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拉德茨基进行曲 [book_author]约瑟夫·罗特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41239 [book_dec][奥地利] 约瑟夫·罗特著,《拉德茨基进行曲》通过描写特罗塔一家四代从1859年到1916年的经历,反映了哈布斯堡王朝的逐步衰落。“拉德茨基进行曲”原本是对1813年前后反拿破仑的奥地利统帅拉德茨基和对哈布斯堡王朝往昔的颂歌。这部小说以此命名,表达了作者对帝国往昔的怀念,是作者唱的“一首奥地利的安魂曲”。面对20世纪的现实,作者深知奥匈帝国的“荣华”已经不可能恢复。 [book_img]Z_9970.jpg [book_title]导读 一本关于社会和人的末日的书 ——《拉德茨基进行曲》 1938年,被迫流亡法国的奥地利犹太作家约瑟夫·罗特(Joseph Roth,1894—1939)写了一篇小随笔《午夜的酒馆》,里面提到他遇到了一位年老的巴黎出租车司机。“他的大半辈子,一直都在当马车夫。但是在那之后,人类用马的时代,即马的种族与人的种族紧密联系的时代结束了,他变成了一名司机。”这样一则小故事背后折射出的问题是相当深远的:欧洲基础技术与社会的变革对巴黎人的职业产生了戏剧性的影响。马与人的紧密联系因为车的出现而分崩离析,司机终日在午夜的酒馆买醉,这似乎象征着传统生活方式与情感的覆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故事反映的其实就是人与时代的关系。 与中国人思考历史与时代的方式不同,西方人习惯上将历史划分为三大部分——古代、中世纪和现代。古代当然指欧洲的古典时代,即古希腊罗马时期。它终结于西罗马帝国的陷落和基督教的兴起。而中世纪指的是处于古代与现代之间的历史段落,以封建采邑制度和基督教会的一统天下为主要特征。但是从15世纪后半叶开始,产生了一系列巨大的变革和发现,例如政治上的1453年东罗马帝国覆灭,地理上的哥伦布1492年发现美洲,掀起宗教改革浪潮的马丁·路德于1517年在维腾堡教堂张贴《九十五条论纲》,以及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具体时间未确定,很有可能是1514年),人类的世界观与社会现实受到了极大冲击,一种崭新的时代感觉由此产生。所以在德语中,人们把从15世纪中后叶开始一直延续到我们目前所生活的时代统称为“Neuzeit”(意即“新时代”),而英文中相对应的词则是“modern age”(“现代”)。可以看出,不论是德语还是英语,都表达出现代与过去的断裂。而正是在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和观念同中世纪全面决裂的背景下,现代性才萌芽,并且从那之后成为一直纠缠着现代人的根本问题。 在这样一个“摩登时代”,人们似乎一直生活在矛盾的时代感觉中。一方面,我们看到了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商品物资的极大丰富,地球与自然被人类不断探索与征服,人似乎登上了一列叫作“进步”的历史火车,从此向着前方胜利进军;但另一方面,曾经支配传统社会的血缘纽带、邻里关系和世袭生活等传统情感已经不复存在,共同情感的匮乏,加剧的竞争关系,技术造成的人的“物化”和“异化”,职业分工造成的单子化,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沟壑加深,个体没有感受到温暖的包围,反而备感孤独。 事实上,正如人类文明本身一样,“现代性”一直是一个自我矛盾的悖论系统。一方面,在马克斯·韦伯看来,现代性或现代化的进程就是理性化的进程,实验科学与理性判断取代了迷信巫术与无知,以契约和货币为基础的市场经济摧毁了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和乡土社会中的家庭关系,高度组织化、职能化的科层制度取代了传统的社会组织,现代主体哲学与崇尚进步的乐观主义大行其道。而另一方面,对于这一理性化进程的不满、批判与反思从一开始就附着在理性化的轨道上。理性主义的片面性、它对技术与手段的迷信及其背后潜藏的自我中心主义遭到了猛烈的轰击。人们有很多理由相信,理性化进程通往的最终目的地并非人间天堂,而有很大的可能是无尽的地狱。我们可以将前一种现代性称为“脑的现代性”,其思想界的代表是培根、笛卡尔、霍布斯、洛克和莱布尼茨。而后一种现代性则可以被称作“心的现代性”,其思想代表则是帕斯卡尔、沙夫茨伯里(Shaftesbury)、维科、哈曼与赫尔德。虽然“脑的现代性”在科学技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心的现代性”却作为前者的反动在地下不绝如缕。“脑”与“心”的分裂恰恰构成了现代性的内部张力。 如果说“脑的现代性”代表的是人类群体的宏大叙事与建设的话,那么“心的现代性”体现的则是个体与理性化进程之间复杂的互动经验关系,即人在现代性进程中的命运问题。在那里,理性不再是人的全部世界,内心的复杂和不可估量被一再强调,对于人性的探索向着充满奥秘的心灵深度拓展。而集中体现这一路线的就是现代以来所有的经典文学。文学的现代性恰恰就在于对于理性化进程提出了自己的反对声音,给出了颇具个性化的批判与反思,因为它看到了,在现代化进程中个体所遭遇的沮丧、忧郁、焦虑、恐惧、呐喊和反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而言,米兰·昆德拉才会指出:“现代的奠基人不仅有笛卡尔,还有塞万提斯。” 请允许我借用一下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的一段话:与塞万提斯的同时代人一起,它询问什么是冒险;与萨穆埃尔·理查德森的同时代人一起,它开始研究“内心所发生的事情”;与巴尔扎克一起,它揭开了人在历史中的生根;与福楼拜一起,它勘察了到那时为止一直被人忽略的日常生活的土地;与托尔斯泰一起,它关注着非理性对人的决定和行为的干预。它也探索时间:与马塞尔·普鲁斯特一起,探索无法捕捉的逝去的时间;与詹姆斯·乔伊斯一起,探索无法捕捉的现在的时刻;与托马斯·曼一起,询问来自时间之底的遥控着我们步伐的神话的作用。总而言之,与现代文学的所有经典著作一起,无论是小说、戏剧,还是诗歌,现代人要“将平庸的理性外壳炸开,将人性的复杂与多样性显露出来”(汪民安语)。 更为重要的是,文学现代性的内在关联性来自它对于“脑的现代性”所采取的批判立场,虽然它也同样参与了后者的世俗化思想。在对待自然、对待人类以及对待社会的态度上,文学的现代性所希冀的都是与“脑的现代性”完全不同的态度和立场,而这也同时使得现代性文学成为某种对于乌托邦的期许,即人类与自然以及自身的和解。文学的现代性也因此具有了一定意义上的宗教色彩。面对理性化的大势,现代性文学看到的不是前途光明的进步,而是阴影重重的危机。人的认知危机与语言危机因此成为主题。而在另一方面,文学的现代性也参与了对于传统神学以及形而上学的解构过程,而其典型的手段就是反讽、戏仿、审丑美学以及断片化处理。文学的现代性对于社会以及政治的理解也有别于16世纪以前的政治与社会现实,文学的现代性也展现出独特的社会学与政治学维度。 而在约瑟夫·罗特看来,现代化的发展带给人的并不是什么进步与改善,反而是衰亡与没落。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旧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而历史的螺丝钉越拧越紧,传统的欧洲最终也分崩离析。于是,他选取了能够最典型地代表“老欧洲”的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作为对象,在1932年发表了他的长篇代表作《拉德茨基进行曲》。该书曾经有过一个中文译名,叫作《特罗塔家族》。如果说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一个典型的德国家族兴衰史的话,那么《拉德茨基进行曲》表现的则是奥地利一家三代人的命运交响曲。在这部交响曲中,个人的选择、家族的命运和国家的前途相互交织,共同构成了一幅生动且哀婉的历史画卷。据说,爱伦堡读到《拉德茨基进行曲》的时候,马上就被它迷住了。当他三十年后重读此书时,他确信这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写就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他在自传中评价道:这是一本关于奥匈帝国末日的书,一本关于社会和人的末日的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罗特堪称现代化进程的“死敌”。 这部书作为整个文学经典系列的开篇,这是非常值得赞扬和钦佩的。当然,我个人还有一个小愿望,那就是这部小说其实还有一个续篇,即《皇帝的陵寝》(Die Kapuzinergruft),讲述了特罗塔家族末代子孙从“一战”后到1938年希特勒德国吞并奥地利为止的历史遭遇。如果这本书也能一并翻译成中文,那就更加理想了。 梁锡江 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副教授 [book_title]第一章 特罗塔家族是一个在索尔费里诺战役a之后被晋封为贵族的新兴家族。 特罗塔出生于斯洛文尼亚一个以德语命名的小村庄—斯波尔耶村,这个村名便成了他的晋封头衔。一个特别的举动使他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不过,他深信时间终会将他遗忘。 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特罗塔是一个步兵少尉,指挥一个排。战斗进行了半个小时,士兵们在他前面,离他只有三步远的距离。他们排成两行,第一行蹲着,第二行站着。他们穿着洁白的制服,一个个精神抖擞,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为了鼓舞士气,从前一天起,皇帝就亲临前线。拜皇帝恩赐,他们吃饱喝足了。在战斗中不时有士兵倒下去,特罗塔飞快地冲上前填补到他们的位置上,并抓起死者或是伤者的武器朝敌人射击。他时而命令队伍靠拢些,时而命令队伍散开些。他机警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竖起耳朵聆听着各方传来的声响。透过嗒嗒嗒的机枪声,他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上尉奇特而响亮的命令;锐利的目光穿透敌人阵地前面灰蒙蒙的雾霭;他瞄准目标射击,可谓弹无虚发。看到他坚毅的眼神和手势,听到他的呐喊,士兵们士气高昂,信心百倍。 双方短暂休战,在望不到尽头的前沿阵地上传递着 “停止射击!”的命令。阵地上不时传来退弹壳的声音,偶尔响起零星的枪声,显得孤单而冷清。敌我阵地间的蒙蒙雾霭渐渐散去,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脸来,人们感受到了正午温暖的气息。 就在此时,皇帝带着总参谋部的两名军官来到特罗塔少尉和士兵中间。他接过一名随从军官递给他的望远镜,准备观察敌方阵地的情况。特罗塔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即使敌人正在撤退,但掩护撤退的部队一定还在注视着奥地利阵地的动静。谁举起望远镜,谁就可能成为他们射击的目标。此刻这个目标就是年轻的皇帝啊! 特罗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想到皇帝正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想到全团、全军、全国甚至整个世界即将面临的巨大灾难,他感到无比恐惧,身体不停地哆嗦,两腿发软。总参谋部的官员们高高在上,对战斗的残酷性往往认识不足,前线的下级军官常常为此感到无比愤慨。正是这种愤慨使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尉做出了载入军队史册的壮举。他双手按住皇帝的肩头,试图将他的身子往下压。由于用力过猛,皇帝立刻跌倒在地。那两名随从军官赶忙向皇帝扑过来。就在这时,一颗子弹穿透了少尉的左肩头,而它原本是对着皇帝的心脏射过来的。少尉倒下去了,皇帝则站了起来。整个前沿阵地立刻响起了稀疏的、混乱的、仿佛大梦初醒的枪声。皇帝反感地拒绝了随从要他离开危险之地的劝告,俯身询问少尉的名字。处在昏迷之中的少尉完全听不见皇帝的问话。一个团部军医、一个救护员和另外两个卫生员弯腰低头,抬着担架朝皇帝这边跑过来。为了防止敌人再次向皇帝射击,两位随从赶紧把皇帝按倒在地,然后他们自己也扑倒在地。 “这里—少尉在这里!”皇帝抬起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团部军医大声喊叫。 枪声渐渐停息。一位来自军事学院的候补军官站到全排士兵前面,用响亮的声音宣布说:“现在听我指挥!” 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和他的两名随从军官站了起来。军医和救护员小心翼翼地把少尉抬上担架,系好带子,朝团指挥部跑去,那里搭了个白色帐篷,是离阵地最近的一个救护站。 特罗塔左肩的锁骨被子弹打碎了,最高统帅亲眼看着军医将子弹从少尉的左肩胛骨中取出,也亲耳听到他痛醒过来时的惨叫。 不到四个星期,特罗塔伤口痊愈,恢复了健康。当他返回到奥匈帝国南部的驻地时,已晋升为上尉,并获得了奥匈帝国的最高荣誉奖励: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和贵族封号。从此他的全称是:约瑟夫·特罗塔·冯·斯波尔耶b上尉。 从此,他的生活完全变了样。 每天晚上睡觉前和第二天早晨醒来后,他都要熟悉熟悉新军衔和新称号,要站到镜子前照一照,确认这张脸还是原来那张脸。是神奇的命运之手拉开了他和战友们的距离。战友们刻意地同他保持亲密关系以消除隔阂,但这种亲密又显得极不自然;他也试图像往日那样无拘无束地与战友们相处,但一切枉然。被晋封为贵族的特罗塔上尉在这种蜕变的关系中找不着北。他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一个梦幻空间里,注定要穿上不属于自己的高筒皮靴,走在光滑的地面上,听着人们的窃窃私语,迎接人们敬畏的目光。 他出身普通人家,祖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父亲先在军饷处当一名下士,后来到奥匈帝国南部边界当了一名宪兵卫队长,在与波斯尼亚走私犯交战时失去了一只眼睛。自那以后他的父亲就作为残疾军人被安置在拉克森堡(皇家猎宫),成了一名公园管理员,负责喂养天鹅、修剪树篱,春天守护金雀花和紫丁香以防贼手偷摘,半夜时分还要到公园幽深处把在长凳上露宿的对对情侣赶走。 对于一个下士之子来说,普普通通的少尉军衔似乎是再恰当不过的。沐浴着皇恩,被晋封为贵族头衔的上尉如跃入云端,从此不得不身处虚无缥缈的陌生环境,远离父亲的视线和关爱,也无法表达对父亲的尊敬和爱戴。 特罗塔已经五年没有见到父亲了。按照惯例,每隔一周,他就会到驻地做一次巡视,检查岗哨,记下他们的换岗时间,在“异常情况”一栏里签上清晰而刚劲的“无”字,接着就会在值班室里借着微弱而摇曳的烛光给父亲写信。这些信件如同军队休假单和公务便条一样,写在黄色的十六开木质纤维纸上。在距纸的上边四指,距左侧边二指处写下“亲爱的父亲”这个称呼之后,便在信中简单地汇报一下写信人的健康状况,接着就祝愿收信人健康快乐,落款另起一行,在右下方的对角线处,写下与称呼相称的客套语:“永远忠诚和感激您的儿子约瑟夫·特罗塔少尉敬上!” 可是因为有了新的军衔和贵族封号,他不能再沿用这种习以为常的方式给父亲写信。那么他该怎样去改变过去那种适合整个军旅生涯的通信方式呢?他该怎样用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方式向父亲表情达意呢? 一个寂静的夜晚,特罗塔上尉坐到桌子边,准备在痊愈之后第一次给父亲写信。桌子上那一道道刀刻的痕迹记录了士兵们无数个无聊而寂寞的夜晚。拿起笔,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放弃“亲爱的父亲”这个称呼。把不听使唤的羽毛笔搁在墨水瓶边,将摇曳的烛芯截去一段,似乎是在期待柔和的烛光能激发灵感,以想出一个更合适的称呼。此时那泛黄的纸张、柔和的烛光唤起了心底对童年、对村庄、对母亲以及对军校生活最柔软的记忆。他注视着值班室里单调物体投射在光秃秃的蓝色石灰墙壁上的巨大阴影,注视着挂在门旁钩子上的那把略微弯曲的闪亮佩剑,倾听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声,倾听着雨点在铁皮窗上有节奏的敲击声…… 许久,特罗塔上尉站起身,果断地决定,过几天他去皇宫觐见皇帝表达完例行的感谢之后,就去看望父亲。 一个星期之后,他去觐见皇帝。在不足十分钟的觐见中,皇帝照本宣科地问了十一二个问题。他毕恭毕敬地站立于朝堂,语气恭顺又干脆利落地一一回答道:“是,陛下!” 觐见完毕,他租了一辆马车径直朝拉克森堡公园驶去。 在公园管理处的厨房里他见到了父亲。老人穿着衬衫,坐在桌子边,面前放了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香味扑鼻。桌旁挂着的栗色多节樱桃木弯柄手杖在轻轻地摇晃,桌上铺了一块镶有红边的藏青色台布,台布上放着一个皱巴巴的皮烟袋,袋口半开着,里面装满了烟丝。