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控方证人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3719
[book_dec]伦纳德·沃尔被控谋杀富婆艾米丽以图染指其巨额遗产,他却一再表明自己的无辜。伦纳德的妻子是唯一能够证明他无罪的证人,却以控方证人的身份出庭指证其确实犯有谋杀罪。伦纳德几乎陷入绝境,直到一个神秘女人的出现…… 墙上的犬形图案;召唤死亡的收音机;蓝色瓷罐的秘密;一只疯狂的灰猫……十一篇神秘的怪谈,最可怕的不是“幽灵”,而是你心中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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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死亡之犬
1
我是从美国报社记者威廉·P.瑞恩那里首次听闻这件事情的。在他回纽约的前一晚,我们于伦敦共进晚餐,我恰巧跟他提到明日我要去福尔布里奇。
他抬起头,尖声叫道:“福尔布里奇,是康沃尔的福尔布里奇吗?”
如今极少有人知道在康沃尔有一个叫作福尔布里奇的地方。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福尔布里奇在汉普郡。所以瑞恩的话不由得引起我的好奇。
“是的,”我说,“你知道这个地方?”
他仅仅回应说他恨死了那个地方,然后问我是不是恰巧知道那里有一所叫作特瑞纳的宅子。
我的兴趣被点燃了。
“正巧,事实上,我去的正是特瑞纳,那是我姐姐的宅子。”
“真巧,”威廉·P.瑞恩说,“如果它不是如此吸引眼球!”
我让他别再说这种令人困惑的话,好好向我解释解释。
“好吧,”他说,“要让我给你解释,必须先追述战争初期我的一段经历。”
我叹了一口气,与此相关的这段故事发生在一九一二年。对战争的回忆恐怕是每个人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感谢上帝,我们开始慢慢遗忘……可是,我所知的威廉·P.瑞恩的战争经历却很奇妙,还有点难以想象的曲折冗长。
但是如今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讲述这段经历。
“在战争初期,恐怕你也知道,为了做报道,我身处比利时,四处走动搜集消息。有一个小村庄,我叫它X。村庄里似乎有一间马厩,我实在是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我记得那儿确有一所规模很大的女修道院。嗯,你是怎么称呼那些穿着白袍的修女的——我对她们的等级名称不太清楚。好吧,这个貌似不太重要。这个小村庄正好位于德国军队进军的路上,那些德国骑兵来了——”
我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威廉·P.瑞恩伸出一只手抚慰我。
“别担心,”他说,“这不是一个关于德国人暴行的故事。它可能会这样发展,但实际上没有。事实上,这可以说是把靴子错穿在另一只脚上的故事。那些德国佬朝着女子修道院进发——他们抵达了那里,整个故事就开始了。”
“噢!”我非常吃惊地大叫。
“很奇怪,不是吗?当然,我理应说这些德国佬开始庆祝,还拿着他们的炸药到处耀武扬威。但是看起来他们似乎并不太懂那些炸药,他们不是爆破高手。那么现在,我问你,一群修女对烈性炸药能有多少了解?我是说,一些修女!”
“确实很奇怪。”我赞同道。
“我饶有兴趣地听农夫们给我描述这件事。他们已经把整件事裁切浓缩了。据他们所说,这十足是一件一流的现代奇迹。其中一位修女似乎颇负盛名——一位成长中的圣徒——进入过迷离恍惚的状态并且看到了神迹。据他们所说,她展示了特异功能:招来雷电去轰炸一个不信神的野蛮人——雷电正好击中了他,而且没有殃及周围其他事物。真是个了不起的超级奇迹!
“我从来没有探究这件事的真相——时间不够。但是那时关于奇迹的说法十分流行——蒙斯的天使什么的。我记录下了这些事,加入了一些感伤的成分,在故事的末尾处将之归结为宗教主题,然后把它寄往报社。结果它在美国相当受欢迎。当时,他们就喜欢读这类东西。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在写作中,我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现场我没发现什么东西。两堵墙依旧立在那儿,其中一堵墙上有一个黑色的烧焦的印记,可以看得出是一头巨型犬的形象。
“附近的农夫快要被这个黑色的印记吓死了。他们叫它死亡之犬,每当天黑以后,他们会避免从那儿经过。
“迷信总是特别有意思。我想我最好还是见一下那位具备特异功能的女士。据说,她并没有死亡,而是带领着一群难民逃往英国。我费了很大劲儿才追寻到她的踪迹。我发现她被送往特瑞纳,就是位于康沃尔的福尔布里奇。”
我点点头。
“战争初期,我姐姐收容了许多来自比利时的难民,大约有二十个。”
“嗯,我总是希望,如果有时间的话,能拜访一下那位女士。我想亲自听听她自己描述那场灾难。但是,我总是忙完这个忙那个,这件事渐渐从我的记忆中溜走。康沃尔都快要被忘光了。实际上,我甚至忘了整件事,直到你刚才提到福尔布里奇,我才又想起它。”
“那我得问问我的姐姐,”我说,“没准儿关于这件事她听说过些什么。当然,那批难民早就被遣返回国了。”
“那是自然。但是如果你姐姐知道些什么,我会非常高兴你能转述给我。”
“我当然会。”我衷心地说。
整件事就是这样。
2
我到特瑞纳的第二天,故事再次发生在我身上。当时,姐姐和我正在露台一起饮茶。
“吉蒂,”我说,“在你收容的比利时难民中,有没有一位修女?”
“你说的是玛丽·安琪莉可嬷嬷吗?”
“或许是她,”我小心谨慎地说,“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事吧。”
“噢!亲爱的,她是那种最古怪的人,知道吗,她还留在这儿呢。”
“什么?在这所宅子里?”
“不是,不是,在这个村子里。罗斯医生——你还记得罗斯医生吗?”
我摇了摇头。
“噢!早些年是莱尔德医生。后来他去世了,罗斯医生才刚到这儿没几年。他相当年轻,并且对新观念特别热衷。他对玛丽·安琪莉可嬷嬷怀有极大的好奇。她有幻想能力和特异功能。你知道,这从医学的观点来看,是一件极有吸引力的事。不幸的是,她没有地方可待——在我看来这真是非常疯狂,却又感人至深,如果你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嗯,正如我刚才所说,她没地方可去,罗斯医生体贴地为她在村子里做好安排。我觉得他正在撰写一篇专题论文或是什么医生所要写的文章,与她相关。”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她的?”
“我听闻了一个相当奇异的故事。”
我把从瑞恩那里听到的转述给了姐姐,吉蒂对此非常感兴趣。
“她看起来像那种能对你施加诅咒的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说道。
“我真的想……”我说,兴趣更加浓厚了,“我必须见见这位年轻的女士。”
“没问题,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她的。我们先去拜访罗斯医生。为什么不等下午茶结束后直接去村子里呢?”
我同意了这个提议。
罗斯医生正好在家,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他看起来是一个友善的年轻人,但是他个性中的某些东西让我觉得有些反感。要完全接受他对我来说有点勉为其难。
当我提到玛丽·安琪莉可嬷嬷的时候,他忽然来了精神。显然,他看起来非常感兴趣,我把瑞恩所描述的故事告诉了他。
“噢!”他若有所思地脱口而出,“这就解释了很多东西!”
他抬头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接着说:
“这个病例确实极其有意思。这位女士到这里的时候显然遭到了某些精神创伤。同样的,她也处于高度的精神亢奋中。因为受到过某些东西极大的惊吓以至于她产生了幻觉。她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或许你应该跟我一起去拜访她。她实在是值得一见。”
我立即答应了。
我们一起出发,目的地是位于这个村庄边缘的一栋小房子。福尔布里奇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它的大部分地区位于福拉河入海口的东岸,而河的西岸则太陡峭了,不适宜盖房子,但是依然有一些房子紧紧贴着悬崖峭壁而建。医生自己的房子就在河西岸的峭壁的最边缘处。从那里,你能看到巨浪在拍打着黢黑的岩石。
我们要去的那间小房子则建在内陆,看不到海。
“乡村巡回护士住在这儿,”罗斯医生解释道,“我安排玛丽·安琪莉可嬷嬷寄宿在此。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护理了。”
“她的举止是否正常?”我好奇地问道。
“一会儿你可以自己判断。”他笑着回应道。
乡村巡回护士,是一个友善、矮胖的女人。我们到达的时候,她正准备骑自行车出门。
“晚上好,护士,你的病人怎么样了?”医生喊道。
“跟往常一样,医生。她正坐在那儿,交叠着双手发呆。当我跟她讲话时,她常常不回应,因为直到现在她也不怎么懂英语。”
罗斯点了点头。目送护士骑车离开后,他登上台阶,使劲敲了敲房门,接着走了进去。
玛丽·安琪莉可嬷嬷躺在靠近窗户的一张长椅上。当我们进屋的时候,她把头转了过来。
这是一张奇异的脸——苍白、通透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眼眸里似乎蕴含着难以言说的无尽的感伤。
“晚上好,我的嬷嬷。”医生用法语打招呼。
“晚上好,医生。”
“请允许我介绍一个朋友,安斯特拉瑟先生。”
我弯腰致意,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询问道,在她身边坐下来。
“跟往常一样,”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对我来说什么都是虚幻的。那些流逝的是日子——还是月——抑或是年?我不知道,只有梦对我来说真实可感。”
“那么,你依然会做很多梦?”
“一直都是——一直——你能明白吗?梦似乎比生活更真实。”
“你梦到了自己的国家——比利时?”
“没有,我梦到了一个从来不存在的国家——从来。但是你知道,医生,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她停了下来,又突然接着说,“但是或许这位先生也是位医生——或许是脑科医生?”
“不是的,不是,”罗斯安抚她道,但是当他笑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异常突出的犬牙。它让我感到他有些像一头狼。他继续说道:
“我觉得你应该对与安斯特拉瑟先生会面很感兴趣。他知道关于布鲁塞尔的一些事。最近,他还听说了关于你们的修道院的事情。”
她的目光转向了我,一抹微微的红晕涌上了她的脸颊。
“其实没什么,”我赶紧解释道,“只是有一天晚上我和我的一位朋友共进晚餐,他向我描述了那堵修道院被毁的墙。”
“它真的被毁了吗?”
这是一个苍白无力的解释,与其说是解释给我们听,倒不如说是给她自己。然后她再次看着我,犹豫地问道:“告诉我,先生,你的朋友有没有说它们是怎么——被用怎样的方式——毁掉的?”
“它被炸毁了。”我回答,并补充道,“那里的农夫们晚上不敢从那经过。”
“他们为什么会害怕?”
“因为在损毁的墙上有个黑色的印记。他们对此有一种充满迷信的恐惧。”
“告诉我,先生——快点——快点告诉我!那个印记看起来像是什么?”
“看上去像一头大型犬,”我回应道,“那些农夫称它为死亡之犬。”
“啊!”
从她的嘴里爆发出一声尖叫。
“那么这是真的——它们是真的。我所记得的都是真的。不是一些黑色的噩梦。它们发生过!它们发生过!”
“发生了什么,我的嬷嬷?”医生低声问道。
她兴奋地转向了他。
“我记得。在台阶上,我记得,我记得它出现的方式。我使用了我们常常使用的那种力量。我站在祭台的台阶上,警告他们不要再靠近。我让他们平静地离开。他们就是不听,他们还是继续前进,尽管我已经警告过他们。然后——”她身子前倾,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我就向他们放出了死亡之犬……”
她躺回长椅里,全身颤抖,闭上了眼睛。
罗斯医生,从壁橱里取出一只玻璃杯,倒入半杯水,然后加入了一两滴从他口袋里拿出的瓶子里的药水,接着把杯子递给了她。
“喝下这个。”他威严地说。
她顺从地喝了水——看起来相当机械。她的眼眸似乎深不可测,好像正试图窥见她的某些内心幻景。
“然而它们都是真的,”她说,“每一件事,环状的城市,水晶般的人们——每一件事,都是真的。”
“看起来似乎是。”罗斯说。
他的声音既低沉又舒缓,明显是打算鼓励她,不打扰她的思绪。
“给我讲讲那个城市的事,”他说,“那个环状的城市,你说的那个?”
她茫然又机械地回答道:
“是的——那里有三个圆环。第一个圆环是给那些被神挑选出来的人,第二个圆环是给女祭司,最外层的那个是给牧师。”
“那么处于中央的是什么?”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音调变得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感。
“水晶的房子……”
当她吐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右手覆在前额上,手指在前额处描绘着些什么。
她的手指看起来似乎变得更加僵硬,眼睛紧闭着,她轻轻地摇摆起来……然后忽然间,她挺直了身体,仿佛猛然被惊醒了。
“什么?”她疑惑地问道,“我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罗斯医生说,“你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们先告辞了。”
当我们离开时,她看起来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那么,”到外面时,罗斯说,“你怎么看待她的表现?”
他用尖锐的眼神斜瞟着我。
“我觉得她的神智已经彻底错乱了。”我缓缓地说。
“这令你很震惊?”
“不——实际上,她——嗯,有一种奇妙的说服力。听她说话时,我感觉到她确实做了她所声称做过的事——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奇迹。她十分坚信自己这样做了,这就是为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你说她的神智一定错乱了。的确是这样,但是现在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假设她真的制造了一个奇迹——假设她做了,用她的特异功能,损毁了一栋建筑还有数百敌人的性命。”
“单单是靠意志?”我微笑着问。
“我确实不太想把它归结为那样。但是你也会同意,有些人确实能够通过控制我们系统的某个开关来毁灭一群人。”
“是的,但是那是机械。”
“确实,那是机械,但是,本质上,它也是对自然力量的利用和控制。雷暴和发电厂,实质上,是一类东西。”
“是的,但是为了控制雷暴,我们需要运用机械工具。”
罗斯笑了。
“我忽然改变了看法。有一种物质叫作鹿蹄草,它在自然界以蔬菜的形式出现。它同样也能被人在实验室里通过化学手段合成出来。”
“你想说什么?”
“我的观点是,为了达到同一个目的往往有两条路。我们的路径,毋庸置疑是合成的。但是可能有另一条路径——例如,印度托钵僧获得的那些不可思议的结果——且这无法用现行的简单方式来解释。我们称之为超自然的东西,可能不过是还没被了解的某些自然法则罢了。”
“你的意思是?”我着迷似的问道。
“我不能全然否认这种可能,一个人可能拥有一种极大的破坏力量,且能用这种力量达到他或她的最终目的。这种达成目标的方式在我们看来似乎是超自然的——但是在现实中,它却可能真实存在。”
我盯着他。
他大笑起来。
“这仅仅是一个猜测,”他轻声说,“告诉我,当她提到那间水晶房子的时候,你是否注意到她做出的手势?”
“她把自己的手覆在了前额上。”
“的确,她还在那儿画圈。跟天主教徒画十字架十分相似。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安斯特拉瑟先生,在我的病人的胡言乱语中,‘水晶’这个词高频度地出现。我做过一个实验,我从某人那里借来一个水晶制品,有一天我出其不意地拿出它,用来测试我的病人对它的反应。”
“结果怎样?”
“嗯,结果非常奇怪而且具有一定的暗示性。她全身僵硬,盯着它的神情就好像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她跪坐在地上,面对着水晶,嘴里嘟囔着一些词——接着昏迷了。”
“她说了什么?”
“一些十分古怪的词,她说:‘水晶!那么信仰仍旧存在!’”
“奇怪!”
“含义深远,不是吗?接下来的事情也怪极了,当她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忘了这整件事。我向她展示了水晶,问她是否知道它是什么。她回答说可能是某位预言家曾经用过的水晶。我问她之前是否见过类似的。她回答说:‘从没有,医生。’但是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疑惑。‘什么困扰了你,我的嬷嬷?’我问。她回答道:‘因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之前我从未见过水晶,但是——我好像很了解它。好像有什么——如果我能记起来的话……’显然,努力回忆让她很疲惫,因而,我就不再让她想了。那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我打算等待时机。明天,我要做一个更进一步的实验。”
“利用水晶?”
