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两兄弟
[book_author]莫泊桑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0125
[book_dec]《两兄弟》是法国作家居伊·德·莫泊桑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887年。《两兄弟》是内容严肃的心理小说,讲述皮埃尔和若望是两兄弟,一天,若望忽然得到了一笔遗产,一夜暴富。嫉妒的皮埃尔却发现,自己的弟弟原来是母亲与遗产赠与人的私生子。从此,家庭风波越演越烈,原来似乎很幸福的家庭也变得不幸福了。作品中用了较多的心理描写来展示人物的内心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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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倒霉!”罗朗老爹忽然嚷了起来。他已经有一刻来钟呆着不动,两眼盯着水面,只偶尔用很轻缓的动作抬起一下那一直下到了海底的钓钩。
罗朗太太在船尾上打瞌睡,旁边是应邀来参加这次聚会的罗塞米伊太太。这时她醒过来了,转头朝她丈夫说:
“怎么……嗨!……吉罗姆!”
这个发火的老头子回答说:
“就是不咬钩。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也没有钓到。只该和男人们一起钓鱼;你们这些娘儿们总弄得下船太晚。”
他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一个在左舷,一个在右舷,每人在食指上握着一根钓线,同时笑了起来。让回答说:
“爸爸,你对我们邀来的客人不太客气。”
罗朗先生不好意思,请求原谅说:
“罗塞米伊太太,请您原谅我,我就是这样的。我邀请太太们来,因为喜欢和她们一道,而一旦到我觉得下面是水时,我就只想到鱼。”
罗朗太太已经完全醒了,以一股神往的神气看着悬崖和大海相接的天际,她喃喃地说:
“然而,你们这次钓得真不错!”
可是她的丈夫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同时朝篮子里亲切地看一眼。这三个男人抓到的鱼在里面还在微微蠕动,发出一阵鳞片粘连和鱼鳍张开的嗦嗦的声音。鱼在有气无力地挣扎,张大了那张死气沉沉的嘴哈气。
罗朗老爹将柳条筐夹在两腿之间,把它斜倒过来,看看篮底,让那些由鱼鳞组成的银浪一直淌到舷边。鱼儿们的临终挣扎加强了,从篮里整个儿升起了一股鱼身上的强烈气息,一种有益健康的腥味。
这个钓鱼佬使劲儿用鼻子吸气,像闻玫瑰花香似的,并且认真说:
“老天爷!真新鲜,这些家伙!”
后来又接着说:
“你逮着了多少?你,医生?”
他的大儿子皮埃尔是个三十来岁,长着黑色络腮胡子的汉子,嘴巴上下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像个法官。他回答说:
“啊!不多,三四条。”
父亲转过来问小的:
“你呢,让?”
让是个金发大个儿,满脸胡子,比他的哥哥年轻多了,微笑着低声说:
“和皮埃尔差不多,四五条。”
每回他们都说一样的谎话,让罗朗老爹高兴。
他已经将他的钓线挽到了一片浆的桨架上,叉着胳膊大声说:
“我再也不在下午来钓鱼了。一到十点过了,这就完了。这些坏蛋,它们再也不咬钩,它们在太阳下睡午觉去了。”
这个老头子带着船老大的高兴的神气看着他四周的大海。
他原是一个巴黎的老首饰商,对航行和钓鱼的过分热爱,使他一旦能靠息金从容过一段朴实生活时就甩开了柜台。
他于是迁到了勒-阿佛尔,买了一条船成了个业余海员。他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留在巴黎继续上学,假期里经常来和他们的父亲共享欢乐。
老大皮埃尔比让年长五岁,出了中学后陆续试够了各种不同行业的职业,一处又一处,很快腻了一处就立刻又换另一处,找寻新的希望,将近有半打之多。
最后是医生行业吸引了他。他抱着那样的热忱投入了工作,使他仅花了较短的时间和学习就得到了部颁医师证。他是个好冲动、聪明、多变而又固执的人,充满了乌托邦和哲学概念。
让的头发是金黄的,和他哥哥的深色头发正好相反;他的宁静也正好和他哥哥的好冲动相反;还有他的温和也和另一位的好记仇相反。他安分地读完法律后,在皮埃尔得到医师证书的同时,他也得到了注册证书。
于是两个人都回家休息一阵,而且两个人都打算在勒-阿佛尔开业,只要他们在这儿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经营收入。
可是一种隐约的妒嫉,无害的兄弟对抗心情在他们之间开始苏醒了。这是兄弟姐妹之间潜在的妒嫉,在几乎不知不觉中它慢慢成长,一直到成熟,于是在婚期或者好运降到哪一位身上时就突然爆发了。他们无疑是相爱的,可是他们也互相窥伺。当让出生时,五岁的皮埃尔抱着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动物的敌视心情,看着这另一头小动物突然出现在他父母的怀里,受到他们的百般宝贝和亲热。
让从童年时起就是温驯的模范,也是善良和好脾气的模范;渐渐地,皮埃尔在听到总是夸这个孩子时就恼火。在他看来,这种温和是由于柔顺,善良是出于无知而仁慈是出于盲目。他们的父母,这对心气平和的人,总在想要他们的大儿子得到中等的、差强人意的位置,责怪他总不定心、他的狂热,责怪他多次流产的尝试和所有那些好高骛远、追求虚荣职业的无效冲动。
等到他长大成人,没有人再对他说:“瞧让,学学他”了,可是每当他听到说“让做了这,让做了那”时,他很清楚其中的含意和藏在里面的讽喻。
他们的母亲是个有条理的妇人,一个略为多感而节俭的布尔乔亚女人,天赋一颗出纳员式的温和的心,通过共同生活中的种种小动作,她每日不断增强了这两个大儿子之间的小敌对情绪。然而,这时有件不大的事情搅乱了她的宁静。她怕事情会变得复杂化。因为在去年冬天,当她的儿子还在各自完成他们的专业课时,她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一个女邻居罗塞米伊太太,一个两年以前死于海事的远航船长的寡妇。这个寡妇才二十三岁,十分年轻,是个懂得随遇而安的能干寡妇,像一个无所拘束的动物,由于她见过、遇到过、懂得并衡量过各种可能的遭遇,她用严格、善良、健康的心来判别它们;现在已经养成了习惯,在晚上带上一方绣花活到这个让她喝上一杯茶的友善邻居家来聊聊天。
罗朗老爹不断受到他海员派头的狂热刺激,不断向他们这位新女朋友询问有关故去的船长。她无拘无束地给他们说他的航行,他过去的故事,像个通情达理、顺从听话而且爱生活、尊重死者的女人。
这两个儿子一回来,发现呆在家里有个漂亮寡妇,立刻对她献殷勤,主要是为的互相较劲,而不是出于想讨她的欢心。
他们的小心谨慎的母亲积极希望他们中间有一个能成功,因为这个少妇富有。但是,她也极不愿意另一个因此有什么苦恼。
罗塞米伊太太有一头金发和一对蓝眼睛,一圈有一点儿风就飞起来的细绒头发,一副胆大、放肆、好斗的神气,一点不像她心地的聪明多智。
她看来比较喜欢让,由于性格相似,比较接近他。然而这种选择只表现在声音和视线上几乎觉察不出的差别中,还有就是有几次她接受了他的意见。
她像是猜到了让的议论会证实她自己的意见,而皮埃尔的议论必然会完全不同。当她谈到医生的一些概念,他关于政治、艺术、哲学、道德的概念时,她有时会说:“您那些废话”。这时他用一种法官式的冷酷眼光看她,意在训斥这些女人乃至所有的女人:这些窝囊的人!
在他的儿子回来以前,老爹罗朗从不邀她去参加钓鱼,也从不带他的妻子去,因为他喜欢在天明以前和一个退休的远航船长博西尔同去,在涨潮的时候到码头上碰头,还有一个别名叫让-巴的老水手帕帕格里负责管船。
然而,上星期的一个晚上,当罗塞米伊太太在他们家吃晚饭时,她说:“钓鱼该是很好玩的,是吗?”这位老首饰商,在热情之中受到鼓励,起意要传授钓鱼,用传教士培养信徒的方式大声说:
“您想去吗?”
“真想。”
“下星期三怎样?”
“好的,下星期三。”
“您是能早上五点动身的那种女人吗?”
“啊,不是,正相反。”
他失望了,凉了下来,立刻对这项自发的邀请动摇。
然而他仍然问道:
“您几点能动身?”
“哟…九点!”
“不能再早点?”
“不,不能再早,这已经太早了。”
这位老头儿犹豫了。那肯定会什么也钓不到,因为太阳一热,鱼儿就不再咬钩。可是那两兄弟迫不及待要安排这次聚会,当场就将一切组织安排好了。
于是在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三,珍珠号就在埃芙岬的白色岩岸下抛了锚,一直钓到中午;而后小睡,接着再钓,这回什么也没有钓着。罗朗老爹后来不久发现罗塞米伊太太实际是只爱也只欣赏到海上溜溜;所以当他看到钓线不再动时,在没来由的不耐烦中使劲骂了声倒霉,这气既是对着抓不到的鱼,也是对着毫不关心钓鱼的寡妇。
这时,他抱着激动贪婪的快活心情看着抓来的那些鱼,他的鱼;而后抬眼看看天色,注意到太阳已经低了,说:
“嘿!孩子们,我们是不是往回走点儿?”
这两位收了线,卷起来,将洗干净了的鱼钩勾到软木塞上,等着。
罗朗已经站了起来,用一个船长的方式察看天边,说:
“不会有风,划吧,孩子们。”
忽然间他胳膊朝北一伸,接着说:
“瞧,瞧,南安普敦的船。”
平静发光的无垠海面像一幅展开了的蓝色织物,闪耀着金色的火红的光,远处,顺着他指出的方向,在粉红色的天空中升起了一道黑云。在云下面极远处,人们可以看到一艘从遥远的地方看来像是很小的船。
向南还看得到许多别的烟云,都来自勒-阿佛尔的防波堤附近,人们只能勉强看出那条白线和在端头直直地竖着像一只角似的灯塔。
罗朗问道:
“今天是不是‘诺曼地号’该进港了?”
让回答说:
“是的,爸爸。”
“将单筒望远镜给我,那边的船我想就是它。”
这个老爹拉开了筒管,架在眼上调好焦距,找到视点,忽然间为看清楚了而高兴之极:
“对,对,就是它,我认识它的双烟囱。您要看吗,罗塞米伊太太?”
她拿起了这玩意儿对着大西洋的远处。也许她没有对准它,因为她除了一片蓝和一个彩圈,一个圆的虹彩之外什么也看不清,而后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些时圆时缺的东西,叫她心慌。
她将望远镜还回去的时候说:
“我从来不知道用这种仪器,这玩意儿也让我那位整小时呆在窗子前面看船经过的丈夫生气。”
被得罪了的罗朗老爹回答说:
“这得怪您的眼有毛病,因为我的望远镜是出色的。”
接着他把望远镜给他的妻子:
“你看吗?”
“不,谢谢,我早就知道我下行。”
罗朗太太,一位四十八岁,但是看起来不像这个年龄的女人,像是比所有的人都更享受到这次旅行和这一天的日暮黄昏的乐趣。
她的栗色头发才开始转白。她的神气安详讲理,一副叫人高兴看到的善良福气模样。通过她儿子皮埃尔的格言,她懂得了钱的价值,但这毫不妨碍她体味幻想的魅力。她喜爱阅读小说诗词,不是喜欢它们的艺术价值,而是因为它们唤醒了她心中的多情善感。一首常常是平庸的,也常常是不高明的诗,使得那根被她称作弱小的心弦振动,给她一种近似清晰的神秘愿望的感觉。她耽于这种淡淡的感伤,它们略略扰乱了她平衡得像一本帐似的平静的灵魂。
自从到了勒-阿佛尔以来,她往日十分纤秀柔软的身体因为显然发福而变得沉重了。
这个海上黄昏使她十分高兴。她的丈夫并不凶,对她骂骂咧咧就像那些店里专断的头儿说粗话,实际并无恶意也不生气,对他们说来下命令就是咒骂。在陌生人面前他保持端正态度,但在家里他就撒野而且装成凶相,其实他对谁都怕。她呢,由于伯吵吵嚷嚷、怕吵架、怕白费解释,总是让步,从来什么也不要求;长久以来,她就不曾敢要求罗朗带她到海上转悠过。因此她高高兴兴地抓住了这次的机会,品味了这次难得的新鲜娱乐。
从出发以来,她就完完全全,全身心地纵情于在水上的随波逐流。她什么也不想,她既没有随回忆沉浮也没有忘情于冥思,她的心灵也和她的躯体一样像浮在什么软软的、流动的、微妙的物体之上,它轻轻地摇晃她,使她昏昏欲睡。
当做父亲的命令回去,说:“走,就位准备划”时,她微笑地看着她的两个儿子脱去了外衣,挽起他们衬衫的袖子,一直到裸露了他们的胳膊。
最靠近这两个女人的皮埃尔拿起了右舷的桨,让拿左舷的桨。他们等着老板喊:“齐进!”因为他坚持一切操作按正规进行。
他们一块儿同时用力,先让桨下水,接着向后仰倒同时使出全力扳桨,于是开始了一场显示体力的竞赛。他们来时是使帆慢慢走的,可是现在风下去了,而两兄弟的男子豪气在彼此对比的前景中立时显示了出来。
当只有他们和父亲一起出钓时,他们没有人驾驭船。因为罗朗一边整理钓线一边看着船走,他用手势或者一句话指导船走:“让,轻点”,“该你,皮埃尔,使劲”。或者他说:“划呀,一呀!划呀,二呀!胳膊加点儿油。”原来思想开小差的加把劲、原来过火的降了点温,于是船头调正了。
皮埃尔开始时占着优势,咬着牙,皱着眉,两腿挺直,双手把紧了桨,他每使一次劲就使它整个儿划到头;于是珍珠号偏着一边走。将后座让给两个女人的罗朗老爹坐在船头大声嚷嚷命令说:“轻点儿,老大——使劲,老二。”老大气得更使劲,而老二对付不了这种出格的划法。
这个船老大最后下令:“停下!”这两把桨同时举了起来。于是让根据他父亲的命令单独划了一会儿。可是从这时开始,优势到了他这边;他兴奋了,活跃起来,而气喘嘘嘘的皮埃尔被使劲的那阵高xdx潮累垮了,支持不住而且喘了。跟着有四次,罗朗老爹喊停划,让做哥哥的喘口气,调正改道了的船。这时这个医生,一脑门子汗,面色发白,又羞又怒,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我的心有些痉挛。我开头原本很好,可是这事儿让我动弹不得。”
让问道:
“你要不要让我一个人来摇双桨?”