鼓鼓的烟袋旁还放着一个长长的烟斗,白色的烟斗现已泛黄,这颜色与老人灰白的大胡子正好相互映衬。 站在这间简陋而寒碜的厨房中央,约瑟夫·特罗塔·冯·斯波尔耶上尉看上去恰似一个战神:身佩一条闪闪发光的绶带,头戴一顶乌黑发亮的钢盔,脚穿一双擦得锃亮的长筒皮靴,身着镶有鲜艳夺目的两排纽扣的上衣,佩着一枚熠熠生辉的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儿子就这样站在父亲面前,老人缓慢地起身,似乎是在有意地衬托儿子那光辉的形象。特罗塔上尉吻了吻父亲的手,同时俯下身去,好让父亲吻自己的额头和面颊。 “坐吧!”老人说道。 上尉解下身上一些夺目的装饰物,然后坐下。 “祝贺你!”父亲用斯洛文尼亚军人特有的生硬德语说道。辅音像雷鸣般沉重而响亮,末尾音节都带了几个重音。早在五年前他就用斯洛文尼亚语和儿子讲话,但那时儿子很少能听懂他的话,更不会用斯洛文尼亚语和他交谈。现在深受命运眷顾和皇帝恩惠的儿子居然能用母语和他交谈,在他看来这似乎是刻意表示亲热的一种举动。 “祝贺你!祝贺你!”老卫队长反复大声说道,“要知道在我们当兵的时候不可能提拔得这么快!那时拉德茨基还在压迫我们哩。”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特罗塔默默思忖着,军衔等级差距像一座大山一样把他和父亲隔开。 “您还有拉卡亚酒c吗,父亲大人?”他用这种正式的称呼询问,期望能做最后一次尝试来修复父子之情。 他们举杯对饮,频频碰杯。父亲喝一口就哼一声,不停地咳嗽吐痰,脸红得发紫,渐渐地,他安静下来了。接着又开始唠叨他的军旅生涯,显然是有意淡化儿子的功勋和军衔。 天色已晚,上尉站起身,吻了吻父亲的手,并让父亲分别在他的额头和面颊做了吻别,然后束好绶带,戴上军帽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这样一个信念:今生决不与父亲再相见!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儿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给父亲写信,显然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其他联系;特罗塔上尉已经甩掉了祖先是斯洛文尼亚农民的卑微身份,开创了一个新的家族。 岁月静好,时间流逝,特罗塔娶了一位如今和他门当户对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位富家千金,已不再年轻。她的父亲是西部波希米亚地区的一位地方官,叔叔是一位上校。婚后他们育有一子。 特罗塔在小小的驻地很惬意地过着有规律的军旅生活,每天早晨骑着马去操场,下午去咖啡馆和律师在棋盘上对弈。他渐渐地适应了他的军衔、他的地位、他的体面和他的荣誉。他的军事才能一般,每年的军事演习能拿一个中等成绩。他是一个好丈夫,从不在外拈花惹草,不赌博,不发牢骚。他是一位公正的长官,杜绝任何谎言和怯懦行为,痛恨阿谀逢迎和追名逐利。他的为人就和他的操行评定表上写的一样,简单而无可挑剔。偶尔表现出的怒火让人们觉察到,他心里也有阴暗的地方,那里埋藏着沉睡的风暴,这源于某位不知名的祖先遗传给他的基因。 特罗塔上尉不喜欢阅读,因而打心眼里十分同情正在成长的儿子。儿子小小年纪就得和石板、铅笔、海绵、纸张、直尺以及算术打交道,还得学拉丁文。儿子长大后会去从军,对此他深信不疑。他从来没想过从现在起一直到家族消亡为止会有一个家族成员从事其他的职业。他曾经想,即使他将来有两个、三个、四个甚至更多的孩子,他们无一例外都会去从军。然而遗憾的是,妻子身体虚弱,医生多次警告她怀孕可能会带来生命危险,因此儿子出生后他们再无所出。如果战争再一次来临,特罗塔随时准备奔赴疆场。他注定会战死沙场。他天真而固执地认为战死沙场是军人的天职,也是军人的荣耀。 儿子刚刚满五周岁,虚荣的母亲拔苗助长,为他请来了家庭教师。可怜的儿子不得不过早地品尝读书的苦味。一天,闲来无事,他好奇地拿起儿子的课本,随意翻翻。他先是拿腔拿调地读了课本里的晨祷词。这篇晨祷词几十年来未曾改变过,依然是那么押韵。接着他又读了《四季》《狐狸和兔子》《百兽之王》等课文。当他回翻到课本目录时,赫然发现有一篇课文的题目是《索尔费里诺战役中的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想到这篇课文应该与他有关,便很快翻到那篇课文。出于好奇心,他坐下来认真地读着。“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课文这样开头—“我们的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遇到极大的危险。”特罗塔的名字也出现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接下来课文中的描写与事实大相径庭— 皇帝陛下怀着对战斗的热情,勇敢地奔赴前线。突然他被敌人的骑兵包围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英勇无畏的年轻少尉骑着一匹汗淋淋的棕色战马飞奔而来,他挥舞着利剑,左杀右砍,直将剑锋刺入敌人的心脏和喉咙…… 接着又写道— 突然一根长矛刺入了勇士的胸膛,此时大多数敌人已被勇士砍倒,我们的君主挥舞着亮铮铮的宝剑勇猛地向已经慌乱不堪的敌骑兵砍去。敌人的士气大挫,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敌骑兵全部被俘虏。那位少年英雄—他的名字叫约瑟夫·特罗塔—荣获了祖国颁发给英雄儿女的最高奖励—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 拿着课本,特罗塔上尉去了屋后的小果园。每逢风和日丽的下午,妻子总会来这里找些活儿干。他两唇发白,声音低沉,问妻子是否读过这篇无耻至极的课文。她点头微笑。 “谎话连篇!”上尉大声喊叫道,很生气地把课本扔到潮湿的地上。 “那是给孩子们读的。”妻子温和地解释道。 上尉转过身,背对着她,身体剧烈地哆嗦,仿佛是在暴风雨中战栗的小树。他气呼呼地冲进屋里。 每日的下棋时间到了。他从挂钩上取下佩剑,急匆匆地系好腰带,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那架势仿佛是要奔赴疆场杀敌。他来到咖啡馆,一声不吭,连输了两盘棋。他眉头紧锁,额头青筋暴起,一拳狠狠地砸向棋盘,可怜的棋子砰砰砰地四处乱跳。 他对律师说:“我有话跟您说!”—— 顿了顿——“我被胡编了!”他又开口说道,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律师那亮闪闪的镜片,盯了一会儿,发觉自己词穷了。 “我要是把那本课本带来就好了,拿着那个令人讨厌的怪物,也许我能轻而易举地将整件事说清楚。”特罗塔暗自思忖。 “怎样被胡编了?”律师问道。 “我从没当过骑兵。”特罗塔认为最好这样开头来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尽管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听懂他的话,“那些无耻之徒在儿童课本里这样写道,我骑着一匹棕色战马,一匹汗淋淋的棕色战马。他们这样写道,飞奔过去拯救最高统帅,他们这样写道。” 律师这下明白了,他曾在儿子的一大堆书里看到过这篇课文。“不要太计较,那是给孩子们读的!” 特罗塔满脸愕然地注视着律师。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跟他过不去,那些编教科书的人、这位律师、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以及家庭教师全都跟他过不去。 “所有的历史事实,”律师继续说道,“在编入教科书时都被改写了。我认为这是无可厚非的,孩子们需要能理解和仿效的榜样。事实的真相他们长大后自然会去了解!” “结账!”上尉站起身大声喊道。他离开咖啡馆走进了营房。 值勤官阿梅林中尉大吃一惊。他正在军需处下士会计的办公室和一位姑娘调情。特罗塔上尉亲自查岗,派人叫来中士,并要执勤的下士向他报告情况,命令全连集合,在操场上练习射击。大家不知上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战战兢兢地按他说的做。每一个排都有几个士兵不知去向。特罗塔上尉命令把他们的名字报给他听。 “所有缺勤的人明天必须向我报到!”他对中尉命令道。 士兵们气喘吁吁地进行射击训练,枪栓啪嗒啪嗒地响,枪带飞舞,炙热的双手握在凉飕飕的金属枪杆上,沉重的枪托跺在柔软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子弹上膛!”上尉大声命令道。 弹出的空弹壳咔嚓咔嚓地响,震得空气也似在发抖。 “练半个小时!”上尉命令道。 十分钟后他又改变了命令:“统统跪下来祈祷!” 听到士兵的膝盖碰撞到地上的松土、沙子和瓦砾时所发出的声响,他备感舒心。他还是上尉,是整个连队的主宰者。他会给那些胡编乱造的家伙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他没有去军官食堂吃晚饭,压根儿什么也没吃,他倒在床上蒙头就睡,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凌晨,军官考勤点名时,他简单明了地向上校提出了自己的申诉。上校立即将他的申诉呈送给上级部门。从此刻起,约瑟夫·特罗塔·冯·斯波尔耶上尉——“真理之骑士”—— 的苦恼开始了。 几个星期之后,军政部才答复说,申诉已经转给了宗教文化教育部门。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他终于收到了该部门对申诉的答复。 复函上写道: 尊敬的上尉先生: 兹对阁下有关奥地利官方课本第十五篇读物所提申诉答复如下: 此书系根据奥地利1864年7月21日颁布的法令规定,由维德纳和斯尔德尼两位教授为中小学编写的读物。宗教文化教育大臣恭请阁下注意,按照1840年3月21日法令精神,编写这类读物必须适应学生的接受能力,并尽可能符合教育目标之需要。更为重要的是,该书还涉及最高君主弗兰茨·约瑟夫皇帝陛下本人和最高上议院的其他议员,是一本具有历史意义的课本。上面所说的,在阁下申诉中所提到的那篇读物曾提请宗教文化教育大臣亲自过目,并经他签字批准列入教材。 根据各级教育部门意见,编写这类读物的宗旨是以一种适应中小学生阅读能力和特点的方式宣传奥地利皇朝帝国军人的光辉战斗事迹和崇高的爱国精神。鉴于该篇读物并没有捏造故事、篡改事实,也没有用干巴巴的声调空喊爱国主义口号,这完全符合成长中的儿童的心理、想象和爱国主义情感。本着上述以及其他类似的理由,宗教文化教育大臣恭请阁下撤回此项申诉。 这封复函是由宗教文化教育大臣亲笔签名的。上校亲手把它转交给了特罗塔上尉,还以父辈的口吻对他说:“到此为止吧!” 特罗塔接过复函,一言不发。一周以后,他通过正式的官方途径,表达了觐见皇帝的请求。三周以后的一个上午,他被引入宫殿,站在最高统帅面前。 “亲爱的特罗塔,听着!”皇帝说,“这件事的确有些糟糕,不过,它对于我们俩毫发无损!别再去管它了!” “陛下,”特罗塔回答说,“那是个谎言!” “每个人都会说谎。”皇帝证实道。 “我不会,陛下!”上尉终究憋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皇帝踱着步走到特罗塔跟前,最高君主并不比他高,两人四目相对。 “我的大臣们,”弗兰茨·约瑟夫开口道,“当然清楚他们所做的事。我得依靠他们。你能理解吗,亲爱的特罗塔?”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看着吧,我们会有所行动的!” 觐见就这样结束了。 父亲还活着,但特罗塔并没有去拉克森堡看望父亲。他返回驻地,请求退伍。 退伍时他获得了少校军衔。他迁往波希米亚,住在岳父的一座小庄园内,但仍然享受着皇帝的恩宠。过了几个星期,他得到通知说,皇帝从自己的银库中拨出五千古尔盾d赏赐给救命恩人的儿子,作为他日后上大学的学习费用。此外,皇帝还晋封特罗塔为男爵e。 约瑟夫·特罗塔·冯·斯波尔耶男爵将皇帝的恩惠视同侮辱,他心里因此闷闷不乐。与普鲁士人的战争他没有出征,战争的失败让他怒火中烧。渐渐地,他食不甘味,睡不香甜,视力减退,步履缓慢,沉默寡言。虽说还正当年,但看上去却一天比一天衰老。他对皇帝、对真理、对美德、对正义的天真幻想已经破灭,忍耐和沉默将伴他度过余生。他似乎已经明白,是谎言、狡黠和奸诈在维持着世界的秩序、法令的威严和皇帝的荣光。 按照皇帝偶尔表达的意愿,第十五篇读物从帝国的教科书中删除了。从此,特罗塔的名字只能在其曾服役过的部队的秘密史册中才能找到。特罗塔的少校军衔也只是空有其名,如同某些隐蔽的事物向活生生的光亮世界投去的阴影,稍纵即逝。 特罗塔男爵在岳父的庄园干着和他的父亲在拉克森堡公园一样的活儿,手执浇水壶和园艺剪刀,修剪树篱和草坪。春天来了,他守护金雀花和紫丁香以防贼手偷摘;他修剪树枝,收拾工具,更换门锁,打造马鞍,翻松土壤;他成天待在森林里,捕获一些小动物,和护林员一起在林子里过夜;他管理家禽、肥料、庄稼、水果、藤蔓花、仆人和马车夫;外出采购时小心翼翼,用尖尖的手指从皱巴巴的皮口袋取出钱来,付完钱之后又将它藏回腰间。他成了一个地道的斯洛文尼亚农夫。 有时候他也会像过去那样大动肝火,愤怒剧烈地摇晃着他的身子,就好像暴风雨正在摧残着一棵灌木苗似的。他一发火就会去狠揍仆人,鞭打马背,脚踹自己亲手修过的房门,并扬言要赶尽杀绝庄园的雇工。吃午饭时他气呼呼地一把推开餐桌上的盘子,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 他和体弱多病的妻子分房住。儿子也只有在进餐时才能见到父亲。儿子每年会两次将学习成绩单呈给他看,从未听到过他任何赞扬或责备的话。他的岳父靠养老金生活,喜欢与女人调情,因为害怕女婿干涉,通常接连几个星期待在城里不回庄园。 他——特罗塔男爵——如今是一个又矮小又苍老的斯洛文尼亚农夫。他还像过去一样每周给父亲写两次信,而且总是在深夜写。借着微弱的烛光,摊开一张淡黄色的十六开信纸,在距纸的上边四指,距左侧边二指的地方写下“亲爱的父亲!”这个称呼。但他很少收到回信。 每每想起可怜的老卫队长住的是简陋房屋,抽的是低劣烟叶,喝的是自个儿酿制的拉卡亚酒,男爵心里阵阵绞痛,不禁产生一种冲动,想立即去看望父亲。可是他舍不得花这笔钱。这种节俭的美德大概是从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乃至他的曾祖父那儿一直传承下来的。 比起当年,他现在与拉克森堡公园管理处那位残疾军人父亲更为相像了。想想多年以前在那间极为简陋的厨房里和父亲喝着拉卡亚酒的情形,那时的他满身披着新贵族的戎装显得多么光彩闪耀,如今看来是多么滑稽可笑。他从未和妻子谈起过自己的父亲。他觉得斯洛文尼亚卫队长这个身份会使一个出身于古老王朝的官宦家庭的千金感到十分难堪。出于这种考虑,他从不邀请父亲来家里做客。 有一次,那是三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男爵迈着沉重的步子,越过板结的硬土块,往农庄管理员那儿去。途中,遇到一个庄园雇工,递给他拉克森堡公园管理处寄来的一封信。那位残疾军人去世了,他平静地走了,享年八十一岁。 没有过多的言语,男爵只是简单地吩咐道:“去叫男爵夫人替我准备好行李,我今晚就去维也纳!” 说完他继续向前走,进了管理员家里,问了问播种问题,讨论了一下天气,并吩咐他再添置三个犁耙,叫他下周一请兽医来一下,还叫他今天就去给要临盆的女佣请个接生婆。 临走时他说:“我父亲走了,我要去维也纳三天!”说完,漫不经心地伸手,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他的行李箱已准备好,马车也已备好,到火车站大约要一个小时。他匆匆地喝了点汤,吃了点肉,然后对妻子说:“我再也咽不下去了!我父亲是一个好人,你从未见过他!” 这是讣告吗?这是哀悼吗? “你跟我一起去!”他对生性胆小的儿子说。 妻子站起身开始收拾儿子的行装。当她在楼上忙着收拾行李时,特罗塔又对儿子说:“你就要见到你的祖父了。” 儿子垂下眼睑,身子瑟瑟发抖。 他们抵达时,卫队长的遗体已经入殓。他躺在那里,身旁点着八根三尺长的蜡烛,两个残疾退役军人在为他守灵。老人身穿藏蓝色制服,胸前戴着三枚闪闪发光的奖章,安详地躺在灵柩里。灵柩就停放在他的起居室里。室内有一扇窗户,挂着窗帘,一个修女就在离窗户不远的角落为死者做祷告。特罗塔进屋时,两位守灵的残疾退役军人立刻将身子挺直。他身穿少校制服,胸前戴着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他双膝跪下,儿子也跟着在死者的脚前跪下,迎面看到的是穿在死者脚上的一双厚底高筒皮靴。有生以来特罗塔男爵第一次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他那双小眼睛是干枯的,没滴下一滴眼泪。他咕噜咕噜地叫了两三声父亲,态度既虔诚又迷茫,他站起来向死者俯下身去,在那浓密的胡须上作了最后的吻别。他对儿子说:“你过来!” “你看到他了吗?”到了外面他问儿子。 “看到了。”儿子回答道。 “他只当过卫队长,”父亲对儿子说,“我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救过皇帝的命——这样,我们才得到了男爵的封号。” 儿子沉默不语。 这位残疾退役军人被葬在拉克森堡一个小小的军人公墓里。