,向这个军官扑过去,揍他;揍他的原因,据说是他说话不算数,并且当面撒谎。倘若不是校长把这件事遮盖过去,把庶务官逐出校门,他一定要被黜当兵。 他十八岁毕业,进贵族禁卫团当了军官。他还在武备学校的时候,皇帝尼古拉·帕夫洛维奇[2]就认识他,进了禁卫团以后,皇帝也对他十分赏识,因此大家预言,他稳可以当上侍从武官。而卡萨茨基也非常想得到这个,这不仅是出于虚荣心,主要是因为他还在武备学校的时候就热烈地,正是热烈地爱着尼古拉·帕夫洛维奇。每当尼古拉·帕夫洛维奇——身穿军服、唇髭上有一只鹰钩鼻、蓄着剪短的连鬓胡子、身材颀长、昂首挺胸,健步走进武备学校(他常来看他们),声音洪亮地向学生们问好的时候,卡萨茨基就感到恋人般的狂喜,正如他后来遇到他的意中人所感到的那种狂喜一样。所不同的只是他对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的一片痴情更为强烈。他真想有机会向他表露一下自己的无限忠心,甘愿为他做出任何牺牲,甚至慷慨捐躯。尼古拉·帕夫洛维奇也知道这种狂热是什么引起的,就故意激发它。他同军校学生一起玩,让他们随侍左右,他对他们一会儿像孩子似的随便,一会儿很友好,一会儿又庄严肃穆。在卡萨茨基最近发生的殴打军官的事情之后,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对卡萨茨基未置一词,但是当卡萨茨基走到他的身边,他又故作姿态地叫他走开,并且皱紧眉头,举起手指表示威胁。后来,他在临走的时候又说: “您要明白,一切我都知道,不过有些事我不想知道罢了。但是它们全在这里。” 他指了指心。 然而,当军校毕业生觐见皇上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提起这件事,而是像往常一样对他们说,为了他们能够为皇上和祖国效忠,他们有事全可以直接找他,他将永远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大家像往常一样十分感动,而卡萨茨基想到过去打庶务官的事,不禁声泪俱下,发誓要鞠躬尽瘁,效忠于敬爱的沙皇。 卡萨茨基进禁卫团以后,他母亲就带了女儿先是搬到莫斯科,后来又搬回农村。卡萨茨基把财产的一半分给了妹妹。而他留下的那一半,仅够他在那个奢侈讲究的禁卫团里供自己花销。 从外表看,卡萨茨基似乎只是一个仕途得意,而又颇为出色的非常普通的年轻禁卫军人而已,但是他的内心中却进行着复杂而紧张的活动。这种内心活动从他小时候起就似乎是形形色色、层出不穷,但实质上万变不离其宗,归结到一点,就是不管做什么事,都力求尽善尽美,做出成绩,以博得人们的夸奖和惊叹。不管是军事训练还是一般功课,他都认真去做,非要得到夸奖,并把他提出来作为大家的表率才肯罢休。一件事达到了目的,就接着做另一件。他就这样在各门功课上都获得了第一。还在军官学校的时候,有一次,他发现他的法语会话不够流利,就全力以赴,力争达到掌握法语就像他掌握俄语一样。后来他学习下棋,同样孜孜不倦,终于达到还在军校上学的时候就下得非常出色的水平。 除了效忠沙皇和祖国这个总的人生使命之外,他还常常给自己提出一些其他目标,无论这些目标怎样微不足道,他还是全力以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但是一当他达到了预定的目标,另一目标又立刻呈现在他的脑海,代替了从前的。这种力争出人头地,以及为了出人头地而力求达到预定的目标,充满了他的整个生活。为此,当他担任军官以后,他就立志要尽善尽美地精通本职工作,虽然他那抑制不住的暴躁性格积重难返,使他又屡犯军纪,有害于他的上进,但他还是很快成了一名模范军官。后来,他在上流社会的一次谈话中,感到自己受的普通教育尚有不足之处,他立志要充实它,于是就坐下来埋头读书,终于达到了他预期的目的。后来他又立意在高等上流社会取得一种卓越的地位,学会了跳舞,而且跳得很好,他很快达到了目的:他被邀请参加上流社会的所有舞会和某些晚会。但是这一地位并没有使他满足。他习惯于事事领先,而在这件事上他离独占鳌头还差得远。 那时的高等社会,依我看,无论何时何地都由四种人组成:一,富有的宫廷显要;二,并不富有,但是在宫闱之内出生和长大的人;三,巴结朝廷显贵的富人;四,既不富有,又非出生宫闱,但对第一类和第二类曲意奉迎的人。卡萨茨基不属于前两类。卡萨茨基充其量只能纳入后两类之列。他刚踏入上流社会,便立志要与这个社会的一个女人搞上关系。出乎他的意料,他很快就达到了这个目的。但是他很快看到,他出入的那个阶层不过是较低的阶层罢了,还有更高的阶层,而在这个高等的宫廷阶层里,他虽然被接纳,但总显得是外人;他们对他彬彬有礼,但是言语态度间往往流露出他们还有自己人在,而他并不是自己人。卡萨茨基想在那里成为自己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必须或者当上侍从武官(他正等待着这个),或者在这个圈子里结婚。他下决心要做到这一点。他看中了一个姑娘,这是一位美人和内侍女官,她不仅是他想要进入的那个社会里的自己人,而且是在这个高级圈子里所有身居要职、地位稳固的人努力想要接近的一个女人。这便是科罗特科娃伯爵小姐。卡萨茨基不单纯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去追求科罗特科娃小姐,她还异常妩媚,因此他很快就爱上了她。起先,她对他特别冷淡,但是后来突然全都变了,她变得很温存,她的母亲也特别殷勤地邀他到她们家做客。 卡萨茨基提出求婚,被接受了。他感到奇怪:他竟轻易地得到了这样的幸福,而且在她们母女俩的言语态度间又流露出某种特别的、令人奇怪的东西。他太钟情了,他太迷恋了,因此居然没有发现在城里几乎尽人皆知的一件事:他的未婚妻在一年前曾是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的情妇。 二 在预定举行婚礼的日子前两周[3],卡萨茨基坐在沙皇村他的未婚妻的别墅里。这是一个炎热的五月天。未婚夫陪同未婚妻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在绿荫如盖的菩提树林荫道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梅丽穿着一件白色的薄纱连衣裙,显得分外姣美。她仿佛是贞洁和爱的化身。她坐着,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抬头望望这位魁梧的美男子。卡萨茨基特别温柔和特别小心翼翼地在同她说话,唯恐自己有一个姿势、一句话玷污和亵渎了未婚妻的天使般的纯洁。