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两个新嫁娘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4136 [book_dec]《两个新嫁娘》于一八四一年十月完稿,同年十一月至次年一月在《新闻报》上连载,一八四二年由苏弗兰书屋出版单行本。同年编入菲讷书屋出版的《人间喜剧》十六卷本第一卷,属“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这部小说是以讨论婚姻爱情问题为主的。书中讲述了两个年轻女人的爱情故事,她们拥有对爱情的不同理解,最终的结果也是截然不同的。 路易丝理解的爱情是浪漫主义的,她注重于内心的激情,爱憎分明,她的爱情行为都是以此作为指导原则的,结果她的两次婚姻都以悲剧为结局。 相反,勒内的爱情是很现实的,她更注重于对夫妻双方的责任和义务的履行,她的爱情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最终,她的婚姻生活取得了良好的结局。 这两种爱情观念,是现实生活中很普遍的两种形式,对此的描写已成为历代文学家反复创作的主题。巴尔扎克的文学风格一贯以写实为主,他对这个问题解答的倾向性是十分明显的。他的这部作品正是试图证明,现实的责任和义务,比起仅仅受激情支配的爱情观念来说,更适合于作为家庭幸福的基础。 [book_img]Z_9196.jpg [book_title]一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亲爱的小鹿,瞧,我也离开修道院寄宿学校啦!如果说,你还没有往布卢瓦①给我写信,那么,倒是我先如约给你写信了。读完我第一句话,你且抬起你那双乌黑的秀眼,忍住你的欢呼吧,我还要在信中向你吐露我初恋的心情呢。人们经常谈论初恋;那么,难道恋爱还有第二次吗?你准会说“住嘴!”还会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离开修道院寄宿学校的?你本来不是发愿要在那里出家的吗?”亲爱的,不管加尔默罗会②的修女们的遭遇怎样,拯救我的奇迹倒是最自然不过的。惊恐不安的良心的呼声终于战胜了强硬的决策,如此而已。对于我的疾病,我母亲给我开的唯一药方是“静修”,姑母③却不愿眼看我消瘦至死,她终于把我母亲说服了。自从你走后,我陷入了深沉的哀愁之中,正是这种哀愁加速了这一美满结局的到来。我的天使,我就这样来到了巴黎,说起来还是托了你的福哩。 ①布卢瓦,法国小城,位于巴黎西南一百五十三公里,市内有一所加尔默罗会修道院。 ②法国天主教会中的一派,以教规严格着称。 ③路易丝的姑母即该城加尔默罗会修道院院长。 我的勒内,那天你走了,剩下我孤身一人;要是你能见到我当时的情形,你准会感到得意,因为你在一颗稚嫩的心中激起了如此深厚的感情。我们俩在一起曾有过那么多的梦想,多少次我们一起展翅飞翔、共同生活,以至于我相信,我俩的灵魂如同那两位匈牙利姑娘①一样,已经融合在一起了。这两位姑娘的死,博维萨热先生曾向我们叙述过,自然,这位先生名不副实,相貌并不俊秀②,但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校医了。记得有一次,你的“小娇娇”③病倒以后,你自己不也病了吗?在无比沮丧的情绪中,我只能逐条清理联结我们的纽带;由于我们的分离,我以为这些纽带都已断了。我好比一只失去伴侣的斑鸠,突然产生了厌世的念头,觉得还不如死了的好,是的,我会慢慢死去的。在布卢瓦,我孤零零地和加尔默罗会的修女们在一起,我忧心如焚,惟恐不曾经历德·拉瓦利埃小姐那样的开端,④惟恐没有我的勒内在身边就立下修行的誓约。真象害了一场病哪!而且是一场致命的大病。这种生活实在太单调了,每个小时,总是千篇一律的日课、祈祷和作业,以致无论在什么地方,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的哪个时辰,人们都可以说出加尔默罗会修女正在做什么。然而周围这一切存在与否,对我们来说却无足轻重,这种可憎的生活竟然能够变化多端:我们思想的飞跃根本就没有界限,幻想给予我们进入一座座王国的钥匙;时而是我,时而是你,常常成为对方的一匹可爱的鹰马①,总是由机敏者唤起怠惰者的热情;于是,我们的心灵争先恐后地嬉戏着,去占领这个禁止我们进入的世界。连《使徒行传》也能帮助我们了解那些最隐秘的事情!就在你这可爱的伴侣被领走的那一天,我几乎成了我们心目中的加尔默罗会修女,一个当代的达那伊得斯②了。但我并没有想方设法去装满那个无底的木桶,而是每天用一只空桶从一个不知名的水井里汲水,希望能把它装满。姑妈不了解我们的内心世界。她无法解释我的厌世情绪,她在占地两个阿尔邦③的修道院里,为自己建起了一座人世的天堂。要在我们这样的年龄献身于宗教事业,生活就该过得极端俭朴,——可是亲爱的,我们却做不到,——或者是充满献身的热忱,就是这种热忱使姑妈变成一个崇高的人。她为了自己所钟爱的哥哥作出了牺牲;可是,谁能为一些素不相识的人,或是某些观念,去牺牲自己呢? ①指匈牙利连体姐妹海伦和裘迪(1701—1723)。 ②博维萨热,原文有“漂亮面孔”之意。 ③“小娇娇”是路易丝的昵称。 ④路易丝·德·拉博蒙,即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1644—1710),一六六一至一六六七年系法王路易十四的宠姬,失宠后,于一六七四年入加尔默罗会隐修,直至终老。这里所说的“开端”,指她出家修行前的爱情经历。 ①典出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书中一匹半马半鹰的怪兽将阿斯托弗驮往月球。 ②指希腊神话传说中利比亚王达那俄斯的五十个女儿,她们分别嫁给埃及王埃古普托斯的五十个儿子。在新婚之夜,除一个女儿外,其余四十九人均奉父命将丈夫杀死,因而死后被罚永远在地狱里往一只无底的木桶里注水。由此产生了一个典故:“达那伊得斯的水桶”,意即“永远得不到满足”。 ③阿尔邦,法国旧土地面积单位,约合42.21公亩。 将近两个星期以来,我咽下了那么多的疯话,将那么多的沉思冥想埋在心里,我有那么多只能和你交流的思想和只能讲给你听的故事;我别无他法,只能将这些悄悄话写下来,替代那些亲切的交谈,要不然我真会闷死的。我们是多么需要精神生活呀!今天早上,我开始写日记,而且想象着你也已经着手记日记了,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生活在你那美丽的热默诺斯山谷①之中,而我至今还只是从你那儿听到过一点有关的情况,正如你就要在巴黎生活而你只是通过我们的梦想才对它略有所知。 ①热默诺斯山谷,位于从马赛至土伦途中的欧巴涅的东南方。 [book_title]二 我漂亮的孩子,咱们言归正传吧。一天清晨,从巴黎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伴娘,另一个是菲利浦——我祖母留下的最后一名听差。他们是奉命来接我回家的。在记录我一生的史书中,值得为这个早晨夹上一枚玫瑰色的书签。当姑母把我叫到她的房里,并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高兴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瞧着她。 “孩子,”她带着喉音说,“我看得出来,你离开我毫无留恋之情;可是,这一次并不是永别,我们还会见面的:上帝在你的额上留下了被选中的印记。在你身上有一种傲气,它可以把你引向天堂,也可以把你带往地狱,但是你太高贵了,不至于下地狱!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激情在你身上起的作用,将不能和寻常的女子相比。” 她轻轻地把我拉到身边,吻了吻我的前额,在那里印上滚烫的一股热情,这股热情正在吞噬她,使她的目光黯淡,眼帘松弛,金色的两鬓起了皱纹,美丽的脸庞变得蜡黄。她使我浑身起了鸡皮。我吻了她的双手,然后回答: “亲爱的姑母,如果您的慈悲没能使我觉得您的帕拉克莱①能强健我的身体,驯化我的灵魂,那么我肯定会因回到这里而淌下大量眼泪,以致您宁愿我再也别回来了。若要回来,那只能在我的地易十四对我负心之后,况且,假使我真会遇上这么一个人,那也只有死才能把我和他分开!我才不怕那些蒙泰斯庞②呢。” “得啦,疯丫头,”她微笑着说,“别把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留在这里,把它们带走吧;要知道,与其说你象拉瓦利埃,不如说你更象蒙泰斯庞。” 我拥抱了姑母。这可怜的女人忍不住把我送到马车旁,眼睛一会儿看看祖传的纹章,一会儿又盯住我。 这次奇特的离别使我的精神陷于麻木状态,当我到达博让西③的时候,我才发觉天已黑了。我将在这个如此值得向往的世界里看到什么呢?首先,我发现没有一个人在大门口迎接我:我白白地作了那样的思想准备。原来,母亲去布洛涅森林了,父亲正在议院开会;至于我哥哥雷托雷公爵,据说他只是为了更衣才在晚餐前回家。格里菲思小姐(她有一对爪子①!)和菲利浦把我带到了我的居室。 ①即著名的爱洛伊丝(1101—1164)生前任院长的修道院。此处泛指修道院。爱洛伊丝和她的老师,法国神学家兼哲学家阿贝拉尔的爱情和通信,是历史上的一段佳话。他们死后先后葬在帕拉克莱修道院,法国帝政时期,人们将他们的墓迁至拉雪兹神甫公墓。 ②指蒙泰斯庞侯爵夫人(1640—1707),路易十四的另一个宠姬,正是她取代了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的地位。 ③博让西,巴黎西南奥尔良地区一城镇。 ①格里菲思小姐是英国人,她的名字(Griffith)与法语中的爪子(griffes)字形字音相近。 这套房间本来是我敬爱的祖母沃雷蒙王妃住的。她好象给了我一笔财产,不过这事没有人向我提起过。当我走进这个被记忆所神化了的地方,一阵忧伤突然袭上我的心头;你读到此处,一定和我有同感吧。房间的摆设还是原样!我就要睡在她去世时睡的那张床上了。我坐在她的躺椅边哭了起来,忘了身边还有人。我想起过去我常常跪在这把椅子上,听她谈话,也就是在这把椅子上,我看到她那张埋在橙红色花边里,因年老和临终痛苦而变得十分瘦削的脸。我感到,这间卧室里似乎还留有她的余温。想不到阿尔芒德-路易丝-玛丽·德·绍利厄小姐竟象当天刚死了母亲的农家女,不得不睡到这张死过人的床上!因为我觉得,一八一七年去世的老王妃,仿佛就是前一夜才断的气。这间卧室里有些东西似乎安置得很不妥当。这说明忙于国家大事的人对自己的家事是多么不关心;同时也说明,那位高贵的女子一旦去世,人们多么难得想到她,而她还是十八世纪最伟大的女性之一呢。 菲利浦似乎明白了我为什么伤心流泪,他告诉我,王妃在遗嘱中将她的家具留给了我。我父亲让一套套大房间都保持着革命时期的原状。我站起身,菲利浦替我打开了小客厅的门,从这里可以通向招待宾客的那套房子,我马上看到了早就熟悉的那种破败景象:门上珍贵的嵌画只剩下了画框,大理石雕像残损不全,镜子也被取走了。从前,我害怕走大楼梯,害怕穿过这些冷冷清清的高大厅堂,所以去王妃那儿时,总是走大楼梯拱顶下的一道小楼梯;这道小楼梯直通她盥洗室的暗门。 我这套房间有一个客厅,一间卧室,还有我对你讲过的那间金碧辉煌的漂亮书房。它们占去了傍着荣军院的那个侧翼。一道长满爬藤的围墙和一条清幽的小径把这部分房屋和大街隔开,小径旁的树和大街便道上的榆树枝叶相接。要是没有荣军院金闪闪、蓝湛湛的圆顶和这座灰色的建筑物,人们还以为自己是置身于森林中呢。我这三个房间的风格和它们所处的位置说明,这里原是绍利厄公爵夫人们的那种讲究排场的居室,公爵们的住处应该在公馆的另一翼,这两套房间十分气派地被正面的两套房间和正厅隔开。菲利浦领我在楼里察看了那些阴暗而且有回声的厅堂,昔日的富丽堂皇尚未恢复,正如我童年时代所见的一样。菲利浦看到我脸上的惊讶表情,便露出一副令人莫测高深的神态。亲爱的,在这个外交官的公馆里,所有的人都是既谨慎又难以捉摸。他告诉我,家里正在等待一项法令,根据这项法令,将折价归还流亡贵族的财产。我父亲准备等这笔款子发下来以后再修缮府邸。据王家建筑师估算,修缮费将达三十万利勿尔。他向我透露的这个秘密把我吓得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怎么!难道父亲不愿用这笔钱将我出嫁,反倒让我死在修道院里?这就是我一踏进这个家门时产生的感想。啊!勒内,我多么想把头靠在你的肩上,多么想回到祖母在世时的日子,那时,这两个房间多有生气啊!如今她只活在我的心中,而你又在离我七、八百公里以外的莫孔伯。只有你们俩爱我或者爱过我。 这位亲爱的老太太眼睛里闪动着青春的活力,一听到我的声音更返老还童了。那时,我们的关系是多么融洽啊!一想到往事,我初来时的心情全变了。方才在我看来有些不洁的东西,现在却带上了某种说不出的神圣意味。我感到这些用剩的扑发粉似乎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闻着很舒服;我还觉得,在黄底白花的锦缎窗帘保护下安眠,一定睡得很香;祖母的目光和气息准是把她的一部分灵魂留在了窗帘上。我吩咐菲利浦,让屋里的东西恢复它们原有的光泽,给我的套间造成一种适于居住的生活气息。我亲自为每一件家具指定了该放的位置,告诉他我要怎样在这里生活下去。我清点了属于我的所有财物,并告诉他怎样把我喜爱的这些老古董整旧如新。由于年代久远,卧室略呈灰白色,金色的阿拉伯式图案有些地方已经泛出红色的斑点;但这倒同路易十五赐给祖母的萨伏纳里①地毯颇为协调,因为地毯已经褪色了。和王上那幅肖像一样。座钟是萨克森元帅②的礼物。壁炉架上的瓷器是黎塞留元帅③的赠品。祖母二十五岁时的画像镶在一个椭圆形的镜框里,挂在国王肖像的对面。亲王的肖像在这里是看不到的。我喜欢这种直率的毫不虚伪的遗忘,它一下子就刻画出了祖母讨人喜欢的性格。祖母生过一场大病,她的忏悔师坚持要让在客厅中等候的亲王进来探视,她却说:“让他带着大夫和药方一起来吧。” ①萨伏纳里,法国著名的地毯厂。 ②萨克森伯爵(1696—1750),法国元帅,十八世纪著名的军事家。 ③黎塞留(1696—1788),路易十五朝的元帅,著名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 [book_title]三 卧床带有天盖,床头配有软垫靠背;床帏向上卷起,形成宽大的波浪形皱褶;一色的金漆木制家具,蒙着和窗帘一样的黄底白花锦缎,还有一种类似绉纱的白绸作衬里。门上镶着不知是谁画的画,表现日出和明月当空的景象。壁炉砌得非常奇特,看得出来,上一个世纪的人经常守着火炉过日子,许多大事也是在那儿发生的。镀金的铜灶膛是一件雕刻珍品,炉框精细完美,火钳灰铲做工精巧,风箱小巧玲珑。隔热屏上的挂毯出自戈伯兰工场,屏框更是精美绝伦;它的脚上,支架上,横档上,都刻满了荒唐滑稽的人物图像;整个隔热屏做得活象一柄扇子。祖母生前非常喜欢这件漂亮的家具,我至今还很想知道那是谁送给她的。有多少次,我看到她深深地埋在屏前的安乐椅里,把两脚搁在支架上,这种姿势使她的长裙在膝盖上微微拱起。她不时去取摆在壁炉台上的烟盒,烟盒两边分别放着她的糖果盒和露指丝手套。瞧她多么爱俏啊!直到她去世那天,她始终很注意修饰自己,仿佛刚让人画完那张美丽的肖像,又似乎在等待簇拥在身边的献媚者的鲜花。看到这张安乐椅,我又想起她深深地坐进椅子里时,使裙子飘然舒展的那个根本无法模仿的动作。这些昔日的女子去世时,也带走了显示她们那个时代特色的某些秘密。王妃的神态、说话和看人的方式、所使用的特殊语汇,在我母亲身上是没有的:王妃既精明又随和,既有心又象无意;说起话来既冗长又简练,她很善于叙述,三言两语就能绘声绘色。特别是她有一种畅抒己见的习惯,这自然对我的性情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从七岁到十岁,我简直象是生活在她的口袋里;她喜欢把我带在身边,我也同样乐意和她相处。 她对我的偏爱曾不止一次在她和我母亲之间引起口角。然而,没有什么比苛待的寒风更能煽起感情的火焰。当我受了好奇心的驱使,象水蛇似的穿过一道道门,溜进祖母房间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说:“小淘气,是你来啦!”那言词中包含着多少深情啊!她意识到有人爱她,她喜欢我那天真稚气的爱,因为这使她在晚年看见了一道朝阳。我不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做些什么,不过她总有很多客人;早上,我踮起脚去看看她那里是否已经天亮,我总是发现她客厅里的家具很乱,牌桌也未撤去,好些地方放着烟草。客厅的式样和卧室相同,家具形状奇特,雕有凹形装饰线,而且都是一式的鹿脚;镜子上镌刻着华丽的花饰,一个个倒垂下来形成弓形。