“是的,利用水晶。我会要求她凝视水晶。我想结果一定很有意思。”
“你打算怎么做?”我好奇地问。
我只不过是随口问问,但是我的话好像带来了意外的结果。罗斯浑身僵硬,满面红光,他的举止随着他的言谈似乎也为之一变,看起来更加正规,更加专业。
“一些精神失常方面的专业知识还不能被很好地理解。玛丽·安琪莉可嬷嬷是一个最有意思的研究病例。”
所以罗斯的兴趣仅仅是因为他的专业?我有些怀疑。
“你介意我也与你一道吗?”
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我确实感到他在回应之前有过小小的犹豫。我忽然产生了一种直觉,那就是他不想让我参与其中。
“好的,我没什么理由反对。”他又补充道,“我想你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吧?”
“只待到后天。”
我想这个回答让他感到高兴。他的眉毛舒展开来,开始讲最近在豚鼠身上所做的实验。
3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约定和医生碰面后,一起去拜访玛丽·安琪莉可嬷嬷。今天,医生显得非常和善。我觉得,他是急于消除前一天他留给我的印象。
“你最好不要把我说的话太当真,”他看着我,大声笑道,“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秘术的涉足者。我身上最糟糕的地方就是我有一个可憎的缺点——总是喜欢去寻找真相。”
“是吗?”
“是的,越是古怪的事儿,我越感兴趣。”
他笑得就像是一个人无情地嘲笑别人某个有趣的缺陷一样。
我们抵达那栋房子之后,巡回护士有些问题想要向罗斯医生请教,所以我留下来陪着玛丽·安琪莉可嬷嬷。
我察觉到她在仔细观察我。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
“这里的护士非常不错,她告诉我你是那位善心女士的弟弟。我从比利时逃难过来的时候,就住在那所大宅子里。”
“是的。”我说。
“她对我很好,她非常善良。”
她安静下来,好像在捕捉某些思绪。然后她说:
“医生,他也是个好人吗?”
我感到有些尴尬。
“为什么这么说,嗯,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是。”
“噢!”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他确实一直对我很友善。”“我敢肯定他是的。”
她猛然抬起头来看我。
“先生……你……现在告诉我……你相信我是个疯子吗?”
“为什么这么说,我的嬷嬷,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她缓慢地摇着头,打断了我的话。
“我疯了吗?我不知道——我所记得的事情——我忘记的事情……”她叹了口气,正在这时,罗斯进入了房中。
他热情洋溢地跟她打招呼,然后向她说明了他想让她做的事情。“某些人,你知道,有某种天赋能看到水晶里的东西。我想你或许拥有这种天赋,我的嬷嬷。”
她看起来相当痛苦。
“不,不。我不能那样做。试图解读未来——那是有罪的。”
罗斯大吃一惊。他没有从这位修女的角度考虑问题。他非常聪明地转换了主题。
“人不应当窥探未来——你说得很对。但是回望过去,就不一样了。”
“过去?”
“是的——在过去发生过许多奇怪的事情。如光照耀我们——一时间被感知到,然后很快又消逝。你不要试图在水晶中捕捉所有的东西,只要把它握在手里——像这样,看着它——深入地看,是的——更加深入——一直深入。你记起来了,不是吗?你记起来了,你听得到我对你说话。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你听得到吗?”
玛丽·安琪莉可嬷嬷把水晶当作神圣的东西,用一种奇异的敬畏感握着它。然后,她凝视它时,她的眼神变得茫然且空洞。她的头垂了下来,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医生轻柔地把水晶从她的手里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他翻了一下她的眼皮,接着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们必须等她醒过来。不会等太久的,我想。”
他说得对,五分钟后,玛丽·安琪莉可嬷嬷动了动,她的眼睛恍惚地睁开了。
“我在哪儿?”
“你在这儿——在家,刚刚小憩了一下。你做梦了,是吗?”
她点了点头。
“是的,我做梦了。”
“做了关于水晶的梦?”
“是的。”
“给我们讲讲。”
“你们会以为我疯了。医生,在梦里,我看到了你,那水晶是神圣的象征。我甚至把它当作第二个上帝,水晶的先师为了他的信仰而死,他的追随者们被穷追猛打——被迫害……但是信仰永存。
“是的——延续了一万五千次满月——我的意思是,延续了一万五千年。”
“一次满月持续多久?”
“有十三个普通的月份那么长。是的,在一万五千次满月中——当然,我是水晶之屋的第五个神迹的女祭司。就在第六个神迹到来的第一天……”
她眉头紧皱,一丝惊恐的表情从她脸上掠过。
“太快了,”她喃喃道,“太快了,一个错误……噢!是的,我记起来了!第六个神迹……”
她跳起来,跳到一半,又落了下去。她用手滑过自己的脸,然后喃喃低语道:
“但是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在说胡话,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过。”
“现在不要让你自己那么痛苦。”
但是她用极度痛苦困惑的眼神注视着他。
“医生,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做这些梦——这是虚幻的吗?我十六岁的时候开始了宗教生活。我从未旅行过,但是梦到了城市、城市中的陌生人,以及陌生的习俗。为什么?”她双手都覆在额头上。
“你曾经被催眠过吗,我的嬷嬷?或是进入过催眠状态?”
“我从未被催眠过,医生。另外有一件事,在祈祷室祈祷的时候,我的精神经常从我的躯体中脱离,我好像死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神佑的状态,院长嬷嬷说过——这是一种神赐的状态。噢!是的,”她喘了口气,“我记得,我们也称它为神赐的状态。”
“我预备做一个实验,我的嬷嬷。”罗斯坦诚地说,“它可能会驱散那些痛苦的有些模糊的记忆。我会要求你再次凝视那块水晶。然后我会向你说某些词,你用另外一些词回答。我们一直持续这样,直到你感觉累为止。集中注意力在水晶上,而不是那些词语上。”
当我再次拿出水晶,把它递到玛丽·安琪莉可嬷嬷的手上时,我注意到她触碰水晶时的虔敬。水晶下面垫着黑色的天鹅绒,躺在嬷嬷纤弱的手掌上。她美妙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它。一阵短暂的安静过后,医生说道:
“犬。”
玛丽·安琪莉可嬷嬷立马回应道:“死亡。”
4
我并不打算对这次试验进行详细的阐述。医生刻意在谈话中引入了许多不甚重要和没有意义的词语。有些词语被他重复了很多遍,有时得到相同的回答,有时则不一样。
在医生的那栋紧贴着悬崖峭壁的小房子里,我们对本次实验的结果进行了讨论。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把他的笔记本拿近了一些。
“这些结果非常有意思——十分古怪。在关于‘第六个神迹’的回答上,我们得到了多种多样的答案,有毁灭、紫色、犬、炸药,接着再一次出现了毁灭,最后是炸药。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我掉转了问题的顺序,获得了下面的结果。当问到毁灭的时候,得到了犬的回答;问到紫色的时候,得到了炸药的回答;当问到犬的时候,得到了死亡的回答;再问一次,说到炸药的时候,得到了犬的回答。把所有的都集中在一起就是这么些了。但是第二次问到毁灭的时候,我得到了海洋的回答,这看起来完全不相干。对于‘第五次神迹’的回答,我得到了蓝色、思想、鸟,然后又是蓝色,最后得到的是一句很有暗示性的话:心灵对话之路。鉴于“第四次神迹”得到的回答是黄色,之后是光,“第一次神迹”得到的回答是血,我推断每一次神迹都有着相对应的颜色,可能还有相对应的符号。就比如第五次神迹对应鸟,第六次是犬。不管怎样,我推测第五次神迹代表着我们通常所说的心灵感应——心灵对话之路。第六次神迹毫无疑问代表着毁灭性的力量。”
“那海意味着什么?”
“老实说我也解释不了。随后我引入这个词,得到了一个普遍的回答:船。对于第七次神迹,我第一次得到了生命这个词,第二次得到了爱这个词。而第八次神迹,我得到了无这个词。据此,我推测七就是这些神迹的终结和总和。”
“但是第七次并没有实现,”我灵机一动,“既然第六次神迹已经引来了毁灭!”
“噢!你是这样想的?但是我们要把这些——非常严重的神智混乱——考虑在内。它们只有从医学的角度来看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确实,它们会引起那些超自然研究者的兴趣。”
医生的眼睛眯了起来:“亲爱的先生,我并不打算把这些公布于众。”
“那么你的兴趣是什么?”
“仅仅是个人的好奇。当然我会给这个病例做记录。”
“我明白了。”但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就像盲人一样,一点也看不清楚。我起身准备告辞。
“嗯,愿你有个美好的夜晚,医生,我明天就离开这里去镇上了。”
“啊!”我觉得在医生这声惊呼的背后,是一种满意,可能还有如释重负。
“祝你的调查顺利。”我继续愉快地说道,“当我们再次碰面的时候,别向我释放出那头死亡之犬。”
我跟他说话时,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我感到了一阵颤抖。但他迅速恢复正常,咧开嘴一笑,露出了那颗显眼的牙。
“对于一个迷信力量的人,把每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那种力量,将有何等的意味!”他说。
他的笑容更灿烂了。
5
这就是我与这件事直接相关的始末了。
后来,医生的笔记本和日记都到了我的手上。我将在这里复述这件事的大致过程,你会知道,直到后来我才真的了解了这前后始末。
八月五日。通过“上帝的选民”发现,玛丽·安琪莉可嬷嬷指的是那些能繁育种族的人。显然,他们身处最高的荣光中,比神父的地位更高,足以与早期的基督教信徒相比。
八月七日。玛丽·安琪莉可嬷嬷让我给她催眠。成功引出催眠时的昏睡和恍惚的状态,但是并没有建立任何的关联。
八月九日。在过去确实存在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文明,在那里我们什么都不是。奇怪的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是唯一知道通往那里的线索的人……
八月十二日。玛丽·安琪莉可嬷嬷在催眠状态下,表现得很不顺从——虽然恍惚的状态非常容易被诱发。我很不理解这种现象。
八月十三日。玛丽·安琪莉可嬷嬷提到了“神赐的状态”和“大门必须是紧闭的,以免被其他人侵入,控制你的身体”。很有意思——但是也很令人困惑。
八月十八日。如果第一次神迹不是别的而是……(这里被擦掉了)……那么之后要多少个世纪才能出现第六个神迹?但是如果有一条捷径能通往某种力量……
八月二十日。已经安排了玛丽·安琪莉可嬷嬷跟护士一起来这儿。告诉她给病人持续服用吗啡是有必要的。我疯了吗?又或者我是超人,在我手中掌握着死亡的力量?
(记录到此为止)
6
我记得,我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接到这封信的。信——用一种外国斜体手书——是写给我的,由我的嫂子转交。我带着些许疑虑打开了它。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我只跟你见过两次,但是我感觉我能信任你。不论我的梦是真还是假,越到后来它们就越发清晰……并且,先生,所有的事情中,关于死亡之犬的那件事,它不是梦……那时我告诉你(不管它们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我不知道)水晶护卫太早向人们披露关于第六次神迹的事情……罪恶腐蚀了人心。他们随意杀人——杀戮的时候丝毫不讲正义——只是处于狂怒的状态。他们沉醉于力量的强烈欲望中。当看到这些的时候,我们这类仍然保持纯净的人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将不能完成这个圆环,因此无法回到永生的神迹中去。担任下一个水晶护卫的人被逼采取了行动。那个年长的将会死去,那个新人,经过了无尽的岁月后,将会再次重生,他在海边释放出死亡之犬(尽量小心不把圆环关闭),大海会涌起犬形的浪花,而后把陆地全部吞噬……
当我想起这些时——是在比利时的祭坛的台阶上……
那位罗斯医生,他是我们的兄弟。他知道第一次神迹,以及第二次神迹的形式,除了很少的一些选民之外,其他人是不会知道这些隐秘之事的。他向我了解第六次神迹,至今我都拒绝向他透露——但是我变得越来越虚弱,先生,一个人在他应有的时机之前得到力量是不适当的。只有当许多个世纪过去后,世界才会准备好把这种死亡力量传递到他的手中……我恳求您,先生,您热爱上帝和真理,帮帮我……不要等到一切都太迟了。
---你的姐妹,
---玛丽·安琪莉可
信从我的手中滑落,我脚踩的坚实的地面似乎也不如往常那么坚实了。接着我开始打起精神。那个可怜女人的信仰,足够诚恳,几乎影响到了我!有一件事非常明确:罗斯医生,在这个病例的研究中十分狂热,滥用了他的职业身份。我应该去查明这件事,然后——
突然我在其他的信件中发现了一封来自吉蒂的信。我把它拆开看。
“发生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我读道,“你记得罗斯医生位于悬崖峭壁上的小房子吗?昨天晚上它被一场山体滑坡卷走了,医生和那个可怜的护士,还有玛丽·安琪莉可嬷嬷,都遇难了。海滩上的残骸简直太可怕了——它们垒成了古怪的一堆——从远处看,像是一头巨型犬……”信从我的手中滑落。
还有一件事或许是巧合。另一位罗斯先生,据我了解他是罗斯医生的一个有钱的亲戚,也于同一天晚上暴毙——据说是被雷击中了。但是据我们所知在这附近并没有发生过雷暴,只是有那么一两个人声称他们听到过一阵雷声。死者的尸体上有一处“形状奇怪”的电击伤痕。那位先生把他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了自己的侄子,罗斯医生。
现在,假定罗斯医生从玛丽·安琪莉可嬷嬷那里成功地掌握了第六次神迹的秘密。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不道德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没法万无一失地继承财产,他会毫不迟疑地取了他舅舅的性命。但是玛丽·安琪莉可嬷嬷的一句话忽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要尽量小心不要把圆环关闭……”然而罗斯医生在执行的时候不够小心——很可能没有注意到执行的步骤,或是甚至不知道为了完成步骤需要什么。所以他所利用的那股力量反噬过来,把那个圆环关闭了。
但是这一切当然是胡言乱语!所有的事情都能用相当正常的方式去解释。医生之所以相信玛丽·安琪莉可嬷嬷的幻觉只能证明他自己的神智,同样也有点错乱。
然而有时候我会梦到位于海底的一块大陆,生活于此的人们拥有远超我们的文明程度……
又或者,玛丽·安琪莉可嬷嬷记得过去的事情——有些人的说法可能是真的——这个环形城市存在于未来而不是过去?
无稽之谈——这整件事当然只是我的幻想!
[book_title]红色信号
“不,这太令人毛骨悚然了。”美丽的埃弗斯莱夫人说,睁大了她那双漂亮却稍显无神的眼睛,“他们经常说女人有第六感,你觉得是吗?阿林顿爵士?”
那位著名的精神病学家报以嘲讽似的微笑。对于这种美丽却愚蠢的人——正如他的这位访客——他总是怀有无限的轻视。阿林顿·韦斯特在精神疾病方面是最权威的专家,并且他非常在意他的地位和重要性。一个在各个方面都有些自负的人。
“我只知道,这都是一大堆废话,埃弗莱斯夫人,第六感这个术语的意思是什么?”
“你们这些搞科学的人总是那么较真。它的意思是能够明确感知事物的一种奇特方式——只是知道,能感觉到它们,我的意思是非常奇怪——但是确实能够感知。克莱尔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克莱尔?”
她噘着嘴,斜着肩膀向旁边的女主人求救。
克莱尔·特伦特并没有马上回应。这是一个小型晚宴,参加的人有她和她的丈夫,维奥莱特·埃弗斯莱,阿林顿·韦斯特爵士,以及他的侄子,德莫特·韦斯特——杰克·特伦特的一位老朋友。杰克是一位面色红润的结实男子,此时他正愉快地微笑着,笑容舒展而慵懒。他接过了这个话头。
“一派胡言,维奥莱特!你最好的朋友因为一场铁路交通事故不幸离世。你立即想起周二的晚上你不可思议地梦到了一只黑猫,就觉得一定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
“噢,不是的,杰克,你混淆了预感和直觉。我说,现在,阿林顿爵士,你得承认预感是真实存在的了吧?”