卡萨茨基属于四十年代(现在已经绝迹)的这样一类人:他们在两性关系上对自己恣意放纵,内心也不谴责这种行为的不洁,但是却要求自己的妻子白璧无瑕、守身如玉。对自己圈子里每一个少女的这种白璧无瑕他们是尊重的,也这样来对待她们。男人可以纵情酒色的这种观点是非常错误和有害的。但是关于女人的那种观点却与现在年轻人的观点截然不同——现在的年轻人把每一个少女都看做是在寻找配偶的雌儿,我看上面的那种观点是有益的。少女们看见把她们这样神化,也就努力去多多少少做个女神。卡萨茨基就抱有对女人的这种观点,而且他也是这样来看待自己的未婚妻的。这天,他特别钟情,对未婚妻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肉欲,相反,他脉脉含情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高不可攀的东西似的。 他伸直自己高大的身躯,两手拄着军刀站在她面前。 “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所能体验到的全部幸福。这就是您,这就是你,”他怯怯地微笑着说,“给予我的幸福!” 他正处在这样的时期,还不习惯于对人称“你”。在精神上,他感到她高高在上。对这位天使称“你”,他感到害怕。 “由于……你,我才认识到我自己,认识到我比我想像的要好。” “我早知道这个了。因此我才爱上了您。” 近处响起了夜莺的啼啭,微风过处,嫩绿的树叶在微微摆动。 他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睛。她明白他是在感谢她刚才所说的她爱上了他。他走了几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到她跟前坐下。 “您知道,你知道,得了,反正一样。我跟你亲近不是无私的,我想建立起跟上流社会的联系,但是后来……我了解了你,这与你相比是多么渺小啊。为了这个,你不生我的气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的手。 他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不,我不生气。” “是的,你刚才说……”他踌躇了一下,他觉得这么说太无礼了,“你说,你爱上了我,但是,请原谅我,这我是相信的,但是除此以外,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在使你担忧,使你不安。这是什么呢?” “对,要么现在,要么永远守口如瓶,”她想,“他反正会知道的。但是现在他决不会走掉。啊呀,倘若他走掉,这该多么可怕呀!” 她用爱恋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他那魁梧、高贵、健壮有力的身躯。现在她爱他胜过爱尼古拉。假如不是皇位,她才不愿意拿这个人去换皇上呢。 “您听我说。我不愿意不诚实。我应该把一切都说出来。您会问是什么?那就是,我曾经爱过别人。” 她用恳求的姿势把自己的手放在他身上。 他一言不发。 “您想知道是谁吗?对,是他,皇上。” “我们大家都爱他,我想,您是在学校……” “不,是在后来。这是一时的迷恋,但是后来就过去了。但是我应该说出来……” “嗯,那又怎么样呢?” “不,我不是一般地。” 她用双手蒙住脸。 “怎么?您委身给他了吗?” 她一言不发。 “做了情妇?” 她一言不发。 他跳了起来,脸像死人一样苍白,颧骨抽搐着,站在她面前。他现在想起了,有一次,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在涅瓦大街遇见他,曾向他亲切祝贺[4]。 “我的上帝,我干了什么呀,斯季瓦[5]!” “别碰,别碰我。噢,多痛苦啊!” 他扭头向屋里走去。在屋里,他遇见了她的母亲。 “您怎么啦,公爵?我……”她看见他的脸以后,不做声了。血猝然涌上了他的脸。 “您知道这事,居然想利用我来替他们遮丑。倘若你们俩不是女人的话,”他在她的头顶举起了巨大的拳头,嚷了一声,便转身跑了出去。 假如他的未婚妻的情夫不是一国之君,他非打死他不可,但这人偏偏是他崇拜的沙皇。 第二天,他就递上假条并呈请退职,同时推说有病,什么人也不见,接着就到乡下去了。 夏天他是在自己的村子里度过的,顺便安排一下家务。夏天结束以后,他没有回彼得堡,而是进了修道院,出家当了修士。 他的母亲写信给他,劝他做事不要这样不留后路。他回信说,上帝的使命高于一切其他考虑,而他已经领悟到这个使命了。只有他妹妹一个人(她也像她哥哥一样骄傲和虚荣心很强)了解他。 她明白,他所以去当修士,是为了比那些想要显示站得比他高的人站得更高。她对他的了解是正确的。他出家就是为了表明,他把别人以及从前他自己供职的时候认为非常重要的一切都视同粪土,而且他正登上一个新的高度,从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从前曾经羡慕过的芸芸众生。然而也不像他妹妹瓦莲卡[6]所想的那样,只有这一种感情在主宰着他。他心中还有另一种瓦莲卡所不知道的、真正的宗教感情,这种感情同骄傲感以及凡事争先的愿望交织在一起,支配着他。过去他一直把梅丽(未婚妻)想像成圣洁的天使,对梅丽的失望和受到的侮辱是如此厉害,这一切就把他引向绝望,绝望又把他引向哪里呢?——引向上帝,引向在他心中从来没有被破坏过的童年的信仰。 三 在圣母节[7]那天,卡萨茨基进了修道院。 修道院院长是一个贵族,一个博学的著述家和长老,也就是说,他隶属于由瓦拉希亚[8]沿袭下来的传统——修士必须毫无怨言地服从他选定的领导人和师父。修道院长是著名的阿姆夫罗西长老的徒弟,阿姆夫罗西是马卡里的徒弟,马卡里是列昂尼德长老的徒弟,列昂尼德又是派西·韦利奇科夫斯基[9]的徒弟。而卡萨茨基就拜这位修道院长为师。 卡萨茨基在修道院除了意识到他那种凌驾于别人之上的优越感之外,就像在他所做过的所有事情中那样,甚至在修道院里,他也竭力争取在外表和内心两方面做到尽善尽美,并从中找到乐趣。在禁卫团里,他不仅是一个无可指责的军官,而且他做的比上级要求的还多,从而扩大了完美的范围。同样,在修道院里,他也力求做一个完美无缺的修士:恪尽厥职、克制、谦卑、宽厚、从行动到思想都很清白、顺从。特别是最后一个品德,或者说美德,减轻了他生活的艰难。修道院靠近首都,参观者不断,修士生活中的许多要求,都是他所不喜欢的,都在诱惑他,但是这一切都被顺从二字化为乌有:说长道短不是我的事,完成规定的职事才是我的本分,不管在圣遗骨[10]旁守灵,在唱诗班唱诗,或者在客舍记账,一切可能产生的疑惑,不管是对什么事情,都被对长老的顺从扫除净尽。