“不,谢谢,马上就会过去。”
烦了的母亲说:
“瞧,皮埃尔,这又有什么意思?把自己弄成这种样子,你可不是个孩子了。”
他耸耸两肩,又重新划起来。
罗塞米伊太太像是没有看见,没有懂,也没有听见。她纤秀的金发脑袋跟着船的每个动作,向后突然漂亮地一仰使她的秀发飘到她的脸上。
然而罗朗老爹喊道:“注意,亚尔培王子号赶上我们了。”于是大家都望过去。远远地、低低地,南安普敦这条两个烟囱向后倾斜,两个黄滚筒圆得像两个脸蛋子的船正全速赶上来。它载着些乘客和张开了的伞。它喧闹快速的轮桨,拍打着变成水沫后重新掉下来的水,使它有一种匆匆忙忙的神气,一种紧张的邮船的气派;船头直直地截开水面,激起了两片薄薄透明的波浪沿着船舷滑过。
当这条船靠近珍珠号时,罗朗老爹举起了帽子,那两个女人摇动她们的手绢,在越走越远的大船上大约有六七把阳伞在使劲地摇晃着回答这些敬礼,在它后面平静发光的海面上留下了几道缓缓的波涛。
人们还看见一些别的船,也冒着黑烟,从天边的各处,朝着短短的白色海堤驶过去。这长堤像一张嘴,把它们一艘又一艘地吞了下去。那些渔船和轻桅的大帆船在天际滑过,由看不见的拖船拖着,有快有慢,从各个方位朝这个吞食船的妖魔驶过来;它也有时像吃得过饱,于是朝大海吐出了一批大客轮、双桅横帆船、纵帆船、装着乱七八糟的树枝杈的三桅船。在大洋的平坦海面上那些行色匆匆的轮船左一条右一条地驶出去;而被拖来的汽艇甩下的那些大帆船静静呆着,虽然它们大桅楼的顶桅上挂的是白帆、褐帆,在落日下却映成了红的。
罗朗太太半眯着眼低声说:
“天哪!这大海真是美啊!”
罗塞米伊太太虽然并没有任何伤心事,却长吁了一声回答说:
“是的,可它有时候也真造不少孽。”
罗朗叫道:
“瞧,这是诺曼地号在进港了。它真雄伟,是吗?”
然后他介绍对面的海岸,这边的,那边的,在塞纳河口的另一边,他说:“这个河口有二十公里宽。”他指出维尔城、特鲁城、胡尔门、吕克、阿罗芒墟,冈河和使得一直到瑟堡的航程都变得危险的卡尔瓦多斯岩区;接着他议论塞纳河的沙洲问题,这些沙洲随着潮汐移动,使得基依伯夫当地的引水员也有时上当,除非他们天天跑这条航线。他指出注意勒-阿佛尔如何将上、下诺曼地分开。下诺曼地平坦的海岸以牧场、草地、田地的方式坡降下去,一直到海。上诺曼地的海岸相反,是陡直的大片峻峭如斩、犬牙嵯岈的立壁,一直到敦刻尔克都是一片无垠的白岩,在每一个凹口里都藏着一个村子或者一个港埠;如:埃特雷塔、费冈、圣-瓦勒里、特列港、蒂哀帕等等。
那两个女的一点也没有听,被舒适惬意弄得麻痹了,沉迷在到处是船的大洋景色里,那些船像在自己洞边来来往往的动物。她们的不说话一半也是被广阔的水涯天际镇住了,被使人心平气凝的辉煌落日醉得沉默不语了。只有罗朗说个不停,他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这些女人比较容易激动,有时没有特殊原因,也会为一个无意义的声音弄得发火,仿佛那是什么粗话。
当船到埠的时候,看船的水手帕帕格里将手伸给太太们帮她们上岸进城。一大群逍逍遥遥的人也回来了,这是群每天在涨潮时刻到防波堤上去的人。
罗朗太太和罗塞米伊太太在前面走,三个男的跟着。走到巴黎街上时,她们有时在时髦服装或者金银首饰店前停下来,仔细看看一顶帽子或者一件首饰;交换一阵意见以后又重新往前走。
在交易所广场前面,罗朗按他的每日常规,仔仔细细地观察泊满了的商船锚地,这类船还侵伸到了别的锚地里。在那一带,那些大船,一艘贴着一艘,列成四五行。在一片延伸到几公里长的码头上各种各样的桅杆数不清。所有这些桅杆和桁上、桅上的粗索将城里这一块开阔地构成了一个大枯树林的景象。海鸥在这个没有树叶的林子上面盘旋,找到机会就像一块石头下堕似的去攫取扔到水里的残食。一个往顶上桅挂滑车的见习水手爬在那儿仿佛在找鸟窝。
罗朗太太问罗塞米伊太太说:
“您愿意和我们一起不拘形式的吃顿晚饭,这样一块儿结束这一天吗?”
“真好,很高兴。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今晚单独回去实在太冷清。”
皮埃尔听到了,开始为这个年轻女人的随随便便感到生气,喃喃地说:“行啦!瞧,现在这个寡妇算粘上了。”他叫她做寡妇已经有几天了。这个并不带任何含意的字,因为音调使让感到刺耳,在他听来像是恶意的而且伤人。
于是一直到房子的门槛前,这三个男人都没有再说一个字。这是在“美丽诺曼地路”上的一幢狭长的房子,有底层和两个小二层。女佣约瑟芬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低工资的乡下女佣,她那股乡下人的呆气和老像吃惊的样子特别突出。她来开了门,关上后,跟着主人们一直走到一层的客厅里,接着她说:
“有位先生来过三次了。”
这位说话向来连喊带骂的罗朗老爹嚷道:
“来的是谁,连个狗名也没有?”
她对主人的大嗓门从不在乎,回答说:
“公证人家的一位先生。”
“哪位公证人?”
“勒-加尼先生家的。”
“这位先生说了些什么?”
“说勒-加尼先生晚上亲自来说。”
勒-加尼先生是公证人,也多少算罗朗先生的朋友,他承办他的事务。说是他要晚上来,就是说他有紧急要事。这四位罗朗,大家眼对眼看着,对这个消息感到不安;因为财产不多的人对一个公证人要来干预大都会如此:它会引起一大堆合约、嗣承、诉讼之类的想法,一些盼望着的或者叫人害怕的事情。这位父亲沉默了几秒钟后喃喃地说:
“这能要谈什么呢?”
罗塞米伊太太开始笑了:
“行啦,这是件遗产,我能保证。我带来了好运。”
可是他们没有盼过能有哪个能给他们留下遗产的人去世。
罗朗太太天赋有记忆亲戚的好记心,开始研究她丈夫那边和她自己这边的亲戚关系,追溯家系,清理表亲分支。
她帽子都还没有脱就问:
“说说,老爹(她在家里叫她的丈夫‘老爹’,在陌生人前有时叫他‘罗朗先生’)说说,老爹,你想想看是谁和约瑟夫-勒伯吕结婚的,第二次结婚?”
“是的,杜梅尼家的小姑娘,一个文具商的女儿。”
“他有孩子吗?”
“哦相信有四五个,至少。”
“不对。这样他那儿什么也不会有。”
她已经被这种探索激奋起来,对此寄予自天而降的使生活略得改善的希望。可是很爱母亲的皮埃尔知道她有点儿善于幻想,怕这个消息不是好消息而是坏消息,代之的是一个略略痛苦的、一个略略悲伤的消息,一件幻灭的消息,因而阻止她想下去。
“你别瞎高兴了,妈妈,现在没有‘美国叔叔’了!我宁可相信这是件有关让的婚事。”
全都对这个想法感到惊奇,而且让变得有点儿恼火,因为他的哥哥竟在罗塞米伊太太前面说这种话。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这种说法太可讨论了。你是老大,因此首先应当考虑的是你。而且我呀,我不想结婚。”
皮埃尔冷笑说:
“那么你是多情人?”
另一个不高兴了,回答说:
“难道只有多情人才会说还不打算结婚?”
“啊!对了,这个‘还’字把一切都更正了;你在等待。”
“就算我等吧,要是你这么想。”
可是罗朗老爹听着也在考虑,忽然想到最可能的解答:
“天哪!我们真是太蠢,让我们绞尽脑汁。勒-加尼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他知道皮埃尔在找一家医务室,让在找一间律师事务所,他为你俩中的一个找到了位置。”
这太简单而且可能,使所有的人都同意了。
“饭备好了。”女佣说。
于是各人都回房间,好在洗完手后坐上桌子。
十分钟以后,他们坐在楼下的小餐厅里吃饭。
开始时,几乎没有说话。过了几分钟后,罗朗重新对公证人的拜候感到奇怪。
“总之,为什么他不写几个字来,为什么让他的文书来了三次?为什么他自己要来?”
皮埃尔认为这很自然。
“很可能他要求立刻回答,并且他可能要给我们说点儿要保密的话,不太想写下来。”
于是他们变得心事重重,而且四个人都对邀来的这个外人感到不便,她妨碍了他们的讨论和应当采取的决定。
当公证人来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客厅里。
“您好,亲爱的公证师。”
他尊称勒-加尼先生为“公证师”,这是所有公证人名字的前衔。
罗塞米伊太太站起来说:
“我走了,我很倦了。”
大家略略挽留了她一下,可是她一点不让,也不像平常常做的那样,让三个男人里的一个送她。
罗朗太太赶快走到新来客旁边说:
“请喝杯咖啡,先生!”
“不要,谢谢,我刚吃过饭来。”
“那么,喝杯茶?”
“我不说不,可是请待会儿,我们先谈谈正事。”
这几句话以后是一阵子寂静,只听到摆钟有节奏的声音和楼下笨手笨脚的女仆洗锅的声音,那连门口都能听到。
这位公证人说:
“您在巴黎是不是认识一位马雷夏尔先生,雷翁-马雷夏尔?”
罗朗两口子同声欢呼道:“这没有错!”
“这是你们的一个朋友?”
罗朗慎重说:
“最好的朋友,先生,他可是一个巴黎迷,他总是逛大街。他是财政处的头儿,自从我离开首都后就没有见过他。后来我们又断了通信。您知道当相互离远了以后……”
公证人严肃地说:
“马雷夏尔先生去世了。”
这一男一女同时作了一个听到这类消息时人们常作的悲伤的吃惊小动作,虽有的晕厥有的不晕厥,但都很快。
勒-加尼先生接着说:
“我在巴黎的同行刚通知我,他遗嘱中的主要安排,其中立你们的儿子让,让-罗朗先生为他全部财产的嗣承人。”
大家如此震惊,以致找不出一句话来说。
罗朗太太是第一个,控制了她的感情,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天哪,可怜的雷翁……我们可怜的朋友……我的天……死了!”
在她的眼眶里淌出了眼泪,女人们的静悄悄的眼泪,从心灵里出来的泪珠儿,如此晶莹,它流到了两腮上,看来如此痛苦。
可是罗朗思想中主要不是不幸带来的悲哀而是所宣布的希望。他虽然不敢直接问这一遗嘱的条文和财产的数字,但为了达到这个令人关心的问题,他问道:
“他是怎么死的,这个可怜的马雷夏尔?”
勒-加尼先生完全不知道。他说:
“我只知道死者没有直接嗣承人。他将他的按百分之三年息收年金两万多法郎的全部财产留给了你的第二个儿子,他见到他出生、长大,而且判定他值得这份遗赠。如果让先生拒绝接受,遗产将赠给孤儿。”
这位父亲已经按捺不住他的高兴,他嚷道:
“老天爷!这真是出自心灵的好意。我呀,要是我没有下代,我也决不会忘记他这个好朋友!”
这位公证人微笑着,他说:
“我也很高兴亲自来向你们宣布这件事。给人报告好消息总是受人欢迎。”
他一点都没有想到,有这个好消息是由于一个朋友,一个罗朗老爹最好的朋友去世;罗朗老爹自己也一下子忘记了刚才认真声明的深交。
只有罗朗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保持了忧愁的面容。她一直略略流泪,用她的手绢擦干两眼,而后捂住她的嘴,制住大声叹息。
那位医生喃喃说:
“这是个好人,很重感情。他常邀我们去吃饭,我的弟弟和我。”
让张大了晶莹的眼睛,保持着他右手捏着漂亮的金色胡子的习惯姿势,从开头顺着理下去直到最后一根,像是要将它拉长拉细。
他两次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合适的话。后来思考了好久,也只想到说:
“他真是很爱我。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吻我。”
可是那位父亲的思潮澎湃,它绕着这笔已经声明,已经确认的遗产奔腾,只要明天说声接受,这笔藏在那家门后面的钱就会进这家的门。
他问道:
“不存在什么可能的困难吗?……没有手续……没有争论?……”
勒-加尼先生好像很定心:
“没有,我巴黎的同行对我表示这局面好像十分清朗。只要有让先生的接受书。”
“太好了,那么……那财产很清楚吗?”
“很清楚。”
“所有的文件手续都完备了?”