“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吧。”这位医学专家小心谨慎地回答道,“但是这其中大部分是源于巧合,而且推进事物发展的趋势大多是相同的——你必须把这些也考虑进来。”
“我不认为存在预感这种东西。”克莱尔·特伦特忽然插了一句话,“或者说直觉,第六感,或是任何我们谈论的那些不着调的东西。我们的一生就像一辆匆匆驶过黑暗隧道的火车,向着不明的目的地奔去。”
“这很难说是一个贴切的比喻,特伦特夫人。”德莫特·韦斯特先生说,第一次抬起了头,加入到这场争论中。在他清澈的灰色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好奇的光芒——在晒成黑褐色的脸庞上古怪地闪烁着,“你瞧,你已经忘了那些信号。”
“信号?”
“是的,绿色信号代表安全,而红色——代表着危险!”
“红色——代表危险——多可怕啊!”维奥莱特·埃弗斯莱喘着气说。德莫特非常不耐烦地背过身。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描述方式。前方有危险!红色信号!小心!”特伦特非常好奇地盯着他。
“你好像在描述一次真实的经历,德莫特,我的老朋友。”
“我是说,是的——确实发生过。”
“跟我们讲讲。”
“给你们举个例子。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休战后,当我晚上走进帐篷时,一种强烈的感觉笼罩着我。危险!小心!这个想法就如鬼魂一样在我身边到处游荡着。我在营地周围小心地巡视,为了预防不测,我还对怀有敌意的阿拉伯人可能进行的攻击做了预防措施。然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但我一进去,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比之前的更为强烈。危险!最终,我拿了一条毛毯,把自己裹起来,睡在了外边。”
“然后呢?”
“第二天早晨,当我进入帐篷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巨大的刀痕——大约有半尺那么长——直直砍下来穿透了我的床铺,就位于我昨天要躺的地方。我很快查明了真相——是一个阿拉伯仆人干的。他的儿子是间谍所以被射杀了。对这件事你怎么看呢,阿林顿舅舅,这个被称作红色信号的事例?”
这位专家冷峻地笑了。
“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我亲爱的德莫特。”
“但这不是你能无条件接受的案例?”
“是的,是的,我毫不怀疑你确实具有对危险的直觉,就如你所说的那样。但是我所质疑的是这种直觉的根源。据你所说,它来源于外界,你的精神受到了外界的某些刺激,故而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但是如今我们发现几乎每件事都来源于内心——来自我们的潜意识。”
“好一个古老的潜意识,”杰克·特伦特叫道,“如今它是万能的了。”
阿林顿爵士继续说着,丝毫不理会他的插话。
“我估计,当你偶尔不经意地一瞥或是发现那个阿拉伯人有背叛你的企图时,你的意识本身不会注意到或是记得这些,但是你的潜意识却不同。潜意识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也相信,它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独立于更高级的意识。你的潜意识坚信有人可能企图要暗杀你,然后成功地把它的恐惧渗入了你的意识当中。”
“这听起来似乎非常有说服力,我觉得。”德莫特笑着说。
“但是一点也不令人感到兴奋。”埃弗斯莱夫人嘟囔着。
“又或者在潜意识里,你可能感受到了那个人对你的仇视情绪。过去常常被称作‘心灵感应’的这种东西是存在的,但是我对控制它的条件不是很了解。”
“还有别的例子吗?”克莱尔向德莫特问道。
“噢!是的,但是不那么形象生动——而且我觉得它们都可以用巧合来解释。有一次,我婉拒了一个赴乡间别墅的邀请,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感到了‘红色信号’的威胁。结果那个地方没过一个礼拜就被烧毁了。顺便问问,阿林顿舅舅,在这件事中潜意识是怎样产生的呢?”
“我恐怕说不出什么产生的理由。”阿林顿先生笑着说。
“但是你之前已经做出过一个很好的解释了。说吧,没有必要对自己的近亲还那么圆滑。”
“那么,嗯,侄子。恕我冒昧,我设想你是因为一个非常普通的原因,即你自己并不是多想去而拒绝了这次邀请。接着发生了那场火灾,事后你暗示自己感受到了危险的警告,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现在你会如此毫不怀疑地相信。”
“没戏了,”德莫特笑道,“开头就是你赢,结尾还是我输。”
“不要介意,韦斯特先生,”奥维莱特·埃弗斯莱叫道,“我绝对相信你的红色信号。在美索不达米亚的那次是你最后一次感觉到它吗?”
“是的——直到——”
“直到什么?能详细说说吗?”
“没什么。”
德莫特静静地坐下了。几乎要从他唇边脱口而出的话是:“是的,直到今天晚上!”这些话似乎自发地冲到他的唇边,传达着一个没有被清楚感觉到的想法,但是他立马意识到它们是真的。那个红色信号在暗处隐隐闪现着。危险!危险即将到来!
但是为什么?在这里会发生什么可能的危险呢?在这所他朋友的房子里?至少——嗯,是的,有一种危险。他看着克莱尔·特伦特——白皙的皮肤,纤细的身段,布满金黄头发的脑袋优雅地低垂着。但是那种危险停留在她那儿——好像一直不那么强烈。杰克·特伦特是他的好朋友,可又不仅仅是好朋友那么简单,这个人曾经在佛兰德斯救过他的命,还因为这桩义举而被推荐获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杰克,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最优秀的人。然而不幸的是,他爱上了杰克的妻子。有一段时间,他认为自己已经从这段感情中脱身而出了,再也不会放任事情这样下去继续伤害自己。一个人只要想扼杀它,就能扼杀它。而她似乎一直没有猜到这种倾慕——即使她猜到了,也没有什么危险。一座雕像,一座美丽的雕像,一个由黄金、象牙和淡粉色的珊瑚制成的……一个属于国王的小玩意儿,而不是一个真实的女人……
克莱尔……每当想起她的名字,每当在心里默念,都会刺伤他……他必须从中脱身。他之前也倾慕过其他女人……“但却不是像这样!”他说,“不是像这样。”那么,它就停留在那儿。没有任何危险地停留在那儿——心痛,是的,但是却没有任何危险。没有红色信号所提示的危险。那是一些别的东西。
他环顾了一下桌子四周,第一次惊讶地发现这是一次不寻常的小聚会。例如,他舅舅就很少参加如此小规模、不正式的聚餐。看起来好像特伦特夫妇并不是他所想的那种老朋友;直到这个晚上,德莫特才意识到他对他们其实一点也不了解。
但能确定的是,这一切是有理由的。晚宴过后,一个相当有名的灵媒要在这儿举行一场降神会。阿林顿爵士宣称他对招灵术有着小小的兴趣。是的,当然,这就是理由。
一个词语涌上了他的心头。一个理由,难道一场降神会就是这位医学专家出席这场晚宴的理由?如果不是,那么他来此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一大堆细节冲入了德莫特的大脑里,包括那些当时没有被注意到的细节;或者,就如他舅舅所说,没有被意识所注意到的细节。
这位杰出的医生也不止一次古怪地——极其古怪地注视着克莱尔。他好像在观察她。在他的这种仔细审视下,她感觉非常不舒服。她的双手轻轻绞动。她感到紧张,极其紧张,而且可以说是——恐惧?为什么她会感到恐惧?
猛地,他的意识又回到了桌边的谈话中。埃弗斯莱夫人正在请求那位杰出人物谈谈他自己的专业。
“亲爱的女士,”他说道,“什么是精神失常?我向你保证,对这个课题研究得越深,就越难以对它作出定义。我们所有人在一定程度上都具有自我欺骗性,当这些自我欺骗性离谱到相信自己是俄国沙皇时,我们会把自我的欺骗关闭或约束起来。但是,我们离达到那种程度还差得远。我们应该在某个特殊的地点树立一个标杆,并且宣称:‘在标杆的这一侧是正常人,另一侧是疯子。’你们都知道,这是办不到的。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们,如果一个人产生了幻觉,但是他选择对此保持沉默,那么,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没办法将他与正常人区分开来。神智错乱之人的极端正常现象是一个最有意思的研究课题。”
阿林顿爵士意味深长地抿了一口酒,对他的同伴露出了笑容。
“我常常听闻他们非常狡诈。”埃弗斯莱夫人说,“我的意思是,疯子。”
“确实如此,假如一个人时常对自我欺骗进行压制的话,那会带来毁灭性的影响。正如精神分析教导我们的那样,所有的压抑都有危险性。有些人行为古怪,但是这种古怪却是无害的,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作为疏导的途径,很少会越过界线。但是有些男人——他停顿了一下——或是某些女人,他们看起来极其正常,但是实际上却可能是给社群带来危险的深刻根源。”
他的视线轻轻扫过长桌,瞄了克莱尔一眼,然后收回目光,再次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德莫特被一阵恐怖的感觉所侵袭。这是他的某种暗示吗?这难道就是他说这番话的用意所在?不可能,但是——
“一切都源于压抑本身。”埃弗斯莱夫人叹息道,“我十分明白,一个人应当总是很小心谨慎地——去表达自己的个性。给别人带来危险实在是太令人惊恐了。”
“亲爱的埃弗斯莱夫人,”这位医生反驳道,“你大大误解了我的意思。引起这种伤害的原因,以医学的角度来看是源于大脑——有时是通过外界的某种媒介,比如一次大的打击;唉,有时候,是因为遗传。”
“遗传是多么令人难过啊。”这位女士面无表情地叹息道,“肺痨和其他的一些病就是这样。”
“肺结核不是遗传性疾病。”阿林顿爵士冷冷地回应道。
“不是吗?我一直以为是。但疯狂肯定是!多么令人恐惧啊。还有别的具有遗传性的疾病吗?”
“痛风。”阿林顿爵士笑着说,“还有色盲——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遗传疾病。它直接遗传给男性,却在女性身上潜伏。所以,有很多男性是色盲,但是当一个女性也是色盲的时候,她的母亲身上必定带有隐性色盲基因,而她的父亲则一定是显性色盲——这就是事物不同于一般的表现形式,也就是所谓的受性别限制的遗传。”
“真有意思。但是疯狂不这样,是吧?”
“疯狂遗传给男性和女性的概率一样大。”这位医生严肃地说。
克莱尔忽然站了起来,猛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后一推,椅子被掀翻在地。她的脸色极其苍白,双手明显在不安地绞动着。
“你——你不会再往下说了,是吧?”她乞求道,“汤普森太太马上就要来了。”
“再饮一杯波尔多酒,我会陪着你,为了同一个目的。”阿林顿爵士说,“见证这位神奇的汤普森太太的表演,就是我来此的目的,不是吗?哈哈哈!我不需要任何诱导。”他鞠了一躬。
克莱尔对此报以虚弱无力的微笑,她把手搭在埃弗斯莱夫人的肩上,穿过房间走了出去。
“恐怕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话篓子。”医生坐回座位上,说道,“请原谅我,亲爱的同伴们。”
“没事儿。”特伦特敷衍地说道。
他看上去既紧张又担心。第一次,德莫特感觉到自己变成了这个朋友圈里的局外人。他们两人之间,横亘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即使是老朋友之间也不能分享。而且这整件事看上去既有些古怪又难以置信。但是这种感觉的根据何在呢?除了克莱尔的焦虑不安和自己的几次观察外,什么也没有。
他们继续喝着酒,不一会儿,就有人通报说汤普森太太来了,于是众人也来到了客厅。
这位灵媒是一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女性,穿着一件糟透了的洋红色天鹅绒礼服,长着一副非同一般的响亮嗓门。
“希望我没有来迟,特伦特夫人。”她兴高采烈地说,“你说的是九点,是吗?”
“你准时极了,汤普森太太。”克莱尔用她甜美但是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回答道,“这是我们的小朋友圈。”
没有更进一步的礼节性介绍。这位灵媒用机敏的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神将这群人扫视了一遍。
“我希望我们的降神会可以圆满成功。”她轻快地说道,“我无法向你们诉说,我是多么憎恶——当我的灵魂脱离身体后却没能带给别人满意的结果。可以这么说,它令我疯狂。但是我想今晚城真子(我的日本名字,你知道)将会顺利地穿过我的身体。我从未感觉如此舒畅,我拒绝吃涂有奶酪的吐司,尽管我喜欢吃烤奶酪。”
德莫特听着,半作消遣半觉厌烦。这整件事是多么乏味无聊啊!但是,他自己的判断不也很愚蠢吗?所有的事,毕竟,都是自然的——这位灵媒所召唤的能量是自然的能量,只是没有被很好地了解罢了。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在做一次精密的手术之前很可能罹患消化类疾病。为什么汤普森太太就不能呢?
椅子被摆成了一个圆圈,灯也是,这样一来,它们就能很方便地被拉升或放低。德莫特注意到没人对此持有任何异议,莫非阿林顿爵士也对这次降神会的整个环境感到满意吗?不,汤普森太太只是一个借口。阿林顿爵士此行肯定另有目的。德莫特记得,克莱尔的母亲,死于国外。在她身上肯定有些什么秘密……遗传……
他猛然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到当前的环境中。
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灯也熄灭了,桌子上只留下一个被罩起来的红色小东西。
好一会儿,除了灵媒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渐渐地,滋生出一声高过一声的鼾声。接着,从房间一个远远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敲打声,吓了德莫特一跳。这时,房间另外一边也传来了相似的声音,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响亮。它们消失后,又突然一阵响亮的嘲笑声传到屋子里。然后,寂静被一个完全不同于汤普森太太的声音打破,这是一个尖锐、古老、有些扭曲的声音。
“先生们,我在这里。”它说道,“是的,我在这里,你们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你是谁?是城真子吗?”
“是的,我是城真子。我已经死去很久了。我工作着,我感到很快乐。”
接着城真子开始讲述关于自己生活的更多细节。全都是些单调无趣的东西,德莫特以前就听过很多次了。每个人过得都很快乐,非常快乐。一些描述亲人们的含糊的消息被传递出来,但是这些描述都非常松散以至于它们适合几乎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一位年长的女士,即某位在场之人的母亲,一直不停地说了很长时间,引用书上的格言,并对其进行新的阐释,但是她所阐释的内容和她的主题毫不相关。
“现在又有其他的灵魂想进来。”城真子宣称道,“它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带给在场的某位先生。”
接着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一个新的声音开始说话,一张嘴就发出邪恶如魔鬼般的窃笑。
“哈,哈!哈,哈,哈!最好不要回家。最好不要回家。听从我的忠告。”
“你这是对谁说的?”特伦特问。
“你们三个人中的一个,如果我是他我就不回家。危险!鲜血!血量不多——但是已经足够。不,不要回家。”这个声音渐渐变得微弱,“不要回家!”
声音终于彻底地消失了。德莫特感觉自己的血直往上涌。他确信这个警告是针对他的。不管怎么说,今晚这里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灵媒叹了口气,接着又呻吟了一下。她苏醒了过来。灯打开了,很快她就站了起来,同时眨了眨眼睛。
“亲爱的,进行得顺利吗?我希望是。”
“确实非常顺利,谢谢你,汤普森夫人。”
“我想是,城真子?”
“是的,还有一个人。”
汤普森夫人打了个哈欠。
“我难受得要命。完全是翻江倒海,撕心裂肺。魂灵把消息带给你们了。好的,我很高兴事情进行得如此成功。起初我还有点担心或许没法顺利进行——担心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会发生。今晚这间屋子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依次看了每人一眼,然后不自在地耸了耸肩。
“我讨厌这种感觉,”她说,“最近,你们当中是否出现过突然的死亡?”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们当中?”
“近亲——或者是密友?没有吗?好的,如果要我说得更富有戏剧性,我会说今晚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你瞧,这都是我的胡言乱语。再见,特伦特先生。我很高兴您能感到满意。”
汤普森太太穿着她的洋红色天鹅绒礼服走了出去。
“我希望您对此感兴趣,阿林顿爵士。”克莱尔喃喃细语。
“一个多么有趣的晚上啊,亲爱的女士。谢谢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晚安。你们都要去跳舞是吧,你不去吗?”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不了。我有晚上十一点半就寝的习惯。晚安。晚安,埃弗斯莱夫人。噢!德莫特,我想跟你说句话。你现在能跟我一道走走吗?你可以在格拉夫顿画廊与他们重新会合。”
“好的,叔叔。我们一会在那儿见,特伦特。”
在去往哈利街的短短的路途中,叔侄两人之间并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阿林顿先生对把德莫特拉走表示了小小的歉意,并向他保证只会占用他短短几分钟时间。
“需要我把汽车留给你吗,我的孩子?”当他们下车时,他问道。
“噢,不用麻烦了,叔叔。我可以搭出租车。”
“很好。我也不想在我需要之外麻烦查尔森。晚安,查尔森。该死的,我把钥匙放哪儿了?”