倘若不是顺从,他很可能为教堂祈祷的冗长和单调,参观者的熙来攘往,以及师兄弟们的无聊庸俗感到苦恼,但是现在这一切不但都被快乐地忍受了,而且成了他生活中的慰藉和支持:“我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祷告一天必须听好几遍,但是我知道必须这样。由于知道必须这样,我就在这里面找到了乐趣。”长老曾对他说,正如为了维持生命必须有物质食粮一样,为了维持精神生命,也必须有精神食粮——教堂的祈祷。他相信这话是对的,固然,有时候清早他虽然勉强起来参加教堂祈祷,但是这确实给予他无可置疑的安慰和快乐。快乐来自谦卑的意识,以及所作所为和长老的一切规定的毋庸置疑。他的生活的兴趣不仅在于越来越大地驯服自己的意志和越来越谦卑,而且还在于达到基督徒的一切美德,这些美德在最初一段时期他觉得是容易做到的。他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送给了修道院而且毫不惋惜,他也不偷懒。对下属表示谦卑,在他不仅是容易的,而且带给他一种乐趣。甚至战胜淫欲之罪——无论是好色还是淫乱,他做起来也毫不费力。长老特别告诫他不要犯这个罪,但是卡萨茨基高兴的是,他并没有犯这个罪。 只有想起未婚妻使他痛苦。不仅是想起,甚至设想一下可能发生的事,都使他难受。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他所熟悉的那位皇上的宠姬,后来嫁了人,成了贤妻良母。她的丈夫身居要职,既有权,又有势,还有一个改邪归正的美丽的妻子。 在良好的时刻,这些思想并没有使卡萨茨基心烦意乱。当他在良好的时刻想起这些,他反而庆幸自己摆脱了这些诱惑。但往往也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他赖以安身立命的一切突然在他眼前黯然失色,虽然不能说他不再信仰他所赖以生存的东西,但他不再看见它,不能再在自己心中唤起他所赖以生存的东西,而回忆和(说来可怕)对自己贸然出家的悔恨攫住了他整个的心。 对这种状况的拯救是一应职事——工作和从早到晚地整天祈祷。他像平常一样祈祷、跪拜,甚至超过平常,祈祷得更多了,但他只是用肉体在祈祷,没有灵魂。这样的状况常常持续一天,有时候两天,然后自行消失。但是这一天或者两天是可怕的。卡萨茨基感到他已不在自己,也不在上帝的掌握之中,而是处在某种异己力量的支配下。在这个时期,他所能做和做过的一切,就是听从长老的教导,守身自持,清静无为,坐以待变。总的说来,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卡萨茨基不是凭自己的意志,而是凭长老的意志在生活,而在这个顺从中自有一种特别的宁静。 卡萨茨基就这样在他出家的第一所修道院里过了七年。在第三年末,他落发为修士司祭,赐名谢尔盖。落发对谢尔盖来说是一件重大的内心事件。他过去在领圣体血时也曾体验到一种莫大的欣慰和精神振奋;而现在,轮到他来主领祈祷了,主持奉献祈祷居然使他进入一种兴高采烈和深受感动的境界。但是后来这种感情越来越淡漠,有一次正赶上他处在他常有的这种被压抑的心情下主领祈祷,他感到连这也将消失。的确,这种感情衰退了,但是留下的习惯还在。 总的说来,在修道院生活的第七年,谢尔盖开始感到厌倦了。须要学习的一切和须要做到的一切,他都做到了,此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然而,麻木不仁的状态却越来越严重。也就在这时候,他知道了母亲的死耗和梅丽出嫁的消息。他对这两个消息都漠然置之。他的全部注意力和全部兴趣都集中在自己的内心生活。 在他出家的第四年,大主教对他特别垂青,为此长老对他说,如果上面有意委派他高级的职务,他是不应该拒绝的。于是修士的虚荣心便在他心中抬头了,而这正是修士们视为大忌的。他被指派到京城附近的一所修道院去。他想要拒绝,但是长老命令他接受。他只得接受委派,告别了长老,转到另一所修道院去。 这次调往京都的修道院,在谢尔盖的生活中是一件大事。各种各样的诱惑接踵而至,谢尔盖只好把全副精力都用来对付这个。 在过去那所修道院里,女性的诱惑很少使谢尔盖感到痛苦,但是在这里,这种诱惑却以可怕的力量抬头了,甚至取得了某种固定的形式。有一个出名的品行不端的太太开始来勾引谢尔盖。她跟他攀谈,请他到她家里去做客。谢尔盖严词拒绝了,但他却被自己的愿望的明确性吓了一跳。他非常害怕,因此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长老,除此以外,他为了防范自己,又叫来了自己的年轻的徒弟,克服羞耻向他承认了自己的弱点,并请他看住他,除了祈祷和应做的职事以外,不让他到任何地方去。 除此以外,对谢尔盖的一个很大的促使他犯罪的诱惑是这所修道院的院长,一个在宗教界飞黄腾达、尘缘未断、八面玲珑的人,谢尔盖对他十分憎恶。无论谢尔盖怎样克制自己,他还是克制不了这种反感。他极力忍让,但是内心深处还是谴责他。这种不好的感情终于爆发了。 这事发生在他来新修道院的第二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圣母节那天,大教堂里正在进行彻夜祈祷。来客云集。修道院长亲自主领祈祷。谢尔盖神父站在自己通常站的位置上进行祈祷,也就是说,他正处在他祈祷时经常有的那种内心斗争的状态中,特别是在大教堂,不是由他亲自主领祈祷的时候。他的内心斗争表现在:那些参观者们,先生们,特别是女士们激怒了他。他极力对他们视而不见,不去看周围发生的一切:一个士兵怎样把人们推开,陪他们进来,女士们怎样互相把修士指给对方看——她们甚至常常指着他和另一位漂亮的修士。他仿佛给自己设了障眼物,除了圣像幛前的烛光、圣像和诵经的人以外,极力对一切视而不见;除了唱和念的祷告词以外,对一切听而不闻,除了那由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应该做的事而体验到的忘我境界以外,任何别的感情也不去体会。当他听着和默诵着听过这么多次的祷告的时候,总是体验到这种忘我的境界。 他就这么站着,鞠躬行礼,在需要画十字的时候画十字,内心斗争着,一会儿潜心于冷静的谴责,一会儿又故意什么也不想,心如止水。正在这时候,法衣圣器室执事尼科季姆神父(这人对于谢尔盖神父也是促使他犯罪的一大诱惑——他对修道院长的阿谀奉承,使谢尔盖神父不由得常常要指责他)走到他的身边,向他深深一鞠躬,说院长叫他到祭坛去。谢尔盖神父整了整法衣,戴上修士帽,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向祭坛走去。 “Lise,regardez à droite,c’est lui,”[11]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Où,où?Il n’est pas tellement beau.”