六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的退役老兵抬着棺材从教堂向墓地走去。全身戎装的特罗塔少校一直将手搭在儿子肩上。儿子不停地抽泣着。每当军乐队吹奏的哀乐稍微停顿时,就可以听到牧师们那悲哀而单调的唱经声。空中缭绕的薄雾使这个男孩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一支小分队向墓地上空鸣枪,枪声在空中久久回响,他感到迷惑不解。他们鸣枪是在向死者的灵魂致以士兵式的敬礼,祈祷亡灵能永远地离开尘世,上升到天堂。 父子俩乘火车回家。途中男爵一直一言不发。下了火车,在车站院子里等马车来接他们时,他才跟儿子说了声:“不要忘记他,你的祖父!” 男爵又像往常一样埋头于日常工作。岁月荏苒,光阴似箭,卫队长并不是他送走的最后一位亲人。接下来他先送走了岳父,再后来又埋葬了妻子。妻子患的是急性肺炎,还没来得及和亲人告别就撒手人寰。他随后把儿子送进维也纳一所寄宿学校,并一再叮嘱儿子千万不要去当兵。 他孤孤单单地住在庄园一栋宽敞的白房子里,屋里到处弥漫着逝者的气息。他只能和护林员、管理员、仆人和马车夫说说话。虽然很少发脾气,但他那粗壮的拳头仍然很有震慑力,可怕的沉默犹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每个月儿子都会恭恭敬敬地给他写两封信,他一个月只给儿子回一次信,只有寥寥几笔,而且就写在从儿子来信的便笺上裁下来的空白小纸条上。 八月十八是帝国庆祝皇帝诞辰的日子,每年他都会穿上军服、骑上马,到邻近的驻军地转转。 儿子每年会在暑假和圣诞假期回来看望他。每个圣诞平安夜,儿子都可以得到三个硬邦邦的古尔盾银币,但必须写收据,而且还不能把银币带走。当天晚上老人就会把这些银币放进一个木箱子里,并将儿子的学习成绩单放在银币旁边。儿子天资不高,但很勤奋,因此成绩也还过得去。他从没给儿子买过任何玩具,也从没给过一丁点儿零花钱、买过一本课外读物。儿子性格冷静沉着,为人善良正直。 特罗塔男爵心思单纯,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儿子早点完成学业。在儿子十八岁那年的圣诞夜,父亲对他说:“今年不再给你三个古尔盾银币了,你可以开收据拿走箱子里的九个古尔盾银币。和女人交往要小心,她们大多是祸水!”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决定让你当一名法官,你还得学习两年。不要急于去部队服役,可以向后推迟一些,等你毕业以后再说。” 儿子按照父亲的意愿,顺从地取走了九个古尔盾银币。在和为数不多的女人交往时他十分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暑假回家时,还剩下六个古尔盾银币。他请求父亲允许他邀请一个朋友来做客。 “好啊!”少校有些吃惊地说。 那个朋友来了,几乎没带什么行李,却拖着一个大画匣子。这让主人感到很不乐意。 “他是画画的?”老人问道。 “是的,画得棒极了。”儿子弗兰茨回答道。 “叫他别在房间里乱涂,带他到外面画风景。” 客人到了外面,但并没有画风景。他在凭记忆替特罗塔男爵画肖像。他每天在餐桌上努力记下主人的面部轮廓和表情。 一天,男爵问客人:“你为什么老盯着我看?” 两个年轻人羞红了脸,眼睛看着台布。不管怎样,肖像还是画成了,配上镜框,作为告别礼物送给了老人。他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他把肖像翻过来,似乎要找出一些正面画像未曾画出的细节。他又把它举到窗前,举到离眼睛很远的地方,望着画像中的自己,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地比较它们的异同。最后他说: “我该把它挂哪儿呢?” 多少年了,他从没有这么高兴过。 “如果你朋友缺钱,你可以借给他。”他低声对弗兰茨说,“你要好好和他相处!” 这幅肖像是老特罗塔一生中唯一的一幅肖像,后来挂在儿子的书房里,作为给特罗塔家族后人的一个念想…… 自此以后,老人时常盯着这幅画像看。看着,看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时而把它挂在这面墙上,时而把它挂在另一面墙上。他仔细地端详着画像里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苍白的两片薄唇,在两只乌黑的小眼睛下方,像山丘一样耸立的瘦削的面颊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盖着像鬃毛一样坚硬如刺的短发。他觉得直到现在才看清了自己的容貌。有时,他默默地和自己的面容交谈,这触发了难以名状的思绪和回忆。一丝捉摸不定的乡愁涌上心头。他多么需要这幅画像。有了它,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早地衰老,才体会到那无边的孤独。衰老和孤独从画布上无情地向他涌来。难道自己一直是这样吗?他默默地问自己:一直是这样吗? 他时不时漫无目的地走到公墓地去,走到妻子墓前,仔细地瞧着灰色的墓碑和白色的十字架,看看刻在墓碑上的生卒日期。屈指算算,悲凉地发现妻子死得太早。他承认怎么也记不清她了,比如说,她的两只手长什么样,他已经忘了。他突然想起有一种药酒,妻子喝了好多年。她的面容呢?他闭上眼睛似乎还能想起来,但很快又消失,脑海中只剩下一团圆圆的、粉红色的模糊影像。 自此以后,无论是在宅子里还是在庄园里,他变得性情温和。他时而去摸摸马,时而对着母鸡笑笑。他不仅学会了喝白酒,而且还经常喝。一天,他提前好几天就给儿子写了一封短信。人们开始笑着和他打招呼,而他也回以微笑。暑假到了,儿子带了朋友回来,他和他们一起进城,下馆子,喝几口斯利洛维茨酒,还给年轻人点了很多菜。 儿子当上了法官,经常回家到庄园里到处转转。有一天他对父亲说想放弃法律仕途回家帮忙管理庄园。 少校说:“太晚了!你一辈子也做不了农夫和庄园主!你会成为一个能干的法官,绝不会是别的!” 一切已成定局。儿子选择了从政,做了奥地利西里西亚行政区的一个专员。尽管法定的课本里已经看不到特罗塔这个名字,但它并没有从上级政治机关的秘密文件中消失,还有皇帝恩赐的五千古尔盾银币也记录在册。它保证了年轻的特罗塔官运亨通,前程似锦。就在他晋升为地方官两年前,特罗塔少校去世了。 他留下了一份令人意外的遗嘱。鉴于他深信——他这样写道——他的儿子不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农庄主,所以他希望特罗塔家族的人能成为有地位、有荣耀的国家公职人员,以报答皇帝陛下的恩宠,并希望他的后代能比他——立遗嘱者——生活得更幸福。为此,他决定将岳父大人几年前遗赠给他的庄园包括其所属的所有动产和不动产全部捐赠给残疾军人基金会,以纪念他已故的父亲。与此同时,他希望残疾军人基金会能将他埋葬在父亲的墓旁。他——遗产赠与者——请求残疾军人基金会本着节俭的原则对他的葬礼一切从简。对于现有的款项——在维也纳威福鲁西银行存的一万五千弗罗林金币f及其利息,还有放在家里的所有的金币、银币和铜币以及儿子已故母亲留下的戒指、手表和项链,全部归他的独子弗兰茨·冯·特罗塔·斯波尔耶男爵所有。 一支维也纳军乐队,一个步兵连,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骑兵团的一名代表,特罗塔生前所在的匈牙利南部驻军的几名军官代表,所有还能行走的残疾退役军人,两名宫廷内阁官员,军政部的一名军官和一名捧着缀有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的黑软垫的下士组成了庞大的送葬队伍。消瘦的儿子弗兰茨身穿黑色孝服,走在最前面。军乐队奏响了与先前祖父葬礼上同样的进行曲。不过,发射的礼炮更加猛烈,声音更响,回音更长。 儿子没有哭,其他人也没有哭。墓地笼罩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没有任何的悼词。少校特罗塔·冯·斯波尔耶男爵——真理之骑士——就这样长眠在宪兵卫队长的身旁。人们给他立了一块朴素的军人墓碑,墓碑上用细细的、长长的黑色字体刻上了他的姓名、军衔和他曾服役过的部队名,还铭刻了该部队引以为豪的称号:“索尔费里诺英雄。” 除了这块墓碑、一个消失的荣誉和那张肖像外,死者什么也没留下。就是说,一个农民曾在春天走遍这片土地,到了夏天,他亲手播种的一大片茂盛的麦浪抹去了他的足迹。就在这个星期,皇朝帝国的地方官——弗兰茨·特罗塔·冯·斯波尔耶男爵——收到了皇帝陛下发来的吊唁函,其中两处提到了已故者的“不能磨灭的功勋”。 [book_title]第二章 在这个师的全部驻防区域,最负盛名的军乐队是驻扎在摩拉维亚W小城的第十步兵团军乐队。乐队长是奥地利的一个著名军乐家。他记忆力非凡,在改写大量的旧军乐谱的同时,他每月都会谱写一首新的进行曲。所有的进行曲与长着相似面孔的士兵一样单调。大多数进行曲都以模拟军鼓的小鼓乐开始,然后是加快行军节奏的集合号,清脆响亮的铜鼓乐,尾声是雷鸣般的定音鼓乐以及欢快短促的军乐。 军乐队长内希瓦尔的非凡之处不在于他谱写了大量的曲子,也不在于他长期严格地训练他的乐队,而在于他严谨的演奏风格。其他乐队长通常安排乐队的上士指挥演奏第一首进行曲,直到演奏第二首时才亲自指挥。在内希瓦尔看来,这种散漫的作风是奥匈帝国衰败没落的明显迹象。一旦乐队按照规定摆成了圆形,乐谱架灵巧的小脚插入广场上大石块之间的黑土缝里,这位乐队长就已经站在乐队人员中间,静悄悄地举起镶有银手柄的乌檀木指挥棒开始指挥乐队演奏。 每次户外音乐会都在地方官官邸的阳台下举行。音乐会的序曲一成不变,是《拉德茨基进行曲》。乐队全体成员对这首乐曲十分熟悉,即使是在黑夜或睡梦中无人指挥的情况下也能演奏自如。尽管如此,内希瓦尔仍然要求他们每次演奏时必须瞅准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每逢星期日,他都站在乐队中央,像首次指挥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一样,怀着对军队和音乐的极大热情,抬起头,举起指挥棒,全神贯注地指挥着乐队的演奏。听,小鼓猛击,笛声悠扬,钹声清脆,听众的脸上都露出了如痴如醉的笑容,周身热血沸腾;虽然他们都纹丝不动,但觉得仿佛在大步向前;姑娘们屏住呼吸,张开嘴巴;男子汉们低头沉思,沉浸在对军旅岁月的回忆中;上了年纪的妇女坐在附近的公园里,头发灰白的小脑袋在微微发抖。夏天到了。 是的,夏天到了。 地方官官邸对面的老栗树散发着香气,早晚随风摇曳的枝叶,白天却纹丝不动,宽大的树荫一直延伸到路中央,给行人送来缕缕清凉。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云雀不知疲倦地在静谧的小城上空鸣叫。偶尔也有那么一辆出租马车驶过颠簸的石子路,把外乡人从火车站送到旅馆;时而也会有一辆双驾马车在宽阔的大道上由北向南驶过,那是把温特尔希格老爷从庄园的宅院大床上直接送到他那巨大的狩猎区去散步。老爷个子矮小,脸色蜡黄。虽然已是夏日,坐在马车里的老爷身上却裹着一条宽大的黄色毯子,只露出一张阴沉沉的枯瘦的脸。马车富有弹性的橡皮轮缓慢无声地前行;棕色的轮辐g熠熠闪光。黑乎乎的大森林和金发森林管理员早已在恭候主人的到来。镇上的居民纷纷向他问候,他全然不理,表情木然地穿过一片问候的海洋。穿着黑衣服的马车夫斜挺着身子,大礼帽几乎擦到栗子树,柔韧的马鞭轻轻地抚掠着那高头大马的棕色脊背,那紧闭的双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出吆喝声,比嘚嘚作响的马蹄声还要响亮。 暑假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地方官十五岁的儿子,卡尔·约瑟夫·冯·特罗塔——摩拉维亚省霍恩奈斯骑兵军官学校的一名学生——把这座故乡小城视作一个避暑天堂,也视作他的夏日之家。圣诞节和复活节假期他都会在舅舅那里度过,只有暑假才回家。按照他的父亲——地方官弗兰茨·冯·特罗塔·斯波尔耶男爵大人——的要求,他回家的日子必须选在一个星期日。不管学校是哪一天放假,家里的假期总是从星期日才开始,这是因为冯·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星期日不办公,可以整个上午从九点到十二点都在家陪着儿子。 八点五十分——早晨弥撒过后的一刻钟——穿着星期日制服的年轻人会准时来到地方官官邸门前。 八点五十五分,穿着灰色制服的男仆亚克斯走下楼来说:“小少爷,老爷来了。” 卡尔·约瑟夫最后一次拉拉上衣,整整腰带,摘下军帽,并按规定把它贴在腰臀处。 父亲来了,儿子双脚立正,清脆的碰靴声划破了老宅子的寂静。老人打开门,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进去。儿子没有反应过来,依然站着不动。老人便先走进去,卡尔·约瑟夫跟着他进去,但在门槛旁边停住。 “随便坐吧!”地方官过了一会儿说。 卡尔·约瑟夫这才朝着那张红丝绒大扶手椅走去,面对着父亲坐下,双膝并拢,军帽和白手套放在膝盖上。 缕缕阳光透过绿色的百叶窗格的狭缝照射到深红色的地毯上。一只苍蝇在嗡嗡地叫,金色的壁钟开始当当地响。敲过九下之后,钟声微弱了,地方官开口道:“马雷克上校先生身体可好?” “谢谢爸爸!他身体很好!” “你的几何学还是很差吗?” “哦,谢谢爸爸!比以前好点儿!” “课外读书了吗?” “读了一些,爸爸!” “你的骑术怎么样?去年骑得可不好。” “今年……”卡尔·约瑟夫正要回答,却很快被打断了。 父亲将半藏在光亮的圆形硬袖口中的细长的手伸出来,袖口上正方形的大纽扣金光闪闪。 “你去年骑术不好,我刚才说过。这是——”地方官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说,“一种耻辱!” 说到这儿,父子俩都沉默了。虽然“耻辱”二字说的声音很小,但它还是在房间里回响着。地方官在做过极为严厉的批评后,会暂停一会儿。儿子需要一段时间去理解、去消化,把它们刻在脑子里和心上。壁钟在嘀嗒地响个不停,苍蝇在嗡嗡地叫个不休。 “今年有了明显的进步,”卡尔·约瑟夫用清脆的声音说,“是中士多次亲口说的。我还受到了科佩尔中尉先生的表扬。” “听你这么说,我放心了些。”地方官淡淡地说了一句。他靠着桌边把硬袖口塞回到袖子里去,一阵刺耳的响声传来。 “说下去吧!”他边说边点燃一支烟,这表明轻松的时刻就要来到了。卡尔·约瑟夫将帽子和手套放在一张小桌上,站起身来,开始汇报去年的一切情况。老人点点头,突然对他说:“你已经长大了,孩子!声音也开始变了,恋爱了吗?” 卡尔·约瑟夫满脸通红,整个脸庞像是一只大灯笼在燃烧,但他勇敢地面朝着父亲。 “这么说,你还没有恋爱?”地方官说,“算了,我随便问问,你接着讲吧!” 卡尔·约瑟夫喝了口水,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他断断续续地向父亲继续汇报。过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书单,递给父亲。 “都是些很好的读物嘛!给我讲讲《茨里尼》h的故事梗概吧!” 卡尔·约瑟夫于是将剧本的内容一幕一幕地讲了一遍。讲完以后,整个人已是疲惫不堪,脸色发白,口干舌燥。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壁钟,才十点半,还要接受一个半小时的考问。老人想起应该检查一下儿子的古代历史或者日耳曼神话知识。他右手拿着点燃的烟,左手放在背后,在房间里踱着步。右臂上的硬袖口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照在红色地毯上的缕缕阳光更加强烈,越来越向窗户靠近,说明太阳一定升得很高了。教堂的钟声响了,一直传到房间里,听上去好像就在百叶窗外敲着。 老人今天只是考了他的文学知识。他详细地阐述了格里尔帕策作品的意义。他推荐阿德尔伯特·斯蒂福特和费迪南德·冯·萨尔的作品作为“假日轻松读物”给儿子阅读。接着,老人又跳回到军事话题:站岗值勤、军规第二部分、部队的组成、各个团的军事兵力等等。 突然,他出其不意地问道:“什么是隶属关系?” “隶属关系就是无条件服从的职责。”卡尔·约瑟夫侃侃而谈,“每一个身份低微的人和下属……” “停!”父亲打断了他的话,并纠正道,“以及每一个下属……” 卡尔·约瑟夫又继续回答:“——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如果……” “一旦,”老人纠正道,“一旦上级下达了命令。” 壁钟敲响了十二下,卡尔·约瑟夫终于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卡尔·约瑟夫的暑假才算真正开始。 又过了一刻钟,他听见从营房传来的咚咚咚的急骤的小鼓乐声。每个星期日的正午时分,军乐队都要走出营房来到地方官的官邸阳台下演奏。在这个小城,地方官的地位不亚于皇帝陛下。卡尔·约瑟夫默默地站在阳台上那茂密的葡萄藤后面,十分虔诚地聆听着军乐队的演奏。他觉得自己与哈布斯堡王朝似乎有点儿亲缘关系。他父亲在这里代表并维护着它的势力。有朝一日他也要为它出征,为它战斗,为它献身。他知道所有皇室成员的名字,并以一个孩童般的真诚热爱他们所有人,当然他最爱戴的是皇帝陛下。在他心目中,皇帝善良、伟大、崇高、正义、高高在上却又平易近人,对部队的军官们宠爱有加。 一听到军乐声,特别是一听到《拉德茨基进行曲》,卡尔·约瑟夫就精神抖擞,周身热血沸腾。听着听着,卡尔·约瑟夫仿佛觉得那音符已化成密集的子弹正有节奏地在他的耳朵周围呼啸而过;他那锃亮的佩剑正随着那急速的旋律在闪电般地飞舞。在醉人的鼓乐声中,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他的鲜血从一道暗红色的狭口里正一滴滴地往外渗,滴落在金光闪闪的军号上,滴落在深黑色的定音鼓上,滴落在奏响胜利的铙钹上。 