“全都完备。”
这个老首饰商突然感到有点惭愧,一种由于迫不及待要搞清情况而引起的、直觉的、但短暂而不明确的惭愧。于是他接着说:
“您很清楚,我之所以立刻向您问所有这些事情,是为的免得我的儿子有他看不到的不同意的地方。有的时候有债务,某种难以处理的情况,我会知道吗?我?于是卷进了理不清的荆棘丛里。总之虽不是我嗣承,可是我得为小的想在前面。”
在这家里,人们总是将让叫成“小的”,虽然他的个儿比皮埃尔大得多。
罗朗太太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像想起了老远以前几乎忘却了的,她从前听说过的,而她还不太有把握的一件事;她结结巴巴地说:
“您是说我们可怜的马雷夏尔将他的财产给了我的小儿子让?”
“是的,太太。”
于是她简单地说了声:
“这真叫我太高兴,因为这证明他爱我们。”
罗朗已经站起来:
“亲爱的公证师,您要不要我的儿子立刻签接受书?”
“不……不……罗朗先生。明天,明天在我的办公室,要是对你们合适的话,在下午两点。”
“太好,太好,我很同意。”
于是已经站起来了的罗朗太太,已经转哭为笑,她向公证人迈前了几步,将手放在他的椅背上,用一个母亲感恩的温和目光看着他,问道:
“那么这杯茶呢,勒-加尼先生?”
“现在,我很高兴,要,太太。”
文仆被叫来,开始拿来了一些存放在很深的白铁桶里的干点心,这些无味破碎的英国糕点像是为了鹦鹉的嘴烤出来的,装到了焊起来的铁盒子里是为了环球旅行使用。而后她接着找来些折成方形、发灰的餐巾,这是些在穷人家庭里从来不洗的茶巾。她第三次送来了糖罐和茶杯,最后她去烧水。于是大家等着。
人们没有什么可说的,该想的太多而无话可说。只有罗朗太太找了些话说。她描述钓鱼的聚会,称赞珍珠号和罗塞米伊太太。公证人反复说:
“真动人,真动人。”
罗朗像在冬天烧着炉子的时候似的,将腰靠在壁炉的大理石上,手插在口袋里,嘴唇动个不停像在吹哨,再也定不下心来,苦苦压住想尽情发泄全部高兴的迫切愿望。
这两兄弟坐在中央独脚圆桌左右两边,同样的椅子里,一样地交叉着两腿,定神看着他们前面,姿态一样,但是表情不同。
茶终于出来了。公证人拿起来,放过糖,在里面浸了浸一小块太硬的饼干,使它好咬,喝过茶,而后站起来,握过手,走了。罗朗重申说:
“说定了,明天两点到您那儿。”
“讲定了,明天两点。”
让一个字也没有说。
分手以后,仍沉寂了一阵,后来罗朗老爹走过去,张开两手在他小儿子的两肩上拍拍叫道:
“嘿!该死的走运鬼,你不亲亲我!”
于是让微微一笑,吻了他的父亲,一边说:
“我觉得好像并非必要。”
可是这个好好先生再也禁不住兴高采烈了。他走来走去,用他笨拙的手指头在家具上弹钢琴,在脚后跟上打转,反反复复地说:
“多交运!多交运!这回交了一个好运!”
皮埃尔问道:
“您过去就和这位马雷夏尔很熟?”
这位父亲回答说:
“天老爷,他每天晚上都到家里来。你该记得很清楚那些出门的日子是他送你上中学;而且他常吃过晚饭再送你回。还有,是的,生让的那天早晨是他去找的医生!当你妈妈觉得难受的时候,他正在我们家吃早饭。我们立刻明白是什么发作了。于是他跑了去。匆忙里他拿了我的帽子当做他的。我想起这件事,因为后来我们对这事笑了好久。可能他在临终时也想起了这些细节;而且由于他没有一个嗣承人,他就想:‘瞧,这小家伙出世时我也出了一把力,我要把我的财产给他。”
罗朗太太躺在一张安乐椅里,像在回忆里迷失了。像出神思索似的,她喃喃地说:
“唉!这是个好人,很忠诚老实,照这个年头说来,是个少有的人。”
让站起来了,他说:
“哦想去散步,走一截子路。”
他的父亲吃惊了,想留他下来,因为他们得谈谈,定个计划,作出些决定。可是年轻人借口有个约会,坚持自己的意见。而且认为在拿到遗产之前有的是时间来考虑。
于是他走了,因为他希望独自一个人好思考。接着轮到皮埃尔跟在他的弟弟之后,过了几分钟也说他要出去。
等到单独和他妻子在一起时,罗朗老爹把她抱在怀里,在每边面颊上吻了六次,并且为了答复一个她曾多次对他提出的责备说:
“你瞧,亲爱的,在巴黎多呆下去,为孩子们再弄得筋疲力尽对我并无任何好处;反之,迁到这儿来,使我恢复了健康。对我们而言,这财富是自天而降的。”
她变得很严肃了,说:
“它对让是自天而降了,可是皮埃尔呢?”
“皮埃尔!可他是医生,他能赚……大钱……而且他弟弟会为他做点什么。”
“不,他不会接受。而且这遗产是让的,就都得是他的。这一来,皮埃尔会大不利。”
这个老好人像是烦恼了。
“那么,我们遗嘱里给他多留一点,我们。”
“不,这也不是十分公平。”
他嚷起来:
“啊!好吧,见鬼去!你要我怎办,我?你总是能找到一大堆不高兴的想法。你把我的兴致全给毁了。瞧吧,我该睡去了。晚安。反正一样,他碰上了好运,一个难办的好运!”
于是他走了,仍然高高兴兴的,对如此慷慨的死了的朋友没有一个字表示遗憾。
罗朗太太在灯芯烧焦了的灯前开始沉思——
[book_title]第二章
一走出门,皮埃尔就朝巴黎街走去,这是勒-阿佛尔的主要街道,明亮、活跃、喧闹。海边清凉的微风拂过他的脸,他胳膊上挂着手杖,背着手慢慢走。
他觉得不舒服,心里沉重,不快活,像人们接到了什么令人生气的消息时那样。没有任何明确的想头使他苦恼,首先他就说不出是什么使他心头沉重和身体感觉迟钝。他有什么地方难受但说不出是哪里;像是在身上有个小痛点,有个几乎感觉不到的小伤疤,虽找不到它在哪里,可是使他烦恼、疲乏、忧郁、生气;这是一种轻微的说不明白的难受,有某种伤心种子似的东西。
当他走到剧院广场的时候,他觉得托托尼咖啡馆的灯火在吸引他,于是他慢慢地朝灯火辉煌的店面走过去;但在进去的时候,他想起了那儿会遇到朋友、熟人,该和他们聊大的那些人,他忽然对这些半升酒一杯酒的庸俗交情感到一肚子腻烦。于是转过了脚步,他又回到干道上,任那条道领着他朝港口去。
他心里想:“我去哪里好?”想找一个能让他开心,让他的精神状态舒畅的地方。他没有找到,因为他对自己的孤单恼火,而又不愿碰到别的什么人。
走到大堤上,他又犹豫了一下,接着朝海堤走去,他选中了那儿清静。
当他擦过防波堤上的一张凳子时,他坐了下来,像走得已经累了。还没有开始散步就已经感到了乏味。
他问自己:“我今晚到底怎么啦?”开始从记忆里追想有什么矛盾能触及他,仿佛在质询病人,想找到他发热的原因。
他既是精神兴奋型的人,同时也是思考型的人。他发火,而后推理,肯定或者批判他的冲动;可是在他身上是前一种天性最终占优势。那个敏感的人往往统治了这个理智的人。
于是他研究自己这种神经紧张是怎样得的,这种漫无目标的活动愿望、想碰到个什么人,免得总是单一想法的要求是哪儿来的,还有怎么会对这些他可以去看望的人,以及他们会对他说到的事感到乏味厌倦。
于是他质问自己:“是为了让刚得到的遗产吗?”
是的,说到底,有这个可能。当公证人宣布了这个新闻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快了点。显然,人并不是总能自我作主的,有时会有些解脱不了的自发情绪,和它们搏斗是徒劳的。
他开始深入思索这个生理学上的问题:一件事情对本能的内心所产生的印象,并因之而产生的悲喜哀乐的感触和意识流;它怎样会与善良健康能思考的内心所作的要求、愿望和判断背道而驰,并且超越于智力与教养本身。
他设法揣摸,一个儿子嗣承了一大笔财产,用它去品尝许多长期渴望、但被悼念中的父亲因为悭吝而阻止时,这时他会是什么心情。
他站起来朝着防波堤的端头走去。他觉得好了些,虽然自己也感到吃惊,但满意自己明白了,揭露了身上的另一个自我。
他想:那么我是妒忌过让。这真是够低级的,这。我现在有把握了,首先叫我起意的念头是他和罗塞米伊太太的婚事。然而我并不爱这个生来就是为的叫良知和智慧败味通人性的母鸡婆。因此这是一种没有来由的妒嫉,这就是妒嫉的本质,吃醋原就是这么回事!应该注意这事!
他到了标志港口水高的水位标杆前面。他点燃了一支火柴,读下次涨潮进港的远洋大船船名表。等着到港的有从巴西、拉普拉塔①、智利来的,还有两艘日本轮船,两艘丹麦双桅横帆船,一艘挪威双桅纵帆船,还有一艘土耳其汽轮。这艘土耳其汽轮使皮埃尔吃惊得好像他读到来的是《瑞士汽轮》;于是他在幻想中仿佛模模糊糊看到了一艘大船载满了戴包头布的男人,穿着大裤子从缆索上上岸。
①LaPalata,阿根廷所属城名。
“真傻,”他想,“土耳其人原本就是个航海民族。”
又走了几步之后,他站下来看锚地。在他的右边,在圣-阿德来斯上面,埃夫岬的两个电气灯塔像一对孪生的独眼巨人,朝着海里射出它们又长又有劲的目光。从两个相邻的策源地射下来的这两条平行光,像两颗慧星,拖着大尾巴从海岬的顶上沿着一条长坡照下来,直照到天边深处。在两条光柱上面,另外有两个光点,是这对巨人的儿子,标志着勒-阿佛尔的进口;在另一边,塞纳河的另一岸,还能看见许多别的,不动的或者一闪一闪眨眼似的,或者往复盈昃像眼睛一开一闭似的;这些海港的眼睛有黄的、红的、绿的,在监视着浮满船的黑黝黝的海面。好客的陆地用这些生机勃勃的、忽明忽灭的眼睛在说:“这是我,我是特鲁维尔,我是翁弗勒,我是蓬-奥德梅河。”远远地,远远地高踞在所有其他一切之上,会被当作星星的是埃都维的空中灯标,它们标志出穿过大河海口沙滩的鲁昂公路。
再远,在深沉的水面上,比天还黑的无边水面上,这儿那儿能看见点点星星。它们在夜色迷朦中闪烁,小小的,有远有近,有白的、绿的,也有红的。虽然也有些点好像在迅速移动,但几乎都是不动的;这是那些抛锚在那儿的大船上的灯火,它们在等潮入港,或者是在找锚点的进港船。
正在这时,月亮在城市的后面升了起来;它的样子像一座巨大的神妙的灯塔,在天穹之上为万星船队导航。
皮埃尔近乎高声地喃喃说:
“瞧它,而我们却在为了四个铜钱伤脑筋!”
突然,就在他旁边,在两道防波堤之间又宽又黑的深堑里,一个黑影,一个梦幻般的黑影滑过来。他弯身队在那座花岗石的短墙上,看见了一条船;没有一点人声,没有一点浪声,也没有一点桨声,凭它迎着大海微风张开的褐色高帆缓缓前进。
他想:“要是能在那船里生活,也许会十分安宁!”后来又朝前走了几步,他看到刚才那人坐在防波堤的端头上。
是个沉思者?情人?智者?幸运儿或者伤心人?他好奇地走过去想看看这个孤独者的形象,于是认出了是他弟弟。
“哟,是你,让?”
“哟……皮埃尔……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来吸吸空气,你呢?”
让笑起来了:
“我也是来吸吸空气。”
于是皮埃尔挨着弟弟坐下了。
“唉,美透了,是吗?”
