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拉迪盖之死 [book_author]三岛由纪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9817 [book_dec](日) 三岛由纪夫短篇作品集,本书收录了三岛由纪夫十七至三十一岁期间十三篇短篇上乘之作。开篇《水中月》完稿时,三岛仅年满十七岁。全文由七篇书信组成,第一人称叙述铺陈开去的文体使双方对话紧密衔接、难以分割,细腻丰满的心理独白扣人心弦。《山羊头》通过描绘男人在战争前后与不同女人交往时能否看见山羊头的转变,来反映主人公内心细微而急剧的变化。现实场景与寓意画面相结合,在故事出现重大转机时使其戛然而止,三岛出奇的表现力与对节奏的鲜明控制让人叹服。标题之作《拉迪盖之死》中,自三岛少年时期起就敬仰的天才作家拉迪盖,如其预言所说“三天之内,我将被神兵射杀”,在科克托的守护下撒手人寰,结束了自己年仅二十岁的生命。从拉迪盖与科克托的相处入手,剖析他内心的动荡与不安,从侧面揭示了三岛自身的心理变迁。 全书篇目行文风格多样,故事类型各异。从中可以领略作者从少年期起挡不住的才情及成熟期时自我表达的老到,也可以体会其自始至终对于精神与肉体、现实与艺术的不懈探索。 [book_img]Z_9973.jpg [book_title]水中月 烦恼内催…… 宛如水中月, 随波易动。 ---《往生要集》[此处指《往生要集》正文]第二 请你回心转意,说一声你愿再见我一面!快点回来吧!求求你,快回来吧!不要离我而去,请再回来一次,一次也行。除你之外,我不会让任何人叩开寒舍的院门,请你来叩响它!想必你认为我是一个报复心很强的女人。——这点我自己很清楚,我很清楚这样的倾诉会越发加深你对我的憎恨,我就是想要加深这份憎恨。我觉得这是我不幸的原因。纵使加深这种不幸也要朝你射出利箭的我,发自内心深情给你写信。啊,我又说了如此言不由衷的话。对我这样的女人来说,能够再看你一眼业已足够。我每天过着蜉蝣般朝不保夕的生活,对我来说,见你一面便会成为我能再活十天的理由,这点你不会明白的,你有你的道理。我说这些,也是因为对你来说,来我这里根本不会成为你哪怕是一天活着的意义。但难道你会说见一面会折你十日阳寿?以这种语气写,你或许会觉得我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子吧。你经常来我这里时,我还是能够忍受悲伤和寂寞的,你将我的耐性抱怨地说成是忧郁。可是现在,我变成了一个一眼看去就无依无靠、无法忍受寂寞的女人,你现在读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的来信——为什么我总是只能这样诉说呢?啊,无论是像雾那样朦朦胧胧书写出来的信的表面,还是字里行间前后不一的文字色彩,即便说都与写信时阴云密布的天空相关,但那“盈盈满虚空”[出自《古今和歌集》卷11第488首。可译为“吾情如气升,盈盈满虚空,愁思无处散,郁郁不得终”。]的,也可以看作是“吾情”。 我疲惫不堪,因为斋戒期一结束,我必须一直在宫里待着。你也知道,现在宫里有多忙。总之,我忙得不知身在何处,这点想必你也知道吧。让我现在难以动身去找你的原因就在你自己身上,这样说会令你心情不悦吧。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心力交瘁,证据就是我竟然做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梦。我听到孩提时代曾听说过的罗生门的鬼魂出现在大街上这一消息,就站在门前等着。远处有颗蓝色的星星拖着尾巴坠落下来,此时,一辆没有仆童牵引的牛车,沿着月光照耀下杳无人影的大路缓缓走了过来。难道它会在我面前停下,里面会有人向我招手?车里伸出一只有些冰冷的汗津津的玉手,我能够感受到它那犹如黄金一般的沉重感。我正准备上车,就看到远处有一群人手擎火把冲过来,大声叫道:“那是鬼,不要碰啊!”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上车,却好几次被拦住了。我无意中一看,竟然看到了你的脸。——当然,这样说我丝毫不觉得你会生气,因为以前我也经常给你讲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你总是听得很开心。昨天,我的朋友少将来访,戏称我为“夏虫”[特指夏天喜欢聚集在灯光下的飞蛾。在《古今和歌集》中,飞蛾扑火烧身被认为是一种不顾后果的愚蠢行为,同时可以形容爱的煎熬。]。如他所言,在旁人看来我一定是“一根筋”——被你信中的语气所安慰,我自己也欣喜如此。拜你所赐,很遗憾我不会让你看到近来我身体孱弱的样子,而且,估计我也不会收到你的回信吧。请你也多多保重身体。 哎呀!我差点儿写了封欺骗你的信,本打算就此搁笔。之后我又将你的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内心痛苦不堪,就像吹过萩原的风一样剪不断,理还乱。最后,我还是要附加写上不仅仅让你,还会让我自己不得不陷入不幸的内容。我时不时会去一位东受领[平安中期以后,实际去地方赴任的国司中的最高位。]的女儿那里。她生于东国[位于京城以东的诸国或地方,日本古代指逢坂关以东的地方。],最近两三年才来到京城,因长相出众,听说曾被邀请进宫供职,但她回绝了。当我知道原因在于我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因为如果成为“如桂君”[指宛如月中桂树那样可望而不可即之人。典出《伊势物语》,可译为“明知影可见,遥遥不可及,君如月中桂,脉脉不得语”。]的话就万劫不复了……我想这个女子是你也会喜欢的人,她经常将来京途中的一些有趣或是恐怖的事用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讲给我听。你知道我喜欢这个有着几分乡土气息、简直就像个小女孩似的女子后,或许会笑话我吧……呀,我又用这种开朗的语气写起来了。但是,迄今为止一直如湿乎乎的青苔那样没有生气的我,又是从谁那里学到了这种开朗、这种非常不幸的爽快呢?毫无疑问那就是你!算了,这种事无所谓了。不管怎样,你就当作至少有这么一个男人曾向你愚蠢地倾诉过。或许是我对你有些厌倦了吧,在这个女子面前,听着那柔弱的低声细语,现在的我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无法忍受比这更大的声音,这让我痛苦万分。我离开你之后能活多久呢?这一点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也希望你想想我按你所说再次回到你身边有什么意义。我也对此思前想后,正如秋日漫漫长夜中毫无目的地不停转动着的水车。请不要以为我抛弃了你,或许是你将我抛弃了。虽然那时是我扬长而去且长时间不通消息,但从那以后我不知多少次想见到你,哪怕看一眼也好。今年的樱花凋零殆尽,了无踪影,但那古树枝头闪闪发光的嫩叶,萌发出比花更加顽强的生命力。一看到这些,我总觉得心如刀割。随后,与你度过的那些日子,一幕幕无休无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各种缘由,我自己也不清楚。 针对我那封故作坚忍写成的明快的书信,你也写了封与之非常相称的信作为回应。那种伪装的痛苦像陈旧的织锦,隐约而拙劣地暴露了出来。可以看到,伪装的开朗和发自内心的开朗,在人们眼中泾渭分明。更甚的是,你竟说这种伪装的开朗学自我!收到你的信后,我就身体不适,一直卧病在床。在此期间,又到了迎神庙会时节。你不再来我这里后,我无心整饬庭院,任其蓬草丛生。整个院落蓬草郁郁葱葱,甚至到了无法修整的地步,我以有些愉悦的心情望着这一切,犹如内心期待着那种不断郁积的愁思发展到无法收拾的程度。……前天的庙会当天,因为门前的道路成了去看庙会的近道,从早上开始就传来车子经过的声响。不仅仅是侍女,就连天真烂漫的小女——就是你曾取名为夏萩的亲骨肉也央求说想去看庙会。当我想起去年与你及小女一起看庙会的情景,就一言不发地躺了一整天。不知不觉间,五月的晚霞像幻影一般映照在草地上,逐渐变成了鲜活的黑暗并逐渐加重。柑橘的香气飘来,小女和侍女都消失了踪影,将我留在了那香气扑鼻的暮色之中。或许这是她们体谅我的一番心意吧。躺在床上的这段时间,从刚才开始就有参加完庙会回去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地快速经过门前,车子发出的声音令我如坐针毡。当车子声音消失后,随后便是令人窒息的短暂的寂静。之后,我听到远远有一辆车子走近,或许你曾经看到过的鬼车就是这种车吧。想到这点,我非常怀念。正在此时,车辙声越来越响,这样一来,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车主人的心情好像通过车辙声直接可以感受到。似乎是车子经过门前之时,我的心狂跳不止,甚至觉得恐惧万分,昏死一般晕倒在地。待我清醒过来,车辙声犹如幻影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怀疑那令人窒息的痛苦是不是梦中的情形。我就这样盯着对面逐渐加深的夜色,脑海中那种清晰的记忆又复苏了。我突然想到,那辆车子的主人会不会是你呢?这样一想,车辙声在我的印象中格外鲜明地被唤醒,让我不知所措。我听到动静,是侍女走了进来,她一边点蜡烛,一边小声对躺着的我说:“少将来了,要不要让他进来?”这位就是据说曾经在某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戏谑你为“夏虫”的少将吧。我严厉地打断她的话,说道:“千万不要让他进来!你明明知道我现在心情这么不好,正躺着嘛!”侍女听后甚是困惑和犹豫。不过,好像是少将说了句“是吗”就立刻回去了…… 啊,我又写了这些幼稚的内容,估计你不会明白个中缘由吧,我自己也一无所知。请不要生气!说实话,你虽然离我而去,但我并没有感到某种缺憾。与其说我现在很满足,毋宁说感觉到了那种像是要溢出内心的痛苦笼罩着我,已到了令我无法忍受的程度。思念之情,已逐渐转变为一种祈盼,祈盼你不再将超出此种程度的痛苦加在我身上。你经常来我这里的时候,我生活在对美满生活的憧憬之中,一味地怀念赋予我这一憧憬的源头,或许是因为我动不动就误将你自身比作美满生活的缘故吧。你或许也是因为这点才离我而去的吧。真的请你原谅我的口不择言,现在想来,我对你的爱慕之情,开始于认识到“将你比作美满生活是错误的”“你才是使我伤感的源头”的时候。恋情在中断之后才会绽放,正如樱花盛开之时花与叶无法相遇一样。试着打个比方说的话,你就是撞击着岩石奔涌向前的清清溪流,而我则像是长满湿滑青苔的河床。溪流流淌冲刷着我的身体,而且,如果溪流干涸的话,河床也就不会被冲穿。但是,我还是讨厌河床干涸,一味地祈求冲刷着我身体的那像瀑布一般的激流能够绵长不绝…… 我虽然如此这般回顾自己的爱恋,心烦意乱地左思右想,但我并未从中得到丝毫慰藉。虽说如此,这封信也即是告知你我这段时间的日常生活。说起我的行动,真的无可奉告,岂止如此,我甚至动也不动,一直胡思乱想着五花八门之事。这难道不是很可怕吗?你还是考虑一下为好,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有一个女子整日思念你。而且,你却并不觉得她可怜,最后想办法去遗忘她。你去受领之女那里的时候,或许我就站在你们的枕边!不过,我对那个女子倒无丝毫妒意……总之,我不是那种将害怕挂在嘴边的女人。最近,我对我们的孩子疼爱有加。你常来的时候,我曾责怪你对夏萩连一句温和的话都没说过。而我们舐犊情深,可能因为夏萩也是冲刷着我身体的一条小河吧…… 我就是这样在坚强地忍受着,连我自己都为此感到吃惊。你还是再读读我的信,我可根本没写我想要见你。请看,我就是这样在坚韧不屈地忍耐着,请祝福我吧。这该是多么悲痛欲绝的祝福啊!如果只能见你一次的话——我曾经那样提起过,你这样问答:你自己想想看!——啊,我思考了无数遍却还是无法找到答案。无论你问我多少遍,我除了说不知道之外毫无办法。我一味地祈盼着从这种悲伤之中摆脱出来,忍耐这一盛装,是多么不合我身啊!请你体谅我!和歌中“菊瓣之白露”[出自《古今和歌集》卷11第470首,作者为素性法师。可译为“菊瓣之白露,闻声睡意无,难忍愁思苦,夜起昼隐没”。]那“难忍愁思苦,夜起昼隐没”的描写,说的不就是这种状况吗? 我总觉得惶恐不已。昨日接到你的来信,又从她那里收到了一封。你那封附有一首和歌的信中诉说了这几十天来多次去她那里却无功而返,最后,在她首次答应和你交谈的那个晚上又被她冷酷地打发回去,之后就变得忧愁。看到这些,我万分悲痛。我一打开她的信,字里行间都是些卿卿我我的往事回忆。庙会那天,我每每想到去年这天的情形,心里就充满歉意。但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个受领之女执拗地一定要去。你也知道,如果不从她门前过的话会绕很大一圈路。而且,受领之女也隐隐约约察觉了我和她的事情——连我也被她这个时候所表现出的女人的强悍镇住了——坚持要从她门前经过,怎么劝说都不答应。她对我的车子发出的声音就像父母对婴儿细微的癖好悉数尽知一样,肯定能够听得出来。受领之女让我坐自己的车去,经她这么一说我就不得不去了。在庙会期间,我一直有一种担惊受怕的感觉。我非常矛盾,心里想着她能来庙会的话就好了,同时又觉得她还是待在家里为好。虽然我对自己如此怯懦感到气愤,但还是不自觉地退回到车里低头不语。因为受领之女来京时间不长,所以对庙会充满了好奇,犹如孩童一般如痴如醉地看着光彩照人的游行队伍,直到傍晚还依依不舍,对来回穿梭的过往车辆和繁华过后凄凉的嘈杂声等枯燥乏味的东西一直乐此不疲。我坐立不安,心里不知道多少次想说打道回府。但是,我心里有点迷信,觉得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现在回去的话,那就是着魔了。经过她门前之时,她一定会在门口等着”这一捕风捉影之事。当时,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现在要是回去的话……”从而毛骨悚然,那种悲哀,估计你也无法理解。在受领之女命令仆役回去之时,周围的车子踪影全无,狗在夜幕远处不祥地叫着,纸屑就像某种怪异的鸟一般在暮色里翻滚。当车子经过那个转弯的时候,我像小鸟一样一直闭着眼睛躲在受领之女背后。车轮滚滚,听起来如同在空中疾驰。受领之女肯定早就知道车子行将接近她的住处。我一句话都没说,我觉得车辙声越来越响,但或许是我将车辙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弄混了——突然,我闻到了柑橘的香味,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这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勉勉强强挺起那无法忍受、快要窒息的身体,好像心里石头落了地般放心地抬起了头。此刻,我看到受领之女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第一次看到了如同异界的鬼怪那样的笑容……啊,少将,你能听我倾诉真是太好了。事情发展到这里还算不错的。过了两三天,我收到了她的来信。哎呀,她还是察觉了,以一种料事如神般的能力看穿了这一点。自那天起,我每天苦闷地生活着,就像从以前起一直害怕的东西无声地将我逐渐包围一样。就这样,我和她也好久没有见面了,像被什么东西强迫着一样天各一方。这样的我最终能够在这种生活之中生存下去吗?唯有此事令我担忧。一句话概括,就是很担心。她把我比作溪流,将自己比作河床,但是,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不得不煎熬对方的爱恋。我很清楚,与其说将我看作溪流,毋宁说我应该是河床,那才是我强烈几十倍的恋情。虽说如此,但我连它的数十分之一都已无法忍受。但是,我只能靠忍受它才能活着。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坚定地认为自己的爱恋已经超越了她。只有最强的人才能认可那种一味被动的恋情。少将,我已经忘了这一点了。我这样说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影射你……总之,我对你心存感激,那是因为你极其担心她。我最近一段时间都不打算与她见面,将身体孱弱的我戏称为“夏虫”的你想必也能够理解我吧。话又说回来,你说庙会那天吃了她的闭门羹,之后进展如何呢?她不是说了最近一段时间对夏萩宠爱有加吗?我只是觉得,万事还是不要过度为好。 我心怀感激地拜读了你那封诚挚的来信,你在信中一五一十详细告知了她的近况。