男仆亚克斯站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午餐要开始了。每当乐声稍停时,从餐厅里便会传来餐盘发出的叮当声,十分好听。餐厅与阳台隔了三个大房间,在二楼的正中间。用餐时,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屋外传来的军乐演奏声。它给午餐带来了一种温和而宽容的庄严气氛,父亲也不会像平常那样在短暂的进餐时间还要同他进行令人尴尬又生硬的谈话。他们可以一边听音乐,一边惬意地享用美食。遗憾的是军乐队并不是天天来演奏。餐盘上有浅蓝色和淡金色相间的细长条纹,卡尔·约瑟夫喜欢这些条纹,在军校学习期间时常会想念它们。这些条纹、《拉德茨基进行曲》、墙上挂的已故母亲的肖像(他已记不清她的容颜)、重重的长柄银汤勺、盛鱼汤的大盖碗、带齿的水果刀、小巧而精致的咖啡杯、薄如银币的小汤勺,所有这一切对于他而言意味着夏天、自由和故乡。 他把披风、军帽和手套递给了亚克斯,走进餐厅。地方官也走了进来,对着儿子微微一笑。女管家希尔施维茨小姐来得稍微迟了点儿,她穿的是星期日才穿的灰色丝绸服,后脑勺打了个很大的发髻,胸前戴了一个弯月形的大别针,看来她已经装扮整齐了。卡尔·约瑟夫轻轻地吻了吻她那纤细的手。亚克斯把椅子挪了挪,地方官作了一个入座的手势。亚克斯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进来,手上戴了一副白手套,整个人立刻换了个模样。他本来就苍白的面容、本来就白花花的连鬓胡子、本来就灰白的头发此时显得更白,发出一种奇特而耀眼的白光。他戴着这副手套,托着一个深色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他快速而稳当地把汤碗放在桌子中央,悄无声息。按照老习惯,希尔施维茨小姐负责分汤。他们亲切地端起盘子向她伸过去,眼眸里含着感激的笑意。她也回以莞尔一笑,并将热乎乎、黄澄澄的汤放进了他们的食盘。汤清澈透明,里面有细长、缠连、滑溜的金黄色面条。 冯·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吃得很快,有时快得惊人。看他那狼吞虎咽的劲儿,好像是有满腔的贵族式怒火要发泄在餐盘里,那架势似乎是恨不能立刻将盘里的汤和面条一扫而光。希尔施维茨小姐用餐时吃得很少,等进餐结束后她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道道地慢慢品尝。为了跟上父亲的速度,卡尔·约瑟夫只得囫囵吞枣地吃着。于是所有人几乎同时吃完。只要老爷子不吭声,谁也不说话。 喝完汤之后,仆人们端上来一道拌有配菜的牛肉冷盘,这是多年以来地方官家里必备的星期日菜肴。他笑眯眯地盯着这道菜,足足盯了有半顿饭的工夫。他的眼睛欣赏着边缘又脆又嫩的烤肉,接着又挨个儿瞧瞧盛在碟子里的蔬菜:鲜嫩欲滴的紫甜菜、碧绿的菠菜、光亮的莴苣、呛人的白色辣根,以及泡在奶油里的椭圆形的土豆——它会使人想起那些精致而小巧的饰品。男爵对这道菜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情,他似乎是用眼睛去品尝美味的佳肴。他首先用视觉上的审美能力吃掉了菜肴的内容,一定程度上是吃掉了它们的灵魂;然后用嘴吃余下的部分时则味同嚼蜡,只得狼吞虎咽地吃完。美美地观赏这些菜肴和简单地食用它们都会使老人家深感愉悦,因为他重视这样一种所谓的“贵族式”进餐方式,它不仅仅是胃口的满足,还是一种思想的熏陶。他把这种思想称为斯巴达式的思想。他十分巧妙地把兴趣的满足和职责的要求结合起来。他是一个斯巴达人,但也是一个奥地利人。 现在由他来切割牛肉,每个星期日这道菜都是由他来分。他把硬袖口往袖子里一塞,抬起双手,用刀开始切割牛肉,并对希尔施维茨小姐说:“您看,尊敬的小姐,只顾向卖肉的人要嫩肉是不够的,还要注意切肉的方式,是横向切还是纵向切。现在卖肉的不懂得这些诀窍。就因为刀功不好,最好的肉都给他们弄糟了。尊敬的小姐,您看!我几乎无法弥补损失,刀一切下去,肉就散成一条一条的。我们也许可以说整块肉是‘烂’的,但切下来的每一小块却很硬,这一点您自己很快就可以看到。至于这些德国人叫Beilage的配菜,下次我会选这种德国人称作Meerrettich的辣根。要干一些,不能把它的香料掉进牛奶;烹调时间不能过长,烧好了马上端上桌,不然水分就会多。这是你犯的错误!” 希尔施维茨小姐在德国生活多年,说一口标准的德语。当冯·特罗塔老爷用德文来表达“配菜”和“辣根”时,她吃力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她后脑勺的发髻太重,要低下头表示同意得费好大劲。于是,她努力想做得适度友好,让人觉得她的赞许有些勉强。 地方官接着又补充道:“我这么说是很有道理的,尊敬的小姐!”他讲的是高级官员和低等贵族讲的那种带鼻音的奥地利德语,让人听了感觉像是深夜里从远方传来的吉他声,又像是钟敲过后那微微震荡的回声。那是一种平缓而又精确的语言,既亲切又严厉,它与说话人那瘦骨嶙峋的脸、细长而弯曲的鼻子——从这个鼻子发出来的低沉的辅音听上去似乎带有一点儿哀伤的情调——很相称。每当地方官讲话时,他的鼻子和嘴,与其说是面部器官,不如说是吹奏乐器。除了嘴唇在动,面部其他的器官都不动。冯·特罗塔老爷把他黑亮的络腮胡子视为军人制服的一部分,视为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之臣仆的象征,视为王朝思想的一种证据。冯·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讲话时,他的络腮胡子也是纹丝不动的。他笔直地坐在桌旁,好似一个骑兵正手握缰绳。他坐着时看上去像是站着,他站着时,像枪杆一样挺直的身躯常使人惊叹不已。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不管是星期日还是平时,他总是穿深蓝色的上衣和带条纹的灰色裤子,这裤子紧贴着两条长腿,吊带系在光亮的马靴上,把裤筒拉得笔挺。 在第二道和第三道菜的间隙他总是习惯性地站起身说“起来活动活动”。不过,看那神情,与其说是起来活动活动,不如说是在给室内的人演示应该怎样在起身、站立和踱步时,保持上身不动。亚克斯进来撤走冷肉,希尔施维茨小姐迅速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提醒他叫人把剩下的肉给她热一下。 冯·特罗塔老爷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到窗边,把窗帷稍微撩开一些,转身又回到桌边。此刻,一大盘樱桃丸子端上来了。地方官只舀了一个,并用勺子把它切开。他对希尔施维茨小姐说:“尊敬的小姐,这是一个标准的樱桃丸子,它被切开时有一定的稠度,但一入嘴里就化了。” 他转身对卡尔·约瑟夫说:“吃两个丸子吧!” 卡尔·约瑟夫舀了两个,一转眼就把它们吞下去了,比他父亲还早一秒。他又喝了一杯水——晚餐时才有酒喝——以便把粘在食道里的丸子冲到胃里去。用餐完毕,他和父亲同时将餐巾叠好。 大家都站了起来。外面乐队正在演奏《塔恩霍伊泽序曲》。在嘹亮的乐曲声中,他们跟着希尔施维茨小姐走进了老爷的书房。亚克斯已经把咖啡端了进来。他们在这里等候乐队长内希瓦尔先生。当乐队人员在楼下整队离去时,内希瓦尔先生走了进来。他身穿深蓝色的阅兵制服,腰佩锃亮的军剑,衣领上缀着两个亮闪闪的小竖琴。 “你们的演奏棒极了!”冯·特罗塔老爷说道,当然他每个星期日都这样说,“今天的演奏尤其出色!” 内希瓦尔先生对他鞠躬。一个小时以前他已经在军官食堂用过餐,嘴里还留有菜肴的余味。这个时候他更想抽一支弗吉尼亚雪茄,而不是喝浓咖啡。亚克斯给他拿来了烟,卡尔·约瑟夫给他点着了火,他凑过来吸了好久,火焰差点把卡尔的手烧着。 大家坐在宽大的皮椅上,内希瓦尔谈起了最近在维也纳上演的雷哈尔i轻歌剧。这位乐队长阅历丰富,每个月都要去维也纳两次。卡尔·约瑟夫猜测这位音乐家内心深处一定藏着许多夜生活的秘密。他的妻子是普通人家出身,夫妻俩育有三个孩子。他已成功地跻身上层社会,与家人长期分居。他一边悠闲地吸着烟,一边乐滋滋地讲着犹太人的笑话。地方官听不懂,也没有笑,却说:“很好听,很好听!” “你的太太还好吗?”冯·特罗塔老爷经常会这么问,多年以来他一直都这么问。他从未见过他太太,当然他也不想和这位出身平凡的女人见面。告别时,他总是对内希瓦尔说:“请代我向你太太问好,虽然我们从未谋面!” 内希瓦尔答应转达他的问候,并且说他太太肯定会非常感激。 “你的孩子们好吗?”冯·特罗塔老爷问道,他总是忘记那些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大儿子学习成绩优异!”乐队长说。 “长大后会当音乐家吧?”冯·特罗塔老爷略带鄙视地问。 “啊,不!” 内希瓦尔先生回答说,“再过一年他就要上军官学校了。” “哦,当军官啊!”地方官说,“这很好啊,当步兵吧?” 内希瓦尔先生微微一笑:“自然喽!他挺能干,说不定有朝一日会进总参谋部任职。”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地方官说,“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一周以后,他会把这一切全都忘了,根本记不住乐队长的孩子。 内希瓦尔先生喝了两小杯咖啡,不多也不少。他遗憾地熄灭了没有吸完的弗吉尼亚雪茄。他得走了,不能拿着没有熄灭的烟和主人告别。 “今天我感到特别愉快。请代我向您太太问好,很可惜我不曾有幸见过她!”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说。 卡尔·约瑟夫两脚并拢,“啪”的一个立正敬礼,然后送军乐队长下到一楼。接着再返回书房,走到父亲面前,说:“爸爸,我想出去散一下步!” “好的,好的,好好放松放松!”冯·特罗塔老爷边说边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卡尔·约瑟夫出了门,慢慢地逛着,好向他的双脚证明,它们开始休假了。遇到士兵时,他立即像在军队里一样,打起精神,挺直腰杆,大步前进。他来到城郊,黄色的税务大楼悠闲地沐浴在阳光下,田野的芬芳迎面扑来,云雀在欢歌。放眼西望,蓝色的天际下是连绵的灰蓝色山丘。一排排木板屋和茅草屋的村舍映入眼帘,家禽的啼叫声在夏日的寂静中听起来像是军号的声响。这是一幅夏日的乡村恬然景象。 铁路路基后面是宪兵队的指挥部,由一位卫队长指挥。卡尔·约瑟夫认识他,他叫斯拉曼。他决定去敲敲门。他走上闷热的平台,又是敲门又是按铃,没人回应。 一扇窗户开了,斯拉曼太太探身窗外,越过窗台的天竺葵喊道:“谁呀?”看见是小特罗塔,连忙说:“我就来了!” 她打开前厅门,屋里有一丝凉意和微微的清香。斯拉曼太太在连衣裙上洒了几滴香水,这种香味使他想起了维也纳的夜总会。 卡尔·约瑟夫问:“卫队长不在家吗?” “他值勤去了,冯·特罗塔先生!”斯拉曼太太说,“进来吧!” 卡尔·约瑟夫便坐进了斯拉曼家的客厅。这是一个低矮的、红色的房间,坐在里面就像是坐在冰盒子里一样,非常凉快;软垫座椅的靠背很高,褐色的木条上面雕刻有片状藤蔓图案,靠在上面背有点儿疼。斯拉曼太太取了一些冰凉柠檬汽水,她小指翘起,姿态优美地抿了一小口。她坐在卡尔·约瑟夫旁边,身子转向他,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一只套着红丝绒拖鞋的光脚不停地晃动着。卡尔·约瑟夫看看她的脚,又看看汽水,但不敢抬头看斯拉曼太太的脸。他的军帽放在膝盖上,膝盖一动不动。身子坐得笔直,面前放着汽水,仿佛喝汽水也是执行公务似的。 “冯·特罗塔先生,你好久没来了吧?”卫队长太太说,“你都长这么高了!过十四岁了吧?” “ 过了,早过了!”他回答道。 坐在沙发上的卡尔·约瑟夫局促不安,他想快点儿离开这里。他想把柠檬汽水一饮而光,鞠躬致谢,并转达对她丈夫的问候,然后走开。他困惑地看着汽水,怎么喝也喝不完。斯拉曼太太一个劲地往他杯子里倒汽水,还拿来了香烟。他婉拒了香烟。她便给自己点了一支,毫不在意地吸起来,只见她吞云吐雾,脚不停地晃动。突然,她不声不响地从他的膝上取下军帽,将它放在桌子上。接着,把自己手中的香烟塞到他嘴里。她的手上散发着烟味和科隆香水味。她穿着夏季印花连衣裙,宽松的袖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淡淡的体香从袖口飘出。他殷勤地吸着烟,烟嘴上还留有她的口红。他的眼睛盯着汽水。斯拉曼太太又把香烟塞到她的唇齿间,站到他身后。他不敢转身。突然她香喷喷的两只手缠住了他的颈脖,她的脸贴住他的头发。他的身子一动不动,但他的心却在剧烈地跳动。一场巨大的风暴在他内心迸发,坚实的身躯和制服上牢固的纽扣在拼命地遏制它。 “ 来吧!”斯拉曼太太轻声地说。 她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飞快地吻他,目光迷离地看着他。突然一缕金发从前额垂了下来,她向上斜了斜眼,撅起嘴唇想把头发吹开。他的腿开始感觉到她的分量,同时有一股暖流袭来,令他的小腹和双臂上的肌肉紧胀。他搂住这个女人,透过坚硬的制服感受到了她柔软的胸脯。她的喉咙里轻轻地发出咯咯的笑声,有点儿像抽噎,又有点儿像颤音。她眼含泪水。过了一会儿,她抽回身,温情脉脉、十分娴熟地一颗颗解开他的纽扣,将一只软绵绵的凉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对着他的嘴贪婪地吮吸着,长久地享受蜜吻。她蓦地站起身,就像受到某种刺激。他立刻跳了起来。她色眯眯地牵着他的手慢慢地朝后面的卧房退去。她容光焕发,退到门口时,用脚踢开身后的房门。他们轻手轻脚地进了卧房。 他像一个束手无策的俘虏,眯着眼睛看着她帮他脱衣服,动作如此轻柔,像是母亲在替孩子更衣。他略感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制服正一件件地散落到地上。他听到鞋子落地的声响,随即感觉到斯拉曼太太的手在轻抚他的双脚,一股清新的暖流从下往上蹿,直达胸口。他听任她的摆布,欣然接受这个杂糅着欢快、热烈和温柔的魔一样的女人。 他醒了。斯拉曼太太站在他面前,把衣服一件件地递给他。他匆忙地把衣服穿好。她飞快地跑到客厅替他把手套和军帽取来。她轻柔地帮他整理上衣,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脸。他躲避着她炙热的目光。他咔嚓一声,双脚立正,握了握这个女人的手——不过眼睛还是固执地看着她的右肩——走了。 远处的钟楼敲了七下,太阳已经移到西边的山丘上,此刻它们和天上的云彩一样披上了晚霞。路旁的树木清香扑鼻。晚风习习,大路两旁斜坡草地上的小草正在微微摇动,绿波荡漾,远处沼泽地里传来了欢快的蛙声。 市郊一栋明黄色的农舍里,一位少妇正探身窗外,凝视着空荡荡的大路。尽管素不相识,卡尔·约瑟夫还是和她打了招呼,他身子站得笔直,显得十分恭敬。她不自在地点点头,表示感谢。与其说他是在问候那位少妇,不如说他是在向斯拉曼太太告别。依窗而立的那位少妇好似站在爱情和生活之间的哨兵,陌生而亲切。 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生活的世界。于是,他加快了脚步,七点四十五分回到了家,向父亲报告了他的归来。他脸色苍白,但话语简洁明了,态度沉着坚定,像一位真正的男子汉。 卫队长每隔一天就要外出巡视,巡视完之后就要夹着一卷公文来向地方官汇报工作。他从没在官邸遇见过地方官的儿子。卡尔·约瑟夫每隔一天会到宪兵指挥部去一次,下午四点到,晚上七点离开。从斯拉曼太太那里带出来的芳香夹杂着夏日黄昏的干燥气味,附着在卡尔·约瑟夫的两只手上,久久不散。用餐时,他刻意与父亲保持足够的距离,其实不必离得那么远。 “这里有一股秋天的气味。”一天晚上,父亲说道。 事实上,那是斯拉曼太太使用的木樨草香水的气味。 [book_title]第三章 祖父j的画像高高地挂在地方官书房窗户对面的墙上。画像里祖父的前额和头发因隐藏在旧木镜框深棕色的阴影里而显得模糊不清。祖父那模糊的形象和被抹去的荣誉不断激起孙子卡尔·约瑟夫的好奇心。 有时,在寂静的午后,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市立公园里栗子树的绿荫给这个房间送来了一种阴凉、柔和的安宁气氛。 地方官带领他的委员会成员去城外了。 远处楼梯上传来了亚克斯老头啪嗒啪嗒的拖鞋声,令人惊悚。他穿着毛毡拖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将鞋子、衣服、烟灰缸、烛台和台灯收集在一起擦洗。 卡尔·约瑟夫爬到一张椅子上,凑上前去仔细端详祖父的画像。只见画面被分割成无数深深的阴影和明亮的光斑,众多的线条和墨点在这块亚麻布上划割出上千道折痕, 硬邦邦的干油彩毫无生气。 卡尔·约瑟夫从椅子上走了下来。绿色的树荫在祖父褐色的上衣上晃来晃去。画中的线条和墨点聚合成祖父既模糊而又神秘莫测的面容,有些陌生的眼光,正远远地凝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每年暑假,孙子要多次和这位祖父作无声的交谈,但每次都一无所获,因为逝者始终缄默不语。年复一年,夹在黑镜框里的肖像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空洞,仿佛无情的岁月要再一次一点一点地吞噬这位索尔费里诺英雄的生命,直到某一天,只剩下一块空白的亚麻画布更加苍白、更加空洞地俯视着他的孙子。 楼下院子里,在木板阳台的阴影中,亚克斯坐在一张小凳上,面前放着一溜儿擦拭过的军用皮靴。每次从斯拉曼太太那里回来,卡尔·约瑟夫就会来到院子里,坐在亚克斯边上。 “亚克斯,给我讲讲祖父的事吧!” 