“真是。”
从他的声音里,他听出了让什么也没看见。他接着说:
“我呢,当我走到这儿时,我真是想远走得着迷,跟着这些船走到天南地北。想想这些零星灯火来自世界各地,来自花儿盛开或者棕发姑娘成群的国家,来自那些有蜂鸟、有大象、有狮子在旷野里生活,由黑人国王统治的国家;对我们这些不再相信《白猫的故事》①和‘林中睡美人’的人,所有这些国家都是我们今天的童话。要是能得到机会到那儿去旅游,那真是妙极了;可是你瞧,得有钱,还得有许多……”他一下子住嘴了,想起他的弟弟现在有了这笔钱,不用烦恼,不用每天工作,自自由由,没有束缚,又幸福又快乐。他可以到他合意的任何地方去,找瑞典的金发姑娘,或者哈瓦那的棕发姑娘。
①《白猫的故事》为奥尔诺夫人(1650-1705)1698年所写的童话。白猫实为美女受长法所变而成。
接着一个经常有的,不由自主的想法突然一下子冒出来了;他联想也不曾想,也止不住,改不了,就像一瞬之间另一个独立而强烈的心灵在他身上出现:“嘿!他太傻,他会去娶那个小女人罗塞米伊。”
他站起来,说:
“我让你在这儿梦想未来,我呀,我得走走。”
他握着弟弟的手,用很恳切的音调说:
“好吧,小弟让,你现在阔了!我很高兴今晚能单独碰上了你,好告诉你这事多让我高兴,我尽我对你的爱祝贺你。”
生性温和柔驯的让十分感动,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谢谢……我的好皮埃尔,谢谢。”
于是皮埃尔转身去了,迈着慢步,手杖夹在胳膊下,手背在后面。
等到他走回城里,他又开始问自己该干什么,对这次散步被缩短了感到不愉快;由于他的弟弟在那儿,他没有能享受大海。
他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我到马露斯科老爹家去喝上一杯。”于是他重新朝安古维伊区走去。
他是在巴黎的医院里认识马露斯科老爹的。这是一个老波兰人,据说是政治避难者,在那边有过骇人听闻的经历。经过重新考试,他在法国执行他的药剂师行业。他过去的历史没有人知道;在住院和不住院的实习医中间流传过一些他生活的传奇,后来还传到了外面,说他是令人丧胆的造反者、虚无主义者、弑君者、不惜头颅的爱国者、幸免于死者等等。这声誉曾引起皮埃尔-罗朗强烈的冒险幻想,于是他成了这个老波兰人的朋友。然而从来没有从他那儿得知有关他过去生活的任何认可。靠着这个年轻医生,这个老人到勒-阿夫佛尔来开业,他估计这个新医生会给他召来好顾客。
在等待的时候,他穷困地住在他简陋的药房里,将药卖给小市民和他这个区里的工人。
皮埃尔常在饭后去看他,和他聊上一个小时,因为他喜欢马露斯科宁静的面貌和不多说话。他认为长久不说话是深沉的表现。
一盏小煤气灯点在放着许多瓶子的柜台上,为了省钱,橱窗里都没有灯。在柜台后面,一个秃头老人坐在一张椅子里,一条腿顺着搁在另一条腿上,一个大鹰嘴鼻子顺着秃了的前额弯下来,把他弄成了一副鹦鹉似的发愁神气。他下巴搁在胸口上,睡得很熟。
门铃一响,药剂师醒了站起来,认出是医生,两手张开走到了他前面。
他黑色的礼服被酸和蜜汁弄上了许多虎皮条纹,对他的矮小身材显得太大,样子像件旧袍子。这人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波兰口音,使他细弱的声音有些童腔童调,“斯”的音发不准,还带着刚学发音的小人儿调子。
皮埃尔坐下来,马露斯科问道:
“有什么新消息,我亲爱的医生?”
“没有,到处都是老一套。”
“今晚上,您的神气不高兴。”
“我常是不高兴的。”
“得啦,得啦,该把它甩了。您要杯酒吗?”
“是的,我很想要。”
“那好,我给您去调一种新的。最近两个月,我一直想从醋栗里提炼点什么出来,到现在人们还只用它做糖浆……嗨!我发现了……发现了……一种好酒,很好,很好。”
他高高兴兴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后,挑了一个瓶子拿出来,用短促的动作摇晃了一阵。他从来不作大动作,从不将胳膊全伸直,从不用腿迈大步,从不做一个完整明确的动作。他勾画那些意见、预示它们、给点梗概,可是不明确表述。
他一生中最关心的像是配制糖浆和酒。他常说:“靠了一种好糖浆或者好酒,就能发财。”
他曾发明过上百种糖品的制配方法,但一项也没有推销出去。皮埃尔承认马露斯科让他想起了马辣①。
①J.P.Marat(1743-1793),法国有名的国民公会议员。曾以不法手段骗得药剂师证书,后参加革命,编撰《人民之友》,为九月大屠杀之鼓动人,以思想活跃,手法多变著称,被刺死。
他拿了两小杯液体到店后间里,放在配药的台板上,而后这两个人举起杯子,对着煤气灯看液体的颜色。
“漂亮的红宝石色!”皮埃尔大声说。
“可不是吗!”
那个波兰人摇着鹦鹉脑袋像是高兴极了。
这位医生想了想,尝尝,品品,想了想,又尝了尝,又想了想而后发表意见:
“太好了,太好了,而且味道与众不同,是个发明,亲爱的。”
“哈!真的,我很高兴。”
于是马露斯科为这种新酒命名征求意见。他想叫它“醋栗露”,或者就叫“精醋栗”,或者“醋栗澄”,再不就叫“醋栗精”。
皮埃尔对这些名字一个也不赞成。
这时老人有了一个主意:
“您刚才说的很好,很好,叫它‘漂亮的红宝石’。”
医生仍旧不同意,虽然这是他找到的,于是他建议干脆叫“小酷栗”,马露斯科表示这真妙。
后来他就不响了,在唯一的煤气灯下坐了几分钟,一语不发。
最后皮埃尔忍不住了:
“你瞧,今天晚上我们碰到了一件怪事。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临终时将他的产业给了我弟弟。”
起初药剂师好像没有听懂,可是想了想之后,他指望医生能嗣承一半。当这事说清楚了以后,他像是吃惊而且生气了;而且为了表示他对看到他的年轻朋友吃亏气愤不平,他重复了几次:
“这不会有好影响。”
皮埃尔又重新神经紧张起来,想明白马露斯科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不会有好效果?兄弟继承家里一个朋友的财产能有什么不好效果?”
可是这个慎重的老头儿不作深入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得给两兄弟平等;我告诉你这不会有好影响。”
弄得不耐烦的医生走了,回到父亲家里,躺了下来。
好一阵工夫,他听见让在隔壁房间里轻轻走路。后来在喝过两杯水以后,皮埃尔睡着了——
[book_title]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医生定下了决心要发家。
他已经好几次有过这种决定,但实际上没有执行。他在每次尝试新职业之前,都是赶快发财的指望支撑着他的信心和努力,直到他碰到了第一个障碍,第一个将他引到了另一条新道儿上的跟斗。
他躺在床上的两条热毯子中间,默默思考曾有过多少医生,时间不长就成了百万富翁!而且只要用一丁点儿手段;因为在学习的过程中,他曾有机会衡量那些最有名的教授,而且他认为他们都是傻驴。无疑,他是和他们旗鼓相当的,甚或更强的。假使他能用个什么法子,逮住勒-阿佛尔最富有最潇洒的顾客群,他一年就能赚到十来万法郎。于是他用细心的方式计算有把握的收入。早上他出去到病人家里,取个平均值,少算点,一天十个人,二十法郎一个人,这至少能给他一年赚进七万二千法郎,也可能七万五,因为一天十个病人这个数目远低于有把握的实际情况。午后,他在他的医务室里平均接待十法郎一个的就诊病人十位,算它三万六千法郎。因此算个整数,相加就是十二万法郎。老顾客和老朋友按十法郎出诊一次,门诊只收五法郎也许会使这笔总帐略略有所减少,可以用和别的医生会诊以及行业的现行额外收入补偿上。
只要巧妙地宣传一下就很容易达到目的。在《费加罗报》的社会新闻栏指出巴黎的学术团体看重他,对年轻、谦虚、博学的勒-阿佛尔人使用的与众不同的治疗方法感到兴趣。于是他会比他弟弟还阔气,更富更有名,也更洋洋自得,因为他的财富是自己挣来的;他将慷慨对待他的年迈双亲,恰如其分地以他的出名自傲。他不结婚,决不让他的生活被单一的恼人的女人缠住,可是他会在那些最漂亮的女顾客里找上些情妇。
他觉得自己对成功太有把握了。于是从床上跳起来,好立刻抓住机会。他穿上了衣服想通城去找一间对他合适的套房。
他一边在路上转来转去,一边想,人们决定行动的原因真是轻率易变。三周以前他本可以,他就应该作出这个他一下子作出的决定。毫无疑问,这回是由于他弟弟得到继承遗产引起的。
他在那些门口挂着招贴,上说有漂亮套房或者富丽套房出租的房前停下来,至于那些不加形容词的套房完全不在他的眼下。接着他摆出高傲的架子去看访,量量房间的高度,在笔记本上描下房子的平面,声称他是医生,收入丰厚。楼梯得宽敞像样,他不能住在二层楼以上。
在记下了七八处地址并草草写下了两百来条情况之后,他回家吃午饭时晚了一刻来钟。
在客厅里他听到了一阵碗盏声音。没有等他就吃了饭,这是为什么?家里还不曾这样守时过。他感到被人冒犯了,不高兴,因为他有点多疑。等他走进去,罗朗对他说;
“瞧,皮埃尔,你快点儿,天啦!你知道我们得两点钟去公证人那里。这不是闲逛的日子。”
这位医生亲过他母亲,和父亲、弟弟握过手,没有回答就坐了下来。于是他将桌子中央留给他的排骨放到空盘子里。排骨又干又凉,该是最坏的一块,他想该能给他留在炉子里直到他回来,不该糊涂到完全忘记了另一个儿子,一个大儿子。他进来时打断了的话头在他切肉的时候又重拾了起来。罗朗太太对让说:
“我呀,这是我打算马上做的。我要给自己安排得富丽堂皇叫人起眼,我要在社交场里出现,跨上大马,选上一两件引人注意的案子,让我在法院打扮得漂漂亮亮。我想当的是人人想找的业余性质的律师。谢谢上帝,你现在无虑衣食,你开展一项事业,总的说来是为的不丧失你学习所得的成果,而且一个人决不该呆着什么也不干。”
正在削梨皮的罗朗老爹大声说:
“老天爷!要我是你,我要买条漂亮船,一条我们领港员式的独桅帆船,用它一直航到塞内加尔。”
轮到皮埃尔说他的意见了:“总之,这产业不能提高一个人的道义价值、智力价值。在庸俗人的手里,它只是一种堕落的原因;假使相反地放到了强者手中是有力的杠杆。然而这类人少有。假使让真是一个出众的人,现在他无衣食之忧了,他有了施展的条件。但是他应当比他在其他情况下更努力百倍的工作。他的问题不在于打的官司是帮还是告孤儿寡妇,以及各种诉讼胜败和往口袋里装进的金钱的多少,而是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律家,正义的阐发人。”
于是他仿佛作结论似地补充说:
“要是我有了钱,我呀,我用它去解剖尸体!”
罗朗老爹耸耸肩说:
“得,得,得!生活里最聪明的做法是安度一生。我们不是干苦活的牲口,而是人!生来穷的就该干活,嗨!活该,干吧;可是有了年金,老天爷!宁可做傻瓜,免得伤身。”
皮埃尔傲气地说:
“我们的本性不一样!我呀,我在世上只尊重知识和智慧。所有其他都是可鄙的。”
罗朗太太总是努力缓和父子之间不断的冲突;于是她转移话题,说起一件上周在波尔培克-诺英多发生的谋杀案。所有人的心思都立即被吸引到了这件重案,被神秘的、令人关心的暴行和吸引人的罪行拉过去了。这类罪行虽然野蛮,可耻和令人反感,但对人类的好奇心能引起一种奇怪而普遍的兴奋。
然而不时摸出表来的罗朗老爹说了:
“走吧,该动身了。”
皮埃尔嘲笑说:
“还不到一点。真的,这根本不必让我啃块冷排骨。”
“你去公证人那儿吗?”他的母亲问。
他干巴巴地回答说:
“我不,去干吗?我到场毫无用处。”
让仍旧不响,好像与他一点没有关系。当大家在谈波尔培克的凶杀案时,他曾以法学家的身份发表了几个观点,并对罪行和罪犯发挥了若干看法。现在他又不响了,可是他的眼光和两颊的红色,一直到他胡子上的油光,都像是在透露他的好运。
家里的人走了以后,皮埃尔又只剩了一个人,重又开始他早晨干的穿房透屋考察出租房屋。上上下下楼梯两三小时以后,他终于在弗朗索瓦大街一号找到相当漂亮的一套大夹层。对着两条不同的路各有一张门,两间客厅,一条玻璃走廊,病人在等招呼时可以在花丛中散步,一间圆形的讲究餐厅,可以看到大海。
等到定租的时候,三千法郎的价钱让他住手了。因为要先付第一期的,而他什么也没有,他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他父亲积下来的那份小产业也才够八千法郎的年金。皮埃尔常常使自己成为让双亲陷于困境的原因;因为他对选定事业长期犹豫不决,尝试往往半途而废,一再重新开头学习。他因而在答应了两天之内给回音后就走了。于是他想起该去求弟弟,在他得到遗产时向他借第一季的,或者半年的,就是一千五百法郎。
“这将是开头几个月的一笔贷款,”他想,“我也许在年终之前就能还清。这很简单,此外,他会高兴帮我这个忙。”
因为还没有到四点,而且他没有一点事干,丝毫没有。于是他在凳子上坐了好久,没有念头,眼睛瞅着地,烦恼造成的厌倦把他压垮了。
虽然他回到双亲家里以来,过去的日子从来就是这样过的,却从没有这样深刻地感到过无所作为和生活空虚的痛苦。他究竟是怎样度过从起床到就寝的时间的呢?
他曾在涨潮时刻,几小时几小时地在防波堤上溜达,在马路上溜达、在咖啡馆里溜达,在马露斯科家溜达,到处溜达。而忽然之间,一直这样过着的生活对他变得可憎,无法忍受。要是他有点钱的话,他会去要辆车到乡下去,沿着山毛榉和榆树成荫的壕沟边上遛遛。可是他连一杯啤酒和一张邮票的价钱也得算算,这类的幻想他是一个都得不到实现的。他忽然想到他多么困难,年过三十,还被迫要不时红着脸向母亲讨一个金路易①于是他一边用手杖头划地,一边喃喃地说:
①金路易,法国在第一次大战前使用过的钱币,合二十法郎。
“该死!要是我有钱的话!”