这半个月来,我和她不相问闻,正因为如此,往事的回忆更令我心如刀割。她已经不再写信给我,我和受领之女之间的交往也暂时中断,虽然她三番五次地写信给我……啊,我会怎么样呢?悲伤如同夏日的杂草般郁郁葱葱,我无法消除它们。从你信中得知,她对夏萩的宠爱近似疯狂。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这个人到底怎么了?我很久没有看过夏萩的容貌了,是不是从她的脸上某个地方已经能看得出长得像父亲了?今天天空一隅从方才开始一直雷声滚滚,像是没有什么东西邀我“相逢云深处”[出自《古今和歌集》卷11第482首,作者为纪贯之。可译为“相逢何其难,宛如上青天,愿听远雷声,相思情绵绵”。]——根据你信中所写,每天她从早上开始就和夏萩一起沉浸在人偶游戏之中,以此来打发时光。而且,她让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唱着催马乐[平安初期雅乐逐渐走向日本化的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声乐体裁。]等歌谣。 浅水桥[据传岐阜县飞騨地区的浅水桥。《阿佐牟豆能波斯登登呂》(文中催马乐)的舞台,一说为福井县浅水町的桥。]板吱吱响, 我如阴雨逝韶光; 是何人, 遣媒携得君之笺, 将我来叩访? 呀,是你们! 从你信中获悉种种消息,我总觉得苦不堪言。你说去看她时带了些点心给夏萩,她就像个愚蠢的女人一样一下子高兴得忘乎所以,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问她的话,她会说我是罪魁祸首。所以,我更不能去拜访她了。虽然我不认为一切皆源于我,但我总觉得在那里会遇到因繁华尽逝而异常荒废的残影。请不要将这看作是我的自作多情。她因我而完美,我对她有着一种犹如神灵那样的憧憬。她的那种端庄优雅确实与我息息相关。或许在这一点上,我看到了自己活着的价值。因为我对此感到厌倦,逐渐倾心于那种无需我亲自参与其中,自身就能达到完美的女人。但是,之前我并不明白,爱上这种女人的男人,必须是最勇猛的男人,正如前些日子我跟你说过的那样。少将,你也好好想想。像我这般纤弱的男子所应寄身的女人,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强大得无与伦比且令人恐怖的女人。在她那随时都会毁灭的天性之中,存在着犹如大河奔流般试图冲破堤岸的凶猛势头。 少将,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希望那不是真的。当一座瑰丽壮观的庙宇被大火包围,即将倒塌之时,你是否认为,任由它在烈火中毁灭才是真正的僧人心态?这段时间你很少光临寒舍,我还真希望你能来看看这里凄凉的样子。 对久未来信告知消息的你,我现在与其说是怨恨,倒不如说是愤怒。我如今弱不禁风,生怕看到你容颜的一瞬间气绝身亡,因此,我想借助这封偶尔为之的信倾诉衷肠。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念你至深的缘故吧,最近我总是看到一些按道理不可能看到的幻象。我重新阅读往日你写给我的书信之时,曾经听到从夏日午后那冰凉的拉窗后面突然传来的你的声音。那是一种欢快无比,如佛陀般爽朗祥和的笑声,你何曾这样笑过?尽管如此,那确确实实是你的声音。我起身环顾拉窗四周,只看到一枝藤花在蔚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微微摇曳。藤花本是凭借“开得浓艳”才被视为祥瑞之物,我看到的却是令人伤感的褪了色的藤条!天边高耸的云彩发出的强光晃得我眼睛生疼,但我还是走近那枝藤条。这时,我在花穗上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那是一只萤火虫,这令我惊诧不已。虽说是萤火虫,却是一只附在花穗上、已经无法再发光的干瘪的萤火虫尸体,估计是在夜间死去的吧。看着这一切,我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伤感,尽管那爽朗的笑声仍然萦绕在我的耳畔,不知何时,我已潸然泪下。那是一种犹如站在世界尽头那样的孤独感,令我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晃着身子大哭一场。你会笑我这个动不动就流泪的人吧。前天,我去了从未去过的钓殿[日本寝殿造建筑南端临池而建的建筑,因可以在此钓鱼而得名],当我凝视那长满浮萍的废池时,看到你那虚幻的容颜映在了水面上。我记得从刺眼的云缝之中仿佛听到了管弦之音,这也确确实实是那时候的事。如今,我在这异常通透而清爽的傍晚,听着蝉鸣给你写这封信。这样看来,我的双手就如同精心制作的信纸,一旦指尖染上墨水,就永远无法擦拭干净,我的心现在也是这样啊!黄昏的钟声向我逼近,动摇着业已形成的那种沉闷而令人憎恶地积聚在我身体四周的阴森氛围。我觉得那不像是真实的钟声,它比真实的钟声更加哀伤,更加刻骨铭心。这种鲜明的感受又若何呢?…… 或许你也觉察到自己一时无法相信书写了以上内容的我,和写以下文字的我是同一人。但是,现在的我已将世人所说的嫉妒,看作是自己的一种人生价值,看作是一种救赎。啊!如果我一开始就像这样对你让步,你会说我不会嫉妒吧。——听说你对夏萩的宠爱近乎疯狂,现在恐怕也是如此吧。你或许会把原因推到我身上。虽说我离开了你,但我认为你不会因为过分宠爱女儿而做出愚蠢之事。你如此疼爱我们的女儿,这令我自愧不如。我说这话未必是要挖苦你,没有人会诋毁你疼爱女儿这一高尚品格,这点估计你也能感受到吧。我不是一味地恨那个男人。——我要责备你,不责备你我就无法活下去。为了我们之间那永恒的爱恋,为了我不惜赌上性命新建的精舍,我无法不责备你。我必须用我最后的热情在世上建造一座无与伦比的宏大的纪念碑。现在想来,你我之间的爱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战斗,你怎么想?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趾高气扬地向你挑战过。你一直平心静气。啊,你最好回过头来想想,处于生死边缘的我或许会向你发起攻击。我绝不再期待见你,也不会再求你给我一个见面机会。希望你将开始写这封信时的我和写完这封信的我看作是完全不同的两人,将我向你倾诉的种种带有辩解口气的言辞一概视为谎言,我要责备你!我必须责备你!必须为真实的你建一个纪念碑。我不知何时离世,一直到死我都不会改变心意,你最好还是每天念佛吧! 啊!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天晚上的事!那天白天的时候天空晴朗、远雷低鸣。但是,接近傍晚之时,在微弱的日光下,逐渐刮起了令人恐怖的大风,天空骤然乌云密布,看上去更加阴暗。在此过程中,风不知何时渐渐减弱,不久却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声中电光四射,使庭院的地面不时呈现出微青的颜色,这一微不足道的景色逐渐被地面上雨丝溅起的朦胧水雾消除了。我惶恐地看着这一情景,夏萩非常害怕,看到很少见的闪电,吓得一直伏在我的膝上,一脸惊恐。看到这情形,我觉得这几个月发疯般地宠爱她的并不是真实的我,感觉自己像是专注于彻底洗刷自己罪恶的修禊似的。请不要笑话我愚昧,我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摆脱某物的束缚。为此,你甚至是一个障碍,我故意与你不通消息。我知道,你会责备我:若是那样,为何会允许少将频繁前往?我仰慕少将并非虚假。我这么说丝毫没有偏袒他的意思。虽然如此,与因照顾夏萩而身体日渐消瘦的我不同,他品性犹如东国武士,勇猛果敢而又天真无邪,我无法不欣赏他。少将是粗犷之人,我知道你虽然和他有着多年交情,但你一直瞧不起他。不过,你说他亵渎友情,或利用我宠爱女儿之心来对我献媚,等等,令我感到万分悲哀——永别了,这一切都结束了。夜晚不知不觉悄然而至,使景物的影子逐渐变得浓重。我茫然地望着那仍在发出声响、令人心烦意乱的滂沱大雨,想起两三天前你给我的那封带有不祥之兆的信,以及在我还没有给你回信的今天早上,你又托小舍人带给我的像中了邪似的写下的那首和歌。对此,我仅以《伊势物语》[《伊势物语》是日本现存最古的和歌短篇故事集,成书于平安时代初期,是日本和歌物语的开山之作]的这首和歌作为给你的回复。 大淀海边松, 并非冷无情。 只是拍岸波, 退而恨悻悻。 之后,我奇怪地忐忑不安,魂不守舍,像展开一幅内容毫无联系的画卷那样重新思考自己的这种心绪。少将今天会不会来呢?已经到了他可以出门的时刻。近一个月来,除了斋戒之日,他日日前来。但是,在这令人不安的夜晚,竟还迟迟未到。我正在思忖,院门那里突然有了动静,我听到侍女朝我匆匆走来。啊,难道她要回禀说来的不是少将,而是你?我内心生疑,立刻退至帘后,甚至无心顾及夏萩看我的那种疑惑的眼神。我假装被雨声吸引的样子,朝你走来的方向望去。纷纷扬扬的雨线扬起的水雾将黑暗的地方衬得泛白,你从那边的拐角像是故意克制着似的平静地向我这边走来,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在颤抖,像是在嘀咕着什么。你背朝黑夜,身体一动不动地站在滂沱大雨之中。看到这一情景,一种令身体微微一震的寂寞感翻涌上我那意兴阑珊的失落情绪。你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好像觉得抗不过同样保持沉默的我,于是就稍稍低下头,就那样背过脸去,膝行至帘子后面。“少将今天不来吗?”你极力表现出满不在乎说出的话语,真的感觉就像是发自内心而坦然说出的那样,更让我六神无主。你冒着大雨前来的原因,我原以为自己心知肚明,但我再一次变得对此茫然不解。尽管如此,我一直盯着你那昔日风采几乎丧失殆尽、如今无比静谧而孤寂的面容。此时,夏萩从我后面探出头来,小声叫了声“爹爹”。你回答道:“噢,你在那儿啊!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真是长大不少!到我这里吧?”但是这孩子羞答答的,只是一个劲儿紧紧抱着我。你笑着说道:“你也像你母亲,很倔强啊!”同时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也想以一种新的心态从头再来呢?我最近不断考虑这件事,我想过一种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你虽然这么说,但我依然沉默,于是你吩咐道:“这段日子,我希望你来我家一起生活。”我猛然抬起头,看到你微微一笑,像是要说刚才那些话只是开玩笑。我一脸悲伤的表情凝望着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苟言笑?你微微转过头,就那样出其不意地问我:“你真的对少将心存爱慕吗?”我稍做停顿,就像睡醒了一般,以一种迅即安然的心态答道:“对,我仰慕他。”我这一毋宁说是斩钉截铁的回答,绝不是因为我想尽可能轻松地敷衍你,而是因为我将之视为绝无仅有的极大救赎。你也以微微开朗的语气说了句:“原来如此!”仿佛忘记了耳边哗哗的雨声似的沉思良久,你又说了一遍:“原来如此!”接着说道:“我觉得从今天开始才真正爱上你。”——说实在的,我听了这话,心里毫无触动,这反而让我感到困惑,因此,我险些说出了似乎无法挽回之事。那种只要说出口一切都会前功尽弃的危险迅即给我当头一棒。接下来,你对夏萩说着“爹爹还会再来,你等着我啊”,随即起身准备离开。我目送着你平静地转身离去的样子,开始发现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雨声竟嘈杂无比、震耳欲聋。当你的背影转过拐角之时,我不由得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我真正爱着的是你?我心中的这一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后悔莫及,即便如此,业已无法挽回。我这么想着,同时,无法预知的叹息犹如注入海湾的潮水般顷刻间将我的身体充满。在那种心慌意乱的情形之下,我甚至没有办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只有绵绵不绝的雨声麻痹了我所有的愁思,这对于现在的我是唯一的慰藉。 我听说你剃度之事,是在两三天后的一个早上。因为那场大雨,秋意初现。那是一段多么匆忙而又空虚的日子啊,你甚至连冬天都等不及,像是受到了秋风之邀一般,患病卧床不足五日便已踏上彼岸之旅。你出家之后,一次也没有写信给我。在此期间,仅仅一个月之后吧,你就如同菊花上的露珠那样滚落地面而了无踪影。最近,或许是因为获悉你已圆寂,少将也很少过来。在我这人烟稀少、杂草丛生的蓬门之内,夏萩也卧病在床,她面色略显苍白,身体消瘦,显得清秀纤弱。凝视着这孩子湿润的眼睛,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虚幻无常的情绪,觉得她已经开始思念父亲所在的天国。每次望着蜉蝣在秋日湛蓝的天空中飞来飞去,想到最近军队即将逼近京城的种种凶暴的传闻,我便觉得空中马上就会响起弓弦的轰鸣,附近人家的宅邸就像暴风雨过后的莎草地一样,被无情地夷为平地。今日的京城,一派牡丹花即将枯萎殆尽的样子。你听,秋风拂过茂密的胡枝子丛,从秋日正午冰凉的草丛阴暗处传来了虫儿哀切的鸣叫,正好夏萩已经入睡,我徘徊在明显萧条冷落的院中小路上,陷入忧思之中。我走到一棵艳丽的菊花前,如同梦中漫步一般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那饱满而又冷艳的花瓣,美得甚至有点悲凉。乍一看,每朵黄菊花色深的花心处寄居着许多虫子,被虫啃食过的花朵依然散发出清爽的气味。看到这一幕,我脑海里毫无缘由地浮现出那芸芸众生欢欣喜悦所祈求的净土的样子。你正在看着整个虚空界的壮观景象吧。微风拂动的四色莲花、琉璃池、珊瑚花、百宝色鸟的鸣叫,还有各种宝树上结的色彩艳丽的树果,某一天,这些都会在我身之所处的现实中出现吗?不,不可能会这样。请从璎珞树向我撒下莲花瓣,请让我这个在地上忍受悲伤的女子听一听那挂在遥远天际的无量琴的琴音吧,因为我是那水中之月。 ---《水中月》之大结局 ---完成于昭和十七年九月二十四日夜 [book_title]山羊头 那天午后,辰三像往常一样走上那个狭窄的楼梯,此时,他听到唱片播放的高亢的华尔兹舞曲,看到卓别林正抱着一个年轻女服务员,扭腰晃胯地跳着舞转过二楼的楼梯口。这个男人曾见诸报端,因扛着化妆品或电热器广告牌结队游走于银座八大街而小有名气。 看到他故意摇摇晃晃倒向这边的样子,辰三用胳膊肘戳了下他的侧腹说道: “心情不错嘛。K酒吧的老板娘一大清早就请你喝酒了吧。” 他这么一说,卓别林就用那种庸俗肤浅的玩世不恭之人特有的令人生厌、尖细且沙哑的声音回应道: “嘿嘿,你这是拿我开心呢。哈哈,啊哈哈……我说,小姐,为了不让这小子再给我泼冷水,咱们好好跳支舞给他看!” 卓别林口中所说的小姐,是个年仅十二岁、身高勉强到他胸部的女服务员。小姑娘并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从他手中挣脱出右手,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镶着黑色花边的手套,用幼稚、讨好的眼神盯着辰三说: “这个你喜欢吗?五百元要吗?” “是你偷的吧?” “你看错人了!真让人头大,算了,等会儿即便你想要我也不给你。” 小姑娘伸开右手麻利地将手套戴在了手上。因此,那只黑色花边手套即刻复活了,恰似一只不可思议的优雅的手浮现在空中。——辰三猛然伸出手臂,仿佛要抓一只在空中飞翔的鸽子。卓别林被辰三这个一时冲动的古怪动作镇住了,身子向后一撤,小姑娘则像从跳绳下钻过似的敏捷地抽回了身子,在秋天正午的阳光中四处躲闪着。阳光从一扇扇敞开的窗户倾泻而入,使尚未打扫的舞厅看上去就像刚刚放学后的小学校园。 “真讨厌,你弄疼我了,老师——”少女本能地觉察到对自己穷追不舍继而抓住自己胳膊的辰三的那股力量中,隐含着玩笑以外的成分,于是就做了个从舞女那里耳濡目染学到的令人讨厌的扭腰动作,甩开了这位舞蹈教师的手。随后,她将手套交给辰三,并告诉他说那是香村夫人忘在这里的东西,她昨天发现后代为保管。辰三接过手套,在手掌里玩味着它那有点毛糙的清爽感。其中,遍布整只手套的女人手上那种黏黏糊糊、沉甸甸的阴冷之感,突然像电流般导入他的手掌后复苏了,令他浑身战栗。此种感觉类似于古怪的音乐给予欣赏者的印象——让人想起此时此刻乐曲播放完毕后,回响在扩音器之中的那种唱针发出的怪异声响。 