车开远了,阿林顿爵士还站在台阶上,徒劳地翻弄着自己的口袋。
“我肯定是把它放在另一件衣服里了。”最后他说道,“摁门铃吧,好吗?我肯定约翰逊还没有睡。”
冷静的约翰逊果然一分钟就打开了门。
“我的钥匙丢了,约翰逊。”阿林顿爵士解释道,“麻烦拿两杯威士忌和一些苏打到我的书房,好吗?”
“好的,阿林顿爵士。”
这位医生大步走向书房,打开了灯。他提醒德莫特进来以后带上门。
“我不会留你在这儿太久的,德莫特。但是我有些话要对你说。这可能只是我的猜想,或是你真的有点——爱[原文为法语“tendresse”,意思为爱情,温柔的感情。],我们能不能这样说,你爱上了杰克·特伦特夫人?”
德莫特的血直往上涌,脸一下子涨红了。
“杰克·特伦特是我最好的朋友。”
“对不起,要你回答我的问题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我敢说你肯定非常严肃认真地考虑过离婚这类事儿,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你是我唯一的亲属,还是我的继承人。”
“我从未考虑过离婚的问题。”德莫特气愤地说。
“当然没有,但是我有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这个特殊的理由,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我真的要提醒你:克莱尔·特伦特并不适合你。”
这个年轻人平静地面对着叔叔的凝视。
“我知道——请您允许我也说一下,或许比你想的更有理。我知道你出席今晚宴会的原因。”
“呃?”医生惊呆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叫它猜想吧,先生。你是以你的专业身份来参加宴会的,我猜对了,不是吗?”
阿林顿爵士踱来踱去。
“你确实是对的,德莫特。当然,我不能私自告诉你,尽管我恐怕它很快就会变成公共消息了。”
德莫特的心一紧。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是的,那个家族有精神病的遗传史——母亲的那一方。一个悲惨的病例——一个非常悲惨的病例。”
“我无法相信,先生。”
“我也希望不是。对于外行人来说,即使迹象很明显,他们也看不出什么。”
“那对于专家呢?”
“证据已经非常确凿。在这样的病例中,病人必须尽可能快地被管束起来。”
“我的上帝!”德莫特深吸了口气,“但是你不能因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让所有人闭嘴。”
“我亲爱的德莫特!病人只能被管束起来,他们一旦是自由身,就会给公众带来危险。非常致命的危险。很可能会导致一种特殊形式的杀人狂热症。遗传自母亲那一方的病例就是这样。”
德莫特转过身去,低吟了一声,把脸埋进了手掌中。克莱尔——肌肤白皙,金发飘飘的克莱尔!
“在这种情况下,”医生继续悠闲地说,“我感觉自己有义务警告你。”
“克莱尔,”德莫特咕哝道,“我可怜的克莱尔。”
“是的,确实,我们都应该为她感到遗憾。”
忽然间,德莫特抬起了头。
“我仍旧不能相信。”
“什么?”
“我说我不相信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医生也会犯错。而且他们总是沉醉于自己的专长中。”
“我亲爱的德莫特。”阿林顿爵士愤怒地提高了噪音。
“我告诉你,我不相信这些——而且,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在乎。我爱克莱尔。如果她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带她离开——远走高飞——走出那些爱干涉别人的医生的掌控范围。我会保护她,关心她,用我的爱去守护她。”
“对于这种事,你无能为力。难道你疯了吗?”
德莫特轻蔑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你要理解我,德莫特。”阿林顿爵士的脸因为压抑的盛怒而变得通红,“如果你做出这样的事——这样令人羞耻的事——这就是你的下场。我会收回给你的所有权利,并会立一个新的遗嘱,把我所有的财产留给几家医院。”
“用你该死的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悉听尊便。”德莫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要我爱的女人。”
“一个这样的女人——”
“再说一句对她不利的话,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会杀了你!”德莫特咆哮道。
一阵轻微的玻璃的碎裂声让他们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双方都没有察觉到,在他们热烈争吵的过程中,约翰逊已经用托盘托着玻璃杯走了进来。作为一个优秀的仆人,他的脸依旧保持着镇定,但是德莫特不确定他到底听到了多少内容。
“行了,约翰逊,”阿林顿爵士吩咐道,“你可以去睡了。”
“谢谢您,先生。晚安,先生。”
约翰逊退出了房间。
两个人相互对视着。仆人的突然出现平息了这场风暴。
“叔叔。”德莫特说,“我不应该那样对您说话。我非常能够理解,从您的角度出发,您正确无疑。但是我爱慕克莱尔·特伦特由来已久。杰克·特伦特是我最好的密友这件事实阻碍了我对克莱尔表达爱慕之情。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事实变得不再重要。任何妄图用金钱左右我的想法都是荒谬可笑的。我想我们对彼此都说了自己想要说的话。晚安。”
“德莫特——”
“再争论下去完全无益。晚安,阿林顿叔叔。我感到很抱歉,但是情况就是这样。”
他迅速退了出去,带上了身后的门。大厅里黑黢黢的。他穿行其间,接着打开了大门,走到了街上,砰的一声关上了身后的门。
碰巧一辆出租车在附近街边的屋子前放下了前一位客人,德莫特向这辆车打招呼,接着车子载着他驶向了格拉夫顿画廊。
在舞厅的门前,他困惑地站立了几分钟,他的头眩晕不止。厅内是嘈杂喧哗的爵士乐与笑意盈盈的女士们——他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切都是在做梦吗?他和叔叔之间那场可怕的争吵好像并没有真正地发生过。克莱尔从他身边飘过,身着的白色丝绸礼服衬托得她越发纤细窈窕,就像一朵百合花。她微笑地望着他,脸庞上现出平静安详的神态。是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舞蹈音乐止息了。不一会儿,她来到他身旁,微笑洋溢在他的脸上。犹如在梦境里,他邀请她跳舞。她现在在他的臂弯里,嘈杂喧哗的爵士乐再次奏响。
他察觉到她有点疲倦。
“累了吧?你想要歇一会儿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能找个地方谈谈吗?有一些事我想告诉你。”
这不是一场梦。他猛地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刚才怎么会觉得她脸上的表情既平静又安详?他感到此刻自己正被不安、焦躁以及恐惧缠绕着。她对此了解多少?
他找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他们肩并肩挨着坐了下来。
“好了,”他说,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易觉察的兴奋涌了上来,“你说你有事要告诉我?”
“是的。”她的眼皮低垂了下来,焦躁不安地摆弄着礼服上的流苏,“这难以开口……确实。”
“告诉我,克莱尔。”
“我想说的是,我想要你……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他惊愕万分。不管他之前预想要听到什么答案,都绝对不是这个。
“你想要我离开?为什么?”
“我们最好坦诚相待,不是吗?我……我知道你是一位……一位绅士,还是我的朋友。我想要你离开是因为我……我已经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你。”
“克莱尔。”
他对此无言以对——舌头打结。
“请不要以为我有足够的自信妄想你……你也有可能爱上我。这只不过是……我过得不快活……并且……噢!我宁愿你离开。”
“克莱尔,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你——非常喜欢——自从我遇到你。”
她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他的脸庞。
“你喜欢我?你已经喜欢我很长时间了?”
“从我们最初相遇开始。”
“噢!”她惊叫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那时不告诉我?那时我还能和你在一起!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一切都太晚了。我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克莱尔,你说‘一切都太晚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因为我叔叔?他知道了什么?他在想些什么?”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泪珠顺着她的脸滑落下来。
“听着,你不要去相信这些事情,也不要去想这些事情。恰恰相反,你要跟我一起离开。我们去南太平洋,去那些宛如绿色宝石的岛屿上。你在那里将会过得很快活,而且我会照料你——永远守护你的安全。”
他的臂膀伸向她,把她拉入怀中,他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突然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噢,不,请不要这样。你难道不明白吗?我现在已经不能了。这很可耻——可耻——可耻。自始至终,我都希望自己是忠诚之人——而且现在——它仍旧可耻。”
他犹疑了一下,她的话让他感到沮丧。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拜托,”她说,“我希望自己能够忠诚……”
德莫特一言不发,站了起来,离开了她。此时此刻他被她的一番话深深地触动和震撼了。他朝着放置自己帽子和大衣的地方走去,在半途中遇到了特伦特。
“嘿,德莫特,你这么早就要走了。”
“是的,今晚我没心情跳舞。”
“这是个无趣的夜晚。”特伦特沮丧地说,“但你还不能了解我的忧虑烦恼。”
德莫特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他觉得特伦特有什么事要向他吐露。千万不能是那件事——什么事都可以,但就不能是那件事!
“好了,再见。”他匆忙地说,“我要回家了。”
“回家,呃?灵媒都警告了我们些什么?”
“我将要冒这个险了。晚安,杰克。”
德莫特的公寓离这里不远。他感觉自己有必要在晚间冷冽的空气中冷却一下自己发热的大脑,所以选择步行回家。
他用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去,然后扭开了灯。
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正面临着红色信号的危险,这是今晚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了。这感觉此刻是如此强烈,如排山倒海般席卷着他,甚至连克莱尔都从他的意识中被冲刷走了。
危险!他处在危险中。就在此时此刻,在这间屋子里,他处于危险之中。
他徒劳地嘲笑自己,试图让自己从恐惧中解脱,但他的这种努力或许并非全然发自真心。迄今为止,红色信号已经给了他及时的警告,使他避免了很多灾难。他小小地嘲弄了一下自己的迷信,接着仔细地巡查了整间公寓。也许有什么罪犯已经潜入了屋子,藏匿在什么地方。但是经过细致的巡查,他并没有发现什么。他的仆人米尔森已经离开了,这间公寓沉浸在彻底的空寂当中。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缓慢地脱着衣服,眉头紧锁。危险的感觉和以往一样尖锐。他走向抽屉想要拿出一条手帕,突然他呆若木鸡。抽屉的中间隆起了一块陌生的东西——貌似还很坚硬。
他用手指迅速而不安地揭开手帕,拿出了藏在里面的物件。那是一把左轮手枪。
带着极度的惊惧,德莫特仔细地查看了手枪。它的形状有些不同寻常,不久前,从枪膛处还射出过一颗子弹。除此之外,他看不出别的什么问题。就在今晚,有人把它放在了这个抽屉里。在他准备盛装出席晚宴的时候它还不在这儿——他对此确信无疑。
正当他把手枪重新放回抽屉里时,一阵门铃声把他吓了一跳。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在这所空寂的公寓里显得异常刺耳。
谁会在这个时候按门铃?只有一个答案——一个来自直觉的、别无选择的答案。
“危险——危险——危险……”
在连他自己都无法言说的直觉的引领下,德莫特关上了灯,穿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然后打开了大门。
两个人站在门外。在他们身后,德莫特发现了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是警察!
“是韦斯特先生吗?”站在前面的那个人问。
在德莫特的意识中,他感觉自己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儿来。但实际上只在几秒之间,他正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仆人的口气回答道:
“韦斯特先生还没回来呢。都到晚上这个点了,你们找他做什么?”
“还没回来,呃?好的,那么,我们最好先进去等他。”
“不行,你们不能进去。”
“看看这里,小伙子,我是苏格兰场的维尔拉警督,我这里还有允许逮捕你主人的逮捕令。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瞧瞧。”
对于这类官方文书,德莫特再熟悉不过了,但是他还是一边装作认真地查看,一边用疑惑不解的口气问道:
“因为什么啊?他都做了什么?”
“谋杀。哈利街的阿林顿·韦斯特爵士。”
他的脑子一下炸开了,在这些可怕的来访者面前,德莫特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他回到了起居室,打开了灯。警督跟随其后。
“给我四处搜查一下。”他命令其他两个人,然后转向了德莫特。
“你待在这里,小伙子。不要妄图溜走给你的主人通风报信。顺便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米尔森,先生。”
“米尔森,你估计你的主人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先生,我确信,他去参加舞会了。在格拉夫顿画廊那一带。”
“他一个小时之前就离开那儿了。你确定他没回来过?”
“我不确定,先生。我猜我应该是听到过他回来。”
就在此时,第二个男人从旁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在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左轮手枪。他带着颇为兴奋的神情把它递给了警督。一丝满意的神色从后者的脸上轻轻掠过。
“这就好办了,”他说道,“一定是他悄悄地溜入房间又溜了出去,没让你听到声音。他一定是逃跑了。我最好马上就走。考利,你留在这儿,以防他会再回来,顺便留意一下这个家伙。关于他主人的事情,他可能比他现在假装知道的要多。”
这位警督匆匆离去。德莫特竭尽全力想从考利那里获取关于此案的更多细节,考利本身也非常愿意对此发表意见。
“一桩再明白不过的案子,”他极有自信地说道,“杀人凶手几乎立刻就被发现了。约翰逊,那位男仆,在他刚准备就寝的时候,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枪响,于是他又下楼去。结果发现阿林顿爵士已经死了,子弹射穿了他的心脏。他马上给我们打了电话,我们赶到后,听他讲述了整个情况。”
“是什么使得这桩案件如此清晰明了呢?”德莫特试探性地问道。
“毫无疑问。小韦斯特和他叔叔一起回的家,当约翰逊端着茶水进入房间时,他们正在争吵。老家伙威胁要立一个新的遗嘱,你的主人嚷嚷着要射杀他。不到五分钟,枪声就响了。噢!是的,非常清晰。一个年轻愚蠢的傻瓜。”
确实是清晰明了。当意识到所有证据的本质都对他完全不利时,德莫特的心一沉。确实很危险——令人恐惧的危险!真是插翅难飞。他要竭尽自己的聪明才智。不一会儿,他建议应该去弄杯茶来喝。考利非常乐意地接受了。他已经仔细检查了整间公寓,知道这里没有后门。
德莫特得到允许可以离开起居室去厨房。他一进厨房,就把水壶烧上,并且尽量把杯子碟子弄得叮当作响。接着,他悄悄地走到窗户边,抬起窗框。窗外竖着一根细长的铁索,那是给技工用来当绳索爬上爬下的。
如同一道闪电,德莫特爬到了窗外,摇摇晃晃地顺着铁索往下爬。铁索划伤了他的手,手出血了,但是他仍旧坚持不懈地往下爬。
几分钟后,他小心翼翼地出现在街区的后面。转弯时,他撞到了一个站在街边的人。那人惊呼了一声,德莫特听出是杰克·特伦特的声音。特伦特极其敏锐地感知到他正面临着危险。
“我的上帝!德莫特!快,不要在这里晃荡。”
特伦特用手臂拉着他,带他沿着街道往下走,来到了另外一个街区。他们在那儿看到一辆孤零零的出租车泊在街上,于是两人叫住车,跳了上去,特伦特告诉了司机他自己的住址。
“这是此刻最安全的地方。在家里我们可以决定下一步怎么做,好让那些傻瓜们寻不到我们的踪迹。我来这里是为了在警察到达之前给你通风报信,但是我来晚了。”
“我还不知道你也听闻了这件事。杰克,你不会也相信——”
“当然不会了,我的老朋友,我永远都不会怀疑你。我很了解你。而且这对你来说简直是肮脏的行为。他们来问了我很多问题——你什么时候抵达格拉夫顿画廊,什么时候离开的,等等。德莫特,谁会对老家伙做这样的事呢?”
“我想不出。我觉得是那个把左轮手枪放我抽屉里的人。他一定密切地观察过我们。”
“那个降神会上说的话真是有趣极了。‘不要回家’。说的就是可怜的老韦斯特。他回了家,因此遭到了枪击。”
“希望这不要应验在我身上。”德莫特说,“我也回了家,结果得到的是一把已经预谋好的左轮手枪,和一位警督。”
“嗯,我希望这也不要发生在我身上。”特伦特说,“我们到了。”
他付了车钱,用钥匙打开了大门,在黑暗中领着德莫特走上楼梯,进了他的密室,那是位于屋子二楼的一个小房间。
他匆忙地打开门,德莫特走了进去。同时,特伦特扭开了灯,也跟了进来。
“这里目前算是非常安全。”他说道,“现在,我们可以一起想想,然后决定下一步最好做些什么。”
“我已经做了一次傻瓜。”德莫特忽然说,“我应该直面它。现在我明白了,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该死的,你笑什么?”