蜗形脚桌上摆着漂亮的中国花瓶。整套家具的底色是绯红和白色。祖母是一位高傲泼辣的棕发女子,看她选择的那些色彩,就可知道她的肤色。我在客厅里又看到了那张写字台,那上面的图案曾使我百看不厌;它包着刻花的银箔,是热那亚一个名叫洛梅利尼①的人赠送的。写字台的四面,表现人类一年四季的劳动场面;人物采用浮雕,每个画面上的人物都数以百计。 ①意大利热那亚有名的贵族。 在这神圣的场所,我独自一人待了两小时,逐一追忆着往事,路易十五宫中以其智慧和美貌享有盛誉的女子之一,就是在这里谢世的。你知道,人家是怎样突然把我和她分开的,那是一八一六年的事,真是风云突变哪。 “去和你祖母告别吧。”母亲对我说。 我找到了王妃,她象平时一样接待了我,对我们的离别她并不感到意外,而且看上去似乎还无动于衷。 “我的宝贝,你要去修道院寄宿学校了,”她说,“你在那里可以见到你的姑母,她是个杰出的女子。我会把你放在心上,不会让你出家的。你将不受约束,以后你愿意嫁谁就嫁谁。” 半年以后,祖母去世了;她生前就把遗嘱交给了一位来往最密切的老朋友塔莱朗亲王①。有一次,亲王去德·夏尔热伯夫小姐家作客时,设法通过她告诉我:祖母不让我立下誓愿。我希望早晚能遇到亲王;那时,他一定会告诉我更多的情况。所以,美丽的小鹿,如果说我回家时没有人来迎接我,那么能和亲爱的王妃的影子作伴,我也大可聊以自慰了。现在,我已经有可能履行我们事先的约定,你还记得吧,就是将自己的“小窝”和自己的生活情况,尽量详细地告诉对方。 ①塔莱朗(1754—1838),法国著名外交家。 能知道自己亲爱的人在哪里生活,怎样生活,确实是十分愉快的! 快将你周围最细小的事物描绘给我听,所有的事都要讲,就连大树上落日的余辉也不例外。 九月,于巴黎 我是下午三点到家的。五点半左右,萝丝来告诉我,母亲回来了。于是我下楼向她请安。母亲住的那套房间就在我这幢楼的底层,房间的布局和我那里一样。我就住在母亲的楼上,合用一道暗梯。父亲住在宅邸的另一翼;由于我们这里有一座大楼梯,靠院子的那边就多出了与楼梯同样大小的面积,所以他的套房要比我们的大得多。波旁王室复辟以后,恢复了我父母的地位,但他们还是住在楼下;他们可以在那里接待宾客,祖辈留下的房子真是宽敞极了。母亲的客厅里景物依旧,我见到她时,她还是一身盛妆。当我一步步往楼下走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将怎样对待我,因为她过去实在难以配得上母亲的称号。整整八年里,我只收到过她两封信(就是你知道的那两封)。我想,硬装出不可能有的亲热劲是可耻的,于是扮作一个傻呆呆的修女,怀着局促不安的心情走了进去。但这种心情很快就消除了。母亲待我极为亲切:她并未表露出任何虚情假意,也不是冷若冰霜,既没有把我看成外人,也没有把我当作宝贝女儿搂在怀里;她就象天天见面似的接待了我,仿佛是我的一位最温柔、最真诚的朋友;她吻过我的前额,然后象对待一个成年女子似的和我交谈起来。她说: “亲爱的孩子,您与其死在修道院里,不如活在我们中间,您使您父亲和我的打算落了空,但今天已经不是盲目服从父母的那个时代了。德·绍利厄先生本来就要使您生活过得愉快,让您在社会上开开眼界,这方面他什么也没有忽略,他的想法和我完全一致。要是我处在您这个年纪,我也会象您那样想的;我不怪您,因为您不可能理解我们当时向您提出的要求。我也相信,您不会觉得我严厉得近乎荒唐的。假若您曾经怀疑过我的用心,那么您很快就会明白您领会错了。虽说我愿意让您享有充分的自由,但我想,您开始时还是多听听母亲的意见为好,她会象姐姐似的对待您的。” 公爵夫人侃侃而谈,替我整了整从寄宿学校穿回来的斗篷。她把我迷住了。虽然已经三十八岁,她还是美若天仙;她的眼睛黑里透蓝,睫毛柔软如丝,额上没有一道皱纹,那白里透红的皮肤使人以为她施了脂粉;她的肩膀和胸脯堪称卓绝,腰肢和你一样挺拔纤细;她的手美得少有,白得象奶,那洁净的指甲富有光泽,小拇指微微叉开,大拇指如象牙雕成;她的脚也同样好看,是德·旺德奈斯小姐①那样的西班牙式的秀足。如果她四十来岁还这样美,那么到六十岁时也不会难看。我的小鹿,我象一个听话的女儿那样回答了她。她怎么对待我,我也怎么对待她,甚至比她态度更好,因为她的美貌已经把我征服了,我原谅了她遗弃我那件事。我明白,象她这样的女人,总是象女王那样行事的;我天真地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她,就象对你说话一样。也许她没有料到能从自己女儿口中听到这样情意绵绵的话语。我那怀着诚挚敬意的赞美打动了她。她的态度变了,变得更加和蔼可亲;她不再用“您”来称呼我了。 ①路易丝和勒内在布卢瓦修道院寄宿学校的同学。 [book_title]四 “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希望我们俩永远是朋友。” 我觉得她这句话够天真的。可是我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想法,因为我马上懂得,我应当让她自认为比女儿更加精明,更有才智。于是,我故作呆傻,她对我十分满意。我连连吻她的手,告诉她我对于她的接待非常满意,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拘束,我甚至把原来那种担心也对她讲了。她嫣然一笑,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用一种满含深情的动作吻了我的前额。 “亲爱的孩子,”她说,“今晚,我们请了几位客人来吃晚饭;你也许和我一样想到:最好等女裁缝把你打扮好了再踏进社交界;所以,你见了父亲和哥哥以后,先回房里去吧。” 一听此言,我立即欣然同意。我们曾在梦中模糊地看到过那个世界,妈妈那身令人神往的服饰就足以见其一斑了;不过,我丝毫没有嫉妒之心。这时,父亲进来了。 “先生,这就是您的女儿。”公爵夫人说。 父亲突然表现得十分亲热;他把父亲的角色扮演得那么好,以至于我完全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 “你回来啦,不听话的女儿!”说着,他抓住我的双手,吻了起来,那神情与其说充满着父爱,不如说带着几分风流。 接着,他把我拉到身边,搂住我的腰,抱着吻我的两颊和前额。 “你这次改变志愿,使我们产生了忧虑,但你会以在社交界的成功来使我们快活的。——夫人,您知道吗?您的女儿将出落得美貌非凡,有一天您会为她感到自豪的。——这是你的哥哥,雷托雷。——阿尔丰斯,”他对一个刚进屋的漂亮青年说,“这是你的修女妹妹,现在她想还俗了。” 哥哥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和我握了握手。 “吻吻她呀。”公爵吩咐儿子。 于是,他吻了我的两颊。 “妹妹,见到你我很高兴,”哥哥说,“我是始终站在你一边反对爸爸的。” 我向他道了谢;但我觉得,他那次去奥尔良军营探望我的侯爵哥哥时,完全可以来布卢瓦看看我。这时,我怕外人来访,便告辞回房了。我在房中稍事整理后,一面将给你写信时需要的一应文具放到漂亮书桌的绯红色丝绒桌面上,一面考虑着我现在的处境。 美丽的小白鹿,以上写的不多不少,正是一个出身名门望族,阔别九载,十八岁①才回来的姑娘到家后的全部情况。 ①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年代、年龄经常发生混乱。上文提到,路易丝于一八一六年进修道院寄宿学校,那么,到一八二三年应当只隔了七年,路易丝当时理应为十七岁。 由于旅途劳顿,加上回家的激动,我吃过晚饭,象在修道院时一样,八点钟就上床了。这里还保存着一套小型的萨克森瓷餐具,那是亲爱的王妃珍藏的,有时她兴致来了,就用它在自己房里单独进餐。 十月十日 [book_title]五 二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第二天,我发现几间屋子都整理好了,那是老仆菲利浦收拾的,他还在花瓶里插上了鲜花。现在我总算安顿下来了。 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寄宿生一清早就感到肚子饿了,萝丝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我吃上早点。 “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小姐已经睡了;老爷刚回家,小姐就起床了,”萝丝对我说。 我开始写信。下午一点左右,父亲敲我小客厅的门,问我能否见他;我去给他开门,他走进客厅,发现我正在给你写信。 “亲爱的孩子,你在这儿需要添置衣服,梳妆打扮,这个钱袋里有一万二千法郎,是我一年的收入,现在先供你花费。 如果你不喜欢格里菲思小姐,你可以和你母亲商量,请一个合适的家庭教师;因为,德·绍利厄夫人上午没有时间和你作伴。这里有一辆马车供你使用,还有一名男仆供你使唤。” “请把菲利浦留下吧。”我向他要求。 “好的,”他回答,“你不必担忧,你有足够的财产,可以不必由你母亲或我负担你的生活。” “如果我问一问我有多少财产,您会怪我冒昧么?” “一点也不,孩子,”父亲回答,“你祖母留给你五十万法郎,全都是她的私蓄,因为她不愿削减她家里的任何一块土地。这笔款子已记入公债持有人总名册。利息累计起来,如今约有四万法郎的年收入。我原打算用这笔钱给你二哥置一份家业,所以你大大地打乱了我的计划;但不久以后,你也许会为我的计划出一把力的:这就全看你的了。我发现你比我想象的更明白事理,所以我不必叮嘱你该怎样做一位德·绍利厄小姐;你眉宇间透露出来的傲气,就是最可靠的保证。 在这个家庭里,不会对女孩子采取种种戒备,那是侮辱性的小人之举。如果有人对你恶意中伤,那人就可能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或许老天不公,让你的某个哥哥为此丧生。在这方面,我不想谈得更多了。再见啦,亲爱的孩子。” 他吻过我的前额后走了。我原来一直弄不明白坚持了九年的计划为什么一朝放弃?我喜欢爸爸这种明人不作暗事的态度,他这番话说得毫不含糊。我的财产应该给他的侯爵儿子。那么是谁发了善心呢?是母亲,父亲,还是哥哥呢? 我坐在祖母的沙发上,两眼盯着爸爸留在壁炉上的钱袋,对这一关怀既感到满意又感到不快,因为它把我的思想引到金钱上来了。当然,我的疑团已经消除,再也不必考虑这些事,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某种尊严感也可使我免受傲气带来的痛苦。菲利浦奔忙了一天,来往于各种行业的商人和工匠之间,让他们负责替我改换衣装。先来的是一位名叫维克托莉的著名女裁缝,接着是一个专做内衣的人和一名鞋匠。我象孩子似的,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卸下那个包住我们身体的口袋——修道院的道袍——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可是这些工人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做紧身上衣的裁缝说要一个星期以后交活,否则弄不好我的腰身就毁了;这问题倒是挺严重,难道我真有什么腰身吗?歌剧院的鞋匠冉桑明明白白地向我保证,说我的脚和母亲的一模一样。这种事确实马虎不得,我为此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一个做手套的又来给我量尺寸。内衣商也拿走了我的订货单。我吃晚饭的时候(家里正吃午饭),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女帽店,她要培养我的鉴赏力,使我日后能独立定货。这种不受约束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恍如瞎子重见了光明。现在,我看出加尔默罗会的修女和社交界的女子之间有什么差别了:这种差别实在太大,要在以前,我们是永远无法想象的。这天用午饭时,父亲有点心不在焉,我们也不去打搅他;对王上的秘密,他是深知内情的。我完全被他遗忘了,他只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想到我,这我看得出来。父亲虽然年已半百,可是还很讨人喜欢。他身材挺拔,面容俊秀,满头金发,神态高雅,仪表堂堂,他有一副外交家的相貌,既富于表情又不露声色;他的鼻子狭长,眼睛是棕色。他和母亲是多么漂亮的一对!但我看得明明白白,这两个同样高贵、同样富有、同样出人头地的人,根本不在一起生活,他们除了姓氏以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只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家人的样子。 看到这些,有多少奇特的想法涌上我的心头!昨天,宫廷和外交界的精华在这里会齐了。再过几天,我将去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家参加舞会,届时我将被引进那个如此令人向往的社交界。一位舞蹈教师将每天早上来给我授课,我得在一个月内学会跳舞,否则就不能参加舞会。晚饭前,母亲来看我,谈谈我的家庭教师。我把格里菲思小姐留下了。她是一位大臣的女儿,是英国大使介绍给我母亲的。这位小姐现年三十六岁,受过良好的教育,以后要教我说英语。她是苏格兰人,母亲也是贵族。我的格里菲思长得够美的,所以眼界很高;她人虽穷,但心性高傲,以后她就是我在社交场所的女伴;她将睡在萝丝的房间里。萝丝得听她调遣。我马上看出,我能够驾驭这位家庭教师。我和她待在一起已经六天了;她清楚地懂得,只有我才会对她感兴趣;我呢,尽管她象一尊雕像那样死板,我心里却非常明白,她一定会对我百依百顺的。我觉得她人不错,但很谨慎。她和我母亲之间说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book_title]六 还有一条新闻,可在我看来没什么了不起:今晨,爸爸谢绝了让他当大臣的建议。他昨天考虑的就是这件事。他说自己对公务方面的争论感到厌倦,宁愿主持一个使馆。他很向往西班牙。我是在午饭时听到这个消息的。父亲、母亲、哥哥共进午餐,这是他们一天中亲密聚会的唯一时刻。仆人们只是听到打铃召唤才进来。其他时间,哥哥和父亲一样,总不在家。母亲在两点到四点之间从不露面,她要穿衣打扮;到了四点钟,她出去兜风一小时;遇到不在外面吃饭的日子,她六点至七点在家会客;晚上的时间她都用来娱乐,看戏,参加舞会、音乐会,或作客访友。总之,她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我相信她没有片刻的空闲。她每天上午要把很多时间花在穿着上。所以在十一点和正午之间用午餐时,她已经打扮得美如天仙。我开始弄明白她屋里的响声是怎么回事了:她先要洗一个冷水澡,喝一杯加奶油的冷咖啡,然后穿衣打扮;除非情况特殊,她绝不会在九点以前醒来;到了夏天,她上午也骑马出去溜达。下午两点,她接见一位我还没见过的青年。 以上就是我们家的生活情况。我们在午饭和晚饭时才聚到一起;但往往只有我和母亲用晚餐。我估计,以后我会更经常地象祖母那样,在自己房里和格里菲思小姐一起进餐,因为母亲时常在外面吃晚饭。家里人对我很少关心,对此我已经不以为怪了。亲爱的,在巴黎,要爱我们身边的人,还真得有点英雄气概,因为就们并不经常在一起。在这个城市里,谁会记得不在身边的人呢!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跨出过家门,我什么也不懂;我要使自己变得老练些,使我的穿着和举止同这个世界协调起来,那里的种种事情都使我感到吃惊,尽管我只听到一些传闻。目前我只是到花园里走走。再过几天,意大利剧院就要演出了。母亲在剧院里有一个包厢。我非常想听意大利音乐和法国歌剧,都快想疯了。巴黎有十二家剧院哩。我开始改变从修道院带来的习惯,以便适应社交界的生活。我在晚间给你写信,一直写到就寝为止,于是我的就寝时间便推迟到晚上十点。要是母亲不去剧院,她就在这时外出。我太无知了,所以拼命读书,但我是不加选择地读,一本书引导我读另一本。我从手头那本书的封套上找到好些书名,却得不到任何指导,结果我经常遇上一些十分乏味的书。 我读的现代文学作品大多是写爱情的,这曾经是我们何等关心的主题,因为我们的命运往往是由男人决定并为男人而安排的;但是,这些作者与名叫“小白鹿”和“小娇娇”的两个小姑娘——勒内和路易丝——相比,就显得太平庸了!啊! 亲爱的天使,他们写的故事多么无聊,情节多么离奇,感情的表达又是多么平庸!但有两本书倒使我特别喜欢,一本是《柯丽娜》①,另一本是《阿道尔夫》②。有一次谈起这事,我问父亲能不能见见斯塔尔夫人,父母和阿尔丰斯全笑了。