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摧月号
[book_author]弗莱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5765
[book_dec]本书为007系列的一部,曾改编为电影《太空城》。小说讲述了英国在二战之后为了重振国威启动了一项“摧月号”计划,即研发了一枚射程能够覆盖整个欧洲的超级核导弹。但在导弹试射前夕基地发生了谋杀案,被英国军需部派去负责安保的军官被离奇射杀。邦德临危受命调查此事并要保障摧月号的成功试射。在调查过程中,一项惊天阴谋渐渐浮出水面:原来导弹的投资人是德国间谍,他们的真实目的是要用核弹毁灭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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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部分 星期一
[book_title]第一章 秘密公文
两支点三八口径手枪同时砰然响起。
枪声在地下室的四壁间反复回荡,良久才安静下来。詹姆斯·邦德看着房间中央的排气扇慢慢吸走四处飘浮的硝烟。他回味着刚才自己右手从左侧拔枪射击的动作,对自己的快速反应感到自豪。他推出柯尔特式侦探专用手枪的转轮,让枪口指向地面。射击教官正从二十码开外,穿过灯光昏暗的靶场向他走来。
邦德看到教官面带微笑。“不会吧?”邦德说,“我这次打中你了。”
教官走到他面前,开口说道:“我只是进了医院,可你却丢了性命,先生。”他一只手拿着一个半身人形靶,另一只手举着一张明信片大小的即显胶片。他把胶片递给邦德,然后和他一起走到身后的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摆着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还放着一副大号的放大镜。
邦德拿起放大镜,弯下腰观察着胶片。照片是用闪光灯拍摄的。照片上在他的右手处能模糊地看到白色的火光。他仔细地把放大镜对准他深色外套的左边区域。正对着心脏的部分可以看到非常细小的一点亮光。
教官没有说话,又把白色的人形靶放到了灯下。靶子上对应心脏的部位是一个直径三英寸左右的黑色靶心。紧挨着靶心的下方偏右约半英寸的位置可以看到一道裂痕——那正是被邦德的子弹击中的地方。
“子弹从左侧的胃壁进入,穿过背部射出了身体。”教官满意地说,他掏出一支铅笔在靶纸的边缘算起了加法,“总共二十个回合,我想您欠我七英镑六先令。”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邦德大笑着数出几枚银币。“下星期赌注加倍。”他说。
“我倒是无所谓,”教官说,“可你是没法赢过机器的,先生。说起来,如果你想角逐杜瓦尔奖(本来是英国汽车工业的机器设计类奖项,这里是作者借用其名字命名射击奖——译者注),你得先把点三八口径手枪放一放,多下点功夫在雷明顿枪上。他们新开发的加长型点二二规格子弹非常精准。你必须在规定的八千环中至少打到七千九百环才有希望取胜。你必须让大部分子弹击中十环的范围——这个靶心放在你眼皮底下也不过一先令钱币大小。隔了一百码时你根本就看不见靶子。”
“去他的杜瓦尔奖,”邦德说,“我要赢的是你的钱。”他晃了晃手枪,把转轮中没有打完的子弹倒在掌中,再把枪弹一起放在桌面上。“下星期一见。还是老时间?”
“10点钟就挺好,先生。”教官说着拉下了铁门上的两个把手。他微笑着目送邦德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石阶尽头,走向一楼。教官对邦德的枪法很满意,只是没法直接告诉他,他已经是局里最出色的射手了。
只有M 才有权知道这一点。当然还有他的办公室主任,因为每次邦德的射击纪录都要交由他审阅并收录进邦德个人的机密档案中。
邦德推开台阶顶端饰有绿色粗呢的门,走向电梯间。这幢灰色的大楼位于摄政公园附近,而邦德即将被电梯载往的第八层就是秘密情报局总部的所在。邦德对自己在射击场上的表现很满意,但谈不上得意。他扣扳机的手指在口袋里做着射击动作,心里琢磨着怎样才能再快上那么短短一刹那,怎样才能击败那台机器。那是个设计精巧的匣子:他站在粉笔画出的圈内射击时,机器能快速弹出人形靶并在三秒内收回,同时用装着空弹匣的点三八口径手枪朝他射击,将一束细细的光束投射在他身上并拍下照片。
电梯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邦德走了进去。电梯操作员能闻到他身上的火药味。他们从射击场回来时总是这个味儿。他喜欢闻这味道,这使他想起在军营中度过的时光。他按下了八楼的按钮,把左手的假肢靠在控制杆上。
要是光线再好点就好了,邦德想。不过M坚持认为所有的射击训练都必须在光线较差的条件下进行。昏暗的灯光和能反击的枪靶是对实际情况尽可能逼真的复制。“只是在一块硬纸板上打出漂亮的数据说明不了什么。”M在他为《小型武器防御指南》写的前言中这样说道。
电梯缓缓停稳。邦德走出电梯,进入一条漆着建设部惯用的单调绿色的走廊,进入了到处是拿着文件进进出出的姑娘、开开合合的房门和响着调低了的电话铃声的忙碌的世界。他把关于射击的念头从脑中抹去,准备开始他在总部的日常工作。
他径直走到右手最后一个房间。这里和他刚刚走过的所有其他房间一样没有任何标志,甚至连房间号都没有。那些临时来八楼办事的人都会被专人带到相应的房间,办完事后再被带回电梯处。
邦德敲了敲门。等待时他看了看表,时间刚好是11点。星期一是最难熬的。积压了两天的公文摘要和文件需要全部整理一遍,而周末这两天海外出的乱子总是最多的:空置的公寓被入室盗窃、人们被拍下有损名誉的照片等等。跟周末大街上的屠杀相比,汽车“事故”要好处理得多。每周例行从华盛顿、伊斯坦布尔和东京送来的文件袋多半已经分拣到位。这里面说不定有些有价值的东西。
门开了,邦德看见自己美丽的女秘书站在门口。每天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生活带来的快慰。“早上好,丽儿。”他说。
她原本带着礼貌性的微笑,看见邦德时笑容中的热情陡然下降了十度。
“把外套给我,”她说道,“火药味真难闻。还有,不要再叫我丽儿。你知道我讨厌别人这么叫我。”
邦德脱掉外套递给她。“你要是取名叫洛艾莉亚·彭松贝,你就得习惯别人用昵称叫你。”
他站在小小的接待室里她的办公桌旁。她把这个地方收拾得挺有人情味的,不是冷冰冰的办公室气氛。他看着她把外套挂在窗框上通风。
她身材高挑,肤色黝黑,表现出一种含蓄而完整的美感。大战的经历和在情报局服役的五年又为这种美增添了一丝冷峻。除非她立刻结婚——邦德不止一百次地这么想过——或者至少找个情人,否则她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派头很容易变成老处女做派。她将成为嫁给自己工作的娘子军中的一员而孤独终老。
邦德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过她,还采取过行动。他和另外两位00处的成员曾多次试图攻陷她的防线。她用同样的冷漠回应像对付小孩子般把他们一一打发了。出于面子考虑,他们私下里把她的表现归结为性冷淡,不过隔天她就会表现出一点小小的关注和温情,好像是表示承认自己的过错,希望他们既往不咎。
他们并不知道,每当他们身处险境时她其实忧心如焚。她对他们三人都心怀好感,只是她无意于同其中任何一个有感情上的纠葛:毕竟这些家伙很有可能下星期就没命了。再说,情报局的工作可以说是桩苦差事。在这儿工作的女人们没有多少多余的精力谈恋爱。对男性来说要好过一些。男人们总有借口卷进一段段的风流韵事里。就像那些漂亮话说的,只要他们“在战场上还有用”,什么婚姻、子女、家庭等等通通不在话下。对于女人来说就全然不是这样了。如果她们跟某个外人有一段绯闻,就自动变成了“安全隐患”,然后在职业评估中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从局里辞职,要么就死心塌地献身给为国效力的事业。
洛艾莉亚·彭松贝很清楚,到了自己做出抉择的时候了。她的全部本能都在告诉她,应该退出秘密情报局。但是,每一天那种卡维尔或南丁格尔式的献身冲动所带来的兴奋感和浪漫主义情结又让她陷得更深。日复一日和其他姑娘们一起待在局里工作,情报局对她而言似乎是一种父亲般的存在。辞职无疑是一种背叛,她不能容忍自己这么做。
所以此刻她仍然是这幢大楼里受人羡慕的女孩,是有权了解情报局内幕的少数几位首席秘书之一。其他姑娘们在背后把她们叫作“戴珍珠项链、穿两件套装羊毛衫的女人”,暗讽她们出身乡下或郊区。在人事部门看来,她二十年后的成就只能是在新年授勋名册的底端占有小小一行金色的字体,在渔业部、邮政部、妇女协会的授勋官员之后,在大英帝国勋章受封人员名单的最后加上一条:“洛艾莉亚·彭松贝,国防部首席秘书”。
这时她正转身离开窗口。她上身穿着一件桃红底白色条纹的衬衫,下面配了一条深蓝色的纯色短裙。
邦德看着她的灰色眼睛微笑起来。“只有在星期一我才叫你丽儿,”他说,“其他时候我都叫你彭松贝小姐。不过我是绝不会叫你洛艾莉亚的,那名字听起来像出自哪首下流的打油诗。有口信吗?”
“没有。”她干脆利落地回答道。过了一会儿,她用温和了一些的口吻说:“不过你的办公桌上可有成堆的文件要处理。没什么急件,但数量可够吓人的。呃,据‘脂粉厅’那边的消息说,008已经逃出来了,眼下正在柏林休养呢。太棒了,不是吗?”
邦德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差不多半个小时前吧。”她回答道。
邦德打开里面的门走了进去。这是一间挺大的办公室,摆着三张办公桌。他关上门,走到窗口站下。他向窗外望去,摄政公园里绿树成荫。这么说来,比尔终究还是成功了。潜入佩内明德(德国东北乌瑟多姆岛上的一座小镇。二战时期是德国V1、V2火箭的研制基地),全身而返。在柏林休养这点听上去可不太妙,他一定伤得不轻。目前他也只能等待从这幢大楼唯一的信息来源——女职员休息室——得到更多消息了。局里负责安保的部门对这种泄密行为大为恼火,却又没什么办法,只能恨恨地把这个地方叫作“脂粉厅”。
邦德叹了口气,在桌边坐了下来。他把文件盒拉到面前,里面的褐色文件夹上标记着代表最高机密的红色星形。0011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他在新加坡的“肮脏半里地”销声匿迹已经有两个月了,此后一直音讯全无。而他自己,邦德,三名获得00代号特工中资历最老的007,却正坐在舒适的办公桌前处理公文,与女秘书打情骂俏。
他耸了耸肩,下定决心似的打开了最上面的文件夹。里面有一张波兰南部和德国东北部的详细地图,上面有一条醒目的红线连接着华沙和柏林。地图中还附了一份长长的打印备忘录,标题是“主线:精心设计的东方到西方的逃亡路线”。
邦德掏出他黑色的炮铜烟盒和有着氧化涂层的郎森牌打火机,一起摆放到桌上。他点起一支烟,这是在格罗夫纳街的莫兰公司定制的马其顿混合口味香烟,每支烟的尾部都有三条金线。然后他在铺好坐垫的旋转座椅上坐稳了身子,开始读起文件来。
这就是邦德典型的日常工作的开始。一年中需要发挥邦德特殊才能的任务不过两三件,而余下的时间里他只是从事着轻松的高级公务员工作:可以弹性掌握的朝十晚六上班时间;基本上都是在内部食堂享用的午餐;晚上和几个好友打牌,或者去俱乐部玩上几把;从三位情况差不多的已婚女士中找一位共度春宵(倒没有什么激情);周末则在伦敦附近的某家俱乐部玩玩大赌注的高尔夫球。
他没有固定的假期,不过除了必要的病假外,每次执行完任务后他通常能有两个星期的休息时间。他每年有一千五百英镑收入,相当于行政部门主要官员的年薪。除此之外他每年还能拿到一千英镑的税后津贴。执行任务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支用公款,所以其他时间里他可以靠着自己每年两千多英镑的收入生活得相当舒服。
他在国王大街上有一套不大但舒适的公寓,由一位上了年纪的苏格兰女管家——他视为无价之宝的梅——打理。他还有一辆1930年出厂的宾利4.5升超强动力跑车。他定期对车进行专业调校,以确保在需要时可以轻易加速到一百码。
他所有的钱都花在这些家当上了。而且他打算有朝一日归天时银行账户里尽可能不要留下存款。他这种工作的法定退休年龄是四十五岁,但心情抑郁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活不到那个岁数。
再过八年,那时他就可以自动从00编号特工名单中退出来留在总部坐办公室了。这之前至少还有八次任务要出。也可能是十六次。说不定二十四次。太多了。
邦德把标记为“主线”的那份备忘录上的细节全部记在心里时,桌上的大号玻璃烟灰缸里已经躺着五个烟头了。他拿起一支红色铅笔,浏览了一下文件封面上的送阅人名单。名单开头是“M”,接下来是“C.o.S.”(Chief of Staff 办公室主任的缩写),再接下来是十几条用各种字母和数字表示的代号。名单的最后是两个数字“00”。他在这个位置漂亮地打了个勾,签上数字7,然后把文件扔进标着“送出”字样的文件盒里。
中午12点了。邦德抽出下一个文件夹。他打开一看,这份文件发自北约无线电情报部门,标注为“仅供参考”,标题是“无线发报员身份辨认”。
邦德把剩下的文件都移到面前,快速扫视了一下每份文件的第一页。下面是这些文件的标题:
X光检查镜——检查违禁物品的设备
非洛梵——日本杀人毒品
列车上的可能隐匿点(第二号,德国)
苏联情报部队的行动方法(第六号,绑架)
通往北京的第五号线路
美国雷电战机对海参崴的照相侦察报告
邦德早已习惯去理解这种大杂烩式的文件内容了。秘密情报局的00处并不关心其他部门或驻地正在采取的行动,而只对某些对本部门的三位特工的任务有所帮助的背景资料感兴趣。这三位的职责中包括暗杀行为——也就是说他们可能需要受命杀人。手头的这些文件并不是亟待处理的材料。邦德和他的两位同事并不需要采取什么行动。他们只需要粗略地记下文件摘要的数量,也就是另两位特工回到总部时也需要浏览的那些文件的数量。00处读完这些文件后,它们就将被送到最终的目的地:档案处。
邦德重新拿起那份北约送来的文件读起来。
报务员的细微动作无疑表现其个人风格,也就是每个报务员独具特色的所谓“发报手法”。这种发报手法,或者说敲击电报机传递信息时的习惯,很容易被有经验的收报员识别,同样也可以被精密设计的机器所辨认。例如,1943年美国无线电情报局利用这一理论成功追踪到设在智利的敌方情报站。这个情报站的负责人是代号“佩德罗”的一位年轻德国人。智利警方破获了这个情报站,但佩德罗逃脱了。一年之后,专业监听员发现了一个新的非法发报点,同时辨认出发报者就是逃走的佩德罗。他为了伪装自己的发报手法故意采用左手发报,但并没有奏效。他最终还是被捕了。
北约无线电研究站最近正在试验某种干扰器。这种设备可以戴在发报者手腕上,对控制手部肌肉的中枢神经进行细微的干扰。然而……
邦德的桌上放着三部电话。黑色的那部是外线,绿色的是公务电话,而红色的那部则是与M和办公室主任联系的专线。现在突然响起的正是红色电话熟悉的铃声。
是M的办公室主任。
“能上来一趟吗?”主任用亲切的语调问道。
“M找我?”邦德问了一句。
“不错。”
“给点线索?”
“只是说如果你来了就去见他。”
“好的。”邦德答应道,放下了听筒。
他拿起外套,告诉秘书他要去见M,不必等他。接着他走出办公室,顺着走廊朝电梯走去。
等电梯的时候他想起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里,突然响起的红色电话把他带离这个世界,送入另一个世界中。他耸了耸肩——星期一!就知道会有麻烦事。
电梯门开了。“去十层。”邦德边说边走了进去。
[book_title]第二章 铌矿之王
第十层是这座建筑的顶层。这里的大部分房间都被通讯部门占据着,其中全是从各个组织精挑细选出来的操作员。他们唯一的兴趣就是诸如微波、太阳黑子和E电离层这类东西。再往上就是屋顶平台了。那里耸立的三座天线塔,其实是一台全英国功率最大的无线电发射器。大楼门厅里那块醒目的铜制铭牌上注明了楼里有哪些用户。“无线电测试股份有限公司”这一名称掩盖了天线的真实用途。牌子上还有环球出口公司、迪内利兄弟有限公司(1940)、综合公司以及问讯处(E.特温宁小姐,大英帝国勋章获得者)。
特温宁小姐确有其人。四十年前她扮演的就是现在洛艾莉亚·彭松贝的角色。眼下她已经退休,坐在一楼狭小的办公室里做着些琐碎的工作,比如撕掉乱贴的广告,替她那些并不存在的房客们缴纳税费或是客气地打发走上门推销的、想要谈出口生意或者修理无线电设备的访客。
第十层总是特别安静。邦德走出电梯,拐向左手边,沿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走向M那间门上蒙着绿色粗呢的办公室。他耳中只能隐约听到些微弱而尖锐的呜呜声。这声音非常微小,往往要特意去听才能听见。
邦德没有敲门,径直推开了那扇绿色的门,顺着过道走进了倒数第二间屋子。
M的私人秘书莫妮潘妮小姐从打字机上抬起眼睛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他们俩互有好感,而她知道邦德挺欣赏自己的外貌。她今天穿着和邦德秘书同款的衬衣,只是条纹是蓝色的。
“新衣服,潘妮?”邦德问道。
她笑出声来,答道:“洛艾莉亚和我光顾了同一家铺子。我们俩抽签定颜色,结果我抽中了蓝色。”
从内室开着的门里传来一声轻咳。与邦德年纪相仿的办公室主任走了出来。他那苍白、疲惫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
“别耽搁时间了,”他说,“M在等你呢。等会一起吃午饭?”