特伦特斜靠在椅子上,毫不抑制地快活地晃动着。他的声音里隐藏着一些极其恐怖的东西——甚至他的周身,也散发着这种恐怖。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古怪的光芒。
“一个无比聪明的阴谋。”他赞叹道,“德莫特,我的朋友,你活该倒霉。”
他把电话拉了过来。
“你想要做什么?”德莫特问道。
“打电话给苏格兰场。告诉对方,他们正在搜寻的小鸟——现在安全地被关在门锁和钥匙之后。是的,进来的时候,我锁上了门,钥匙在我的口袋里。不要再张望我身后的门了。它通向克莱尔的房间,她总是把她那一边反锁起来。你知道,她很惧怕我。一直都惧怕我。她明白当我想起那把刀的时候——一把锋利的长刀。不,你不能——”
德莫特正要向他冲去,但是特伦特忽然间掏出了一把外形丑陋的左轮手枪。
“这是第二把,”特伦特窃笑了起来,“我将第一把放在了你的抽屉里——在我用它射杀了老韦斯特以后——你为什么盯着我的头上看?那扇门?没有用的,即使克莱尔打开了它——即使她偏向你——我也会在你摸到那扇门之前向你开枪。不会射向心脏——不是要杀死你,只是要弄伤你的手脚,让你无法逃脱。我是个非常出色的射手,你知道。我曾经救过你的命。我真是愚蠢极了。不,不要,我希望你被逮捕——是的,被逮捕。对于你,我不想用刀。那是用在克莱尔身上的——美丽的克莱尔,如此白皙柔软。这一切老韦斯特都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今晚他会来这儿,看看我是否发疯。他希望能阻止我的行动——希望这样一来,我能不用刀来对待克莱尔。但是,我聪明极了。我偷拿了他的大门钥匙还有你的。一到舞会现场,我就偷偷从那儿溜了出来。我看到你从他的房子里走出来,随后我就溜了进去。我射杀了他,并且立马逃离了现场。然后我到了你家,把左轮手枪留在了那里。我差不多在你到达的时候回到格拉夫顿画廊,当我跟你道晚安时,我又把大门钥匙偷偷放回你的口袋里。我不介意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反正这儿也没有其他人能听见,你被逮捕的时候,我想让你知道是我做了这些……上帝啊,这真让我想放声大笑!你是怎么想的?该死的,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你刚才引用的一些字眼。你本应该做得更好的,特伦特,不要回家。”
“你什么意思?”
“看看你的背后!”特伦特转过身去。在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口,站着克莱尔和维拉尔警督……
特伦特动作迅捷。左轮手枪只响了一声——就射中了目标。他整个倒在桌子上。维拉尔警督扑到了他的身边,德莫特像做梦似的盯着克莱尔。往事杂乱无章地掠过他的大脑。他的叔叔……他们之间的争吵……这个巨大的误会……英国的离婚法律永远不会允许克莱尔从她疯狂的丈夫身边解脱……“我们必须都同情她”……克莱尔和他叔叔之间的谋划早已被狡猾的特伦特看穿了——她向他哭诉,“可耻——可耻——可耻!”是的,但是现在——
警督站了起来。
“已经死了。”警督气急败坏地说。
“是的,”德莫特听到自己在喃喃自语,“他一向是位神射手……”
[book_title]第四个男人
卡农·帕菲特稍微喘了口气。追赶火车已经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该做的事儿了。他的身材走了形,再也不复纤细修长,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容易上气不接下气的趋势。谈及此事,卡农倒总是很自豪地说:“你知道,我的心脏!”
当在头等车厢落座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车厢里温暖舒适的温度让他感到非常惬意。车窗外正飘着雪。多么幸运能在这漫长的夜间旅途中坐在这样一个位于角落的座位上。否则那将会是一次非常糟糕的体验。在这样的火车上,应该好好睡一觉。
其余三个角落已经有人落座,卡农·帕菲特似乎觉察到那个坐在较远的角落里的男人正在朝他和善地微笑着。那是一位胡子刮得干净整洁的绅士,有一张古怪的脸庞,鬓发已经开始发白。乍一看,也绝对不会有人因为任何理由错认他的律师职业。那是乔治·杜兰德爵士,而且,他的确是位非常著名的律师。
“嘿,帕菲特。”他用亲热的口吻招呼道,“你刚刚赶火车来着,对吧?”
“恐怕这对我的心脏非常不利。”卡农说道,“能遇到您真是件幸事,乔治爵士。你要去往遥远的北方吗?”
“纽卡斯尔。”乔治爵士简明地答道。“顺便问一句,”他补充说,“你认识坎贝尔·克拉克医生吗?”
坎贝尔医生此时正坐在卡农同侧的座位上,他偏过头朝卡农礼貌地点头致意。
“我们是在月台上相遇的。”这位律师接着说,“又是一次巧遇。”
卡农·帕菲特极有兴趣地看了几眼坎贝尔·克拉克医生。他经常听到这个名字。克拉克医生的研究成果均处于医学界和精神学界的最前沿,而且他的著作《无意识心理的问题》,已经成了本年度最富争议的专著。
在卡农·帕菲特的眼中,医生长着方下巴,一双非常沉稳的蓝色眼睛,红色的头发中没掺杂一丝白发,但是已经明显脱落了很多。看得出来,他是一位性格相当坚毅的人。
出于非常自然的联想,卡农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乘客,隐隐希望自己也能遇到一个熟人。但是坐在车厢第四个角落里的乘客是一位陌生人——卡农猜想那是个外国人。那人皮肤黑黝黝的,外貌上看起来平淡无奇。他缩在一件很大的外套里,似乎很快就睡着了。
“您就是来自布莱切斯特的卡农·帕菲特吗?”坎贝尔·克拉克医生用轻松愉快的口气问。
卡农看起来很是高兴。他所宣扬的那些“科学的布道”看来确实取得了很大成功——尤其是被新闻出版界接纳以后。是的,那些教堂确实需要这些东西——优秀的、与时俱进的材料。
“我怀着极大的兴趣拜读了您的著作,坎贝尔·克拉克医生。”他说道,“尽管书中时不时出现的专业知识还需要我不断学习。”
杜兰德插入了这场谈话。
“你们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卡农?”他问道,“我一直被失眠症所困扰,所以我很乐意选择前者。”
“噢!那是当然。总的来说,”卡农说道,“我在这样的夜间旅途中很少能睡着,而且我携带的书又非常无趣。”
“我们不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讲,都各具代表性。”医生笑着说,“教堂,法律以及医学。”
“我们之间似乎无法给出一个共同的观点。”杜兰德笑道,“教堂代表着精神的观点,而我代表着纯粹的世俗和法律的观点,至于你,医生,拥有涵盖最广泛的领域,从纯粹的病理学到超精神学!我们三个人,我想,几乎相当完整地涵盖了所有领域。”
“我觉得没有你想的那样完整。”克拉克医生说,“你知道,还有另外一种观点,你遗漏了,而且这是一种相当重要的视点。”
“什么意思?”律师质疑道。
“大街上的普通人的观点。”
“他们的观点有什么重要的吗?普通人不是往往会犯错误吗?”
“噢!几乎总是会。但是他们所拥有的东西是所有专家的观点所欠缺的——那就是普通人的观点。最终,你知道,你不可能从人际关系中摆脱出来。在研究中我发现,几乎每一个来我这里的病人都确确实实是有病的,但是其中至少有五位,本身没有任何毛病,他们只是不能跟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和谐相处罢了。他们赋予这个问题各种名称——从家庭主妇的尖酸刻薄到作家的拘谨受限,但说的都是一回事儿,就是由精神意志相互摩擦而产生的创伤。”
“我想你的大多数病人都有些‘神经过敏’。”卡农不屑地说。他自己的神经非常健全。
“噢!你这是什么意思?”克拉克医生嗖地转向他,快如一道闪电,“神经过敏!人们总爱用这个词还喜欢嘲讽它,就像你刚才那样。‘某某根本什么事也没有,’他们说,‘仅仅是神经过敏罢了。’但是,上帝啊,你已经抓住了所有事情的关键!你的身体患上疾病时,你能治愈它。但是时至今日,我们对这种病因不明、形式多样的精神疾病不会比我们在——嗯,在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了解得更多。”
“天哪,”被医生的话猛击后,卡农·帕菲特有点不知所措,“是这样吗?”
“请你注意,这是一种神迹。”坎贝尔·克拉克医生继续说,“从前,我们认为人是一种简单的动物,由身体和灵魂组成——而且我们往往更重视前者。”
“身体、灵魂和精神。”牧师小心谨慎地纠正道。
“精神?”医生古怪地笑了笑,“你们这些牧师认为精神的确切内涵是什么?对此,你们从来都是稀里糊涂的。你知道,从古至今,我们都怯于给它下一个确切的定义。”
卡农清清嗓子,准备反唇相讥,但懊恼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医生就继续说:“我们能肯定这个词叫精神吗——也许它可以不叫精神?”
“精神?”乔治·杜兰德爵士问道,揶揄地扬了扬眉毛。
“是的。”坎贝尔·克拉克转过身来凝视着他。他身体前倾,然后轻拍杜兰德的胸膛。“你就这么肯定,”他严肃地说,“在这种结构中只有一个占有者?——这个占有者就是全部,你知道——这处有着神秘吸引力的居所任由其他材料来填充——可能是七个,二十一个,四十一个,七十一个——可能是任何数!——年岁?最终,居住者把这些东西都搬了出去——一点一点地——然后一起离开这所房子——接着房子倒塌了,变成一堆废墟残骸。你是这所房子的主人——我们都承认,但你是否考虑过有其他人存在——轻手轻脚的仆人?你几乎不会注意到他们,除了那些他们所做的工作——那些你甚至不会意识到已经完成的工作。或是朋友——正如老话所说,情绪控制你、塑造你,令你暂时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呢?你是这个城堡的国王,没错,但同时你也是一个‘下流的浑蛋’。”
“我亲爱的克拉克,”律师拉长调子说,“你的话令我感到不舒服。难道我的思想真的是冲突人格的战场吗?这是最新的科学观点吗?”
这次轮到医生耸了耸肩。
“你的身体是一个战场,”他冷冷地说,“如果身体是,为什么思想就不是呢?”
“有趣极了。”卡农·帕菲特说,“噢!神奇的科学——神奇的科学。”
而在内心深处,他却对自己说:“我能找到比这种观点更有意思的启示。”
但是坎贝尔·克拉克医生向后靠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暂时的兴奋感过去了。
“事实上,”他用一种枯燥的专业性的口气说道,“今晚我去纽卡斯尔就是为了一个双重人格的病例。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病例。当然也是神经过敏的情况,但是相当真实。”
“双重人格。”乔治·杜兰德爵士若有所思地说,“我相信这不常见。这种病例也经常伴随着记忆的缺失,是吗?我知道,前段时间在遗嘱认证法庭上也出现过这样的病例。”
克拉克点点头。
“当然,最经典的案例,”他说,“是费丽茜·鲍尔特。你们都听说过关于她的传闻吧?”
“当然,”卡农·帕菲特说,“我记得我曾在报纸上读到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七年前。”
坎贝尔·克拉克医生点点头。
“那个姑娘在法国人尽皆知。从世界各地来的科学家都去观察她。她至少有四种明显的人格。它们分别叫作费丽茜1,费丽茜2,费丽茜3……”
“这其中有没有隐含着什么精心策划的阴谋诡计?”乔治爵士精明地问道。
“人格中的费丽茜3和费丽茜4有点儿值得怀疑,”医生坦陈道,“但是主要事实是存在的。费丽茜·鲍尔特是一位布列塔尼的乡村姑娘。她在五个孩子中排行第三;有一个酒鬼父亲和神经质的母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一次醉酒后,她的父亲扼死了她的母亲,被判终生流放。费丽茜那时只有五岁。一些慈善人士热衷于儿童事业,于是费丽茜被一位英国老姑娘抚养并教育成人,那位女士有一所房子专门用来收留贫穷的儿童。但是她能为费丽茜所做的事情也并不多。她形容这位姑娘极度迟钝和愚蠢,仅仅学会了非常困难且笨拙地读书、写字。这位女士,斯莱特小姐,试图培训费丽茜做家事,并且确实发现当她拥有多重人格时,她在很多方面显露出天赋。但是由于她的愚蠢和极端的懒惰,她在任何方面都不能持之以恒。”
医生停顿了一小会儿,卡农交叉双腿,拿旅行用的毯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一点。忽然他察觉到坐在对面的那个人轻微地动了动。他的眼睛之前是闭着的,现在睁开了,而且眼中闪烁着一种轻蔑而又难以名状的光芒。这使得卡农吃了一惊。看来这个人一直在偷听他们的对话,私下里还有点轻蔑地关注着所听到的内容。
“这是一张费丽茜·鲍尔特十七岁时的照片,”医生继续说道,“看上去,她就是一位粗野的乡村姑娘,身形粗重。从这张照片来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会迅速地成为法国最有名的人。
“五年后,当她二十二岁时,费丽茜·鲍尔特患了严重的精神类疾病,在治疗的过程中,奇怪的现象开始发生了。下面这些事实是被许多杰出的科学家检验证明过的。叫作费丽茜1的人格在过去的二十二年间,与费丽茜·鲍尔特一直无法区分开来。费丽茜1的法文写得很差而且不流畅,她不会说外语也不会弹钢琴。费丽茜2,恰恰相反,能说流利的意大利语,德语水平属于中等。她的笔迹和费丽茜1迥然不同。她可以谈论政治、艺术,并且对弹钢琴充满了热情。费丽茜3与费丽茜2有很多相似之处。她很聪明并且明显教养很好,但是在道德方面,她却是个反例。实际上她表现出一种彻头彻尾的堕落——但是以一种巴黎的而非乡下的堕落方式。她知道所有的巴黎隐语[原文为法语“argot”]以及妓女[原文为法语“chic demi monde ”]所用的语言。用词肮脏污秽,会对宗教和所谓的‘好人’进行最恶毒的讽刺谩骂。最后一个是费丽茜4——一个梦幻般的,几乎是半健全的人,极端虔诚,具有极强的洞察力。但是第四种人格非常不尽如人意,且难以捉摸,常常被人认为是费丽茜3所精心谋划出的诡计——是她对容易轻信的大众所开的一种玩笑。我觉得(费丽茜4可能要排除在外)每一种人格都是与众不同且彼此独立的,并且互相之间并不知晓对方的存在。费丽茜2毫无疑问最具主导地位,并且能够持续两星期那么长,接着费丽茜1会突然出现一到两天。然后,可能是费丽茜3或费丽茜4,但是后两种人格极少能被掌控住,而且也很少持续出现超过几个小时的时间。人格的每次转换都要历经严重的头痛和深度的睡眠。在一种人格的显现中,她会完全遗忘其他的人格状态。当前的人格会完全占据上一人格的生活,因而她对于时间的流逝毫无意识。”
“真是难以置信,”卡农喃喃自语道,“非常难以置信。我们至今仍对宇宙的神奇一无所知。”
“但是我们知道其中有很多狡诈的骗子。”律师冷冷地说道。
“费丽茜·鲍尔特的病例已经通过了律师、医生和科学家的审查。”坎贝尔医生迅速回应道,“梅特·昆贝利尔,你还记得吧,对此做了最仔细彻底的研究,并且从科学的视角进行了证实。但是说到底,为什么这个病例如此令我们震惊呢?我们偶尔会遇到双黄蛋,不是吗?或者是双胞胎香蕉?为什么不会有双重灵魂呢——在同一个人的躯壳里?”
“双重灵魂?”卡农表示反对。
坎贝尔·克拉克医生用他具有穿透力的蓝色眼眸望着卡农。
“那我们还能称呼它什么呢?也就是说——如果人格就是灵魂?”