他脑袋里重又想起了他弟弟继承的遗产,就像被黄蜂螯过的伤口似的;他不耐烦地驱走这种想头,决不让自己在妒嫉的倾向上自流。
在他的周围,有群孩子在道路的尘埃里玩耍。他们是些金发长长的孩子,他们用一副十分认真的神气,小心翼翼地堆起一些小沙山,为的是再一脚把它们踢散。
皮埃尔时常处在闷闷不乐的日子里,在这种时候他反省自己心灵中各个角落,抖落开心中所有的绉褶。
他想:“我们的工作就像这些娃娃们干的活。”接着他又思量,在生活中最聪明的事是不是生两三个这种没用的小人儿,关心好奇地看着他们长大。这时在他心里掠过了结婚的想法。到了不再孤单的时候,也就不会这样迷惘。至少在心绪不宁、犹豫不定的时候会听到有人在身边活动;当痛苦的时候,能对一个女人说声“你”也是不错的。
他想起女人来了。
他对她们认识得很少,在拉丁区时只有过十四五个关系,到月金吃完的时候就断了,到下个月时再连上或者换一个。然而应当找得到很好的、很温柔体贴的女人。母亲不就是父亲家里的理智和欢乐吗?真希望能认识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
他立刻站起来决心到罗塞米伊太太那儿作一次小小的访问。
接着他又坐了下来,她并不招他喜欢,这娘儿!为什么?她庸俗低级的见解太多;而且看起来她不是比较看中让吗?他自己并没有清晰体会到,他对这个寡妇智慧的低估,很大部分是由于她看中的是弟弟;因为即使说他爱弟弟,但他也难于使自己不认为弟弟有点儿平庸,而且以为自己是高超的。
然而,他丝毫没有打算在这儿一直坐到晚上,于是又像昨夜黄昏那样,他烦躁地问自己:“我要干什么呢?”
现在他心里感到需要同情,要人拥抱。要人安慰什么呢?他说不出来,但是他处在一种软弱厌倦的时刻,这时我们的心迫切需要一个女人在眼前,一个女人的慰抚,一只手的触摸,一件裙袍的拂拭,一道蓝色或者黑色的温和目光一瞥。
于是他想起了曾领他去她家,后来还曾不时见过的一个餐厅的小女佣。
他重新站起来,想到这个女孩子那儿去,喝上一杯啤酒。他对她说什么呢?她又会对他说什么呢?很可能,什么也不说。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会握上她的手几秒钟?她像是对他有些兴趣。他为什么不更多去看看她呢?
他发现在那个差不多空的餐厅里,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打瞌睡。三个喝酒的人将胳膊搁在桌子上抽烟,会计在读一本小说,老板穿着长袖衬衫在软垫上睡着了。
一看见他,这姑娘赶快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日安,您怎样?”
“不坏,你呢?”
“我呀,很好。您怎么不常来了?”
“是的,我不得空,你知道我是个医生。”
“瞧,您没有对我说过。我上个星期不舒服,要是我知道,我会去找您看病。您要什么?”
“来杯啤酒,你呢?”
“我呀,我也来一杯,既然你给我付帐。”
于是她接着就用“你”称呼他,好像请这点饮料就有了允诺诺的默示。这样,他们对面坐着聊起来了。她不时用那种卖笑姑娘不值钱的亲昵握住他的手,用那双动人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说:
“你为什么不多来?我很喜欢你,亲爱的。”
可是他已经开始厌腻她了。看她笨、低级,感到是粗俗人。他想女人们该当在我们梦中出现或者在一种豪华的光环中出现,使她们的庸俗变得有诗意。
她问他说:
“有天早晨,你和一个大胡子的漂亮金发男人走过去,那是你的兄弟吗?”
“是的,是我的兄弟。”
“他可真是个特别漂亮的汉子。”
“你这样看吗?”
“是的,而且他有一副容易相处的神气。”
是什么奇怪的欲望使他对这个饭店的女佣说起让的遗产继承?为什么,当他在孤独的时候抛得远远的,怕引起他心里烦恼的念头,这刻却来到了唇边;而且他为什么让它往外流,像是他重新需要在什么人前面吐出充满了他心里的苦水?
他一边将两条腿叉起来,一边说;
“他真是交上了好运,我这个弟弟则继承了两万法郎的年金。”
她睁圆了蓝色眼睛贪婪地问道:
“哟!是谁留给了他这笔钱,他的祖母还是姑妈?”
“不,我双亲的一个老朋友。”
“就是个朋友?不可能!而且他什么也没有给你,你?”
“不。我跟他很不熟。”
她想了一会儿,后来,在嘴唇上浮起了一种古怪的微笑。
“嘿!你的弟弟真运气,有这样一类的朋友!真的,难怪他这样不像你!”
他真不太清楚为什么想扇她一个嘴巴,他绷紧了嘴皮子问她:
“你对这有什么想头?”
她装出一副傻乎乎的天真神气说:
“我,没有什么。我意思说他比你运气好。”
他在桌上扔了二十个铜元走了。
他现在反复衡量这句话:“难怪他这样不像你。”
她想的是什么?她在这些话下隐藏的是什么意思?显然其中有些蹊跷,一种恶意,一种侮辱。是的,这个姑娘该是成为让是马雷夏尔的儿子。
对你母亲加以这种怀疑的想法,使他感情上的感受这样强烈,以致他停下来,看看四周,想找一个地方坐下。
看到前面另有一家咖啡馆,他走过去。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看到侍从过来时,他说:“来杯啤酒。”
皮埃尔的心在跳,皮肤在抽动。一下子将昨天马露斯科对他说的“这样影响不好”的话记起来了。“他是不是有同样的想法,和这个无耻的女人一样的怀疑?”他脑袋低下,对着啤酒杯看着白色泡沫冒起来又消失掉,于是他考虑这样又使人家能相信吗?
使心里产生那种可恶的怀疑的原因现在一条条显现出来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叫人气愤。一个没有后裔的老单身汉将他的产业留给他朋友的两个孩子是再简单自然不过的,但是他将整个儿给其中一个,这就叫人吃惊了,会唧唧哝哝,终于窃笑。他怎么会没有早想到这点,他的父亲怎么会没有感到,怎么他的母亲会猜不到?不,他们对这意外之财感到太幸运,以至没有触及这个想头。而且那些忠厚的人怎能想到这样一种耻辱?
可是社会上,这些邻居、商人、熟商店,所有认识他们的人会不会传播这种可恶的想法,以此谈笑,以此高兴,笑话他的父亲,蔑视他的母亲?
饭店里那个姑娘曾指出来,让是金黄头发而他的是深色,他们无论是面貌、步伐、身段和智慧都不相像。这些现在都会使所有的眼睛和所有的人产生强烈印象。当人们说到罗朗的一个儿子时,就会说:“哪一个?那个亲生的还是野的?”
他站起来决心去告诉弟弟,让他对这种威胁他们母亲荣誉的可怕危险采取对策。可是让怎么办呢?无疑最简单的是拒绝遗产,让它分给穷人,而只告诉朋友和知道这份遗赠的熟人,说遗嘱里有条款和条件是不能接受的,它将使让不是一个继承人而是一个受托人。
在回到父亲家里的路上,他想该单独和弟弟见面,这样能在他的父母亲前面一点不谈这个问题。
一到门口,他听到在客厅里谈话声和笑声响亮嘈杂,而且到他走进去时,他听到他父亲请来参加庆祝好消息的罗塞米伊太太和博西尔船长的声音。
他们拿来了苦艾酒和苦艾开胃,大家已经开始高高兴兴准备吃饭。博西尔船长是个小个儿,由于曾在海上打滚,已经变成了球似的,而他的各种想头好像也圆得没棱没角,又像醉了似的东扯西拉,整个儿像海边乱滚的卵石,笑的时候满嗓子卷舌头,认为人生美妙,万事都值得去干。
他和罗朗老爹碰杯。这时候,让又给太太们敬了两满杯酒。
罗塞米伊太太谢酒不喝,船长认识她故去不久的丈夫,这时嚷道:
“喝吧,喝吧,太太,古话说‘好事成双’①,这意思就像我们俗话说的‘淡酒两杯总不妨’。我呀,你们瞧自从我停止出航以来,我是这样照顾自己的,每天饭前让自己滚上两三滚!喝过咖啡再加上前后颠一颠,这就是我晚上的大海狂澜了。相反的,我从不航行到暴风雨里去,从不,从不,因为我伯海上事故。”
被老远洋海员迎合了航海嗜好的罗朗开怀大笑,脸涨得通红,视觉被苦艾酒灌得糊涂了。他挺着庄老板的大肚子,那种整天坐着的男人的大软肚子;他们只剩了个大肚子,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像是从肚子里钻出来的,既没有大腿,也没有胸脯、胳膊、脖子。这些店老板坐在椅子上时成了一大堆。
博西尔相反,虽然又矮又胖,可是丰满得像个蛋,结实得像个球。
罗朗太太根本没有喝完她的第一杯,高兴得红光满面,眼睛发亮,看着他的儿子让。
现在他心里达到快活的高xdx潮。这事办完了,已经签过字了,他有了两万法郎的年金。从他笑的样子,从他变得更嘹亮的说话声音,从他更干脆、更有把握看人的样子,都可以感到钱对人的份量。
现在请就席了,当罗朗将胳膊伸出去请罗塞米伊太太的时候,他的妻子大声叫道:“不,不,老爹,今天样样都是为了让的。”
在桌面上显出的是不同往常的奢华;让坐在他父亲位置上;他的刀叉前面,是一大把扎满了丝带的花束,大典礼上用的真花束,竖在那儿像是座挂满了彩旗的圆丘,两侧是四个高脚盘,一盘装的是出色的桃子堆成的锥体,第二盘是一个掼足了奶油的大蛋糕,上面盖着些糖溶制成的小钟,成了一个教堂式建筑的糕点,第三个盘子里是浸在透明糖浆里的凤梨片,而第四盘讲究得出奇,是从热带来的黑葡萄。
“啊哟,”皮埃尔坐下时说,“我们庆祝阔佬让登基。”
上过汤之后,送来了马德拉葡萄酒,大家都同时说起话来,博西尔讲他在圣-多明各时,一个黑人将军宴席上吃的一些名菜。罗朗老爹听着,一直想在这些话的中间插进去他一个朋友在麦东请的另一顿筵席的故事,在那顿筵席上的宾客,人人都病了十五天。罗塞米伊太太,让和他的母亲在规划去作一次郊‘游,并在圣-儒安午餐,他们对这次郊游预计会十分有趣。皮埃尔后悔没有在海边一家小饭店里单独吃饭,躲开使他心烦的这些喧闹和欢笑。
他捉摸现在该如何才能找他弟弟,告诉他自己的顾虑,并且使他放弃这笔已经接受了,正在享受、井且早早就为之飘飘然了的财产。显然这会对他很艰难,但是得办。他不能犹豫,他们母亲的荣誉受到了威胁。
一条大狼鲈上桌又将罗朗老爹引回了钓鱼的故事。博西尔讲述在加蓬、马达加斯加,尤其是在中国和日本海岸的惊险故事,在那儿那些鱼的奇形怪状,和居民一样。他讲那些鱼的形状是金色的眼睛,红色或者蓝色的肚皮,它们有像扇子样的怪鳍,尾巴剪得像新月,同时边讲边模仿,样子十分可笑,让所有的人听得连眼泪水都流了出来。
只有皮埃尔显得不信,还嘀嘀咕咕说:
“说诺尔曼人是北方的加斯科尼①人真有道理。”
①加斯科尼,为法国西南部的一个地区,民间传统认为这儿人好说大话。
鱼上了以后是一道鱼肉香菇馅的酥饼,接着是烤鸡、生菜,青李子和皮蒂维埃的馅儿饼。罗塞米伊太太的女佣帮助上菜;随着饮酒杯数的增加,兴致也往上长。当第一瓶香槟酒的瓶塞蹦出来的时候,十分兴奋的罗朗老爹用他的嘴学那“噗”的一声,然而宣称:
“比起手枪响来,我可是喜欢听这开瓶声。”
变得火气越来越大的皮埃尔冷笑着回答说:
“然而这一声对你可能更危险。”
快醉了的罗朗老爹把他的满杯酒放到桌子上问道:
“那是为什么?”
好久以来他就愁他的健康:体重增加,眩晕,经常无法解释的不舒服。这位医生回答说:
“因为手枪子弹很可能从你旁边飞过去,而这杯酒必然进到你肚皮里。”
“那后来呢?”
“后来它就烧坏了你的胃,损害你的神经系统,加重循环系统的负担,于是造成中风。这是像你这种体质的人都会受到威胁的。”
这个老首饰商越来越厉害的醉态像是一下子风消云散了。他眼睛发愁,定定地瞅着儿子,想弄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博西尔叫道:
“嗨!这些要命的医生总是说:别吃啦,别喝啦,别爱啦,别跳圆舞啦。所有这些都会对宝贝健康捅点儿小漏子。嘿!我全干,我,老兄,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哪儿行就那儿干;我越是能干,我的身体就越没有问题。”
皮埃尔反嘲说:
“首先,您,船长,您的身体比我父亲好;其次所有的老光棍都这么说,一直到了那天……这时他们已经无法第二天到谨慎的医生那儿去说:‘您有道理,医生。’当我看到我父亲干对他最不利、最危险的事时,我自然得阻止他。我要不这样办,我就是个坏儿子。”
轮到不高兴的罗朗太太插进来了:
“你看,皮埃尔,你在干什么?就这么一次,对他没有坏处。你想想现在对他、对我们这是多大的喜庆。你会使他败兴也使我们全泄气。你这么干是不好的。”
他耸耸肩,嘀嘀咕咕说:
“他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已经劝过了。”
可是罗朗老爹不喝了。他看着他的杯子,杯子里装满了透亮清澈的酒,他轻快的心情,令人陶醉的心情,随着从杯底上升起的小泡泡浮到表面,飘走了。他看着杯子,带着一股怀疑神气,就像是一只狐狸找到了一只死鸡,还嗅出了兽夹子的味道。
他犹犹豫豫地问道;
“你以为这会对我很有害吗?”