亚克斯随即放下手中的刷子、鞋油和擦布。每次在讲故事之前,他都要搓搓手,仿佛是要抹去干活的劳累和手上的污垢。 “他对我可好哩!”他会千篇一律地这样开头,这样的开场白他已经足足用了二十多次。而后,亚克斯继续讲道: “我刚来庄园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了,但我是单身,老爷不喜欢雇用结过婚的人。除了夫人,他从不与其他女人交往,但不久肺炎夺去了夫人的性命。谁都知道他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救过皇帝的命,但他对此事不吭一声。为了纪念他的功勋,人们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了‘索尔费里诺英雄’几个字。他去世时年纪并不是很大,那是十一月份的一个晚上,大约九点。当天下雪了,下午他还站在院子里问我:‘亚克斯,你把我的毛皮长筒靴放哪儿了?’我不知道放在哪里,但我还是说,‘我去给您取来,老爷!’‘还来得及,明天再取吧!’他说……可是‘明天’他再也不需要毛皮靴了,而我也一直单身。” 情况就是这样。 有一次——那是最后一个暑假了,因为一年后卡尔·约瑟夫就要离开军校去入伍了——地方官说了这样一段告别话:“祝你万事如意!你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记住这一点,你会一帆风顺的!” 上校、全体教官以及所有军官都记得这一点,卡尔·约瑟夫也因此一帆风顺。虽然他骑术不好,地理学也差,几何学也不及格,但毕业时还是获得“优异”成绩,被任命为少尉,分配到第十重骑兵团。 展现在卡尔·约瑟夫眼前的是最后一次庄严的弥撒和即将开启的荣耀。耳畔回响的是上校那震耳欲聋的告别辞。上身穿着天蓝色的军服,上面配有金黄色纽扣;背上挎的是银色的子弹带,上面嵌有一个威风凛凛的猫头鹰饰物;左手拿着骑兵帽;下身穿着鲜红色骑马裤;脚蹬闪闪发光的高筒皮靴,马刺发出的声音悦耳动听;腰佩一把带有大护罩的亮闪闪的军剑。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他就这样出现在父亲面前。这次不是星期天。有了少尉身份,他星期三也可以回来。 地方官正坐在他的书房里,对卡尔·约瑟夫说:“随便坐吧!” 他摘下夹鼻眼镜,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仔细打量了儿子一番,觉得一切都无可挑剔。他拥抱了儿子,俩人互吻了一下脸颊。 “坐吧!”地方官说着,把少尉按在椅子上。他自己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在考虑一个合适的开场白。指责,这次肯定是不恰当的,但也不能一开始就赞扬他。 他终于开口道:“现在你应该先了解你所在部队的历史,也要了解你祖父曾服役过的部队历史。我有公务要去维也纳一趟,总共待两天,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地方官摇了摇铃,亚克斯进来了。 “叫希尔施维茨小姐,”地方官吩咐道,“今天准备一些酒,如有可能再准备一些牛肉和樱桃丸子。今天用餐时间要推迟二十分钟。” “是,男爵老爷!”亚克斯一边说,一边朝卡尔·约瑟夫看了看,并小声地对他说:“祝贺您,少爷!” 地方官走到窗边,这个场面令人激动。他听到自己的儿子在他身后正和男仆握手。亚克斯双脚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口中喃喃地说着已故老爷的什么事。亚克斯走出房间后,他才转过身跟儿子说道:“天气很热,是吗?” “是的,爸爸。”儿子回答道。 “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的,爸爸!” 地方官取过镶有银把手的乌木手杖,戴上手套。平日里,他喜欢用那根黄色的管状手杖,把手套拿在左手上。他随即又戴上那顶丝质礼帽,走出书房,儿子跟在他身后。 父子俩在夏日宁静的公园里安静地散步。小城的警察向他们敬礼,男人们从长凳上站起来向他们问候。同父亲黑色的装扮相比,儿子一身崭新的戎装,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在公园长廊一顶大红太阳伞下,一位金发女郎正在调制草莓味的苏打水。 老人停下来,说:“喝杯清凉饮料挺不错!”他要了两杯苏打水,略带威严地端详着这位金发女郎,而她却痴痴地盯着卡尔·约瑟夫那光彩夺目的戎装,似乎被迷住了。 喝完苏打水,他们继续在公园里散步。有时,地方官会晃动一下他的手杖,似乎是要提醒自己该克制一下兴奋情绪。尽管他今天和往常一样十分严肃、沉默不语,但儿子仍然感受到了父亲难得的愉快心情。他不时发出的咳嗽声带有一丝惬意,让人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愉悦。如果有人向他问好,他会迅速脱帽还礼,有时甚至会一反常态地发表一些议论,诸如“礼貌有时也是一种负担!”等。他说出这种出格的话无非是想表露自己对路人惊羡的目光感到十分高兴。 快回到自家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将脸转过来对儿子说:“我从小就想当兵,但是你祖父明令禁止我去当兵。现在你没有成为地方官,我感到很高兴!” “是,爸爸!”卡尔·约瑟夫说。 今天的午餐准备了酒、牛肉和樱桃丸子。希尔施维茨小姐进来了,穿着一般只在星期日才穿的那件灰色绸服。她一见到卡尔·约瑟夫,便立刻收起了严肃的表情。 “我很高兴,”她说,“衷心地祝福您!”“祝福”她用的是德语词“beglückwünschen”。 “‘beglückwünschen’就是‘祝贺’的意思。”地方官为儿子翻译道。 大家开始用餐。 “你不必吃得那么快!”地方官说,“如果我先吃完,我可以等一会儿。” 卡尔·约瑟夫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是啊,父亲一定知道要跟上他的用餐速度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他暗自思忖。此刻他仿佛第一次透过老人的盔甲感知到了他那颗跳动的心,窥探到了他脑海深处那神秘莫测的思想。 卡尔·约瑟夫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谢谢,爸爸!”他说。 地方官似乎没听见,继续埋头大口地喝汤。 几天后他们登上了去维也纳的火车。在车上,父子俩各干各的事,儿子读报,父亲看公文。有一次,地方官抬起头说:“我们要在维也纳定做一条正装裤子,你只有两条。” “谢谢,爸爸!”他们继续埋头于各自的读物。 离维也纳还有不到一刻钟车程的时候,父亲收起公文,儿子立刻把报纸放在一边。地方官看着车窗的玻璃,而后又转过头朝儿子看了几秒钟。他突然说:“你认识斯拉曼卫队长吧!” 这个名字砰的一声敲响了他的记忆,这是对过去时光的一种呼喊。他眼前立即浮现出那条通往宪兵指挥部的道路,低矮的房间,印花连衣裙,宽大而舒适的床;他好像又嗅到了草地的芬芳,也嗅到了斯拉曼太太身上的木樨草香水味。他认真地听着。 “他妻子不在了,非常可怜!”地方官继续说道,“太可怜了,是死于难产。你应该去看看他。” 车厢里突然闷热得难受。卡尔·约瑟夫松开衣领。他绞尽脑汁,想说一句得体的话,但终未开口。他多么希望像个傻孩子一样痛快地哭一场,但喉咙哽住了。嘴唇又干又裂,好像几天都没喝水似的。 他感受到父亲向他投过来的目光,于是赶忙朝窗外看去。维也纳就要到了,而他的痛苦在不断地加剧。他想走到车厢的过道去,以减缓这种令人窒息的痛苦,但他同时意识到无法躲避老人的目光,也无法摆脱这个不幸的消息。他强打精神,说:“我一定去看他!” “你好像不适应坐火车。” 父亲关切地说道。 “是的,爸爸!” 带着一种难以名状、难以理解的痛苦,卡尔·约瑟夫驱车去了旅馆。这种痛苦好似一条毒蛇一样正在吞噬着他。他吃力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爸爸!”然后便锁上房门打开行李箱,取出书包,里面放着几封斯拉曼太太的来信。这些信还完好无损地装在信封里,信封上的地址是:霍恩奈斯-摩拉维亚,邮局候领。如天空般湛蓝的信纸还散发着几缕木樨草香水的气味,秀丽的黑字母好似一排整齐的燕子在秩序井然地飞翔。啊,这是死去的斯拉曼太太用那双纤细的手写给他的信啊!对于卡尔·约瑟夫来说,它们似乎是预告她突然死亡的信差,是来自天堂的预期问候。 最后那封信他还没来得及回。体检、谈话、告别、宴会、任命、新军衔和新制服,这一切在蓝色信笺上飞舞的那些娟秀的黑字面前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的皮肤上还留存着那个死去的女人用双手抚爱过的印痕,他温暖的手心还能感受到她胸脯上的丝丝凉意。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做爱后那既疲倦又满足的面容:张开的红嘴唇,洁白的牙齿,娇慵无力的手臂,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恰似一个个琴键弹奏出对性爱的渴求。而此刻蛆虫正在她的胸脯和大腿上肆意地爬着,腐烂也在一点点毁掉她姣好的面容。这种毁灭的景象越是清晰,他的痛苦越是强烈,这种痛苦已经从维也纳飞越到斯拉曼太太所在的区域。她永远地从那儿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少尉这么想,我要把她忘掉。她的话是多么温存悦耳,她是一个母亲,她爱我,可是她死了!很明显,他要为她的死负责任,她—— 一个已经死去的肉体——就这样横卧在他生命的门槛上。 这是卡尔·约瑟夫第一次接触到死亡。他对母亲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除了坟墓、花圈和两张照片以外,他对母亲一无所知。而现在,死亡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摧毁了他纯真的快乐,烤焦了他无邪的青春,把他推向无边的痛苦之中。等待他的是无尽的哀伤,但他已做好准备要像男子汉一样坚强地承受无法逃脱的命运。 卡尔·约瑟夫把信件扎好,锁上箱子,穿过走廊,敲了敲父亲的房门,走了进去。他听到老人好似从一块玻璃后面传出来的声音:“看来你心肠很软啊!”地方官正对着镜子,忙着打领带。他要到总督府、警察总局和最高地方法院办事。“你陪我一起去吧!”他说。 他们坐的是橡胶轮双驾马车。卡尔·约瑟夫觉得这些街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热闹喜庆。夏日午后金色的阳光普照房屋、树木、有轨电车、行人、警察、绿色长凳、纪念碑和公园,马蹄踏在石子路面上发出一阵阵嗒嗒声,年轻女子好似明媚的亮光一闪而过。士兵们举手敬礼,商店橱窗闪闪发亮,和煦的夏风正吹拂着这座大都市。 这幅美丽的夏景在无精打采的卡尔·约瑟夫眼中荡不起一丝涟漪,父亲的那句话一直在耳边萦绕。老人对此似无察觉,正饶有兴致地给他介绍这里发生的巨大变化:迁走的烟草店、新设的电话亭、延伸的公共汽车线路和新增的停车站。现在的城市面貌与他那个时代大不相同。无论是已经消失的,还是保留下来的,他对它们有着深深的眷恋。 他以异常温情的语气,历数着昔日岁月的珍宝,用一只干枯的手一一指着那些留下他美好青春记忆的地方。卡尔·约瑟夫则保持缄默。他的青春才刚刚逝去,他的爱情也已经死亡,可是他的心门再一次被父亲忧伤的怀旧情绪给打开了。 他—— 一个地方官,一个特罗塔,一位传奇的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后裔—— 那坚硬的身体里一定藏着一个十分神秘又非常亲密的人。老人的评语越来越热烈,惊呼越来越频繁,而儿子由习惯养成的顺应声越来越稀少,越来越低沉。 “是的,爸爸!”这句既干巴巴又不失分寸的附和语,多年以来已经在卡尔·约瑟夫的舌尖上练得十分自如,但现在听上去显得既亲切又自信。他的父亲似乎变年轻了,而他却变老了。 他们在地方机关大楼前面下了马车。地方官要进去寻访他的旧日同僚——他的青春见证人。布兰德尔当上了高级警司,司梅卡尔当上了部门首脑,蒙特希茨当上了上校,哈塞尔鲁内当上了公使馆参赞。父子俩逛了一些商店。他们在图赫鲁本街瑞特梅尔商店定制了一双半高筒皮靴,这种靴子色泽不光亮,是山羊皮制的,用于宫廷舞会和官方接见。而后去了维登街,在宫廷及军官缝纫师埃特林格那里定制了一条正装裤子。特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地方官还在宫廷珠宝商沙弗兰斯基那里选购了一支银鼻烟盒,它坚固耐用,背面有凹槽,是一件奢侈品,他让人在上面雕刻了一句:“一生平安。你的父亲。” 他们在人民公园前下了马车,准备喝咖啡。平台上的圆桌在深绿的树荫下光洁发亮,台布上放着蓝色的咖啡杯。音乐一停,就能听见鸟儿欢快的歌声。地方官抬起头,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 他开口说:“我曾在这儿认识过一个姑娘。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他默默地算着,似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卡尔·约瑟夫觉得坐在他身边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位远古的祖先。 “她叫米齐·施拉格尔。”老人说。他在浓密的栗子树冠下寻觅施拉格尔小姐的身影,仿佛她是树上歌唱的小鸟。 “她还活着吗?”卡尔·约瑟夫很有礼貌地问道,似乎是要为父亲失去的岁月寻找一个寄托。 “但愿她还活着!在我那个年代,你要知道,人们不兴多愁善感。我告别了那个姑娘,也告别了许多朋友……” 他突然停了下来。一个陌生人站到他们的桌旁。这个人戴着一顶软毡帽,打着很松的领带,穿着一件宽大的旧灰色西装,浓密的长发一直披到后颈上,满是灰尘的宽脸上胡子拉碴,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十有八九是个画家,一副极具夸张色彩的艺术家的典型形象,显得很不真实,好像是从旧画报上走出来的人物。这个陌生人把皮包往桌上一放,看样子是想兜售他的画作,但态度有些傲慢,是贫穷和理想使他游离在现实与超然之间。 “啊,是莫泽吗?”冯·特罗塔老爷说。 画家慢慢撑开那沉重的眼睑,露出明亮的大眼睛,盯了地方官几秒钟,然后伸出一只手说:“特罗塔!” 他随即装模作样地将皮包一摔,摔得桌上的酒杯叮当响,连着大叫三声:“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他得意扬扬地瞟向邻桌,似乎在期待人们的喝彩。他坐下来,摘下软毡帽,扔到椅子附近的沙堆上,而后一边说“都是一些脏东西”,一边抬起肘把皮包从桌子上推开。接着凑到少尉跟前,皱皱眉,又将身子靠回去,说:“这位,地方官大人,想必是令公子吧?” “这位是我年轻时的朋友,莫泽教授!”地方官介绍说。 “该死的,真想不到是您啊,地方官大人!”莫泽重复道。这时,他抓住一个侍应生的燕尾服,站起来,很神秘地耳语了一声叫他拿酒来,又坐下去,眼睛盯着侍应生送酒来的方向。终于,侍应生给他端来了半杯斯里洛维茨清酒。他把酒杯凑到鼻子前晃了几下,手臂猛一使劲,好像准备要一口吞下这半杯酒似的。实际上他只呷了一小口酒,而后伸出舌尖把沾在唇上的酒舔掉。 “你来这儿都已经两个星期了,居然没来看我!”他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严厉架势开口说道。 “亲爱的莫泽先生,”冯·特罗塔老爷说,“我是昨天来的,明天就要回去了。” 画家盯着地方官的脸看了很久,然后又举起杯子,像喝水似的咕咚咕咚地把酒喝完了。他想把杯子放回去,但怎么也不能把杯子放进杯碟中,不得不叫卡尔·特罗塔从他手里拿过去把杯子放好。 “谢谢!”画家说。他伸出食指指着少尉说:“跟索尔费里诺英雄简直太像了!只是文静了些,鼻梁没那么高,嘴唇也薄一些!不过,日后可能会有变化……” “莫泽教授为你祖父画过肖像!”冯·特罗塔老爷解释说。 卡尔·约瑟夫看看父亲,又看看画家,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书房天花板下那幅模糊的肖像画。他祖父和这位教授的关系简直不可思议,父亲与莫泽的亲近使他感到愕然。这个陌生人把脏兮兮的大手亲密地放在地方官的条纹裤子上,父亲将大腿缓缓地往后移,以防裤子被弄脏。老人家像往常一样端坐在这里,把身子往后微微一靠,以躲避朝他胸前和面部袭来的酒味。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他只是笑笑,听之任之。 “你该好好打扮打扮,”画家说,“你怎么弄得这么寒碜!令尊大人可不是这个模样。” 地方官捋捋自己的连鬓胡子,笑笑不语。 “是的,老特罗塔多了不起啊!”画家又开口说。 “结账!”地方官突然低声说,“请你原谅,莫泽,我们有个约会。” 画家坐着没动。父子俩走了。 地方官挽起儿子的手臂。卡尔·约瑟夫从来没有想到父亲的手臂是这么干瘦。父亲的一只戴着深灰色羔羊皮手套的手正微微蜷缩着,亲切地放在他蓝色制服的袖子上。这只干瘪的手经常被硬邦邦的袖口擦得沙沙响;这只愤怒的手只要随便翻翻文件,就能给人以劝解和警告;这只果断的手只要把抽屉往里一推,把钥匙一转,人们就会以为抽屉永远地被锁上了。如果有什么事不合它主人的意,这只不耐烦的手就会在桌子边上击鼓似的敲打个不停;如果屋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这只生气的手就会去敲打窗玻璃;如果有人把东西忘在家里,这只手就会伸出干瘦的食指;这只冷峻的手会握成拳头,但这只拳头从来都没有伸向其他人;这只轻柔的手会碰碰前额,小心地摘下夹鼻眼镜,再轻轻地握住酒杯;这只悠闲的手会打开烟盒,把弗吉尼亚黑雪茄准确地送到嘴边。