“我想我们最好只是把这种事态看成是与‘怪人’类似的东西,”乔治爵士说道,“如果这种情况很常见,就会大大增加整个事情的复杂性。”
“这种情况,当然非常反常。”医生附和道,“不过很遗憾,人们并没有对此进行更长时间的调查,而且随着费丽茜的意外死亡,这一切也结束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的死似乎有些蹊跷。”律师慢慢地说。
坎贝尔·克拉克医生点点头。
“非常不可思议。那个姑娘在一天早晨被人发现死在了床上。很明显她是被扼死的。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很快就毫无疑问地证明她是被自己扼死的。那些留在她脖子上的印记是她自己手指的指印。这也是一种死法吧,虽然从生理上来讲似乎不太可能——需要令人恐惧的肌肉力量和几乎超人的能力才能做到。是什么驱使这个姑娘落得如此下场,我们永远不得而知。当然了,她的精神状态总是不太稳定。时至今日,这个谜底也未能被揭开。可以说大幕已经永远落在费丽茜·鲍尔特的未解之谜上了。”
就在这时,坐在稍远一点的角落里的那个男人笑了。
其他三个人像中弹一样跳了起来。他们几乎完全忘了坐在身边的这第四个男人的存在。当他们朝那个男人所坐的方向望去时,他还蜷曲在自己的外套里,但又笑了起来。
“你们要原谅我,先生们。”他的英语非常流利,但是仍多多少少掺杂着一丝外国人的口音。
他坐起身来,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以及一撇黑亮的小胡子。
“是的,你们要原谅我。”他说道,并嘲弄似的鞠了个躬,“但是说真的!在科学上,你们刚才最后一句话有人说过吗?”
“你知道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个案例的情况?”医生彬彬有礼地问道。
“关于那个病例?不。但是我认识她。”
“费丽茜·鲍尔特?”
“是的,我也认识安内特·拉威尔。我看,你们都没有听说过安内特·拉威尔吧?但是,一个人的故事就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相信我,如果你们不知道安内特·拉威尔的历史,你们就对费丽茜·鲍尔特一无所知。”
他掏出了自己的手表,看了看时间。
“到达下一站还有半个小时。我有时间告诉你们这个故事——也就是说,如果你们愿意听的话?”
“请告诉我们。”医生平静地说。
“真好,”卡农说道,“真是好极了。”
乔治·杜兰德爵士只是在自己的态度中加入了一点点热切的注意。
“我的名字,先生们。”这个奇怪的旅途同伴开始了讲述,“是劳尔·莱特杜。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位英国女士,斯莱特小姐,是一位热心慈善的人。我出生在布列塔尼的一个小渔村。我的父母在一次火车事故中身亡,是斯莱特小姐把我从类似你们英国济贫院的地方解救了出来。她大概收养了二十个孩子,有女孩也有男孩。在这些人之中,就有费丽茜·鲍尔特和安内特·拉威尔。如果我无法让你们了解安内特的性格,先生们,你们就不会了解以后所有的事。她是那种我们叫作‘娼妓 ’[原文为法语“fille de joie”]的女人的孩子,她的母亲因为被爱人抛弃而死于肺结核。由于母亲曾经是一位舞者,安内特同样也对舞蹈心怀热情。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只有十一岁,这个小家伙有一双时而闪烁着嘲弄时而闪烁着希望的眼睛——身上充溢着热情和生命力。立刻——是的,立刻——她就让我变成了她的奴仆。她会说‘劳尔,为我做这个’或‘劳尔,为我做那个’。而我,总是照她的吩咐去做。我一直很崇敬她,她也明白这一点。
“我们会一起去海滩,我们三个——因为费丽茜总喜欢跟着我们。在那里,安内特会脱下自己的鞋子和袜子,在海滩上翩翩起舞。当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她会坐下来跟我们讲她预备要做的事情,以及她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们瞧,我会出名的。是的,非常出名。我将会有成百上千双丝绸袜子——质地最为上乘的丝绸。而且我会有一所精致的公寓。我所有的情人都年轻英俊、富裕无比。当我跳舞的时候,巴黎所有的人都会来观看。他们会尖叫呼喊,咆哮疯狂。等到冬天来临后,我会暂停跳舞,去南方的阳光地带度假。那里有种植了橘子树的别墅。我会拥有其中的一幢。我会躺在丝绸毯子上享受阳光,品尝橘子。至于你,劳尔,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不论我变得多么富有多么出名。我会庇佑你并助你在事业上更加精进。费丽茜将会成为我的女仆——不,她的手太粗笨了。看看它们,那么肥大和粗糙。’
“费丽茜听到后非常生气。可是安内特还是继续戏弄她。
“‘她是多么淑女啊,费丽茜——如此高贵,如此优雅。但她是个假公主——哈,哈。’
“‘我的父亲和母亲结了婚,这总比你的父母要强吧。’费丽茜怨恨地咆哮道。
“‘是的,你的父亲杀死了你母亲。真是好极了,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你的父亲遗弃你母亲,让她堕落。’费丽茜反唇相讥。
“‘噢!是的。’安内特若有所思地说道,‘困窘的妈妈[原文为法语“Pauvre Maman”],一个人必须保持强壮和健康。强壮和健康就是一切。’
“‘我健壮得就像一匹马。’费丽茜吹嘘道。
“她确实是,比起这所房子里的其他女孩,费丽茜要强壮两倍。而且她从不生病。
“但是她很愚蠢,你们知道,蠢得就像一头野兽。我总想知道为什么她要那样跟在安内特的后面。这对于她来说,貌似是一种幻想。有时我想,她是真的很恨安内特,而且安内特对她确实不友好。她总是讥笑费丽茜的迟钝和愚蠢,并在大家面前欺凌她。我曾看到费丽茜气得脸色发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预备扼住安内特的脖子,然后掐死她。她没有足够的聪明才智对抗安内特的羞辱,但是她一直认真学习,以备有朝一日能够进行一次万无一失的报复。这跟她自身的健康和力量有关。她意识到(我也一直知道)安内特嫉妒她强健的体格,并且本能地利用这一点来打击对方。
“有一天,安内特兴高采烈地过来找我。
“‘劳尔,’她说,‘我们今天会被愚蠢的费丽茜给逗坏的。我们会笑死的。’
“‘你准备做什么?’
“‘跟着我一起去那间小屋子,我会告诉你。’
“看来,安内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些书。书上有些地方她也读不太懂,不过,这些地方也确实大大超过了她的理解能力。那是一本关于催眠术的早期著作。
“‘要有一个发光的物体,书上说。我床上的那个黄铜球饰,可以滴溜溜地转。我让费丽茜昨晚盯着它看。“一直看着它,”我说,“视线不要离开。”接着我转动它。劳尔,我大吃一惊。她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奇怪——非常奇怪。“费丽茜,你要一直照我说的做,”我说。“我会一直按照你说的做,安内特。”她回答道。然后——然后——我说道:“明天中午十二点你要拿着一支蜡烛去操场,到了之后把它吃掉。要是有人问你的话,你就说这是你尝过的最好吃的糕饼[原文为法语“galette”]。”噢!劳尔,想想这场面!’
“‘但是她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反驳道。
“‘但这本书是这样说的。虽然我也不是那么相信它——但是,噢!劳尔,如果这本书上讲的都是真话,那会有多好玩。’
“我也认为这个主意非常有趣。我们传话给其他的伙伴,让他们十二点到操场上去。就在那一刻,费丽茜手拿一截蜡烛出来了。你们相信吗?先生们,她开始面色严肃地小口咀嚼起来。我们都要发疯了!大家时不时地走上前去,一本正经地问她:‘好极了,你在这里吃什么呢,嗯,费丽茜?’她回答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糕饼。’接着我们都尖声大笑起来。我们的笑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最终似乎唤醒了费丽茜,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看看那截蜡烛,又看看我们。她把手掌按在自己的前额上。
“‘但是我在这里做什么呢?’她喃喃自语道。
“‘你在吃蜡烛。’我们尖声喊道。
“‘我让你这么做的,我让你这么做的。’安内特一边手舞足蹈,一边欢叫道。
“费丽茜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向安内特。
“‘所以说是你喽——是你让我变得如此荒谬可笑?我记住了,噢!我要杀了你。’
“她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口吻说着这些话,但是安内特迅速跑开,躲到了我背后。
“‘救救我,劳尔!我害怕费丽茜。这仅仅是个玩笑,费丽茜,仅仅是个玩笑。’
“‘但是我讨厌这些玩笑,’费丽茜说,‘你明白吗?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
“她忽然放声大哭,跑开了。
“我想,安内特被她这次试验的结果给吓到了,因此以后她再也没做。但是从那天起,她对费丽茜的支配似乎更加严重了。
“费丽茜,我现在相信,一直都很恨她,但是无法控制自己远离安内特。她习惯像一条狗一般跟在安内特身后。
“这之后不久,先生们,我就找到了工作,只能偶尔在假期回‘家’。安内特想要成为舞蹈家的愿望似乎没那么强烈了,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拥有了一副优美的嗓子,斯莱特小姐同意把她培养成一位歌唱家。
“安内特很勤奋。她疯狂地练习,从不休息。斯莱特小姐不得不阻止她做如此高强度的训练。有一次她跟我谈到她。
“‘你一直都很喜欢安内特,’她说道,‘劝劝她不要练习得太拼命。最近她有点轻微的咳嗽,我不太喜欢她的状态。’
“不久之后,因为工作我远离了那里。最初我还能收到来自安内特的一两封信,但是之后她就销声匿迹了。那之后的五年我都在国外。
“实在是出于机缘巧合,当我回到巴黎时,我的注意力被一张贵妇打扮的安内特·拉威尔的海报吸引住了。我立马认出了她。那天晚上我半信半疑地去剧院找她。安内特在法国和意大利演唱。舞台上的她光彩照人。随后我去了她的化妆室,她立即招待了我。
“‘嘿,劳尔。’她叫道,把她的白色手帕递给我,‘真是好极了。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我很想一一告诉她,但是她似乎并不是真的想听。
“‘你看,我才刚刚回来。’
“她在堆满花束的房间里得意地挥着手。
“‘好心的斯莱特小姐一定会为你的成功而自豪的。’
“‘那个老家伙?才不会呢。她给我设计的路是,你知道,要我去公立音乐学院,在端庄高雅的音乐厅演唱。但是我,是一位艺术家。在这里,站在这变幻无穷的舞台上,我才能真正表达我自己。’
“就在此时,一位英俊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十分与众不同。通过他的言行举止我能看出来他是安内特的保护人。他斜瞥了我一眼,安内特赶忙解释道:
“‘我儿时的一位朋友。他正好路过巴黎,在海报上看到我的照片,仅此而已。’
“那个男人听到这些解释后变得和蔼可亲多了。当着我的面,他把一个镶满了红宝石和钻石的手镯带到了安内特的手腕上。当我起身要走的时候,她向我投来了得意的一瞥,对我低声耳语道:
“‘我做到了,不是吗?你看,世界上的一切就在我面前。’
“但是当我离开那间屋子时,我听到了她的咳嗽声,一阵尖锐、干涩的咳嗽声。我知道那种咳嗽意味着什么,那源自于她患了肺结核的母亲的遗传。
“两年后,我又一次见到了她。她再次回到了斯莱特小姐那里寻求庇护。她的事业没落了。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医生宣称对此无能为力。
“噢!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时我看到的她的样子!她躺在花园的窝棚里。她就那样日日夜夜躺在户外。她的脸颊凹陷下去,面庞烧得发红。眼神又亮又炽热,还在不停地咳嗽着。
“她招呼我时的那种绝望感深深地震撼了我。
“‘能见到你真高兴,劳尔。你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们说我没救了。他们在我背后悄声议论,你知道。但是当他们面对我时,又试图安慰我、慰藉我。但那不是真的,劳尔,不是真的!我不会让我自己死去,死亡!当还有美妙的人生铺展在我面前的时候,重要的是有求生的意志。如今所有优秀的医生都这么说。我不是那种会轻易屈服的人。我感觉自己已经好些了——确实好多了,你们听见了吗?’“她用手肘支撑起自己,大声对着房子里的人喊着,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重击了她孱弱不堪的身体。
“‘这咳嗽——根本没什么。’她气喘吁吁地说,‘咯血也不会让我害怕。我会让医生大吃一惊。求生的欲望才是真正重要的。记住,劳尔,我要活下去。’
“真是令人同情,你们知道,让人同情。
“就在此时,费丽茜·鲍尔特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一杯热牛奶。她把牛奶递给安内特,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神色,看着她喝了下去。隐含在她表情中的,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满足感。
“安内特也捕捉到了这种表情。她愤怒地把杯子掷了出去,杯子摔得粉碎。
“‘你看到她那副样子了吧?这就是她惯用的看我的样子。她很高兴我就要死了!是的,她对此欣喜若狂。她是那样的健康和强壮。看看她,一天病都没生过,这样的人!而且什么病都不会得。为什么她的体格那么好?她是怎么做到的?’
“费丽茜站住,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
“‘我不在意她说了些什么。’她用一种类似歌唱般的嗓音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个高尚的人。至于她,不久后就会体验到炼狱火焰的滋味。我是个基督徒,我什么也没说。’
“‘你恨我,’安内特狂叫道,‘你一直很恨我。噢!但我还是能控制你。我能让你做我想要你做的事。现在看着,如果是我命令你,你就会跪倒在我面前的碎玻璃上。’
“‘你真荒谬。’费丽茜不自在地说道。
“‘但是,是的,你会这么做。你会的,为了讨我欢心。跪下。我命令你这么做。跪下,费丽茜。’
“不知是因为她声音中那种奇妙的请求,还是别的更深层的原因,费丽茜照做了。她慢慢地跪了下来,手臂张开,脸上尽是茫然和愚蠢。
“安内特头朝后仰,放声大笑——一阵又一阵的狂笑。
“‘看看她,看看她愚蠢的脸!她看起来多么可笑啊。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费丽茜,谢谢你!对我喊叫是没有用的,我是你的主人。你要照着我说的做。’
“她精疲力竭地躺回到自己的枕头上。费丽茜捡起了地上的托盘,慢慢地走开了。当她回头看时,她眼神中所闪现的压抑在心底的怨恨之情令我十分震惊。
“安内特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场。但是那场面可怕极了。她一直在挣扎,就像一个疯婆子一样抗拒死亡。她一次又一次地咆哮:‘我不会死的——你们听见了吗?我不会死的,我会活下来——活下来——’
“当我六个月后去探访斯莱特小姐时,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可怜的劳尔。’她仁慈地说,‘你爱她,不是吗?’
“‘一直爱着——一直。但是我对她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她死了——她是如此聪慧,如此充满生命的活力……’“斯莱特小姐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继续说着一些别的事情。她非常担忧费丽茜,所以她告诉我,那个姑娘有过一次古怪的精神崩溃,自那以后她的言行举止就变得非常奇怪了。
“‘你知道,’斯莱特小姐犹豫了一会儿,说,‘她在学习弹钢琴。’“我不知道这件事,而且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很震惊。费丽茜——学习弹钢琴!我一直低估了这个姑娘,以为她连音符都不会分辨。
“‘她很有天赋,他们说。’斯莱特小姐继续说着,‘我不明白。我总是把她看成——嗯,劳尔,你知道,她一直是个愚蠢的姑娘。’
“我点点头。
“‘她有时候的行为举止真是古怪极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
“几分钟后我走进了阅览室[原文为法语“salle de lecture”]。费丽茜正在弹钢琴。她所弹奏的正是安内特在巴黎所唱的歌曲的旋律。你们知道,先生们,这让我吃了一惊。就在此时,她听到了我进来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弹奏,转头看着我,她的眼神中满是嘲弄和智慧。那一刻我想——嗯,我实在不愿告诉你们我在想什么。
“‘喂!’她说道,‘是你吗——劳尔先生。’
“我无法描述她说话的方式。安内特一直叫我劳尔。但是费丽茜,从我们还是孩子时,她就一直称呼我劳尔先生。但是她现在说话的方式迥然不同——尽管还是先生[原文为法语“Monsieur”],但是稍微带点重音,听起来非常有趣。
“‘为什么,费丽茜?’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是吗?’她沉思道,‘是有点奇怪。但不要那么严肃,劳尔——我决定叫你劳尔——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块玩耍呢?——生命就是为了欢笑。让我们说说可怜的安内特吧——她已经死了,被埋葬了。不知她现在是在炼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接着她哼了一段歌曲——尽管音调不够和谐流畅,但是歌词引起了我的注意。
“‘费丽茜,’我说道,‘你在说意大利语吗?’