“行啊。”邦德回答道。他转身走向莫妮潘妮小姐身旁的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门上亮起了一盏绿灯。莫妮潘妮小姐抬眼看了看主任。他摇了摇头。
“我看不见得是公事,潘妮,”主任说,“M是一时兴起把他叫来的。”说完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忙他的工作去了。
邦德走进房间时M正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前点着烟斗。他挥动燃着的火柴做了个含糊的手势。邦德顺着他指的方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M锐利的眼神透过烟幕打量着邦德,然后把火柴盒扔到面前铺着红色皮革的桌面上。
“假期过得还愉快吧?”他突然问道。
“是的。谢谢您,先生。”邦德回答道。
“看得出你玩得不错。被太阳晒黑的皮肤还没复原呢。”M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倒不是真的不愿意让邦德休假,再说这次假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恢复身体的疗养。他那点不满只是来自所有领导者都有的清教徒和苦行僧精神。
“是这样,先生,”邦德不置可否地答道,“靠近赤道的地方天气着实很热。”
“没错,”M说,“你确实该好好休息一阵。”他眯了眯眼睛,脸上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但愿你这样的肤色不会持续太久,皮肤黝黑的人在英国总是招人怀疑的。这样的人要么就是无业游民,要么就是在太阳灯底下烤的。”他把烟斗向一侧抖了抖,结束了这个话题。
M把烟斗放回嘴里,心不在焉地吸了几口。烟已经灭了,于是他又伸手拿起火柴,慢条斯理地将它重新点燃。
“看起来我们总算能拿到那批黄金了,”他终于开口说道,“海牙法庭方面不是很乐意,不过亚辛海姆是个不错的律师。”
“很好。”邦德应声道。
M沉默了一会儿,瞪着烟斗壁出了一会儿神。敞开的窗户外隐约传来伦敦城中车辆的喧嚣。一只鸽子落在窗台上,扑扇着翅膀,一会儿又飞走了。
邦德试图从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他对这张面孔非常熟悉,而且对它忠心耿耿。然而M灰色的双眼波澜不惊,而且他右边太阳穴处每逢紧张就会跳动的青筋这会儿也没有什么活动的迹象。
突然邦德开始怀疑M是否有什么苦衷。他感觉M似乎不知如何开口。邦德想帮他一把。他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目光从M身上移开,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懒洋洋地抠着一块没修整齐的指甲盖。
M抬起头,目光离开了烟斗。他清了清嗓子。
“现在手头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吗,詹姆斯?”M不动声色地问。
“詹姆斯”这个称呼可不同寻常。在办公室里M几乎从来不用教名称呼别人。
“只是文件处理和一些日常事务,”邦德说,“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说实话确实有。”M说着冲邦德皱了皱眉头,“不过,这件事情跟情报局没什么关系,几乎就等于是件私事。我想你也许愿意帮我这个忙。”
“当然愿意,先生。”邦德说。终于打破了僵局,他替M松了一口气。也许是老头子的哪个亲戚惹上了麻烦,而他又不打算欠苏格兰场人情。可能是桩敲诈事件。要么就是毒品。他很高兴M竟然选择来找他帮忙。他当然很乐意出这份力。M一向都严格要求自己,不为私事动用政府的人力物力。找邦德来办一件私事在他看来和盗窃政府的钱财没什么两样。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M粗声粗气地说,“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一个晚上就差不多了。”他顿了一下,“嗯,你有没有听说过雨果·德拉科斯爵士这个人?”
“当然听说过,先生。”邦德听到这个名字吃了一惊,“翻开任何一张报纸你都能读到关于他的消息。《星期日快报》正在连载他的生平故事。这人的一生还真是精彩得很。”
“我知道。”局长简单答了一句,“跟我说说你对报纸上写的那些事的看法。我想看看你跟我的所想是不是吻合。”
邦德凝视着窗外,花了点时间理清自己的思路。M不喜欢杂乱无章的谈话,他喜欢清晰详尽的叙述,讨厌说话过程中哼哼叽叽、吞吞吐吐或者东扯西拉。
“先生,是这么回事儿。”邦德终于开口了,“这个人首先是位民族英雄,深受爱戴。我想他的地位赶得上杰克·霍布斯和戈登·理查兹。他们对他可是真心喜欢。人们觉得他跟自己是同样的人,不过是一个美化了的版本,觉得他是个超人。他的长相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脸上都是战争中留下的伤疤。他喜欢夸夸其谈,有点自高自大。但人们恰恰喜欢他这样。这让他有种朗斯代尔般的气质,但更贴近普罗大众。他们喜欢听他的朋友称他为哈格·德拉科斯。这种称谓某种程度上就给他定了性,而且我想也会让女人们兴奋起来。谈到他对国家的贡献就更是不用说了。想想他自掏腰包为国家做的那些事大大超过了任何一届政府的能力范围,你会觉得人民不死心塌地地选他当首相都不可思议。”
邦德看见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发出了寒光,可他决意不让这老头妨碍他表达对德拉科斯成就的崇敬。“不管怎么说,先生,”他头头是道地说,“看起来正是这位四十来岁的人物使我们的国家多年来免遭战火的荼毒。我跟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一样。不过他的真实身份现在还是个谜。尽管他是位千万富翁,大众却似乎觉得他很可怜。这点我倒不感到奇怪。虽然他过得挺滋润的,但看上去却有点寂寞孤单。”
M干笑了一声:“你说的这一切就像是《快报》的广告词。他无疑是个非凡的人物。不过你了解的情况是怎样的呢?我想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说不定你能说得更多些呢。我一向不怎么认真读报纸上的东西,而关于这家伙的档案只有战事部才能找到。档案里没什么有用的信息。那么现在跟我讲讲《快报》那篇报道的主要内容吧。”
“恐怕,先生,”邦德说,“能说的不算太多。嗯,”他再次看向窗外以集中精力,“1944年冬天德军从阿登高地突围时起用了大批游击小分队和破坏小组,给他们起了个可怕的名字——狼人。这些队伍擅长伪装和潜伏,搞了不少破坏。其中一些人在我们攻克阿登高地、渡过莱茵河后还在活动。他们的计划是在我们占领法国全境后仍然继续破坏活动。但当大势已去时他们也就销声匿迹了。”
“他们干得最漂亮的一次是破坏了英军和美军之间的后方联络指挥部,当时被称作‘增援协调部队’。这是个混合单位,由盟军各国的军人组成:美军的信号兵、英军的救护车驾驶员等等来自各个兵种的成员构成的流动性组织。‘狼人’成功地炸掉了指挥部的食堂,连带着把战地医院也毁掉了一大块。爆炸伤亡过百人,辨认死伤者的身份成了件棘手的工作。在英军伤员中就有德拉科斯。他被炸掉了半张脸,失忆了一整年。最后人们还是不知道他是谁,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另外还有二十五具身份不明的尸体,不管是我们还是美国人都认不出他们。有的是因为肢体残缺得太厉害而无法辨认,有的则是因为正在转派任务的过程中,或是不经允许进入指挥部而缺少身份证明。这种机构就是这样:有两个指挥官,管理工作粗枝大叶,档案记录凌乱不堪。在各家医院辗转治疗了一年后,他们把他带到国防部查阅失踪人员档案。当看到一位名叫雨果·德拉科斯的无亲属记录的人——这位孤儿战前曾在利物浦码头工作过——他表现出了某种感兴趣的神情。档案里的照片和身体特征描述或多或少与他受伤前的样子吻合。接下来他的伤势开始恢复,并开始提起他能记起来的一些简单事实。医生们对他赞叹不已。此后战事部找到了一个曾和这个‘雨果·德拉科斯’在同一支冲锋队服役过的人。这人来到医院确认了病人就是德拉科斯。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寻人公告最终也没有引出另外一个德拉科斯来。他于1945年以德拉科斯的身份退役,得到了一笔补发的军饷和终身残疾军人补贴……”
“但他还是说他其实并不真知道自己是谁,”M打断了他的话,“他是刀锋俱乐部的会员。我常和他一起玩牌,饭后一起聊天。他说他有时会对那个地方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经常去利物浦,试图回忆起过去的事。嗯,还有什么?”
邦德垂下眼帘,尽量回忆着:“战后他好像失踪了差不多三年时间,人们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最早是在金属市场上。看起来他一直在忙于经营一种叫作铌的贵重矿石。那玩意儿人人都想要。这种金属的熔点出奇地高,是制造喷气式飞机引擎的必要材料。这种矿产存量很少,每年只能出产几千吨,大部分都是尼日利亚锡矿开采的伴生品。德拉科斯看来是注意到了喷气式飞机时代的来临,充分利用了铌矿的稀有性。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大约一万英镑,因为据《快报》说他到1946年为止以每吨三千英镑的价格买下了三吨铌。他从急需这种原料的一家美国飞机制造商那里靠这些货物赚了五千英镑利润。接下来他就开始囤货了,六个月,九个月,一年。三年后他就囤积了足够的货源。任何人想要铌就只能找德拉科斯收购。接下来他开始投资其他产品,如虫胶、剑麻、黑胡椒等。什么能赚大钱他就干什么。当然,他在蒸蒸日上的商品市场中赌对了方向,并且在市场波动剧烈时有勇气保持岿然不动。而且,只要他赚了钱,他就会进行再次投资。比如说,他率先在南非购置了废弃的矿山。现在这些矿山由于富含铀矿而被重新开采,他又赚了一大笔。”
M平静的目光一直盯着邦德。他边抽烟斗边静静听着。
“当然了,”邦德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继续讲下去,“所有人都对他的境遇感到迷惑不解。各种货物的代理商们不断听到德拉科斯的名头。不管他们需要什么,都能在德拉科斯那儿买到,而且价格远超出他们的预期。他的交易是在丹吉尔进行的,那儿是自由港,免税,没有通货限制。到了1950年他已经成为千万富翁了。之后他返回英格兰开始挥霍自己的财产。他简直是挥金如土:最奢华的豪宅、最高级的轿车、最漂亮的女人。他在古德伍德的歌剧院有包厢;他拥有一群获奖的赛马:淡红色的两岁口好马;他有两艘游艇;他赞助了高尔夫球队参加沃克杯比赛;他为水灾基金捐赠了十万英镑;他在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为护士们举办了盛装舞会。他每周都引人注目地出现在报纸头条上。而且,人们很喜欢他越来越富的过程。这就像是天方夜谭,却让人们的生活备受鼓舞。如果说一个利物浦来的伤兵能在五年里成就这一切,那么他们自己或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呢?他的成功听上去就像在大赔率的足球竞猜中赢钱那么容易。
“他下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是给女王写了那封令人吃惊的信:‘陛下,请恕我冒昧……’于是第二天的《快报》聪明地用‘冒昧的德拉科斯’做了通栏标题,报道了他如何打算把手头的铌矿全部捐给国家,以制造一枚超级核导弹,射程几乎可以达到欧洲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这将是对那些有可能图谋轰炸伦敦的人的有力回击。他打算拿出一千万英镑以承担所需的费用,而且已经拿出了设计图纸,正准备组建制造团队。
“但接下来几个月事情搁置了下来,人们不耐烦了。问题出在议会。反对派们甚至几乎促成了一次信任投票。但很快首相宣布导弹的设计已经被军需部采纳,而女王很乐意代表英国人民接受这份馈赠,并为捐赠者授予了爵士头衔。”
邦德打住话头,几乎对这位非凡人物的经历感到着迷了。
“不错,”M说,“‘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我记得那篇报道的标题。那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导弹都快要造好了,命名为‘摧月号’。从我了解的情况看来,它的威力就和他描述的一样大。奇怪……”他又陷入了沉默,凝视着窗外。
接着他转回头看着对面的邦德。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他缓缓说道,“我并不比你知道得多。故事很精彩,德拉科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顿了一下,稍作思索,“只是有一件事……”M用烟斗的末端敲了敲牙齿。
“是什么事,先生?”邦德问道。
M好像终于打定了主意。他目光柔和地看向邦德。
“雨果·德拉科斯爵士玩牌作弊。”
[book_title]第三章 赌徒把戏
“作弊?”
M皱了皱眉头。“我就是这意思,”他干巴巴地说,“一位千万富翁竟然在玩牌时作弊,你不觉得奇怪吗?”
邦德略带歉意地咧嘴一笑。“这不算太奇怪,先生。”他说,“我知道有些非常富有的人在玩牌的时候作弊。但是这一点确实不符合我对德拉科斯的印象,是有点让人大跌眼镜。”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M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别忘了玩牌作弊在所谓的上流社会是会毁掉一个人的。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可能是唯一会让你身败名裂的罪行了。德拉科斯是个中好手,所以还没人抓到他。实际上我觉得巴斯尔顿可能是唯一怀疑他的人。巴斯尔顿是刀锋俱乐部的主席。他来找我是因为他隐约知道我跟情报部门有些联系,而我之前也帮他解决过一两桩麻烦事。他想让我给他点建议,因为他当然不愿意在自己的俱乐部里吵得沸沸扬扬。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让德拉科斯当众出丑。他就跟我们大家一样崇敬德拉科斯,生怕会出什么乱子。这种丑闻是掩盖不住的。俱乐部里就有不少下院议员,过不了多久这事儿就会成为议会里的谈资。接着那些专栏作家就会大做文章。这样的话德拉科斯就必须从俱乐部退会,接着他的某位朋友就会反过来指责俱乐部造谣中伤。这就会是特兰比·克劳福特丑闻(1890年英国著名纸牌欺诈丑闻)的重演。至少巴斯尔顿是这么觉得的,而且我得说我也认为有可能。”M果断地说,“我同意帮他的忙了,并且,”他平静地看着邦德,“我打算让你出马解决这件事。你是局里最好的牌手。或者说,”他带点讽刺地说,“在你接手了那么多次赌场任务以后你总该是个好手了吧。我记得战前你在蒙特卡罗对付那伙罗马尼亚人的时候,我们可是花了不少钱送你去学打牌作弊的技巧。”
邦德苦笑了一声。“跟斯特费·埃斯波西多学的,”他缓缓说道,“那家伙是美国人。他让我一星期里每天花十个小时学习鸽尾式洗牌,怎么处理第二张牌,怎么处理中段和尾段的牌,等等。我当时就此写了一篇详细的报告,应该和那些记录混在一起了。这家伙知道所有的扑克牌花招:在A牌上做手脚,以确保切牌时牌从这里分开;用刀片在大牌的背面切角或切边做记号;裁边;手臂按压装置——那是一种藏在袖子里自动送牌的机械装置;打边器——在整副牌的两边裁掉不到一毫米的边,但在想要的牌(比如A)上留下一点点凸起;反光器——在戒指或烟斗底部安装的极小的镜子。实际上,”邦德老实地说道,“正是因为他教会了我反光读牌的招数,我才能完成蒙特卡罗那单任务。看赌场的家伙用了一种特殊眼镜才能看到的隐形墨水。不管怎么说斯特费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所以苏格兰场找他来帮我们。他能洗一次牌就派出全部四张A,真是神了。”
“听上去真够专业的,我想德拉科斯没这本事。”M说,“这样的技术得经过日复一日的苦练,或者需要一个同谋。我认为他在刀锋俱乐部是找不到作弊的同伙的。不,我想他作弊的手段没那么神奇,而且说不定他就是撞了大运而已。当然事情是很奇怪。他算不上什么玩牌的好手——顺便提一下,他只玩桥牌——但他总是能打成,甚至完成加倍或者用小牌打赢——这种几率太不可思议了,难得不合常规。但他总是能成功。他赢了很多,刀锋那儿的赌注下得很大。从一年前他进入这家俱乐部以来,每星期结算时他从来没有输过钱。我们俱乐部里有两三个世界上最棒的牌手,而他们也没有创造过十二个月只赢不输的纪录。大家已经开始用开玩笑的口吻来议论这事儿了,所以我想巴斯尔顿想调查这件事是正确的做法。你觉得德拉科斯用的是什么作弊手段?”