阿尔丰斯还说:“她是从哪儿来的呀?” ①《柯丽娜》,法国女作家斯塔尔夫人(1766—1817)的书简体小说。 ②《阿道尔夫》,法国作家兼政治活动家邦雅曼·贡斯当(1767—1830)的中篇小说。 父亲回答:“我们真糊涂,她是从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来的嘛。” “孩子,斯塔尔夫人已经死了。”公爵夫人和颜悦色地告诉我。 我读完《阿道尔夫》的时候,曾向格里菲思小姐请教: “一个女人怎么会受骗呢?” “因为她爱对方呀。”格里菲思小姐回答。 勒内,你说,男人真会欺骗我们吗?……格里菲思小姐终于意识到我并不是完全不懂事,但不知道我是从哪儿受的教育。其实,这种教育是我们俩通过没完没了的辩论互相交流得来的。她明白了我仅仅是对外界的事物无知。这可怜的女人向我打开了心扉。我将她这个简洁的回答和一切可以想象得出的不幸作了比较,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个格里菲思反复叮嘱我,进入社交界以后,千万不能被任何事情冲昏头脑,遇事要小心提防,特别要提防最讨我欢心的事情。不过,她没法也不能说得更多了。她这番话听起来实在太单调。在这一点上,她具有与鸟类相近的特性:只会唱一个调。 十一月二十五日 [book_title]七 三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亲爱的,我就要进入社交界了,因此,在摆出适当的架势以适应这个社会以前,我尽量放纵一下自己。今天早上,经过多次试装以后,我穿上了胸褡,束紧了腰身,脚登皮鞋,头戴帽子,穿戴打扮得整整齐齐。我象交战前的斗士,关起门来练习;我要瞧瞧自己全身披挂时的形象。我满意地发现,自己身上有那么一点儿洋洋得意的胜利者的神态,我今后就需要这种神态。我对自己作了一番细致的观察和鉴定。古人说: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将这句至理名言付诸实施,认真检阅了自己的力量。我认识了自己,感到无限欢悦。我玩了一次布娃娃的游戏,这个秘密只有格里菲思一个人知道。我既是布娃娃,又是孩子。你现在还认得我吗?我看未必! 勒内,现在我来给你描绘一下我的形象;你过去那位加尔默罗会修女装束的妹妹已经死而复生,成了一个轻佻时髦的姑娘。除了普罗旺斯地区,我是法兰西最美的女子之一了。①我觉得,这句话可以概括这一令人愉快的话题。我也有不足之处;不过,我要是个男人的话,也会喜欢这些缺点的。 ①路易丝说这句话,是因为勒内是普罗旺斯人。 事实上,它们只是反映了我对自己的更高希望。半个月来,当我面对着母亲绍利厄公爵夫人那双浑圆的玉臂赞赏不已的时候,我遗憾地发现自己的臂膀太瘦了;不过,我能聊以自慰的是,我的手腕颇为纤巧,凹陷部位的轮廓相当柔和,日后一定会长出柔滑细腻而丰满的肌肤的。我的双眉和胳膊一样瘦削。事实上,我没有肩膀,只有一副由两块坚硬的肩胛骨组成的骨架。我的腰身也不柔软,两肋有点僵直。 喔唷!我全说出来了。但我的整个身段是秀美挺拔的,健康的活力使这些刚劲的线条变得柔美纯净。蓬勃的生命和蓝色的血液①,象潮水似的涌流在半透明的皮肤下面。金发夏娃最美的女儿和我相比,也不过是个黑娃娃而已!我还有一双羚羊的脚骨!我的整个肩膀十分纤巧,我的容貌端正,轮廓有如希腊人。不错,我的肌肤的色调不大柔和,但很鲜艳:我是一只漂亮的青果子,我有那种未成熟的风姿。总而言之,我就象姑母的旧祈祷书里那尊耸立在紫百合花丛中的神像。我的蓝眼珠毫不呆滞,非常有神,螺钿般的眼白由于一些美丽的细小纤维而略带色彩。两道细长浓密的睫毛宛如一对丝绸的流苏。我的前额闪耀着光泽,一丝丝秀发柔滑驯顺,象一层层中间呈栗色的金黄细浪;其间偶有几根显得桀骜不驯,充分说明我不是一个平淡无奇、容易晕倒的金发女子,而是一个热血奔腾、喜欢进攻而不是束手待毙的南方型金发美人。理发师本想替我梳成平滑的中分头,并用金链在我额上缀一颗珍珠,还说这种发式能使我带上一点中世纪的神采。我说:“要知道,让我做个中世纪的人,我还没到那把年纪呢,更不必戴上这么一件首饰来使我返老还童!” ①当时人们常说贵族的血液呈蓝色的,实际上是因为蓝色的脉管在贵族的白皮肤衬托下格外明显。 我的鼻子狭长,两只鼻孔十分匀称,中间隔着一道可爱的玫瑰色软壁;它显得威严,带有嘲弄的意味,鼻尖神经过多,永远不会变得肥大、发红。我亲爱的小鹿,如果这不是为了让人娶我这样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那我就太缺乏自知之明了。我的两耳轮廓俏丽,珍珠挂在耳垂上也会显得萎黄。 我的脖子相当长,洁白的皮肤在暗影中呈金黄色,它那蛇一般的灵活劲使我显得神气十足。哦!我的嘴也许大了点儿,但是非常富于表达力,嘴唇血色鲜艳,齿间露出优雅的微笑。亲爱的,一切都十分协调:我的步履优雅,嗓音甜美。我还记得祖母碰都不碰就使裙子自然舒展开来的动作;总之,我既漂亮又风雅。我可以随心所欲,象以往那样嬉笑而且得到别人的尊敬,玩笑之神将用灵巧的手指轻拂我白净的面庞,使我的笑靥中呈现某种不可名状的威严。我可以垂下眼帘,使我雪白的前额冷若冰霜。我可以装出圣母的姿态,伸着令人伤感的天鹅般的脖颈,而那些出自画家之手的圣母们却比我远为逊色;我在天堂里将占有更高的位置。男人们和我说话,势必使自己的声音变得象唱歌一般动听。 就这样,我已经全副武装,足以在卖弄风情的键盘上弹出高高低低的音符了。掌握多种格调,确实大有好处。母亲既不爱笑爱闹,也非静如处子;她仅仅是庄重威严,要不然就变成一头狮子;她一旦伤了人,就很难把人治愈;可我既会伤人,也会把人治好。我和母亲完全是两种人。因而,我们之间不可能存在竞争,除非在关于谁的手脚长得更完美上,可能会发生一点儿争执;但实际上,我俩的手脚长得十分相似。在精明和乖巧这一点上,我象父亲。我的举止颇象祖母,声音和她一样优美,我大声喊叫的时候用头声,促膝谈心时用悦耳的胸音。我恍如今天才离开修道院;对于社交界来说,我还不存在,我对它是陌生的。这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时刻!我就象一朵蓓蕾初放,未被人发现的鲜花,至今只属于自己。是啊!我的天使,当我在客厅里一面踱步一面察看自己的时候,当我又看到那件朴素的寄宿学校校服的时候,我心中滋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那便是对往事的眷恋,对前途的忧虑,对社交界的畏惧;我就要向那些苍白的雏菊告别了。我们曾天真地采集它们,漫不经心地摘掉花瓣;回想起来,真是百感交集;但是,还有一些荒唐的念头被我隐藏在灵魂深处,它们在那里滋生,但我不敢深入进去加以探索。 我的勒内,我已经有了一套妆奁啦!全都洒上了香水,整整齐齐地收藏在雅致的盥洗室那些上了漆的松木抽屉里。我有许许多多的缎带、鞋子、手套。父亲慷慨地送给我许多年轻姑娘的必需品:一口杂物箱、一个梳妆匣、一只香料盒、一把扇子、一柄阳伞、一本做祷告的经书、一根金链和一条开司米围巾;他答应请人教我骑马。现在,我已经学会跳舞了! 明天,对,明天晚上,我就将被引见。那时,我要穿一身洁白的细纱袍,戴一个希腊式的白玫瑰花环。我要扮出圣母的表情。装作幼稚无知,将女人们都争取过来。母亲万万想不到我会给你写这些,她以为我不善思考。她要是读了我的信,准会目瞪口呆。哥哥对我极为轻蔑,承他的情,我在他那儿继续受着漠不关心的待遇。他是一个漂亮的青年,但脾气暴躁,神情忧郁。我知道他的隐私,而公爵和公爵夫人却猜不透他的心。尽管他年轻,又有公爵的封号,但他嫉妒自己的父亲,因为他在政府里没有职务,在宫廷里没有差使,没有资格说:“我到议院去了”,家里只有我可以每天静心思考十六个小时。因为父亲忙于公务,耽于逸乐,母亲也同样忙碌;谁都不会因自己的行动在家里引起什么反应,他们差不多成天在外面过日子,就连应付日常生活也觉得时间不够支配。我多么想知道社交界究竟有何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竟能使你每晚从九点钟滞留到凌晨两、三点,让你既花费那么多的金钱,又忍受那么多的疲劳。在力求理解它的同时,我想象不出怎么和他们有这样大的差距,他们怎么这样如醉如痴;但事实上,我忘了自己是在巴黎了。在巴黎,人们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而形同陌路。一个几乎成了修女的人回家才半个月,就看到了一位国务活动家未能在自己家中看到的事。也许他早就看出来了,而在这视而不见的态度中包含着某种父爱。我还要继续探测这个阴暗的角落。 十二月 [book_title]八 四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昨天下午两点,我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和布洛涅森林兜了一会儿风。这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正是我们曾在卢瓦尔河畔尽情赞美过的那种秋日。我终于见到巴黎了!路易十五广场看起来确实很美,但只是人工点缀出来的美。我穿戴齐整,尽管满心欢喜,表情却很忧郁。我抄着手,沉静的面孔配着一顶漂亮的帽子。我的马车缓缓前行,车速和我的姿势非常协调,但一路上没有人对我露出一丝微笑,没有一个可怜的小伙子看着我发呆,没有一个人回头望我一眼。我错了,有一位路过的漂亮公爵突然掉转了马头。然而这位在公众面前给了我脸面的人,原来是我的父亲;他对我说,他这样做也感到非常光彩。我还遇到了母亲,她微微竖起手指,向我打了个招呼,好象是给了我一个飞吻。我那位格里菲思遇见谁都满不在乎,一路上总在东张西望。按我的想法,一个年轻姑娘应当知道眼睛该朝哪儿看。我十分恼火:有个男人非常认真地察看了我的马车,却压根儿不注意我这个人。这个拍马屁的家伙准是个马车店老板。我发觉我对自己的力量估计错了:在巴黎,美貌这个惟有上帝能恩赐的难得的天赋,比我想象的要普遍得多。装腔作势的女子倒能受到殷勤的问候,男人们见到一些涂得绯红的脸蛋,就相互提醒:“她来了!”母亲受到异乎寻常的赞赏。这个谜自有它的谜底,我会把它找到的。亲爱的,我觉得这里的男人都很丑,就是长得美的人看上去也很不顺眼。我不知道是哪位要命的天才发明了他们的服装:和前几个世纪相比,这些服装别扭得出奇;毫无光彩,色泽单调,缺乏诗意;既不是为感官,也不是为精神,更不是为视觉设计的,这种衣服穿在身上一定很不舒适,因为又短又窄小。那帽子更使我惊讶不已:它简直是一段圆柱,根本就和人的头型不一致;可是,有人告诉我,要把帽子改得雅观些比闹革命还难。在法兰西,人们一想到要戴上圆圆的无边毡帽就失去了勇气,正因为缺乏一时的勇敢,也就只好把这种滑稽可笑的帽子戴一辈子了。可有人还说法国人轻浮! 况且,男人们不管戴什么帽子都面目可憎。我所看到的那些人,都是面露倦容,神态严峻,脸上没有一丝宁静或安详;他们的五官都挤在一起,一道道皱纹说明他们的野心未能实现,虚荣心未得到满足。神情开朗的容貌实在少见。 “啊!巴黎人就是这样的!”我对格里菲思小姐说。 “这些人很可爱,很有才华。”她却这样回答。 我不吱声了。姑娘家到了三十六岁,心胸自然要宽大得多。 这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舞会,我老是待在母亲身边,她诚心诚意地让我挽着手臂,她这种诚心也大大得到了报偿,因为荣誉是她独占的,我不过是那些最甜蜜的恭维话的借口罢了。她竟有能耐让我陪一些笨蛋跳舞,这些人全都一个劲儿地和我谈天气热,好象我被冻僵了似的,还和我谈舞会如何如何壮观,仿佛我是个瞎子。这是我第一次在舞会上露面,他们没有一个忘了对这件新奇古怪、异乎寻常、前所未有的事情发出赞叹。当我独自一人在金、白两色的客厅里进行操练的时候,我这身打扮简直使我心醉神迷;现在,我置身于一大批珠光宝气的妇女中间,这套服饰就很难惹人注目了。这里的女人各有各的忠实追随者,她们全都用眼角互相打量着对方,其中有好几位也象我母亲那样艳丽过人。在舞会上,一个年轻姑娘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只是一架跳舞机器罢了。舞会上的男人,除极少数以外,比我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遇见的强不了多少。他们萎靡不振,容貌毫无个性,或者说,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个性。我们祖先画像里那种刚毅、自豪、寓精神力量于形体之中的相貌,现在看不到了。然而,在这群人中间,有一位很有才干的男子,他的美貌超凡出众,但他并未在我心里激起本应使我领会到的强烈感情。我还未见识过他的作品,而且他不是贵族。一个平民或一个被封为贵族的人,不论具有多高的天才和长处,我的血管里没有一滴血是为他们而流动的。而且,我发现他只顾自己,对别人漫不经心,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类伟大的思想家准是把我们看作没有生命的东西,压根儿不把我们当人看待。一个才子一旦爱上了什么人,他们就写不出东西来了,要不就是他们并没有恋爱。他们的头脑里有某种比情妇更重要的东西。 我似乎在此人的态度中看到了这一切。据说,他是一位教授、作家、演说家,他野心勃勃,成为一切丰功伟绩的奴仆。我当场拿定了主意:我觉得,抱怨自己在社交界未得到成功,简直是降低了自己的身分。于是,我无忧无虑地跳起舞来。再者,我也觉得跳舞很有趣。我还听到许多不太刺耳的背后议论,这些议论涉及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也许我必须了解许多尚不知情的事,才能理解这些谈话的涵义,因为我发现大多数男男女女都兴致勃勃地议论着或倾听着某些话。世界上有许许多多难解的谜,还有许多错综复杂的阴谋。我的眼光相当锐利,听觉也颇为灵敏;说到我的理解力么,莫孔伯小姐,你是有所了解的! 回到家中,我感到疲惫不堪,同时又为此感到高兴。我非常天真地把我的心情讲给身边的母亲听,她告诉我这类话只能对她讲讲。 “亲爱的孩子,”她补充说,“情趣高雅的人不但知道什么事该说,还知道什么事不该说。” 这一嘱咐使我懂得,有哪些感受应对所有的人,甚至对自己的母亲守口如瓶。我一眼就估量出女性藏匿秘密的广阔领域。亲爱的小鹿,我可以向你担保,若能恣意发展我俩天真无邪的本性,我们可以成为两个相当活跃的小饶舌妇。在放在唇边的手指头上,在某一句话中,在某一眼神里,包含着多少的秘密!一时间,我变得出奇地胆小了。怎么?我竟不能表达翩翩起舞时领略到的如此自然的乐趣!“那么,”我暗自思忖,“我们的感情又成什么啦?”我闷闷不乐地睡了。至今我还强烈地感觉到我那坦率开朗的天性和严酷的社会法则之间所发生的第一次冲突。我已经在荆棘丛生的人生道路上象小羔羊似的留下了一撮洁白的细毛!再见,我的天使! 十二月十五日 [book_title]九 五 勒内·德·莫孔伯致路易丝·德·绍利厄 你的来信多么令我感动!尤其是你把我俩的命运作了一番对比。你将生活在多么光明的世界里,而我又将在怎样的隐居中默默无闻地了却一生!我回到莫孔伯的城堡,转眼已有两个星期了;关于这座城堡,我已经对你谈过多次,这里不再赘述。我的卧室里景物依旧,从那里可以领略到热默诺斯山谷的壮丽景色,而在童年时代,我却对此熟视无睹。父亲、母亲和我的两位兄弟一起,带我到邻居德·莱斯托拉德老先生家赴宴,这位老贵族象一般外省人一样,靠着吝啬变成了富翁。老人家没能使自己的独生子免遭彪拿巴①的贪婪所造成的祸害;尽管儿子曾经免于征募,但到了一八一三年,老人还是被迫将他送进军队,当了一名警卫队员;莱比锡战役以后,莱斯托拉德老男爵再也得不到儿子的音讯。 ①“彪拿巴”(Buonaparte)是普罗旺斯人对拿破仑·波拿巴的蔑称。 一八一四年,德·莱斯托拉德先生去拜访德·蒙特里沃先生,后者肯定地对他说,他亲眼看见俄国人把他儿子抓走了。德·莱斯托拉德夫人徒然派人在俄国到处寻访,最后还是在忧伤中死去。男爵是一位基督徒,坚定地奉行我们在布卢瓦所培养的那种美德:希望。①这种希望常使他在梦里见到儿子,他也不断地为这个儿子积攒钱财,照管亡妻从娘家带来、准备留给儿子的那份遗产。谁也没有勇气取笑这位老人。后来我终于明白,他这个儿子的意外归来,正是我重返老家的原因。谁能料到,当我漫无边际地神游八方的时候,我的未婚夫正在一步一步地穿越俄国、波兰和德国呢?到了柏林,法国公使帮助他回到了祖国,他的厄运才告终结。老莱斯托拉德先生每年有一万利勿尔的收入,是普罗旺斯的小贵族,但因缺少一个在欧洲叫得响的姓氏,难以引起人们对这位莱斯托拉德骑士的兴趣,何况骑士的姓名又带有浓重的冒险家味道②。德·莱斯托拉德夫人每年有一万两千利勿尔的进项,加上父亲历年的积蓄,这位倒霉的警卫队员就有了一笔在普罗旺斯算得上可观的财产,大约二十五万利勿尔,房地产还未计算在内。