[12] 他知道这是在说他。他一面听着,一面像往常受到诱惑时常常做的那样,不断地默祷:“不要使我们受到诱惑。”他低下头,垂下眼睛,走过讲经台,绕过那些身穿法衣、这时正从圣像幛旁走过的唱诗班的领唱们,走进北边的门。他进了祭坛,按照惯例在胸口画着十字,向圣像深深鞠躬,然后抬起头来望了院长一眼。他用眼角看到在院长身旁还站着另一个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的人影,但是没有向他们转过身去。 院长身穿法衣,站在墙边。他从大肚子和肥胖的身体上披的法衣下面伸出短胖的小手抚摩着法衣上的金丝花边,正笑容可掬地和一个军人说话。那军人穿着缀有绣花缩写字、两肩饰有带的御前侍从的将军服。谢尔盖神父用自己的军人的习惯的眼睛一下就看清了这些花字和带。这位将军是他们团从前的团长。现在他显然身居要职,谢尔盖神父立刻发现院长是知道这个的,他正对此感到高兴,因此他那胖胖的红脸映着秃顶,容光焕发。这使谢尔盖神父十分不快,觉得受了侮辱。看院长的意思,把他谢尔盖神父叫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满足一下将军的好奇,正如将军所说,他想看一看他过去的同僚。谢尔盖神父一听这话,更增添了不快。 “非常高兴看到天使般模样的您,”将军伸出手来说,“希望您没有忘记老同事。” 须眉皆白的院长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仿佛对将军所说的话表示赞许,而将军那保养得很好的脸上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笑容,嘴里喷出一股酒味,颊须上散发着雪茄烟的臭气——这一切都惹恼了谢尔盖神父。他向院长再次鞠了个躬,说道: “法师,您叫我?”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他的脸部表情和整个姿态都似乎在问:干什么? 院长说: “是的,同将军见见面。” “法师,为了免受诱惑,我已远离尘世,”他说,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您为什么又在这里让我受到这种诱惑呢?而且在祷告的时候,在上帝的神殿里。” “走吧,走吧。”院长猛地面红耳赤,皱紧眉头,说道。 第二天,谢尔盖神父请求院长和师兄弟们原谅他的倨傲,但是与此同时,经过一夜的祈祷之后,他决定必须离开这所修道院。他把这事写信告诉了长老,并恳请长老允许他返回长老的修道院。他写道,他感到自己的弱点,没有长老的帮助,他独自一人是抵挡不了这些诱惑的。同时他忏悔自己犯的倨傲的罪。下一次邮班送来了长老的回信。长老在信中写道,他的傲气是一切的根源。长老向他说明,他的怒火所以爆发,因为他的谦卑和不为僧侣们感到的荣耀所动,不是为了上帝,而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傲气;你看,我多么了不起,我什么也不需要。正是由于这点,他才会对院长的行为觉得受不了。我为了上帝把一切都视同粪土,他们却拿我像野兽似的展览。“倘若你蔑视荣誉是为了上帝,你就会忍受。你身上的世俗的傲气还没有熄灭。我的孩子谢尔盖,我一面想着你一面祷告。关于你,上帝给我的启示是这样的:像过去一样地生活,要顺从天命。也就在这时候我获悉,过着圣徒生活的隐修士伊拉里翁在他的隐修地死去。他在那里生活了十八年。坦宾诺的住持问我,有没有哪位师兄愿意到那里去居住。恰好你在这时候来信。你就到坦宾诺修道院去找派西神父吧,我会写信告诉他的,你请求他允许你占用伊拉里翁的修道室。这倒不是说你可以代替伊拉里翁,但是为了克服傲气,你需要一个隐修的地方。愿上帝祝福你。” 谢尔盖听从了长老的忠告,把他的信给院长看了,求得了他的允许,把修道室和自己的一应物品交给修道院,便动身到坦宾诺隐修院去了。 坦宾诺隐修院的住持是一个非常好的当家人,商人出身,他随和地接纳了谢尔盖,把他安顿在伊拉里翁的修道室,起初给了他一名侍者,后来又听从他的意愿,留下了他一个人。修道室是在山里挖的一个窑洞。伊拉里翁就埋葬在这间窑洞里。窑洞的后室葬着伊拉里翁,前室则有一个铺着草垫的壁龛,供睡觉用,室内有一张小桌和一块搁板,搁板上放着圣像和书。在外面那扇经常关着的门上也钉着一块搁板,一名修士每天一次从修道院里拿来的食物,就放在这块搁板上。 于是谢尔盖神父便成了隐修士。 四 在谢尔盖隐修生活第六年的谢肉节[13],邻城里一伙快活的有钱人,有男有女,在吃完春饼、喝过酒之后,决定驾着三套马的雪橇外出郊游。这伙人中有两位律师、一位富有的地主、一位军官和四个女人。女人中一位是军官的太太,另一位是地主的太太,第三位是一个少女,地主的妹妹,第四位是一个离了婚的太太,一个美人,有钱而怪僻,她那乖张的行为常常使全城为之吃惊和不安。 天气好极了,路像地板一样。他们在郊外跑了大约十俄里,便停下来,开始商量往哪儿去:回去呢,还是继续往前走。 “这条路是通哪儿的?”那位离了婚的美丽的太太马科夫金娜问。 “通坦宾诺,离这儿十二俄里,”向马科夫金娜献殷勤的那位律师说。 “嗯,再往下呢?” “再往下就经过修道院到Л。” “就是那位谢尔盖神父住的地方吗?” “对。” “卡萨茨基?那位美男子,隐修士?” “对。” “女士们!先生们!咱们去找卡萨茨基吧。先在坦宾诺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但是,咱们就来不及回家过夜了。” “没关系,就在卡萨茨基那儿过夜。” “很可能那儿有所修道院的客舍,而且非常好。我替马欣辩护的时候,到那儿去过。” “不,我要在卡萨茨基那儿过夜。” “得了,哪怕您再神通广大,这也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打赌!” “行啊。倘若您在他那儿过夜,要我给什么都行。” “A discrétion.”[14] “您也得这样!” “那当然。走吧。” 给车夫们拿来了酒。他们自己则拿来了一箱馅儿饼、酒和糖果。女士们把自己紧裹在白色的狗皮大衣里。车夫们争论了一下由谁领头,一个年轻小伙子就剽悍地侧转身子,把长鞭一扬,一声吆喝——铃声清脆地响起来,滑木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雪橇轻轻地颠簸着和摇晃着。拉边套的马套着一副镶有金属饰件的套具,马尾巴被高高地绾起,它们平稳地,愉快地飞奔着。像抹了油一般光滑平坦的路面迅速地朝后倒退。车夫不时剽悍地抖动一下缰绳。律师和军官面对面地坐着,跟身旁的马科夫金娜闲扯。