邦德现在非常渴望他的午饭。主任肯定半个小时前就抛下他自己去吃饭了。他愿意的话是可以跟M就作弊手法谈上几个小时,M是对吃饭睡觉从来没什么兴趣的,肯定会仔仔细细地听他说,然后记下每个细节。但是邦德现在真的很饿了。
“假定他不是职业作弊者,先生,而且也不会在纸牌上动手脚的技术,那么就只能有两种方法。他要么就是偷看了对手的牌,要么就是和对家有一套暗号。他是不是总是和同样的人打对家?”
“我们总是打完一盘就重新切牌定对家的,”M说,“除非有人特意挑战。星期一和星期四允许带同伴来,那一天可以一直和同伴做对家。德拉科斯每次都带一个叫梅耶的人来。这人是他金属生意的中间商。那人不错,是个犹太人,牌打得很好。”
“如果我能现场看他们玩牌,也许就能瞧出点眉目来。”
“我就是这么想的,”M说,“今晚就去吧,怎么样?至少你能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6点在俱乐部碰头。我先跟你玩会儿皮克牌,赢你几个钱,然后我们一起去桥牌那儿观战。晚饭后我们可以同德拉科斯和他朋友玩两盘。他们星期一总是在俱乐部的。这样行吗?我没有耽误你的什么工作吧?”
“不会,先生。”邦德咧嘴笑了,“我很愿意去玩玩呢,就算是枯燥无聊的工作中的调剂吧。如果我发现德拉科斯作弊,我会让他明白我看出来了,这样他就会收手了吧。我不想看着他陷入什么大麻烦。这样行吗,先生?”
“行,詹姆斯。”M说,“谢谢你愿意帮忙。德拉科斯肯定是个该死的笨蛋,很明显这家伙是个怪胎。不过我担心的不是他这个人,我可不想任何有可能影响到导弹完工的事情发生,而德拉科斯本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摧月号。好了,6点见。不用担心着装的事。俱乐部里有些人在晚餐时会穿正装,但也有些人不穿。今天我们不用换装。你最好先去用砂纸打磨一下你的手指头去,或者做些你们这帮赌棍需要做的其他什么准备工作。”
邦德朝M微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听上去会是个很不错的夜晚。他走出房门时想,总算有这么一次跟M谈话没有留下什么阴影。
M的秘书还在桌边坐着。她的打字机旁边放着一盘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她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邦德,但是并没有从邦德的表情中看出什么内容来。
“我猜他还是等不下去了。”邦德说。
“差不多一小时前他就走了,”莫妮潘妮小姐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现在已经2点半了。他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我赶在食堂关门前去吃点吧,”他说,“告诉他下次我请他。”他朝她笑了笑,走出门,穿过走廊去乘电梯。
官员食堂里只剩下寥寥数人还在用餐。邦德独自一人坐了下来,吃光了一份烤鳎目鱼,一大份带芥末酱的沙拉,一点布里干酪和烤面包,喝完了半瓶波尔多葡萄酒。又喝了两杯黑咖啡后,他于3点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一边在脑子里琢磨着M交代的任务,一边匆匆读完了北约的那份文件,同秘书道了再见,告诉她自己今晚的去向,然后到大楼后面的职员修车处去取自己的车。这时刚好四点半。
“增压器有点嗡嗡作响,先生,”从皇家空军退役的修理师说道,他总把邦德的宾利车看成自己的财产,“明天再开过来吧。如果你吃午饭的时候不用车,我就趁那个时间帮你看看。”
“谢了,”邦德说,“就这么办。”他悄无声息地把车开过停车场,驶入贝克街,身后留下一串噗噗作响的废气。
十五分钟后他到家了。他把车停在小广场上的悬铃树下,走进位于那幢由摄政时期建造的旧楼改造成的公寓的第一层自己的家中。他径直走进摆满了书籍的起居室中。搜寻了片刻后,他从书架上拿下斯卡耐著的《纸牌研究》,把它丢在宽敞的窗户边华丽的摄政时期书桌上。
他走进贴着白色和金色相间的科尔牌墙纸,装饰着深红色窗帘的小小卧室里,脱下衣服,有点凌乱地丢在双人床深蓝色的床罩上。接着他走进浴室很快冲了个澡。离开浴室前他仔细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决定不会放弃自己终生不变的“一天绝不刮两次脸”的偏见。
镜子里的人灰蓝色的双眼凝视着他,眼神里有些特殊的神采。每次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感兴趣的问题上时就会这样。那张消瘦、冷峻的面庞上有一种渴望竞争的锋芒。他抹了一把下巴,不耐烦地用梳子把垂在右边眉毛上的一缕黑发梳整齐。在他的动作中表现出一种迅速而坚决的态度。他突然觉得,随着自己被晒黑的皮肤渐渐褪色,他右脸颊上的刀疤显得不那么惹眼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身体,注意到因为泳裤的遮挡而发白的那块不雅的区域也不那么显眼了。这些勾起了他的回忆。他笑了笑,走进了卧室。
十分钟后,他已经打扮一新:庄重的白色丝绸衬衫、深蓝色的海军哔叽长裤、深蓝色的短袜、闪闪发亮的黑色鹿皮鞋。他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副扑克牌,面前摊放着斯卡耐那本奇妙的作弊指南。
他花了半个小时时间很快地重温了一遍“手法”这一章。他练习了最关键的“机械师握牌法”(三只手指屈起握住牌的长边,食指扣住上面的短边)、掌中藏牌以及回倒作弊法。他眼睛盯着书,手指自动操练着这几样手法。他高兴地发现自己的手指非常灵活,并且很有把握在做最困难的单手偷牌时也不会发出什么响声。
5点半钟时他把牌往桌上一放,合上了书。
他又走进卧室,在宽大的黑色烟盒中装满香烟,放回裤子口袋里。他系上一条黑色针织领带,穿上外套,检查了一下钱包中的支票本。
他站着思索了片刻,然后挑出两条白色丝质手帕,仔细地折好,并且分别装进上衣两侧的口袋中。
他点着一根烟,走回起居室重新在书桌前坐下,休息了十分钟。他的目光凝视着窗外空旷无人的广场,想着即将开始的这个夜晚,想着“刀锋”这家可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私人纸牌俱乐部。
刀锋俱乐部究竟建于何时已无法精确考证。十八世纪后半叶伦敦出现了大量的咖啡馆和棋牌室。这些产业的易主往往会带来不一样的建筑风格和赌运的变化。1755年怀特俱乐部出现了,接着是1764年的阿尔马克俱乐部和1774年的布鲁克斯俱乐部。也就是在1774年,“刀锋”的前身斯卡沃·韦弗尔俱乐部在圣詹姆士街附近幽静的公园街开门揽客了。
斯卡沃·韦弗尔俱乐部过于遗世独立而最终走向了灭亡。接着,到了1776年,霍拉斯·沃尔珀尔曾写道:“一家新的俱乐部在圣詹姆士街开业,致力于青出于蓝,超过所有的老牌俱乐部。”到了1778年,“刀锋”这个名字出现在历史学家吉本的一封信中。他把这个名字与俱乐部的创始人德国人隆尚的名字合起来使用。隆尚当时正在纽马基特主持一家骑师俱乐部。
“刀锋”从成立伊始就大获成功。1782年时符腾堡公爵兴高采烈地写信告诉他的兄弟:“这着实是一家‘王牌’俱乐部!俱乐部里有四五张玩十五点的牌桌同时开放,另外还有惠斯特和皮克牌的专桌,以及一张玩双骰子的赌桌。我看过两场双骰子赌博同时开场。有两个钱柜,每个装有价值四千基尼的筹码。这也不过勉强够一晚上赌桌上流通所用。”
信中所提到的双骰子游戏可以向我们展现出这家俱乐部的成功程度。允许这种危险但又很流行的游戏是违背委员会自己所定的规章的。按照规定,“在俱乐部中不允许开设惠斯特、皮克牌、克里比奇牌、考德里尔牌、奥伯尔牌以及特里德维尔牌之外的游戏”。
俱乐部在各个方面都在不断发展,到了今天它已经成了世界上几种最“优雅”的赌博方式的家园。随着社会财富的再分配过程,它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贵族化了,但它依然是伦敦最封闭的俱乐部之一。会员总数限定在两百人,而且申请入会的人必须满足以下两个条件:行为举止符合绅士身份以及能够“展示”出十万英镑的现金或者等值的金边证券。
“刀锋”的设施非常精良,并不限于赌博用具。由于开销很大,委员会规定俱乐部成员每年必须在这里达到五百英镑的输赢金额,否则就要出二百五十英镑年税。这里的美酒佳肴是伦敦最好的水准,而且无须付账,因为这笔开销是从赢家收入中按比例扣除的,而这里每周输赢的金额大约有五千英镑。这么算来,年税的金额就算不上让人肉痛了,而且赌博的输家也能从中得到些慰藉,那些不常参赌的人交的费用也就很公平了。餐厅里的几位女招待俏丽迷人,有些年轻的俱乐部会员会偷偷带她们参加上流社会的舞会。晚上可能还会有一两位姑娘被说服“误入”俱乐部里十二间会员卧室其中的一间,当然这会被看作是会员的私人事务。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枝末节能为这里的奢华添光增彩。这里流通的货币全是崭新的钞票和银币。如果某个会员在这里过夜,贴身男仆会把他带的现金拿走,第二天一早奉上早茶和《泰晤士报》时全部替换为崭新的钱币。报纸必须熨平才会送到阅览室。洗手间和卧室的香皂以及护肤品全是由佛洛瑞斯公司提供的;门房处有直通博彩业巨头立博公司的专线电话;俱乐部在洛兹板球赛、亨利赛艇赛以及温布尔登网球赛这些著名赛事的主要的赛场都有最佳位置的帐篷和包厢;所有在国外旅行的会员都能自动获得所有国家首都的顶级俱乐部会员资格。
简单地说,“刀锋”的会员资格只要求一百英镑的入会费和五十英镑年费,却提供了维多利亚时期标准的奢华享受以及每年舒舒服服地输赢两万英镑的机会。
想到这些,邦德决定好好享受一下今晚的活动。他光顾“刀锋”的次数加起来不过十来次,而且最近一次他在一场大赌注的扑克游戏里输得挺惨。不过想到今晚能够玩几把痛快的桥牌,输赢个好几百英镑,他很是期待,连身上的肌肉都紧张起来了。
而且还有雨果·德拉科斯爵士这档事儿呢。这可能会让这个夜晚增添些惊心动魄的味道。
他沿着国王路开进斯隆广场时一边观察路况,一边憧憬即将到来的夜晚,甚至都没有被他碰到的奇怪预兆给分心。
那时还差几分钟就到6点了,四周雷声大作。突然间暗无天日,暴雨将至。从邦德这里看过去,广场对面的高空有个电子灯牌开始刺眼地闪烁着。天色昏暗触发了阴极管,启动了夜间模式,灯牌亮了起来。这种灯牌要到早上6点的日光再次触动阴极管,才会由感光机制指令电路关闭。
邦德看着灯牌上猩红色的词句感到很惊讶。他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穿过街道,好好端详了一下空中的这个预兆。
啊!不过是这样。灯牌上有几个字母被旁边的楼房挡住了。只不过是壳牌公司的一幅广告罢了。上面写的是“这里有夏日的贝壳”。
邦德笑了笑,走回停车的地方,开动了车继续上路了。
他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半隐在楼房后的猩红色字符穿越夜空闪烁着的是另外一种意思。
当时邦德看到的是:“这里是地狱……这里是地狱……这里是地狱。”
[book_title]第四章 骗局败露
邦德把车停在布鲁克斯俱乐部外面,转过弯来到了公园街。
“刀锋”所在的亚当式风格大楼比左右的建筑向街边凹进去了一码地,在柔和的暮色中显得非常雅致。一楼入口两侧,弓形窗上的暗红色窗帘已经被拉开。楼上的三个窗口前有个穿制服的侍者的身影闪现了一下。他当时正在打开二楼的窗帘。从二楼三个窗口中正中的那扇窗望进去,邦德可以看见正弯腰赌钱的两个男人的头肩部。玩的估计是陆战棋,他想着。他能看到照耀着棋牌室的三盏大型枝形吊灯其中一盏闪耀的火光。
邦德推动旋转门走进了装修古朴的门厅。这地方是布里维特的地盘。他是“刀锋”的守护者,也是俱乐部会员中一半人的法律顾问和老朋友。
“晚上好,布里维特。海军上将到了吗?”
“晚上好,先生,”布里维特答道,他知道邦德时不时会被俱乐部会员邀请来这儿,“将军在棋牌室等您。侍者,带邦德中校上楼,去见上将。手脚麻利点!”
邦德跟着穿制服的侍者走过大厅古旧的黑白大理石地板,走上装饰着红木栏杆的宽阔阶梯。他想起一件陈年往事:有一次俱乐部选新会员,到场的委员会成员只有八人,而用于投票的箱子里却有九只代表反对的黑球。布里维特是负责把箱子从一个委员这里送到下一个委员那儿的人。据说他后来向主席承认他太怕这位候选人被选上,所以自己也向箱子里放了一个黑球。没人对这事表示抗议。委员会宁愿失去主席,也不愿意失去为“刀锋”当了一百年门房的这个家族。
侍者推开楼梯尽头高高的房门中的一扇,用手撑住让邦德进去。狭长的房间里人不多。邦德看见M独自坐在窗户边的凹室里玩着单人纸牌游戏。他打发走侍者,踏着厚重的地毯穿过房间。他注意到空气中浓重的雪茄烟味,从三张桥牌桌那儿隐隐传来的人声,还有被挡住的陆战棋桌子那里传来的刺耳的骰子撞击声。
“你来了,”M说着朝自己对面的椅子示意了一下,“等我玩完这一局。我几个月了都没破掉这一副甘菲德牌局。喝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邦德答道。他坐了下来,点着一根香烟,饶有兴趣地看着M聚精会神地玩牌。
“M××·M××× 海军上将先生任职于国防部”。M看上去就和圣詹姆士街上任何一家俱乐部中的任何一位会员没有什么区别。深灰色的套装,硬邦邦的白色假领,他最喜欢的带斑点的深蓝色领结松松垮垮地系着,好像只在看菜单时才用的无框眼镜上纤细的黑色系带,水手般棱角分明的脸庞,清澈、锐利如水手般的眼神。难以想象就在一小时前他正指挥着千余名战士在现实的棋盘上同英国的敌人们交战;更无法想象也许就在今晚这个人手上就有几条新的人命,或者成功指挥了一次入室盗窃,要么就搞到了令人作呕的某桩敲诈案的可怕情报。
那么一般人对自己又会怎么看呢?“詹姆斯·邦德海军中校英国皇家海军预备队”,同样是“任职于国防部”,坐在海军上将对面沉默寡言的三十几岁年轻军官?那张脸上有种冷漠而危险的神情。看上去身体很健壮。可能被派到马来西亚的坦普勒岛去过,要不就是内罗毕,或者参加过镇压茅茅党(1951年肯尼亚出现的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武装)的活动。邦德是一个看上去不好惹的顾客,跟通常在“刀锋”看到的家伙们不是一类人。
邦德知道自己身上有那么点外国化、不纯粹英国风味的东西。他也知道要掩饰真实的自我是件困难的事,特别是在国内的时候。他耸了耸肩,毕竟国外的活才是重点。绝不会给他什么国内的任务的,因为那不在情报局的管辖范围内。不管怎么样,至少今天晚上他不需要伪装身份,因为他是来消遣的。
M哼了一声,扔下手中的牌。邦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牌摞了起来,来了个斯卡耐式洗牌——双手各持半副牌,让两手的牌快速交叉,并保持不让牌离开桌面。他重新摞好牌,把它推到一边。
M叫住经过的一位侍者。“请拿一套皮克牌来,坦纳。”他说。
侍者走开了,片刻后拿来了两副薄薄的纸牌。他拆掉包装,把牌和两张计分卡一起放到桌面上,然后站在那儿等着其他吩咐。
“给我一杯威士忌加苏打。”M说,“你确定不要喝点什么吗?”