姑且不说道理,总之她的确是个漂亮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已上了十多天的舞蹈课,但那些身经百战的舞蹈教师尚无一人了解她的出身,因为她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样子,所以只是称呼她为“夫人”,但是,教师们的慧眼连她是否成家这一点都无法洞穿。这个女人确实具有保守秘密的天分,她为人落落大方,眼神似睡非睡,对男人充满了魅惑,尤其那副看似对世事漫不经心的神情却具有诱人的魔力,寡言少语这一点是在告知人们自己为说话而开启那略显厚重的嘴唇时所说内容必有其价值。因为她的身体能够充分发挥作用,所以也就阻碍了秘密发挥作用。当辰三第一眼看到她,就想到如果不杀死这个女人,甚至还会发生战争之类的大事。 不过,这是他十天前的想法。 下午一点十分,清扫工作刚一结束,常来的三名学生就叽叽喳喳上楼来,自行播放唱片开始练习跳舞动作。他们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像练习溜冰一样在地板上滑步。从这个时候起,窗户挂上了黑幕,舞厅进入夜晚时段——三点正式开场之前是练习时间,香村夫人通常在两点时出现在这里。 她来了,在一个黑暗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二、三……一、二、三……”辰三还在教华尔兹。这些记性差得惊人的学生是向进驻日本的占领军推销电热器的制造商,他们吹嘘说是鉴于生意需要而只好忍辱负重学习跳舞。这些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们,提心吊胆地时而伸出他们肥胖的短腿时而又缩回,频频疑惑地歪着脑袋。“总而言之,要领和拼刺术一样。”辰三无奈地说道。 此时,辰三内心充满了那种纯真无邪的踌躇,这是平时从未有过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香村夫人很像正直纯朴的二十岁的他离开乡下出来做学生时寄宿的那户人家的夫人。 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便了解到淫棍与河豚菜馆一样,也是都市不可或缺的存在。那时,正流行教师上门授课,辰三亲眼在主顾家的小姐身上见证了舞蹈教师上门授课的丑闻,对竟然还有这种既能挣钱又能骗色的好营生惊诧不已。但是,辰三对轻浮的小姐并无兴趣,如果自己能成为舞蹈教师的话,他首先想追求的对象就是那种贞淑的夫人。她们精通玫瑰栽培,喜欢养鸟,吩咐人做事时柔声细语,并有喜欢收集各类漂亮包装纸和包装带的那种童心未泯之处。然而,实际上他成为舞蹈教师后的第一个学生,是一位主动前来投怀送抱、剪着短发、宛若男人一样的小姐。 他在讨好女人方面进步神速,就像随着季节、天气、场所的变换而选择佩戴不同领带一样,他能够得心应手地操控各种甜言蜜语,爱情之类暧昧的托词已不复存在。仅仅只是追求——追求女人成了他生活的仪式,这毋宁说已是一种抽象的快乐了。那是一种坐在疾驰的雪橇上在无数隧道中闪电般穿行的快感。若此番形容尚不够准确的话,对他来说,那便是珍稀品种栽培专家观察到在女人心中没有实体的思维中渐次培育出各种活物的欢欣。 战争让他们这些人感到窒息,他开始了令人深恶痛绝的公司职员生涯。因为男女关系问题,他曾三次被公司解雇,并与舞女出身的妻子离了婚。在战争结束的前一年,年近四十的他被拉去当了海军,幸运的是他当了炮台卫兵,服役地在横须贺近郊荒草萋萋的要塞地区,是个能够在敌军空袭的间隙睡大觉的差事。战争末期的士兵们已经堕落到有点“风流倜傥”的地步了。 在五月明亮的深草丛中,那位被他抱在怀里的乡下姑娘突然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了他。 “怎么了?” 辰三以为这个乡下姑娘在耍什么花招,沉着冷静地问了一句。 然而,朝姑娘手指所指方向的草丛一看,他顿觉毛骨悚然!——那里有一个被割下来的山羊头,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周围的草丛血污一片,那只老山羊头却满溢着洁净和威严,正用深邃的眼神凝视着辰三和乡下姑娘的睡态。那并非是诋毁的眼神,或许近似于审判者的眼神。可是,作为审判者的眼神,好像其中饱含的阴沉显得过于浓郁了些。 那个下午,初夏的太阳使得草地上原有的热气迅即升温。通过散落在四周的山羊毛皮、羊腿、惨不忍睹的肋骨以及篝火的灰烬判断,辰三知道这是被征用到附近工厂做工的少年偷出辰三所在兵营饲养的山羊,在此杀掉烤食后的痕迹。明白了这点以后,绿油油的夏草、血迹以及洁白且神圣的山羊头构成了一幅寓意画的印象,这种印象无法轻而易举地从他的记忆中清除,何止如此,更贴切地说山羊头已经在他的记忆当中获得了某种权力。 战争结束了。 对辰三这样的男人来说,战争不过就像电影院里的幕间休息而已,舞厅在战后立刻呈蓬勃复兴之势,其中有一家名为“Q——”的舞厅是辰三的昔日老友经营的,于是辰三就做了那里的专任舞蹈教师。作为浪荡子之常态,即便对一个路上偶然遇见的女人,他如果不从对方眼神之中观察出某种欲望的话就觉得自己活不下去。参加战后第一届表演赛的一个舞女故意撞在他点燃的香烟上而使自己的礼服留下了焦痕,他便毫不费劲地将那个女人搞到了手。可笑的是,他那电光石火般的神速手法,似乎总是在遵从某种义务观念的命令行事。 他和那个女人共度了一夜,将近黎明时分,他在似睡非睡之中看到了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东西,那便是山羊头。它就在辰三正前方,用那极其空虚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女人的睡姿。辰三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比切碎的牛蒡还要兴味索然、滑稽可笑,所以一睡醒,他就有点气急败坏地起床穿衣,丢下女人匆匆先回去了。 从那以后,可恶的山羊头无处不在,不管是在情人旅馆,还是在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噩梦总是看准时间,在他与一个个初次偷情的女人一番云雨之后出现在他眼前两三尺远的地方。就这样,所有的幽会来一次就兴味索然。 但是,他对山羊头恨不起来,随着这种经历的不断增加,他逐渐发现自己在追求女人的同时,也在暗自期待着可能随后出现的山羊头。这是一种让他远离那种抽象快乐的心理活动,因为既然珍稀品种栽培专家冷眼旁观且好奇尚异的探究欲望已成了这个样子,未经辰三认可,那种对随处都会出现同一个山羊头的具体而恐怖的日常欲望便开始唆使他。 从表面上看,他好像把世人送给他的淫棍这块招牌发扬光大了,但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已成为与淫棍这一种族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族。 如今,辰三认为,那种充满自己内心的纯真无邪的踌躇已经不足为奇,它具有了某种真情。 唯独对于香村夫人,希望在山羊头不会出现的场所爱抚她这样纯洁的踌躇,以及想要在山羊头不会出现的情况下完美征服她这样纯洁的焦虑…… 然而,那只香村夫人遗落的黑色花边手套决定了他的态度。他仍然顽固地不相信偶然之事。比如,在他看来,舞女礼服上香烟烧的焦痕是因为她故意将身体靠向辰三才留下的。即便这只遗落的手套,也绝对不是像小说中那样偶然的引导。 制造商们的练习一结束,就轮到香村夫人了。她轻轻用手理了理头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遗落的东西在我这里。”教师在香村夫人耳边说道。 “是吗……”她置若罔闻地应了一声,接着说道: “啊,您是说手套吧,请还给我吧。” “我怎能这么轻易就还给您呢!” “我可要报警啦!” “警察先生也会同情我的。” “您可真难对付……我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女人。” “我只是将您看作手套的主人,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您遗落的这只手套可爱极了,我得到这只手套,打算与它成亲呢!” “新娘子残缺不全,你真可怜啊。” “那么,请把另一只也送给我吧。” “算了吧,那边的学生在盯着我们看呢!” “他们是在欣赏您迷人的臀部。” “哎呀!”——香村夫人吃惊的样子颇为悠然自得,且非空洞无物。在那一本正经的诧异表情里,有股良家妇女模仿不来的不造作的风骚劲儿,她的措辞则有意识地保持着纯洁之感。 “学跳舞却碰到了你这种老师,今年真是时运不济啊。” 临别之际,她对辰三说道: “老师,请把手套还给我。” 辰三再次在口袋里摆弄那只手套,隐约有点扎手的花边接缝给他的手指带来丝丝凉意,因此,一想到手套紧紧裹住女人手指时的感觉,他反而变得恬不知耻,不想把手套还给她了。并且,她索要手套时那一本正经的眉头,也让他感到十分美好。 “手套现在不在这里,我到楼下的办公室去拿,您回去时能在斜对面的咖啡厅等我一下吗?” 不知香村夫人是否识破了辰三这种越是沉迷算计越是工于心计的独特内心构造而有意为之,她对辰三微微一笑,那润泽的两排牙齿,在荧光灯紫色的灯光下闪出光泽。 ——人一上四十岁,恋爱以短期贷款特别是一日贷的形式出现最为实惠。到了这个年龄,手里没有了充裕的现钱,已经不能悠然自得地期待着他人提供担保手续而专注于一年、两年的长期放贷。因此,在资金为数不多的情况下,如果不加快周转速度就难以为继。之前,辰三追求女人时总是尽量避免操之过急,对香村夫人也是屡次勒紧想纵横驰骋的缰绳。但当他看到少女手上那只黑色花边手套的瞬间,便再次被一日贷款的利润所吸引,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晚,辰三斜靠在一个能将A市充满南国风情的海湾美景尽收眼底的宾馆窗口,看着香村夫人就像撒着花粉一样带着沐浴后的芳香,在被灯光照得朦胧的水汽衬托下从浴室中走了出来。因为具备那种与色狼形影不离的吝啬,辰三从未自掏腰包来温泉旅馆这种高档场所,这次对他来说应该算是穷奢极欲的第一次。——随着女人不断靠近,水汽模糊了窗户玻璃,A市市区的万家灯火在辰三眼中变得朦胧不清。 秋天的闪电时而在远离岸边的海面上空划过,照亮云朵苍白的脸颊。面临海湾的街道夜景之中,也包括了绕过远处海角尖端向这边驶来、即将汇入的汽车灯光。那些灯光从海角尖端向A市市区行驶,在途中时而与各种灯光混合在一起,时而又从中穿越而出,进入到似乎是森林或隧道的影子里,而后又甩掉那些影子不停地奔驶而来——他眼睛正下方是个矗立在夜幕中的车站,夜行列车深深喘着粗气停了下来,熙熙攘攘的乘客一时离开之后,留下了白色的月台,像一片空空如也的明亮的长条诗笺。与剧场后台舞女们盘腿坐着,大口大口吃红薯的喧闹相比,毋宁说此处的静谧之中似乎存在着超出常规的不均衡的东西。然而,香村夫人却在这种静谧中自由游弋,不久便坐在镜子前随心所欲地化起了晚妆。 女人一开始化妆,男人就会比独自一人的时候还要寂寞。不知是否由于这一原因,辰三开口说道: “最近总是做噩梦……” 话一出口,他立刻便后悔了,但为时已晚。 “呀,我觉得这一定是您将被暗杀的前兆。” 她像是正在涂口红,说话腔调有点走样。一说完,她马上又改作热情而耿直的声音说道: “您做了什么样的梦呢?” 事已至此,辰三只好简明扼要地讲述了山羊头的故事,并附带着解释说: “我之所以这十天都没联系你,就是因为这次我可是真的害怕那个山羊头了。” “是因为害怕自己玩腻了女人这个骄纵的老毛病吧。”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的确,话一说出口,即便只是想用山羊的故事蹩脚地引出拐弯抹角的情话,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乏味之事了。可是,当他再次被山羊头凝视的时候,那种觉得自己与女人比切碎的牛蒡还要乏味的瞬间感觉如果并非虚假的话,那么对他来说,究竟哪一种乏味才是真正的乏味呢? 在草地上,山羊头白森森的羊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嘴巴看上去冷酷无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乡下姑娘、他和某个女人的……一个个睡姿。如果那是蔑视,他尚能忍受;如果那是愤怒或者嘲笑,他也不难容忍,但他忍受不了那种眼神。他觉得,如果遇到那只山羊毫无意义的凝视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对抗它,因为被那个眼神盯上后,人的幸福、理想、爱情,就会像遇到迅速、巧妙的谋杀那样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说如此,但被杀掉的山羊嘴角竟无半点恶意的影子,这让他越发绝望…… “你被某种不好对付的东西缠住了,”化完妆的香村夫人总算收拾好了那些精巧的用品,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探着头看着镜子,“那肯定是你的病,我觉得我能治好它。” 接下来,她过来坐在辰三的膝盖上,像坐在椅子上一般泰然自若。 “你是从这个方向盯着那只山羊的脸吗?” “不是。” “只是被它盯着的时候你才感到害怕对吗?” “大致如此。” “老师啊,你也有如此可爱的地方。从这个方向盯着山羊头的话,它立刻就云消雾散了呀!” “怎么可能?” “就这样……” 她那双带着几分睡意且含情脉脉的眼睛,在离辰三眼睛两三寸的地方呈现了黑色眼眸的扩散,那双眸子里充满了似乎要渗出来的深沉且甜蜜的魅力。 “请朝我这边看。” 辰三照她的指示看去,她的眼睑突然温柔地合上了,一张涂了眼影的姣好面容倒向他的怀里。 “我好爱你,我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爱的人。如果和你亲热也会看到山羊头的话,我就不活了!” 淫棍意乱情迷地这样说着。 然而,香村夫人仍然以那种端庄而毫无破绽的语调说道: “说什么混账话呀!梦讲给别人后就不会再重现了,从今往后你绝对不会再梦到山羊头啦!” 这位聪明绝顶,被怀疑甚至可能带有启示力量的女人的预言一语中的,辰三第一次见到了和女人共寝时没有山羊头出现而和她一起迎来的黎明。如果“和她一起”这一说法欠妥,那就有必要予以修正。因为将近正午时分,在阴天的大海远远反射过来的铅灰色光线的照射下,他睁开了睡眼(他还未曾醒得这么晚过),发现香村夫人已不在身旁。打开浴室一看,她不在那里。叫来服务生,得知她一大早出去散步了。他嘴里发着牢骚,打算独自到楼下餐厅吃午餐。他为此正要穿上衣之时,发现装在内兜里的全部财产——他放弃所有一切,期待与她旅居于此而随身携带的全部财产——已经不翼而飞! 他一整天不吃不喝地坐在卧室里发呆。香村夫人再也没有回来,她昨晚睡过的地方隐隐约约散发着一种山羊的膻味,夹杂着脂粉和香水的气味。 [book_title]大臣 三月初的某日晚上八点时分,五辆汽车时前时后地跟着一辆明光锃亮的克莱斯勒牌轿车,疾驰在春寒料峭的京浜国道上。克莱斯勒多半时间里一直跑在前面,速度舒缓从容,显然不是想甩掉那五辆汽车,但连摇曳在车身上的夜景灯也带着某种冷若冰霜、深思冥想之感。突然,克莱斯勒拐向了通往大森车站的三间路。 穿过大森车站前的马路后,依然由克莱斯勒轿车开道,车队从一个陡坡上呼啸而过。一个穿着军大衣、正在下坡的男子,为让路而站到了电线杆后,瞪大眼睛向从自己眼前鱼贯而过的汽车车窗内张望。他看到第一辆车里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老绅士,他膝盖上放着丝帽,那双有点浮肿的眼皮紧闭着,带着福相的脸部下颌满是赘肉,那对老人而言过于红润的下唇异常突出且富有光泽。一位年轻人拘谨地陪坐在老人身旁,他脸色苍白、身体消瘦。在紧跟其后的那辆车内坐满了人,他们的脸庞黑压压地重叠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双手擎举着像是闪光灯或者像是照相机的黑匣子,香烟烟雾使车内的光线变得昏黄黯淡。 车队爬过坡顶,在火灾后的废墟中穿行,接下来驶入位于前方约一千三百米处的一座在火灾中幸免于难的宅院大门内,院内只能容纳两辆汽车。宅院内灯光已亮,车刚一进去,业已敞开的大门内即刻响起一片骚动。 由于左翼政党垮台,政权移交到了既不支持左翼也不支持右翼的党派手中。组建内阁之所以迟迟未决,是因为无人接任财务大臣之职。由于被多方游说,国木田兵卫答应出任这一职务,从而使组阁一事尘埃落定。在皇宫举行的新内阁认证式结束后接着便召开第一次内阁会议。七点半会议结束后,国木田回到了位于大森的家中。 五辆汽车停了下来,记者们像是被车门同时弹出来一般,迅即向大门口蜂拥而去。那股穷追不舍的势头,如果新财务大臣拒绝采访而逃回屋里的话,恐怕他们会不脱鞋子直接冲进去。 “诸位,若同时发问,恐怕就什么都听不清楚啦。都请进来吧,咱们在屋里慢慢聊。不过,如果你们没完没了地追问的话,我可能就要新设采访税喽!” 听完这个“大臣的玩笑”,记者、警察以及跟班们都爆发出了平时难得一见的哄然大笑。不停闪烁的镁光灯使国木田肥胖的脸颊显得时而滑稽可笑,时而恐怖狰狞。在他看来,自己正在讲话这一点就表明自身能力出类拔萃。想必他也察觉到记者们激动的情绪,与他们的那种感动产生了共鸣,自己甚至都想拍一拍某位记者的肩膀,说一句“新任大臣真了不起啊”来表扬一下自己。但是,他自身的那种感动极其庄严肃穆,抗拒了我们处于得意忘形之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全身无与伦比的心荡神怡之感。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体操,自由自在地感受着每一个动作。然而,在外人看来,国木田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威严。 门口摆满了脏兮兮的鞋子,鞋子中间散落着被熏黑的闪光灯灯泡的碎片。《东夕新闻》的记者角谷故意不慌不忙地脱掉鞋子,正了正歪歪扭扭的袜子。他没有走向众人络绎不绝争相拥入的客厅,而是装着寻找厕所的样子,拉住了正要穿过里边走廊的秘书官松方,他们是高中时的同窗。国木田的外甥——农政事务官松方精神高度紧张,外套都没来得及脱,一只手里抱着财务大臣的丝绸礼帽。 “啊,是角谷君啊!”这位气色不好的消瘦男子,一看到角谷,整张脸都在打颤。在这种时候,他抱定了即便被认为摆官架子也不予理会的决心,脸色越发阴沉。“老兄,这次就饶了我吧,正忙得很呢!” 角谷一副铁了心的模样。万般无奈之下,松方只好气急败坏地拉开旁边的拉门,命令似的说道: “那就在这里说吧,不要被大家看到了。” 那是一个铺有六张榻榻米的房间,灯火通明。所有的贺礼一股脑全都堆放在这里,无论是桌子上还是榻榻米上,都杂乱无章地摆满了用草席包裹着的木制酒桶、点心盒子等物,以致没有了下脚之处。他们只好站在礼品袋子的红白色和奉书纸[一种高级和纸]的墨色间隙中说话了。松方倒背着手关上拉门,悻悻地把国木田的丝绸礼帽放在身旁的礼品堆上。那里恰巧躺着一条瞪着浑浊怒目的大鲷鱼,奉书纸的包装滑落后,整个鱼身几乎全部露了出来。因此,松方越发急躁地挪开了帽子。 角谷像是在安慰松方,说道:“你真够累的!” “最近三天三夜都没能好好睡觉了。” “但是,大臣干劲十足啊。征收XX税的问题,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嘛。” “想套我的话呀,我可不上你的当!”秘书官神经质地眨了眨眼睛,“不管你问什么,我都无可奉告。不过,舅舅的这股子干劲,从他明天的就职演讲稿绝不假借别人之手,而必须由他自己亲自执笔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 当晚,钻进被窝之后,国木田开始起草演讲稿。 匆匆打发记者走后,国木田接受了聚集在客厅里的喽啰们的敬酒,接受了长年在家里做工的老女佣喜极而泣的央求,答应让她的儿子到家里来当差。接着,他郑重其事地向妻子传授了作为大臣夫人的须知事宜,并让主治医生在卧室里给自己量了血压。做完这些事情后,国木田终于可以独自面对枕边写论文专用的稿纸了。此刻,即便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他仍然觉得台灯光晕周围喧嚣不止,似乎有无数面孔在朝这里窥视。 国木田之前告诉松方秘书官,他要亲自起草就职演讲稿,一是想借机讽刺利用前任大臣懒政而伺机胡作非为的财务省领导层,亦有以此对自己表达祝贺之意。他令人惊讶的拙劣文笔,在金融界也是赫赫有名,但那天真烂漫的拙劣反而在掩饰他出身卑贱这一点上发挥了作用。 由于趴在枕头上写字的缘故,他肥厚的下巴倒成了支撑脸部的垫子。之所以采用这个类似于偷偷离开工厂宿舍的女工写留言那样的姿势,是因为这样他的血压会出人意料地降下来,从而让他感到神清气爽。他用婴儿般肉乎乎的肥手握着自动铅笔,龙飞凤舞、运笔如风。虽然夜里寒冷刺骨,但因为没有明火,这位老人感到心平气和。他用没有一颗假牙的健康牙齿,轻轻地从内侧咬着松垮垮的肥胖的颊肉。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一贯癖好。 在这个世界上,官僚是国木田兵卫最讨厌的东西,其次便是醋。别说是醋拌凉菜了,就连寿司也不怎么吃。要说他为何厌恶官僚却又出任财务大臣,那是因为他坚信大臣并非官僚。谁会把耍猴儿的叫作猴子呢?反言之,谁又能把猴子当作耍猴儿的呢?他想趁着这个最初的机会,好好把那些官僚们嘲弄一番,让他们在尚未觉察之时就已被大肆嘲弄,从而显得更加愚蠢。如果能达到此番目的,他认为这便是最好不过的揶揄方式。 他之所以执意亲自起草就职演讲稿,也是因为他心里有演讲稿的方案。写“就职致辞草稿”几个字时,由于用力过猛,笔芯折断了。于是,他将剩下的笔芯慢慢按出来的同时,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开头是一二三……这点不用担心忘了。接着是……” 一二三是一名艺伎。一位之前曾资助过国木田学费的恩人,为祝贺他大学毕业,第一次带他出来玩就指派一二三侍奉他。在那之前,国木田只见识过为学生提供服务的年老娼妓,所以,看到一二三那无与伦比的美貌和高雅的气质,顿时目瞪口呆,毛手毛脚地将酒洒在了她的礼服上,接下来惊慌失措地向她道歉,惹得那些小艺伎哧哧笑出声来,后来还是恩人老练地为他圆了场。被大友银行雇用后,国木田在他负责的新桥分行的服务窗口与一二三久别重逢。之后,他又在宴会上多次与她相遇。之后,一二三好像故意隔三差五将小额款项取取存存,只能认为她以办理存取业务为借口来看望国木田。一天,一二三没有像往常那样亲自过来办理业务,而是委托一个年轻的女仆带着她的存折来到了窗口。存折里夹着一封书信,虽然称不上是正经八百的天红[对妓女写给客人书信的总称],却是用洁白的信纸写成的情书,字体遒劲有力——由于经常喝卡奥尔[Cahors,法国南部地名,重要的葡萄酒产地。此处指该地出产的一种颜色深黑、口感浓稠的红葡萄酒,别称“黑酒”],所以她总被年长的艺伎训斥,说她的口气让客人败兴。“那个女人是真心对我有意思啊!”国木田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我过去讨厌看戏,与心仪的女人一起看戏却应另当别论。我明白这一点,是在那年五月和她一起去新富座观看了左团次[歌舞伎演员的艺名,全名为市川左团次,根据本书创作背景应为第二代的高桥荣次郎(1880—1940)]出演的新戏《切支丹》之后……那部戏也是她请我看的。”接下来,他这样写道:“近来,我们在一二三与号令下一齐盲目倒向了民主主义,失去了这样的自主性……”就这样,他把一二三的名字写进了演讲稿里。 自从如愿实现在既是同乡又是大友财阀头号人物的田男爵身边工作后,国木田深得田男爵赏识,国木田立志效忠于他。从那以后,随着国木田知悉了金融圈的里里外外,他也结识了新桥当红艺伎秀勇。由于秀勇深得男爵的宠信,二人虽然互相爱慕,但感情不了了之。 “秉承本省传统之优秀判断力和勇于开拓的实践能力……” 尽管演讲稿以此种风格着笔,但是,无法彻底摆脱乡下人自卑感的青年时代那举棋不定的恋爱经历,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也无爽快酣畅之感。在田男爵的举荐下,国木田赴英研究金融,在伦敦赶上了欧洲爆发战争[指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伦敦女人的名字无法写进演讲稿里。他与田氏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英国首都一直待到一九一八年战争结束。留英期间,他近水楼台先得月,研究了在大战中为防止英镑汇率暴跌而实行的著名的英镑固定汇率制度。回国之时,他提着皮包,里面装着他关于战争与金融关系且大多看上去是有机关系的那种精辟见解,身穿在声名远播的亨利·普尔[Henry Poole,英国知名时装店,成立于一八〇六年,以手工定制名贵男装闻名]量身定做的时髦西服回到了因战争而经济繁荣的东京。现在,与他相比,东京人反而显得土里土气。 可以说,金融资本对田男爵而言,应该如纯洁的女王那样,对国木田来说亦是如此。男爵曾劝诫他绝不要卷入政治漩涡,多亏了男爵的告诫,他如今与追放令[指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联合国盟军总部公布的公职追放令,公职追放令的主要目的是要禁止战犯出任日本政府的公职]毫无瓜葛而四平八稳地生活着(这也是他不做出头鸟的明哲保身之法带来的好处)。大友财阀直到最后对战争一直漠不关心,与军方勾结在一起的新官僚认为这是国木田得到田男爵授意而暗中策划的结果,因此国木田总是受他们欺负。从那时起,仅仅听到官僚这个字眼,国木田就觉得食不知味,逢人便说那些家伙全都是些近视眼、大锛头、好色鬼,是牙齿上沾满牙垢、穿着西装招摇过市的阉人。 他将战争期间的愤懑转向了女人,为一个叫政千代的艺伎赎了身。 “我国政治与经济的趋势……”将她的名字写进演讲稿易如反掌。 二战结束后,男爵去世,政千代也随后死于斑疹伤寒。正是从这时候起,国木田对政治的热情开始觉醒,他的政治热情表现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阴险的复仇。 战争结束后,位于赤坂的中河待合[“待合”为“待合茶室”的简称,是专供男女私会、客人和艺伎游乐的酒馆]等同于他的起居室,那里有寿美江和桂子。另外,在新桥则有京子和小里,去京都的话有荣龙。 “承蒙诸位的热诚相助,才有了生产业绩的蒸蒸日上,在此谨表祝贺[此处原文为寿ぎ,日语中的汉字“寿”有祝贺的意思。以此于演讲中强行加入“寿美江”名字中一字],尤其要为成就此感人肺腑之美谈的幕后主角奉上月桂冠[指月桂叶编制的花冠。古希腊人视月桂为圣物,以此表示荣誉]。与此同时,我更要着力从财政金融方面抑制通货膨胀问题……”“以东京为首的六大城市,以及乡里村落也要燃起重建的热情,要认识到和平国家的光荣使命……”文字本来就味同嚼蜡,加之他又强行加入了这些女人的名字,文章变得更加难以处理了。然而,难以抵抗的睡意袭来,他也无暇将稿子重读一遍。 能以最少的睡眠时间来满足身体需要这一点是所有功成名就者共同的虚荣,正因为如此,他将或许只能是由睡眠不足引起的脾气暴躁归结为某种高尚的动机,以此创造一天的灵感之源。像他这样情绪不佳早餐却能大快朵颐的男人真是少见。国木田一边接二连三地把家乡人作为贺礼送来的腌白菜塞进那张油亮且下唇突出的嘴巴里,一边考虑提拔被其他局的长官排挤而不得志的T担任财务次官。T在财务省局长级别的官员中是资格最老的一位,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适应能力强,在一副精英派头的局长们头上安插一个木头人任凭自己随心所欲地操控这一聪明构想,不等国木田突发奇想,财务省就已流言四起,不知何时,这一流言也传到了社会上,仿佛就像板上钉钉一般真实。 由于顾虑大臣的心情,虽然在同一张餐桌就餐,但夫人和秘书官外甥几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夹了点那条当作贺礼送来的大鲷鱼的鱼肉。 “这个给你。”国木田从身上的睡衣口袋里掏出像人事任免令那样叠得整整齐齐的草稿,递给了刚刚放下筷子的松方。松方的反应有点神经过敏,就像正在玩“说牛答马”“说昼答夜”那种心口不一的游戏一般。 “是就职演讲的稿子吗?” “由于各种杂事,演讲恐怕要安排到下午了。在此之前,你让大臣官房的人把稿子誊抄一份。” 说完,国木田站起身来。他在檐廊下踱着步,心里考虑着若发现摄影记者躲在院子里擅自偷拍的话,就大发雷霆怒斥他们一通来作为晨练。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院里白梅开得晃眼,庭院朝着将要下雪的阴暗天空敞开着那没有生机、色泽暗淡的草坪。看来并没有人躲在院中,屋里也鸦雀无声,与昨日的喧闹大相径庭。 国木田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无情抛弃的人,虽然这是一种不合理且没有任何理由的情感,但就像用舌头舔舐的蛀牙洞一样,他总是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这种情感的一部分存在于某处,这或许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自己的语言表达。 根据预定安排,他九点半到财务省报到,与前任官员完成职务交接,之后到国会拜见诸位议员,下午召集财务省全体人员发表讲话。以前有只召集领导层事先会面的惯例,但自从前任大臣起,这一做法因遭工会抗议而废止了。 松方手里握着铅笔写成的演讲底稿,跑进了阴沉沉、冷飕飕的晨曦笼罩下的大臣官房。因为他打算不经官房长官过目而直接命令下属誊抄底稿,眼睛一直在找那位从不擅离职守且字体工整的老事务官。这时,秘书科科长拍了下他的肩膀。 “喂,恭喜你啦。现在正在办理事务交接吧,次官和官房长官都被叫去了。” “是。” “要誊抄底稿吗?” 这个身材矮小、目光狡黠、身上带有小学优等生派头的男人,摆出一副能够提前五分钟预先洞察宇宙将要发生之事的架势。 “是。” “好的,我收下了。大臣接下来要去国会吧,在他回来之前誊好就行了。” 稿子已经交至秘书科科长手中。 官房长官室已成为财务省领导层谈天说地的场所。会客室的布置虽然廉价但焕然一新,铺着缎子桌布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成不变的松树盆栽。手握财务省实权的预算局长坐在离火炉最近的安乐椅上。财务省只有他一人秃顶。他的手指苍白而纤细,看上去极其干燥而了无生趣,与他那车把式模样的长相甚不般配。由于他生动有趣的长相和头脑异常敏锐之人所必有的那种乏味相悖,所以手指勉强体现出这一点。其余四人,均是省里身居要职的局长,并且都是喜欢交际、性格开朗、精力充沛的阴谋家式的绅士。 “各位怎么看新任大臣的争强好胜?就连《东夕新闻》的记者角谷都感到吃惊呢!听说,第一次内阁会议结束后,大家来到首相官邸的休息室休息时,从总理的雪茄烟上掉下来的火星眼看就要把地毯烧着了,而坐在他身旁的国木田非但不去踩灭,还硬是把总理叫了回来,让他自己去踩灭呢!” “这个人啊,与财务大臣相比,他更适合消防署长这个位置啊。”脖颈上糊着疥疮膏药的经济局长说道。他习惯于一边帮腔一边死盯着他人的脸,“用消防车拉着他送到国会就行了!” 接下来,凭借自然而然的联想,局长们的话题就转移到“他不会忘带消防用的软管吧”“寿美江怎么样啊”之类的油腔滑调的贫嘴上。这些处事谨慎的绅士们口中之所以冒出此类话题,是他们对国木田根深蒂固的反感超乎了想象,同时也是向按常理本应晋升为财务次官的预算局长的积愤多少表达迎合之意。预算局长察觉了这一点,因此不得不摆出格外慷慨大方的姿态。他出了名地讨厌工会,也是工会视为眼中钉的头号人物。他曾经要求工会撤掉丑化他个人形象的恶毒漫画,在那幅漫画上,他正在喝着用榨取的工会会员的鲜血酿成的美酒。 “我带来了墨宝哦。” 秘书科科长走了进来,他一边关门,一边转过那张大饼脸,将手里的稿子贴在额头上展示给大家看。 “是真迹吗?让我看看。” “我还没有看呢!” “快拿过来!” 这一情形模模糊糊带着某种不安的恶意,可以说,这是在那种对恶意毫无目的的饥渴欲望漂浮之时投下了诱饵。 “什么呀这是,‘在一二三与号令下’,真让人惊讶!把演讲错当成开运动会了吧。” “写得支离破碎的,好像是要到处宣扬近来大臣的素质都下降了似的,就连我们这些跑龙套的配角都显得很愚蠢。真让人受不了!” “奇怪的是,找不到一处有涵养的地方,伦敦留学时学的东西都忘到九霄云外了?长期指挥生意的人,会变成这样吗?” “总之,他一开始就是在戏弄咱们嘛!”预算局长下了结论。 “咱们必须得给他一个教训。” “即便如此,这文章也写得太差劲啦,字也歪歪扭扭的。” “我还没有见识过他的笔迹——”经济局长装模作样地将稿子举到窗户明亮的地方查看,“字体软绵无力,不会是让哪位情人写的吧?这种事情国木田可真能做得出来。” 这一极其接近事实的猜测,却被一句兴味索然的“怎么可能”给否定了。预算局长一个人带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回到自己椅子上吸烟去了。当这个男人表现出满脸厌倦的神情时,就必须要多加留神了。果不其然,他叫了秘书科科长的名字。 “科长,将稿子改一改再交给他怎么样?”他单手握拳,轻敲脖颈,用一种漫不经心地想起某事时的语气说道。 “嗯。” “我认为有必要一开始就让他闻一闻财务省里刺鼻的空气。如果不方便,我负责修改也行,官房长官那边由我来说。” “好的。” “修改总得有个理由吧。” “我随便编个理由。” 