这就是父亲的左手,他早已熟悉的左手。可是他仿佛直到现在才认识这只手,一只父辈的手啊!卡尔·约瑟夫真想把这只手紧紧地贴在胸前。 “你看,这个莫泽!”地方官刚一开口却又沉默了,似乎是在寻思一句恰当的评语。最后他说:“他本来可以很有出息的!” “是的,爸爸!” “他给你祖父画肖像时才十六岁。我们俩是同龄人!他是我在学校唯一要好的朋友!后来他去画院工作了。是酒害了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地方官停了一会儿,过了几分钟他才说,“在我今天所见的人当中,他算得上是我的朋友!” “是,——父亲!” 这是约瑟夫第一次喊出“父亲”这个词。“是的,爸爸!”他又迅速地改了口。 天黑了,夜幕笼罩着大街。 “你冷吗,爸爸?” “一点儿都不冷!” 地方官加快了步伐。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旅馆附近。 “地方官大人!”他们身后突然有人喊道,显然是画家莫泽跟在他们身后。他们转过身,看见他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帽子,低着头,态度十分谦恭。 “请大人原谅!”他说,“我的烟匣子空了,你们走了我才发现的。”他把一只开着的空铁皮烟匣子给他们看。 地方官取出他的雪茄盒。 “我不抽雪茄。”画家说。 卡尔·约瑟夫递给他一个香烟盒。莫泽尴尬地把皮包放在脚前的人行路上,把自己的烟盒装满,并请卡尔·约瑟夫给他点支烟。他用两只手遮着蓝色的火焰。这两只手红红的,黏糊糊的,与其腕关节相比显然太大了些。两只手微微地颤抖着,令人想起那些毫无意义的工具。他的指甲好似刚刚在泥土、粪堆、颜料和烟油里倒腾过的小黑铲一样。 “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去拿皮包,再站起来时面颊上挂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永远不能再相见了!”他抽噎着说。 “我到房间去一下。”卡尔·约瑟夫说。说完,他三步并成两步奔上楼去,进了房间,探身窗外,焦急地注视着他的父亲。看到老人在掏皮夹子,莫泽立即用那只可怕的手使劲地抓住老人的肩,并大声喊道:“好吧,弗兰茨,像往常一样,坐在第三排!” 卡尔·约瑟夫又赶忙奔下楼去,他仿佛觉得父亲需要他的保护。教授一边敬礼一边往后退,向地方官作了最后一次问候,昂着头走了。他像一个夜游神似的熟练地越过快车道,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又转过身来,挥了挥手,然后拐进了一个小巷。而后,他又走了出来,大声喊道:“请等一等!”喊声划破了寂静的街道。 他敏捷地跳过快车道,神态自若地来到旅馆前面,看上去似是初来乍到,完全不像是几分钟前才跟他们告别离去的样子。他好像是才见到年轻时的好友似的对特罗塔父子俩抱怨道:“这样的重逢多么令人心酸啊!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并肩坐在第三排凳子上的情景吗?你的希腊语很差,你总是要抄我的作业。假若你是诚实的,那你就当着你儿子面说吧!我不是都给你抄了吗?”他转身对卡尔·约瑟夫说:“令尊大人当年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可他是个胆小鬼,他直到很晚才去妓院找妓女玩,是我一直给他打气,他才敢去的。坦白呀,特罗塔!说实话呀,是我带你去的吧!” 地方官只是笑笑,不开口。画家莫泽摆出一副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架势。他把皮包往人行道上一放,摘下帽子,向前伸出一只脚,唠叨起来:“我第一次见你家老爷子是在暑假,你可记得……” 他突然停了下来,两只手连忙去摸口袋,前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我的钱包不见了!”他一边喊一边抖,身子也晃了起来,“我的钱丢了!” 这时,门房先生从旅馆大门里走出来。他挥了挥镶着金边的便帽,向地方官和少尉请安,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他怒视着画家似乎是要制止他的大喊大叫,制止他在旅馆前面侮辱客人。地方官把手伸进胸前口袋,画家默不作声。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父亲问儿子。 少尉说:“我陪教授走走。再见,爸爸!” 地方官摘下绸帽,走进旅馆。少尉递给莫泽教授一张钞票,便跟着父亲走了。画家莫泽提起皮包,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去了。 夜幕早已笼罩着大街小巷,旅馆大厅也是黑漆漆的。地方官坐在一张皮革座椅上,手里拿着房间钥匙,身旁放着大礼帽和手杖,黑乎乎的一堆。儿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他前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是要报告莫泽的事情已经解决。大厅里的灯还没有点亮,从寂静的黑暗中传来老人的声音:“我们明天坐下午两点十五分的火车回去。” “是,爸爸!” “我在听音乐时,突然想起你还得去拜访军乐队长内希瓦尔,当然还得先去探望一下斯拉曼卫队长。你在维也纳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要派人去取裤子和鼻烟盒。” “还有呢?” “没有了,爸爸!” “明天上午你还得去拜访你舅舅,看来你把这事儿忘了。你多久去他那里一次?” “一年两次,爸爸!” “好吧!代我向他问好!顺便跟他说一声抱歉!他现在什么样子了,我可怜的斯特兰斯基啊?” “我上次见他时,他看起来很好。” 地方官抓起他的银手杖,伸出手撑着银弯柄,这通常是他站立的姿势,而现在因为提到了斯特兰斯基的名字,即使坐着也要撑着手杖。 “我还是十九年前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少尉,迷恋上了科佩尔曼小姐,真是无可救药!他偏偏爱上一个姓科佩尔曼的,简直荒唐至极。”他把科佩尔曼这几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他们当然攒不够结婚的钱,你母亲说服我拿出了一半的费用。” “他离开部队了吗?” “是的,他离开了部队,去了北方铁路局。他现在是什么职务?我想是个铁路官员吧,是吗?” “是的,爸爸!” “那我猜对了。他没有让儿子当药剂师吧?” “是的,爸爸,亚历山大还在读高中。” “我还听说他腿有点儿跛,对吗?” “他有一条腿短一些。” “哦,就是嘛!”老人满意地结束了父子俩的这段对话,仿佛早在十九年前就已经预见到亚历山大会跛腿。 他站起身,大厅里所有的灯一下子全亮了,显出他脸上苍白的神色。 “我去取些钱!”他说着就向楼梯走出去。 “我去取,爸爸!”卡尔·约瑟夫说。 “谢谢!”地方官说。 吃糕点时,地方官说:“我建议你到巴卡斯大厅去看看!好像是最近发生的事,你在那里也许会碰到斯梅卡尔。” 第二天上午从十一点到十二点,卡尔·约瑟夫去舅舅斯特兰斯基家拜访。舅舅还在铁路局办公室没有下班,他的妻子——娘家姓科佩尔曼——请卡尔·约瑟夫代她向地方官问好。 卡尔·约瑟夫经过环形大道慢慢地走回旅馆。他拐进图赫劳本大街k,叫人把裤子送到旅馆去,又去取了鼻烟盒,鼻烟盒冰冰凉凉的,放在薄薄的上衣口袋里,连皮肤都是凉飕飕的。他想到要去卫队长家吊唁的事,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要进屋。真诚的哀悼,斯拉曼先生!他准备这样说,而且就站在屋前的平台上说。在那里可以听见在蔚蓝天空下飞翔的云雀的欢歌声,可以听见蟋蟀的鸣叫声,可以嗅到干草的气味,可以嗅到宪兵卫队指挥部小花园里合欢树花蕾的芳香。可斯拉曼太太去世了。那个洗礼证上名叫凯蒂·凯塔琳娜·路易丝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 他们乘火车回家。地方官放下公文包,把头靠在车厢窗户边上那块红丝绒软垫之间,闭目养神。 卡尔·约瑟夫第一次看到地方官仰着头,刮须时扑过粉的下颚上有细小的凹纹,连鬓胡子有条不紊地叉开来,像两片宽宽的、小小的黑翅,已经冒出了一些银丝,连同两鬓上的白发,证明岁月不饶人。有朝一日他也会死去!卡尔·约瑟夫这样想,他会死去,会被埋葬,而我将活着。 整个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父亲的面容在浅睡中显得那么平静,埋在红色软垫中的头在轻轻地晃动,黑连鬓胡子下方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长的线。竖领整洁的折角之间,光秃秃的喉结微微隆起在消瘦的脖子上。在紧闭的眼睑之上,细密的皱纹在不停地轻轻收缩,紫红色的阔领带很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两只手在睡眠中交叉着越过胸前,塞进腋窝里。父亲安详地睡着了!他那严厉的神情也安详地睡着了,就睡在鼻子和前额之间那安静而垂直的皱褶里,如同风暴隐藏在群山之间的沟壑中。对这些皱皱褶褶,卡尔·约瑟夫感到熟悉而亲切。书房里那幅肖像画对祖父的面容上的这些皱褶进行了刻意的修饰,这是特罗塔家族愤怒的标志,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局部特征。 父亲睁开了眼:“还有多长时间?” “两个小时,爸爸!” 下起雨来了。今天是星期三,他定于星期四下午去斯拉曼家吊唁。 星期四上午还在下雨。 午餐过后一刻钟,他们还是坐在书房里喝咖啡。 卡尔·约瑟夫说:“我要到斯拉曼家去了,爸爸!” “可惜只剩下他孤独一个人了!”地方官回答说,“你最好四点钟去看他。” 此刻,他们听见教堂的钟敲了两下,地方官举起食指,指着窗外钟响的方向。 卡尔·约瑟夫一脸绯红。他觉得他的父亲、雨、钟、人、时光以及大自然本身全都阻挡在他去斯拉曼家的路上。 过去斯拉曼太太还活着的那些下午时光里,他也像现在这样焦躁不安地倾听着教堂的敲钟声。不过,那是为了避免在她家碰到卫队长。那些个下午好像被埋葬了几十年,是死神埋葬了它们,让它们失去了生机。死神就横亘在往昔和今朝之间,把它全部永恒的黑暗塞进过去和现在之间。 然而,时钟仍然敲响,而他们依然坐在书房喝咖啡,和那时完全一样。 “下雨了,”父亲说,仿佛他这时才发觉在下雨,“你要不要坐马车去?” “我喜欢在雨中步行,爸爸!” 他心中是想说,我希望路很长、很长。当她活着时,那时也许我应该坐马车去。 房间里很安静,雨点啪啪地敲打着窗户。地方官站了起来:“我得到那边去!”他指的是到机关去。 “等会儿见吧!”他轻轻地关上门。 卡尔·约瑟夫觉得父亲似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一刻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现在是两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他走到过道里,取了大衣,按规定把背后的折缝整理了很久,再沿着口袋的细缝把剑柄拉了拉,最后对着镜子机械地戴上军帽,出门而去。 [book_title]第四章 穿过敞开的铁路栅门,走过死气沉沉的税务局黄色大楼,这是他往日走惯的那条路。这条路上看得见孤零零的宪兵卫队指挥部。他继续往前走。小小的公墓用木栅栏围着,就在指挥部后面,再走十分钟就到了。 到了,少尉按下了湿漉漉的铁门把手,走了进去。绵绵细雨似乎更密地向死者飘洒过去。一只不知名的鸟正在孤独地哀鸣,它藏在哪儿呢?该不会在坟墓里哀鸣吧?他推开守墓人的门,看见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在削土豆皮。她把削下的皮连同削好的土豆一起倒进桶里,站起来。 “我想看看斯拉曼太太的墓!” “倒数第二排,顺数第十四排,七号墓!”老太太不假思索地说,好像她早就已经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似的。 这是座新坟:一个小小的土丘,一个临时性的木头十字架和一个被雨水淋湿的绢纸紫罗兰花圈——就像人们在糖果店所看到的那种紫罗兰。 “凯塔琳娜·路易丝·斯拉曼出生了,去世了。”她就躺在地下,肥胖的蛆虫正爬在她那洁白浑圆的乳房上肆意地啃噬。少尉闭上眼睛,摘下军帽,多情的雨水沿着头发密集地往下流淌。他没有去看坟墓,就在这土丘下面,正在溃烂的躯体与斯拉曼太太毫不相干;她是死了,死亡意味着即使他站在她墓前也触摸不到她了。此刻,他更愿意去思念那记忆中的身躯而不是土丘下那冰冷的尸体。 卡尔·约瑟夫戴上军帽,掏出表,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离开了墓地。 他来到宪兵队指挥部,按了按门铃,没人来开门,卫队长还没有回家。雨水从遮在阳台上茂密的葡萄架上哗哗往下淌。卡尔·约瑟夫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点燃了一支香烟,随即扔掉。他觉得自己像个哨兵。每当他的目光触及右面那扇窗户时——凯塔琳娜生前总是从那里往外看——就立刻掉过头,看看表,再去按一下门铃,他就这样等着。 教堂的钟楼上传来了四下若有若无的钟声。这时卫队长出现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他就机械地敬了个礼,仿佛那不是为了表示敬意,而是慑于一个宪兵的威胁才不得已而为之。 卡尔·约瑟夫惊呼道,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大:“您好,斯拉曼先生!”他把一只手伸过去,急匆匆地向对方问好;如临大敌而又急不可耐地看着卫队长那笨拙的准备动作,看着他全神贯注地、费力地脱下湿透的棉手套,看着他低垂的目光。那只裸露的手终于伸开湿漉漉的五指,轻轻地放到少尉手里。 “感谢您的垂临,男爵先生!”卫队长说,听口气好像不是在欢迎少尉的到来而是在送别少尉。 卫队长取出钥匙,开了门。突然刮来一阵风,大颗大颗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抽打着阳台。少尉仿佛是被这阵风和雨推进门去的。过道里十分昏暗,似乎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悄无声息。 卫队长打开了厨房的门,死者生前的丝丝印迹还历历在目。 “请把大衣脱下!”斯拉曼说。他自己却还穿着大衣,系着皮腰带。 真诚的哀悼!少尉暗自思忖着,我最好赶紧把这句话说出来,然后就离开。但是斯拉曼已经张开双臂,去帮少尉脱大衣。出于礼貌,卡尔·约瑟夫没有拒绝卫队长的好意。斯拉曼的一只手在少尉后颈头发披过衣领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这儿恰恰是斯拉曼太太用两只手勾惯的地方,那是爱情锁链温柔的搭扣。 什么时候,确切地说,在什么样的时刻我可以表达哀思呢?是一进到客厅就说,还是坐下来之后再说,那时还得重新站起来吗?看样子,在说出那句笨拙的话之前是不能说一个字的。那句话好似一直含在嘴里,一直在舌头上纠缠,淡而无味,毫无用处又令人生厌。 卫队长按了按门把手,客厅的门锁着。 他说了一声:“对不起!”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他伸手去摸已经脱下的大衣的口袋——好像大衣已经脱下很久似的——有一串钥匙在响。 斯拉曼太太生前从来不锁这道门。这么说她真的不在了!少尉突然想到她已经不在了,好像并不是因为她不在了他才来这里的。在这之前他一直有一个潜意识,就是希望她可能还在,而且还在她的卧房等他。现在已经很肯定了,她不在了!她确确实实躺在外面他刚才见过的坟墓里。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有两扇窗户,其中一扇挂了窗帘,外面阴沉沉灰蒙蒙的光线则从另一扇窗户透了进来。 “请进!”卫队长又开口说道。他就站在少尉身后。 “谢谢!”卡尔·约瑟夫说。 他进了门,朝那张圆桌走去,他十分熟悉罩在圆桌上那块台布的条纹图案——中间有一个锯齿状的褐色小污点——和卷曲花纹。客厅里还有一个带玻璃门的餐具柜,里面放着镍银高脚酒杯,小瓷人,一个猪形的储钱罐,猪背上有一个投放零钱的缝口。 “请坐!”卫队长嗫嚅着。他站在一张椅子后面,双手握着椅背,好似在握着一块盾牌。 卡尔·约瑟夫在四年前见到过他。那时他还是一名现役军人,头戴一顶黑头盔,上面有鲜艳的羽毛装饰,胸前斜挂着绶带,全副武装地站在地方官公署前等人。卫队长斯拉曼,这就是他的军衔和名字。军帽上的羽饰和那金黄色的连鬓胡子都是属于他的标志。此刻的卫队长头上没有军帽,身上没佩军刀,也没有斜挂绶带,你只能看到在椅背上方微微隆起的腹部,条纹制服上有块油迹在闪光。这已不是当年的卫队长斯拉曼,而是斯拉曼先生,现职宪兵队卫队长;从前是斯拉曼太太的丈夫,现在成了鳏夫和这所房子的主人。金黄的短发,中分发型,看上去像下巴上顶着两排板刷。由于长期戴军帽的缘故,鬓角被压出一道道淡红色的印纹。没有军帽,没有头盔,他的脑袋变得光秃秃的。由于没有了帽檐阴影的遮挡,他的脸呈好看的椭圆形,脸颊、鼻子、胡须长得很匀称。一双蓝色的小眼睛里透着执拗和诚实的目光。等到卡尔·约瑟夫坐下后,他才挪过一张椅子坐下,拿出了鼻烟盒,把它放在自己和少尉中间的那张圆桌中央。鼻烟盒有一个斑驳的搪瓷盖子。 “想来一支吗?”卫队长说。 到了表示哀悼的时候了,卡尔·约瑟夫想。