侍者离开时邦德看了看表。现在6点半。“给我一杯干马提尼,”他说,“用伏特加调,加大片柠檬。”
“差劲的酒。”侍者离开时M随口地说了一句,“现在我们打一会儿皮克牌,让我赢你一两英镑,然后我们去桥牌那边观战。我们的朋友还没现身呢。”
他们玩了半小时皮克牌。这种牌戏中的高手总能赢牌,哪怕是在牌局中处于弱势时也是如此。牌局结束时邦德笑着数出三英镑的钞票。
“什么时候我要花点工夫认真练一下皮克牌,”他说,“我还一盘都没赢过您呢。”
“这玩意儿全靠好记性和熟练程度。”M满意地说道,他喝完了杯子里加苏打的威士忌,“咱们去看看桥牌桌那儿的情况吧。现在我们要找的人正在巴斯尔顿那张桌子玩着呢。他大概十分钟前进来的。如果你发现了什么情况就朝我点点头,然后我们到楼下去谈。”
他站起身来,邦德随之也站了起来。
房间的另一头已经开始人头攒动了,有五六张桥牌桌正在开战。中间的枝形吊灯下那张圆形扑克桌上有三个玩家正在把筹码分成五堆,等着再有两个人加入。腰子形状的百家乐赌桌倒是还盖着罩布,应该等到晚饭后才会开放来玩十一点。
邦德跟着M走出了凹室,一路观察着屋中的景象。四处点缀着绿色植物;侍者们在牌桌间穿梭,手中的酒杯叮当作响;有人在小声说话,忽而有人发出一声惊叹,或者快活地大笑;蓝色的烟雾穿过每张牌桌正上方悬着的深红色灯罩袅袅升起。两人穿过房间走到这伙人中间时,邦德因为这些气味而兴奋不已,心跳加快,鼻翼微微张开。
M身边跟着邦德,随意地从一张桌子荡到另一张桌子,和玩家们打着招呼。最后他们来到了最后一张牌桌。桌边的亚当式壁炉上悬挂着一张浪荡子劳伦斯的精美画像。
“加倍,该死的!”背对着邦德的玩家用响亮、快活的语气说道。邦德注意到他有着一头浓密的淡红色头发,这也是他眼下能看到的唯一的细节。接着邦德朝左边看去,看到了巴斯尔顿专心致志的身影。“刀锋”的主席身体后仰,专心致志地低头看着手上的牌。他把牌举得离自己远远的,好像在端详什么珍稀物品似的。
“我的手风太好了,我必须得反加倍了。”他说。接着他望向自己的对家。“汤米,”他说,“这把如果输了,算在我头上。”
“胡说。”搭档回答说,“梅耶,你最好另叫一个花色吧。”
“我可不敢。”和德拉科斯搭档的那个脸色红润的中年人说道,“不叫。”他从黄铜烟灰缸上拿起自己的那支雪茄,小心地放到自己嘴里。
“我这儿也不叫。”巴斯尔顿的对家说。
“这儿也不叫。”德拉科斯的声音说道。
“五张梅花叫反加倍。”巴斯尔顿说,“梅耶,你先出牌。”
邦德从德拉科斯的身后看过去。他有黑桃A和红桃A。他很快就出了这两张牌,然后再出了一张红桃,被巴斯尔顿用红桃K收了。
“嗯,”巴斯尔顿说,“算上Q在内,还有四张王牌大过我。我赌Q在德拉科斯手上。”他飞了德拉科斯的牌。可是梅耶亮出了Q,破了巴斯尔顿的飞牌。
“该死,真见鬼!”巴斯尔顿说,“Q怎么会在梅耶手上的?我这下惨了。不管怎么样,至少剩下的几张王牌在我手上。”他把牌摊开摆在桌上,神情戒备地看着自己的对家,“你能大得过吗,汤米?德拉科斯叫了加倍,梅耶有Q。”他的声音里是一种不过分的愤怒语气。
德拉科斯轻笑了一声。“你总不能指望我的对家手上没有花牌吧,是吧?”他朝着巴斯尔顿快活地说道,“呃,这一局刚好超出四百分。轮到你发牌。”他切好牌交给巴斯尔顿,牌局继续。
这么说来,上一手牌是德拉科斯发牌。这可能是重要的一点。邦德点上一支烟,仔细打量着德拉科斯的后脑勺。
M的声音打断了邦德的思路。“你还记得我的朋友邦德中校吧,巴斯?我俩今天晚上想过来玩几局桥牌。”
巴斯尔顿对着邦德笑了笑。“晚上好。”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从左至右顺着桌子画了个圈,梅耶、丹杰菲尔德、德拉科斯,三个人都抬头看了看,邦德向这几位一起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你们都认识上将了。”主席接着说,一边开始发牌。
德拉科斯坐在椅子上半转过身来。“啊,上将,”他兴致勃勃地说,“您在这儿我真高兴。喝点什么?”
“不了,谢谢。”M浅浅一笑,说道,“刚喝了一杯。”
德拉科斯转身瞥了邦德一眼,一绺红胡子和一对冷冷的蓝眼睛映入了邦德的眼帘。“你要吗?”德拉科斯敷衍地问道。
“不用,谢谢。”邦德回答道。
德拉科斯转回身去面对牌桌,抓起自己的牌。邦德看着他用粗大笨拙的手理着牌。
然后邦德绕着桌子走了几步,发现了另外一个线索。
德拉科斯并不像大部分玩家那样把牌按花色分开,而是简单分成红黑两色,而且不按大小排列。这样他出牌时就显得很没有章法,而且周围的人想要通过抽牌的位置判断他手上的牌也就几乎不可能。
邦德知道这就是牌桌老手握牌的方式。
邦德走到壁炉架旁站住了。他掏出一支香烟,在装着银质格栅的煤气灯上点着——那是火柴出现前的古老时代的残留——那盏灯正好装在他身边的墙面上。
从他站立的地方能看到梅耶的双手。往右移一步就能看到巴斯尔顿的动静。雨果·德拉科斯爵士的动作他更是尽收眼底。他假装只是对牌局感兴趣,但其实仔细观察着德拉科斯。
德拉科斯给人留下的印象颇为不凡。他身材壮硕,邦德估计他有六英尺高。他的肩膀奇宽。他有个方方正正的大脑袋,上面浓密的红发梳成中分。分到两边的头发在太阳穴处弄成了卷发,邦德猜测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地遮盖右边半张脸上那些起皱、发亮的皮肤组织。其他整容手术留下的痕迹还有明显和左耳不对称的右耳以及手术失败的右眼。他的右眼比左眼要大得多,那是用来修复上下眼皮的植入皮肤收缩的结果,这也使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看上去让人很不舒服。邦德怀疑这只眼可能都无法完全合上,他猜德拉科斯晚上睡觉需要带眼罩。
为了尽可能地遮盖半边脸上大片起皱的皮肤,德拉科斯留起了浓密的红色胡须。他鬓角的须发已经长及耳垂,甚至颧骨处都分布着毛发。
粗粗的唇须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它掩盖了他天生前突的上颌以及非常显眼的龅牙。邦德想,这估计是因为他小时候喜欢吮吸大拇指的缘故。这种习惯还让门牙出现了一种难看的错位,门牙间隙过大。邦德曾经听过自己的牙医把它称作“中缝”。唇须很好地遮挡了他的“怪物牙”。只有当他发出那难听的笑声时才能看到这条齿缝。不过他倒是笑得挺多的。
总体来说,这张脸给人的印象——乱糟糟的红棕色头发、巨大的鼻子和下巴、红润的肤色——是艳俗。邦德联想起马戏团的演员形象。他左眼里那种犀利冷峻的眼神更让人觉得演员这个比喻很恰当。
盛气凌人、举止粗鲁、粗声粗气的暴发户。如果邦德不是对德拉科斯的能力有所了解的话,这就将是他做出的结论。实际上,邦德觉得这些大部分都是德拉科斯根据心中摄政时代晚期花花公子的形象故意给自己设计的效果——对于一个毁了容的势利小人来说这是个无害的伪装。
邦德继续观察着。他注意到德拉科斯出汗很多。虽然窗外不时雷声隆隆,今天晚上其实还挺凉爽。可是德拉科斯总是用一块大大的印花手帕擦拭着自己的脸颊和头颈。他不停地抽烟,一支带烟嘴的弗吉尼亚香烟抽个十来口就掐熄了,然后马上又从外套口袋里五十支装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点上。他那双手背满是红色汗毛的双手动个不停。一会儿拨弄几下手里的牌,一会儿摆弄一下放在身前的银质扁烟盒旁的打火机,一会儿又搓两下脑袋边上的一缕头发,要么就是用手帕擦头脸上的汗。有时他会贪婪地把手指伸进嘴里咬着指甲。邦德远远地就能看到他每个指甲都被咬得能看见下面的生肉。
他的手粗壮有力,但是大拇指看上去却很别扭。邦德花了几分钟时间才弄明白,原来他的拇指长得出奇,和食指最上面的关节平齐。
邦德最后观察的是德拉科斯的穿着。他的服饰奢华高雅——深蓝色细条纹轻质法兰绒双排扣西装,袖口外翻、带硬领的白色丝质衬衫,一条低调的灰白相间的领带,外观简单的袖扣可能是卡地亚的,一块外观普通、配黑色皮表带的百达翡丽金表。
邦德又点着了一支烟,专心观察牌局。他把消化德拉科斯外表和举止的重要工作留给了自己的潜意识去完成。他认为这些细节可能有助于解释他为什么会作弊这一未解之谜。
半小时后一圈牌打完了。
“轮到我发牌了。”德拉科斯带着某种威严的口气说,“一圈结束,我们的分数长了不少啊。哎,麦克斯,看看你能不能拿到几张A牌。我可不想再一个人挑大梁了。”他发牌的手法缓慢而熟练,一边不停地开着些语气颇重的玩笑取笑其他人。“刚才决胜的那一局拖得太久了。”他对坐在他和巴斯尔顿中间抽着烟斗的M说,“抱歉这么久一直让你们在旁边干看着。晚饭后我们玩一盘怎么样?麦克斯和我对你和某某中校,不好意思我忘了他的名字,牌打得挺好的吧?”
“他叫邦德,”M说,“詹姆斯·邦德。好的,我想我们很乐意玩几手。你说呢,詹姆斯?”
邦德的眼睛紧盯着发牌的人垂下的脑袋和缓缓移动的双手。对,就是这个!这下逮到你了,你这混蛋。是反光器。一个低级的反光器。这种伎俩跟行家对阵不到五分钟就会被识破。他抬起头来和桌对面的M对视时,后者看见他眼中闪烁着胸有成竹的光芒。
“行啊,”邦德高兴地说,“再好不过了。”
他不为人察觉地摆动了一下脑袋。“晚餐前你带我去看看赌金簿怎么样?你不是说我肯定会觉得有意思吗?”
M点了点头。“好啊,走吧。那簿子放在秘书的办公室。等会儿巴斯尔顿可以过来招呼我们喝一杯鸡尾酒,顺便告诉我们这场生死之战的结果。”他站起身来。
“想喝什么随便叫,”巴斯尔顿说着敏锐地看了M一眼,“我解决掉他们就来。”
“我们就9点左右开始吧,”德拉科斯打量了一下M和邦德,“给他看看那笔气球上姑娘的赌注。”他拿起了牌,“看来我跟你们玩的时候用从赌场赚的钱就够了。”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牌后说道。“叫三点,无将。”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看着巴斯尔顿,“抽一斗烟好好想想吧。”
邦德跟着M走出了房间,没有听见巴斯尔顿的回答。
他们走下楼梯,一路无言地走进了秘书室。房间里漆黑一片,M打开了电灯开关,走到摆得满满当当的办公桌前,在转椅上坐下。他转动椅子面对着邦德。这时邦德走到了空荡荡的壁炉边正在拿出香烟。
“有什么发现?”M直视着邦德问道。
“有,”邦德说,“他确实作弊了。”
“啊,”M不带感情地说,“他是怎么做的?”
“只在他发牌的那一局才能动手,”邦德说,“你注意到他和打火机一起放在面前的银烟盒了吗?他从来不从这个烟盒里拿香烟。他是不想在上面留下指纹的痕迹。烟盒是纯银的,打磨得很光滑。他发牌时用他那只大手和手里的牌几乎把它遮得严严实实的。他发牌时手一直不离开烟盒附近,发出来的四摞牌也靠得很近。每张牌都会在烟盒表面映出倒影。这玩意儿就跟一面镜子一样管用,而且放在桌上又不会引起怀疑。这个家伙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所以记忆力应该是一流的。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反光器吧?这就是其中一种反光器。难怪他时不时就能来几次匪夷所思的以小吃大了。我们看到他叫加倍的那一盘很容易就能做到。他知道对家手里有要保护的Q,再加上自己手里的两张A,加倍就一定能打成。其他时间他就只是正常地打牌而已。不过每四手牌里就有一手他知道所有去向的牌,这可是非常大的优势了。他总是能赢钱也就不足为怪了。”
“为什么他这么干居然一直没有人发现呢?”
“发牌的时候眼睛朝下看是很自然的动作,”邦德说,“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他一边发牌一边说一些打趣的话也是一种掩饰。他不发牌时话就少得多。另外我想他的周边视线非常好——我们在情报局受训的时候也会训练这个能力。也就是说他的视野非常宽。”
门开了,巴斯尔顿走了进来。他显得怒气冲冲,顺手关上了门。“该死的,德拉科斯的叫牌真是准得邪门!”他大声嚷道,“如果汤米和我能叫得上牌,就能打成四张红桃。他们手上是红桃A,六张梅花的赢张,方块A和K以及几张黑桃的小牌。我们连出了九张的赢张。我真想不通他有什么胆量叫三点无将的。”他稍微冷静了一点后说,“那么,迈尔斯,你的朋友有发现了吗?”
M朝邦德做了个手势。邦德把刚才讲的话对巴斯尔顿重复了一遍。
巴斯尔顿勋爵的面孔随着邦德的讲述显得更加愤怒了。
“该死的家伙!”邦德刚说完他就发作了,“他究竟为了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家伙是他妈的百万富翁,钱多得花不完。我们这回有一桩大丑闻了。我只能向委员会报告这件事了。从‘1418年战争’到现在都没出过作弊的事件呢。”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但是俱乐部的名声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他马上意识到了德拉科斯本人的重要性。“他们说他那枚导弹很快就要造好了。他忙得很,只不过是每周过来一两次放松放松。天哪,这家伙可是大众眼里的英雄啊!太可怕了。”
巴斯尔顿的怒火被他自己的责任心浇熄了。他转向M求助。“迈尔斯,我现在该怎么做呢?他在这个俱乐部已经赢了上万英镑,而别人则输掉了这么多。拿今天晚上来说吧,我的损失当然没什么要紧的,可是丹吉菲尔德呢?我碰巧听说他在股市里也不怎么顺当。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把这事报告给委员会。这事儿无法回避——不管德拉科斯是什么身份。可报告委员会的结果你是知道的。十个委员里总会有人走漏风声的。想想这是多大的丑闻吧。他们跟我说,摧月号没有德拉科斯就根本不会存在,说这个国家的未来就要指望这枚导弹了。这真他妈的是件严重的事。”他停了一下,然后向M和邦德投去乞求的目光,“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邦德掐灭了烟。“可以让他停手不干,”他平静地说,“也就是说,”他微笑着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话。”
“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巴斯尔顿斩钉截铁地说,“你有什么主意?”邦德的自信让他看到了希望。
“这么着,”邦德说,“我可以让他明白我已经识破了他的手段,同时我用他的方法赢他一大笔钱。当然梅耶作为他的搭档可能也会受到损失,可能也要输掉一大笔钱。这样有问题吗?”
“那也算是他应得的。”巴斯尔顿说道,他看上去已经轻松下来,准备接受任何解决方法了,“他靠着德拉科斯赢了不少钱。不过你觉得……”
“不会,”邦德说,“我保证他不会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当然德拉科斯叫的一些牌会有些出人意料的结果。那么,”他转向M,“这样安排可以吗,先生?”
M思索了片刻。他抬头看着巴斯尔顿。他看上去没有什么犹豫。
他看了看邦德。“就这么办吧,”他说,“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是有些事也不能不做。我能理解巴斯尔顿的苦衷。只要干得干净利落,还有,”他笑了,“别让我玩什么用手遮牌那种把戏。我没那种天分。”
“不会,”邦德说,他把双手插入外套口袋里,摸到了那两块丝质手帕,“我觉得会成功的。我只需要两副用过的扑克,要不同的花色。另外,让我一个人在这待十分钟。”
[book_title]第五章 推杯换盏
8点钟的时候,邦德跟着M走出了棋牌室高高的门扇,穿过楼梯井进入了“刀锋”金碧辉煌的摄政时代风格的餐厅。
巴斯尔顿坐在中间大大的主桌那儿向他们打招呼,那儿还有两个空位。M装作没有听到巴斯尔顿的话,径直走向了餐厅另一头。那儿一排摆放着六张较小的餐桌。M向邦德招手,示意和他一起在舒适的扶手椅上坐下,正好面对着餐厅其他地方。他选择坐在邦德左手,这样他就可以正好背对着旁边的人。
餐厅领班已经在邦德的椅子后站定了。他在邦德的餐盘旁放下一张大大的菜单,然后也递给了M一张。菜单的顶端用精致的金色字体写着“刀锋”字样,下面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字。
“不用全读完,”M说,“除非你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俱乐部最首要,也是最好的规则之一,就是会员可以任意点自己想要的食物,无论贵贱,只要愿意付钱。今天也是这样,不过唯一的区别是我们不用付钱。所以你就点自己喜欢的食物就好。”他抬头看了看领班,“那个鲟鱼鱼子酱还有吗,波特菲尔德?”
“有的,先生。上周刚送来一批新的。”
“那好,”M说,“我就要鱼子酱。还要加辣椒粉的腰子和一片你们这儿最棒的培根。豌豆和新鲜土豆。樱桃酒配草莓。你要点什么,詹姆斯?”