莱斯托拉德老人在重见骑士的前夕,按预定的计划买进了一块管理不善的好地,准备将苗圃里栽培的一万株桑树苗移植进去。儿子回来以后,老男爵剩下的唯一心愿是替他攀亲,娶一位年轻的贵族姑娘。老人将娶勒内·德·莫孔伯为儿媳的意愿告诉了我的父母,他非但不要陪嫁,还愿意在婚约中写清楚勒内姑娘在夫家享有的一份遗产继承权。我父母当场表示赞同这一想法。我的弟弟冉·德·莫孔伯成年之日,就曾明文从双亲那里接受一笔生前馈赠,这笔款项相当于全部遗产的三分之一。普罗旺斯的贵族家庭就是采用这种巧妙的办法,来规避彪拿巴先生那部臭名昭着的《民法》的。这部民法还要将许多贵族姑娘送进修道院,那数目将和嫁出去的一样多。据我听到的一言半语,法兰西贵族在这类严重问题上意见非常分歧。 ①基督教教义中的三超德(信、望、爱)之一。 ②莱斯托拉德(L.Estorade)的字形和读音都和轻骑兵(l’estrade)近似;加之他的头衔是骑士(封建统治阶级中的最低层),而古代骑士都富于冒险精神,所以说他的姓名带有冒险家的味道。 亲爱的小娇娇,这次宴会正是为你的小鹿和那位流亡者安排的一次会见。现在让我从头说起吧。莫孔伯伯爵的跟班们穿上镶饰带的旧号衣,戴上绣花帽子;马车夫足登大口长统靴;我们五个人坐在旧马车里。宴会定在三点钟,我们两点钟左右就威风凛凛地到达了莱斯托拉德男爵居住的农舍。 我的公公没有城堡,只有一座建造在山岗下的普通乡村住宅。 这所房子位于我们那个漂亮山谷的出口处,而莫孔伯家古老的小城堡则算得上是山谷的骄傲。老男爵的农舍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农舍,四周是抹着淡黄色水泥的石砌围墙,屋顶盖着漂亮的红瓦,沉重的瓦块几乎要把屋顶压弯。几扇开在墙上的窗户互不对称,厚实的护窗板全都涂成黄色。房屋周围有一座普罗旺斯式的园子,低矮的围墙全用鹅卵石垒成;从一层层横竖不一的排列方式上可以看出泥瓦匠的天才,墙上的泥巴有好几处已经剥落。路边入口处的一道栅栏使这座农舍具有了庄园的模样。为了修这道栅栏,有人还掉了不少眼泪;它是那样的纤细,我一看就想起了安杰莉克修女①。 ①布卢瓦修道院的一位初学修女,以纤瘦闻名。 房前有石台阶,大门上装有一个挡雨的披檐;这种披檐,卢瓦尔河流域的农民谁也不愿装在他们那些白石砌墙、蓝瓦盖顶的,既气派而阳光又充足的房屋上。园子和屋子周围,尘土厚得吓人,树木也都干枯了。一望而知,很久以来老男爵日复一日地过着起床、睡觉、再起床、再睡觉的生活,除了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钱以外,再也没有值得他关心的事了。他的饮食和两个仆人一样。这两个仆人一个是普罗旺斯男孩,另一个是男爵的妻子留下的老侍女。每个房间里只有很少几件家具。然而,这一回莱斯托拉德家却不惜工本,翻箱倒柜,动员了全家的人力来请客,还找出一套坑坑洼洼、黑不溜秋的旧银餐具。亲爱的小娇娇,这位流亡者也和那栅栏一样,十分瘦削。他脸色苍白,沉默寡言;他受过很多的苦。三十七岁的人,看上去倒象有五十。年轻时一头乌黑的美发,如今却象百灵鸟的翅膀,黑白相间了。一双俊美的蓝眼睛已经深陷下去;他的听觉有点迟钝,所以看起来颇象那位愁容骑士①;尽管如此,我还是乐意当德·莱斯托拉德夫人,得到二十五万利勿尔的财产;我只提出一个条件:由我来修整这所农舍,并建造一座大花园。我正式向父亲提出,要他让出一小部分莫孔伯的水,把水引到此处。 ①指堂吉诃德。 [book_title]十 再过一个月,我就是德·莱斯托拉德夫人了,因为,亲爱的,我很得他们的欢心。一个经历过西伯利亚大风雪的人,确实不难在我这双黑眼睛里看到有价值的东西;你曾说过,这双黑眼睛可以便我凝神注视的那些果子很快成熟。想到要娶“美丽的勒内·德·莫孔伯”(这已经成了你朋友的光荣称号)为妻,路易·德·莱斯托拉德真是喜出望外。如今,你这个生活在巴黎,并将统治巴黎的德·绍利厄小姐,正准备在最广阔的生活领域中收获欢乐的果实;而你那可怜的小鹿,这个荒漠中的姑娘勒内,却从我俩曾经遨游过的九霄云外跌落到最平凡的现实之中,她的命运变得象一朵雏菊那样单纯。是的,我已经向自己发誓,要好好安慰这个失去了青春的青年,他从母亲膝下投入了战争的怀抱,从田园乐趣转向了西伯利亚的冰雪和苦役。就我自己的前途而言,也只有用微不足道的农家之乐来点缀这单调的岁月。我将在我家周围建立起和热默诺斯山谷一样的绿洲,种上浓荫蔽日的高大树木,铺上在普罗旺斯四季常青的草坪,把花园一直修到山岗,在山巅建造一座漂亮的凉亭,以便从那里眺望光灿灿的地中海。桔树、柠檬树,植物界种种最丰富的出产,将美化我的隐居生活;我还要养儿育女。我们将置身于不可摧毁的大自然的诗情画意之中。我只要忠于自己的天职,就不必为任何祸事担忧。我的公公和莱斯托拉德骑士也象我一样具有基督徒的感情。啊!小娇娇,我隐约看到,我的生活就象法兰西的一条大路,平坦而优美,两旁是遮荫的参天大树。本世纪再也不会出另一个彪拿巴了。所以,我要是有了孩子,就可以把他们留在身边,抚养他们成人,我将从孩子们身上享受生活的乐趣。假如你不乏好运,你将成为地球上某个权势显赫的大人物的妻子,那时候,勒内的孩子们也可以受他的荫庇。我们曾把自己想象成小说或奇情异景中的主人公,现在至少我要和这一切永别了。我已经预见到自己的一生。我的生活将不断遇到这样的大事:小莱斯托拉德先生们长牙啦,给他们吃些什么东西啦,他们在花坛里或在我身上捣了什么乱啦。我的乐趣将是给孩子们的小帽绣花,在热默诺斯的山谷口,受到一个体弱多病的可怜男子的热爱和崇拜。也许有朝一日,这位农家女会去马赛过冬;即便如此,她也不过是在外省的舞台上露露面,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幕后活动。我既不必担惊受怕,也无缘消受我们引以为荣的那种仰慕之情。我们将热中于采桑养蚕,并把一部分桑叶出售,我们将经历普罗旺斯生活中的奇特变迁,我们的夫妇生活中将很少发生轩然大波,因为德·莱斯托拉德先生已经明确表示一切听从妻子安排。既然他不用我费劲也能保持这种明智的态度,那他很可能就会永远如此。亲爱的路易丝,你将是我生命中带有浪漫色彩的那一部分。所以,请将你的种种奇遇详细地讲给我听,给我描绘那些舞会和喜庆佳节,告诉我你穿些什么衣裳,在金色的秀发上插戴什么鲜花,男人们对你说些什么,他们长的什么模样。从今以后,你将代表两个人听别人说话,和别人跳舞,感受到被人捏住的手指上的压力。当你在克朗帕德——这是我们那所农舍的名字——当主妇的时候,我也很愿意在巴黎尽情欢娱。那可怜的人还以为只娶了一位女子!他怎能想到我们俩是不可分的呢!我开始说疯话了。由于我只能由你代我去做疯疯癫癫的事,我也就不说下去了。好吧,让我在你两颊上各吻一下,我的双唇还是童贞少女的嘴唇(他只敢握我的手)。哦!我们俩礼数周全,互相客气得有点叫人担心。好啦!今天就此搁笔……再见吧,亲爱的。 十月 又及:刚接到你第三封来信①。亲爱的,我手头大约有一千利勿尔可以归我支配,我想请你替我买些在我家附近甚至在马赛也见不到的漂亮东西。你在为自己的事奔忙的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克朗帕德的隐士。要知道,无论是我家还是他家,老辈们在巴黎的亲友对置办这类东西都缺乏眼力。过些日子再给你回信。 ①路易丝的第三封信写于十二月,而勒内的这封信写于十月,作者由于疏忽,所署书信日期时有差错。 [book_title]十一 六 堂费利普·埃纳雷斯致堂费尔南 弟弟,这封信将告诉你,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你们的一家之长已经脱离了险境。如果说,当年在“雄狮院”对我们祖先的大屠杀,迫使我们成为西班牙人和基督徒,那么那次大屠杀也给我们留下了阿拉伯人的谨慎;①这一次,我大难不死,可能全仗在我血管中流动的阿邦塞拉热人的血液。恐惧使费迪南①变成了高明的戏子,连瓦尔代②也听信了他的表白。要不是我,这可怜的海军司令早就完了。自由派永远不会认清国王的本质,可是我早就摸透了这位波旁先生的性格:这位陛下愈是高唱保护我们的调子,就愈引起我的怀疑。真正的西班牙人无需一再重申自己的诺言。说得过多反倒不实。瓦尔代上了一条英国船。至于我,当我眼看亲爱的西班牙在安达卢西亚已经难以挽回厄运时,我立即写信给我在撒丁岛的总管,要他为我提供安全措施。能干的采珊瑚的渔夫们驾了一条小船在海滩边等我。当费迪南命令法国士兵逮捕我的时候,我已经安抵我的玛居梅男爵领地,置身于无法无天、根本不怕复仇索命的盗匪群中了。如今,西班牙的摩尔人在格拉纳达的最后一门望族,似乎又回到了非洲的沙漠之中。这个领地是我们的撒拉逊③祖先传下来的,连马匹也是撒拉逊种。那些强盗听说自己是在保护他们的主人索里亚公爵,防备西班牙国王对他的仇杀,一双双眼睛里顿时闪射出带有野性的喜悦和骄傲的光芒。 ①堂费利普是摩尔人(即中世纪入侵西班牙的阿拉伯人)的后裔,属阿邦塞拉热部族。传说中世纪时,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格拉纳达王鲍布第尔(属塞格利斯部族)的妃子和阿邦塞拉热部族的阿邦·哈迈特私通,塞格利斯人为进行报复,在阿尔汉布拉宫的“雄狮院”南侧大厅屠杀了大批阿邦塞拉热人。后格拉纳达为西班牙所征服,部分摩尔人成为西班牙人和基督徒。 ①费迪南·德·波劳(1784—1833),即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七世,法王路易十四的后代,他的倒行逆施在西班牙本土引起了一场革命(1820—1823),法国出兵后才镇压下去。这里“恐惧”指他对革命的恐惧。 ②瓦尔代·伊·弗洛尔(1767—1835),西班牙政治家,海军司令,一八二三年曾任加的斯城的总督;特罗卡德罗要塞为法军所陷后,他乘一艘英国船逃亡。 ③中世纪欧洲人对阿拉伯或西班牙等地的穆斯林的称呼。 说起来,从摩尔人统治该岛至今,我还是第一个来拜访他们的埃纳雷斯家的人,而在不久之前,这批强盗还害怕受到我的家法惩治哩!现在有二十支马枪为我瞄向费迪南·德·波旁;当阿邦塞拉热人征服卢瓦尔河沿岸时,他那个家族还不知在哪儿呢。我本以为,虽然我们过去对这个地方很少关心,我可以靠这块幅员辽阔的领地上的收入来维持生计;可是,我一住下来就发现自己打错了主意,克韦尔多①报告的情况是真实的。这个可怜虫手下倒有二十二条光棍可以供我支使,但是连一个铜板也没有;那里有两万阿尔邦的萨瓦纳②草原,但看不到一所房子;那里有一片片原始森林,却没有一件家具!要开发这块好地,需要一百万皮阿斯特③,还要它的主人亲自监督半个世纪:我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战败者们在逃之夭夭的时候,总会精心筹划自己的未来,检查失败的原因。我眼看这具漂亮的尸体被秃鹫啄得不成模样,不觉热泪盈眶:我在这具尸体上看到了西班牙可悲的前途。在马赛,我听到了列戈④被害的消息。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也将在长期的、默默无闻的苦难中了此残生。既不能为一个国家献身,又不能为一个女人活着,这难道算生活吗!爱和征服,本是同一个观念的两个方面,它被作为法则,镌刻在我们的军刀上,用金字写在我们宫殿的拱顶上,并不断地被散落在大理石水池中的喷泉所传诵。可是,这条法则徒然在我心中燃起热情:如今军刀已经砍断,宫殿已成灰烬,活水泉已被贫瘠的沙土吸饮殆尽了。 ①玛居梅男爵领地的总管。 ②生长在热带地区的一种稀树草原,也叫萨瓦纳植被。 ③埃及等国的货币名。 ④列戈·伊·努涅斯(1785—1823),西班牙爱国将领,一八二〇年发动反对费迪南七世的武装起义,一八二三年法国出兵后,又领导游击队进行抵抗,九月十五日被俘,十一月七日在马德里被处绞刑。 以下就是我的遗言: 堂费尔南,你这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压制你的激情,嘱咐你继续效忠于reynetto①。作为你的哥哥和朋友,我请求你服从这道命令;作为你的家长,我要强迫你执行。你去求见国王,向他索取我的爵位、财产、职务及头衔;他可能拿不定主意,对你装模作样;你就对他说,玛丽·埃雷迪亚爱上了你,但她只能和索里亚公爵成亲。你的话一定会使他喜不自胜,因为埃雷迪亚家族的巨大财富使他无法逼我破产;这样一来,他会认为我彻底完蛋了,你很快就会得到我的一切。 ①西班牙文:自由的国王。指专制的、不受议会制约的国王。这里指费迪南七世。 [book_title]十二 然后,你就和玛丽结婚。因为我早就发现你们俩勉强克制着相互的爱慕,所以我一直在使老伯爵作好思想准备,让他能接受这个替婚的办法。玛丽和我过去遵从的只是礼仪和父辈的意愿。你长得象小爱神那样美,我可是丑得象个西班牙大公;她爱你,我在她心中却只引起难以出口的厌恶;由于我的不幸,那位高贵的西班牙姑娘可能对这种作法稍加抵制,但你很快就会说服她的。索里亚公爵,你的前任并不想给你留下任何憾事,也不会让你少得一个铜板。请将母亲留下的钻石交给我的老奶妈于拉卡,使我能独立地生活下去。于拉卡是府里的仆役中唯一我想留在身边的人,只有她知道怎样替我做巧克力饮料。至于这些钻石在你府邸留下的空白,玛丽会用她的珍宝加以补足的。 在我们这次短促的革命当中,日常事务使我的生活下降到最低的水准,我的俸禄已经可以满足我的需要。这两年的地产收入均在你的总管手中。这笔款子本当是属于我的,但一位索里亚公爵办婚事,势必要花费大量的金钱,所以我们可以各取一半。想必你不会拒绝这个当强盗的哥哥赠给你结婚的礼金吧。再说,这也是我的意愿。玛居梅男爵领地不属西班牙国王管辖,它还在我手中,如果我心血来潮,想有所作为的话,它可以使我能拥有自己的乡土和姓氏。 赞美上帝,现在总算了却了一件事,索里亚家族得救了! 当我只剩下玛居梅男爵的头衔时,法国人的炮声正在宣告昂古莱姆公爵①班师回朝。先生,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在此搁笔…… 九月,于巴黎 ①昂古莱姆公爵(1775—1844),法王查理十世的儿子,一八二三年武装干涉西班牙革命的指挥官,当年十二月二日率部回到巴黎。 我到达此地的时候,身上连十个金币也没有。作为一个政治家,在未能制止的灾难临头时,只为自己着想是否显得过于渺小了呢?战败的摩尔人,只需单人匹马投身荒漠;希望破灭的基督徒,所需要的却是修道院和几枚金币。然而,我这种听天由命的态度还只是出于厌倦。我的思想离出家修行还很远,我还想好好活下去。奥扎加①给过我几封推荐信,以备我不时之需。其中一封是写给一位书商的,这位书商在此地和我们同胞的关系,类似加利涅亚尼②和英国人之间的关系。此人为我找了八名学生,按每课时三法郎收费。我每隔一天去一名学生家授课一次,这样,我每天有四节课,可挣十二个法郎。这笔钱我一个人开支还用不了。待于拉卡到达以后,我想将自己的学生让给某个被放逐的西班牙人。眼下我住在伊勒兰-贝尔坦街一位供食宿的孤苦伶仃的寡妇家里。我的房间朝南,面向一个小花园。我在这里听不到一丝嘈杂声,却可以看到青翠的草木,而且每天只需花一个皮阿斯特;在这种与德尼隐居科林斯③相类似的生活之中,我惊奇地领略到一种纯洁恬静的乐趣。从日出一直到上午十点,我坐在窗前抽烟,喝巧克力,注视着两株西班牙植物,这是生长在茉莉花丛中的染料木:点点金黄映在洁白的背景上,这种图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拨动摩尔子孙的心弦。到十点钟,我就出去教课,一直教到下午四点。然后回来吃晚饭,抽烟和阅读,直至就寝。我可以长期过这种生活,把工作和沉思、孤独和与世人的来往交织在一起。 ①奥扎加,费利普的朋友。 ②指巴黎著名的加利涅亚尼兄弟书店,该店代销英国的书籍和报刊。 ③德尼(约公元前367—344),古代西西里岛东岸城邦叙拉古的僭主,与邻邦争夺西西里霸权失败以后,于公元前三四三年隐退到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科林斯,当了一名教师。 我祝你幸福,费尔南,我在放弃自己的名位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我不象查理五世①逊位后那样懊悔不迭,也不象拿破仑逊位后还想重整旗鼓②。我花了五天五夜时间写这篇遗言,可是我的思想却回溯了五个世纪。爵位、头衔、产业,对我来说仿佛从未存在过。亲爱的孩子,如今,敬畏在我们之间竖起的屏障已经倒塌,我可以向你展示我的心迹。这颗心被尊严披上了一副穿不透的铠甲,但它却充满了无处可使的温情和忠诚;没有一个女人能猜透它,就连在襁褓中便许配给我的那一位也不例外。这就是我所以热中于政治生活的秘密。我没有情妇,所以崇拜西班牙。可是现在连西班牙也失去了!如今,我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以凝神细察这个毁灭了的我,想想我的生命因何而至,又何时终结? ①查理五世(1500—1558),西班牙王兼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争霸世界的企图失败以后,于一五五六年逊位,隐居在西班牙于斯特修道院。 ②指拿破仑一八一四年四月逊位以后,又于次年三月逃出流放地, 这世代相传的优秀的骑士门第,又为什么将其固有的美德、非洲人的挚爱,还有那炽烈的诗情,根植在我这末代子孙的身上?这颗种子是否应该保存其粗糙的外壳,而不抽芽吐蕊,从那光艳夺目的花萼上散发东方的幽香?我前世犯了什么罪过,今生竟不能得到任何人的爱?难道我生来就是一段朽木,注定要弃置在冷漠的沙滩上?如今,我在自己的心灵中又看到了祖辈生活过的沙漠,那里阳光灿烂,灼热逼人,不容任何植物生长。我是一个失败的种族所残留的一点骄傲,我是一股劳而无功的力量,我丧失了爱情,未老先衰,我要居安思危,静候死神给我最后的恩泽。唉!在这雾气迷蒙的天空下,没有一颗火星能在这堆灰烬中重新燃起烈焰。所以,我可以在法国登陆,重新统治法国一百天。用耶稣基督的那句话来概括: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①这是一句可怕的话,没有一个人敢于深入探究它的涵义。 要知道,费尔南,我能在你和玛丽的身上复活,感到多么欣慰!从今以后,我要怀着创造者欣赏自己杰作的自豪感注视着你们。愿你们永远相爱,别使我悲伤,你们之间任何一场风波,都会使我比你们自己更加痛苦。我们的母亲早就预感到,总有一天会发生某些事件,使她的心愿得以实现。一个母亲的愿望或许就是她和上帝立下的一纸契约。何况她不就是那类神秘人物,可以神游太空,并从那里带回关于未来的幻景吗!有多少次,我从她额上的条条皱纹间看出,她多么希望费尔南得到费利普的爵位和产业!每当我对她谈起此事,她总是用两滴眼泪作为回答,以此显示她心灵上的创伤。 她这颗心本应属于你我俩人,但某种难以抑制的爱使她把心全给了你。因而,当你们向神坛躬身致敬的时候,她那欢乐的身影必将翱翔在你们的头顶上。堂娜克拉拉②呀,现在您总可以给您的费利普一点儿爱抚了吧?过去您遗憾地把一位年轻姑娘推到了他的身边;现在您该看到,他连那位姑娘也让给您的爱子了。我现在所做的事使女子、死者和国王皆大欢喜。既然上帝这样安排,你就不必打乱他的计划,费尔南,你就服从和缄默吧。 十月 ①耶稣在临死前说:“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和《马可福音》第十五章。 ②堂娜克拉拉即费利普和费尔南的母亲。 又及:请嘱咐于拉卡只称我为埃纳雷斯先生。有关我的事,对玛丽一个字也不要提及。皈依基督的最后一个摩尔人将在孤独中了此残生,在沙漠中诞生的伟大家族的血液,将在他的血管中凝结。永别了,你将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些秘密的人。 [book_title]十三 七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怎么,这么快就要结婚啦!有你这样嫁人的吗?才不过一个月,你就答应嫁给一个素不相识、不知其底细的男人。这个人可能是个聋子,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聋子哩!他也可能满身是病,索然无味,令人难以忍受。勒内,难道你还看不出他们把你派什么用场吗?你之所以对他们有用,还不是为了延续莱斯托拉德这个了不起的家族,事情就是如此。可你只好做一辈子外省女人啦。难道我们当初就是这样说定了的?要是换了我,我宁愿驾一叶扁舟,去伊叶尔群岛游玩,直至一艘阿尔及利亚的海盗船把我虏去,卖给土耳其的苏丹;然后,我当上苏丹的妃子,有朝一日还能成为太后;我要把后宫闹个天翻地覆,而且不管是在年轻时,还是成了老太婆。可是你呀,刚出了一个修道院,就进了另一个!我可是认识你了,你真懦弱,你象一只小绵羊,就要乖乖地和别人成亲了。现在让我来给你出个主意吧:你到巴黎来,我们一起在这里惹得男人们发狂,我们将成为女王。漂亮的小鹿,不出三年,你的丈夫就会当上众议员。我现在知道众议员是怎么一回事了,以后我会给你解释的;你可以随意玩弄这架机器,你可以长住巴黎,并按我母亲的说法,成为一个摩登女郎。喔!我当然不会让你留在你的农舍里的! 一八二四年一月 亲爱的,我进入社交界已经半个月了;一天晚上,我去了意大利剧院,另一天晚上又去了大歌剧院,从此以后,总有参加不完的舞会。啊!这里简直是人间的仙境。意大利剧院的音乐使我陶醉,而正当我的灵魂沉浸在神圣的欢悦中时,我受到别人的注视和赞美;但是,我只需使一下眼色,就可以叫最大胆的青年垂下眼帘。我在那里见到许多可爱的青年;可惜,没有一个能讨我的欢心;没有一个使我产生聆听《奥赛罗》中加西亚和佩莱格里尼一段优美的二重唱时感受到的那种激动。上帝!这个罗西尼①把嫉妒心表达得那样淋漓尽致,他自己的嫉妒心该有多重!ILmiocorsidivide②,那是何等感人的心声!我简直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你根本没有听过加西亚的歌唱,但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多么好嫉妒!莎士比亚真是个蹩脚的编剧!奥赛罗打了许多胜仗,载誉而归。他颐指气使,炫耀自己,只顾悠然踱步,把苔丝德蒙娜撇在一边;苔丝德蒙娜明知他喜欢在公众面前干这类蠢事,胜过喜欢她这个妻子,可是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生气呢?这只小绵羊死了也是活该。我倒要看看被我爱上的人除了爱我还敢干什么别的事!我赞成古代骑士中盛行的那种长期考验。依我看,那位年轻的贵人简直是个既愚蠢又无礼的大草包,女王命令他到群狮中去找手套,那准是为他留着一朵美丽的爱情之花。 可是他以为这是坏事,结果失去了本来归他所有的鲜花,真是个无礼的家伙!①瞧我多么唠叨,就好象没有重大新闻要告诉你似的!父亲很可能代表我们的君主出使马德里:我说“我们的”君主,因为我也将是使团的成员。母亲想留在巴黎,所以父亲要把我带去,为的是身边有个女人。 ①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法国王政复辟时期在巴黎尤负盛名,《奥赛罗》是其著名歌剧之一。 ②意大利文:我的心碎了。引自歌剧《奥赛罗》第一幕中的一段二重唱。 ①指洛尔热的贵族弗朗索瓦·德·蒙哥马利的一段轶事。 亲爱的,这件事你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却非同小可:我花了两个星期,才探明了家里的秘密。要是父亲能把德·卡那利先生作为使馆秘书带到马德里,母亲是愿意和父亲一块儿去的;可是秘书都由国王指定,公爵不敢触犯国王,国王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但他也不敢惹母亲生气;于是,这位大政治家索性把公爵夫人留下来,以为这样就解决问题了。德·卡那利先生是当今一位大诗人,这个年轻人专为母亲那个社交圈子联络感情,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他显然是和母亲一起研究外交问题。外交这玩意儿一定非常有趣,因为他始终兢兢业业,活象一个跑交易所的老手。我的大哥雷托雷公爵先生神情严肃,整天冷冰冰的,脾气古怪得很。他要是去马德里,准会被爸爸压得抬不起头来,所以他也留在巴黎。格里菲思小姐还说,阿尔丰斯正爱着歌剧院的一位舞蹈演员。他怎么会爱上大腿和旋转的足尖呢?我们也注意到,每当蒂丽娅登台的时候,哥哥都要去看演出,他为她的舞艺鼓完掌就离开剧院。我认为,一个人家要是有两个姑娘在一起,她们所造成的灾难准比瘟疫还要严重。至于我二哥,他还在军队里,至今我还未见过他的面。所以,陛下派出大使,我也就命中注定要充当大使身边的安提戈涅①了。这样一来,我可能会在西班牙结婚,而且父亲很可能想不用陪嫁把我嫁在那里,就象他们把你嫁给那位死里逃生的老警卫队员一样。是父亲提出要我跟随他去的,他还把自己的西班牙语教师让给了我。 “您想要我在西班牙嫁人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用狡黠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近几天来,他喜欢在吃午饭时逗我,他在研究我,但我尽量掩饰自己;就这样,我不管他是父亲还是大使,inpetto②将他狠狠地捉弄了一番。谁叫他把我当作傻瓜呢?他问起我对在别人家遇到的某位年轻人、某几位小姐有什么看法,我就用关于她们头发的颜色呀、腰身的粗细呀、年轻人的相貌呀等等无谓的议论作回答。父亲见我头脑如此简单,显得大失所望,他暗暗责备自己对我提这类问题。 ①据希腊神话,忒拜国王俄狄浦斯发现自己犯下杀父娶母的罪行后,刺瞎了自己的双眼,离家流浪。他的两个儿子自私无情,拒绝帮助他,长女安提戈涅却自愿陪他放逐,为瞎眼的父亲引路。 ②意大利文:暗中。 [book_title]十四 “不过,爸爸,”我又说,“我并没有谈自己的真实思想。妈妈最近还告诫过我,谈自己的想法是不合适的。” “在自己家里嘛,你就不用害怕,尽管讲自己的看法好了。”母亲接口说。 “那好吧,”我说,“照我目前所得的印象,那些年轻人与其说令人感兴趣,不如说他们只对自己的利害感兴趣,他们关心自己,胜于关心我们女孩子;事实上,他们也没怎么掩饰这一点。他们和我们交谈时装出的一副面孔转瞬即变,大概以为我们眼瞎看不见。和我们说话时是情人,不和我们交谈时就成了丈夫。①至于年轻女子么,她们是那样的虚伪,要摸清她们的性格,除了从舞姿上观察,不可能有其他的办法,惟有她们的腰肢和她们的动作才不会装假。我对上流社会的粗暴尤其感到吃惊。吃夜宵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打个比喻说吧,简直就象民众的骚乱。再高雅的礼节也难以掩盖普遍的利己主义。我过去想象的上流社会不是这样的。在这里,女人们是微不足道的,这大概是波拿巴主义的残余吧。” ①意谓谈话时挺殷勤,一转身就冷漠无情。 “阿尔芒德的进步令人惊讶。”母亲说。 “妈妈,难道您以为我还会问斯塔尔夫人是不是死了吗?” 父亲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星期一 亲爱的,我还没有说完。以下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我们应该把过去想象的爱情深深地隐藏起来,这样的爱情,我在哪儿也没看到一丝痕迹。我在沙龙里倒是发现过急促的眉目传情,但那是多么平淡!我们的爱情,那个充满奇迹、美梦、甜酸苦辣的世界,那显露本性的微笑,令人心醉的话语,相互授受的幸福,离别引起的哀伤,还有爱侣走近身边时带来的无尽欢乐……这一切,这里一概不存在。那些璀璨的心灵之花究竟开在何处?是谁在撒谎?是我们还是这个社会?我已经见到成百个年轻人和已婚的男子,但没有一个能激起我丝毫的热情;即使他们向我表示仰慕和忠诚,为了我大打出手,我也会用冷漠的眼光看待这一切。亲爱的,爱情这东西包含着一种如此罕见的现象,以致人们可以活上一辈子,也难以遇到一个掌握大自然所赋予的权力、能使我们幸福的人。 这个念头使人不寒而栗,因为,万一这样的人很晚才能遇上,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几天以来,我开始为我们的命运担忧,我逐渐懂得为什么那么多的女人愁容满面,虽然节庆的虚假欢乐在她们的脸上涂了一层朱红的油彩。她们盲目地结婚,你就是这样结婚的。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就掀起了层层波澜。每天被人用大同小异的方式爱恋,十年以后还能象第一天那样幸福,这样的爱情要花多少时间去培育!一定要让人长期孜孜以求,要引起强烈的好奇心,然后再予以满足,要激起多方面的爱怜,然后再予以报答。心灵的创造是否象见于自然界的造物那样具有某些规律呢?欢乐能否持久?掺杂在爱情中的泪水和乐趣应该有什么样的比例?我觉得,生活的组合完全有可能象修道院那样凄凉、阴郁、平淡,见不到尽头;而瑰丽、华美、眼泪、欢乐、喜庆、愉悦,以及平等的、分享的、被许可的爱情所带来的乐趣,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那爱情的温柔之乡,在那绿荫掩映的神圣的散步场所,在那照得河水银光闪闪、有人正在抵拒情人求爱的月色下,我却找不到立足之地。我富有,年轻,漂亮,我只须爱就行了,爱情可以成为我的生命和唯一的生活内容;然而,三个月来,我怀着热切的好奇心来回奔波,在这些闪亮、贪婪、警觉的目光中,我却什么也没有遇到。没有一条嗓子使我激动,没有一道目光为我照亮这个世界。惟有音乐充实了我的心灵,只有它才能替代我俩的友谊。有些夜晚,我整小时独自伫立窗前,两眼注视着花园,心里召唤着不寻常的事件,向那不知名的源泉求索。有时候,我坐上马车出去兜风,到了爱丽舍田园大道就下车,指望着有一位男子来到我的跟前,追随我,注视我,唤醒我这麻木的心灵;可是,这些天,我只看到一些江湖骗子、卖果料面包的小贩、变戏法的和行色匆匆、忙于事务的过路人,要不就是避人耳目的情侣,看到他们,我真想走上前去拦住他们问问:“幸福的人哪,你们能否告诉我,什么叫爱情?”当然,我收起了这些疯狂的念头,重新登上马车,立志当个老姑娘。爱情一定是某种神灵下凡,那么得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使它降生呢!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一定能和自己意见一致,那么两个人在一起时又会怎样呢?这个问题只有上帝能解决。我开始相信,我会回修道院去的。要是我留在这个上流社会,我准会干出一些类乎愚蠢的行为,因为我难以接受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一切都在伤害我细腻的感情,我心灵的习惯,或者我那些隐秘的想法。啊!我母亲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受到她那位伟大的小卡那利的崇拜。我的天使,有时候,我产生了一些非常荒诞的念头,真想知道母亲和这位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格里菲思说她也有过这些想法,她甚至想冲到那些她认为幸福的女人面前,打她们一巴掌,她还诽谤过她们,诋毁过她们。按照她的说法,把这一切野蛮的念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里,这才是一种美德。那么“心底”又是什么呢?它无非是我们藏污纳垢的处所罢了。我一想到自己至今还未遇到过崇拜者,便感到十分委屈。我是一个待嫁的姑娘,但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家庭,两位敏感的双亲。唉!倘若这就是男人们谨慎从事的理由,那他们也太卑怯了。《熙德》①里面的施曼娜,还有熙德这个角色,都使我陶醉,多好的一出戏哟!好吧,再见啦。 星期六 ①《熙德》,法国剧作家高乃依(1606—1684)的四大悲剧之一,熙德和施曼娜是剧中的男女主人公。 [book_title]十五 八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我们请了一位西班牙语教师,他是个可怜的逃亡者,因为参加过昂古莱姆公爵帮助平定的那次革命,而被迫在此避难;公爵取得的胜利曾使我们大大地庆祝了一番。这位教师虽说是个自由派,而且多半是个平民,但还是引起了我的兴趣:在我的想象中,他是被判了死刑的。我想引他打开话匣,以便知道他的秘密,可是他具有卡斯蒂利亚人①的沉默寡言的习性,还象贡萨尔弗·德·柯尔杜②那样高傲,然而他又有天使般的温柔和耐心;他的傲气不象格里菲思小姐那样表露在外,而完全是内在的;他为我们尽义务,来换取应得的权利,又借着对我们表示尊敬,和我们保持距离。父亲坚持认为这位埃纳雷斯先生身上有不少大贵族的气派,所以在我们中间把他戏称为堂埃纳雷斯③。几天以前,我曾经冒昧地这样称呼他,他抬起那双总是朝下看的眼睛,向我射过来两道闪电似的光芒,使我愣住了;亲爱的,他的眼睛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我问是不是在哪儿得罪了他,他操着一口漂亮纯正的西班牙语这样回答:“小姐,我到这儿来只是教您西班牙语的。” ①西班牙中部地区卡斯蒂利亚的居民。 ②贡萨尔弗·德·柯尔杜(1443—1515),西班牙著名将领,一五〇三年曾在意大利打败法军。 ③在姓名前面加“堂”,过去是对西班牙贵族的尊称。 