他站起身来说:“向你致以诚挚的哀悼,斯拉曼先生!” 卫队长坐在那里,两只手搁在面前的桌子边上,只是勉强地笑了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当卡尔·约瑟夫又要落座时,他匆忙起身,把手从桌子边上撤回来,放在裤腿上,微微地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瞧着卡尔·约瑟夫,仿佛是想问他有什么事。 他们又都坐了下来。一阵难堪的沉默。 “斯拉曼太太是个很好的女人,愿她的灵魂得以安息!”少尉说。 卫队长用手摸了摸小胡子,手指间夹住了一小绺胡子,说:“她是个美丽的女人,男爵先生认识她,对吧?” “我认识您太太。她怎么去世的?” “才两天的时间,我们没有及时去请医生,否则她也不会死。那天夜里我在值勤,等我回到家时,她已经死了。临终时,是那边税务局局长的太太守在她身边的。”他接着又说,“喝杯草莓汁,好吗?” “好的,谢谢!”卡尔·约瑟夫用响亮的声音说,仿佛草莓汁能够缓解令人难堪的气氛。 卫队长站起身来向餐具柜走去。少尉注视着卫队长,心里清楚那里并没有草莓汁,而是在厨房那个白色的柜子里,就放在玻璃杯子后面。斯拉曼太太总是到那里去取草莓汁。只见卫队长将紧身衣袖里又短又粗的两只手臂伸到柜子的顶层去抓瓶子,却又两手空空地垂了下来,踮起的脚跟也落了地。斯拉曼像是做了一次无用功,回来时,眼睛里掠过失望,他简单地说了声:“请原谅,什么也没找到!” “没关系,斯拉曼先生!”少尉安慰他说。 可是卫队长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又好像要去执行一道由上级发布的刻不容缓的重要命令,走出了这个房间。厨房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瓶子,他从餐具柜里取出磨砂的杯子,把一个装了水的宽颈玻璃瓶放在桌子上,接着从那个深绿色的瓶子里倒出一种色若红宝石的黏稠汁液,说道:“请吧,男爵先生!” 少尉把玻璃瓶的水倒进草莓汁中,谁也没说话。玻璃瓶的弓形瓶口流出一摊清水,淅淅沥沥洒了一些在外面,似乎是在回应室外淅淅沥沥的雨水。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个不停。此刻,被雨水笼罩的这所孤独的房子里坐着两个更为孤独的人。两个孤独的人此时同时举起杯子。少尉品着又甜又黏的液汁,斯拉曼则一饮而尽。他觉得口渴,在这个阴凉的下午居然会口渴,简直不可思议。 “加入了第十重骑兵团?”斯拉曼问道。 “是的,我还不熟悉这个团。” “我认识那个团的一个军需中士,叫泽诺威尔。他和我曾一起在步兵团服役过,后来被调走了。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小伙子,很有文化,前途无量。我们这号人永远只能原地踏步,在宪兵队是没什么出息的。” 雨下得更大,风也刮得更猛,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窗户。 卡尔·约瑟夫说:“我们这种职业本来就很艰难,我是指在军队!” 卫队长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仿佛他对自己和少尉所从事的这个很艰难的职业感到很高兴似的。他本意并不想笑得那么响亮,这可以从他的口形看出来,它张得很夸张,而且时间比笑声持续得更长。单单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卫队长此刻已经不那么严肃了。难道他真的为自己和少尉所从事的这个艰难的职业感到高兴吗? “男爵先生,”他开口说,“谢谢您出于一片好心谈到‘我们’的职业!也请您不要见怪,我说的‘我们’并不包括您,我们这号人真的只能另当别论。” 卡尔·约瑟夫一时无言以对。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卫队长对他,也许对宪兵队乃至整个军队的现状怀有一种憎恨的情绪。一个军官该如何应对这种愤世嫉俗的情绪呢?这一点军校的教官从没教过他。 尽管如此,卡尔·约瑟夫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笑的时候像有一把铁夹子把双唇夹得紧紧的,看上去像是为卫队长转瞬即逝的愉快表情而感到惋惜。草莓汁刚刚在舌头上还是甜丝丝的,可它的余味却是苦涩的。多么想喝一口白兰地啊!浅红色的客厅今天比往常显得矮小,也许是被雨挤压的。 桌子上放着那本熟悉的照相簿,相簿上的黄铜支架坚硬而光亮。里面所有的照片他都看过。卫队长斯拉曼说:“我给你打开看看吧!”说着打开相簿,把它举到少尉面前。 照片上的卫队长穿着便服,作为新郎站在新娘的旁边。“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个下士!”声音里带着一丝怨气,似乎是想说其实他早就应该被提拔到更高的军阶职位上。斯拉曼太太坐在他身旁,穿着一件夏款浅色紧身细腰连衣裙,犹如一件薄薄的铠甲,一顶宽檐的大白帽斜戴在头上。 这是什么?卡尔·约瑟夫从来没见过这张照片吗?为什么他觉得这张照片这么新?这么旧?这么陌生?或者说这么荒诞可笑?是的,他笑了,仿佛他端详的是一张年代久远的滑稽照片,仿佛斯拉曼太太从来没有和自己相爱过、亲热过,仿佛她不是几个月前死去的,而是好几年前就去世了。 “她长得真美!谁见了都会这样说的!”卡尔·约瑟夫说。他这样说是出于一种诚恳的赞扬而不是先前那种尴尬的恭维。不管怎样,前来吊唁,总得在鳏夫面前说几句赞扬死者的话。 他立刻觉得自己已经从死者那里获得了解脱,仿佛一切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过去的一切都是一种幻觉!喝完了一杯草莓汁,他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斯拉曼先生!”没等对方回话,他就已经转过身子。卫队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看见他走进了过道,披上大衣,慢悠悠地戴上左手套。他居然还从容不迫地说了些诸如“好吧,再见,斯拉曼先生!”之类的话。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点生疏的傲慢语气,他对此感到极为满意。 斯拉曼站在那里,眼睛低垂着,一双手茫然无措,就好像手里握着的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一下子就丢掉了,永远地丢掉了。 他们相互握手告别。 斯拉曼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那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少尉先生!”他终究还是这么说了。不,也许这不是他的本意。而卡尔·约瑟夫早就忘记了斯拉曼的面容,他只看到衣领上金黄色的镶边和宪兵上衣黑袖口上那三颗金星。 “再见了,卫队长!” 雨,还在下,细细地下,密密地下,不知疲倦地下,不时刮来一阵热风。看上去似乎到了夜晚,而事实上还没到傍晚时分。灰蒙蒙的雨使天色变得阴暗。卡尔·约瑟夫自从穿上军装以来,是的,自从他学会思考以来,第一次感到需要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他甚至还把两只手举起来停留了片刻,当他想起自己穿的是军服时,又把手放下去,一瞬间他仿佛忘了自己的军人身份。他步子缓慢,脚踩在前面院子里潮湿的沙砾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喜欢这样缓慢地步行,没必要那么匆忙。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只是一场梦而已!现在几点了?怀表放在裤子的一个小口袋里。放得太深,没有必要解开大衣。不久之后,钟楼上的钟终究是要敲响的。 他打开院子的栅门,走到大路上。 “男爵先生!”卫队长突然从身后喊道。简直不可思议,他居然一直默默跟在他后面。是的,卡尔·约瑟夫吃了一惊。他停住了脚步,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转过身去。也许一支手枪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后脑勺,正对着大衣后面的折缝之间。多么可怕而幼稚的念头啊!又要重新再来一遍吗? “嗯?”他说着,仍然是那种傲慢而漫不经心的语气,没完没了的告别让他感到心烦。他转过身。 卫队长站在雨中,没有穿大衣,也没戴帽子,发际两边板刷似的头发湿淋淋的,大滴大滴的水珠顺着光滑的前额淌下去。他拿着一个用细银带捆了个十字形的蓝色小包裹。 “这个给您,男爵先生!”他一边说一边垂下眼睑,“请原谅,是地方官大人吩咐的。当时我立即给大人送了过去,他草草看了一遍后叫我把它亲手交给您!” 沉默片刻,只有雨水滴答地落在浅蓝色的小包裹上,把它染成了一片深色。不能再等了,这个小包裹!卡尔·约瑟夫接过来,满脸通红地把它放进大衣口袋里。他一度想摘下手套去接,思索了片刻,还是向卫队长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说了声“衷心感谢”,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感觉到了口袋里的信件。突然,一股无名的燥热从口袋里蹿出,沿着他的手和手臂往上蹿,一直蹿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变得更红了。他觉得应该把领口解开,就像先前觉得应该把领子竖起来一样。嘴里又泛起草莓水的苦涩味。卡尔·约瑟夫把小包从口袋里掏出来。是的,毫无疑问,这是他的信件。 夜晚终于降临了,雨也停了。世界一定会发生一些改变的,夕阳也许会送来最后一束光亮,雨后的草地散发着熟悉的芬芳。一只无名的鸟儿正在孤独地哀鸣,这哀鸣声像是从遥远的陌生国度传来的。 钟敲了五下,就是说才过去一个小时——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是应该走快点儿还是走慢点儿?时间的脚步令人难以捉摸,刚刚过去的一小时度时如年。还没走几步,钟又响了,是五点过一刻。卡尔·约瑟夫开始加快步伐。他越过铁轨。小城的第一批房屋依稀可见。他经过一家咖啡馆,它是这座小城里唯一装有现代化转门的饮食店。进去喝一杯白兰地也许不错,站着喝,喝完就走。卡尔·约瑟夫走了进去。 “快,来一杯白兰地。”他站在柜台旁边说。他仍然戴着军帽,穿着大衣,有几个客人站了起来。可以听到弹子球和棋子啪嗒的响声,驻军部队的军官们坐在壁龛的阴影里。卡尔·约瑟夫看不见他们,也没有向他们打招呼。此刻有什么比白兰地更要紧的呢?他面如死灰。淡黄色头发的女收款员在那高高的座位上朝他亲切地笑了笑,用一只手好心地把一块方糖放进他的酒杯里。 卡尔·约瑟夫一饮而尽,立即又要第二杯。他只看见女收款员脸上不时闪出淡黄色的光和嘴角间露出的两颗金牙。他觉得自己在触犯禁忌,可是为什么喝两杯白兰地就触犯了禁忌呢?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不是军校的学生了。为什么女收款员要露出那么怪异的笑容呢?为什么她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呢?为什么她那湛蓝色的眼睛、两道乌黑的眉毛那么令人生厌呢?他转过身去,朝大厅里看看,他父亲正坐在窗户边上的那个角落里。 是的,没错,正是地方官——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每天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他都会坐在这里看《外地新闻》和《地方新闻》报纸,抽一支弗吉尼亚雪茄。这全城的人都知道,三十年了,天天如此。此刻,地方官坐在那里,看着他的儿子,脸上似有笑意。卡尔·约瑟夫摘下军帽,朝父亲走去。冯·特罗塔老爷没有放下报纸,只是抬起头对儿子说:“你是从斯拉曼那儿来的吗?” “是的,爸爸!” “他把信还给你了?” “是的,爸爸!” “坐下吧!” “好的,爸爸!” 地方官终于放下手中的报纸,把肘撑在桌子上,转过身来对儿子说:“女收款员给了你一杯廉价的白兰地,而我总是喝轩尼诗酒l。” “我会记住的,爸爸!” “但我很少喝酒。” “是的,爸爸!” “你脸色看起来还很苍白,把大衣脱掉吧!克雷德尔少校坐在那边,他正朝我们这边瞧哩!” 卡尔·约瑟夫站起身,向少校鞠躬。 “斯拉曼为难你了吗?” “没有,他对我挺好!” “那就好!” 卡尔·约瑟夫脱了大衣。 “你把那些信放哪儿了?”地方官问道。 儿子把那个小包裹从大衣口袋里掏了出来。冯·特罗塔老爷抓起包裹,放在右手上掂了掂分量,而后又放下,说:“信不少嘛!” “是的,爸爸!” 大厅里很安静,可以听见弹子和棋子啪嗒啪嗒的响声,以及店外雨水的滴落声。 “准备后天到骑兵团报到!”地方官眼睛看着窗外说。 卡尔·约瑟夫突然感到父亲将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右手上,凉丝丝的,骨瘦如柴。 卡尔·约瑟夫低下头,眼睛看着桌面,红着脸说:“是,爸爸!” “结账!”地方官喊道,抽回了他那只手。 “请您告诉那位收款小姐,”他对侍者说,“我们只喝轩尼诗酒!” 他们径直穿过厅堂向门口走去,父亲在前,儿子在后。 他们经过湿漉漉的公园慢慢走回家,雨水还从树上轻轻地滴落。卫队长斯拉曼从地方官官邸的大门里走出来,头戴钢盔,手握钢枪,腋下夹着一本值勤簿。 “晚上好,亲爱的斯拉曼!”冯·特罗塔老爷说。 “有情况吗?嗯?” “一切正常!”卫队长回答道。 [book_title]第五章 军营位于城北,在一条宽阔而整洁的乡村大道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蓝色原野。一排排整齐的红瓦房后面,生活别开生面。皇家军队设立在斯拉夫省的这些营房似乎是哈布斯堡王朝的一种权力象征。 经过几个世纪的变迁,乡村古道变得越来越宽阔。现在就连它也被这些营房给堵住了,因而不得不让路,沿着营房绕了个大弯子。天气晴朗的时候,如果你站在小城的北端,也就是这条大道的一端,极目远眺,越往北去,房屋会越矮小,最后净是些乡村的小茅舍;你还可以远眺到气派的暗黄色拱形军营大门,它就像哈布斯堡王朝一块巨大的盾牌,与这座小城对峙。对于这座小城,它好像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又像是一种现实的保护,或者说两者兼而有之。团部就设在摩拉维亚,但它的士兵并不是捷克人而是乌克兰人和罗马尼亚人,这一点倒是出乎人们的想象。 每个星期第十重骑兵团都要在南部地区举行两次军事操练。操练时全团的人要骑着马在这个小城的马路上跑两趟。响亮的军号有规律地穿插在马蹄的嘚嘚声中。一匹匹战马炯炯有神、气宇轩昂。骑兵们穿的红裤子似乎是这个小城最亮丽的风景。每当他们骑着马经过时,路两旁的行人都驻足观望;店主们离开了店铺;咖啡馆悠闲的客人们离开了餐桌;城里的警察们离开了岗位;从乡村到城镇集市来卖新鲜蔬菜的农夫们离开了马和车;只有市立公园附近停车场上的少数马车夫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车板子上。他们从那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骑兵队伍,比站在大街两旁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当那些年轻、健壮的马驹精神抖擞地奔跑时,这些老马表现得平静而木讷。十五年来,这些老马只是无精打采地拉着出租车往返于乡村与火车站之间。骑兵们骑的这些骏马对它们而言几乎是异类。 卡尔·约瑟夫·冯·特罗塔男爵并不关心这些牲口,他坚信自己的身体里流的还是祖先的血液。他们都不是骑手,而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弯曲着双膝跟在两头公牛后面,用长满老茧的手推着犁耙耕耘;他们不是用鞭子和马刺而是用柳枝驱赶牲口;他们挥舞的不是军刀,而是锋利的镰刀,他们只会飞快地收割庄稼;与其说他们收割的是丰收的庄稼,不如说收割的是自己播种的幸福和喜悦。他们出生在斯洛文尼亚一个古老的村庄——斯波尔耶村。卡尔·约瑟夫虽然从来没有去过祖父的故乡,但他相信他了解这个村庄。只要想起高挂在父亲书房墙上那已经褪了色的祖父肖像,他就会看见它。村庄被不知名的群山环抱,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有一排排泥土和干草搭成的简陋房屋。一个美丽的村庄,一个可爱的村庄!他真想为了这个村庄而放弃自己的戎马仕途! 啊,他不是农民,他是男爵,是一名重骑兵部队的少尉!和其他军官不同的是,他在城里没有自己的房子,只得住在军营里。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操场,对面是士兵们的房间。每当下午回到营房,随手关上那两扇大门时,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要永远被囚禁在这大门之内。他的马刺在光秃秃的石阶上发出单调的叮当声。靴子踩在走廊里的棕色地板上发出一阵阵咚咚声。白色的石灰墙上残留着一点白昼的余光,从墙上反射出来的微弱光亮证明着夜晚还没有完全降临,因此不必过早地点亮放在角落里的煤油灯。 卡尔·约瑟夫没有点灯。他把前额靠到窗口,这扇窗表面上是他和黑暗的分界线,而实际上它自己就是黑暗本身冰冷的外墙。