“我很爱吃上好的烟熏三文鱼。”然后他指着菜单说道,“小羊排。既然现在是5月份,我就要和你一样的蔬菜。芦笋配蛋黄酱听上去不错。或者再来一片菠萝吧。”他身体往后一靠,推开了菜单。
“谢天谢地你没有犹犹豫豫的。”M说着抬头看了看领班,“这些你们全都有吗,波特菲尔德?”
“有的,先生。”领班笑了,“用完草莓后你不想来点儿牛骨髓吗,先生?今天刚从乡下送来一打。我专门为您留了一份呢。”
“当然好了。你知道我对那个上瘾。对我没什么好处,不过我就是没法不爱吃。天知道我今天是要庆祝什么要吃这么好。不过倒也不是总是如此。你能帮我叫格里姆利过来吗?”
“他现在就在这儿,先生。”领班说着给斟酒的侍者让出位置。
“啊,格里姆利,请给我来点伏特加。”他转过身朝向邦德,“跟鸡尾酒里面加的那些玩意儿不一样。这可是真正的战前酿造的里加港出品的沃尔夫施密特伏特加。要不要来一点配你的烟熏三文鱼?”
“我很想来一点。”邦德说。
“然后再喝点什么呢?”M问道,“香槟?我自己想来半瓶红葡萄酒。就1934年的木桐·罗斯查尔德吧,劳驾,格里姆利。你不用管我怎么样,詹姆斯。我是个老头了,香槟不适合我。这儿的香槟也很棒,是吧,格里姆利?不过恐怕不是你总是跟我提起的那些品种罢了,詹姆斯。那个品牌在英国可不常见,是叫泰亭哲吧?”
邦德看到M努力回忆的样子笑了。“是的,”他说,“不过那只不过是我一时兴起罢了。说实话,我今晚有不少的理由想要喝点香槟。也许我可以拜托格里姆利为我选择一种香槟酒。”
斟酒的侍者很乐意做推荐。“如果可以的话,先生,我建议您试试1946年的当贝里昂。我知道这种酒法国人只向美国出售,所以在伦敦很少见。这里的这一批是纽约的摄政俱乐部给我们的赠品,先生。我这里正好有一些冰镇的。这酒是主席最爱喝的。他要我每天晚上都准备一些。”
邦德微笑了一下,表示同意。
“就这样吧,格里姆利,”M摆了摆手,“就上当贝里昂。现在就上吧,好吗?”
一名女侍者走过来上菜。端上了新烤的面包,放在架子上。银盘里盛放着泽西黄油。她躬身上菜时,黑色的短裙擦到了邦德的手臂。他抬眼看去,看到了柔软的额发下一双活泼机敏的眼睛。这双眼注视了他片刻,然后她就翩然而去。邦德目送着她身后的蝴蝶型裙带和制服上浆过的硬领和袖口穿过狭长的餐厅。邦德眯起了眼睛。他想起战前在巴黎的一个妓院里他看到过女孩子们也是穿着同样庄重的式样。但是转过身来,她们的后背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暗自笑了笑。玛蒂·理查法(因为法国传奇女性——间谍、妓女、女飞行员玛蒂·理查而制定的禁止卖淫的法律)把一切都改变了。
M观察了一会儿周围的人,转过身来看着邦德。“你今天有什么神秘的原因要喝香槟吗?”
“嗯,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先生。”邦德解释说,“今天晚上我要有点醉意才行。等会儿到行动的时候我可能看起来会醉得不轻。装醉装得像可要下点功夫。等会如果我表现得失态,别为我担心。”
M耸了耸肩膀。“我不担心你失去理智,詹姆斯,”他说,“你要觉得喝酒有帮助,那就尽情地喝吧。啊,伏特加来了。”
M从毛玻璃酒瓶中倒出了三指高的酒递给他。邦德在上面撒了一小撮黑胡椒。胡椒慢慢沉到了杯底,只有几颗浮在酒面上。邦德用手指把那几颗胡椒粘出来,然后一口把这杯冰冷的烈酒咽下喉去,把杯底黏着胡椒残渣的杯子放回桌上。
M用带着嘲讽的眼光质询地瞥了邦德一眼。
“这一招是你派我去莫斯科大使馆执行任务时俄国人教我的。”邦德带着歉意说道,“这酒的表面经常会浮着一层杂醇油——至少在过滤技术很糟糕的时代会有。那是有毒的。在俄国,喝这些杂牌酒的时候,通常会加一些胡椒。胡椒可以沉淀酒里的杂醇油。我还挺喜欢这种风味的喝法,现在都养成习惯了。不过我不应该对俱乐部的沃尔夫施密特不敬。”他笑着说。
M哼了一声,干巴巴地说:“只要你别在巴斯尔顿最钟爱的香槟里加黑胡椒就行。”
餐厅另一边的桌子上传来一阵粗声粗气的笑声。M扭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来继续吃他的鱼子酱。
“你对德拉科斯这个人有什么看法?”他嘴里塞着黄油面包问道。
邦德吃掉了手边银盘里的一片烟熏三文鱼。它吃起来有一种精致的胶状口感。这只有苏格兰高地的加工商才能做出来,完全不同于斯堪的纳维亚出品的那种干干的感觉。他把薄薄的一片黄油面包卷成了筒状,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
“他的行为举止不讨人喜欢。一开始我对于这家俱乐部能容忍他还很吃惊,”他瞥了M一眼,M耸了耸肩,“不过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儿。而且俱乐部里总得有几个古怪的家伙,要不也就太无趣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民族英雄兼百万富翁,而且牌打得也不错,就算不作弊也还是个好手。”他补充道,“不过我看他就是我所想象的那个样子。精神旺盛、冷漠无情、精明狡诈、胆子很大。我对于他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不惜把自己的一切置于危险的境地。他这种作弊的行为非常令人难以置信。他这么做是要证明什么呢?他可以在任何事情上击败任何人吗?他好像对打牌这件事非常投入,好像这不仅仅只是游戏,而是对能力的一种考验。你看他紧张得把手指甲都咬出肉来就知道了。而且他还不停出汗。他太紧张了。听听他那些恶劣的玩笑话,都是很伤人的,绝不是什么轻描淡写的讥讽。看上去他就像是要把巴斯尔顿当苍蝇拍死似的。希望待会我能忍住不发火吧。他的做法真是相当让人上火。他对待自己的搭档也当作垃圾一样。他倒还没有真惹到我,不过我也完全不介意好好教训他一番。”他笑着对M说,“当然,我是说如果我没忍住的话。”
“我知道你的意思,”M说,“不过你说得可能也有点过了。毕竟他从利物浦的码头,或者什么别的地方,混到现在的地步是很了不起的。他是那种天生缺少教养的人,倒不一定是因为势利。我估计他在利物浦的哥们和‘刀锋’的会员一样觉得这家伙嘴巴惹人厌。至于作弊这事,我想他心里有些地方可能是扭曲的。我敢说他在往上爬的过程中没少走捷径。有人说过,想要大富大贵,需要很多机遇和一连串的运气。这些人可不是光凭真本事致富的。至少我的经验是这样的。要赚开始那一万英镑,或者十万英镑,必须毫无差错才能成功。在战后那种满是规则和限制的情况下,我想成功之道在于把一千英镑钞票准确地放到正确的荷包里去。也就是说,官员们的荷包。那些除了加减法和保持沉默什么都不会的家伙。那些有用的家伙。”
侍者过来上菜了,M停顿了一下。同时端上来的还有放在银制冰桶里的香槟,和装在小小柳条筐里的M的那半瓶红葡萄酒。
斟酒的侍者等到他们对酒赞赏了几句后方才离开。接着一位服务生走到他们桌前。“邦德中校吗?”他问道。
邦德接过服务生递给他的一个信封。他撕开信封拿出一个薄薄的小纸包,小心地在桌下打开。里面包着些白色的粉末。他从桌上拿起一把银制水果刀,用刀尖挑起大约一半的白粉。然后他轻点手指把粉末撒入他那杯香槟酒里。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M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这次邦德的脸上毫无歉疚的意思。今晚要干活的可不是M,邦德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每次执行任务前都会仔细准备,把风险降到最低。如果事情还是搞砸了,那就是不可预知的原因了,而不是他的责任。
“苯齐巨林,”他说,“晚餐前我给秘书打了个电话,让她从总部的医务室那儿给我弄点来。今天晚上我需要这个来保持我头脑的敏锐。它可能会让我显得有点夸夸其谈,不过正好对行动有利。”他抓起一小片面包搅了搅香槟酒,白色的粉末顺着泡沫上下起伏。然后他一口气喝下了这杯混合物。“药味真不怎么样,”邦德说,“不过香槟很棒。”
M朝他宽容地笑了笑。“你自找的,”他说,“现在我们最好快点吃晚饭。小羊排怎么样?”
“棒极了,”邦德说,“嫩得用叉子就能切开。英国最棒的烹饪就是全世界最好的烹饪——特别是在现在这个季节。对了,今晚我们打多大的赌注?我倒不是很在乎,因为最后赢的肯定是我们,不过我想知道德拉科斯能输多少。”
“德拉科斯喜欢打他说的‘一比一’,”M一边吃着刚端上来的草莓一边说道,“你要是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会以为这赌注很小,实际上指的是每一百分算十英镑,加上每盘底注一百英镑。”
“哦,”邦德不禁来了劲头,“明白了。”
“其实他更喜欢来‘二比二’甚至‘三比三’,越打越大。‘刀锋’平均每盘桥牌的计分是十分。用‘一比一’算就是两百英镑。这儿的桥牌玩家喜欢加大赌注,没有什么限制,所以不少人喜欢孤注一掷或者虚张声势。有点像玩扑克。这儿的玩家也是参差不齐的。有些可以算是英国最好的牌手,有的就是胡乱出牌。有些人看上去输多少都不在乎似的。我们后面坐的那位贝利将军,”M转了转脑袋示意道,“连牌的花色都分不清。基本上每周都输个几百英镑。他好像也无所谓。他没有子嗣,靠麻纺厂赚了不少黑心钱。再看坐在主席旁边的那个邋遢鬼,达夫·萨瑟兰。他倒是名副其实的牌桌杀手。每年从俱乐部这儿就能进账一万英镑。他心眼挺好的,牌风也正。他以前还代表英国参加过象棋比赛。”
M的牛骨髓端上来了,打断了他的介绍。那根骨头在银盘子里的花边餐巾上摆得笔直,旁边还放着一把花纹绚丽的专用银勺子。
邦德吃完了芦笋,觉得对那片薄薄的菠萝没什么胃口。他把最后一点冰镇香槟酒倒进杯子里。他感觉好极了。苯齐巨林和香槟的作用让他饱餐后的倦怠一扫而光。他这才开始把思绪从晚餐和M的话上移开,打量着这间屋子。
餐厅里光彩耀人。就餐的大概有五十来个人,大部分都穿着晚礼服,人人都显得闲适自得,因为美酒佳肴而精神振奋,因为接下来的活动而兴奋不已——人人都想象着自己赢下大满贯、抽到A牌,或者在六十四局的西洋双陆棋中掷出致胜的点数。这些家伙们有的可能作弊成性,有的虐待妻子,有的生性下流,有的贪得无厌,有的怯懦无能,有的满嘴谎言;但是典雅华贵的环境却让他们每个人都摆出一副贵族派头。
房间另一边的冷盘桌上满满地摆着龙虾、馅饼、牛羊腿肉和浸在肉汁中的各种美味。罗姆尼未完成的画作中,菲兹赫伯特夫人挑衅地注视着弗拉贡纳尔的风俗画《玩牌者》。后者正高悬在对面墙上,处于亚当风格壁炉的上方。两侧的墙上一面面镀金镶边的浮雕中展现的是“地狱火”俱乐部的成员。浮雕上的人物摆出一些魔幻淫邪的姿态。再高一点,墙壁和天花板交界的地方是一圈凸起的石膏浮雕。门窗的边缘是凸出的高高壁柱,一直伸到屋顶。高高的两扇大门上面精致地雕刻着饰有缎带的都铎玫瑰。
大厅中央的枝形吊灯由一根根水晶索悬起,形如花篮,下面垂下串串石英珠。吊灯温暖的光芒投射在白色的锦缎桌布和乔治四世时代的银器上。下面的餐桌上方各有一盏烛台形的灯,三支烛形灯发出的金光被红色的丝质灯罩缓和了,在就餐者的脸上映照出一种欢欣的气氛,足以掩盖偶尔的冷眼相对。
邦德还在品味眼前温馨典雅的气氛时,有些桌子已经散席了。人群开始拥向门口,耳中传来挑衅的话语、打赌的约定和赶紧上赌桌的相互催促。雨果·德拉科斯身后跟着梅耶走了过来,两人红光满面、信心满满。
“那么,先生们,”他走到桌边快活地说道,“做好准备当待宰的羔羊了吗?”他咧嘴笑了,用一根手指划过喉咙,做了个恶狠狠的手势,“我们先去准备刀斧了。遗嘱写好了吗?”
“我们马上过去,”M烦躁地说,“你们先去理好牌。”
德拉科斯大笑起来。“我们可不需要做什么手脚啊,”他说,“别耽搁太久。”接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梅耶心神不定地笑了笑以示招呼,然后跟上了他。
M哼了一声。“棋牌室里有咖啡和白兰地,”他对邦德说,“这里不能吸烟。那么,计划敲定了?”
“我打算先给他们点甜头,然后再狠狠杀他一把。要是看见我下注太大,你不用担心。”邦德说,“我们开始只要正常打牌就行,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再下手。不过他发牌的那几手牌要小心。当然他没法变牌,也不会把好牌藏起来不发给我们,但他肯定会来几手反败为胜的花招。我坐他左手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M说,“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邦德思索了片刻。“只有一件事,先生,”他说,“我准备行动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帕。那就表示你会抓一手无花的牌。那一把牌你不介意让我叫牌吧?”
[book_title]第六章 牌桌斗智
德拉科斯和梅耶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他们正靠坐在椅子上抽着卡比内特公司出产的哈瓦那雪茄。
他们身边的小桌子上摆放着咖啡和装在球形大酒杯里的白兰地。M和邦德走到牌桌前时德拉科斯正撕开一副新牌的包装。另一副牌正呈扇形铺开在他面前的粗呢台布上。
“啊,你们来了。”德拉科斯说。他身体前倾,抽出一张牌。其他人也跟着照做。德拉科斯抽到了最大点数,选择就坐在原地,并且挑了红色。
邦德坐到了德拉科斯左手。
M招呼一个侍者过来。“咖啡和俱乐部白兰地。”他说。他拿出一支细杆黑方头雪茄,又递给邦德一支。邦德接了过来。然后他拿起红色的两种花色牌开始洗牌。
“打多大赌注?”德拉科斯看着M问道,“‘一比一’还是再打大点?如果你们想来‘五比五’我也乐意奉陪。”
“‘一比一’对我来说就够了。”M说,“詹姆斯,你认为呢?”
德拉科斯插话了。“我想你的客人知道下注的规矩吧?”他话里带刺地问道。
邦德先回答了M的问话。“可以。”他简单地说道。然后他笑着看了看德拉科斯。“今天晚上我感觉自己会挺大方的。你打算赢我多少呢?”
“赢到你一个子儿都不剩。”德拉科斯兴高采烈地说,“那你输得起多少呢?”
“等我输光了我就告诉你。”邦德突然决定要下狠手了,“我听说你的上限就是‘五比五’,我们就打这么大吧。”
邦德话未出口就后悔了。一百分五十英镑!每盘底注五百英镑!如果手气差,一盘就能输掉他两年的薪水。如果失手了他可就出大洋相了。那样他就得找M借钱,而M也不是什么富翁。他突然想到这场荒唐的游戏有可能被他搞得一团糟。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汗水刺痛了他的脸。这该死的苯齐巨林。而且他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德拉科斯这种虚张声势的浑蛋轻易地激怒?再说他还不算是正式执行任务。今晚不过是一场社交界的闹剧而已,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就算M也不过是偶然卷进这件事而已。然而,突然之间他就让自己陷入了和这个百万富翁的决斗中,而他要赌上自己几乎所有的身家。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家伙品行恶劣,他想要教训他一番。如果教训不成呢?邦德暗骂自己为何如此冲动。早点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这样。都怪香槟和苯齐巨林!再也不用这玩意儿了。
德拉科斯用一种嘲讽、怀疑的目光看着邦德。他转身看了看M。M还在不动声色地洗着牌。“我想你的客人应该会耍赖吧。”他说。那语气着实令人难以忍受。
邦德看到M的脖子发红,然后脸也涨红了。他正在洗牌的手停了片刻。等他重新开始洗牌时,邦德注意到他的手很稳。M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把方头雪茄从两排牙齿间拿出来。他的声音非常克制。“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有没有能力为我的客人负责,”他冷冷地说,“答案是肯定的。”
他用左手切牌给德拉科斯,右手把雪茄的烟灰弹进桌角的铜烟灰缸里。邦德听到未熄灭的烟灰碰到水发出的轻微嗞嗞声。
德拉科斯斜眼看了一下M,抓起了牌。“当然,当然,”他忙说道,“我的意思不是……”他没有说下去,转身看向邦德,“那好吧,”他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邦德一边说,“我们就打‘五比五’。梅耶,”他又转向了自己的搭档,“你还想赌大点吗?要不增加到‘六比六’?”