我听了很委屈,脸上飞起了红晕;我本想狠狠地回敬他几句,可是又想起我们那位亲爱的院长嬷嬷对我的嘱咐,所以就这样回答他: “无论在哪方面,如果您要责备我,我将感激不尽。” 他身子一震,一股热血涌上了黄褐色的脸膛,他用略显激动的声调对我说: “教谕一定训导过您,要您体恤人间的巨大不幸,这些毋容我细说了。如果我在西班牙真是一位贵族,而且费迪南七世取得的胜利又使我丧失了一切,您开这个玩笑就是一种残忍的行为;倘若我仅仅是个可怜的语文教师,这种玩笑岂不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讽刺吗?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对一位年轻的贵族姑娘来说,都是不合适的。” 我抓住他的手说: “那么,我也要以教谕的名义,恳求您忘掉我的过错。” 他垂下头,打开我的《堂吉珂德》,坐了下来。我在晚会上曾经是受到奉承最多的人,但这次小小的意外却使我比受到恭维和赞赏时心里更乱。上课的时候,我细细地将他审视了一番,他对此毫不觉察,因为他从来就不正眼看我。我发现这位老师还很年轻;我们原先估计他有四十来岁,实际上他可能不超过二十六至二十八岁。我还让格里菲思仔细看看他;她告诉我,他那乌黑的头发和珍珠般洁白的牙齿实在太美了。说到眼睛,则既象丝绒般柔和,又象火舌似的灼人。不过也仅此而已,总的来讲,此人生得既瘦小又难看。人们曾把西班牙人描绘得相当邋遢,可是他特别注意仪表,他那双手比他的脸更洁白;他的背稍稍有点驼,脑袋长得特别大,头型也很怪;脸上的麻斑给他的相貌增添了几分丑陋,但丑陋中显得颇为睿智;他的前额十分突出,两道浓眉拧在一起,使他带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厉神情。他神色忧郁,面露病容,就象那些将死未死、全靠精心护理而生存下来的病孩,玛尔特嬷嬷就是这样的。总之,如同我父亲所说的,他简直就是希门尼斯红衣主教①的缩影。父亲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和他待在一起就觉得不自在。老师的举止透着天生的尊严,亲爱的公爵似乎为此感到不安;他不能忍受在他身边有任何超越他的东西。等父亲一学会西班牙语,我们就将动身去马德里。两天以后,埃纳雷斯又来授课,我为了向他表示我的感激,就对他说:“我毫不怀疑,您准是由于政治原因才离开西班牙的;要是确如人们所说,父亲将出使西班牙,我们可以为您略效微劳,如果您被判了罪,我们还可以为您请求赦免。” ①希门尼斯(1436—1517),西班牙卡斯蒂利亚女王的忏悔师,后任卡斯蒂利亚的行政长官和宗教裁判所首席裁判官,晚年因病而脸容消瘦,有人认为他的病是中毒引起的。 “任何人都帮不了我。”他回答说。 “怎么?先生,”我紧接着问,“莫非您不愿接受任何庇护,还是因为没有那样的可能性?” “两者兼而有之。”他欠了欠身子说,那种语气使我再也不敢开口了。 父辈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奔腾。他的高傲激怒了我,我和埃纳雷斯先生的谈话就此中止。可是,亲爱的,我认为,不要别人任何施与,这确实高尚。我嘴里背着动词变位,心里却在这样嘀咕:“连我们的友谊他也不肯接受。”想到这里,我实在想不下去了,于是就把这种想法用西班牙语如实地告诉了他。这个埃纳雷斯温文尔雅地对我说,感情也需要讲平等,而平等在这儿是不存在的,所以探讨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那么,您认为这种平等应该体现在相互间的感情里,还是体现在不同的社会地位之间呢?”我提出这个疑问,想使他改变他的严肃的态度,这种态度使我很受不了。 他又一次抬起那双令人生畏的眼睛,而我却垂下了眼帘。 亲爱的,这位男子简直是一个难解的谜。他似乎在问我,我的话是不是一种爱情的表示,因为他的眼神里显露出幸福和自豪,还有因没有把握而产生的焦虑。这种眼神使我的心房阵阵紧缩。我明白了,我这些卖弄风情的话在法国确有其特定的价值,但对于一个西班牙人说来,就可能带上危险的涵义了。于是,我有点尴尬地缩进了自己的甲壳。课程结束时,他一面向我鞠躬,一面投来两道充满恳求的视线,那恭顺的目光似乎在说:“请不要愚弄一个不幸的人吧。”这和他那种严肃庄重的态度适成对比,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印象。我真不敢再想下去,更有点说不出口。我觉得,在这位男子的心里,蕴藏着一个感情的宝库。 一月 [book_title]十六 九 德·莱斯托拉德夫人致德·绍利厄小姐 亲爱的孩子,一切已成定局,现在是德·莱斯托拉德夫人在给你写信了;但是我们之间一如既往,只是少了一位姑娘而已。放心吧,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答应这门亲事的,绝不是疯狂之举。现在我的命运已定。确信我走上了前人开辟的道路,这既符合我的思想,也符合我的性格。这里有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永远改变了被我们称为机缘的那种东西。我们有土地要经营,有一座房子要装饰整修;我要治理家室,使它令人愉快,我要使一个男人重新对生活产生好感。我将照料家庭,把孩子们抚养成人。有什么可说的!日常生活中不可能有什么伟大或非凡的事。诚然,开拓人们的思想和精神境界的无尽欲望,是不会进入这样的生活组合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我们曾向无边的大海投入过多的小舟,谁又会阻止我驾着它们在海上航行?然而,你别以为我为之献身的区区小事里不包含热情。要使一个曾被政治风暴捉弄的可怜人相信幸福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足以改变我那单调的生活。我丝毫不认为这样做会使我痛苦,只觉得这样可以有益于人。说句知心话,有一种爱情,会使我们一听到脚步声心房就突突乱跳,听到对方的说话声,或者被人用火一般的目光看上一眼,就会使我们深受感动;我不是用这种感情去爱路易·德·莱斯托拉德的;但他也不叫我讨厌。你会问我:那种感受高尚事物的本能,那些存在于我们心中并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强烈愿望,你把它们怎么办呢?是的,我曾经为此忧心忡忡。那么,把它们隐藏起来,然后瞒着大家,用它们来谋求家庭的幸福,给那些托付给我们,让我们为之献身的人带来快乐,这样做岂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女人身上所具有的这种性能不可能永放光彩,它们就象一个季节那样转瞬即逝。我的一生即使算不得伟大,至少是宁静和睦的,不会发生太多的曲折。我们生来就比男人优越,可以在爱情和母爱之间选择。那好,我就作了这样的选择:我要将孩子们当作心目中的偶像,并把这一小块土地视为我的ElAdorado①。这就是我今天能告诉你的一切。谢谢你寄给我许多东西。随信寄去我的“收益清单”②,请你过目。我要生活在豪华优雅的气氛中,对于外省的事物只汲取其美妙的部分。在孤单寂寞之余,一个女人永远也不会成为外省人的,我将依然故我。我相信你对我的诚意,一定会使我了解各种流行的服装款式。我公公现在兴头正浓,对我什么都不拒绝,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我们即将从巴黎招清一批工人,以便把一切都装修成现代的式样。 十二月 ①西班牙文:假想中的黄金国。相传十六世纪西班牙冒险家在南美洲的亚马孙河和奥里诺科河之间发现一黄金国。后用以泛指富饶美丽的乐园。 ②法语Commande,原意是教皇赐给修道院的产业收益权,这里用来戏称勒内收到路易丝寄给勒内的种种时髦用品后寄回给路易丝的清单。 [book_title]十七 十 德·绍利厄小姐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喔,勒内!你使我难过了好几天。你那美妙的身体,漂亮而高傲的脸蛋,天赋的优雅举止,才智横溢的头脑,为心灵提供爱情之源的眼睛,充满着隽永细腻感情的心田,宽广的精神世界……所有这些罕见的才能,加上大自然的陶冶和我俩的相互熏陶,能为激情和欲望提供独特资源和诗情画意的这些宝贵秉赋,连同几小时抵得上若干年的时光、颦笑间能把男人变成奴隶的那种乐趣,这一切全都要消失在庸俗平淡的婚姻之中,淹没在生活的空白里面!你会感到这种生活无聊透顶的!我现在就已经在憎恶你未来的孩子;他们将会缺乏教养。你既没有什么可指望,也没有什么可畏惧,甚至无痛苦可言:在你的生活中,一切都已经预见到。那么,万一在某个光辉灿烂的日子里,你遇上一位使你如梦方醒的人呢?……啊!一想到这里,我的背上就冒出一股凉气。但说到底,你总还有我这样一个朋友。你无疑将成为那个山谷的精萃,你将逐渐领略到它的美,你将和那里的大自然共同生息,体会到万物的宏伟,植物生长的缓慢,思想发展的迅速;当你观看那含笑的鲜花时,你将会反躬自问。继而,你会和丈夫、孩子一起外出;你的丈夫走在前面,孩子们跟在身后,尖叫着,呢喃着,嬉戏着;你丈夫默默无言,怡然自得;我事先就知道你这时会在信中给我写些什么。你那雾气腾腾的山谷,大树满坡或寸草不生的丘陵,如此珍奇的普罗旺斯草地,那分成涓涓细流的清泉,那色彩丰富的光线,总之,你置身于上帝使之变幻无穷的那个无垠天地,将深感内心无限单调乏味。不过,我的勒内,那时还有我呢,你还可以找到这样一位朋友;她的心永远不会受到社会上任何卑劣习气的侵蚀,她这颗心永远是属于你的。 一月 亲爱的勒内,我的西班牙人伤感得令人赞叹:他身上有着难以名状的镇定、严峻、尊贵和深沉,使我感兴趣极了。他那经久不变的庄严态度,以及把自己包藏起来的那种沉默,足以刺激人的灵魂。他象个丧失了王位的君主,缄默而傲慢。我和格里菲思都非常注意他,把他看作一个谜。我已经见识过所有的名门子弟,从大使到使馆随员,从将军到少尉,从贵族院议员直至他们的子侄,总之,所有的宫廷显贵和市政官员,都没有一个人象这位外语教师那样引起我的注意。这是多么古怪的事!他那冷冰冰的态度真惹人生气。他试图并且果然在我们之间设置了一片荒漠,荒漠中充满他那深奥莫测的傲气;总之,他用不动声色的办法把自己的真面目遮盖起来。现在是他在忸怩作态,倒是我在大胆进逼。这种怪现象使我觉得好玩,尤其是因为这一切不致引起严重的后果。一个男人,一个西班牙人,一个外语教师,这算得了什么?我对于男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敬意,即使他是一位国王。我觉得,我们比所有的男子都强,就连货真价实的社会名流也不例外。 喔!就是拿破仑,我也能向他发号施令!如果他爱上了我,我一定要他明白,他是受我摆市的! 昨天,我说了一句俏皮话,不料这一下触到了埃纳雷斯老师的痛处;当时,他一言不发。他已经上完课,拿起帽子向我躬身告辞,临行前还瞟了我一眼,使我以为他不会再来。 这对我可太刺激了:这里面有一种不祥之兆,似乎《新爱洛伊丝》①的故事要重演。我刚读过冉-雅克·卢梭的这部作品,它使我把爱情视若畏途。争争吵吵和有口无心的爱情叫我受不了。克拉丽莎②也是高兴得过了头,才写下了那封微不足道的长信;但是,父亲对我说,理查逊描写英国女子的心理实在令人叹服。而卢梭那部作品给我的印象却是用文学形式进行哲理说教。 ①《新爱洛伊丝》,卢梭(1712—1778)的书信体小说,描写贵族小姐朱丽和出身平民的家庭教师圣普乐的爱情悲剧。 ②克拉丽莎,指英国小说家理查逊(1689—1761)的书信体小说《克拉丽莎·哈洛》的女主人公。 我认为,爱情纯粹是一首属于个人的诗篇。作家们为我们描写爱情的时候,没有一点东西不是真假掺半的。我亲爱的美人,事实上,你除了夫妇之爱,不可能再对我谈别的,我想,为了使我俩双重性的生活过得完美,我必须永不嫁人,又要热烈地爱上一个人,这样我们才能正确地认识生活。把你那里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吧,特别要告诉我,你和那个被我称为“蠢货”的丈夫一开始是怎么过的。万一我被人所爱,我也会如实地写信告诉你。再见吧,可怜又可爱的沉沦者。 星期一 [book_title]十八 十一 德·莱斯托拉德夫人致德·绍利厄小姐 亲爱的小娇娇,你和你的西班牙人使我不寒而栗。我这寥寥数语就是特为恳求你将他辞退的。你告诉我的有关他的事恰恰说明,具有这种性格的人是最危险的。这种人没有什么可丢失,所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此人既不应成为你的情人,也不能成为你的丈夫。以后我会详细告诉你有关我婚姻的种种秘事,但要等我消除你上封来信在我心中所造成的焦虑之后。 于克朗帕德 十二 德·绍利厄小姐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美丽的小鹿,今天上午九点钟,父亲来到我这里要见我,正好我已起床并穿戴整齐。我见他神态庄重地坐在我客厅的壁炉旁边,一反常态,仿佛在想什么心事;他向我指了指他对面的一张安乐椅,我领会了他的意思,装出一副和他一样庄重的表情,深深地坐进那张椅子里。他看我模仿得如此相象,不禁淡淡一笑,但笑容里露出一丝凄苦的表情。 “至少你和你祖母同样聪明。”他对我说。 “得了,爸爸,何必跟我来这一套,”我回答,“你准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他焦躁不安地站起身来,和我谈了足足半个小时。亲爱的,这次谈话很值得记录在案。所以他刚一离开,我就坐到书桌边,尽量把他的原话记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彻底暴露他的思想。他一开始就奉承我,而且干得还相当出色;我得多多感激他,因为他猜到了我的心思并给了我好评。 “阿尔芒德,”他说,“你着实把我哄了一阵,又美美地让我吃了一惊。你刚从修道院寄宿学校回家的时候,我错把你当成寻常的年轻姑娘,以为你思想贫乏,幼稚无知,不善思考,几件不值钱的小玩意、一件首饰就可以应付过去。” “我替年轻人谢谢您啦,爸爸。” “喔!已经没有年轻人喽!”他习惯地作了一个政治家常用的手势,“你的智力发展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你对事物的判断恰到好处,你很有见地,也非常圆滑:别人以为你对某件事还一无所知,可你已经看清了他们还在寻找的因果关系。你简直是一位穿裙子的大臣;这儿只有你能理解我;如果要谁作出牺牲的话,那也只有你能够承担。所以,我想把我制订并坚持的计划坦率地告诉你。为了使你易于接受,我应该向你说明这套计划所包含的崇高感情。因而,我不得不和你一起探讨,什么是这个王国的最高政治利益,而这种探讨除了你以外,别人都不会感到兴趣。你听完以后,可以慢慢考虑;如果有必要,我就给你半年时间。事情完全由你自己作主;如果你拒绝我要你作出的牺牲,我也会接受下来,不再和你纠缠。” 我的小鹿,听了这段开场白以后,我确实认真起来了,我对他说:“爸爸,请说吧。” 于是,这位政治活动家就发表了下面的长篇大论: “孩子,法兰西的处境并不美妙,此事只有国王和少数几位才智超群的人看得出来;但国王没有得力的助手;那些头脑清醒、深知危险的人又没有任何权威,不能调遣别人,以取得理想的结果。那批人在民众选举中被唾弃,又不愿充当别人的工具,尽管他们具有卓越的才能,可是他们非但不帮助我们加固这座大厦,反而继续在社会上进行破坏活动。简而言之,现在只存在两个政党:一个是马利乌斯党,另一个是苏拉党;①我拥护苏拉,反对马利乌斯。事情大体就是如此。 ①马利乌斯(公元前157—86),古罗马军事统帅和政治家,曾联合平民派势力,向其政敌即权贵派独裁官苏拉(公元前136—78)进行激烈的斗争。这里马利乌斯党指资产阶级自由党,苏拉党指贵族保王党。 说得再详细一点,大革命仍在继续,它根植于法律之中,刻写在土地之上,始终留存在人们的脑海里;尤其令人担忧的是,在大部分王室谋士的心目中,大革命已经一无士卒,二无资财,完全被打垮了。国王是个聪明人,他对此看得非常清楚;可惜,久而久之,他兄弟一边的人占了上风。那些人都希望步子走得再快些,而他却活不了两年了。所以,这位行将就木的国王正在准备后事,以求安安稳稳地死去。孩子,你是否知道,大革命所造成的后果中最具有破坏性的是什么? 这个你怎么也料想不到。它在砍下路易十六脑袋的同时,也砍掉了每一个家长的头。如今家庭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孤立的个人。法兰西人想组成一个国家,却不愿建立一个帝国。他们在宣布继承祖业权利均等的同时,扼杀了家庭观念;他们还设立了税务机关。这样,他们会把优势变成劣势,培养盲目的民众力量,消灭艺术,使个人利益占统治地位,并开辟武力征服的道路。