他朝着对面士兵房间里亲切昏暗的灯光看去,他多么乐意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啊!他们坐在那里,脱去了外衣,穿着粗糙的淡黄色军人衬衫,把一双赤脚搁在自己的床边,唱歌、聊天、吹口琴。 已是深秋季节。在解散令下达后的一个小时,晚熄灯号吹响前的一个半小时,整个军营像一艘巨大的军舰。卡尔·约瑟夫似乎觉得这艘军舰正在微微地摇晃,昏暗的煤油灯连同这白色的大灯罩在一片不知名的海洋里,随着波涛的起伏正有节奏地摇晃。 士兵们正用一种陌生的语言——斯拉夫语——唱歌。斯波尔耶的那些农民祖先大概懂得这些语言!说不定自己的祖父也懂得这种语言哩!书房里的那幅肖像正在慢慢地褪色,那越来越模糊的面容好似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这幅肖像一直留在卡尔·约瑟夫的记忆中,被视作不知是从哪一辈开始的历代祖先传给他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标记。他是他们的后裔。自从进入这个团,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祖父的孙子,而不是父亲的儿子;的确,他好像成了那个奇特的祖父的儿子。 对面,士兵们的口琴声不绝于耳。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用粗糙的手不停地在红红的唇边移动着金属乐器,金属还不时地反射出丝丝光亮。口琴发出的悲伤音调穿透半开的窗户,传到院子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使黑夜充满了对家乡、对妻子、对儿女、对家园的浓浓的思念。在家乡,他们住在低矮的茅舍,夜晚和妻子生儿育女,白天在田地里辛勤耕耘!冬天,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村庄,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夏天,金黄的谷穗在他们的腰际摇曳,鸟儿在他们的头顶歌唱!他们是农民,他们是农民呀!特罗塔家族曾经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啊! 在深秋时分的早晨,当他们从床上坐起时,太阳像一个血红的橙子从东边天际冉冉升起。当他们沐浴着浅绿色的晨曦,在黑色冷杉树怀抱的湿漉漉的草地上进行操练时,银雾袅袅升起。身穿深蓝色制服的骑兵们激越铿锵的动作划破了寂静,撕开了晨雾。太阳升高了,它那苍白而凄凉的微光从密密的乌黑的枝丫间洒下来,显得那么冷清落寞;阵阵寒意像一把梳子抚掠着战马的赤褐色毛皮;邻近的林间空地上发出一阵阵嘶鸣声,那是渴望家乡的呼声。 骑兵们进行的是“骑射”练习。十点开始他们会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卡尔·约瑟夫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营房。他害怕“休息”时间,害怕和军官伙伴们聊天。他们有时候会聚集在附近的酒吧里,一边喝啤酒一边等候科瓦奇上校。他更害怕晚上军官俱乐部的聚会。天一黑,就得去,是强制性的。 晚点名的时间就要到了,士兵们匆匆归来,深蓝色的阴影七零八落散向营房的各个角落。卫队长雷茨尼策克已经从门口出来了,手里提着一盏黄色光亮的灯。号兵都集中在黑暗处,黄色的铜器在深暗的蓝色军服前闪闪发光。从马厩里传来马匹困倦欲睡的嘶鸣声,夜空中星光闪烁。 有人敲门。卡尔·约瑟夫一动不动。那是他的勤务兵,他会自己进来的。他马上会进来的。他叫奥努弗里耶。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记住这个名字啊!奥努弗里耶?祖父也许很熟悉这个名字吧! 奥努弗里耶走了进来。卡尔·约瑟夫把前额靠在窗口,他听见勤务兵在他身后立正敬礼。今天是星期三,奥努弗里耶要请假。得把灯打开,卡尔·约瑟夫得给他签假条。 “把灯打开!”卡尔·约瑟夫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对面士兵们还在吹口哨。奥努弗里耶忙着去开灯。卡尔·约瑟夫听见门框边上的开关啪嗒一声,身后顿时一片通明。窗外仍然是漆黑一片,对面士兵房间里黄色灯光摇曳不定(用电灯是军官的一种特权)。 “今晚你想到哪儿去?”卡尔·约瑟夫问道,眼睛仍然望着对面的士兵房间。 “泡妞去!”奥努弗里耶说,这是少尉第一次对他称“你”。 “找哪个小妞?”卡尔·约瑟夫问。 “凯塔琳娜!” 奥努弗里耶说。他的声调显示出他还处于“立正”的姿势。 “稍息!”少尉命令道。 奥努弗里耶啪的一声把右腿伸到左腿前面。卡尔·约瑟夫转过身来,看见奥努弗里耶就站在他前面,两颗洁白的大门牙在宽厚的红嘴唇间微微发亮。他必须带着微笑“稍息”。 “你的那个凯塔琳娜长得怎么样?”卡尔·约瑟夫问道。 “报告少尉先生,乳房又白又大!” “乳房又白又大!”少尉松开了握着的手,痛苦地回忆起斯拉曼太太的乳房。她死了,死了。 “假条!”卡尔·约瑟夫命令道。 奥努弗里耶把假条递过去。 “凯塔琳娜住在哪儿?”卡尔·约瑟夫问。 “在富人家做女仆!” 奥努弗里耶回答。 “乳房又白又大!”他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 “给我!”卡尔·约瑟夫说。他接过假条,抹抹平,签了名。 “找凯塔琳娜去吧!” 卡尔·约瑟夫说。 奥努弗里耶再次立正敬礼。 “走吧!”卡尔·约瑟夫说。 他关掉灯,在黑暗中摸索他的大衣。他走到过道里。正当他在楼下锁门时,号兵吹响了晚点名号的最后一曲。星星在夜空闪烁,门口的岗哨向他敬了个礼,他随手关上了大门。 月亮向大道洒下一片银光,城里黄色的灯火像从天上坠落的星星在一一地向他问候,脚踩在秋夜寒冷的地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背后传来奥努弗里耶的皮靴声。为了不让勤务兵超到他前面去,少尉加快了步伐。但奥努弗里耶也加快了速度。他们就这样在坚硬、冷清的道路上一前一后地跑起步来,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在夜空中回响着。很明显,奥努弗里耶很想赶上少尉。卡尔·约瑟夫停下了脚步,等着他。他清楚地看见奥努弗里耶在月光下伸展四肢,仿佛他正在不断地长高。他仰面对着星空,仿佛要从那里汲取新的力量,去和他的上级相逢。他使劲地甩动着手臂,其节奏和腿一样,看上去像是在用两只手在追赶空气。他在离卡尔·约瑟夫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胸脯向前一挺,咔嚓一个立正,五指并拢敬了个礼。卡尔·约瑟夫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他寻思,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说些好听的话。奥努弗里耶这么跟着他,确实令人感动。说实在的,他还没有仔细地瞧瞧他。在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之前,他是不可能去关注他的面容的。他觉得自己的勤务兵每天都换了一个人似的。其他的军官们一谈起自己的勤务兵,就好像谈论心爱的姑娘、衣服、美食和马匹一样,十分在行,十分认真。但是只要一谈到仆人,卡尔·约瑟夫就会想起家里侍候过祖父的亚克斯老头。好像世界上除了亚克斯老头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仆人。此刻,奥努弗里耶出现在他面前,站在洒满月光的乡村大道上,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纽扣闪闪发光,皮靴擦得锃亮,宽大的脸庞上露出与少尉相逢的喜悦。 “稍息吧!”卡尔·约瑟夫说。 他本想说些更亲切的话,当年祖父对亚克斯说话一定很亲切。奥努弗里耶嚓的一声,把右脚放到左脚前面。胸脯还在起伏不停,命令并没有产生作用。 “轻松点儿!”约瑟夫带着一丝怜悯又有点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报告少校,我站得很是随便!” 奥努弗里耶回答说。 “你的那个妞离这儿很远吗?”卡尔·约瑟夫问。 “报告少校,不远,一个小时就到了!” 不,这不行!卡尔·约瑟夫无言以对。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使他喉咙哽咽,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勤务兵打交道!他到底善于和谁打交道呢?即使是和军官同伴们一起,他也无话可说。不管他是离开他们之后或是向他们走去之前,他们为什么总是要窃窃私语呢?为什么他的骑术那么差劲呢?啊,他有自知之明!他能像照镜子似的看见自己的身影,谁也瞒不过他。他知道军官伙伴们总是在背后偷偷议论他。他听不懂他们的幽默,除非他们给他解释一番,即使这样他也笑不出来,以后则更不会笑!尽管如此,科瓦奇上校仍然很喜欢他。他肯定有一份很了不起的秘密档案。一定是祖父的福荫在庇护着他啊!没错,就是这样!他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唯一的孙子。他能感觉到祖父那深邃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他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啊! 卡尔·约瑟夫和他的勤务兵在月光如水的乡村大道上面对面地默默地站了几分钟。时间仿佛被此刻的寂静和月光给凝固了。奥努弗里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纪念碑,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 蓦地,卡尔·约瑟夫转过身去,迈开了步子。奥努弗里耶跟在他身后,一直与他保持三步远的距离。卡尔·约瑟夫能听见大皮靴有节奏的咚咚声和马刺叩击地面的叮当声,这一声声仿佛就是勤务兵一次又一次掷地有声的效忠誓言。卡尔·约瑟夫不敢转过身去。他多么希望这条大道上会意外地出现一条陌生的岔道,一条小路,这样他就能避开奥努弗里耶这股子执拗的侍从热情。勤务兵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少尉也尽力和他保持同样的节奏。他生怕稍有疏忽乱了节奏,会让奥努弗里耶感到失望。奥努弗里耶的忠诚回响在这噔噔噔的皮靴声里,每一声都激起卡尔·约瑟夫新的情愫。是的,身后这个小伙子在用沉重的脚踵连续地敲击着主人的心房,恰似一头穿着皮靴和马刺的笨熊在执拗地表达它的温情。 他们终于来到了城郊。卡尔·约瑟夫想到了一句极为恰当的告别语。他转过身去说:“多谢了,奥努弗里耶!”说完迅速地拐进了一条小路,空中传来勤务兵的答谢声。 他不得不绕了一个大弯,因而晚了十分钟才来到军官俱乐部。俱乐部设在旧环城路上一栋最豪华大楼的二层。每天晚上这里灯火通明,灯光从各个窗户洒向楼前的广场和居民散步的林荫大道。天色已晚,他不得不灵活地穿行于拥挤的人群之中,绕过摩肩接踵的男男女女。身着戎装,脚带马刺,腰挎佩剑,走在穿深色衣服的平民中间,难免会看到好奇、恶意和贪婪等各种复杂的神情。当他像个上帝似的大踏步地进入灯火通明的军官俱乐部大门时,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受,一天比一天难受。今晚,他匆匆地在散步的人群中拐来拐去,在长长的林荫道上足足走了两分钟,令人恶心的两分钟。他两步并作一步奔上楼去,一个人也没遇见!千万不要在楼梯上碰到任何人,那是一个不祥之兆!过道里,热气、灯光和声音向他迎面扑来。 进去时,他不停地和人们打着招呼。他在常坐的那个角落里用目光搜寻着科瓦奇上校的身影。每天晚上上校总是极有兴致地和不同的人玩多米诺骨牌,这也许是因为他怕玩纸牌的缘故。“我的手从没摸过纸牌。”他总会这样说。人们能看出他是有意说出“纸牌”二字,因为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人们朝他两只手的方向看。“我建议你们玩玩多米诺,先生们!”有时他会接着说,“它不但干净而且还能陶冶性情。”他偶尔也会高高举起一块多米诺骨牌,仿佛那是一副魔具,能够把那些沾染上纸牌恶习的人从魔鬼那里解救出来。 今天轮到骑兵上尉泰特格尔和上校玩多米诺骨牌。上校看了一眼脸色蜡黄的骑兵上尉。卡尔·约瑟夫在上校面前站了一会儿,马刺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您好!”上校说,眼睛却没有离开多米诺骨牌。上校是一个温和的人,多年来他习惯于以父亲般的态度待人。每个月才故意发一次火,而他自己比全团的人更怕这样发火。他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大吼大叫,把营房的墙壁和湿草地周围的古树震得发抖。他那紫红色的面容变得一片苍白,连嘴唇都发白。他不停地用马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皮靴。他大叫大嚷,尽嚷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有说到“在我团”这几个字时语气才会变得温和些。最后他会莫名其妙地停止发火,一声不吭地离开办公室,离开军官俱乐部,离开操场,离开所有这些被他选来发火的场所。是的,他们都了解他,科瓦奇上校—— 一个好人!大家像了解月亮的阴晴圆缺规律一样了解他发怒的规律。已经两次迁调的骑兵上尉泰特格尔十分熟悉这位上司的脾气,他对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说,全军再也找不到这么好脾气的团长官了。 科瓦奇上校的眼睛终于离开了多米诺骨牌。他抬起头来,和特罗塔握了手。“吃过了吗?”他问道。“真可惜,”他接着说,目光捉摸不透地看着远处,“今天的炸猪排味道美极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一遍:“美极了!”他为特罗塔错过了炸猪排感到惋惜不已。他真想当着少尉的面再吃一次,至少在边上看着别人吃得津津有味也是一件乐事。“好吧,玩得高兴点儿!”他最后说了一句,便又埋头玩他的多米诺骨牌了。 此时,俱乐部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很难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长久以来,骑兵上尉泰特格尔负责管理军官食堂。糕点甜食是他唯一爱好的美食,镇上的一家糕饼糖果店是他每天度过下午时光的地方。一直以来,他以那家糕饼糖果店为蓝本来布置军官俱乐部。人们可以看到他板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地坐在玻璃门后,就像一个奇特的穿军衣的模特儿。他是糕饼糖果店最贪吃的顾客。他吞食着一盘又一盘的甜食,不时地端起杯子喝一口水,木然地看着玻璃门外的大街;他那忧心忡忡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过路的士兵向他敬礼时,他表情严肃地点点头。他的大脑壳上长着稀疏的头发,显得贫瘠而荒凉,似乎除了点头之外再也做不出其他的动作。他是一个温和而慵懒的军官。对他来说,一切公务职责中唯一的乐事就是管理军官食堂、厨师、传令兵、酒窖。他与酒商、酿酒商的交情颇深,两个文书成天忙忙碌碌。经过多年的经营,他将俱乐部打造得与他最喜爱的糕饼糖果店一样精美;角落里放着精致的小桌,桌上有台灯,还配有粉红色罩子。 卡尔·约瑟夫环顾了一下四周,想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相比较而言,坐在金德曼少尉和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冯·佐拉加之间是最稳妥的。脸色红润的金德曼少尉来自德国,而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已届中年,是一个新晋封贵族的富裕律师。他肚子微微隆起,由于没戴夹鼻眼镜,他那长着小黑胡子的脸煞是难看。候补军官这样一个年轻的军阶与他的年龄、外貌极不相称,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穿军装的老百姓,但是却给人一种可靠的信任感,他使卡尔·约瑟夫想起了某种家庭医生或舅舅。在这两个大厅里,他觉得只有自己是规规矩矩坐着的,其他人似乎都在座位上跳来跳去。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在服役期间不得不穿上军装并戴上单边眼镜,而不是他戴惯的夹鼻眼镜。 毫无疑问,金德曼少尉是最令人放心的。人们几乎可以透视他那由金黄和猩红构成的躯体,就好像穿透晚霞照射的雾霭一样。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轻飘飘的,但真实可信。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坐在小桌旁,快乐而不显眼。“您好!”他用标志性的高嗓门说道。上校把他这种高嗓门称为普鲁士军队的喇叭。 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站了起来,态度庄重而又恰到好处,说道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