而她则裹紧大衣,一动不动地坐着,在想:“千篇一律,一切都叫人恶心:红红的油亮的脸,酒味,烟味,说来说去那一套,思想总也出不了那个圈子,一切都围着‘恶心’二字打转,可是他们还自鸣得意,坚信非这样不可,而且他们可以这样一直活到死。我可不干。我感到无聊。我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把这一切全打乱,翻个过儿。嗯,哪怕像萨拉托夫的那些人也好,他们好像出去玩时给冻死了。嗯,我们这帮人会怎样做呢?将怎样表现呢?肯定非常卑鄙。大家都只顾自己。而且,我的表现也很可能是卑鄙的。但是我起码长得漂亮。他们都知道这个。那么,那位修士呢?难道他连这个都不懂吗?不可能。这是他们唯一懂得的。就像秋天我跟那个军官学校学生一样,那家伙真蠢……” “伊万·尼古拉伊奇!”她说。 “什么事?” “他有多大年纪?” “谁呀?” “当然是卡萨茨基。” “好像四十开外吧。” “怎么,所有的人他都接见吗?” “所有的人,不过他并不常常接见。” “把我的腿盖上。不是这样。您真是笨手笨脚!对了,再裹紧点儿,再裹紧点儿,就这样。别捏我的腿呀!” 他们就这样一直跑到修道室所在地的树林跟前。 她走下雪橇,命令他们走开。他们再三劝阻她,她倒生起气来,命令他们快走。于是雪橇走了,而她,裹着她那件白色狗皮大衣,开始沿小路走去。律师下了雪橇,留下观望。 五 谢尔盖神父闭门隐修已经第六年了。他四十九岁。他的生活是艰难的。并不是素食和祈祷有什么艰难,这算不了艰难,而是内心的斗争,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的。斗争的根源有二:怀疑和肉欲。而这两个敌人总是一起抬头。他曾经以为这是两个不同的敌人,其实这二者是相同的。怀疑一消除,淫欲也随之消灭。但是他始终认为,这是两个不同的魔鬼,一直同他们分别斗争。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想。“你为什么不赐给我信仰。是的,淫欲,是的,圣安东尼[15]和别的圣徒也曾和淫欲斗争,但是他们有信仰。他们有信仰,而我却有这样的没有信仰的时刻和日子。倘若尘世是罪恶的,必须弃绝尘世,那么整个世界,它的全部美,又是为了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设置这个诱惑呢?诱惑?我想逃避尘世的欢乐,在也许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孜孜以求,难道这就不是诱惑吗。”他对自己说,心里不寒而栗,对自己感到深深的厌恶。“败类!败类!还想当圣徒哩,”他开始骂自己。接着便开始祷告。但是刚开始祷告,他在修道院里惯常的模样就鲜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戴着修士帽,穿着长袍,道貌岸然。他摇了摇头。“不,这不是真相。这是欺骗。但是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自己,骗不了上帝。我不是一个正人君子,而是一个可怜而又可笑的人。”于是他掀开法衣的衣襟,望了一眼他那穿着衬裤的可怜的腿,笑了笑。 然后他放下衣襟,开始念经、画十字和鞠躬行礼。“难道这张卧榻将成为我的葬身之地吗?”他念道。仿佛有一个魔鬼在向他低声耳语:“单身的卧榻本来就是葬身之地嘛。虚伪。”于是他在想像中看到了那个曾与他姘居的寡妇的双肩。他甩了一下头,继续念经。他念完戒律,又拿起《福音书》打开来,翻到他反复诵读而且都会背了的地方:“我信,但我信不足,求主帮助。”[16]他收起涌上心头的一切怀疑。就像人们安放一个不易平衡的物体一样,他把自己的信仰重又安放在那条摇晃不定的细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它,以免把它碰倒。眼前的障幕又出现了,他心安了。他重念了一遍自己童年的祈祷:“主啊,带我去,带我去吧。”——于是他不仅感到了轻松,而且还感到快乐和深受感动。他画了一个十字,在铺在窄凳上的褥子上躺下,把夏天穿的法衣枕在头底下。他睡着了,睡得很轻。在梦中,他仿佛听见铃铛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但这时敲门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站了起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对,这是很近的敲门声,在敲他的门,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的上帝!我在圣徒传中读到,魔鬼常常装扮成女人的模样,难道这是真的吗?……是的,这是女人的声音,而且声音是那样温柔、畏怯、可爱!呸!”他啐了一口唾沫。“不,这是我的幻觉。”他说,便走到设着诵经台的那个墙角,用正确的、习惯的姿势双膝跪下,在这个下跪的姿势中他找到了快慰。他跪下,头发披散在脸上,他把已经光秃的脑门紧贴在潮湿、阴冷的花条布地毯上。(地板透风。) ……他念着赞美诗,那个小老头皮缅神父对他说过这能驱妖辟邪。他用有力的神经质的两腿轻轻地抬起他那消瘦的很轻的身体,他想继续念下去,但是他没有念,而是身不由己地竖起耳朵在听。他希望能再听到那声音。但是万籁无声。水依旧滴滴答答地从屋顶滴下来,滴到放在房角的小木桶里。外面细雨夹着浓雾,消融着积雪。静静的,静静的。突然窗外响起了沙沙声,而且显然是人的声音——还是那个温柔的、怯生生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只能属于一个可爱的女人,这声音在说: “让我进来吧。看在基督分上……” 仿佛全身的血都涌进了心脏,而且停止不动。他连气都不敢出:“愿神兴起,使他的仇敌四散……”[17] “我可不是魔鬼呀……”听得出,说这话的嘴巴在微笑。“我不是魔鬼,我不过是一个有罪的女人,迷了路——不是误入迷途,而是真的迷了路(她笑了),我冻坏了,请求一个安身之地。” 他把脸贴近玻璃。神灯反射在玻璃上,到处在闪闪发光。他把手掌贴近脸的两侧,向外仔细张望。浓雾、细雨、树,原来是在右边。她。对,她,一个穿白色长毛皮大衣的女人,戴着帽子,有一张十分可爱、善良、受惊的脸,她就在这儿,离他的脸只有两俄寸,正弯下腰看他,他们的眼睛相遇了,彼此都认出了对方。并不是说他们从前彼此见过,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在他们交换的眼光里,他们(特别是他)感觉到,他们彼此相识,相互了解。交换过这样的眼光以后,再要怀疑这是魔鬼,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善良的、可爱的、怯生生的女人,那是不可能了。 “您是谁?您来干什么?”他说。 “您倒是开门呀,”她用撒娇似的专横口吻说道,“我冻坏了。跟您说,我迷了路。” “要知道我是修士,一个隐居修炼的人。” “哎呀,您就开门吧。您难道要在您祷告的时候让我在窗下冻死吗?” “您是怎么……” “我又不会吃了您。看在上帝分上,让我进来吧。我简直冻坏啦。” 她自己也觉得毛骨悚然。她说这话几乎带着哭音。 他离开窗户,望了一眼戴着荆棘冠的基督像。“主啊,帮助我,主啊,帮助我。”他说道,画着十字,深深地鞠躬,然后走到门旁,将门打开,进了门廊。在门廊里,他摸着了门钩,开始拔它。他听到门的那一边有脚步声。她正离开窗户向门口走来。“啊呀!”她突然叫了一声。他明白,她是一脚踩到门槛旁的水坑里了。他的手哆嗦着,他怎么也拔不出被门绷紧了的挂钩。 “您倒是怎么啦,让我进来呀。我全身都湿了。我冻僵啦。您净想着拯救灵魂,我可是冻僵啦。” 他把门使劲向身边一拉,拔出了门钩,他没有估计到门的弹力,把门顺手向外一推,碰了她一下。 “啊,对不起!”他说,突然完全变成了很久以前与女士们交往时的惯用口吻。 她听到这个“对不起”以后,微微一笑。“嗯,他还不怎么可怕。”她想。 “没什么,没什么。请您原谅我,”她从他身边走过,说道,“要不是情况这么特殊,我是说什么也不敢惊动您的。” “请进,”他说,让她从身旁走过。一种他很久没有闻过的优雅的香水的强烈芳香沁入了他的心脾。她穿过门廊走进了里屋。他把外面的门砰地带上,没有挂上门钩,便穿过门廊走进了里屋。 “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这个罪人吧,主啊,饶恕我这个罪人吧。”他不仅在心中不停地默祷,甚至形诸于色,不由得翕动嘴唇,念念有词。 “请进。”他说。 她站在房间中央,水从她身上滴到地上。她在仔细地打量他,她的眼睛在笑。 “请原谅我,我破坏了您的隐修。但是您看,我实在没有办法。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们从城里出外郊游,我跟他们打赌,我将一个人从麻雀村走到城里,但是在这儿迷了路,就这样,要不是碰巧遇见您的修道室……”她开始撒谎了。但是他的面容使她发窘,使她没法再说下去,便住了嘴。她意想中的他完全不是这样的。他并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样的美男子,但是他在她的眼中仍旧非常美。鬈曲的、斑白的头发和胡须,端正的、秀气的鼻子,两眼像两枚火炭似的熠熠发光,当他举目直视的时候,使她吃了一惊。 他看出她在撒谎。 “是呀,是这样,”他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眼睛。“我一会儿再到这儿来,您请自便。” 于是他拿下灯,点上蜡烛,向她深深一鞠躬,走了出去,进了隔板后面的小屋。她听见他在那里挪动什么东西。“大概他在用什么东西顶住门,不让我进去。”她想了想,微微一笑。她脱下狗皮白大氅以后,开始取下用发卡卡在头发上的软帽和帽子底下的针织头巾。她站在窗下的时候,根本没有淋湿,她这样说,不过是催促他让她进去的借口。但是她在门旁的确踩了水坑,因此左脚一直湿到小腿肚,皮鞋和高统套鞋里也满是水。她坐到他的床上(一块木板,不过上面铺了一条小毯子),开始脱鞋。这间小小的修道室,她觉得美极了。这间三俄尺宽四俄尺长的窄小房间,像玻璃一样清洁。小屋里只有一张床,就是她现在坐的,床上方的小搁板上放着书。墙角是一个小小的诵经台。门上钉着几颗钉子,挂着皮大衣和法衣。诵经台的上方挂着一张戴着荆棘冠的基督像和一盏神灯。屋里的气味很怪:油味、汗味和泥土味。一切她都喜欢,甚至这味儿。 湿了的两脚,特别有一只脚使她不放心,她开始急急忙忙脱鞋,一面不时露出笑容。她感到高兴的与其说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倒不如说她看到她居然扰乱了这个非常可爱、令人莫名其妙、又怪又招人喜欢的男人的心。“嗯,不理我,那也没什么大了不起。”她自言自语道。 “谢尔盖神父!谢尔盖神父!您是这么称呼的吧?” “您有什么事?”一个低低的声音回答道。 “请您原谅我,我破坏了您的隐修。但是,真的,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当真会生病的。就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病了。我全身都湿了,两只脚冰冷冰冷的。” “请原谅我,”一个低低的声音回答道,“我无法为您效劳。” “我本来是无论如何不敢惊动您的。我只要等到天亮。” 他没有回答。她听见他在低声地念念有词——显然,他在祷告。 “您不会到这边来吧?”她微笑着问。“要不,我要脱衣服啦,得烤一烤。” 他没有回答,继续在墙的那一边用平静的声音念着祷告。 “对,这才像个人,”她想,费劲地脱着那只咕哧咕哧响的高统套鞋。她拽着鞋,但拽不下来,她觉得这很好玩。她轻轻地笑出声来,但她知道,他听得见她的笑声,而且这笑声会在他身上取得她预期的效果,因此她笑得更响了,而这个快乐、自然、善良的笑声果然在他身上取得了她想要取得的效果。 “是啊,这样的人是可以爱的。瞧那双眼睛,瞧那张纯朴、高贵和——不管他怎么喃喃地念着祷告——和充满热情的脸!”她想着。“我们女人是骗不了的。还在他把脸贴近玻璃看见我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就看上了我。眼睛亮了一下,便铭刻在心里了。他爱我,喜欢我。对,他喜欢我。”她说,终于脱下了套鞋和皮鞋,开始脱长统袜。要脱袜子——脱掉这双系在吊袜带上的长统丝袜,就必须撂起裙子。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便说道: “别进来呀。” 但是墙那边没有任何回答。不快不慢的念念有词的声音在继续着,还有一些动作的声音。“大概,他在磕头,”她想,“但是他不会鞠躬告辞的,”她说,“他在想我,就像我在想他一样。他正怀着同样的感情在想着我的这两条腿,”她说,拉下湿漉漉的长统袜,光脚踩在床上,缩起两腿。她双手抱住膝盖坐了不大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这样荒无人烟的隐修院,这样的寂静。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站起来,把袜子拿到炉子跟前,挂在通风口上。一种特别的通风口。她把它转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迈着光脚回到床上,把腿又蜷起来坐在上面。