如今,我们正处在十字路口:不是以家立国,就是把国家建立在个人利益的基础之上,简单地说,不是民主政治就是贵族政治,不是讨论就是服从,不是崇尚天主教就是对宗教持冷漠态度。我属于少数派,我们主张和所谓的“人民”相抗衡,其实这也是为了人民的利益。问题不在于是否保留封建权利,那是对傻子们说的;也不在于要不要贵族身分;它涉及到国家本身,是法兰西生死攸关的问题。 [book_title]十九 任何一个国家,如果不以父权立国,就不能长久存在下去。由此就产生了等级制度和各种从属关系,这个阶梯的顶端就是国王。所谓国王,也就是我们大家!为国王而死,也就是为自己而死,为家庭而死;家庭与王国共存亡。每种动物都有本能,人的本能就是家庭观念。由富有的家庭组成的国家是强大的,因为它的全体成员都热心保卫他们共有的珍宝:金钱、荣誉、特权、享受;由互不团结的个人组成的国家是弱小的,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能保持自己的地盘就行了,至于服从一个人还是七个人,听命于俄国人还是科西嘉人,都无关紧要;而这个可怜的个人主义者却根本看不到,有朝一日别人会夺去他的地盘。如果我们失败了,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今后将只有刑法或税法,钱袋或生计。人世间最仁慈的国家,将不再由感情来引导。人们将扩大和护理难以治愈的创伤。首先,到处都有嫉妒心理:上层阶级将被挫败,人们会把欲望的均等视为力量的均等;众所周知的、被确认了的真正优势,将被资产阶级的浪潮冲垮。人们可以在一千个人里面挑出一个中意的,而在三百万野心勃勃的人们中间,却什么也找不到,因为他们穿着同样的制服:平庸。这群胜利者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还会被另一群可怕的人所反对,那就是占有土地的农民。这两千万阿尔邦活生生的土地,会走路,会思考,什么也听不进去,贪得无厌,对什么都要抵制;它们掌握着野蛮的力量……” “那么,”我打断了父亲的话,“我该为国家做些什么呢?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要做一个保卫家庭的贞德①,在某个修道院的火堆上被文火慢慢烧死呀。” ①贞德或圣女贞德(约1412—1431),农民出身的法国女英雄,在英法“百年战争”中,成为法国人民爱国斗争的光辉旗帜,后因被封建主出卖而被俘。宗教法庭秉承英国人的旨意,将她诬为妖异,判处火刑。 “你真是个小精灵,”父亲说,“我和你讲道理,你就和我开玩笑;我和你说笑话,你倒正经得象一位大使。” “通过对照,才知道什么是爱。”我这样回答。 他听了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方才对你讲的那些道理,你要好好加以考虑;你会发现,我在说那番话的时候,对你是多么信赖,那里面包含着多少崇高的感情。也许,社会上发生的事将有助于实现我的计划。我知道,这套计划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会伤你心的;因而,我与其求助于你的心灵和想象力,不如求助于你的理智,以便得到你的首肯;我发现,你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人都更富于理智和见识……” “您这是自我吹嘘,”我含笑回答,“因为我是您的女儿呀!” “那好,”父亲接下去说,“我说话不能前后矛盾。为了达到目的,就得想尽办法,我们为别人做个榜样吧。在你二哥的财产得到保障以前,你不能占有任何财产,我要用你名下的全部资金,为你二哥册立一份世袭的产业①。” ①世袭产业原是封建贵族给予长子的一种特权。但本篇所说的却是为了次子的利益而剥夺女儿的财产。 “但是,我放弃了财产,您不会不准我随心所欲地生活,过幸福的日子吧?” “啊!只要你所理解的生活丝毫无损于我们家的名声、地位,以及我们家的光荣。” “嗬!”我叫了起来,“您这么快就撤销我那高人一等的理智啦。” “在法国,”他辛酸地说,“我们找不到一个男人甘愿娶一位出自名门望族,但没有陪嫁的年轻姑娘。即使有,也肯定是个资产阶级暴发户。所以,从这一方面看,我们还停留在十一世纪。” “我也有同感,”我说,“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失望呢?贵族院不是还有老议员吗?” “你想得太远啦,路易丝!”他嚷着说。 他吻了我的手,笑眯眯地走了。 就在这天早上,我接到了你的来信。你说我会掉进深渊,于是我好好思考了一番。我恍惚觉得,在我心里真有一个声音在喊:“你会掉下去的!”因此,我现在处处小心。亲爱的,埃纳雷斯现在敢于正眼看我了,他那双眼睛使我心慌意乱,它们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觉,我只能比作深深的恐惧。真不该对这人多看一眼,就象不能看癞蛤蟆一样,因为他长得既丑,又迷人。这两天,我一直在进行思想斗争,要不要直截了当地向父亲说明我不想学西班牙语了,让他把埃纳雷斯辞掉;可是,我刚刚果断地下了决心,又感到需要再看他一眼,让那种可怕的感情再次搅乱我的心田。于是,我总和自己约定: “再见他一次吧,然后再对爸爸说去。”亲爱的,他的嗓音甜美得沁人心脾,他说话时就象女歌手福多尔在歌唱。他的举止落落大方,毫不矫揉造作。他那副牙齿有多美呀!刚才,他离开我们的时候,一定看出了我对他很感兴趣,所以似乎想拿起我的手来亲吻,当然,他的态度还是十分恭顺的;但他立刻缩回手去,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唐突,在他面前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虽然他只是稍有流露,我却猜透了他的心思;我微微一笑,看到一个地位低下的人在热情冲动时如此克制自己,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动的呢?一个平民爱上一位贵族小姐,这要多大的胆量啊!我的笑容使他增添了勇气,这个可怜人找他的帽子,却视而不见,他心里并不想找到它。于是,我郑重其事地把帽子递给他。他的眼睛里滚动着泪花。这短暂的瞬间,包含着表不尽的情意,说不完的话。我和他是那样心心相印,我甚至主动向他伸出手去,让他亲吻。这样一来,我也许等于告诉他,爱情可以填补我们之间的距离。嗨!不知道是什么因素驱使我这样做的:当格里菲思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勇敢地向他伸出了洁白的小手,我立刻感觉到了两滴热泪伴随着两片火热的嘴唇。啊!我的天使,我浑身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我感到幸福,但又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幸福,为什么幸福。我只感觉到,这是一首诗。虽然我现在羞愧难当,但这种有失身分的做法委实是一种伟大的举动。是他把我迷住了——这就是我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book_title]二十 二月 这个人确实很出众。他谈吐高雅,才华过人。亲爱的,他向我讲解西班牙语结构的时候,也阐明了人类的思维和一切语言的结构。他讲得非常透彻,逻辑性很强,简直可与博叙埃①媲美。他讲起法语来,好象在讲他的母语,我对此表示惊讶时,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曾随西班牙国王到过法国的瓦朗塞①。这个人的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来这里时穿着俭朴,但完全象一位清晨出来散步的大贵人。在这一堂课上,他施展了全部的口才,他的智慧象灯塔似的大放异彩。他象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又恢复了体力,向我袒露了精心掩盖着的内心世界。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可怜的听差,为了朝西班牙的一位王后看上一眼,招致了杀身之祸。 ①博叙埃(1627—1704),法国作家,著名的宣道家,曾任太子太傅。 ①瓦朗塞,巴黎西南的一个小城,塔莱朗亲王的领地,建有华丽的城堡。一八〇八至一八一四年,西班牙费迪南七世被拿破仑废黜期间曾被囚于此。 “那他只能死!”我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这个回答使他心中充满了喜悦,但他的目光实在使我惶恐不安。 晚上,我去勒农库公爵夫人家参加舞会;塔莱朗亲王也在那里。我向一位名叫德·旺德奈斯的漂亮青年打听,一八〇九年那会儿,在亲王的封地上有没有来过一个名叫埃纳雷斯的客人。 “埃纳雷斯就是对索里亚家族的摩尔式称呼,他们自称是皈依了基督教的阿邦塞拉热人。老公爵和他的两个儿子曾陪同西班牙王来过。现在这位索里亚公爵就是他的长子,他刚被费迪南王剥夺了一切财产、官职和最高的贵族爵位。这是国王借机发泄宿怨:公爵犯过一个大错误,他在瓦尔代的立宪内阁中担任了大臣的职务。幸亏,他在昂古莱姆公爵大人进入西班牙加的斯城之前就逃跑了。虽然昂古莱姆公爵并无恶意,但还是没能阻止国王在他身上发泄怒火。” 旺德奈斯子爵这一番原原本本的答复引起了我的深思。 直到今天上午听第一节课的时候,我还说不上自己心中有多么焦虑。上课开始后的片刻,我一面观察他,一面寻思他究竟是公爵还是平民,但仍然弄不明白。他似乎猜透了我逐渐显露出来的那些念头,所以一心想打断我的思路。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突然放下书本,停止了正在做的翻译练习,用西班牙语对他说: “先生,您把我们骗了,您不是个可怜的自由党人,您是索里亚公爵!” “小姐,”他凄苦地打了一个手势,“可惜我不是。” 我理解他在“可惜”这个词里倾吐出了多少绝望啊!亲爱的,仅仅一个词就容纳了如此丰富的感情和内容,这在别人肯定是做不到的。他垂下眼帘,不敢再看我了。 “德·塔莱朗先生认为(在他府上,您曾经度过了流亡的岁月),”我对他说,“一个名叫埃纳雷斯的人要么是失宠的索里亚公爵,要么是个仆役,二者必居其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他抬起眼睛看我,那是两块闪闪发光的黑色炭火;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屈辱的表情。我觉得这位男子当时一定非常痛苦。 “家父确实是西班牙国王的仆人。”他这样回答。 格里菲思不太习惯这种研究问题的方式。因为,我们的每一次问答之间总有一段令人不安的沉默。 “那么,您究竟是贵族还是平民?”我问。 “小姐,您知道,在西班牙,所有的人都是贵族,连乞丐也不例外。” 这种持重的态度使我心烦。自从上次的课程结束以后,我异想天开地准备了一手捉弄人的把戏。我写了一封信,信里描绘了自己理想中的爱侣的肖像,我打算请他把这封信翻译出来。至今,我只练习从西班牙语译成法语,还从来不曾从法语译成西班牙语;我向他指出这一点,并请格里菲思帮我把一位女友最近写给我的那封信取来。 我心里是这样盘算的:我要看这个计划将对他产生什么效果,判明他血管里究竟流的是哪种血液。 我从格里菲思手上接过那封信,嘴里在说:“不知道有没有抄错。” 因为,这封信全是我的笔迹。我把信递给他,你也可以说,我给他设置了一个陷阱。紧接着,我开始观察他的表情。他念道: [book_title]二十一 亲爱的,我所喜欢的男子,必须在男人面前表现得剽悍和豪迈,但对妇女应该很温柔。他那鹰隼般的目光足以立刻制止任何近乎荒谬的行为。有人想把圣洁的事物,尤其是心中的诗情当成笑柄,对于这些人,他将报以怜悯的一笑,因为心中没有诗情,生活只会变成凄凉的现实。我深深蔑视企图剥夺我们宗教思想的那种人,因为它是充满了人生慰藉的源泉。所以,他应该具有稚子的淳朴信仰,又具备睿智者经过深思的坚强信念。他的思想新颖独特,既不矫揉造作,也不炫耀自己:他言谈得体,没一句多余的话,他不会使别人厌倦,也不会百无聊赖,因为他的内心非常丰富。他必须具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富有高雅的侠士遗风,摈弃一切利己主义。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个人动机或谋求私利的打算。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那么这些缺点也来自他那超越时代的思想,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会发现他走到了时代的前面。出于对弱者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会亲切地对待所有的妇女,但又很难爱上其中任何一位,因为他将爱情看得分外严肃,绝不当作儿戏。所以,他虽然显示出能引起别人深深爱慕的一切优秀品质,却极有可能终生不恋。然而,如果他发现了梦寐以求的意中人,遇到了一位真正理解他、能充实他心灵的女性;如果这个女子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投进一束幸福之光,象一颗耀眼的星星,穿透人世间如此阴沉、寒冷和冰凉的云层;如果这个女子能使他的生命增添新的魅力,拨动他沉寂至今的心弦;我认为,他还是会认清并珍视自己的幸福的。所以,他一定能使她的生活过得美满。她象睡在母亲怀中的婴儿,怀着一片盲目的爱,把一颗多情的心交到他的手里,他决不会用言语或眼色去伤她的心;因为,万一她从这个温柔的梦乡中醒来,她的心灵就会永远破碎:她如果不曾信托以自己的整个未来,就不会登上这个海洋的航程。无论是从事伟大的事业,还是处理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个人必定有淳朴而自然的上等人的相貌、神态和举止。他可能长得丑,但双手一定十分好看;他的上唇稍稍翘起,对不热爱宗教的人投以鄙夷和嘲弄的微笑;最后,他将在自己的眼神里,为他所爱的人们留下一道充满心灵火花的灿烂霞光。 “小姐能否允许我留下这封信作为纪念?”他用西班牙语对我说,声音里充满着激情。“今天是我荣幸地给您上的最后一堂课,但我在这篇文章里学到的东西,将成为我毕生的行动准则。我逃离西班牙时身无分文;今天,我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一笔钱,足以维持我的生活。我将荣幸地为您物色一个可怜的西班牙人代替我的工作。” 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戏演得够了。”他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尊严站起身来,他那个阶级的男人们那种出奇委婉的谈吐,弄得我窘态毕露。他下了楼,要求和我的父亲面谈。晚餐的时候,父亲笑嘻嘻地告诉我: “路易丝,给你授课的先生原来是西班牙国王的一位前任大臣,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 “是索里亚公爵。”我说。 “公爵!”父亲回答说,“他已经不是公爵了,他现在只有玛居梅男爵的头衔,玛居梅是撒丁岛上的一块领地。我觉得此人相当古怪。” “爸爸,请不要这样说一个和您不相上下,而且我认为具有美好心灵的人,‘古怪’这个词出自您的口,总有一点讽刺和轻蔑的意味。” “你想成为玛居梅男爵夫人吗?”父亲叫了起来,带着揶揄的神情望着我。 我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垂下了眼帘。 母亲插话说:“好象埃纳雷斯在门口遇上了西班牙大使,是吗?” “不错,”父亲回答。“大使还问我是否在密谋反对他的主人西班牙国王;可是,他毕恭毕敬地向这位西班牙的前大贵人行礼,表示愿意听从他的调遣。” 亲爱的德·莱斯托拉德夫人,以上就是这两个星期内发生的事,而我也有两个星期未见到那个爱我的人了;他确实爱上了我。他正在干些什么?我真想变成一只苍蝇,一只耗子,或一只小麻雀,好独自去他家里看望他,又不会被他发觉。我们已经有了这样一个男人,可以对他说:“为我去死吧! ……”按他的性格,他也确实会这样做的,至少我相信这一点。总之,在巴黎城里,我已经有一个可以思念的人了,这个人的目光使我心中充满着光明。哦!这是一个应当被我踩在脚下的敌人。怎么,难道真有一个我少不了的男人,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你结了婚,我已经在恋爱!