皮埃尔有点后悔,责备自己的脾气不好,因而让别人受罪。
“不,喝吧,一次能行;可是不要过份,而且不要养成习惯。”
这时罗朗老爹举起了杯子,但还没有决定把它搁到嘴边。他伤心地端详着它,又想又怕;后来他闻了闻,尝了尝,一点一点地喝,在品尝的时候心事重重,又嗜好,又贪馋,到喝干了最后一滴时又后悔。
忽然间皮埃尔的眼光遇到了罗塞米伊太太的,她的眼光注视着他,澄蓝透明而冷酷。他感到自己深深理解到、猜测到勾起这道目光的明显思想,这个心灵简单正直的小女人的愤怒心情;因为这道眼光在说:“你在妒忌,你。这可耻,这。”
他低下了头,开始吃东西。
他不饿,他感到很不舒服。想走开的念头、想不再处在这群人中间的念头缠着他,他不想再听他们聊天嘻笑。
然而这时那些酒的香味重又开始使罗朗老爹心神不定,他已经忘记了他儿子的劝告,斜着一只眼恋恋地看着在他刀叉旁边那瓶几乎还是满的香摈。他不敢碰它,怕又遭到第二次警告,在想用什么计策和手法能不惊动皮埃尔的注意,把酒弄过来。他想了一条最简单不过的计策:他漫不经心地拿起瓶子,握着瓶底,隔着桌面伸过去,首先注满医生的空了的杯子,接着轮流将别的杯子注满;当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他就开始大声说话,这样当他朝杯子里倒进去的时候,人家肯定会认为这是不在意做的,谁也不会对此注意。
皮埃尔对这没有想,喝得太多了。又气又恼,他不停地喝,用不经意的姿势将玻璃高脚香槟酒杯举到嘴唇上,可以看到在透明的液体里有许多气泡在窜动。他让酒在他嘴里很慢地流过,好体会气体从舌头上挥发时细细的辛辣甜味。
渐渐地,他全身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从腹部开始,像一片炉火似的,达到胸前,渗到四肢,一直扩散到全身,像一道有益健康的暖流带来了快感。他觉得好些了,不那样烦躁,不那样不愉快了;而黄昏时想和他弟弟谈话的决心也变淡了,不是要说这件事的想法减退了,而是不想马上破坏他自己感到的这种舒适感。
博西尔站起来要敬杯酒。
向周围敬了一个礼后,他说:
“尊敬的太太们先生们,我们聚会是为了庆祝我们的一个朋友刚获得的幸运。人们从前说过,幸运是盲目的,我相信它只是近视或者爱开玩笑的,它刚才收买了一个出色的老海员,使他同意它从勒-阿佛尔港挑中了我们的好朋友珍珠号船长的儿子。”
从大家的嘴里迸发出了喝彩,还衬托着鼓掌。于是罗朗站起来准备答辞。
因为感到他的嗓门噎住了,舌头也有点儿沉重,他结结巴巴说:
“谢谢,船长,为了我和我的儿子谢谢您。我永远忘不了您在这个情况下的作为。我祝您如意。”
让笑着,轮到他说了。他说:
“是我该当谢谢这儿的忠诚好友,极好的朋友们(瞧着罗塞米伊太太),今天他们令人感动地表证了他们的感情。可是绝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并证明我的感激。我以后,在我一生中的任何时刻都将永远对他们证明这一点,因为我们的友谊属于不朽的。”
他的母亲十分感动,低声说:
“太好了,我的儿子。”
可是博西尔叫道:
“说呀,罗塞米伊太太,请代表美丽的女性说说!”
她举起了酒杯,用动人的嗓子略略带着忧郁的调子说:
“我,我为马雷夏尔祝福。”
暂时平静了几秒钟,这是合乎礼仪的默哀的几秒钟,仿佛在祈祷以后那样。一口流畅恭维话的博西尔说了:
“只有女人才能这样细致。”
接着转身对着罗朗老爹说:
“究竟,这个马雷夏尔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曾经和他很亲密吗?”
这个醉得心肠也软了的老头儿开始滴下泪来,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一个兄弟……您知道……一个难得的……我们分不开的……他每晚都到我们家吃饭……他付钱让我们到剧院过小节庆……我只给您说这点……就这点儿……这点儿……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真正的……不是吗?鲁易斯?”
他的妻子简单回答说:
“是的,一个忠诚的朋友。”
皮埃尔看着他的父母,可是人家谈别的了,他又开始喝酒。
对这次晚会的收场,他几乎记不起来了。大家喝咖啡解酒,逗着玩儿,尽情大笑。后来将近午夜时他就躺下了,心里迷糊,脑袋发沉。他像块木头似的一直睡到第二天九点——
[book_title]第四章
这场灌足了香模和查尔特勒酒后的睡眠很可能对他起了安神和平静作用,因为他醒来时心情十分舒坦。穿衣服的时候他估计、衡量、总结昨晚的情绪,想从中得出明确完整的真实原因、秘密,包括个人的原因和外部的原因全部在内。
实际上,那个饭店的姑娘在听到罗朗的儿子中只有一个人从陌生人那里继承了遗产时,可能有种坏想法,一种真正属于娼妓的思想。难道这类人不是常常会连理由的影子都没有,就对所有的正派女人都抱着同样怀疑吗?她们每次谈话时,人们不是听到她们对那些她们直觉感到无可非议的女人全都辱骂、中伤、诽谤吗?每次当人们在她们面前谈起一个无可攻击的女人,她们就生气,好像侮辱了她们,还要大叫:“啊!你知道我认识你那些结了婚的女人,能算得干净货!她们的情夫比我们多,只是她们把他瞒起来,因为她们是伪君子!咳!就是,能算干净货?”
在任何其他时候,他肯定不会懂,也决不可能料想这类性质的含沙射影的话竟会针对他可怜的母亲,她是这样善良、单纯、尊贵。当然,这是他的心灵被他身上酝酿的妒忌种子弄糊涂了。他不能约束自己,于是过于激动的心伺机而出,想说各种有损他弟弟的话,甚至可能曾假借卖酒姑娘名义说了一些她并没有的可耻意向。这也可能只是他的幻想,管不住的幻想,自由放肆,大胆阴险,它随心所欲,不断自我发泄,并且进到了无边无际的意念范畴之中,有时还夹带着一些躲藏在他灵魂深处探测不到的褶缝中的不可告人的可耻幻想,像贼赃般的幻想。也可能就是这种幻想制造了、发明了这种可怕的怀疑。无疑他的心,他自己的心对他保持了秘密;而这负伤的心在这可憎的怀疑之中,找到一个法子去剥夺这份他眼红的弟弟得到的遗产。现在他自己怀疑自己,同时像虔敬的人们那样,查问自己的良心,自己思想中的一切秘密。
罗塞米伊太太虽然智力有限,但显然有策略,有妇人的嗅觉和敏感。既然她用一种完善简单的方式祝福纪念了马雷夏尔,那么她该没有产生过那种想法。假使有过一点儿这种疑惑掠过她的心头。她,她丝毫也不会那样做的。现在他不再怀疑了,他所以对掉到他弟弟身上那笔财产的不由自主的不高兴,肯定是由于他对母亲的宗教式的爱慕加强了他的顾虑,属于孝顺尊敬的顾虑,但是过分了些。
在建立起这个结论后,他是高兴的,像做了一件好事后的感觉。他决心要对所有的人都和善,并从父亲开始;父亲的怪癖性情、幼稚认识、庸俗言论和太明显的平庸向来时刻叫他心烦。
他回来吃中饭的时候不迟,他的精神和心情愉快使一家都高兴。
母亲高兴地对他说:
“我的皮埃尔,你不知道,当你真愿意的时候,你多滑稽诙谐。”
他找些话来谈,机智地为他们的朋友们画像,弄得大笑。博西尔成了他的靶子,也说一点儿罗塞米伊太太,但是用比较慎重的方式,不太恶意。他一边看着弟弟,一边心想:“防着她点儿,傻小子。看有钱把你美的,我只要高兴随时会超过你。”
喝咖啡的时候,他对父亲说:
“你今天用珍珠号吗?”
“不,孩子。”
“我能带着让-巴去用它吗?”
“行,随你的意。”
他在碰到第一家烟店的时候,买了支好雪茄,脚步轻快地朝着港口走去。
他看着光辉清澄的淡淡蓝天,浴在海上的微风里,叫人清新凉爽。
别名叫让-巴的水手帕帕格里在船底里打瞌睡。当人们早晨不去钓鱼时,他得每天作好中午出航的准备。
“咱俩走,船老大!”皮埃尔叫道。
他走下了码头的铁梯子,跳进船里。
“什么风?”他问道。
“一直是内陆风,皮埃尔先生。到了海里,我们会有好风。”
“好吧!老爷子!启航。”
他们升起了前桅帆,起锚;自由了的船开始在港内平静的水面上缓缓航向防波堤。从大街上下来的微风吹到帆顶上,轻微得让人一点都感觉不到。珍珠号像是靠自己的生命力,靠船的生命力变活跃了,被隐藏在它里面的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了。皮埃尔掌着舵,牙齿里叼着雪茄,腿伸直搁在板子上,在炫目的太阳光下半闭着眼,看着船航过对面防波堤的涂满柏油的大木方桩。
当他们过了庇护他们的防波堤的北端,进到大海的时候,微风变得更凉了,它吹到医生的手上、脸上,像有点发凉的抚摸;吹到胸膛上时,他长嘘了一口气,为的是畅怀将凉风吸进去。被风鼓圆了的褐帆推着珍珠号倾侧的船身,更轻捷地航进。
让-巴立刻升起三角帆,鼓满了的风帆张得像翼膀一样。他接着跨了两大步走到船尾,打开了尾帆,将它系在桅杆上。
于是正在全速前进的船,在它突然倾侧的船舷上发出了一阵潺潺轻快的水声。这水沸腾着消逝了。
船头像架疯了的犁铧的梨头,劈开了海水,激起了水浪,柔顺的白色泡沫拱成圆弧,又像田里正耕过的沉重的棕色泥土一样坍塌下去。
浪头短促而密集,每个浪头都使珍珠号迎来一次震撼,它从三角帆的头部一直震动到皮埃尔手中战栗的舵把上。当风刮得更强劲的那几秒钟里,浪花飞溅到了船舷上,像要扑进船里去似的。一条利物浦烧煤的汽船锚在那儿等潮。他们从这条船的船尾转过来。一条又一条地拜访停着的船,以后又航向更远一点去看展现在眼前的海岬。
皮埃尔心平意静,舒畅满意地在水面上逍遥了三小时。水面漪澜起伏,这条由他控制的木帆船像一条迅速驯服的牲口;他手指一压,就照他的心意变化往来。
他沉思,像人们在马背或者在船桥上沉思那样,设想他的似锦前程和生活于才智之中的美妙。明天他就将向他弟弟借一千五百法郎缴纳三个月的房租,立刻在弗朗索瓦大街一号的讲究套房里安置好。
水手忽然说:
“雾来了,皮埃尔先生,该回去了。”
他抬起眼来,看见北边有一片灰——、飘飘忽忽的阴影正遮天压海向他奔驶过来,像从天上掉下了一片乌云。
他掉转船头,顺风朝防波堤走,在后面追着的雾眼看快赶上他们。当赶上了珍珠号的时候,它将船裹进了它难以捉摸的厚度里,一阵寒襟传遍了皮埃尔的四肢;一种烟味和霉味,一种说不出的海雾的气味逼得他闭上了嘴想尽力不尝这种冰凉潮湿的黑云味道。当船回到了它在港里的习惯位置时,整个儿城市都裹进了这种蒙蒙水气里,它不是一滴滴下来的,却像雨一样湿,从屋上淌下来,马路上水流得像河一样。
手脚发冻的皮埃尔赶快回到家里,扑到了床上,打算一直睡到晚饭。
当他在餐厅里出现时,他母亲正对让说:
“走廊该极吸引人。我们在那儿摆上花。你将来会看到我照拂它们,更新它们。到你开宴会时,那会看上去像仙境一样。”
“你们在说什么?”医生问道。
“我刚为你的弟弟租下了一套讲究的套房。一家新发现的,一个在两条路上的夹层。它有两间客厅,一个玻璃走廊,还有一间圆形的餐厅;对一个单身汉是漂亮透了。”
皮埃尔脸色都白了。一阵恼怒揪心。他说:
“位置在哪里?这房子?”
“弗朗索瓦大街一号。”
他坐了下来,已经是无可怀疑的了,弄得他这样恼火,他简直想叫:“这太过甚了!万事都只为了他!”
他的母亲喜气洋洋,一直在说:
“而你想想我只花了两千八百法郎就得了。他要三千法郎而我订了一个三、六或者九年的租约,就减了两百法郎。你的弟弟在那里太好了。只要房屋内部雅致,就能使一个律师发财。这样能吸引顾客,诱惑他,留住他,对他表示尊敬,并且使他懂得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发言、谈话的收费要高。”
她停了一小会不响,又接着说:
“该为你找到间近似的。既然你没有钱,得俭朴一点,但仍然得够雅致。我向你保证那会对你大有好处。”
皮埃尔用一种看不起的口气说:
“啊,我呀,我会靠工作和科学成名的。”
他母亲仍然说:
“是的,可是我给你保证,一间优雅的房子仍然会对你大有帮助。”
在吃饭的中途,他突然问道:
“你们是怎么认识这个马雷夏尔的?”
罗朗老爹抬起头来,从回忆里追溯说:
“等等,我记得不太清了。这太久了。啊,对了,我想起了。是你妈妈在店里认识的,是吗?鲁易丝?他来定做什么东西,后来就常来了。我们先是当作主顾认识的,后来才认了朋友。”
皮埃尔在吃小菜豆,像要把豆粒串起来似的,用叉子的叉尖把它们一个一个扎过去,他又说: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这交往?”
罗朗又想了想,但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叫妻子帮忙回忆。
“哪年了?我们想想,鲁易丝,你该没有忘记。瞧,这是在……在……在五五年还是五六年?想想吧,你该记得比我清楚吧?”