“我觉得‘一比一’对我来说就够了,哈格,”梅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除非你希望我再赌得大一点。”他有点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搭档。
“当然不了。”德拉科斯说,“我自己倒是喜欢赌得大一点。怎么都觉得不过瘾。好吧,”他开始发牌,“开始吧。”
突然之间邦德不再关心赌注的大小了,他最想做的就是给这个长毛猴子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让他永远记得今天晚上,记得邦德,记得M,记得他在“刀锋”的最后一次作弊,记得这个时刻、窗外的风景、晚餐吃了什么。一切的一切。
邦德把摧月号导弹的伟大意义抛到了脑后。现在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私事了。
邦德看着德拉科斯故作随意地望向两手间烟盒的目光,感受着他在纸牌扫过烟盒时冷静地记忆着牌的点数。邦德把所有的后悔情绪都从脑中清除了出去,克服了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的所有自责念头,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牌局上。他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了点,把手臂搁在铺着软垫的扶手上。接着他从嘴里拿出雪茄,靠放在手边铜烟灰缸闪闪发亮的边缘上,伸手去拿咖啡。黑咖啡味道非常浓郁。他喝光了杯里的咖啡,拿起球形酒杯,里面是满满一杯淡色的白兰地。他先浅浅嘬了一口,然后又喝了一大口,同时从杯缘处向M看去。M和他对视着,露出一丝笑意。
“希望你喜欢这酒,”他说,“这酒产自罗斯查尔德家族在干邑省的一处园子。从大约一百年前起,罗斯查尔德家族就开始每年给我们一桶这种酒,并且承诺永远不停止供应。即使在战争期间他们也会每年留下一桶,到了1945年一并送了过来。从那时起我们就能喝到双倍分量了。不过,”他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牌,“现在还是专心打牌吧。”
邦德也抓起了牌。这手牌不好不坏。刚好两张半的快速赢张,花色分布比较均匀。他拿起雪茄最后吸了一口,然后在烟灰缸里掐熄了。
“3梅花。”德拉科斯说。
邦德不叫牌。
梅耶叫了4梅花。
M不叫牌。
嗯,邦德思索着,他手上没有什么可以竞叫的牌,对家也没叫——这说明M手上的牌也没有好到哪儿去。M本来有可能叫得出一副好牌。说不定我们两家手上有全套红桃。不过M没叫。这样他们应该能打成4梅花。
他们果然打成了,靠飞了邦德一张牌打成的。M其实手上没有红桃,不过几乎有方块长套,只少K。德拉科斯的牌叫3梅花非常勉强,不过梅耶手头有其他的梅花。
还好,邦德发牌时想到,我们没叫牌,算是躲过一劫。
他们的好运还没结束。邦德叫了无将,M加到3无将,然后他们超额一墩打成了。轮到梅耶发牌时,他们打成了5方块。接下来M叫了4黑桃,邦德手上的三张小将牌和K、Q两张牌就足以协助M打成这一手牌。
第一盘M和邦德取胜。德拉科斯看上去很气愤。他这一盘输了九百英镑,而且牌风一直不顺。
“就按刚才的顺序来吧?”他问道,“不用重新切牌定顺序了。”
M对着邦德笑了笑。两人心领神会。德拉科斯想先发牌。邦德耸了耸肩膀。
“我没意见。”M说,“我们的位子好像选得很对。”
“不过是暂时的。”德拉科斯说,他的情绪好了一点。
他的情绪好是有理由的。下一手牌他和梅耶打成了黑桃小满贯,德拉科斯飞了两张匪夷所思的牌。期间他手势不断、大呼小叫、打成一张就大肆炫耀。
“哈格,你的牌技太棒了。”梅耶令人作呕地说,“你究竟怎么能这么神的?”
邦德觉得是时候旁敲侧击一下了。“记忆的作用。”他说。
德拉科斯目光犀利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记忆?”他说,“记忆和飞牌有什么关系?”
“我是想说再加上‘牌感’,”邦德平静地说,“这两者是优秀牌手的必备素质嘛。”
“哦,”德拉科斯缓缓说道,“是这么回事儿。”他切牌给邦德,邦德发牌时觉得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自己。
牌局可以说是平分秋色。没有谁抓到什么绝妙好牌,大家打得也是小心翼翼。梅耶不谨慎地叫了4黑桃,被M叫了加倍,然后抓住机会让他缺了两墩牌没打成。不过接下来德拉科斯就轻松做成3无将。邦德第一盘赢的钱都输了回去,还赔了些钱。
“谁想喝一杯?”第三盘开始时M一边给德拉科斯切牌一边问道,“詹姆斯,再来点香槟吧。第二瓶总比第一瓶味道好。”
“我很愿意再来一点。”邦德回答道。
侍者走了过来。另外两人点了威士忌加苏打。
德拉科斯转头看着邦德。“这牌局不够刺激,”他说,“下一百英镑赌我们这手牌打赢。”他已经发完了牌,几摞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中央。
邦德看了他一眼。他那只受伤的眼睛正瞪着他,另一只眼里满是冷酷和轻蔑。他那大鹰钩鼻的两侧出了很多汗。
邦德想他是不是正在琢磨自己有没有看穿他的发牌把戏。他决定继续让这家伙摸不着头脑。这一百英镑会白白输掉,不过这正好是等会加注的借口。
“是你发的牌吗?”他笑着问道。“嗯,”他假装在权衡利弊,“那么,好吧。”他有了个主意,“下一盘还这么赌,如果你愿意。”他接着说。
“愿意,愿意。”德拉科斯不耐烦地说,“如果你想多输点,我没意见。”
“看来你对这手牌很有把握嘛。”邦德装作无所谓地说,抓起了手里的牌。是一手烂牌,所以德拉科斯叫无将的时候他没什么可回叫的,只有叫加倍。可这没有唬到德拉科斯的对家。梅耶喊到“2无将”,邦德很庆幸M表示“不叫”。德拉科斯没有再加,他们打成了2无将。
“谢了。”德拉科斯得意地边说边记下分数,“看看下一手你是不是能赢回来吧。”
邦德没能赢回下一手,很是气愤。牌运还是在德拉科斯和梅耶那边,他们打成了3红桃,赢下了这一盘。
德拉科斯很高兴。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加苏打,用印花手帕擦了擦脸。
“这就叫天助强者。”他快活地说,“牌打得好还要手里有好牌才行。你们玩够了吗?还是继续再来?”
邦德的香槟已经来了,放在他身边的银桶里。小桌上有个装了四分之三酒的高脚杯。邦德拿起来一饮而尽,好像是在以酒壮胆。然后他又倒满了一杯酒。
“再来,”他口齿不清地说,“下两手牌还是压一百英镑。”
他们很快就输掉了那两手牌,也因此输掉了这一盘。
邦德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输掉了差不多一千五百英镑。他又喝了一杯香槟。“这一盘赌注再翻倍,我就有机会翻本。”他有点失控地说,“你觉得怎么样?”
德拉科斯已经发好了牌,正在看自己的牌,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他看见邦德已经连点烟都不利索了。“我接受,”他很快说道,“一百英镑一百分,这一盘一千英镑。”然后他想表现出一点公平竞争的风度,因为邦德这时候已经不可能再改口了,“不过我好像有一手好牌哦,”他说,“你还愿意这么赌吗?”
“当然,当然。”邦德说着笨手笨脚地抓起牌,“是我要跟你赌的,我赌到底。”
“那好,”德拉科斯满意地说,“叫3无将。”
结果他打成了4无将。
下一手牌邦德松了一口气。牌运终于转了,他打成了红桃小满贯。再下一手M顺利打成3无将。
邦德咧嘴一笑,高兴地看着面前这张汗如雨下的脸。德拉科斯愤愤地咬着手指甲。“天助强者是吧?”邦德火上浇油地问了一句。
德拉科斯怒哼了一声,忙着算分数。邦德抬头看着对面的M,他正带着明显的满意表情拿火柴点着了今晚的第二支雪茄。对他来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放纵做法了。
“恐怕我只能再玩最后一盘了,”邦德说,“明天要早起。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M看了看表。“都过了午夜了,”他说,“你觉得呢,梅耶?”
梅耶一晚上都沉默不语,看上去就像被关进老虎笼的可怜虫似的。他听到有人提议结束松了一口气,恨不得早点逃之夭夭。他一想起可以回到自己在阿尔巴尼那间静谧的公寓,在他收集的巴特希鼻烟盒中找到慰藉,就不禁欢欣雀跃起来。
“早点结束我没什么意见,上将。”他赶紧说,“你呢,哈格?差不多也该回去睡觉了吧?”
德拉科斯没有理睬他。他的目光离开了计分表,抬头看着邦德。他注意到邦德的醉态:额头已经汗水淋淋,头发在右边眉毛上方凌乱地垂下一绺,蓝灰色的眼中满是醉意。
“到此为止,输赢真是少得可怜。”他说,“我估计你就赢了个一两百英镑吧。当然了,你现在想逃走也行,不过要不要最后轰轰烈烈地来个收官?最后一盘我们把赌注再翻三倍怎么样?‘十五比十五’?来一场历史性的对决。怎么样?”
邦德抬头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希望德拉科斯记住最后这一盘牌局中的每个细节,每句对话,每个动作。
“喂,”德拉科斯不耐烦地说,“到底怎么样?”
“一百五十英镑一百分,一千五百英镑一盘。”邦德一字一顿地说,“我接受你的赌注。”
[book_title]第七章 翻手为云
牌桌上有那么一刻变得寂静无声。梅耶不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听我说,”他焦虑地说道,“这一把别算上我,哈格。”他当然知道刚才的赌注是德拉科斯和邦德单独对赌,不过他想让德拉科斯明白自己对这整件事感到非常不安。他害怕自己哪手牌犯下什么致命错误,拖累对家输掉一大笔钱。
“别傻了,麦克斯,”德拉科斯粗声粗气地说,“你只管打你的牌。这事儿跟你无关。只是跟我们这位莽撞的朋友打个无伤大雅的小赌罢了。开始吧,开始吧。轮到我发牌,上将。”
M切了牌,牌局开始。
邦德点上一支烟,双手突然不抖了。他的脑子变得很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走哪一步。他很高兴终于到了关键时刻。
他身子往后靠了靠。有那么一刹那他感觉好像自己身后两旁有许多鬼魂正伸长脖子看他手里的牌。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些鬼魂是友善的,他们很支持自己即将进行的伸张正义的行为。
他笑了,想让这些已经离世的赌徒们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他的思绪被这间著名赌室里的嘈杂声打断了。他环顾四周。在这间狭长房间的正中,枝形吊灯的下方,几个闲人正在围观扑克赌局。“加一百英镑。”“再加一百英镑。”“我再加一百英镑。”“去你的。开牌。”然后是得胜者的欢呼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远处传来赌台管理员的钱耙在赌桌上滑动的声音。近一点的位置是另外三张桥牌桌,雪茄和香烟的烟雾在桌边冉冉升起,直冲屋顶。
一百五十多年来,每个夜晚在这间著名的房间里都是同一种景象,他这么想着。同样的胜利的欢呼和失败的咒骂,同样专心投入的表情,同样的烟草味道,同样的扣人心弦。对于喜欢赌博的邦德来说,这就是世上最激动人心的画面。他最后欣赏了一番眼前这一幕,把一切记在脑中,然后把注意力放回到了牌桌上。
他抓起牌看了一眼,双眼闪烁着光芒。这是他第一次在德拉科斯发牌的情况下拿到一手必赢无疑的好牌:一连七张黑桃,包括四张最大的牌,还有红桃A,方块A、K。他看了一眼德拉科斯。他和梅耶会抓到满手梅花吗?即使如此他也会竞叫的。德拉科斯会不会逼他叫高点,会不会迫使他叫加倍呢?邦德等着看他怎么处理。
“不叫。”德拉科斯说,因为知道邦德手上的牌而感到的恨意在他的语气中表露无遗。
“4黑桃。”邦德说。
梅耶不叫,M也不叫。德拉科斯虽不乐意,但也没有再叫牌。
M帮了一把,他们打成了五墩。
下栏记一百五十分,上栏记大牌分一百分。
“嗬!”邦德身旁传来一声喝彩。他抬眼看去,是巴斯尔顿。他那边的牌局已经结束了,所以移步过来看看这边分战场的战况如何。
他拿起邦德的计分表看了起来。
“漂亮的一击啊,”他快活地说,“看来你要赢了。多大的赌注?”
邦德把这个问题留给德拉科斯回答。他很高兴巴斯尔顿的出现分散了德拉科斯的注意力。时机刚刚好。德拉科斯切好蓝底的纸牌交给他。他交叉洗牌后把牌放在自己面前靠近桌边的地方。
“‘十五比十五’,跟我的下家对赌。”
邦德听见巴斯尔顿倒吸了一口冷气。
“小伙子想赌一把,我就奉陪啰。现在他走运,所有的好牌都给他抓去了。”
德拉科斯还在喋喋不休。
桌对面的M看见邦德右手上出现了一块白色手帕。他眯起了眼睛。邦德好像是用它擦了擦汗,M看见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德拉科斯和梅耶,然后他把手帕装进了口袋。
邦德手上拿着一副蓝底纸牌,开始发牌了。
“这赌注太大了吧。”巴斯尔顿说,“我听说过打桥牌有对赌一千英镑的。不过那可是在1418年战争之前了。希望不会有人损失过大吧。”他说的是真心话。私下进行超大赌注的对赌很容易导致麻烦事。他走了一圈,站在M和德拉科斯中间。
邦德发好了牌,有点紧张地抓起自己的牌。
他手上只有五张梅花,最大的是A、Q和10,另外是八张小方块,最大的是Q。
真如所料。陷阱已经布好了。
德拉科斯用拇指一张张搓开他那手牌的时候,邦德感觉到他的身体一下子挺直了。然后他不敢相信似的又重新一张张看了一遍。邦德知道他手上的牌好得不可思议。有十张肯定的赢张,方块A、K,最大的四张黑桃,最大的四张红桃,还有梅花K、J和9。
早在晚餐前,邦德在秘书室的时候,这手牌就已经算好要发给他了。
邦德等着看德拉科斯对这手大牌有什么反应。他近乎残忍地渴望看到这条贪婪的鱼儿怎么上钩。
德拉科斯的表现让他觉得始料不及。
他貌似随意地合上牌,放到桌上,然后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烟盒,挑出一支烟点上。他根本没看邦德,而是抬头看着巴斯尔顿。
“没错,”他继续着刚才关于赌注的话题,“我们赌得挺大,不过绝对不是我打得最大的一次。在开罗的时候我还玩过一盘两千英镑的呢。具体地说,是在穆罕默德·阿里俱乐部。那儿的人胆子都大,常常每一墩牌、每一局、每一盘都要下注。听着,”他拿起牌,神情狡诈地看着邦德,“我承认我牌不错。不过我估计你手上也有好牌。(才怪呢,老狐狸,邦德心想,你手上抓了三家的A和K,我怎么会有好牌。)这一手牌想不想再加点料?”
邦德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下自己的牌,一副醉鬼故作精明的样子。“我的牌好像也挺有希望似的,”他口齿不清地说,“如果对家的牌配合得好,如果牌的分布合适,我也能拿下不少墩牌。你想怎么赌?”
“听上去咱俩是棋逢对手嘛。”德拉科斯口是心非地说,“你觉得每墩牌另加一百英镑怎么样?听你说的样子你也不会输得很惨。”
邦德看上去一副稀里糊涂、举棋不定的样子。他又好好看了一遍手上的牌,用手一张一张牌点过去。“好,”他说,“我接受。说实话,我这么做是挺冒险的。你肯定是一手好牌,那我只有尽量阻击你了,碰碰运气。”
邦德满脸倦容地看了M一眼。“你这盘要准备输点钱了,搭档。”他说,“来吧。呃——我叫7梅花。”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巴斯尔顿看到了德拉科斯手上的牌,听到这话惊愕不已,手里的威士忌加苏打掉到了地上。他神情恍惚地看着地上摔碎的杯子,也不去管它。
德拉科斯说:“什么?”他惊讶极了,又赶快查了一遍手里的牌有没有看错。
“你刚才说叫梅花大满贯吗?”他问道,怀疑地看着身边明显是喝醉了的对手,“好吧,你是自掘坟墓。你呢,麦克斯?”