“‘为什么不可以,劳尔?或许,我并不像我装出来的那么愚蠢。’她嘲笑我的大惊小怪。
“‘我不明白——’我刚说道。
“‘但是我要告诉你,我是个好演员,即使没有人察觉。我能饰演很多角色,而且演得都不错。’
“她再次大笑起来,并在我拦住她之前迅速跑出了房间。
“我离开之前,再次见到了她。她在一张扶手椅里睡着了,打着重重的鼾。我站在一旁观察她,虽然内心抗拒,但还是被吸引住了。突然,她惊醒了,呆滞无神地看着我。
“‘劳尔先生。’她机械地喃喃道。
“‘是的,费丽茜,我马上就要走了。在我走之前,你能为我再弹奏一曲吗?’
“‘我?弹钢琴?你在取笑我,劳尔先生。’
“‘你不记得今天早晨你为我弹钢琴了吗?’
她摇了摇头。
“‘我弹钢琴?像我这样可怜的姑娘怎么会弹钢琴?’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若有所思,然后示意我靠近点。
“‘劳尔先生,在这所房子里有一些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它们戏弄我。它们会改变时间。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这些全都是她做的。’
“‘谁做的?’我惊奇地问道。
“‘就是安内特,那个邪恶的女人。她活着的时候就常常折磨我。现在死了,她又从死神的手中挣脱,依旧来折磨我。’
“我盯着费丽茜。我看得出现在她处于一种极端的惊恐中,她的眼睛紧盯着前方。
“‘她坏极了,那个家伙。她坏极了,我告诉你。她会从你的口中夺走面包,从你的脊背上抽走衣服,从你的身体里攫取灵魂……’
“她猛地抓住我。
“‘我很害怕,我告诉你——害怕。我听得到她的声音——不是来自我的耳朵——不,不是我的耳朵。这里,在我的大脑里——’她拍了拍自己的前额。‘她会把我赶走的——把我整个儿给赶走,然后我该怎么办呢,我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她的声音高得像在尖叫。她的眼神就像一头海滩上惊恐的野兽……
“忽然间她笑了起来,非常轻松愉悦的笑容,满是狡黠,这笑容中的某些东西令我不寒而栗。
“‘劳尔先生,如果真有一天,我拥有一双这样的手,我就会强壮无比——强壮无比。’
“我之前从未刻意观察过她的手。现在看到后,我也不禁颤抖起来。短短的、粗糙的手指,就像费丽茜所说的那样,拥有令人恐惧的力量……我解释不清那种向我席卷而来的恶心感。有着那样的一双手,她的父亲必然会掐死她的母亲……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费丽茜·鲍尔特。后来我又到国外去了——去了美国南部。在她离世两年后,我才从国外回来。偶然间我在报纸上读到关于她的生平和意外暴死的消息。我今晚听到了更全面的细节——从你们这里——先生们!费丽茜3和费丽茜4——我怀疑她是个很好的演员,你知道!”
火车忽然减速。那个蜷在角落里的男人坐直身子,把外套裹得更紧了。
“那么你的理论是什么?”律师问道,倾身向前。
“我几乎无法相信——”卡农·帕菲特刚准备说话,又打住了。
医生什么也没说。他一直盯着劳尔·莱特杜。
“从脊背上抽走你的衣服,从身体里攫取你的灵魂。”这位法国男人轻轻地重复着这句话。他站了起来,“我跟你们说,先生们,费丽茜·鲍尔特的历史就是安内特·拉威尔的历史。你们不认识她,先生们,我认识。她是那么热爱生命……”
他把手放在车门上,准备冲出去,突然又折回来,弯腰拍着卡农·帕菲特的胸膛。
“那边的医生,他刚刚说,这一切”——他往卡农的胃部重击一拳,卡农痛得直往后缩——“只是一个居所。告诉我,如果你在自己的房子里发现一个盗贼,你会怎么办?朝他开枪,不是吗?”
“不会,”卡农叫道,“不会,真的——我的意思是——在这个国家不行。”
但是他最后几个词是对着空气说的。那个旅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牧师、律师和医生呆坐在车厢里。第四个角落的座位已经空了。
[book_title]吉卜赛人
1
麦克法兰常常注意到他的朋友迪基·卡朋特对吉卜赛人怀着一种奇怪的厌恶感。他从不知道原因何在。但是当迪基与埃丝特·劳斯的婚约被解除后,这两个男人之间的隔阂也暂时消失了。
麦克法兰与劳斯的小妹妹蕾切尔结婚已经有大约一年时间。在劳斯姐妹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与她们熟识了。他是一个对所有的事情都迟钝而小心的人,他极不愿意承认自己逐渐被蕾切尔孩童般的脸庞以及真挚的灰色眼眸所吸引。虽然她没有埃丝特那样的美貌,没有!但是身上却散发出一种更加真实、更加甜蜜的感觉。随着迪基和姐姐埃丝特订婚后,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纽带似乎更紧密了。
然而如今,仅仅在几个星期后,迪基和埃丝特的婚约就解除了。迪基,只有他一个人,受到了重创。迄今为止,在他年轻的生命旅程中,他一直是事事顺利。他在海军中谋得了很好的职位。他从一出生就对大海充满了热爱。在他身上存在着某种维京人[维京人(古挪威语:víkingar),别称北欧海盗,他们从公元8世纪到11世纪一直侵扰欧洲沿海和不列颠岛屿,足迹遍及从欧洲大陆至北极广阔疆域,欧洲这一个时期被称为“维京时期”(Viking Age)。]的精神血脉,他拥有原始而又直爽的气质,精细敏锐在他面前显得十分多余。他是那种不大爱说话的年轻英国小伙,也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激情,而且非常不擅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
麦克法兰,一个冷峻的苏格兰人,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暗藏着凯尔特人的幻想。当他的朋友挣扎在言语之海时,他只是抽着烟静静倾听着。他预感到一场倾诉即将到来。但是他希望这次能换个话题。不管怎么说,一开始没有提及埃丝特·劳斯,看起来这只是一个关于孩童恐惧经历的故事。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总是被一个噩梦惊醒。那不能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噩梦。她——吉卜赛人,你知道——会出现在任何陈年旧梦中——有时甚至是美梦(或者说是孩子们所认为的美梦——一次派对、好吃的咸饼干以及其他的东西)。我痛快地在梦中玩耍,然后我就会感觉到,如果往上看,她肯定会在那儿,就像之前一样站着,望着我……眼神哀伤,你知道,好像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没办法说清楚为什么我如此恐惧——但真的是!每次都这样!我常常从梦中惊醒,而我的老保姆就会对我说:‘看!迪基小主人又梦到吉卜赛人了!’”
“你是否被真实生活中的吉卜赛人吓到过?”
“我从没见过一个吉卜赛人,直到最近。这也真是奇怪极了。那次我正在追赶我的小狗,它跑开了。我穿过花园的小门,沿着树林中的一条小径追赶。那时我们住在新福雷斯特,你知道。最终我走到了一块新开拓地,有一座木桥架在小溪上。就在木桥旁边站着一个吉卜赛人——她的头上裹着一块红头巾——就跟我在梦中所见到的一样。我立即感到不寒而栗!她看着我,你知道……就是那种眼神——好像她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并为此感到哀伤……然后,她向我点点头,非常平静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走这条路。’我没办法告诉你为什么,但是这真的让我怕得要死。我从她身边猛冲过去,冲向那座木桥。我估计那座桥可能已经腐朽了,不管怎样,它塌了下去,我掉进了小溪里。桥塌陷的速度相当快,我差点被淹死。真的快要被淹死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而且我总觉得这都跟那个吉卜赛人有关……”
“即使如此,说起来,她不是警告过你不要走这条路吗?”
“我想你可以这样理解。”迪基停了一下,接着说,“我把我的梦告诉你,不是因为它和之后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联(至少,我认为它没有关联),而是因为它是后来发生之事的起点。你现在明白我所说的‘吉卜赛人的感觉’是什么意思了吧。所以我接下来要讲我在劳斯家的第一个晚上。那时,我刚从西海岸归来。再次回到英国真是不适应。劳斯家族是我家的老朋友。自从我七岁以后就没有见过他家的姑娘了,但小亚瑟是我的老友,他去世后,埃丝特曾经给我写过信,她的信写得非常有意思!这让我无比高兴,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是个回信的高手。我是那么渴望见到她。想要只从信件的字里行间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去好好了解一位姑娘,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嗯,我首先去劳斯家拜访。我到达时,埃丝特不在家,但是预计她晚上就会回来。晚餐时我挨着蕾切尔坐,当我上下打量长长的餐桌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向我涌来。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这让我很不舒服。接着,我看到了她——”
“看到了谁——”
“霍沃斯夫人——我马上要告诉你她的故事。”
麦克法兰刚准备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本以为你要告诉我关于埃丝特·劳斯的故事。”但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于是迪基继续说道:
“她身上有些东西让她与别人很不一样。她坐在老劳斯的旁边,头前倾着,认真严肃地听他讲话。她的脖颈上围着一条红色的薄纱巾。我想它已经很破旧了,但是不管怎样,它就像一条小火舌那样绕在她脖子上……我问蕾切尔:‘坐在那边的女士是谁?就是那个神秘的——围着一条红色薄纱巾的女士。’”
“你指的是阿丽斯泰尔·霍沃斯吗?她就围着一条红色薄纱巾。但是她很美丽,非常美丽。”
“就是她。她的头发非常迷人可爱,闪着金光。但是我绝对可以起誓,她很神秘。真是奇怪,人的眼睛居然可以对其他人施法术……晚餐过后,蕾切尔给我们互相做了介绍,我们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讨论了转世轮回的话题……”
“这个话题不适合你,迪基!”
“我想也是。我记得有人说过,要迅速认识一个人似乎需要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就好像你曾经见过他们一样。她说:‘你想要爱人……’她说这句话的方式有点古怪——既温柔又热切。这使我想起了一些事,但是我不记得是什么了。我们继续闲聊了一会儿,然后老劳斯从阳台那边招呼我们——他说埃丝特已经回来了,她想见见我。霍沃斯太太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说道:‘你要进去吗?’‘是的。’我说道,‘我想我们最好进去。’然后——然后——”
“什么?”
“那些话听起来非常讨人厌。霍沃斯夫人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进去……’”他停顿了一下,“我被吓住了,害怕极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我的梦告诉你……因为,你看,她用跟梦里一样的方式说话——平静的口吻,就好像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这不仅仅是一位漂亮的女士想要我跟她待在花园里不想进屋那么简单。她的声音异常温和,还带着惋惜的意味,就好像她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我觉得自己有点不礼貌,但还是转身离开了她——几乎是跑着进了屋。起码,房间里看起来安全一点儿。我知道自打一见到她,我就感到害怕。看到老劳斯时我松了一口气。埃丝特就在他身旁站着……”他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道:“毫无疑问——从我看见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麦克法兰的思绪飘向了埃丝特·劳斯。他曾听闻她被形容为“高六英尺一英寸的犹太人的完美化身”。在他看来,她是一个机敏的人,他想起她那不寻常的身高以及修长窈窕的身材,那犹如大理石般白皙的脸庞,精致挺拔的鼻子,乌黑闪亮的发丝和眼睛。是的,毫无疑问,像孩子般单纯的迪基会被她降服。埃丝特永远不会令他心跳加速,但是他很欣赏她的美貌。
“后来,”迪基接着说,“我们订婚了。”
“很快就订婚了?”
“嗯,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但是两星期后,她又发现自己一点也不爱我……”他挤出了一丝苦笑。
“在我上船的前一个晚上,我从村庄里回来,穿过树林的时候,看到了她——霍沃斯夫人。她头戴一顶红色的头巾形帽子,而且——一看到她,我就吓得跳了起来!我告诉过你我的梦,所以你能了解……然后我们同行了一段路,并聊了一些埃丝特从来没有听过的话……”
“是吗?”麦克法兰疑惑地看着他的朋友。当一个人告诉你一些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该是多么奇怪啊!
“这之后,当我要转身回家时,她叫住了我。她说:‘你这么快就要回家了?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快回去……’那一刻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在等着我……而且……我一回到家就遇到了埃丝特,她告诉我——她发现自己不是真的爱我……”
麦克法兰略带同情地嘟囔着。“霍沃斯夫人呢?”他问道。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直到今天晚上。”
“今晚吗?”
“是的。在约翰尼医生的私人疗养院。他们给我的那条腿做了检查,就是那条因为鱼雷事故被炸伤的腿。我最近有点担忧它的情况。那个老伙计建议我动手术——一个相当简单的手术。但是我离开时,撞到了一个穿着红色护士服的姑娘,而且她跟我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接受这次手术……’接着我认出那个人是霍沃斯夫人。她飞快地走了过去,我没能拦住她。我问了另外一位护士关于霍沃斯夫人的事情,但是她说这家疗养院从来没有人叫这个名字……奇怪……”
“你确定那是她吗?”
“噢!是的,你知道——她是那么漂亮……”他停住了,接着补充道,“我当然应该接受手术,但是——为了以防我的生命马上结束——”
“一派胡言!”
“当然是胡言。但是我很高兴能告诉你关于这个吉卜赛人的事情……你知道,这里面还有更多细节,如果我能记起来的话……”
2
麦克法兰走上了一条陡峭的荒路,朝一所靠近山顶的房子的大门走去。他摆正了下巴,摁了摁门铃。
“霍沃斯夫人在家吗?”
“是的,先生。我这就为您禀告。”仆人将他独自留在一间低矮狭长的房间里,通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荒野的景观。他微微皱了皱眉。难道他自己也变成一头大蠢驴了吗?
接着,他吃了一惊。一阵低沉的歌声从他头顶飘过来:
一个吉卜赛女人
住在荒野上——
声音停住了。麦克法兰的心跳在暗暗加速。那扇门打开了。
她那种令人迷醉的、斯堪的纳维亚式的美丽扑面而来,让麦克法兰大吃一惊。虽然他已经听了迪基的描述,还幻想过她那种吉卜赛式的神秘……但是他忽然想起了迪基的话,以及他说话时的语调:“你知道,她非常漂亮……”完美无缺的美丽是罕见的,但是阿丽斯泰尔·霍沃斯就拥有这样完美无缺的美丽。
他朝她迎了上去:“恐怕你没从亚当那里听说过我。我从劳斯处获取了你的住址。但是——我是迪基·卡朋特的朋友。”
她认真地看了他一两分钟,接着说道:“我要出门了。去荒野。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她推开门,走上了山坡。他跟着她。一个身形臃肿、长相愚蠢的男人正坐在一张摇椅里抽烟。
“那是我丈夫!我们要去荒野,莫里斯。然后麦克法兰先生将会与我们共进晚餐。你很乐意,是吗?”
“多谢。”他跟随着她轻快的脚步登上了山,在心里想着:“为什么?为什么,普天之下这么多人可以选择,她为什么偏要嫁给那种家伙?”
阿丽斯泰尔走到岩石边:“我们在这里歇一歇。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你来这里要告诉我的事情。”
“你全都知道?”
“我总是能预知不幸之事的发生。这有点糟糕,不是吗?关于迪基的事?”
“他做了一个小手术,非常成功。但是他的心脏一定相当脆弱。他死于麻醉。”
他想从她的脸上窥见些什么,但几乎什么也看不出来——她脸上只有那种无尽的疲倦……他听到她在嘟囔:“又一次——等待——无尽的等待——无尽……”她向上望去:“是的,你要说什么?”
“就是这些。有人警示过他不要做这次手术。一位护士。他认为那个人是你,是吗?”