我们这对鸽子过去飞得那样高,仅仅过了四个月,就已经跌落在现实的沼泽地里了。 星期五 昨天,在意大利剧院,我感到有人盯着我,两只火辣辣的眼睛象两颗红宝石,在乐池的阴暗角落里闪闪发亮,象魔石一般吸住了我的目光。埃纳雷斯始终未将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这头怪物想找一个能看到我的独一无二的位置,这个位置被他找到了。我不了解他在政治上有什么能耐,但在恋爱方面,他确是一位天才。伟大的高乃依曾这样写道: 美丽的勒内,我们的事就进行到这个地步①。 星期日 ①套用高乃依的悲剧《西拿》中的一句台词,原文是:美丽的爱米丽,我们的事就进行到这个地步。 [book_title]二十二 十三 德·莱斯托拉德夫人致德·绍利厄小姐 亲爱的路易丝,在给你回信以前,我不得不等了一些日子;现在,我知道了很多事,说得明确些,我学会了很多事,为了你未来的幸福,我应当把这些事都告诉你。我发现,在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位已婚女子之间,差别之大是年轻姑娘难以想象的,就如同已婚女子无法再变成年轻姑娘一样。如果要我回修道院,我宁可和路易·德·莱斯托拉德结婚,这是明摆着的。我估计,倘若我不嫁给路易,就只好顺从父母之命,回修道院去。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尽可能采取对我有利的立场。 起初,订立婚约的严肃性使我心惊胆战。结婚是一辈子的事,而爱情只是短暂的欢乐;可是,当欢乐已经成为过去的时候,婚姻却继续存在,并为男女双方带来某种利害关系,这种利害关系较之他们的结合本身更值得关心。所以,为了缔结一门美满的婚姻,也许只需要友谊,为了建立愉快的友谊,就要向许多人类的缺点让步。没有任何东西妨碍我对路易·德·莱斯托拉德的友谊。我们曾经带着如此危险的狂热,梦想爱情的乐趣。现在,我已经痛下决心,不再在婚姻中寻求这种乐趣,所以我感到心情十分平静。我想:“如果我没有爱情,那为什么不去追求幸福呢?”再说,既然有人爱我,那我就让人爱吧。我的婚姻不会成为对我的一种奴役,而是一种永久的支配权。对于一个希望掌握绝对自主权的女子,这种境遇有什么不合适呢?” 我想结一门排除夫权的亲事,这一重大问题在我和路易的一次谈话中得到了解决。路易在这次谈话中向我显示了优良的品性和美好的情怀。我的小娇娇,那时我多么希望能在期待爱情的美好季节中长驻久留,这个季节虽然不产生任何乐趣,却能使心灵保持纯洁。不必承担任何义务和法律责任,只须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保持绝对的行动自由……这是多么甜蜜和崇高的事啊!这份违背法律和婚配本身的婚约,只能在我和路易之间签订,这头一个困难,是使这门婚事议而不决的唯一原因。如果说,为了不再返回修道院,我一开始就横下了一条心,那么得寸进尺也是符合我们的本性的;亲爱的天使,我们正是这种贪得无厌的人。我时常偷偷地端详路易,心想:“不幸究竟使他变好还是变坏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他对我的爱情已经发展到了狂热的程度。一旦我成了他心目中的偶像,哪怕是一个稍微冷淡一些的眼色,也会使他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我明白,我已经可以随心所欲了。我利用散步的机会,很自然地把他从二老身边引开。我对他的内心审慎地进行了一番试探。我引他讲话,让他如实地对我俩的前途谈谈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我提出的问题显得那样深思熟虑,并恰恰击中了可怕的夫妇生活中的薄弱环节,竟使得路易向我承认,他被一位如此博学的少女吓坏了。我听着他的回答;他却越说越乱,就象那些吓得神不守舍的人一样;我终于发现,偶然的机缘给了我这样一个对手:他愈意识到我有一颗你所谓的“伟大的心灵”(对此你是何等得意),就愈感到相形见绌。不幸和贫困曾使他身心交瘁,他认为自己的一生几乎已经毁了,脑子里总萦绕着三个“怕”字。 首先,他已经三十七,而我只有十七岁;他在考虑我们年龄上这二十年的差距时,不能不感到心寒。其次,我素来被认为长得非常漂亮;路易在这一点上和我们看法一致,而苦难却剥夺了他多少青春年华,这不能不使他感到辛酸。最后,他觉得,我作为一个女人,比他作为一个男人要强得多。由于这三方面明显的弱点,他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担心今后不会使我幸福,感到我是万不得已才选中他的。有一天晚上,他怯生生地问我,是不是因为我怕回修道院才答应嫁给他的。 “这是事实。”我郑重其事地回答。 亲爱的朋友,我第一次因为男人而感到心情激动。我的心被他眼眶里滚动着的泪花打动了。 “路易,”我用抚慰的语气接着说,“要把这门亲事从门当户对变成我心甘情愿,现在全看您了。我向您提出的要求,是希望您做到忘我,这种忘我较之真诚的爱情使您所处的所谓受奴役的地位要高尚得多。对于友谊,您能否达到我所理解的那种高度?人的一生中只有一个朋友,我愿意做您的这个朋友。友谊是联结两颗同类心灵的纽带,它们既被双方的力量联结在一起,又是独立的。但愿我们能成为这样的朋友,同舟共济,共同挑起生活的担子。让我保持完全的独立吧。您说您爱我,所以我不禁止您在我心中唤起爱情;但是,只有出于我的自愿,我才能当您的妻子。希望您能使我自愿地舍弃我的自由意志,我会立刻将它奉献给您的。所以,我并不禁止您使这种友谊带上热烈的感情色彩,让爱情的声音打破友谊的宁静;我将尽力为之,以便使我俩的感情日益融洽。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们的处境将相当奇特,为此,请不要让我在外界遇到这种处境可能带来的种种烦恼。我既不想表现得喜怒无常,也不会假装正经,因为我生来就不是那样一种人;我相信您是个相当有教养的人,所以我会为您维持表面的夫妇关系的。” 亲爱的,我还从未看到过象路易这样感到幸福的人;他听了我的建议,两眼顿放异彩,幸福的火焰烤干了他的泪花。 “您想想看,”我最后说,“我对您提出的这些要求没有一点值得奇怪的地方。提出这条件是由于我热切地希望您尊重我。如果您只通过婚姻得到我,那么,当您发现自己的爱情不是从我身上,而是通过法律或宗教手续才获得美满的结果,那时您还会不会感激我呢?如果您不讨我喜欢,而我又只能象可敬的妈妈嘱咐我的那样,被动地服从您,而且还因而有了一个孩子,那时您是否认为,我对他的爱,会象对待一个出自我们共同心愿生下的孩儿一样?先生,即使我们双方不能象恋人似的情投意合,那么至少也该不惹对方讨厌才是。哎哟!我们的处境将是十分危险的,因为我们要在乡下生活,难道不该考虑一下感情是否会出现反复?明智的人难道就不能防备感情变化带来的不幸吗?” 听了这一席话,他对于我既通人情又善说理深表惊讶。他向我作了庄严的许诺,于是,我抓起他的手,温情脉脉地握了一下。 我们就在那个周末结了婚。由于我的自由有了保障,所以我非常快活地对待种种乏味的婚礼细节:我和平日没有两样,也许,用我们在布卢瓦惯用的说法,我还被人当作一个伶牙俐齿的饶舌妇。我已经迷上了为自己安排的这个大有发展余地的新环境,人们也就把我这个年轻姑娘看成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了。亲爱的,我早就隐约地看到,今后我的生活中会出现许多困难,但我还是诚心诚意地想使这个男子幸福。 [book_title]二十三 然而,在我们这样偏僻的地方过日子,如果妻子不能发号施令,婚后的生活很快就会变得使人难以忍受。所以说,一个女人应当同时具备情妇的魅力和妻子的品德。欢乐一旦带上了不肯定的因素,不就可以使幻想更为持久,并使男男女女那样理直气壮、令人向往的自尊心永远得到满足吗?所以,我所设想的夫妇之爱,就为当妻子的增添了希望,使她成为家庭的主宰,赋子她取之不尽的力量和生活的热情,这种热情能使她置身于百花丛中。她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就愈能使爱情和幸福体现出来。但是,我尤其要求对我们私下的安排严守秘密。怕老婆的男人往往遭人耻笑,妻子的影响应该是绝对秘密的。所以,在我们家里,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最关紧要的就是这种神秘性。如果说,我正着手使一个灰心丧气的人重新振作起来,让他身上那些隐约可见的品德重放光彩,那么,我希望在别人看来,这一切都是靠路易本身的力量得来的。这就是我赋予自己的一项使命,这项使命称得上崇高,足以给一个妻子带来荣耀。我有了一个关系到我一生的秘密,一个惟有你和上帝才知道的、我将为之努力的计划,我几乎为此感到骄傲。 现在,我差不多是幸福的,也许当我还不能向我所爱的对象诉说时,就不会完全幸福。可是我怎么对他说呢?我的幸福会伤害他的感情,我必须在他面前加以掩饰。亲爱的,他的感情象女人一样脆弱,受过很多苦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婚后的三个月里,我们就象婚前那样相处。正象你所想的那样,我研究了一大堆细小的个人问题,这些事对于爱情的重要性比人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尽管我表现得很冷淡,这个受到鼓励的人心胸已经舒展多了:我眼见这张脸换了表情,一天天显得年轻起来。我对家里的优雅布置似乎也影响了他的身心。 我已不知不觉地习惯于和他待在一起,我把他变成了另一个我。通过日常的观察,我发现他是表里如一的。我们私下里称为“蠢货”(这是你的说法)的那个丈夫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记不起是在哪一个甜蜜的夜晚,我发现他象一个情人,句句话都打动我的心,我倚在他的怀里,欢悦之情难以言表。当然我是骗不了你的,我要象对上帝那样对你说实话。也许,当他怀着令人赞叹的认真态度坚守誓言的时候,我心中萌生了好奇心。那时,我为自己感到羞愧,竭力抗拒着。唉!当你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才抗拒时,精神上很快就与之妥协了。于是,一场秘而不宣的欢乐就象在一对情人之间那样产生了,而且这秘密也只应永远存在于我们之间。当你结婚的时候,你会对我的守口如瓶表示赞同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最细腻的爱情所希望有的,这里都有了,连意想不到的,可以说为此时此刻增光的事情也发生了:我们的想象力要求爱情赐予我们的那些神秘的恩典,可以原谅的冲动,好不容易取得的允诺,面对现实之前早已模模糊糊地感到、并使我们心醉神迷的最完美的快感,这种种魅力全以迷人的形式出现了。 不过,我得向你承认,尽管有这些美妙的好事,我还是重申了掌握自由意志这个条件,但我不想把全部理由都告诉你。当然,将来我只向你倾诉这一半隐情。我认为,即使我们已经属于自己的丈夫(且不谈爱不爱他),但如果不掩盖我们对婚姻问题的感情和判断,我们就会大受损失。我尝过一次人间难有的欢乐,那是因为我确信,我把生命赋予孩子之前,已经使这个可怜的人获得了新生。路易恢复了青春和体力,变得活泼开朗,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我象一个仙女,把他所遭受的不幸也从他的记忆里抹掉了。我已经使路易脱胎换骨,变成一个讨人喜欢的男子。他现在深信能得到我的欢心,所以施展出全部才智,还显示了新的优点。成为一个男子幸福的不竭之源,而他也意识到这一点,并使爱情带上感激的成分,啊!亲爱的,这一信念在心灵里培育的力量,超过了最完美的爱情本身所具有的力量。也正是这种热烈而又持久、单一而又变化多端的力量,最终产生了女子的崇高事业:家庭;现在我已设想这个家庭将结出累累硕果。 他的老父亲现在一点儿也不吝啬,我想要什么,他就盲目地给什么。仆人们也兴高采烈。我用爱情治理这个家室,而路易的幸福似乎也充溢其间。老人的行动已经和家里的一切改革协调一致,他不想在我阔绰的生活中留下任何瑕疵;为了使我高兴,他也穿得整整齐齐,而且随着穿戴的改变,还学会了符合潮流的举止。我们买了几匹英国种的辕马,一辆四轮轿式马车,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和一辆双人两轮马车。仆人们也穿上了俭朴大方的服装。为此,有人说我们太挥霍了。我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我不是说笑话)勤俭持家,用尽可能少的钱来换取最大的享受。我已经向路易指出,有必要在家乡修几条道路,以便获得热心于造福乡里的美名。我督促他弥补学识上的不足。我希望运用娘家和她母亲的影响,使他不久成为省议会的议员。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如果他父亲继续治理我们的家业,并能积攒一点钱财,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因为我希望路易一心一意去干政治;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希望他们生活得幸福,将来能在政府里有个好位置;路易还得在下一届选举中当上省里选派的众议员,否则他将失去我对他的尊重和爱情;我娘家可以帮助他竞选,这样,我们每年都可以快快活活地去巴黎过冬了。啊!我的天使,从他听从我规劝的那股子热情里,我看出他是多么爱我。就在昨天,我还接到他从马赛奇来的一封信,他要在那里待几个小时。信是这样写的: 温柔的勒内,当你允许我爱你的时候,我相信幸福的存在:而今天,我更是感到幸福无边了。以往的岁月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成了一片衬托出我那幸福光辉的必不可少的暗影。当我在你身边的时候,爱情使我那样心荡神驰,竟至无法向你述说我对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钦慕你,崇拜你。直到远离了你,我才重新找到了言词。你的容貌完美无缺,神态是那样的凝重端庄,任岁月流逝,也难以改变你的丽质。对于夫妇之爱,感情固然比美貌更为重要,而且你的感情又是那么细腻,但我还是要对你说:确信你的美貌能长驻不衰,这一信念给予我的快乐,我每看你一眼便增添一分。 你脸上的线条和谐而庄严,显示出你心灵的高贵,配上健美的肤色,更是纯净得难以形容。你那乌黑的眼睛神采奕奕,你的天庭异常饱满,这些都说明你的品德是多么高尚,你的为人又是多么持重可靠,万一在生活中遇到风暴,你的心也经得起考验。崇高的精神境界是你突出的天性;我无意于教你意识到这一点,我写下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了解自己据有的珍宝的全部价值。你对我的点滴赐予,无论在今天还是久远的未来,都将永远成为我的幸福之源;因为,对于我们之间互相保持独立的那个诺言,我已经充分体会到它的伟大之处。我们之间任何一次温情的表示,都将出自我们双方的意愿。尽管我们被紧紧地拴在一起,但我们依然是自由的。如今,我已赢得了你,正因为我知道你对此多么珍惜,所以我将为再次赢得你而感到更加骄傲。你每说一句话,每进行一次呼吸,每做一件事,每想一个问题,无不使我对你的肉体和心灵之美增添一分崇敬。你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理智和使人心醉神迷的品质,它把思考、荣誉、欢乐和希望融为一体,从而使爱情具有比生活本身更广阔的天地。啊!我的天使,你给予我的快乐美化了我周围的一切,但愿掌管爱情的神灵永远忠实于我,愿这种快乐永远伴随着我的未来!你什么时候做母亲呢?我要目睹你为自己的生命力欢呼!我要聆听你用甜美的声音,用如此奇特地表达出来的那些细腻而新颖的思想,为我们俩的爱情祝福;是它更新了我的心灵,锤炼了我的才干,它是我的骄傲,也是一泓神奇的清泉,我从中汲取了新的生命。是的,我决心按照你的要求努力去做,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材,我将本着使你满意这个原则去争得荣誉,给你的脸上增光添彩。 亲爱的,我就是这样培养他的。这封信的文笔是他新近才学会的,一年以后将会更加优美。路易的激情也是初步的,我希望他这种幸福感持久不衰,因为它来自一宗美满的婚姻。 当男女双方互相信任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