墙那边已经悄无声息。她瞧了一眼挂在她胸前的小表。已经两点了。“我们那帮人要三点左右来。”剩下不到一小时了。 “怎么,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这么坐下去吗?多荒唐!我不干。我就叫他来。” “谢尔盖神父!谢尔盖神父!谢尔盖·德米特里奇。卡萨茨基公爵!” 门那边静悄悄的。 “听我说呀,这太残酷了。要不是我有事,我才不叫您哩。我病了。我不知我到底怎么啦,”她用痛苦的声音说道。“哎哟,哎哟!”她扑到床上,呻吟起来。说来也怪,她仿佛真的觉得她浑身无力,全身都疼,她在哆嗦,发高烧。 “听我说呀,帮帮我吧。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啦。哎哟!哎哟!”她解开上衣,露出胸脯,将裸露到肘部的两条胳膊一甩。“哎哟!哎哟!” 这时候,他一直站在自己的贮藏室里,不停地祷告。把晚祷文全部念完之后,现在他正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在心中作着祷告,不断默诵着:“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吧。” 但是他一切都听见了。他听见她脱衣服时绸衫子的窸窣声,听见她光着脚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听见她用手给自己搓脚的声音。他感到他意志薄弱,每一分钟都可能毁灭,因此他不停地祷告。他仿佛体验到童话里的英雄一往无前时体验到的那种心情。就这样,谢尔盖听到,感觉到,危险和毁灭就在这里,就在他的上下左右,他只有一眼也不去看她,才能得救。但是想要看一看她的愿望骤然攫住他整个身心。而就在这一刹那,她说道: “听我说呀,这太不人道啦。我会死的。” “对,去就去,但是我要像那位神父做的那样,把一只手按在淫妇头上,另一只手放进火盆。但是没有火盆呀。”他回头一看。灯。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在火苗上,皱起了眉头,准备忍受,他觉得似乎相当久了竟毫无感觉,但是突然——他还说不上疼不疼和到底有多疼,就皱起了眉头,把手缩了回来,连连甩着手。“不,我干不了这个。” “看在上帝分上!哎哟,到我这里来一下吧!我要死了,哎哟!” “那怎么办,我要毁灭吗?那不成。” “我这就到您那里去,”他说,接着便打开房门,也不看她,就从她身边走过,进了那扇通向门廊的门(他常常在门廊里劈柴),摸着了劈柴的木墩和靠墙的斧子。 “就来,”他说罢就右手拿起斧子,把左手的食指放在木墩上,抡起斧子,一下就砍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以下。手指蹦了起来,比砍断一根同样粗细的劈柴要容易,它翻了个过儿,啪的一声蹦到木墩边上,然后落到地上。 他听见这声音比感到疼痛要早一些。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感到奇怪为什么不疼,就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和流下的温暖的血。他迅速用法衣的下摆裹住被砍断的指关节,把它紧按在大腿上,回头走进了房门。他在那女人面前站住,垂下眼睛,低声问道: “您有什么事?” 她望了望他那苍白的脸和左边的抖动着的面颊,她突然觉得羞耻起来。她跳下床,抓起皮大衣披在身上,裹住了身子。 “是的,我觉得疼……我着了凉……我……谢尔盖神父……我……” 他抬起眼睛望着她,眼睛里闪耀着平静的快乐的光,他说: “好妹妹,你为什么要毁灭自己的不死的灵魂呢?诱惑必须进入尘世,但是诱惑经由他而进入尘世的那个人是有祸的……祷告吧,求上帝宽恕我们。” 她听着他的话,望着他。她突然听到有液体滴下的声音。她低头一看,看见血正从他的手上沿着法衣往下流。 “您把手怎么啦?”她想起了她听到的声音,便拿起灯,跑进门廊,看见地上有一节血淋淋的手指。她回到屋里,脸色比他的还要苍白,她想对他说什么;但是他悄悄地走进贮藏室,随手关上了门。 “请饶恕我,”她说,“我用什么来赎自己的罪呢?” “走开。” “让我来给您包扎一下伤口吧。” “离开这里。” 她匆忙地、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她穿戴好了,裹上大衣,便坐下等候。外面传来了铃铛的声音。 “谢尔盖神父。请您饶恕我。” “走吧,上帝会饶恕的。” “谢尔盖神父。我一定改变自己的生活。别嫌弃我。” “走吧。” “请您饶恕我,祝福我。” “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可以听见从隔板后面传来的声音,“走吧。” 她号啕大哭,走出了修道室。律师向她迎面走来。 “得了,输啦,没有办法。您坐哪儿?” “哪儿都行。” 她坐上雪橇,一直到家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年以后,她正式落发,接受苦行戒律[18],在修道院里过着刻苦的生活。她的师父是一位隐修士,名字叫阿尔谢尼,他间或用写信的方式指导她。 六 谢尔盖在闭门隐修中又过了七年。起先,人家给他拿来的许多东西他都收下了:有茶,有白糖,有白面包,有牛奶,有衣服,有劈柴。但是日子越往后,他对生活的要求也就越严格,他拒绝一切多余的东西,最后发展到除了一星期一次的黑面包以外,他什么也不要。给他拿来的一切,他都分给了前来求他的穷人。 谢尔盖神父的全部时间都在自己的修道室里度过,不是祈祷,就是跟越来越多的来访者交谈。谢尔盖神父间或外出,也仅仅是一年两三次到教堂里去,有时,他也外出挑水和砍柴,如果对此有需要的话。 这样的生活过了五年,就发生了很快传遍各地的马科夫金娜事件,她的夜访,此后她内心发生的变化,以及她的进修道院。从那时起,谢尔盖神父的名声开始大振。来访者越来越多,在他的修道室四周也搬来了修士,建起了教堂和客舍。谢尔盖神父的名声越传越远,而且恰如我们惯常见到的那样,他的名望往往超过了他的事迹。人们开始从很远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来找他,也有带病人来的,硬说他能治好他们的病。 他第一次治愈病人是在他隐修生活的第八年。这是治好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他母亲把他带来找谢尔盖神父,硬要谢尔盖神父把手按在他头上[19]。谢尔盖神父从来没有想到他能治病。他把这种想法认为是犯了倨傲的大罪。但是带孩子来的那位母亲硬是苦苦哀求,在地上磕头求告,她说,为什么他能给别人治病就不肯治好她的儿子呢,她请他看在基督的分上行行好。