她摇了摇头。“不,那不是我。但我有一位堂姐是护士。从暗处看,她跟我长得很像。我敢说那人是她。”她再次望向他,“这无关紧要,不是吗?”忽然间,她睁大眼睛,吸了口气,“噢!多有趣啊!你理解不了……”
麦克法兰迷惑不解。她仍旧在盯着他看。
“我觉得你能……你应该也能。你看起来也像拥有这种能力的人……”
“拥有什么?”
“那种天赋——诅咒——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相信你有这种能力。仔细盯着这些岩石上的孔洞看。不要想其他任何事,只是盯着……噢!”她察觉到他自己也大吃一惊,“嗯——你看到了些什么?”
“这肯定都是幻觉。就在刚才一瞬间我看到它里面都是血!”
她点点头:“我就知道你有这种能力。那个地方曾经是古拜日者的祭祀场所。虽然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但我早就知道。有好几次,我甚至知道他们是如何感知它的——几乎就像我自己也在场一样……这荒野的一些东西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回到了家……当然我天生就具备这种天赋。我是弗格逊家族的人。家族成员都有第二视力。而且我母亲在嫁给我父亲之前是一位灵媒。她叫克里斯汀,曾名动一时。”
“你所指的‘能力’,就是在事物发生之前就能预见到它的能力吗?”
“是的,发生之前或者发生之后——这没什么区别。举个例子,我看得出你在疑惑我为什么要嫁给莫里斯——噢!是的,你确实对此很疑惑!——这很简单,因为我一直知道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在缠着他……我想要把他从那些事情中解救出来……女人就是这样。凭借我的天赋,我可以阻止事情的发生……如果有人曾经能做到的话……我无法帮助迪基。而且迪基也不会理解……他很害怕。他太年轻了。”
“只有二十二岁。”
“而我三十岁了。但我指的不是那些。有很多方法可以造成分隔,长度、高度和深度……但是被时间分隔是最糟糕的……”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中。
从房子那边传来的一阵低沉的钟声唤醒了他们。
在享用午餐时,麦克法兰观察着莫里斯·霍沃斯。毫无疑问,他狂热地爱着他的妻子。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像狗一般忠诚愉悦的爱意。麦克法兰同样也注意到霍沃斯夫人回应他时的那种柔情,带着母性。午餐后他准备告辞。
“我会在山下的旅馆待上一两天。我可以再来拜访你吗?明天,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她飞快地用手擦擦眼:“我不知道。我……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就这样……再见。”
他顺着下山的小路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中,好像有一只冷冰冰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心脏。当然,她的话里没有什么暗示,但是——
一辆汽车飞掠过山角。他平贴在山壁上……刚好及时躲过了。一丝奇怪的惨淡的灰白色掠过了他的脸庞……
3
“上帝啊,我的大脑简直一团糟。”在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麦克法兰嘟囔道。他冷静地回忆着昨天下午发生的事儿。那辆汽车,去往旅馆的捷径以及忽然出现的雾气让他迷了路,他能预感到危险的沼泽就在不远处。接着旅馆烟囱的通风管掉了下来,他追踪着夜里燃烧的烟火味来到了炉边地毯的一堆灰烬前。里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但是因为她的话,以及她知道的那种深埋在他自己心中不愿承认的必然……
他猛地脱掉睡衣,觉得应该马上去见她。这样就会打破这个诅咒,就是,如果他能安全到达的话……天哪,他简直是个傻瓜!
他几乎吃不下早餐。十点整他上路了。十点半的时候他把手放在了门铃上。就在那一刻,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放松一下。
“霍沃斯夫人在家吗?”
前来开门的还是之前那个年老的女仆。但是她的脸色变了——在哀伤的重击之下。
“噢!先生,噢!先生,你也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阿丽斯泰尔小姐,那只娇美的小羊羔。每晚她都要喝补品。但是那个可怜的上尉一定是迷糊了,他简直疯了。他在黑暗中拿错了放在架子上的瓶子……他们被送到了医院,但是晚了一步,没救了——”
浮现在麦克法兰脑海中的话是:“我一直知道有一些恐怖的事情在缠着他。我应该可以阻止它们发生——如果曾经有人做得到的话——”噢!但是人无法欺骗命运……当你想要挽救的时候,那种奇怪的预感已经遭到破坏……
那位老仆人继续说:“我娇美的小羊羔!她是那样的甜美可人,那样优雅有礼,对任何陷入麻烦之事都感到痛心。无法忍受任何人遭受伤害。”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你要上去看看她吗,先生?我想,从她说的话中看得出,你一定很早以前就认识她了。很早之前,她说……”
麦克法兰跟着那个老女仆走上了台阶,进入客厅上面的房间,前天就在那里,他听到了歌声。窗户顶部装着彩色玻璃。一束红色的光透进来,照在床头上……一个吉卜赛人戴着红头巾……一派胡言,他的神经又在戏弄他了。他最后长长地看了阿丽斯泰尔·霍沃斯一眼。
4
“先生,有一位女士要见您。”
“呃?”麦克法兰茫然地望着房东,“噢!能再说一遍吗,罗丝太太,我一直在看那些鬼魂。”
“先生,是真的吗?我知道,黄昏以后在这片荒野上总能看到一些古怪的东西。那里有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士,有位来自地狱的铁匠,还有水手和吉卜赛人——”
“什么?水手和吉卜赛人?”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先生。在我年轻的时候,这里就流传着这样的传说。他们错失了爱情,那是很早之前的事儿了……但是他们现在已经好久没有出来游荡了。”
“不出来了?我想,或许——他们现在又会再次现身……”
“天哪!先生,你在说什么呢!那位年轻女士——”
“什么年轻女士?”
“那个等着见您的人。她在会客厅。劳斯小姐,她说她的名字是劳斯。”
蕾切尔!他感觉到了一阵奇怪的收缩感,视觉转移了。他穿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忘了蕾切尔,因为蕾切尔只属于这个世界……视觉又再次奇怪地转移,落回只有三维的世界之中。
他打开客厅的门。蕾切尔——她那诚挚的棕色眼眸。忽然间,就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人,一种回归现实的温暖、愉悦的冲击波涌向了他。他还活着——或者!他想:“人只能确信一种生活!就是这种生活!”
“蕾切尔!”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她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嘴唇。
[book_title]灯
1
毫无疑问,这是一所老房子。整个广场都很老旧,人们在教区里常常会遇到这种不合时宜但又庄严古老的事物。但是第十九号给人的印象是古旧事物中最古旧的;它具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族长似的庄严;它耸入云霄,是灰色中最显灰的,傲慢中最傲慢的,冷峻中最冷峻的。严肃、令人生畏,以及那种因为长时间无人居住所带来的独有的荒凉印记,让它睥睨着其他建筑。
在其他的教区,它会被随意地贴上“鬼宅”这样的标签,但威斯敏斯特是一处不欢迎鬼魂的地方,那里鬼魂很少被看作是可受尊重的东西,除非是在“望族”的封地上。因此第十九号从来没被视作是一栋鬼屋,但是,年复一年,它仍旧被闲置在那里,可租可售。
2
兰卡斯特夫人跟在滔滔不绝的房屋代理人后面往上走,并用赞赏的眼光打量着这所房子,那位房屋代理人正以一种非常滑稽的态度努力要把第十九号房屋从自己手中卖出去。他边把房门钥匙插进去,边继续着他那充满赞赏意味的介绍。
“这所房子闲置多久了?”兰卡斯特夫人问道,非常唐突地打断了代理人滔滔不绝的话语。
拉迪什先生(拉迪什·福普洛)变得有点儿紧张不安起来。
“嗯,呃,有一段时间了。”他没精打采地说。
“我觉得也是。”兰卡斯特夫人冷淡地说。
昏暗的大厅里弥散着一种阴森的寒意。一位稍具想象力的女士可能会发起抖来,但她却是一位极其务实的女士。她个子高大,乌黑的头发中夹杂了一些灰色发丝,长着一双相当冷峻的蓝色眼眸。
她从阁楼到地窖把房子环视了一圈,并时不时地问一两个中肯的问题。巡查结束后,她回到前面的房间里,往外看向广场,然后用一种坚定的态度直面着代理人。
“这所房子出过什么问题?”
拉迪什先生吃了一惊。
“当然了,一栋没有装修的房屋总是多多少少显得有点阴郁。”他无力地搪塞着。
“一派胡言。”兰卡斯特夫人说道,“这样的房子只要如此低的租金——纯粹是象征性地收一点,这其中肯定有原因。我想是不是这栋房子闹鬼?”
拉迪什先生吓得有点儿慌张起来,但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兰卡斯特夫人眼神尖锐地盯着他。几分钟后,她又开口道:
“当然了,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我不相信任何关于鬼魂之类的东西,而且,这也不会阻止我去买这所房子。但很不幸的是,我的仆人们,他们非常容易相信这些,还很容易被吓到。你最好实话告诉我——是什么让这个地方被闲置了。”
“我……呃……我真的不知道。”房屋代理人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敢肯定你知道。”那位女士冷静地说道,“如果你不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是不会买这所房子的。是因为什么?出了杀人犯?”
“噢!不是的。”拉迪什先生惊叫道,被这种与广场的庄严感十分不符的说法吓了一跳,“是因为——仅仅是因为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
“是的。”
“这个故事的确切情况我不是很了解。”他不情不愿地继续说着,“当然了,这个故事有很多不同的版本,但是我相信,大约在三十年前,一个叫作威廉姆斯的人买下了第十九号房屋。对于威廉姆斯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他没有雇佣仆人,也没有朋友,白天他很少出门。他有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在搬到这儿的两个月后,他去了伦敦,至此以后,他鲜少出现在这个教区,直到有人认出他是一个被警察‘通缉’的逃犯——确切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事情肯定很严重,因为,他最终没去自首而是选择了开枪自杀。可那个时候,他的孩子还住在这里,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屋子里。他还有点粮食可以支撑一段时间,于是一天天待在那儿等着爸爸回来。不幸的是,他一直谨记父亲的话,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能出门或是和任何人讲话。他是一个孱弱、多病的小家伙,而且从来都没想过要违抗命令。到了晚上,邻居们——不知道他爸爸已经离开了——总是听到他独自在这所孤独空寂的房子里啜泣。
拉迪什先生停顿了一会儿。
“而且……呃……那个孩子最后饿死了。”他用那种宣告天就要下雨的口吻把故事说完了。
“也就是说,游荡在这里的是那个孩子的鬼魂喽?”兰卡斯特夫人问道。
“其实那一点都不重要。”拉迪什先生赶紧向她保证说,“这里什么也没有,没人看到过,只是有人这么说而已——当然了,荒谬无稽,但是有人说真的听到——那个孩子——在哭泣。”
兰卡斯特夫人朝着前门走去。
“我非常喜欢这栋房子,”她说,“价钱这么合适,我都不用花费什么。我考虑一下很快给你回复。”
3
“这里看起来相当亮堂,不是吗,爸爸?”
兰卡斯特夫人用赞赏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新领地。华丽的地毯,打磨得发亮的家具,还有许许多多的小摆件,这所有的一切把笼罩在十九号房子上的阴云给吹散了。
她正跟一位瘦弱、佝偻的老人说话,老人肩膀微倾,长着一张高雅神秘的脸庞。文波恩先生和他的女儿大不相同。事实上,他女儿的果决实际和他的富于幻想形成了鲜明对比。
“是的。”他微笑着回答道,“没人能想象得出这曾是一栋鬼屋。”
“爸爸,不要胡说!而且,这是我们搬进来的第一天。”
文波恩先生笑了。
“好的,亲爱的,我们都认为不存在鬼魂之类的玩意儿。”
“而且请您,”兰卡斯特夫人继续说,“不要在杰弗里面前说这些话。他总是那么富有想象力。”
杰弗里是兰卡斯特夫人的小男孩。这个家庭由文波恩先生,他的寡居女儿以及杰弗里组成。
天开始下雨了,雨点拍打在窗户上——吧嗒——吧嗒。
“听啊。”文波恩先生说道,“这像不像轻轻的脚步声?”
“它听起来更像是雨声。”兰卡斯特夫人带着笑容说道。
“但,那,那真是脚步声。”她的父亲惊叫道,弯腰俯身去听。
兰卡斯特夫人爽朗地笑出了声。
文波恩先生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在客厅里饮茶,他背对楼梯坐着。现在他把椅子转过来,朝楼梯望去。
小杰弗里下楼来了,走得相当缓慢,带着孩子特有的那种对于陌生环境的惶恐。橡木做的楼梯刚漆过,还未铺上地毯。他走了过来,站在妈妈身旁。文波恩先生微微吃了一惊。当孩子从楼梯走下来的时候,他清晰地听到了楼梯上有另外一串脚步声,就好似有人跟着杰弗里。那是一种拖沓、带着古怪而又痛苦的脚步声。然而,他只是疑惑地耸了耸肩,“雨声,毫无疑问。”
“我看到了海绵蛋糕。”小杰弗里用那种好像指出了什么有趣事实的美好而超然的口吻说道。
他妈妈赶忙把这个话题接了过去。
“嗯,宝贝儿,你喜欢你的新房间吗?”她问道。
“好多。”他的嘴巴里几乎被塞满了,“几磅,几磅又几磅。”最后的一句话明显表达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满足感,之后他又陷入了沉默,只是急于在尽可能少的时间里把海绵蛋糕全部吃掉。
当咽下最后一口之后,他忽然开始说起话来。
“噢!妈妈,这里有阁楼,简跟我说的。我可以马上去那里玩儿吗?那里可能有个密室呢,简说没有,但是我觉得一定有。而且,不管怎样,我知道那里肯定有管道,水管(满脸都是狂喜的表情),而且,噢!我能去看看锅——炉吗?他把最后一个单词拉得很长,带着显而易见的狂喜,以至于他祖父对他这种儿童期无与伦比的快乐感到有些羞耻,文波恩先生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没有热水的热水管,以及一大叠沉甸甸的要付给管道工的账单。
“我们明天再去看阁楼吧,亲爱的。”兰卡斯特夫人说道,“想象一下,你用你的积木建造了一幢漂亮的房子,或者一个发动机。”
“我不要造‘房纸’[这里为孩子含混不清的表达,应为“house”,房屋]。”
“是房子。”
“房子,我也不要什么‘滑动机’[同样为孩子含混不清的表达,应为“engine”,发动机]。”
“那么就建造一个锅炉吧。”他的祖父建议道。杰弗里眼睛一亮。
“用管子吗?”
“是的,用很多管子。”
杰弗里欢欣雀跃地跑开去拿他的积木。
雨依旧在下,文波恩先生听着雨声。是的,他听到的一定是雨声,但是那个声音真的很像是脚步声。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他梦到自己穿过一个教区,那似乎是一个很大的城市。但那是一座属于孩子的城市,那里似乎没有成年人,除了孩子什么也没有,成群成群的孩子。在他的梦中,所有的孩子冲向了他这位陌生人并大声叫道:“你把他带过来了吗?”看来他似乎明白他们的意思,他哀伤地摇摇头。孩子们看到他摇头,就转身跑开并开始放声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那座城市和那些孩子渐渐消失了,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但是啜泣声仍旧在他耳畔回响。虽然已经完全清醒,但他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那些哭声,他记得杰弗里是睡在楼下的房间里,而那些孩子哀伤的声音却是从上面传来的。他坐了起来,划了一根火柴。啜泣声立即就停止了。
4
文波恩先生没有把这个梦告诉自己的女儿。但他确信那不仅仅是他的幻想在戏弄他,实际上不久之后,他又在大白天听到了那种哭声,好像风在烟囱里呼啸,但这不是风声——非常清晰,绝不会弄错,是那种令人同情与心碎的啜泣声。
他还发现,他不是唯一一个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他无意间听到女佣对客厅女仆说她觉得保姆对小主人杰弗里肯定不好,那天早晨她听到小主人在小声地啜泣。可是杰弗里那天下楼吃早餐和午餐的时候却精神抖擞,快乐无比,这使得文波恩先生确信那不是杰弗里在哭泣,而是那个不止一次用拖沓的脚步声弄得他大吃一惊的孩子。
只有兰卡斯特夫人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的耳朵或许不适合捕捉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
但是有一天她自己也被吓到了。
“妈妈。”杰弗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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