接到国会通知,新任大臣的就职演讲将于下午两点开始,所以财务省职员陆续开始到省内“コ”字形大楼的中院集合。 一点五十五分,大臣的座驾抵达财务省。 松方立刻前往官房取誊写好的稿子。 秘书科科长出乎意料地主动将偷梁换柱的稿子递了过来,同时向他解释了修改的原因。原因显而易见,令松方欲哭无泪——他明白,如果大臣快要演讲的时候还没有发现稿子被调包的话,那将是自己的过失;如果事先说明情况的话,挨骂的还是自己。最近几天以来,跟在舅父身后东奔西跑,他对世上严重缺乏尊敬之心这一点大为震惊。尊敬是一种不兑现纸币[不兑现纸币是由政府发行的不能兑换成黄金或白银的纸币,其购买力源于政府的权威和信誉。自金本位取消后,政府发行的纸币均为不兑现纸币],丝毫不具有黄金的情感。当二者中的某一种在极度匮乏之时,无论人们如何激烈争抢,各自的手里依旧空空如也。松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没有受到尊敬的人便是自己。 ——照着誊写好的稿子开始演讲的国木田眉毛动了一下,突出的下唇可怕地鼓了起来。一二三、秀勇、寿美江、桂子、小里、荣龙、京子的名字在演讲稿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国木田觉得自己认识的漂亮女子似乎全都香消玉殒了。但是,他那倔强倨傲的青春,那像旧皮革一样韧性十足、坚不可摧的青春在心中复活了。复仇需要一种与争夺女人的勇气相同的东西,直觉告诉他,这是预算局长搞的鬼。 秘书官战战兢兢地望着大臣办公室所在的二楼窗户方向。他看到从二楼三个方向通往中院的大门陆陆续续走出一群人,一个年轻人佩戴着花哨的格子围巾,醒目的黄色在他肩膀上飘来飘去。 “稿子似乎全都变了啊。”国木田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是在生气。“是的。”松方再次紧张地望了望国木田的脸。那张原本滑稽、富态的脸庞因为眼皮鼓起而看上去带着困意。——松方立刻在口中演练了一遍的托词都是将诸如“省里具体情况”“与工会的妥协”“考虑到第一印象”“冒昧地给予改正”之类的陈词滥调装点得富丽堂皇,并配以蔓草纹饰的那种官气十足的答复。如果大臣命令拿回原稿的话,他会有针对性地说上一通极其高雅郑重、锋芒逼人的辩词。 但是,国木田知道稿子被调包后并没有再说什么。他说了句“可以开始了吧”,就迈步走向了楼梯,那里有一个门通到中院讲台前面。秘书科科长站在台阶下,向他行了一个宫廷式的鞠躬礼。秘书科科长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兴高采烈、满脸春风地充当向导,所以社会上称他为老江湖。 听众用掌声向新财务大臣表示欢迎,那是一种冰冷且慵懒的掌声。 微弱的阳光照耀着讲台周围,那里并排坐着各局局长。在公共场合落座时,预算局长大都头部微倾,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任何时候都将“虽然有疑问,但姑且认真倾听”这一心理准备体现在这一姿势上。财务次官说完流于形式的欢迎辞,工会委员长结束了他那富于肢体语言的欢迎演讲后,财相国木田才登上讲台,开始轻描淡写地朗读给他安排好的稿子。预算局长听得出来,他那漫不经心的朗读方式本身,自然就暗示着针对自己的温柔报复。这是自己的权力如同皮球般温柔地弹回来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酣畅淋漓的反应。 “职工工会的诸位工友,”念到此处时,国木田的眼睛离开了稿子,“职工工会的诸位工友,”他又读了一遍,声音大得有点异样。预算局长惊讶地抬头看着大臣的咽喉。 “我国木田就是盼着同诸位促膝交谈才来到本省的……” 真是岂有此理,国木田竟然开始历数以思想激进而出名的财务省职工工会的优点和功劳,对他们大肆吹捧。这就是对预算局长最为尖刻的刁难,是最明显不过的报复。其他各局局长幸灾乐祸地偷偷窥视着预算局长的苦相。 台下听众一阵骚动,互相咬着耳朵。不用说,他们也能猜到其中的内幕,所以,身为共产党员的年轻工会会员相对而视,窃窃冷笑。 尽管如此,在大多数听众眼里,这位成就了一些奇迹、身材魁梧的新大臣,是个与众不同的煽动者。系在大臣肥胖脖颈上的活动衣领,如同白色的蝴蝶一般随着他激情澎湃的演讲翩翩起舞。唾液濡湿了下唇,他的嘴角两端就像马一样积满了唾沫,整个人看起来宛若不知不觉在向某种教义宣誓效忠的人一般。一种诚实,一种如同神灵附体般突然出现,连他自己都难以驾驭的诚实,使他那张红润而肥胖的脸庞更加引人注目。正因为如此,他四周的听众静静地听着,仿佛一群古代之人围坐在一名神灵附体的男人周围。 “我衷心深爱着工会的诸位工友。”当国木田说出这句话时,这一情况达到了高潮。会场某处传来了不合拍的掌声,其他地方的听众则报之以怪异的抿嘴一笑。此时,一声严肃到令人败兴的嘘声将笑声镇压了下去。 留在房间里的两名打字员从三楼窗口眺望着这一场景,她们几乎听不到会场的声音。经过护城河畔的都营电车发出的轰鸣,遇到那柔和阳光照耀下的明亮建筑物墙体而被反射了回来,这种回声听起来更大。 “那个背对着咱们的人是谁?” “你可真是的!他就是大臣呀!” “他真够胖的啊。” “想必是营养太好的缘故吧。” 她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幻想着自己能够做那个男人的小老婆,过一种穷奢极欲的生活。 房间里跟往常不同,显得空空荡荡。一群请愿的人惊讶地偷偷看了看走过去了。除了电炉烧水的声音,以及那位已经老态龙钟、一无是处的事务官青江嘴里的嘟囔声,就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了。 “〇〇一二六八。” “〇〇一三五八。” 正在用铁笔刻钢板的老事务官,刻完后紧接着嘟囔一遍。突然,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铁笔站起身来,从与打字员不同的观察窗口瞄了一眼中院里的演讲场面。无论怎么敲打,那张脸上都不会浮现出任何感想了。 回到座位上后,他口中又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一任大臣是哪一位呀?” 他只是这么说说,看不出有一丝好奇心的迹象。接着,他又投入到那无休无止的工作当中。 “沙沙沙,〇〇一八六三。” “沙沙沙,〇〇一七九一。” “沙沙沙,〇〇一五三六。” ……他手边的桌子上摆放着报纸,上面刊登着内阁阁僚一览表以及阁僚纪念照,很明显这是今天早上的报纸,但他对此不屑一顾。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三十日 [book_title]魔群经过 『一』 大门口亮起了灯光,接着,传来了木屐落在水泥地上那清冷的咔咔声,从足音透出的娴静可知,那是位女性。她紫色的和服衣袖压在格子门的毛玻璃上,低头去打开插锁时的面部侧影投射在格子门上。 在看到格子拉门对面的情形之前,伊原就已知晓对面的一切。格子门对面,五年前曾经拒绝了他至今仍然单身的恒子在等着他;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造访过的蕗屋家的内部陈设在等着他;前几天突然碰到,并邀请他参加今晚聚会的蕗屋护——恒子的父亲在等着他;还有一群无聊的中年男人兴味索然的聚会在等着他,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即便如此,伊原已到了只对了然于胸之事情有独钟的年龄。但就算在他曾以登山家自居的过去,也和如今的自己并无二致。因为登山家特有的那种征服高峰时经过精密计量所验证的可称之为美丽的诡计——那种将地图上的比例尺运用到现实之中,为将未知事物纳入毫无悬念的已知的掌控中而采用的明目张胆的诡计——在他眼中呈现了出来。他那如同平时眺望远山时的炯炯目光,时至年逾四十的今日仍然没有消失,尽管如此,那绝不是梦想家的眼睛。 从打开的格子拉门的暗影里,一双阴郁而美丽的眼眸抬头看着伊原那双眼。随后,恒子将身体往拉门的暗影里稍稍退了退。 一种清爽的冷漠令伊原心花怒放。一瞬间,他不再纠结于五年前的不快记忆,悠然自得地陶醉在中年男人那种自私的宽容之中。 这个家已经不再雇女佣,不习惯操劳的恒子按二十五岁这个年龄来说就显得过于苍老了,可以说这或许是她的过失得到的报应。恒子那给人留下很深印象的鼻子看上去就像刻意为之,这也是苍老的表征之一。但是,在她的这种衰老方式中,蕴含着某种未知的新鲜感,仿佛在转瞬即逝的凋零过程中,弥漫着行将枯萎的玫瑰散发出的那种深沉、浓烈的芳香。 她没有再次仰望伊原庆雄的面容,貌似沉浸在突然袭来的沉默强加于她的那种走钢丝般的精神冒险之中。恒子站在大门的幽暗之处将伊原迎了进来。正因为只有脚看起来比她的年龄稚嫩得多,所以她那穿着白色布袜的双脚,宛若走在钢丝上一般轻率地不停移动着。 “请您稍等。”说完,她去里面向父亲禀报。 “你的发卡快掉了。” “哎哟……” 她的发卡随着轻率的脚步移动在耳边岌岌可危地摇晃着。实际上,伊原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她即将离开之时,这个微妙的提醒还是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多亏这句看上去热心的提醒,他反而发现了自己依然与她同处岸边一侧。 ——身穿茧绸和服便装的蕗屋护沿着恒子方才走过的那条走廊,一路小跑着迎了过来。这个男人过去绝不会跑着前来,而且绝对不会感觉到有义务跑着前来迎接等候自己的客人,如今却出人意料地像个忙碌的女佣一样在家里跑来跑去。无论在哪个方面,蕗屋护都让人觉得是对昔日自己的拙劣模仿,就连他那光秃秃的端庄的前额,现在看起来都有点像假冒的,他自身已经与如今的他不相称了。 “哎呀,欢迎光临!”他首先奉上了一个无偿的鞠躬。以前,这个鞠躬可是价格不菲。 这位年长的友人,青年时代曾以伊原的榜样自居。在京都大学就读的时候,从游玩到挑选烟斗、定做衣服,伊原无一不是在模仿他。前几日,在运输省运营的电车里遇到身穿破旧西服的蕗屋时,伊原突然感受到的,与其说是蕗屋护的悲惨境遇,倒不如说是看到他如此落魄时自己内心的凄凉。要说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有他那优雅且高明的鞠躬礼了。 “咱们开门见山——”他以一种庄重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说道,“请您先缴会费吧,五百元。” 如果他像是面带苦笑而急忙欲言又止那样说出这些话的话,可能反而加深那种屈辱的印象。蕗屋护故意从容不迫地讲出来这一做法深深刺痛了伊原。对伊原来说,这就像观看修行者吞剑表演一般万分残忍。就这样,蕗屋护试图采用感觉迟钝、变本加厉地伤害自己来武装自身,他的努力,令伊原感到战栗。 “哎呀,真是不便宜啊!” 伊原吐了吐舌头,竭力挤出一副卑劣的苦相,借此对蕗屋的这一努力添油加醋,这样,也就为他找到一个台阶下,将他那被识破的努力完全粉饰般地说成是演戏。蕗屋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睛,接着,慷慨地笑道: “哪里的话,当作色情电影的入场费也许是贵了点,但如果看作是拯救父女俩的救命钱,可以说相当便宜了。” ——客厅里已经来了三位客人。垣见夫人忍受不了客厅不断高涨的笑声,就怀抱着一个大手提包低头坐在靠里的长椅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道:“别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在她旁边,坐着被开除公职的实业家辻,他那张在大和绘[描写风景和事物的日本画,出现于平安时代,是日本绘画的流派之一]上经常可以看到的樱桃小口,像念经一样无聊地嘟囔着,这便是这位体态微胖、刚刚步入老年期的社长说那些淫词亵语时的一贯腔调,再没有比他说那些下流话时看上去更一本正经的时候了。 然而,在长椅背后幽暗的檐廊边上,有一个人背对大家,仿佛在聚精会神地倾听几乎听不到任何虫鸣的夜晚庭院里的动静。此刻,那人的背影敏感地动了一下,比辻和垣见夫人抢先一步发现有人进来,眼神带着懦弱的微笑迎接伊原的到来。此人姓曾我,过去立志要做小说家,至今仍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 这三人都是伊原的故交。 “好久不见,你能来真是太好啦。刚才真是快被这个老色鬼逗死了。” “我可没逗你——”辻用他那与生俱来的爱答不理、幸灾乐祸且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鼻音说道,“可别开这种荒唐的玩笑。” 垣见夫人近十年来对因中风而一病不起的丈夫弃之不顾,只顾自己四处游乐。不过,她让丈夫服用了八十余种中风药物,并对一种奇怪的指尖疗法深信不疑。 “像你这种老头儿,要是早点患上中风就好啦。” “我中风后,每天早上被你下点毒药,再活个十来年,想必那滋味也一定不错。” “你还好吗?”曾我伸出明显具有贫血症状、像皱巴巴的手帕那样干枯的手掌说道。那只手非常怪异,让人无法从中感觉到抵触、重量和体温。曾我装作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在耳边喧嚣的蹩脚的相声表演,像乡下姑娘守护贞操一般固执地守护着小我这一一如既往的癖好,他并非特意表现出对辻和垣见夫人的轻蔑,他对不感兴趣的东西装作没听见这一自欺欺人的做法,似乎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尊重。因此,对伊原这个自己喜欢的对象,他用那种过于低沉而苍白的声音亲热地说道: “我可是很想见你的呀!”他眼神怪怪的,显得无精打采,轻轻摇了摇与伊原相握的那只手,“能有幸见到你这样的成功人士,我觉得或许会得到某种精神上的收获呢。” ——伊原心里很不痛快,觉得自己被对方嘲弄了一番,因为昔日为了嘲弄他人,这些人在此方面花费了惊人的热情和奇思妙想。但是,现在他们的玩笑、恶作剧,正是因为自己不想成为被嘲弄的对象而采取的先发制人之策。伊原仍然费了不少功夫才注意到这一点——注意到这些人的玩笑、恶作剧本身就是他们热情衰退的象征。 在这些伙伴当中,唯有伊原摆脱了战后的落魄。他从这一立场出发,努力在这些人面前保持谦虚,所以才经受住了这令人气愤的小风波。当然,他为谦虚这一态度本身加入了诸多轻蔑的甜味。 桌子上的白兰地只有到瓶子肩部的一少部分被喝掉了。辻还没怎么开喝就已满嘴淫词秽语,这一恶习此刻看起来有点像僧侣用膳之前所做的例行功课。据说他被开除公职以来,就一直潜心研究色情著作。他一下子板着脸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模仿法国巴黎女神游乐厅[法语为Folies Bergère,巴黎著名歌舞厅]的裸体女人那大腿间夹着黑色天鹅绒和金丝线制成的王冠走路的姿势,怪里怪气地扭腰甩胯在地毯上缓缓而行。垣见夫人用戴满戒指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敲打着放在膝盖上的小靠垫,不停地说道:“快停下来,死老头!真让人倒胃口,快停!”同时,她还没有忘记顺便向伊原抛一个她那与生俱来的勾人的媚眼。 “真是个蠢女人!”曾我说着,特意将伊原带到光线微暗的墙边的椅子旁。他经常拿烟的手指被烟油熏成了玛瑙色,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正因为她知道自己很蠢,所以才难以对付。女人经常陷入这样的循环论中,在得知自己愚蠢的瞬间,她认为知道这一点的自己是个聪明人。” 听到这种小说式的措辞,伊原感到焦躁不安。只有蹩脚的画家,才喜欢自己看上去像个画家。 “虽然她很蠢,但我还是挺喜欢她的。”实际上,在伊原看来,再没有比垣见夫人更讨人嫌的女人了。曾我这个涉世未深之人轻易就落入了伊原将计就计设置的显而易见的圈套。 “你喜欢那个女人?噢,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怪不得呢!在战后快要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那个女人不管怎样都不用为自己呼吸所需的那点空气发愁,首先是因为她的脑髓和心脏都具有极其强大的通风功能。” “一到冬天,恐怕就伤脑筋了吧。” “但是,那个女人也不缺煤炭,因为每周与辻兄睡觉的第二天,她已安排好了和K共眠。你知道K是什么人吗?是经常出入她家的一个卑鄙的年轻黑市商人!” ——真是一群可耻的人!就像濒死之人的胃无法吸收所有营养成分一样,他们的灵魂已经无法接受某种有效的成分、有意义的成分、高贵的成分、美好的成分,强迫性的摄取会给灵魂带来死亡。万般无奈之下,他们便轻视维生素,因为事实上维生素对他们而言就是毒药,如今,他们的胃部只能勉强吸收将他们引向衰亡的元素,就像吗啡中毒者不渴求吗啡以外的东西一样。 ——尽管如此,即便只靠奉承自己这一观念而聊以为生的他们,并不是依靠相互勾结、认同才这样做,这可以说是一种可悲的自相残杀,是灵魂的不健康与感情的不健康,以及与那种心里浮现的所有想法或思想之类的东西、从他人那里得到的印象,还有以上所有内容所诱发的行动的不健康之间的自相残杀。到头来,他们极有可能是在津津有味地品尝自己身上的肉。 后藤伊久子加入这群人后,今晚的客人已全部到齐,此时已将近八点。伊久子和伊原是初次见面,她是恒子的朋友,是一位女高音歌手,据说患有肺病。不过,这些信息也是她本人告诉大家的,真实与否不得而知,她偶尔像想起来自己还是个肺病病人似的会假惺惺地咳嗽几声。 论起长相,毫无疑问伊久子比恒子漂亮,此外,伊久子身上散发着某种让人感觉不到精神残渣的那种无机质般透明的性感。她那从未承受过精神之类重负的如狐狸般绵软的肩膀、稍显硬挺的薄唇、简洁而线条生硬的胸部隆起和腿部曲线,甚至每次笑过之后必定夸张地甩甩头发的习惯,无一不让伊原着迷。因为只有他们二人是初见会面,所以互相交换了名片。伊久子的名片和男人用的大小一样,粗糙地用明朝字体印制,看上去煞是大气。 “你可要对她多加小心——”伊久子说找恒子有事刚一离开,曾我边用缠在指尖上的手帕一丝不苟地擦着滴落在桌面上的一滴白兰地边说道,“她呀,心里相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就许下宏愿,要在死之前征服一百个男人。” “那个事情可是真的,”辻再次以他那看似索然寡味、实质饶有兴致的一贯腔调补充道,“听说蕗屋君是第九位,那第十位将是谁呢?但是,照这种磨磨蹭蹭的速度进行的话,估计她还得活很久才能完成夙愿啊!” 垣见夫人一贯奉行不对同性传言发表意见的立场,只是用隐约透出几分恶毒的眼神,挨个儿把现场男人的额头比较了一番,脸上浮现出傲慢的孩子气的神情。诚然,对于她来说,与男人们交口称赞的美女相比,男人们争相吹毛求疵的美女才是令其心痛的嫉妒之因。 但是,听到主人有点神经质般的尖锐的呼喊声,大家都纷纷回过身去。 “一切准备就绪,请诸位移步对面的房间。” 蕗屋站在缎子帷幔卷起的门口拱洞下,对屋里的客人招呼道。因此,大家如同恢复自由的活人画[集会时,穿戴打扮好的人在一定的背景前,努力模仿画作中的姿势保持不动,以充余兴]一般突然活动身体,忙不迭地扭着身子站了起来。 在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里,已经摆好坐垫,壁龛处挂着一张十六毫米胶片用的银幕。胶片是蕗屋以前在巴黎搜集后带回日本的。今晚的五位客人之中,有三人都曾在巴黎生活过,大家都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龄,与其说他们是冲着这些色情胶片而来,倒不如说他们的希望就在于寻找在昔日游乐最真诚的影像中,在追忆之中存在的所谓的“不醉人之酒”、冷酷的情绪以及明晰的陶醉那样的东西。这也许是以一种没有痛苦的方法,治愈当今这个时代处处令他们想起的那种对过去凄惨的憧憬,并对使这一憧憬变为更为悲惨之物的回忆之甜蜜进行处理,将其加工成纯碳酸水味道的东西。 伊久子和恒子扭扭捏捏走进客厅,发出了朝气蓬勃的爽朗笑声。即便这笑声听起来带着模糊不清的指责和蔑视,但在这些人的心中也不足为怪。 “真讨厌!我还是在别的房间待到电影放映结束吧。”女中音说道。在推推搡搡的瞬间,她的手镯碰到了柱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就是否看电影一事发生争执而推来推去,最后,终于面红耳赤地冲了进来,女性的气息如暴风一般在夜晚的房间里扩散开来。伊久子坐在伊原旁边,当灯光变暗投射到银幕上时,从银幕上反射过来的光,将她的眼白部分染成了宝石般的紫色。 一卷或两卷胶片一个故事的电影有十几个,不用说内容都大同小异。放映员蕗屋护还充当起解说员,为电影做了妙趣横生的解说。 为瞒过海关人员,胶片特意在开头附上了美国制作的动作片的字幕和片头部分。开头为一群恶人在荒野上策马疾驰,西部牛仔紧随其后追击他们的画面。伊原以前曾在“葵馆”看过的无声电影,都比这些要精彩一些,例如“意大利的安勃罗西奥电影公司花费巨资,历时数月拍摄而成的共五卷三百一十五场,长达七千二百英尺的巨作《奥赛罗》”,以及“美国维塔格拉夫公司制作的共两卷长达一千八百六十五英尺的《天谴》”等大型影片。 但是,西部牛仔的特写镜头突然被淡黄色胶片底色所取代,过了一会儿,特意点缀了玫瑰花图案的沉闷的片名字幕,伴随着放映机那慵懒的转动声在银幕上浮现出来。 Leçon d’Amour[法语,《爱的课程》] 大家都看到,在铺满落叶的卢森堡公园的长椅上,两名贵妇正在和一名男子幽会。她们带着情夫来到有点怪异的旅馆这一画面的来龙去脉姑且不论,众人鲜活地看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个时期这一他们共同的黄金时代的幻影——那种女人们将帽子压低至眼眉部位的流行戴法;那种情夫脸上所蓄、如今在区政府的勤杂工中勉强能够看到的胡须造型;那种对这些时髦元素的模仿大肆张扬的银座大街;那些红砖建筑……此刻,他们没有去看两个贵妇那无与伦比的丰盈的裸体,代之以观看电影悲剧性的播放速度强加给她们的近乎庄严的热情,以及委身于她们的情夫那猎犬般的敏捷与顺从,他们看的,只是一个内容,那就是属于他们的“大正时代”。对他们来说,观看肉体交媾所体验到的那种程度的快感,与沉浸在回忆之中所感受到的甜蜜,是同类同质的东西。 但是,在这种富于想象力的诗中也存在着疏忽。如果这些人随着放映机懒洋洋的响声,像画面上翻来滚去的男女模特那样能够只为金钱而真挚相爱的话,那么,别说大正时代了,即便是现在,应该也能无忧无虑、朝气蓬勃地生活下去,因为他们的衰亡完全缘于对自身的虚伪——即便不断成功的伊原,也不过是一种偶然所允许的例外而已,他原本也理所当然地属于这类人。 当最初的两卷胶片放映完毕,电灯亮起之时,来客们被一句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 “真受不了,竟给我们放这种片子!” 听到这如同被追打的狗一样发出的痛苦的娇怒声,伊原一瞬间甚至认为那是垣见夫人为强调自己的存在才不顾一切说出的话。辻在旁边冷静地安慰道: “你这是怎么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又哭又闹,这样可不体面。” 垣见夫人从来就是直言不讳,即便是如此让人难为情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片子时,我想起了十多年来一直卧床不起的丈夫的脚底板。因为他从不走路,所以脚底板干净得很呢!” 曾我抬起微微苍白的脸,苦笑了一下。 “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目的是要把自己的病传染给别人吧?” “要停止放映吗?”蕗屋用一种事先预料到会有人反对的爽朗语气询问道。 “我不介意,请继续吧。” “没关系,请不必顾虑我了。” 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了注意力的伊原,听到有人在自己身旁夸张地甩着浓密而厚重的头发,原来是伊久子。她低着头,一只手撑在身后的榻榻米上,另一只指甲涂成红色的手缓慢而颇有激情地摆弄着自己胸前的一颗扣子。她的动作既像梦中所为,又仿佛带着某种秘密。恒子则像是被人盯着一般纹丝不动,保持着端正的坐姿。 放映完十二卷展示各种爱抚镜头的电影,前后共用了两个小时,这在来客疲惫的心中培育了犹如顽癣般的忧郁。那些展现出来的数量众多、无声无息的白色肉体,有的颤栗,有的踮脚而立,有的摇摆着,有的突然安静下来,让人觉得枯燥无味。众人发出怪异而又不言而喻的笑声解散了,已经赶不上末班电车返回镰仓的伊原、辻和垣见夫人三人,决定当晚留宿于此。 “恒子,你去准备床铺。” “好的,我这就去。” 伊原觉察到,像大多数失去母亲的父女一样,蕗屋和恒子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存在着某种甜蜜的东西。 蕗屋把伊原带到卧室,坐在铺好的被褥旁边,讲起了将那种影片推荐给他的红鼻子犹太女人的往事。他那和服便装开阔的胸襟之上,呈现出与今晚聚会的主人派头相配的轻松。当伊原刚觉得他那光秃秃的前额与眼前的模样颇为相称时,他却突然又装出一种让人烦躁的迟钝表情,像百面相[用面孔做各种表情的表演技术]艺人转眼间贴上假胡须一般嘴角挤出一丝生硬的微笑说道: “接下来请您先支付住宿费,这是惯例。” “这个,怎么算呢?” “一晚五百元,加上早餐的话,合计六百五十元。” 伊原呆若木鸡,凝视着说话时蕗屋那张毫无变化的脸,那张脸在伊原面前镇定自若。一些人会对来自外界的异常变动感到心慌意乱,这种情况对这些人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但蕗屋护对这样的社会性变动强加给自身的那种行为的不合常理性也满不在乎,极力不去承担责任。如同冷漠的父亲对孩子的无礼举止不加以管教一般,他对自己这种脱离常规的行为放任自流。应该警惕的,恰恰是试图阻碍这种“放任自流”的顾影自怜。当下的蕗屋护,是利己主义者中的极品。 蕗屋用他那文雅大方且如能乐[日本古典戏剧的一种]演员那样灵活的手掌,接过伊原从钱夹里掏出的六百五十元。伊原反倒觉得屈辱,或许是自己再次当了蕗屋学生的缘故。为排遣这一情绪,伊原开始无聊地寻思着诸如“明天早上价值一百五十元的早餐是些什么菜呢”“会是蕗屋住京都时爱吃的醋拌黄菊或腐竹吗”之类无聊的问题。 这期间,一阵把走廊震得咚咚作响的脚步声和女人娇媚的说话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那是垣见夫人娇媚的声音,紧接着辻用鼻音很重的声音在嘟囔着什么,像是要盖过垣见夫人的声音。拉门突然打开了,辻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可能是光线很暗的缘故,他的脸色看上去异常苍白。 “这人刚才说不敢一个人去洗手间,所以我就陪着来了。” “哎哟,胡扯!伊原先生,他撒谎呢!” 从声音便可判断出,躲在辻背后的垣见夫人肯定衣冠不整。 伊原条件反射般地扭头问蕗屋道: “他们二人的住宿费呢?” “情侣同房的费用稍微贵点,是一千五百元。像今晚这样只有一对情侣入住的情况很少见。不过,我这里住的,要么是多年的老朋友,要么是他们介绍过来的关系极其亲密的朋友,除此之外一概不留宿其他客人。这里还有专门为情侣准备的安静的厢房,有机会你也可以体验一下。” 以上这些有点像广告词似的话语,乍一听像是在开玩笑,实则不然。因为蕗屋一向习惯于板着脸开玩笑。对他来说,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这些事情,无疑会让人觉得是对他以往那种纯正幽默的亵渎,他如今已经有必要提防别人将自己一本正经的谋生措辞当作玩笑话来接受,哪怕一丝误解都不容许。 道了声晚安后,他离开了房间,以与留宿许多客人的主人相配的那种严肃而从容不迫的样子转过身去。 伊原疲惫不堪,宛若被迫接二连三地观看了多个惊险的杂技表演一般。 他点燃了一支烟,环视室内,此时,他才发现床铺那凉飕飕的白床单上没有枕头。为什么没有枕头呢?就连这个奇怪的“没有枕头的床铺”,伊原都将之作为极其理所当然的事物来接受,一如它被铺成的那样。难道是在这几个小时里所遇之人散发出来的那种无以言表的瘴疠之气侵蚀了他对事物的看法,让伊原这个敢将远山放在现实性的计量器上称重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毫无性格的男人,一个连没有枕头的床铺都能够坦然接受的没有性格的男人? 但是,拉门被急促地打开,恒子走了进来。伊原直勾勾地看着她。 “请原谅,我刚才在找枕套,所以来晚了。” 她将罩着亮白印花布枕套的鼓囊囊的枕头煞有介事地抱在怀里,伊原对她和服上尚未走样的紫色箭翎花纹惊诧不已。 “十分感谢。但工作到这么晚对身体不好。你到底什么时候睡呢?” “是,我马上就去休息。” 接下来,二人像是被人命令了一般陷入短暂的沉默。 恒子注意到伊原的视线扫过了那扇敞开着的拉门。 “我与那些人可不一样!”她突然脱口而出,“唯独我和他们不一样,你看错人了!” 伊原背过脸去,他一贯讨厌看到女人情绪激昂的表情。 恒子悲伤地抽了抽鼻子,走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垣见夫人以那一贯尖叫似的喊声惊醒了蕗屋家中还在睡梦中的人们。原来,辻死在了被窝里。黎明时分,垣见夫人听到他梦呓般的呻吟声,就打开了电灯,看到他突然将头探出枕外,向后挺着身子,脸部呈现出扭曲般的痛苦抽搐,这是心脏麻痹的症状。 『二』 伊原坐车前往他与朋友共同开办的旅游公司事务所,事务所位于一座大楼的五楼,在离那座大楼还有两三百米的地方,他让车停下来,走过一条条两旁法国梧桐树叶已经泛黄的硬化路面,横穿像节假日的竞技场那样宽阔的机动车道。他切实地从那里逃了出来,决定不去参加辻的葬礼。即便如此,他那轻松的步伐似乎也过于急促了,快得像个越狱犯似的。 犹如从红灯区返回后的次日清晨一般,郁结起枯燥乏味的内心疙瘩,这种感受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昨晚喝了少量白兰地,睡得不省人事,连梦都没做一个。这不过是昔日故友相聚,“欣赏”了一场情色电影助兴,其中一人于次日清晨暴卒而已。虽然如此,但那里不是存在着某种比纯粹的猥亵更棘手的东西吗?这便是足以让他这个将与陌生女人共寝,充其量只当作扑克牌游戏程度的四十岁男人,对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绅士性的”一夜感到恶心的某种东西——反过来说,这也是让他认识到自己如此洁身自好的某种东西。 或许这是隔了十几年后,让伊原庆雄重新恢复了纯洁的乏味这一青春期特有症状的某种东西。 身处那些人之中的话,他们的堕落方式只能让他感到轻蔑。这样回过头来一想,就自然想到他们的堕落方式和古代雕刻中唯有胸像之美得以切实地保留下来这一现象是同一个道理。他脚步轻快地踩在阔叶树的落叶上,听到了鞋底路面上的枯叶被踩碎时发出的沙沙声,那声音宛如火焰那样的东西燃烧时发出的声响。但是,他倔强的厚嘴唇则不情愿地嗫嚅道: “哎呀!那里有魔鬼!魔鬼以一副温柔的表情诱惑我们,但是,他们存在的时间仅限于夜晚……” 伊原抬头看着如同照片底片一样投射在那栋格外醒目的高楼五楼窗玻璃上的云彩,从方才还在思考的阴暗之事一下子转移到对旅游公司近日所需的海报图案的空想上,他希望海报上呈现这样一幅构图——那样的云彩摇曳在他所喜欢的日本阿尔卑斯山脉[又称中部山岳,是位于日本中部的飞驒山脉、木曾山脉、赤石山脉等三个山脉的总称]的峰峦之上,尽可能洋溢着平庸的美感。 ——就这样连着两三天,繁忙的事务又让他无法分身。他的旅游公司正在公开招募股份,款待证券所集中的兜町一带相关人士的宴会持续了数日之久。筹备事务所(这是战后特有的现象)里挤满了瞄准宏图大展的新公司而前来进行推销的各色人等,既有宣称能传授“合法逃税”秘诀的冒牌律师,也有自称与麦克阿瑟元帅有着三十多年交情的红脸膛的疯子等等。 从外面回来的伊原,发现在他外出期间桌子上摆满了许多可疑的名片,其中有一张很眼熟,上面写着“后藤伊久子”——他闻了闻,名片印制时加了香水。真是俗不可耐! 名片上还有一行用男人那样生硬粗犷的字体写下的留言:来访不遇,改日再来叨扰。 此后两三日,她并未现身。 好色的伊原过了青年期后感受到的第一个可喜之事,便是自己也开始具备一种针对女人且不受束缚的自由之眼,即感受到那种犹如小偷出人头地当了刑警、用过去束缚自己的绳索来捆绑对方的欢愉。这种情况下,一张微不足道的名片让他弄错了绳索的用法,因为自从那件事以后,他便不敢外出,内心感到焦躁不安。 他虽然觉得这是件很荒唐的事,事实上内心却不愿意这么想。一个有力的证据便是他一直没有让服务员传话给伊久子,让她来后发现自己不在的话等一下。这一情绪带着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诸如不能降低董事长威信这种可爱的借口,或者自己并没有对那个女人在意到留下口信的程度,等等……但真正的理由无非只有两个,一是自己难为情,二是对伊久子或许不会再来的迷信。到了这把年纪,尚且愿意被这纯真无邪的心之圈套所欺骗,伊原能有如此之心情,或许是因为在蕗屋家留宿的那一夜以讽刺的方式为他恢复了青春之故。 某天,即将下班的时候,伊久子出现了。 “我呀,新结识的朋友肯定是要去拜访的。” 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美丽的双腿,抑或是感觉到冷的缘故,她两三次向下拉扯裙摆,反复地笑完后夸张地甩甩头发,然后便像肺结核病人那样矫揉造作地咳嗽两三声,那动作只能让人觉得是在演戏。 “我的肺病已经相当严重了呀,所以我想演一部歌剧,作为与这个世界告别的纪念,剧目是《参孙与大利拉》[法国钢琴与风琴演奏家、作曲家夏尔·卡米尔·圣桑(Charles Camille Saint-Saëns,1835—1921)的歌剧作品,以《圣经·旧约·士师记》中大力士参孙和妇人大利拉的故事为题材创作而成]。可是,没有人为我出资。伊原君,你会帮助我吗?” “你吓到我了,”伊原沉默片刻之后说道,“这简直就是歌剧里的台词。” “如果我没有扮演大利拉演唱《春到人间》的话,我会死不瞑目。所以,我想你会为我出资吧。” 她那源于虚荣心的妙不可言的妩媚,让伊原一反常态看上去像一个爽快之人。 “但是,这样行吗?这未必只是那种观众一要求加演就能很快复活的死亡呀。” “你是说我的肺结核是装出来的吗?” “不是……但肺不好的人抱病勉强演唱的话,可能会在本来不会死的情况下死去吧。我记得似乎有部歌剧的剧情就是这样……” “你说的是奥芬巴赫[雅克·奥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1819—1880),德裔法国作曲家,法国轻歌剧的奠基人,代表作有《美丽的海伦》《霍夫曼的故事》等]的《霍夫曼的故事》呀!” 发起人会议即将开始,透过会议室窗户可以看到几个秃顶,飘荡在屋子里的香烟烟雾和苍茫的暮色,模糊了秃顶那明亮的光泽。今晚会议结束后,伊原还有个约会,所以和伊久子约好明天在他经常光顾的俱乐部共进晚餐后就让她回去了。看来伊久子对偶尔的闪念随时就忘了,第二天在俱乐部见面时,她根本就没提扮演大利拉的事,只是说垣见夫人在辻的告别仪式上为死者烧香之时,发出了容易让人误解为娇憨声的尖锐哭声。她还解释道,前几天也是这样,自己与垣见夫人同席时要故作正经,因为中年妇女看待年轻女性只会采用苛刻的道学家的眼光,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女子学校教授修身课[日本旧制中小学开设的课程,现改称道德课]的老师,还是过着自由自在生活的有闲阶级的阔太太,都如出一辙,等等。 随着苦艾酒不断倒进酒杯,从她那淡黄色的粉底下面,开始呈现出酩酊醉意,犹如透过磨砂玻璃眺望到的远处大火一般。为了不让那双带着暖意且湿润的眼睑闭上,她用力撑起眼梢和嘴角,一副如同少年般的表情,一本正经,态度严肃。 伊原再次打趣她装病时,伊久子生气地说道: “你还没有将这事当真啊!证据早晚会出现,我一定会把结核病菌赠送给和我交往的男人,我很开心这样做。将用自己的鲜血培养出来的细菌分赠给大家,这和曾我那样的人写小说所感受到的喜悦是相同的。一想到这不是将钱施舍给乞丐那样仅仅慰藉良心的爱,而是给予成为良心之谴责那样的爱时,我就觉得乐不可支。” “你这些话听起来有点像邪教的开山鼻祖啊!怪里怪气的有种道德家做派,却是异常放荡呢!” 不过,在已经与讲究优生学的妻子育有两个孩子的伊原听来,伊久子的这番话给了他不小的震动。但另一方面,他又对暴卒在垣见夫人床上而超升到极乐世界的辻暗生妒意。从来不知生病为何物的伊原,对疾病自然没有切实的体验。 “像垣见夫人那种让男人猝死的做法,和你这种慢慢将男人杀死的做法,究竟哪一种更人道一些呢?” “当然是我呀,因为当对方死时我也不在人世了嘛!‘杀身成仁’这句话《论语》里有吧?” 之后过了一周,伊久子便躺在了伊原的床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切都像是歌剧中的情节安排那样夸张而乏味,过于甜腻却又嘈杂不安,总之荒唐至极。她嘴里没一句正经话,抓住待合茶室的女佣就说些“我小学六年级时第一次被中学生领着来过待合这种地方呢”之类的话。但是,床上的伊久子婀娜之态难以言表,令伊原大为震惊。当潮水般的情欲充满整个身体之时,她被自身那种多余的温柔压得喘不过气来,而男人刚一伸出援手,她便又沉溺于情欲之潮中,其结果就是不得不多次呼救。情欲这条平时舒缓地围在她脖颈上的无比柔和的围巾,有时却像蛇一样紧紧缠绕着她的脖子。因此,伊久子身上并没有“淫荡”一词所蕴含的某种阔绰,有的只是一本正经(在此意义上指道德性的)得令人扫兴的热情。 ——就这样,在秋霜开始闪烁的一个深秋之夜,蕗屋家迎来了伊原和伊久子这对客人,这是伊久子有点放肆的主意。 “恒子,你去准备床铺。” “是,我这就去。” 伊原再次听到这对父女甜美的应酬声。那近似于听天由命且饱含殷勤的声音,像以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刺痛了在客厅等待着同枕共眠一刻来临的二人的心。 这种情况下伊原才渐渐明白,自己和伊久子酒醉后的突发奇想,是如何伤害了蕗屋父女俩的心。伊久子醉醺醺地说了句“我们今晚住蕗屋旅馆吧”,并为此而得意忘形,自己竟未深思熟虑便配合着她前来入住了。这在蕗屋父女看来,无疑是伊原对五年前拒绝了自己的恒子不依不饶的报复,也是不久前还是蕗屋情人的伊久子对蕗屋不言而喻的侮辱。但是,自己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给对方造成了伤害,待明白这一点时,无可奈何的敌意和残忍随后便带着几分辩解的意味加入了进来。也就是说,既然已经身陷如此窘境,除了继续伤害蕗屋父女之外别无他法。 “伊原君,请过来一下。”蕗屋将他叫到了隐蔽处。他的眼睛在那光秃秃的额头下方冷漠地忽闪着。这是一双任何东西都能顺利接受的过于包容的眼睛,同时也是让看到的人感受到责备的兔子眼。他又听到蕗屋那种不带丝毫玩笑成分的冷淡而乏味的腔调——“按照老规矩,请预付一千五百元。” 这句话反而造成了对伊原内心深深的伤害,这一点岂止是说这话的蕗屋,就连伊原本人一时间都未能明白过来。因此,与故意的讥讽比起来,孩子和老人的一句无心之语往往更能威胁我们。甚至连对这种效果的计算,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到蕗屋的自负之中了呢? “我现在就付。”伊原迟疑片刻,冷不丁地说道: “在这之前……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谈谈,能否另外找个房间说呢?” 然而,蕗屋眉头都没皱一下说道: “那就请随我来吧。” ——他身体前倾,在紫檀木桌前正襟危坐,用白骨般洁净的指背轻叩桌面,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身子向后一仰,伸手到和服袖兜里摸香烟,衣服因摩擦而发出了高雅的沙沙声。看到眼前情形,伊原并不知这纯属自己一个人瞎折腾,还以为对方以普通手段根本无法对付,他紧张地说道: “蕗屋兄,你不再拿我当老朋友了吗?” “说的什么话,咱们是老朋友。” 中断的谈话仿佛吸烟时吐出的烟圈,一时间在二人之间飘荡着。 “那么,你应该说我几句才是,免得我想道歉又找不到合适的方式。今晚虽说是因为喝醉了才和伊久子一起来到这里,但从我的样子你应能够看出,我对此事是多么后悔,多么惭愧。我自以为是个非常理智的人,但一种无聊的情况让我做出了这样的糊涂事。现在,我彻底犯下了与合格的社会人身份极不相称的过错,对此感到无地自容。你作为老朋友,应该骂我、打我,立刻将我从这里赶出去,可你为何要装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你这副表情,就让我没脸见人了。你不骂我,我也无法给你赔礼道歉,既然如此,我要摆脱这种可笑且不明确的屈辱,成为你的敌人,践踏你的懦弱,朝你脸上吐唾沫,否则今晚我就无法安然入睡。请亮明你的态度吧!你的老朋友横刀夺爱,还厚着脸皮来你家投宿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就是像蚂蚁打架那样的小事嘛!这种问题根本用不着摆在面上。” 说话之时,这位衣冠楚楚的鳏夫的额头上,放射出如微弱的阳光那样冰冷、苦闷的光芒,那试图再一次轻敲桌面的手指开始颤抖,嘴角眼看着泛起了傲慢、嘲讽的笑意,他肆无忌惮地迎着伊原的眼神这样说道: “你不必多想,这是生活问题(他神情凝重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生活问题而已。别的不说,小女和我首先必须要活下去,我只要能收到钱就行了。” “这种有点令人心情不快且没有来由的解决方式我可不接受。”伊原听到自己的臼齿发出了如丝绸摩擦般的声音,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是为了钱,随后我可以别的名义多几倍付给你。我只是忠告你,请以老朋友的身份从二者之中做出选择,你要么立刻揪住我的衣领将我从这里轰走,要么就不要提住宿费的事,说一句‘欢迎今晚下榻此处,请好好休息’之类的话。”伊原此刻的心理陷入一种错觉之中,犹如下将棋一路溃败的人猛然在最后大获全胜一般,他向前探了探身子,下意识地将西阵织[织物名,日本传统工艺品,因出产于日本京都的西阵地区而得名]的桌布拉向自己手边,同时说道:“我总觉得你会选择后面这条路,因为我和伊久子更像小孩子那样真心相爱,和你俩之前的关系有着天壤之别。” “不要这样叽叽歪歪啦!你还不知道生活的艰辛。”蕗屋看上去心满意足地微微抖了抖肩膀,以一种对这位四十多岁的晚辈进行说教的口气说道,“你知道对我们来说生活的艰辛意味着什么吗?你对这一问题还没有深刻体会。近两三年来,我唯一的问题就是生活,这在你们大家看来,或许是极其简单之事,但对我而言,它比任何哲学问题都难以理解。不过,最近我终于明白了,为了生活牺牲生活的话就可以了,这再简单不过了。这样想来,我们的祖先也是这样本本分分做的。” “可是,你为何要从事这种卑劣无耻的营生呢?”说这句话之前,伊原已经妥协了大半,弹烟灰的动作也安静了许多,“你可以出去找个工作,我虽能力有限,但也可以为你参谋参谋。” “不过啊,我自认为还没有落魄到那种地步,即使被杀掉,我也有无所事事的权利。” 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懒汉,一瞬间显得高风亮节。在这一瞬间,伊原在蕗屋面前再次失去了自以为已经具备的那种像个性的东西,他以一种风趣的顺从语气说道: “真是服了你了!” 随后,他预付了当晚的房费。 ——即便在一个房间安顿了下来,但伊原和伊久子依然感到某种不安,犹如一对未经世故的新郎新娘,在外人的妥善筹备下,于他们的新婚之夜品尝到了那种纯真无邪的凄凉。那是一对被人好生操控后变得筋疲力尽、夜晚被挂在钉子上毫无生气的牵线木偶的疲惫。 “讨厌的老头儿!”作为女人无聊时的常态,伊久子即刻开始数落不在现场、但曾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也就是说她在说蕗屋的坏话。 “真可怜,他只比我年长五岁。” “你确实年轻且精力旺盛啊!我最喜欢身材好的肺痨患者啦,你似乎能成为那种人。” 此时,恒子轻手轻脚进了房间。伊久子并非衣冠不整,但她像是为了掩盖乳房似的将双手交叉搭在肩膀上。即便从这种情形下的礼貌来说,伊原也有勃然变色的必要。 “啊,实在抱歉,我没想到你们已经到了这里,是父亲带你们来的吧?” 恒子以文静而紧张的眼神环顾屋内情形,却只看到一男一女板着脸坐在那里——恒子那安然自若的样子伤害了伊原。在伊久子的怂恿下来到蕗屋家的时候,最先占据伊原内心的动机,难道不是想亲眼看到恒子嫉妒的眼神这一类似于狩猎者对猎物的期待吗? “没关系,我们可以聊聊吗?” 伊久子似乎看穿了伊原的心思而这样说道。正欲转身离去的恒子听她这么一说,面带脆弱而狡黠的微笑返回到他们二人中间坐下。她那穿戴整洁、如镶嵌在墙上的图画般标准的坐姿,像极了她的父亲。伊原偷偷看着她那系至胸部的和服衣带随着呼吸而起伏不定,宛若看着自己的呼吸一般。 “令尊最近好像胖了点。” “是,大概是有点……” “你看我瘦了些吧,前几天我还咳血了呢!” “你胖了呀!多余的血还是吐出来为好。”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伊久子那慵懒的微笑并非带有特别的敌意,语调中却含有一丝温柔而甜蜜的残忍,她敏捷地在恒子大腿上拧了一把。 恒子发出一声惊叫,她正面对着电灯,那向后仰起的喉咙,如白色的肥肉般闪现着润滑的光泽。 “好啦,既然你当我是电灯泡,我得马上出去。” “你生气啦?这样子真可爱。”伊久子像与猫戏耍一般,麻利地伸出手去挠恒子的喉咙,“今晚咱们仨一起睡这儿吧。” “你胡说什么呀!”恒子一味地不去看伊原,她后退几步站起来说道: “晚安。” “晚安,明天见。” 恒子刚一出去,伊久子就将丰腴的后背依偎在伊原的胸膛上,半醒半梦般地说道: “恒子还是处女呢!” 一种难以名状的憎恶,促使伊原将嘴唇压在了这个轻浮女人的唇上。伊久子像个杂技演员似的将身子转了一圈,从下方用嘴唇的一股蛮力顶向他的嘴唇。 数日后,伊原在一个名叫“堕落天使”[原文为ルシヘル,语源为拉丁词Lūcifer,常见音译“路西法”]的酒吧认出了曾我,这是那个晚上以来他们的首次邂逅。 伊原从爱喝酒的朋友那里获悉,过去知名的调酒师清濑,以当年的老主顾中没有没落的人为靠山,启用当时自己独立经营、在银座数一数二的酒吧的名号,从今年春天起开始营业了。但是,伊原应邀来这里今天还是头一回。与他一同前来的朋友,在之前的酒席上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伊原喝过酒容易受情绪影响,并不怎么喝,二人一同进入“堕落天使”后,他就形同朋友的守护人。因为“堕落天使”是一个没有女侍、事事都讲究贵族品味的酒吧,所以,将伊原邀请到这种场合的话,同伴的醉酒程度按理说还不至于达到难以应付的地步。 身材矮小的调酒师清濑,脸色如往昔一样苍白,正用魔术师那样的动作舞动着鸡尾酒调酒器,同时以他那惯有的口吃语调结结巴巴地向新来的客人讲述鸡尾酒的种种典故。这种纯粹的美国饮料,为何被叫做鸡尾酒呢?“说起这个结……结论,据说是起源不详。哦,据某……某种说法讲……”十八世纪中叶,某书志的作者在书中说,这种酒的成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公开于世,其配方是由位于永卡兹街,名为“鸡尾酒酒吧”的那家酒吧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贝姬·邦·艾克亲自传授给他的秘方。某年某日,她为自己的未婚夫亚伯尔顿船长精心调制了这种酒,用此酒为他壮胆,让他不再畏惧她那怒形于色的父亲。于是,她非常喜欢的斗鸡好像是对这一重大事件表示祝贺似的尽情振翅高歌,结果一根漂亮无比的尾羽在空中翩翩起舞,恰好飘落到了这位美丽姑娘(即如今鸡尾酒酒吧的老板娘)面前。她拾起那根羽毛,动作优美地搅动酒杯里的酒,此后这种饮品就被命名为鸡尾酒而沿用至今云云…… “喂,博学之士,闭上你的嘴!……不要光顾着讲解,把生意给忽视了。生意……你怎么还以这副苍白的表情讲解酒啊,酒的讲解真是让我们瞠目结舌。‘酒之讲解冗长乏味,鄙人甚感无聊’……仁木弹正[日本歌舞伎《伽罗先代萩》等描写侠客、武士内部派系斗争剧目中的出场人物,是图谋霸占主家家业的恶人,是典型的十恶不赦形象]何在?仁木弹正在哪里?喂,仁木弹正!” 一个人揪住了伊原的衣服前襟。 “别这样,这不是曾我君吗?” “哎呀!是伊原兄啊。”那醉汉瞪着令人感到讨厌的色眯眯的眼睛,声音尖细地说道,“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没认出你来。” 从清濑眉毛之间掠过的神情以及其他客人默不作声的情形可以推测,他在这里显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家伙。伊原也顾及这一点,就推开了曾我伸过来的那只传递出病态信息的颤巍巍、黏糊糊的手。之后,伊原从成了好友的清濑那里听说,清濑为报答曾我父亲对自己的深厚恩情,不管曾我是月末结账还是拖延酒账,都一概默许,可曾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不知天高地厚,总是这样喝完霸王酒耍酒疯,肆意扰乱酒吧气氛,但生性守旧且胆小怕事的他从来不敢对曾我说一句难听话。但是,在伊原看来,看似谨小慎微、精打细算的清濑,不可能毫无缘由地放任曾我的胡作非为,他大致猜到,清濑暗地里可能有什么把柄被曾我抓到了。 此事暂且不提,曾我一站在伊原面前,便像往常那样突然变得垂头丧气,嘟嘟囔囔地挖苦道:“你这个成功人士,有义务给我这个失败者敬杯酒啊!”他这么说着,像演戏一样神经兮兮地转过那可怜而奇特的后背,将伊原带到里面位于角落的一张桌子旁。 曾我用胀得发白且颤巍巍的手指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死”字,伊原无法忍受这种抒情式的悲叹。曾我之所以没有作为小说家获得成功,其原因的确显而易见,此人确实应该从清理耳垢和早晚刷牙这类事情重新做起。 醉汉满不在乎地将手搭在伊原肩膀上,没完没了地说着夸夸其谈的牢骚话。想到将他稳在这里可使其他客人免受其扰,伊原为自己一时献身于“不花钱的牺牲”这一具有绅士风度的快乐而感到心满意足。 ——过去……即便现在,“过去”也是以一种淫荡的肉体感觉纠缠着曾我,如娼妓般在他耳边喃喃细语。譬如,十五年前,年仅二十二岁便入选《星期日明日报》期刊的小说有奖征文啦;以须贺五郎这一笔名在某杂志发表侦探小说,曾受到江户川乱步的称赞,等等,这些陈词滥调的往事让伊原感到困惑。未喝酒时,曾我并非唠叨之人。 但是,在伊原的调理之下,曾我终于酒醒了,酒醒时犹如增多的白发那样空虚的情感,让曾我说了些真话。 “你最近好像和后藤伊久子关系不错啊!”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脸上明明写着呢!” 曾我说着,无所顾忌地伸开双手打了个大哈欠,这个凄惨的哈欠使他阴暗的口腔内部一览无余。 “真羡慕能搞出来风流韵事的人,像我这种人……” “要自杀是吗?”伊原打算残酷地给他个先发制人,对自己不知不觉随之而来的笑声冲动地回荡在耳畔而大为恼火,为自己对这个男人还无意识地怀有一种怜悯而闷闷不乐。 “不错,如你所说,不就在脸上写着嘛!” 伊原以一副骄傲自大、得意忘形的表情说出的这句话,已经超过浅薄这一程度而给对方一种非同小可的印象。在一瞬间,伊原也对这句话不可思议的效果感到惶惶不安。 “荻野五郎过世了啊!” “嗯。” 对那个小说家的自杀,伊原既没兴趣也不关心。两三天前,这位诗人气质的作家自杀一事在报纸上轰动一时。之所以引起轰动,与其说是由于他已经碌碌无为的名声,毋宁说是他从丸大楼七楼某出版社办公室的窗口跳楼这一喜欢排场的土老帽式死法引起了世人些许关注。伊原从未读过这个作家的作品。 “我喜欢荻五郎的小说,连自己须贺五郎这个笔名也是取自他的名字。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厌世作家……” “厌世作家?”这在伊原听起来就像自己被称为乐天派事业家那样逆耳,就责问道:“哪有这种人啊!不被认可的作家都是厌世家,得到认可的作家只能将厌世主义作为长寿之秘诀来信奉,所以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厌世作家。他们也喜欢橙子,不过是讨厌橙子渣而已。在这一点上,难道存在不是厌世家的人吗?” 曾我以一种嘲笑势利小人的英雄式表情盯着伊原的脸,他那如少年般红润的嘴唇,此刻令伊原就像初次看到一样目瞪口呆。在背景灯故弄玄虚的幽暗之中,那嘴唇像珍贵的红宝石般熠熠生辉。 “你的忠告找错对象了。我也会在近期自杀(届时我会事先通知),不过,这并不是痴迷于厌世主义,只是因为我企望通过采取和荻野五郎相似的死法来得点好处。” 听着曾我得意忘形地大放厥词,伊原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曾我因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庸碌无能(竟用了几十年时间才发现自己屁股上没有长尾巴!)而突然变得无聊至极,才决心一死了之。但是,若被视为因才疏学浅绝望而死的话,他会怒火中烧。因此,若采用无原因、无理由、无目的的死亡方式,只需完全效仿别人的自杀即可。这样的话,他的死仅是一种作为模仿者或追随者的死亡,而不会变成为效仿别人而死,或愿意效仿别人而死,应该说这是最轻松、最高明且最富创意的死法。 “我对为死亡加上冠冕堂皇的名义这一点深恶痛绝,忍无可忍,”曾我继续说道,“战争期间,我曾在军队待过一段时间,我对死亡本身并不害怕,但一想到当时死的话会被说成是‘光荣阵亡’,我觉得相当恐怖。因为即便今日像我这种常常不被戴上因生活贫困而自杀,或因极度绝望而自杀等一些冠冕堂皇的名义之花环而真正想死的人,连死也需要手段啊!” “傻瓜!”伊原看到,在调酒师的身影来回穿梭的镜子之中,香烟烟雾缭绕的夜色已经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于是他向坐在对面桌子旁的同伴示意后站起身来,“这样的话,你即便等待自然死亡不也一样吗?——再见。” “那能等吗?”曾我好像故意一般跌跌撞撞地一直追着伊原走到了门口,“我体内携带着胃癌的遗传基因,能等的话也不会很麻烦呢!”如恶魔般无法抑制的大笑,从他红色的唇中喷涌而出,“可是,我能等吗?” 『三』 但是,曾我的自杀通知根本就没来。在此期间,A报纸的一隅,刊登了垣见夫人和那个黑市商人私奔的消息。 四五天后,在开始有点冬日寒意的某一天,恒子突然来到已经开业的旅游公司的社长办公室,她摘下粉红色与灰色相间的横向粗条纹披肩,搭在来时被寒风吹得冻成奶酪色的双手上,将同样被冻得有点发黄、看起来比平时多了那么点性感的脸庞,转向已呈现出冬日气息、高楼林立的街道上空。 “垣见夫人最终还是做了啊。” “垣见夫人私奔了,辻心脏麻痹死了,其他人也很危险呢!”她的脸颊像是突然要浮现出一丝讽刺的微笑,却没有表现出来。 顷刻间,伊原犹如享受日光浴一般陶醉在沉默之中,但是,他应该像滑雪之人享受寒风那样去享受它。总而言之,这种沉默过于漫长了。于是,恒子话锋一转问道: “你身体还好吧?” “还是这么康健。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不,也没什么……不过,你一直在和伊久子小姐交往吧?” “是的。她怎么了?” 恒子非常稳重地朝四周看了看,小声说道: “她是个吸血鬼。” “你说什么?” “是很奇怪啊!她实际上根本没得什么肺病,却到处宣称自己身患肺病,这难道不可疑吗?更诡异的是,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都渐渐没了血色,接着就会憔悴而死。听说九人当中已死了三个,四个得了重病。家父与伊久子交往期间似乎也迅即骨瘦形销,所以我只好央求父亲强行和她分手。” 这真是极其天真的忠告,伊原似乎理解了伊久子特意将恒子说成是处女的用意。 “谢谢,目前我的身体还没什么问题,明天体检时我让医生仔细检查检查。不过,恒子,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的事情是世间常见的呀!” “常见的事?” “就是那个吸血鬼……” “啊,是真的吗?” 这位黄玫瑰般身材高大的处女,惊讶得睁圆了那双如圣女般沉重而贤淑的眼睛。 第二天的体检结果显示一切正常。他相信了实业家身上经常存在的“万事大吉”这一迷信而热衷于各种令人欢欣鼓舞的计划。他开始对伊久子生厌,于是打算借着发现她有其他情人——或许是如今开始走红的男高音歌手——这一难得的机会,重新对恒子展开积极的攻势。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收到了曾我的自杀通知。 本人将于十二月一日下午一点,由你公司大楼楼顶毅然纵身而下跳楼自杀,敬请谅解,遇雨顺延。 本人认为无缘由的自杀,犹如灵魂在空中自由翱翔一般心旷神怡。朝拜圣体[基督教的主要仪式之一,也是一种特殊的崇拜仪典]业已完成,蕗屋恒子小姐亲自为我主持该仪式。她的确是位现代女性,她说,对那些知晓自己明天将死之人,不仅是我,对任何人她都乐意为其献身。而且,她对朝拜圣体仪式非常得心应手,足以装点我一生的记忆。 十一月*日   S生 ---伊原庆雄先生 ……读着读着,伊原的眼神变得非常凶狠,迅即想起这几个月的借贷对照表。他做事毫无破绽,无论肉体上还是物质上,都没有遭受一点损害,魔群只是与他擦身而过。但是,这封信朝着他完美的良心设下了一个圈套,这一最后的考验,弄不好会成为他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一个开端。 伊原呆呆地张着嘴,站在书房正中思索着,再次涌上心头的一股愤怒,让他下定了决心。他打开电炉,亲手烧掉了曾我的来信,自己从中体验到了宛如罪犯在专心毁灭证据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可思议的陶醉,他似乎看到一群魔鬼快步从火焰中穿过,一个个酷似蕗屋、恒子、辻、垣见夫人、伊久子及曾我的小恶魔,沿着逐渐包围了那封信的火焰疾驰而去。它们究竟去了哪里呢? 十二月一日是一个晴朗而温暖的好天气,伊原背对着窗户坐在办公桌前,忍受着令人恐怖的时间的流逝。怎么可能会有人上当呢!又有谁会移步楼顶呢!虽然如此,但伊原还是吃不下午饭。“那些家伙”有什么权利威胁伊原呢?伊原越想越觉得不合情理,但他很难将自己看作一个被毫无秩序且没有缘由的暴力所威胁的英雄。面前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一点,时间的逼近带着一种犹如人被渐渐勒紧脖子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快感,令人欣喜的期待逐渐使他心里如释重负。时机到来,一个无所作为的男人,无需他的协助就会像青蛙那样血肉模糊地在马路上断气身亡,想到这一瞬间,伊原欣喜若狂。如果曾我的预告是个大骗局,他一定今天就去拜访他,亲手将他勒死。 一点半——此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墙边宣传海报上的日本阿尔卑斯山脉下方打盹的服务员,因为他觉得服务员未醒期间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呈现出正方形投影的冬日明亮的阳光,如水般洒在伊原的办公桌面上。在透过玻璃板形成的一片绿色之海上,文具、文件宛如停泊在风平浪静的海港里的船只。突然,一个巨大而形状不规则的影子,从四方形冬日阳光的对面,声势浩大地朝这边飞掠而过。 紧接着,出现了犹如耳鸣般的沉默。 整个办公室下一个瞬间充斥着混乱和骚动,一发而不可收。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职员们从窗框探出大半个身子,人人都发出了呼喊或惊叫,夹在他们耳际的铅笔、钢笔以及女办事员的发卡和梳子等等,向下飞落,有的掉落在下方的马路上,还有的掉在跳楼男子的身上而扎进了肉里。汽车停了下来,警笛在四周的石壁上轰鸣,那跳楼的男子就像处于梦魇中的人一样,嘴里发出呻吟声,身子暧昧地蠕动着。 两三名公司董事,一脸好奇的样子拥进了社长办公室。 “社长,有人跳楼!” 伊原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因为对这个男人来说,他事先已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如下唯一的思考,所以这一切似乎都天经地义。董事们听到他那若无其事的言辞,都吃惊地盯着他的脸。 “真是个蠢货!”伊原说,“就算是坐电梯下去,也慢不到哪里去。” 随后,桌上电话响起,他拿起听筒,放在了耳朵上。 [book_title]花山院 花山院[指花山天皇(968—1008),日本第六十五代天皇(984—986)] 中古时期的阴阳师,就像欧洲中世纪的炼金术士那样,作为神秘知识的持有者而深受器重。无论上古的咒术卜筮之类,大陆奇妙的道教法术和占星术,还是除此之外的各式各样的魔法知识,他们都样样精通。在这个无法辨别理性和神秘的时代,他们既是学者,同时也是魔法师,通晓过去、现在,并预知未来。因此,人们相信他们掌握着关于人类的所有知识。 当时的阴阳师之中,在宫中最受器重且最有名望的是安倍晴明。这一方面是因为他高贵的出身。晴明乃右大臣[日本平安时期正二位太政官,权限与左大臣相同,位于正一位太政大臣之下]安倍御主人之后,大膳大夫[大膳职的长官,负责管理古代日本地方的杂物、菜果、酱肴等的调配、食物的烹饪等]益村之子,虽说职位并不显赫,但朝中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获得以天皇为首的达官贵人由衷的敬畏。晴明担任着天文博士和谷仓院别当[具有本职工作的人担任其他职务时补任的职务。平安时代以后指院、亲王家、摄关家之类的政务所的长官,也指政务所下属机构文殿、厩司等机构的长官]两个职务,在斗转星移的政权更替中拥有无法撼动的权力。可以说,博士俯视着这个神秘的世界。相比那个包含着欢笑和哀叹、立身发迹的烦恼、失去爱人的痛哭、获得外戚之位的喜悦等多种情感的白昼世界,即真实的人类世界,这个夜晚的世界占据着更为广阔的版图,有着更为复杂的结构。在这里,人的命运也与蚂蚁、小鸟无异。上臈女房[宫中身份很高的女官]在深宫伤心流泪的哭泣与藏匿在洞穴里嗷嗷待哺的狼崽没什么两样。晴明心中只有夜晚和星空。星空的运行循规蹈矩,铁面无私,无论人类还是鸟兽,都遵循着这样的秩序,不断地进行着生与死的轮回。 很少有人知道晴明的年龄,有人说他老态龙钟,也有人说他仍年富力强。晴明虽然鬓发全白,脸上布满皱纹,但他那双灵眼,能看透世之万物,犹如春天的大海那样温润。他慈眉善目中带有一丝凄冷,横眉冷对里也带有一份包容。毋宁说他的眼神包容了万物,包容之极致便是不再拯救众生,阴阳师毕竟不是宗教家。 晴明每日三餐只吃少许,不嗜鳟鱼、香鱼之类的生鱼而喜欢吃一点鲭鱼酱、蒸鲍以及四季瓜果和唐果子[平安时代由唐朝传到日本,在米粉或小麦粉中加入葛粉,做成水果形状后用油炸的点心]。奇怪的是,晴明冷冷清清的宅邸只有他一人独居,没有家仆,尽管如此,他府上的家具擦得光洁如新,院里的落叶也扫得干干净净,这令来访者甚是讶异。有时在半夜会听到晴明在大声吩咐什么事情,明明没有人,却能听到有人应答并立刻向他靠近。有时在大白天,晴明也会忽然起身,拍手召唤什么东西,而那东西竟按照吩咐打开了吊窗。坊间传言晴明驱使着众多的式神。 从宽和二年的梅雨季节开始,晴明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这一时期是花山天皇执政,年仅十九岁的天皇让晴明甚为敬重。在当时社会情况下,忠义这一情感就是将自己的女儿献给天皇做妃子而自己也成为国丈的狂热欲望。就其程度来说,它肯定是一种政治热情,但却是一种处心积虑的无情的热情。晴明既非权贵,也无野心,当然不会是此种意义上的忠心。他只是祈祷这位性情温和且玉树临风的年轻天皇能久居至尊之位。 他占卜星宿,星象显示天子之星不久将发生异变。 “现在克此星座的是弘徽殿[弘徽殿为天皇御所内的后宫七殿五舍之一。其北面正上方为登华殿,南面为清凉殿。东侧上角是常宁殿、下角是承香殿,而西侧下角是飞香舍、上角是凝花舍。由于与天皇所居的清凉殿很近,因此多作为皇后、中宫或有势力的女御所居之宫室]女御,是那个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弘徽殿女御之灵。”晴明自言自语道。 此刻,女御生前的模样活灵活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弘徽殿女御的一头青丝浓密柔润、乌黑亮泽,比其身高还要长。为黑发之美而倾倒的人们,看到她桧扇后面露出的容颜,都惊得目瞪口呆。如此花容月貌,如此柔美的秀发,让人觉得若不付出异常的牺牲作为代价,上苍是不允许地上之人拥有的。 天皇和女御度过了幸福美满的一段时光,当年天皇十八岁,女御十七岁。 “在这心情舒畅的美好清晨,臣妾却心惊肉跳。”女御说道。她身上仍有一些非常孩子气的地方,曾经有一次,她说小舍人童[供近卫府中将、少将差遣的少年,以及服务于贵族、武士,做些日常杂务的少年]带来的猫体型太大,煞是吓人,就躲到布帘后面去了。天皇认为这是她孩子气的自言自语,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微笑着,像是要她继续说下去。 “肯定是因为昨晚和女官们玩小筥合游戏[平安时期的宫中游戏]玩至很晚才睡的缘故。在如此令人心情愉快的春日清晨,臣妾却感受到一种无常的愁绪,或许就是因为世间可喜之事太多,臣妾内心感到迷茫才这样吧。” “若快乐之事成为心中不安之源的话,那是因为我们尚未真正体验到快乐。朕希望我们快乐得无暇考虑明日之事。比如,朕某一天会生出华发,而你脸上会长出皱纹这样的事情。” 女御微笑着将手放在脸颊上。十七岁的少女,就好像担心自己脸上真的会长出难看的皱纹似的用手摸了摸脸。 恰在此时,天皇正行幸于外祖父一条摄政[一条摄政指藤原伊尹,其女怀子为冷泉天皇女御,花山天皇之母]的宅邸。在宅邸的长屋檐下,白天也显得阴暗无比,因此,波光潋滟的池水、池中岛上郁郁葱葱的美丽新芽等庭院景色,好似一幅清晰描绘着世外桃源的山水画,别有一番情趣。 忽然,女御发现一只平时很少见的小鸟跳到了庭院中间花木边上的引水沟旁。它的嗓子已不听使唤,叫起来声若游丝。仔细一看,原来是小鸟翅膀受伤了,正扑棱棱地挣扎着。 心地善良的女御顿生怜悯之情。 她命女官用白绢将小鸟包好拿到自己面前,血迹一点点渗透到白绢上。 天皇觉得女御的举动有点不解风情。这是个幸福的早晨,没有一丝阴霾,去管小鸟受伤这样的事情实乃无聊之举。但是,女御仍好奇地睁大双眼,从她那极其浓密的发帘后面仔细观察着在女官手中得到抚慰的小鸟。 “这可怎么办呢?你觉得翅膀伤成这样还能复原吗?” 女御从小鸟身上转移了视线,用凄然而神秘的声音说道。 “奴婢觉得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