她也想了一阵,后来用有把握的平静的声音说:
“是五八年,胖子。皮埃尔那时三岁。我很肯定没有弄错,因为这是孩子得猩红热的那年。马雷夏尔,我们那时还不熟,他对我们可是大救星。”
罗朗也嚷道: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他那时真叫人钦佩,真!当你妈妈累得再也没办法了而我还忙着店里时,他到药店里去给你配药。真的,这真是个好心人。而且当你病好了时,你想不出他有多高兴,他怎样亲你的,也是打这时候起,我们成了好朋友。”
于是一个想法一下子狠狠地冲进了皮埃尔的心里,就像一粒子弹一样击穿了它,撕碎了它。他想:“既然首先认识我,他这样一心为我,既然他爱我,还这样亲我,既然我是他和我双亲亲密交情的原因,为什么他将全部财产留给了我弟弟而一点也不给我?”
他不再提问了,而变得抑郁、专心、甚至出神,在心里保存着一种新的,还未成熟的不安,新的痛苦的萌芽。
清早他就出门去,在街上溜达。道路还覆盖在令人厌恶、使夜晚沉重而昏暗的雾下面。这简直是一种恶臭的烟雾压到了地面上。人们可以看出来,到了仿佛随时要灭的煤气灯上时,它就消失了。路面变得滑溜溜的,像在晚上结了层薄冰。各种臭气:地坑的、阴沟的、破旧厨房里的奇臭,像从房子的五脏六腑里跑了出来,专为的混进这阵游荡的雾的可怕气味里。
皮埃尔驼着背,手插在口袋里,冷得一点也不想呆在外面,就走到了马露斯科家里。
这个老药剂师总在他长宵不熄的值夜灯下睡觉,像忠心的狗似地爱着皮埃尔的他认出了来的是谁,摆脱了迷糊迟钝,找来了两个杯子,倒上醋栗酒。医生问道:
“嗨,你的酒推销得怎样了?”
这个波兰艺人解释说,镇上的四家主要小饭店是怎样同意给推销的,《海呷灯塔报》和《勒埃夫灯塔报》如何同意了登广告,交换条件是有几种医药要交由编辑们处置。
沉默了一大阵之后,马露斯科问让是不是已经肯定取得了他的财产,而后他在这同一主题上问了两三个含含混混的问题。出自他对皮埃尔的隐隐忠心,使他对赠予偏向十分反感。这时皮埃尔相信听懂了他的想法,从他滴滴溜溜转的眼神里,犹犹豫豫的语调里,猜到了,听懂了,看出来了他已到唇边而不说的,这个太谨慎、胆小、狡黠的人一点都没有说出来的话。
现在他不再怀疑了,这个老人在想:“您不该让让接受这笔财产,它会使人说你母亲坏话。”也许他也相信马雷夏尔是让的父亲。显然他认为是这样的!这事看来显得这样逼真、可能、明显,他怎能不信呢?即使他自己,他,皮埃尔,这个儿子,三天以来他不是为的欺骗理智,在用他的全力、用他心头的全部机智在斗争吗?在和这种可怕的怀疑斗争吗?
一下子,想单独思考和自己讨论的愿望又来了,这样可以放心大胆、无所顾虑、不致依据不足去面对一件可能又可伯的事。这想法来得如此断然,他甚至没有喝他杯子里的醋栗酒,只握了握惊得发愣的药剂师的手就钻进马路上的雾里去了。
他心里想:“为什么这个马雷夏尔会把他的全部财产给让?”
现在不再是妒忌使他追究这个问题,这不再是那个有点儿低级而自然的、他知道应当藏在心里并且斗争了三天的要求,而是对一件可怕的事情的惶恐,害怕他自己会相信让,他的兄弟,是这个人的儿子。
不,他不相信,他甚至不能给自己提出这个有罪过的问题!对所有这种难以置信的轻易怀疑,他应当永远废弃掉。他应当光明、坚定,在他心里应当完全安心,因为在世界上他只爱他的母亲。
夜晚,完全孤独地漫步时,他将从他的回忆、理性中进行详细研讨,从中得出明显的真相。从此之后,这事就将结束,他不会再想这件事,永远也不。然后他再回去睡觉。
他想:“瞧,我们首先检查那些事实,而后我回忆我对这个人所知道的一切,他对我的弟弟和我的态度,我探求所有能推动这个选择的原因……他看到让出世?……是的,可是他先认识我。……假使他曾默默地、克制地爱我的母亲,那他应该选定的是我,因为这是由于我,由于我患猩红热他才成了我们家的挚友。因此,从逻辑上说,他该选我,对我该有更炽烈的感情.除非他在看着我的弟弟长大时,体验过更大的吸引力,一种直觉的偏爱。”
于是,他从记忆里搜索,用尽他思想中的力量、他知识的全部能力,重建、复查、再认识、透视这个人,当他在巴黎的岁月里,这个人曾在他面前生活过,而他对之漠不关心。
可是,他感到在走路时,他的轻轻移动的脚步有点干扰他的那些思绪,打乱了它们的集中,削弱了它们的意义,使他的记忆变得模糊。
为了让眼光敏锐地投到过去和那些未知的事情上,不能有任何遗漏,他该当找个宽阔无人的地方呆下来。于是他决定像那晚上一样走到防波堤上坐下来。
走到埠头,靠近涨潮的大海时,他听到一阵凄惨阴森的叹息,像公牛的眸叫,但是更长更有力。这是汽笛的鸣声,在雾中迷航的船只的汽笛。
一阵寒襟使他的肌肤都哆嚷了,心也抽紧了,这种灾难的呼唤在他心上和神经上都引起了这样厉害的回响,甚至他以为是他自己发出的。接着又轮到了另一个相似的声音发出呻吟;后来,就在他身旁的港口信号器发出凄厉的叫声回答了它们。
皮埃尔大步地赶到了防波堤上,什么事儿也不再想了,满心只想走进凄凉的号叫着的黑暗里。
当他终于坐到了码头的端头上时,他闭上了眼睛,免得看见使雾幕下的港口晚上也能通航的照射灯。南面防波堤上灯塔的红火虽则现在已经很难看清了,他也不想去看它,后来他转过一半身来,将肘弯搁到了花岗石上,将脸蒙在两只手里。
他的心思反反复复,在想“马雷夏尔!……马雷夏尔!”虽然没有从唇间发出声,却好像在召唤,在追念,在诱发他的亡灵。在他垂下了的眼皮的黑暗中,他一下子看到了他曾见过的他。这是一个六十来岁的人,留着尖尖的白胡子,浓眉也全白了,个儿不大不小,神气和蔼可亲,眼睛灰色和善,姿态谦虚,样子是个朴实温和的好人。他叫皮埃尔和让为“我亲爱的孩子”,对两个人好像从无轩轾,同时接待他们吃饭。
皮埃尔,抱着一条追踪已经消失了痕迹的狗似的固执,开始追索这个已经从地球上消失的人的谈话、姿势、语调和眼光。他一点一点地整个儿想起了他在特隆谢路公寓里款待他们,他和弟弟吃饭时的情景。
两个仆人侍候他,两个人都是老人,他们很可能久已养成了习惯叫他们“皮埃尔先生”和“让先生”。
马雷夏尔将双手伸给两个年轻人,按他们进门时的情况而异,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
“早安,我的孩子们,”他说,“你们有双亲的消息吗?至于我,他们久已不给我写信了。”
大家和睦熟稔地谈家常。这个人的理智没有一点出规的,而且十分和蔼、亲切、文雅,无疑这对他们是个益友,一个几乎不大想到的益友,因为他太可信任。
现在,往事在皮埃尔心里涌现了。马雷夏尔曾在几次看到他发愁、并且猜到了他做学生的穷困时,主动提出借钱给他,也许有过几百法郎,彼此都忘了,从没有还过。因此,这个人一直是喜欢他的,爱他的,因为他关心他的困难。那么……那么为什么把他的财产全留给让呢?不对,他从来没有明显地表现出对弟弟的感情重于对哥哥的,对这一个比对那一个更关心。或者对这个表面上比对另一个冷淡。那么……那么……他必然有一个秘密而充分的理由将全部财产都给让——全部——而对皮埃尔一点没有给。
他越想,后来这些年的印象对他越生动,医生越认为在他们两人之间作出的这种区别难以置信,越不像真有其事。
他胸臆里袭来一阵尖锐的痛苦,一阵难以表达的烦恼,使他心神惶惑无力。他像是走投无路,血脉奋张,心潮如涌,弄得他六神无主。
于是他像在梦魇中似的低声悄悄说:“得弄清楚,天哪,得弄清楚。”
现在他想得更远了,想到早先他的父母住在巴黎的时候。可是那些面貌都记不住了,被他的记忆搞乱了。他尤其尽力想搞清楚马雷夏尔是金色头发、栗色头发,还是黑发?他想不起来,这个人后来的样子,老年的样子将别的样子都抹掉了。终于他想起来那时他要瘦些,手软软的,还常常送花来,很经常,因为他的父亲总说:“又送花来了!可这是浪费,我亲爱的,您为玫瑰花把钱花得太多了。”
马雷夏尔回答说:“随它吧,我高兴这样。”
于是,突然他母亲的声音从他脑袋里响起,总在笑的母亲的声音说:“谢谢,我的朋友。”声音这样清晰,简直让他以为是这时听见的。因此这应是她常常说的话,这几个字只有这样才能如此铭刻在这个儿子的记忆里!
这么说,马雷夏尔,他,一个阔人,一个主顾,一位先生送花给这个小店主妇,这个俭朴的首饰店老板的妻子。他爱上了她吗?假使他没有爱上她,他怎样会成为商人的朋友呢?这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够睿智的人,他有好多次和皮埃尔谈论过诗和诗人!他从来不从艺术家的角度去评估作家,而是从感动了的有钱人的角度去看。医生经常嘲笑过这种多情,他认为那有点儿幼稚。现在他明白了,这个重感情的人从来不曾是他父亲的朋友,从来不是他这个如此讲究实际,如此平庸、粗俗的父亲的朋友,对他的父亲而言,“诗”这个字表示废话。
因此,是这个年轻、有钱、无家室之累、具备了所有的爱情条件的马雷夏尔,偶然一天跨进了一家店子,可能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商人。他买了东西,成了常客,聊了天,一天比一天更熟悉,用经常买东西作代价取得了权利在屋子里坐下,对那个年轻的女人微笑,和那个做丈夫的握手。
于是,后来……后来……唉!我的天……后来呢?
他爱过、抱过第一个孩子,首饰商的第一个孩子,一直到另一个出生,后来直到他死,他都变得难以识透。后来,他的坟墓封土了,他的肌肤腐烂了,他的名字从活人名字中抹掉了,他的存在永远消失了,没有任何东西再需要掌握分寸、需要担心隐瞒的了,于是将他的财产全部给了那第二个儿子!……为什么?……这个人是个聪明人……他应当明白和预先料到这样可能,而且几乎不可避免地会使人假定这个孩子是他的。……因此他会玷污一个女人的名誉。如果让根本不是他的儿子,他怎能这样办?
忽然间一件明确可怕的回忆闯进了皮埃尔的心里。马雷夏尔曾经是金发的,和让一样的金发。他现在想起了从前见过一个小的艺术画像,在巴黎,在他们客厅的壁炉上,现在看不到了。它上哪儿去了?丢失了还是藏起了?也许他的母亲把它藏到了某个不知道的抽屉里,锁在那里面的是些爱情的圣物。
想到这里,他的悲痛变得这样令人心碎,他呻吟了一声,这是那种从嗓子里被太强烈的痛苦挤出来的短叹。突然,就在他旁边的防波堤警报器响了起来,像是它听到了他的叹息,像是它懂了,而且在回答他。它那种超自然的怪物式的叫嚷比雷还要响亮,野蛮可伯的吼声制服了一切风浪的声音,穿过沉沉的黑暗,向罩在雾下面的看不见的大海上传播。
这时候,穿过重雾,远远近近一切相似的叫声重新在黑夜里升起。那些黑灯瞎火的大型客轮发出的呼喊叫人胆战心惊。
接着,一切重又归于寂静了。
皮埃尔张开了眼睛一看,吃惊自己怎么在这里,从梦魇里醒了过来。
“我疯了,”他想,“我怀疑我的母亲。”他的心沉浸到了爱、怜、悔、祈求、悲痛交集的波涛之中。他的母亲!对她相知如此,怎能怀疑她呢?难道这个纯朴、贞洁和忠实妇人的灵魂和生活不更清明于水吗?见过她,认识她的人怎能不认为她无可怀疑?而现在是他,这个儿子,是他怀疑她!唉!要是他能在这瞬间将她抱进怀里,他将怎样响她,抚爱她,他将如何跪到地上求她的宽恕!
她能欺骗他的父亲,她?……他的父亲!无疑他是一个好人,可尊敬的,工作上诚实的人,只是他的心思从不曾越过他店铺的边缘。这个昔日十分漂亮(这是他知道的,而且迄今还这样认为)的女人,而且是天赋了一个正直、多情、慈祥的心的女人,怎么会接受这样一个完全不同于她的男人做未婚夫、丈夫的呢?
为什么要追究?和那些嫁给受了双亲嫁资的男孩子的小姑娘一样,她也这样结了婚。他们立刻在蒙马特尔街的商店安置下来;于是那个年轻的女人管了柜台,在新家的心情鼓动下,在共同利益的神圣敏锐感觉鼓动下(像巴黎许多夫妻店那样,这种共同利益代替了爱情乃至感情),使出了她全部智慧、主动细致地为这个家所期望的财富而工作。于是她的一生就这样单调、平静、诚实地过去了,没有爱情!……
没有爱情?……一个女人没有一点爱情,可能吗?一个年轻、漂亮、生活在巴黎,读了些书,为舞台上死于热情的女主角鼓过掌,有可能她从长大到变老连一次也不曾动过心吗?对别的女人他不相信,——为什么对他的母亲他相信呢?