谢尔盖神父认定能治病的只有上帝,她对此的回答是,她只请求他把手按一按,祷告祷告。谢尔盖神父拒绝了,走进了修道室。但是第二天(这事发生在秋天,夜里已经很冷),他走出修道室去挑水,又看到了那个母亲,带着她的儿子——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脸色苍白、骨瘦如柴,他又听到她同样的哀告。谢尔盖神父想起了那个不义之官的故事[20],过去他毫不怀疑他必须拒绝,现在他却感到怀疑,而感到怀疑之后,他就开始祈祷,一直祈祷到他在心中拿定主意为止。他拿定的主意是这样的:他必须满足那个女人的要求,因为她的信仰能够救她的儿子;至于他谢尔盖神父本人,在这种情况下不过是上帝选中的微不足道的工具而已。 于是谢尔盖神父便走出去找那母亲,满足了她的愿望,把手按在孩子的头上,开始祷告。 母亲带着孩子走了,过了一个月,孩子居然痊愈了,于是谢尔盖长老(现在人们都这么称呼他)治病如神的名声传遍了四乡。从那时候起,没有一个星期没有病人川流不息地来找谢尔盖神父。他既然没有拒绝这一些人,也就不能拒绝另一些人,于是他便把手按在他们头上,进行祷告,居然许多人痊愈了,于是谢尔盖神父的名声就越传越远了。 就这样在修道院里过了九年,在闭门隐修中又过了十三年。谢尔盖神父已经有了长老的仪表:长长的银髯,头发虽然稀少,但是仍旧黑而鬈曲。 七 谢尔盖神父已经有几个星期在执著地想着一个问题:屈从于这样的地位,他这样做好不好?这个地位与其说是他自己找的,不如说是修士大司祭和修道院长强加给他的。这事开始于那个十四岁的男孩痊愈之后,从那时候起,谢尔盖每月、每周、每天都感到他的内心生活被毁坏了,被一种外在的生活所代替。仿佛有人把他里子朝外地翻了个过儿。 谢尔盖看到,他成了吸引来访者和施主们到修道院里来的工具。正因如此,院方才为他安排了使他能充分发挥效用的条件,例如,人们完全不让他有劳动的可能,为他准备好了他可能需要的一切,而要求于他的仅仅是,他不要剥夺给那些来访者的祝福。为了他的方便,他们替他安排了接见的日子。他们安排了一间男客接待室和一个专供他替来人祝福的地方。这个地方四周围了栏杆,免得那些向他挤过来的女客把他撞倒。倘若说人们需要他,他为了执行基督博爱的信条就不能拒绝人们想要看到他的要求,而避开这些人是残忍的——这一点他不能不同意,但是随着他越来越献身于这样的生活,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内心生活变成外在的了,他心中的活命之泉[21]在日见枯竭,他所做的一切,越来越多地是为了人们,而不是为了上帝。 不论他向人们劝谕,还是单纯地祝福,不论他替病人祝祷,还是向人们指破迷津,倾听人们对他的感谢(因为据说,他曾以治病或者规诫帮助过这些人)——对此种种,他不能不感到高兴,他也不能不关心自己工作的后果,以及它对人们的影响。他想,他是一盏点亮的灯,他越是感觉到这个,他就越感觉到他心中燃烧着的上帝的真理之光正在渐渐黯淡和熄灭。“我做的事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上帝,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人?”——这个问题常常折磨着他。对此,他倒不是不能回答,但是他不敢正视这个问题。他在灵魂深处感到,魔鬼用为人的活动偷换了他为上帝的整个活动。他所以感觉到这个,是因为过去人们打断了他的隐修,使他感到苦恼,而现在他却为他的隐修本身感到苦恼。他对这些来访者感到不胜负担,被他们弄得精疲力尽,但是他在灵魂深处对他们的来访还是高兴的,他高兴地听到那包围着他的一片颂扬。 甚至有一个时期,他决心出走,躲起来。他甚至把一切都考虑好了这事应当怎么办。他给自己准备好了一套农人的衬衫、裤子、褂子和帽子。他借口说,他需要这些东西是为了布施给那些向他求告的人。他把这套衣服藏在身边,考虑他将怎样穿戴起来,把头发剪短,离开这里。先坐火车离开,坐过三百俄里再下车,然后再沿着一个个村子走。他问过一个当兵的老汉,他是怎么求乞的,人家是怎么布施和留他住宿的。这老汉就告诉他,在哪儿乞求布施和在哪儿借宿好,谢尔盖神父也想照此办理。甚至有一天夜里,他穿好衣服,想要走了,但是他拿不定主意:留下好还是出走好?起先他犹豫不决,后来犹豫过去了,他便习以为常,向魔鬼屈服了。这套农人的服装只是使他回想起他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和感情而已。 来找他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留给他修道和祈祷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少。有时候,在头脑清醒的时刻,他想,他就好比那从前有过一泓清泉的地方。“从前曾经有过一股活命之水的纤细的清泉,静静地从我身上流出,流过我的全身。当‘她’(他常常满怀喜悦地回想起那一夜和她——现在的阿格尼娅姆姆[22])诱惑我的那时候,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她尝到了那洁净的水。但是从那时候起,水还没有来得及流到一定数量,一群口渴的人就来了,他们你推我搡,互相拥挤。他们把什么都推了进去,剩下了一摊泥浆。”他在难得的头脑清醒的时刻这样想;但是他最惯常的状况是:疲倦和因这疲倦而产生的自我陶醉。 有一年春天,在仲春节[23]前夕。谢尔盖神父在自己的窑洞教堂里作彻夜祈祷。容纳得下的人都进来了,大约二十人左右。这都是些有钱的老爷和商人们。谢尔盖神父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但是让谁进来,却是由一个指定照料他的修士和一个每天从修道院派到他的隐修地来的值日修士挑选的。一大群人,大约八十余名朝圣的香客,特别是一群村妇拥挤在外面,在等候谢尔盖神父出来替他们祝福。谢尔盖神父在主领祈祷,当他唱着赞美诗走出来……走到他的先行者的棺材跟前时,他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幸亏有一个站在他身后的商人和一名跟在他后面充当助祭的修士扶住了他。 “您怎么啦?神父!谢尔盖神父!亲爱的!主啊!”一些女人七嘴八舌地说道。“脸白得像手绢。” 但是谢尔盖神父立刻恢复了常态,虽然他的脸色还十分苍白。他把商人和助祭从身边推开,继续唱着赞美诗。谢拉皮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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