“不叫。”梅耶说。他觉得自己一直想要避免的那场灾难已经迫在眉睫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最后一盘开始前就回家呢,真见鬼。他暗自嘟哝着。
“不叫。”M完全不动声色。
“加倍。”德拉科斯恶狠狠地说道。他双手放在桌上,残忍地注视着这个莫名其妙落到自己手上的醉鬼加白痴。
“是不是我们俩对赌的赌注也加倍呢?”邦德问。
“对,”德拉科斯贪婪地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邦德说。他顿了顿,没有看自己的牌,而是看着德拉科斯,“再加倍。牌局加倍,对赌也加倍。四百英镑一墩牌。”
这时德拉科斯才第一次感到一丝恐惧和怀疑。但他又看了一遍自己的牌,然后再一次觉得胸有成竹。他再差也肯定能做成两墩牌。
梅耶哼唧了一句“不叫”。M干脆利落地说了句“不叫”。德拉科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巴斯尔顿站在那儿,脸色惨白。他急切地看着邦德。
接着他慢慢绕过牌桌,仔细观察每个人手里的牌。他看到的情况如下:
邦德
(方块)Q、8、7、6、5、4、3、2
(梅花)A、Q、10、8、4
德拉科斯 梅耶
(黑桃)A、K、Q、J (黑桃)6、5、4、3、2
(红桃)A、K、Q、J (红桃)10、9、8、7、2
(方块)A、K (方块)J、10、9
(梅花)K、J、9
M
(黑桃)10、9、8、7
(红桃)6、5、4、3
(梅花)7、6、5、3、2
猛然间巴斯尔顿明白了。邦德手上是无懈可击的大满贯牌。不管梅耶出哪一张牌,邦德都可以用手上或桌面上的将牌吃进。然后,在出清将牌和飞德拉科斯的牌之余,邦德可以用明手吃进两手方块,抓住德拉科斯的A和K。五手牌之后他手上就剩下唯一的几张将牌和六张方块赢张。德拉科斯的所有A和K都会废掉。
这无异于一场谋杀。
巴斯尔顿这时已经接近神志恍惚了。他走到M和梅耶中间,以便看清楚德拉科斯和邦德的脸。他自己倒是面无表情,可是双手却大汗淋漓。他把手插到裤袋里,以免别人看出什么端倪。他近乎恐惧地等待着德拉科斯即将受到的惩罚——十三张牌张张见血,在一个玩家身上留下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痕。
“快点,快点,”德拉科斯不耐烦地说,“随便出张牌,麦克斯,总不能在这儿耗一整夜吧。”
你这个白痴,巴斯尔顿想,十分钟后你就会希望梅耶在抽出第一张牌前就死在椅子上。
实际上梅耶看上去就像随时会中风发作一样。他脸如死灰,汗滴从下巴一直滴到衬衫前襟上。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第一张牌会闯下大祸。
最后他琢磨了一下,认为黑桃和红桃自己有长套的两门,邦德可能会缺门,于是他打了方块J。
他打什么都一样。M亮了牌,表示方块缺门。德拉科斯冲着对家咆哮起来:“你没别的好打吗?蠢货!自动送上门去吗?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梅耶吓得缩成一团。“我最好的就是这张牌了,哈格。”他可怜巴巴地说,一边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
但到了这一步,德拉科斯发现自己的牌也不好打了。
邦德用桌上的将牌吃了德拉科斯的方块K,然后立刻打梅花。德拉科斯出了9点。邦德用10点吃进,然后打方块,再用桌面的将牌吃。德拉科斯的A被吃进了。邦德再打了一张梅花,抓住了德拉科斯的J。
然后是梅花A。
德拉科斯的K被抓了,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可能的结果。他眯着眼睛焦虑地盯着邦德,心怀恐惧地等着他出下一张牌。邦德还有方块吗?梅耶的方块守得住吗?起码他起手打的就是方块。德拉科斯等待着,手上的牌被汗水浸湿而变得滑溜溜的。
伟大的象棋手墨菲有一个令人生畏的习惯。比赛时他一直低垂着头,直到确保对手必输无疑时才抬起头来。他会慢慢悠悠地抬起他那非凡的大脑袋,凝视着棋盘对面的对手,似乎在疑惑对方为何还不认输。对手这时会感受到这种凝视的力量,也会怯生生地抬起头来接受墨菲的注视。这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再下下去毫无意义了。墨菲的眼睛已经告诉了他这一点。除了缴械认输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邦德就像墨菲一样抬起头直视着德拉科斯的双眼。然后他慢慢抽出方块Q,放到桌面上。梅耶还来不及出牌,他又不紧不慢地把方块8、7、6、5、4和剩下的两张梅花依次摆到桌上。
然后他开口说话了。“结束了,德拉科斯。”他平静地说,慢慢地把身体靠在了椅背上。
德拉科斯的第一个反应是侧过身体一把扯过梅耶手里的牌。他把牌摊在桌上,发狂似的在其中扒拉着,希望找到一张可能的赢张。
然后他把牌从桌面扔出去老远。
他的脸色惨白,但是眼睛怒火中烧,紧盯着邦德。突然他举起一只拳头砸在桌上,砸在自己一堆没用的A、K、Q中间。
他用非常低沉的声音对邦德说:“你这个骗……”
“够了,德拉科斯。”巴斯尔顿的声音像鞭子一样从桌子那边传过来,“这儿不能说那种话。整局牌我都在旁边看着,毫无问题。如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向委员会提交书面抗议。”
德拉科斯慢慢站起身来。他离开座位,一只手摸了摸自己一头汗津津的红发。他的脸色慢慢恢复了,又带上了那种狡猾的表情。他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邦德。邦德突然有一种心烦意乱的感觉。
他躬身对着牌桌说:“晚安,先生们。”他用那种奇怪的轻蔑眼神打量着每一个人,“我欠了一万五千英镑。梅耶那一份也算我的。”
他躬身拿起烟盒和打火机。
然后他又看了邦德一眼,红色的胡须微微翘起,露出了开缝的门牙,他平静地说了下面的话。
“赢了钱我建议你快点花掉,邦德中校。”
他转身离开了牌桌,快步走出了房间。
[book_chapter]第二部分 星期二,星期三
[book_title]第八章 红色电话
邦德昨晚2点钟才上床睡觉,可是10点就准时到了总部。他感觉很糟糕。昨晚喝下的两大瓶香槟酒让他的胃和肝很难受。另外他还觉得心情郁闷、精神萎靡。这一方面是服用苯齐巨林的后继反应,另一方面也是昨天晚上那一幕的结果。
他乘电梯上楼,准备开始一天的日常工作时,昨晚午夜时分那种不好的感觉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
梅耶如释重负地快步离开,回家睡觉以后,邦德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那两副牌,摆在巴斯尔顿和M面前。其中一副是德拉科斯切好牌递给他,被他调包装进口袋的蓝色牌。他用手帕做掩护,把这副牌换成了右手口袋里精心摞好的那副蓝色牌。另一副是装在他左手口袋里没用上的红色牌。
他把红色的那一副在桌上摊开成扇形,向M和巴斯尔顿展示这副牌如何同样可以派出让德拉科斯吃瘪的那局大满贯牌型。
“这就是著名的‘克伯森牌型’,”他解释道,“当年克伯森用这个来取笑自己归纳的快速赢张法则。我准备了两种颜色的牌,都做好了手脚。这样就有备无患了。”
“嗯,干得确实漂亮极了。”巴斯尔顿感激地说,“我想他会回过味来的。接下来他要么就别来玩牌,要么就会循规蹈矩了吧。他这一晚上过得可不便宜。至于你赢得的赌注,那是你应得的,不用客气。”他补充道,“今天你给我们所有人——尤其是德拉科斯——帮了个大忙。你冒了很大风险,说不定损失一大笔的可能会是你呢。星期六支票就会送到你那儿。”
他们互道了晚安。邦德上床睡觉的时候感到很失落。他吃了一片药性温和的安眠药,希望能让他从今晚这些离奇的事件中清醒过来,好好迎接明天的工作。临睡前他想道,其实一场赌博中赢家所赢的往往要比输家所输的少得多。每次打牌赢了钱他总会有这种念头。
邦德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洛艾莉亚·彭松贝疑惑地看着他的黑眼圈。她有意让他注意到她质询的眼神。
他咧嘴笑了。“一半是公事,一半是玩乐。”他解释说,“玩伴是大男人。”他加了一句,“多亏了你送来的苯齐巨林。我当时确实急需那玩意儿。希望昨晚没打扰到你。”
“当然没有了。”她回答道,想起了昨天因为邦德的那一通电话而错过的晚餐、没读成的书。她低头看了看速记本:“办公室主任半小时前来过电话。他说M今天可能会要见你,但是他也说不好什么时候会找你去。我告诉他你3点有徒手格斗训练,他让我取消了这个日程。就这些,再就是昨天没处理完的公文。”
“谢天谢地,”邦德说,“要让我去被那个突击队的家伙扔来扔去我还真受不了。008有消息吗?”
“有,”她回答道,“他们说他没事。他已经转移到了沃纳尔海德的军队医院。只不过是休克罢了。”
邦德知道他们这一行里“休克”是什么意思。“很好。”他将信将疑地说道。他对她笑了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房门。
他绕过书桌,径直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摆在最上面的文件移到自己面前。星期一已经过去了。今天是星期二。新的一天。他暂时不去想自己的头痛和昨天晚上的经历,点着了一支烟,打开了标有表示最高机密的红色星形的那份棕色文件夹。这份文件是美国海关最高防卫长官的备忘录,标题是“X光检查镜”。
他认真地读了下去。“X光检查镜,”他读道,“是一种利用荧光镜原理检测禁运物品的设备。它由位于旧金山的思库拉X光镜制造公司,在美国监狱中广泛应用于秘密检测囚犯或访客衣物中暗藏的金属物品。亦用于非法钻石交易和非洲、巴西等地钻石矿中的检测环节。此仪器价值七千美元,约有八英尺长,七英尺高,重约三吨。需要两名受过训练的操作员操作。在爱德怀德国际机场海关大厅对本设备进行的实验结果如下……”
邦德跳过了两页讲述几桩小走私案的有关细节,仔细阅读了“结论汇总”这一部分。读完后他做出了一个恼人的推断:下次想要带着他那把贝雷塔手枪出国时,得想一个比腋窝更好的地方了。他在提醒自己要和技术设备处商量一下这个问题。
他在抄送回执上完成了勾选和署名的程序,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下一个文件夹。上面的标题是“菲洛梵——日本杀人毒品”。
“菲洛梵”,他有点走神,但立刻提醒自己认真读眼前打印的文件:“菲洛梵是日本犯罪率上升的主要原因。根据当地福利部的统计,全国此类毒品上瘾者多达一百五十万人,其中二十岁以下的有一百万人。东京警视厅认为百分之七十的青少年犯罪应该归咎于这一毒品。
“与美国的大麻案例类似,这种毒品致人上瘾主要是通过注射的方式。其产生的效果是‘激励作用’,容易产生习惯性依赖。这种毒品价格低廉——大约十日元(六便士)一针——但上瘾者很快就会增加到每天大约需要一百针的剂量。这种剂量使得满足毒瘾的方式变得昂贵起来,瘾君子们不得不用犯罪手段获取毒资。这类犯罪经常包括身体伤害,甚至谋杀。这是因为本品有一种特殊的药性。它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迫害妄想症,用药者会陷入一种被追杀的幻觉中无法自拔,最终会用自己的手脚或者刀刃来伤害无辜的路人——他想象中的带着恶意打量他的人。如果一名用药者达到了一天一百针的剂量,他那些毒瘾较轻微的朋友往往会对他避而不见,这同样也增加了那种迫害妄想。
“在这种情况下,谋杀行径往往会被美化成高尚、正义的自卫行为。可以想象这种毒品在那些想要操纵有组织犯罪活动的‘智囊’手中会成为多么危险的武器。
“菲洛梵在臭名昭著的巴尔·麦加谋杀案中所起的推动作用已经被发现。在那场悲剧中,警方数周内逮捕了五千名此类毒品的供货商。
“这一罪行循例被归咎于朝鲜籍人士……”
邦德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儿读这些该死的文件?究竟有什么理由非要求他来了解一种叫作菲洛梵的日本杀人毒品?
他漫不经心地匆匆读完了剩下几页纸,在抄送回执上打了几个勾,把这份公文扔进了“送出”文件盒里。
他右眼上方还是有挥之不去的头痛的感觉,就好像这种痛感已经钉在那儿了似的。他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瓶止痛药。他想让秘书拿一杯水进来,但又不想她大惊小怪,于是他硬着头皮用牙咬碎了两片药,费劲地把干巴巴的药粉吞下肚去。
然后他点上一支烟,站到了窗边。他看着自己脚下郁郁葱葱的景象,却心不在焉地走神了。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顺着伦敦城参差不齐的轮廓线飘移着,脑子里却一直还想着昨晚的奇怪经历。
他越想就越觉得奇怪。
为什么德拉科斯,一个百万富翁,一个公众英雄,一个国家需要的人,这么一个卓越不群的人物会在牌桌上作弊呢?他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呢?他是要为自己证明什么吗?是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能无视法则、肆意妄为,可以不顾这些约束凡人的俗世教条,可以公然蔑视公众的意见?
邦德突然觉得领悟到了什么。公然的蔑视。对,他在“刀锋”的行为举止就是这样。那是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轻蔑感的态度,就好像他面对的都是些废物垃圾,连轻视他们都算是抬举了。他根本就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装作有教养。
德拉科斯可能确实喜欢赌博。也许赌博可以让他减轻压力。他那粗声粗气的说话方式、咬手指的习惯和不停地出汗都表明他处于很大压力之下。但他绝不能输。输给这些下等人对他来说是可耻的事。所以他不择手段、不惜作弊来确保胜利。就算有可能被人查到他作弊这件事,他可能也相信通过恫吓威慑就能蒙混过关。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担心过这事。有强迫症的人看不到危险,邦德想。这种人甚至故意去招惹危险。盗窃狂总会不停增加自己盗窃的难度;性欲狂纠缠女性是明目张胆的,就好像希望被抓似的;纵火狂通常不会采取任何措施掩盖自己和案件的关系。
那么这个人患的是哪种强迫症呢?这种让他义无反顾地涉险作弊的冲动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偏执狂。幻想着自己的伟大,幻想着自己深受迫害。他脸上的轻蔑神情。他咄咄逼人的口吻。在被击败后只有一刹那的挫败感,然后表现出来的那种神秘的胜利者姿态。这种胜利感属于这种疯子——他们无视事实,永远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一方。不管谁想击败他都会被打倒。在他看来,他永不会失败,因为他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能点石成金,也能翱翔天宇。他无所不能——他是住在精神病院的上帝。
就是这样,邦德一边眼神空洞地望着摄政公园的景色一边这么想着。这就是正确的结论。雨果·德拉科斯爵士是个暴戾的偏执狂。这就是驱使着他通过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成为巨富的力量。这就是他将这枚足以湮灭我们敌人的巨型导弹献给国家的主要动力。全是他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德拉科斯干的。
但谁知道他离精神崩溃还有多远呢?谁又能真正看穿他那咄咄逼人的外表和满脸红色须发下掩饰的真相呢?谁能从这些迹象里看出除了因为卑微的出身和战争创伤给他留下的敏感性格之外的意义呢?
显然没人能看出这一切。那么邦德自己的这些分析是不是就正确呢?分析的依据是什么?他对这个人性格的管窥之见是否可靠呢?也许也有其他人见识过这种性格。说不定在新加坡、尼日利亚或者丹吉尔的时候,某个坐在德拉科斯对面谈生意的商人也曾注意到他汗涔涔的脸、他咬手指的习惯、他突然变得惨白的脸上那双喷着怒火的红眼。
如果有时间,邦德想道,就可以去找出这些了解他的人来。如果这些人真的存在,就可以对这个人有更为确切的了解,就可以在这个恶棍犯下滔天大罪前除掉隐患。
隐患吗?邦德暗自笑了起来。为什么他要如此大惊小怪呢?这个人也没有对他有什么不利的行动,还给他送了一万五千英镑的大礼。不管怎样,反正不关他什么事。但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赢了钱我建议你快点花掉,邦德中校”是什么意思呢?应该就是这句话让自己感到不安,邦德想。就是这句话一直让他无法释怀,总是对德拉科斯的问题思前想后。
邦德猛然从窗前走开了。去他的吧,他想,我太多虑了。现在想想这一万五千镑吧,真是一笔横财呀。好吧,让我快点花掉我就快点花。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一支笔。他思索片刻,然后在标着“最高机密”的记事本上写下了下面这样两行字:
1)宾利可折叠式敞篷车,算五千英镑。
2)三枚钻石领带夹,每枚两百五十英镑,共七百五十英镑。
他停下笔。这样还剩差不多一万英镑。需要添置些衣物,粉刷一下公寓,购置一套新的亨利·科顿熨衣工具、几打泰坦瑞香槟酒。不过这些都不着急。他可以下午去买领带夹,再跟宾利的车商谈谈。剩下的钱可以投资黄金,赚他一笔,然后退休。
红色电话机的铃声撕裂了屋里的寂静,仿佛在抗议邦德的计划。
“能上来一趟吗?M想见你。”是办公室主任的声音,听起来事很急。
“就来。”邦德警觉起来,“给点提示?”
“我真的一无所知,”主任说,“连对他察言观色的机会都没有。他一上午都在苏格兰场和军需部忙活。”
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book_title]第九章 任务开始
几分钟后邦德走进那扇熟悉的房门,门上的绿灯再次亮起。
M目光犀利地打量着他。“你看上去糟透了,007。”他说,“坐吧。”
是公事,邦德想着,感觉心跳加快了。今天M没有用教名称呼他。他坐了下来。M正仔细读着一本便笺簿上手写的笔记。然后他目光看向上方,好像对邦德视若无睹。
“昨晚德拉科斯的发射基地里出了事,”他说,“两起死亡事件。当时警方想要联系他,但显然没人想到他在‘刀锋’。他一点半左右回到下榻的里兹大酒店时警方才找到他。摧月号计划中的两个员工在基地附近的酒吧里被枪击身亡。德拉科斯在电话里表示他懒得管这事儿,然后就挂了电话。典型的德拉科斯做派。不过现在他在警察局了,我想可能对这件事多少开始认真对待了。”
“有意思的巧合,”邦德若有所思地说,“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先生?这难道不是警方的事吗?”
“有一部分是警方的工作,”M说,“但是基地里有好多员工都是我们的职责范围。德国人,”他补充说,“我最好再说清楚点。”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便笺簿,“那地方隶属于皇家空军,从所属关系上来说是东海岸雷达网的一环。空军负责周边的安防,军需部只掌管中心地带的工作区域。基地位于多佛和迪尔之间的峭壁上,整个区域占地一千英亩,而基地本身约两千英亩宽。现在那儿只剩下德拉科斯和另外五十二名工作人员。建筑队都已经离开了。”
这数目正好是一整副牌再加一张王牌,邦德心里嘀咕。
“其中五十个都是德国人,”M接着说,“差不多都是俄罗斯人没能带走的导弹专家。德拉科斯付钱雇他们到这儿来制造摧月号。他们对这个安排都不怎么满意,不过确实也没什么别的选择。军需部的专家都在武麦拉发射场忙着,抽不出人手。德拉科斯用人也没有什么过多选择。为了加强皇家空军的安保力量,军需部派出了自己负责安保的军官驻守在工地。他名叫塔隆少校。”
M停住话头,抬眼看了看天花板。
“他就是昨晚的死者之一。被这些德国人中的一个开枪打死的。杀人者随后又给了自己一枪。”
M目光下移看着邦德。邦德没有说话,等着听完余下的故事。
“事情是在基地附近的一间酒吧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一群人困在这个地方,周围只有这个酒吧可以消磨时光。人总得找点乐子,我想。”M顿了顿,一直看着邦德,“你刚才问我们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这个死了的德国人,还有其他所有基地里的德国人,来这儿工作之前都需要经过我们处的身份核查。我们手里有他们所有人的资料。事发后空军保安部和苏格兰场要我们提供死者的资料。昨晚他们就找了处里的值班员,让他从所有的档案里翻出那份资料送到苏格兰场。这倒是例行程序。值班员已经做了记录。我早上来的时候看到了工作日志上的这一条,立刻就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M平静地说,“联想到昨天晚上和德拉科斯打交道的经历,这件事就像你说的那样——有些蹊跷。”
“相当蹊跷。”邦德回答道。他等着M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点,”M最后说,“这也是我不怕麻烦插手这件事的真正原因。因为这件事要重点处理。”M的语气仍然很平静,“摧月号星期五就要试射了。只有不到四天时间。”
M停下话头,伸手拿起烟斗点起烟来。
邦德还是没说话。他还是看不出来这一切和情报局有什么关系,他们的职权范围是英国境外。这个案子应该由苏格兰场特勤处或者军情五处负责才对。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中午了。
M终于点着了烟,继续开口说话了。
“除此之外,”M说,“我对这件案子感兴趣的主要原因是我对德拉科斯这个人感兴趣。”
“我也对他很感兴趣,先生。”邦德说。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一看到日志,”M没有理会邦德的插话,继续说,“我马上给苏格兰场的瓦兰斯打电话了解案件的情况。他显得很担心,让我过去跟他商量。我说我不想插手五处的事,可他说他已经跟他们交代过了。他坚持说因为德国人的身份是我们核查的,所以案子应该由我们处和警方共同负责。我就去了一趟。”
M停下来看了看笔记。
“那地方在多佛往北三英里的海边。”他说,“附近的沿海大道边开了这家小酒吧,名叫‘无缺屋’。基地里的人每天晚上都会去那儿。昨天晚上大概7点半的时候,军需部的保安军官,叫塔隆的这位,到了那儿。他喝了点威士忌加苏打,跟几个德国人聊着天。然后凶手——如果你想这么叫的话——进来了,径直走向塔隆。他从衣服下面拔出一把鲁格尔手枪——顺便说一下,上面没有生产编号——喊了一声,”M抬起头,“‘我爱嘉拉·布兰德,我不会让你得到她’。然后他开枪击穿了塔隆的心脏,随后把冒着烟的枪口伸进自己的嘴里又扣响了扳机。”
“真是可怕的一幕,”邦德说,他仿佛身临其境,能看到典型的英国小酒馆里人头攒动的混乱场景,“那姑娘是什么来头?”
“这是另外一桩麻烦事,”M说,“她是苏格兰场特勤处的警员,精通德语,是瓦兰斯手下最棒的女警员之一。她和塔隆是德拉科斯身边仅有的两个英国人。瓦兰斯总是疑心重重,当然这也可以理解。这个摧月号计划无疑是英国当前最重要的事件。把布兰德安插在德拉科斯身边这件事他做得相当隐秘,而且更多的只是出于某种直觉的指引。他想办法让她当上了德拉科斯的私人秘书。工程一开始她就在基地了。她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说德拉科斯除了举止粗鲁和对手下人驱使得过分外,还算是个好的领导。一开始他还追求过她,即使在她编了个订过婚的老套借口后也不依不饶。后来她只有让他明白她有能力自卫——她当然有那能力,他这才罢休。她说他们现在相处得非常好。她当然认识塔隆,不过他的年纪足以做她父亲了,而且塔隆婚姻幸福,生了四个孩子。今早瓦兰斯的部下找机会和她谈了几句,她说塔隆十八个月来不过就像父亲一样带她去看过两场电影而已。至于凶手嘛,他叫埃贡·巴尔奇,是个电子方面的专家。她跟他只不过勉强算是见过面罢了。”
“死者的朋友们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呢?”邦德问道。
“跟巴尔奇同一间宿舍的人证实了巴尔奇的话。他说他爱这个叫布兰德的女人爱得发狂,而且认为那个英国佬是自己失恋的罪魁祸首。他说巴尔奇最近一直情绪不稳定而且沉默寡言,他听到巴尔奇开枪杀人的消息并不感到很意外。”
“听起来事实是确凿无疑了。”邦德说,“不管怎么说这还是很好理解的。一个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小伙子,身上还有一种典型的德国人的荣誉感。瓦兰斯怎么看?”
“他不是很确定,”M说,“他主要关心的是不要让这姑娘受到媒体的骚扰,不能让她暴露身份。当然所有的报纸都会报道这件事,明天中午就会见报。报社都吵吵着要这姑娘的照片。瓦兰斯正在处理一张照片,跟她相貌足够相似,却又容易跟别的人弄混淆。她今天晚上会把相片交上去。幸好记者没法去基地采访。她拒绝接受采访,瓦兰斯只能期望这女孩的朋友或亲戚不要认出她来。今天就会完成庭审,瓦兰斯希望今晚就能正式结案,这样报纸就会因为缺少素材而停止报道。”
“导弹试射会受什么影响吗?”邦德问道。
“他们打算按原计划进行,”M说,“星期五中午。准备装一个空弹头,加四分之三燃料垂直发射。他们打算在北纬52度以北的北海海面上设一个大约一百平方英里的禁区。也就是说一直到海牙和沃什那条纬线以北。星期四晚上首相会公布详情。”
M停了下来。他转动椅子,转身看向窗外。邦德听到远处大钟的报时声。1点了。看来今天又要错过午饭了。如果M不是这么喜欢管其他部门的闲事,他就可以赶快吃个饭然后去宾利车经销商那儿了。邦德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
M转回身看向对面的邦德。
“对这件事最关心的,”他说,“是军需部。塔隆是他们最好的部下之一。他对于导弹的报道全都是负面的。昨天下午他突然给副部长助理打电话,说他认为基地里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要求今天早上10点和部长面谈,而不愿在电话里谈太多。几小时后他就被打死了。又是个有意思的巧合,是吧?”
“很有意思。”邦德说,“为什么不关闭基地进行彻底调查呢?这件事毕竟干系重大,不容闪失。”
“今天一大早内阁开了个会,”M说,“首相开门见山地问了个问题:有没有什么证据表明我们不得不干扰摧月号的工程进展?答案是否定的。目前我们了解的令人困扰的信息仅仅只有塔隆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加上这两条人命。大家都同意在目前还没有更清楚的证据之前,过分纠缠这件事只能让基地陷入恐慌情绪。在分析过世界局势后,他们的结论是,摧月号越早完工,我们就能越早在世界舞台上有自己的独立话语权,这对我们就有利。而且,”M耸了耸肩说,“对世界也更有利。大家达成了共识,在有一千个理由支持把摧月号送上天的情况下,反对的理由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军需部部长也只能同意这一点,不过他也跟你我一样清楚,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俄罗斯人一定会尽力在摧月号试射当晚想法搞破坏的。如果他们成功了,整个项目都可能泡汤。毕竟参与这个计划的有五十个德国人,其中任何一人都可能还有家属落在俄罗斯人手里。”M顿了顿,抬头看向天花板。然后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邦德身上。
“内阁会议后部长把我叫去了。他说至少我们要尽快找人取代塔隆的位置。新派去的人必须精通德语,对破坏活动有研究,有丰富的和俄罗斯人打交道的经验。军情五处提供了三个候选人。他们现在都在出任务,不过几个小时后就能交接好手头的活接手。不过部长也问了我的意见。我推荐了另一个人。部长立刻向首相汇报了,各种审批程序一切从简。”
邦德严厉、愤懑地看着那双毫不通融的灰色眼睛。
“那么,”M说,“雨果·德拉科斯爵士已经被告知你被任命这件事了。今天晚上他在工程指挥部等着与你共进晚餐。”
[book_title]第十章 神秘特工
星期四晚上6点,邦德正驾着他的宾利跑车沿着多佛港直通向梅德斯通的笔直大路飞驰。
邦德正专心开车,车开得飞快,他不时会在脑中回顾四个半小时前离开M的办公室后自己的行程。
他先向秘书简要交代了这项任务,一个人到食堂快速吃了顿中饭,然后去修理处催促他们务必赶快弄好他的车。他取了车,加满油,不到4点的时候回到了公寓。然后他搭出租车去了苏格兰场,他跟助理警务处长瓦兰斯本来约好了3点差一刻见面。
看到苏格兰场的院子和巷道,他一如既往地联想到一所不带屋顶的监狱。冷冰冰的走廊中,天花板上的灯管映得对面的警官面无血色。警官问了他的来意,看着他在一张嫩绿色的纸条上签上名字。把他领上楼去的那位警官脸色同样被灯光映得惨白。他们走上低矮的台阶,顺着两排没有任何标志的房门,穿过一条暗无天日的走廊来到了等候室。
屋里有一位举止稳重的中年妇女。她有一双阅尽世事的温和的眼睛。她告诉邦德助理警务处长五分钟后就有空见他。邦德走到窗边,注视着楼下灰色的院子。一个警官从一幢大楼里走出来,正掰开一个蛋糕卷大吃特吃,被掰开的地方还能看到粉红色的果酱。四周很安静,从怀特霍尔大街和河堤那儿传来的噪声几不可闻。邦德感到情绪很低落。他要去和不熟悉的那些部门打交道,要离开自己熟悉的人和工作。现在就在这间等候室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感觉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了。这儿是供罪犯和举报者等候的地方。权贵们在这里试图从危险驾驶的指控中脱身,或者尽力说服瓦兰斯自己的儿子并非同性恋。来特勤处的人没什么好事,要么是指控别人,要么是为自己辩解。
那位中年妇女终于过来叫他了。他把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玩家牌香烟罐里。政府部门的等候室都用这种罐子做烟灰缸用。邦德跟着她走到走廊上。
经历过等候室的阴冷昏暗后,这间舒适的房间里与季节不合的壁炉火焰感觉就像一个陷阱。邦德接过这个特务头子递过来的香烟时这种感觉更强了。
邦德用了足足五分钟才终于摆脱了自己的绝望情绪。他意识到瓦兰斯看到他感到很欣慰。瓦兰斯表示自己对工作伙伴间争风吃醋的事件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想拜托邦德保护摧月号不被破坏,同时让自己最好的一名警员摆脱麻烦。
瓦兰斯是个老滑头。开始几分钟里他只跟邦德聊M的事,爆点内幕消息。他话说得很诚恳。还没开始谈任务的事,他就已经赢得了邦德的友谊和合作。
邦德开着宾利在梅德斯通拥挤的大街上左右穿梭的时候还在想着,瓦兰斯的这种天赋是在二十年来和军情五处的周旋中,在和警视厅中行踪隐秘的部门的合作中,在应付无知的政客和不满的外交官的过程中培养出来的。
邦德与他进行了长达一刻钟的艰难谈话。他离开时两人都明白自己找到了一个同盟。瓦兰斯已经对邦德进行了评估,知道他一定能帮上嘉拉·布兰德的忙,能尽力保护她。他对邦德对这项任务处理的专业程度以及不受部门竞争影响的态度也颇为敬佩。在邦德这一边,他了解了瓦兰斯的部门之后非常欣赏他们的能力,同时也不再觉得孤立无援,因为自己身后有瓦兰斯和他整个部门的支持。
邦德离开苏格兰场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克劳塞维茨的第一原则:他已经拥有了坚不可摧的根据地。
邦德在军需部没有得到什么对案子有用的信息。他查看了塔隆的资料以及他提交的报告。他的资料很简单,几乎一生都是在为陆军情报处和外勤工作,报告是一份生动且有条理的技术性信息汇总——里面描述了一两起醉酒事件、一次小型盗窃案件、几起由个人仇怨导致的斗殴和轻微流血事件,除此之外报告里显示出这支工作队伍是忠诚而勤奋的。
然后他在军需部的行动指挥室和特雷恩教授进行了半小时意犹未尽的会谈。教授是个肥胖邋遢、相貌平常的人,但他却是去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排名第二的候选人,也是全世界范围内最好的导弹专家之一。
特雷恩教授走到一排巨大的挂图前,解开其中一幅的绳扣。邦德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十英尺高的水平比例制图,绘制的东西看上去就像加上了大型尾翅的V2导弹。
特雷恩教授说:“既然你对导弹一无所知,我就用简单的话来解释,而不跟你扯一大堆什么喷嘴扩张率、废气排放率和开普勒轨道之类的名词了。被德拉科斯叫作摧月号的这枚导弹属于单级导弹。它一次耗尽所有燃料发射到空中,然后进入导航程序直至击中目标。V2的弹道更像子弹从枪膛射出后的轨迹,在两百英里总飞行距离的最高点可以达到七十英里的高度。它的燃料是一种由酒精和液态氧构成的高度易燃混合燃料。以前我们使用这种超强燃料时必须用水稀释,以防烧坏制作引擎的柔性钢材。正是出于这种考虑,虽然还有威力大得多的其他燃料,但是我们迄今为止还没法很好利用这些燃料。它们的燃烧温度过高,再结实的引擎都会烧坏。”
教授停下话头,用一只手指戳着邦德的胸口。“亲爱的先生,对这枚导弹你最需要记住的是,幸亏有了德拉科斯的铌,我们终于可以在不烧毁引擎的情况下使用超强燃料了。铌的熔点是三千五百摄氏度,远远高于V2引擎的一千三百度。实际上,”他看着邦德,好像邦德会对此惊愕不已,“我们用的燃料是氟和氢。”
“哦,是吗?”邦德毕恭毕敬地说。
教授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们希望能达到约一万五千英里的时速,发射的垂直高度能达到一千英里。这样我们就能实现四千英里的可操作射程,从而在英国境内把全欧洲的首都城市覆盖在射程之内。”他接着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点很了不起。不过对科学家来说,这是人类脱离地球引力的一次重大尝试,令人期待。还有什么问题吗?”
“它的工作原理是怎样的?”邦德觉得问上一句是自己的责任。
教授粗鲁地朝着图纸挥了挥手。“先说导弹的头部吧,”他说,“首先是弹头。在实际发射中它需要装备高层大气飞行工具、雷达和诸如此类的设备。然后是保证飞行方向的回转罗盘——俯仰偏航陀螺仪和纵摇陀螺仪。然后是一些次要设备,比如说伺服电动机、供电器等。最后是巨大的燃料舱——这东西重达三万磅。
“在导弹尾部是两个小一点的涡轮机驱动舱。四百磅的过氧化氢和四十磅的高锰酸钾混合产生蒸汽,推动下面的涡轮。这一系列活动推动了离心泵的运转,产生极大的压强,将主要燃料送入导弹引擎。你听明白了吗?”
“听上去跟喷气式飞机的原理很相似。”邦德说。
教授看来很高兴。“多少有点相似吧。”他说,“不过导弹所有的燃料都在内部,而不是从外部吸入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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