肯定的,她曾经可以恋爱过,像别的女人一样!因为她虽然是他的母亲?但有什么会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她曾经年轻过,有着扰乱年轻人的心的诗情软弱!关在、禁锢在一个平庸的,只知道谈生意经的丈夫旁边,她曾幻想过月光、旅行和在黄昏阴影里的蜜吻。于是后来有那么一天,走进来了一个男人,像书里描述的情人那样,而且他说起话来也像他们那样。
她爱了他,为什么不?这是他的母亲?这又怎样?因为它涉及到他的母亲,他就该盲目和愚蠢到否认明证?
她委身了吗?……会的,既然这个男人没有别的女伴……是的,既然他仍然忠诚于远离了而且老了的那个女人……是的,既然他将他的全部财产给了她的儿子,他们的儿子!……
于是皮埃尔站了起来,甚至气愤得发抖,乃至想要杀谁!他伸直了胳膊,张开了手掌想打、想杀、想压碎,想绞杀人!谁?所有的人,他的父亲,他的兄弟,死了的那个人,他的母亲!
他冲回家去。去干什么?
当他经过一个标志柱旁边的小塔楼前时,报警器尖锐的叫声迎面传来。他吃惊得厉害,甚至几乎摔倒,一直退到了花岗石矮墙上。他在那儿坐下来,没有一点力气,被声音震垮了。
首先回答的汽船好像很近,正请求进港,潮水已经高了。
皮埃尔转过身,看见了它,被雾模糊了的红色灯。接着在港口电炬分散了的光辉下,一个庞大的黑影显露在两条防波堤中间。在他后面,一个老人的嗓子,一个退休老船长用嘶哑嗓子喊道:
“船名是什么?”
于是在雾里站在船桥上的引港人,也用同样嘶哑了的声音回答说:
“圣-塔-露西亚。”
“哪国的?”
“意大利。”
“哪个港。”
“那不纳斯。”
这时在皮埃尔朦胧的眼前仿佛看见了维苏戚火山上的火焰,然而在火山脚下,索仑特或者卡泰拉玛①的桔树丛中却是萤火虫漫林飞舞!他曾多少次梦见过这些熟谙的名字,好像他多么熟悉这些地方的风景。唉!要是他能立刻离开此地,不管到哪里,永不回来,也不写信,不让人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不,他得回去,回到父亲家里,睡到他的床上。
①Sorrente,Castellamare均为意大利地名,盛产桔子。
就这样,就不回去,就等到天明。汽笛的声音使他高兴。他站起来,开始走来走去,像一个在船桥值班的船员。
在第一艘轮船后面又进来了一艘,又大又神神秘秘,这是一艘从印度回来的英国船。
接着又看到几艘,一艘接着一艘,从看不透的雾里出来。后来因雾重,潮湿得无法忍受,皮埃尔开始往城里走。他冷得厉害,走进了一家水手的咖啡店,想喝上一杯甜热酒;当加了胡椒的热酒烧似地炙热了他的上腭和喉头时,他感到在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也许他弄错了?他对自己的胡思乱想太熟悉了!说不定自己弄错了?他用对一个无辜者草拟起诉书的方式收集证据,当相信这个人有罪时是很容易误判的。等到他睡过一觉,他的想法也许会整个儿变了。于是他回家去睡觉,并且在意志的强制下,他终于入睡了——
[book_title]第五章
然而,在梦魂不安的睡眠里,医生只是全身麻痹地躺了才一两个小时。当他在关了门窗的温暖房间里,从黑洞洞中醒来时,还没有能开始思索,就又感受到痛苦的压抑;这是在痛苦状态下入睡时给我们留下的精神上的不适。仿佛昨夜打击我们的不幸乘我们休息的时候钻进了我们的体肤,好像经历了一场寒热似的又痛又疲劳。猛然间,想过的事又回到了他脑海里,于是他在床上坐起来。
他慢慢地,一件又一件地重拾起所有的论点,这些论点曾在防波堤上的汽笛声中折磨过他。他越想,疑点就越少。他感到被自己的推理硬拽到了令人受不了的肯定结论,就像被一只扼住了脖子的手拽着。
他渴,他热,他心砰砰跳。他站起来想推开窗吸点儿空气。正当他站起来时,他听到隔着墙一阵轻轻的声音。
让安安静静地睡着,轻轻地打着呼噜。他睡着,他!他一点没有感到、没有猜到,一个结识了他母亲的男人给他留下了他的财产。他得了这笔钱,认为这是公正的,自然的。
他睡着了,有钱而且心满意足,不知道他的哥哥痛苦悲伤得喘不过气来。对这个无忧无虑、心满意足、打呼噜的人,他升起了一腔怒火。
昨晚,他可以敲他的门,走进去,坐到他床边,在他突然醒来的惊愕中对他说:“让,你不该保留这笔遗赠,它明天就会使人怀疑我们的母亲,使她蒙上耻辱。”
可是今天他不能再说了,他不能告诉让,说他毫不相信他是他们父亲的儿子。他现在将他发现的这个耻辱保留埋藏在他心里,对所有的人瞒起他看到了的污点,任何人都不该发现,即使是他的弟弟,尤其是他的弟弟。
他现在几乎不再徒然幻想公众舆论的尊敬了。他但愿即使人人骂他的母亲而他仍知道她清白无辜。他!他怎能忍受每天就在她身旁生活,却在看着她的时候相信她曾由于一个外人的抚爱而生下了他的弟弟?
然而她何等安详平静,她显得何等自信!像她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心灵纯洁、心地正直的女人在欲情的拖拽下能堕落,而以后一点不露出悔恨和良心不安的回忆吗?
唉!悔恨!悔恨!它们该当在头几次的时候有过,使她痛苦过,后来它们就消失了,和一切一样消失了。肯定她曾为她的过失哭泣过;于是渐渐地,几乎忘记了。是不是并非所有的女人,人人都具有这种奇妙的忘却的本领,使得她们在几年以后几乎认不出她们曾让他吻过她的嘴唇,让他搂过她整个儿肉体的男人呢?那个吻像一声霹雳,那场爱情像一阵风暴刮过,而后生活又重新平静如晴天朗朗,重新开始和过去一样。又有谁会去记过眼烟云?
皮埃尔没法再呆在床上了!这座房子,他父亲的房子倾坍了。他感到房顶压在他头上,四壁逼得他憋气。因为他太渴了,他点燃了他的蜡烛,到厨房的滤水器里去找一杯清水喝。
他下了两层楼,后来当拿着灌满了的高颈瓶上楼时,他穿着衬衣就坐在有一股凉风吹过的楼梯上。没有杯子,他就像一个气喘吁吁的信使从长脖瓶颈里喝。当他不动的时候,房子里安静得叫他心里不宁;而后他一点一点地辨出了各种极轻微的声息。首先听出的是餐厅里座钟一秒一秒的滴嗒声,像不停地越来越响。后来他又听到一阵打呼噜的声音,一个老人的呼噜,短、吃力而且令人难受,毫无疑问是他父亲的。他被一个刚刚从他心里冒出来的想法弄得气忿极了:在这同一房子里打呼噜的两个男人,这个父亲和那个儿子,竟完全彼此不相干!没有任何联系,那怕最起码的把他们连在一起的也没有,而他们竟不知道!他们互相亲亲爱爱地说话,互相拥抱,对许多同一事情共同欢欣鼓舞,相互同情,仿佛流在他们血管里的是同样的血液。在世界上两个极地出生的人也不能比这对父子有更大的万不相关。他们以为相爱,是由于在他们之间有个谎话已经长大。这是一个制造了这份父子情的谎话,一个很难能揭穿的,并且除了他,除了这个真实的儿子之外,永远无人会知道的谎话。
然则,然则若是他错了呢?怎么能知道呢?唉!只要有点儿那种相似之处,那种能标志出一脉相承、由祖及孙辈相传的奥秘相似之处,那怕是很轻微的,但凡能体现在他的父亲和让之间就行。他作为一个医生,只需要有一点儿就可以认出来:颏骨的形状,鼻子的曲线,两眼的间距,牙齿和皮肤的性质!那怕再少一些:一个姿势,一种习惯,一种生存方式,散发的气味,瞧一眼时的某种很特别的典型方式,都行。
他找来找去,一点也想不出来,没有,一点没有。但是他没有好好看过,好好观察过,没有什么理由会发现这些难以觉察的表征。
他站起来打算回到他的房间里,于是慢吞吞地,一边想着一边上楼梯。在经过他弟弟门前的时候,他干脆停下来,伸出手打算推开门。他从心里冒出了一种不可抑止的愿望,想立刻看到让,详细地观察他,在他睡着的时候突然去看他,抓住他面庞平静,放松了皱纹,平平静静,生活里的怪像都没有了的时机。这样他就抓住了相貌在静止时的秘密;假使有某种相像存在,就可以看出来,也就不会放过。
但是假使让醒了,他说什么呢?怎样解释这种拜访呢?
他站着不动,手指抓住了门锁,一边心里找个理由、借口。
他一下子想起了八天以前他曾借给弟弟一小瓶阿片配止牙痛。他自己这晚上会痛,为此来将药取回去。于是他进去厂,跟着脚,像个小偷似的。
让十张着嘴,想睡得像条牲口。他的胡子和头发在白色的床单上像一摊金色的斑渍。他一点也没有醒,只停住了呼喀。
皮埃尔弯下腰,目光贪婪地观察他。不,这个年轻人不像罗朗;这时,在他心里又一次记起了那个不见了的马雷夏尔小肖像的纪念品。他该把它找出来!也许看到它时,他就不会再怀疑。
他的弟弟动了动,很可能是受到了他在场的干扰,或者由于他蜡烛的微光透过了他的眼皮。于是这个医生提起了脚跟朝门退出去,他悄悄关上门,然后回到他的房间里,但是他没有躺下。
白天来得很晚。餐厅里的摆钟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报点,它的打簧声音沉重粗浊,这个小小的时钟设备像吞下了一口教堂里的大钟。这些报点的声音爬上了空荡荡的楼梯,穿过墙壁和房门消亡在房间深处睡者迟钝的耳朵里。皮埃尔在房间里横横竖竖地走,从他的床走到他的窗前。他该怎样办呢?他感到要在家里过这一天太糟心了。他仍旧要独自呆着,至少到第二天,好思考,安定下心,坚强自己,好面对他该当重新开始的每日生活。
好吧!他到特鲁维去,看人群在沙滩上挤来挤去。这会使他分心,改变他思绪的气氛,给他时间,让他准备好应付他发现了的可怕的事情。
晨曦刚刚出现,他就梳洗穿衣。雾已经散了,天晴,很明朗。由于去特鲁维的船要到九点才离埠,医生想他应当在动身前亲他的母亲。
他一直等到她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才下楼去。在他碰到门的时候他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得站住吸口气。他放在门锁上的手发软发抖,几乎连拧紧门把手的轻微力气都没有。他敲敲门。他母亲的声音问道:
“是谁?”
“我,皮埃尔。”
“你要什么?”
“问你早安,因为我要去特鲁维和朋友过一天。”
“我还在床上。”
“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回来时吻你,今晚上。”
他希望他能不看到她就动身,不在她的双颊上假吻,这会使他恶心。
可是她回答说:
“呆一会儿,我给你开门。你等等,让我躺下你再进来。”
他听见她赤脚在地板上响,接着是滑门栓的声音。她叫道:
“进来。”
他进去了,她已经坐在床里。罗朗在她旁边戴着绸头巾面向着墙,仍在睡觉。除非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摇醒外,是没有别的办法叫他起来的。去钓鱼的日子也是由水手帕帕格里在商定的时候打门铃,叫醒女佣,由她来把主人从无法克制的休息里拽起来。
皮埃尔朝母亲走去的时候眼睛看着她,而突然之间,他感到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似的。
她给他伸出了面颊,他在上面给了两个吻,而后坐到了一张矮椅子上。
“你是昨晚决定这次聚会的?”她问道。
“是的,昨晚。”
“你回来吃晚饭吗?”
“我还不知道。不管怎样,决不要等我。”
他用一种吃惊的好奇心观察她。这是她的母亲,这个女人!整个儿这个他从童年、从他的眼睛能开始分辨时就看惯的体态。那种那么熟悉的微笑,那么亲密的声音都变得对他像是忽然陌生了。而且照他看来,它们和前此的都不一样。虽然这确实是她,而且他对她脸上的最小细节也没有忘记;可是这些小的细节他今天才第一次看得清清楚楚。当细细研究这个亲爱的脑袋时,他迫切专注的心情使他得到的启示变了,这是一副他从未发现过的容貌。
他站起来想走,后来一下子被从昨晚起就在侵蚀他的心、克制不了的渴望战胜了,说:
“说起真是,我想起以前在巴黎时,在我们客厅里有过一张马雷夏尔的小肖像。”
她疑迟了一两秒钟,或者至少是他想像她犹豫了一下。后来她说:
“是有过。”
“那它现在怎么了,这肖像?”
她应当答复得更快一点。
“这像……等等……我不太清楚……也许我把它放到了我的书桌里。”
“你要是能把它找出来那就太好了。”
“好,我找找看。你要它干吗?”
“啊,这不是为了我。我设想把它给让是再自然不过的,而这会让弟弟高兴。”
“是的,你有道理,这是个好想法。等我起来了我就去找找。”
于是他出门了。
这是一个蔚蓝的日子,没有一点儿风。街上的人好像很高兴,生意人去做他们的买卖,职员到他们的办公室去,那些年轻的姑娘到她们的公司里去,有些因为光辉而高兴起来的人唱着歌。
在特鲁维船上,旅客已经上船了。皮埃尔坐在很后面的一张木凳上。
他思忖:
“她有没有被我对肖像的问题弄得心里不安,或者只是有点儿诧异!她是一时找它不到了呢还是藏起来了?她知道它在哪儿还是不知道?要是她藏起来了,那是为什么?”
而他的心灵遵循了他向来的步骤,一点一点推断,结论是:
“这张画像,朋友的画像或情人的画像一直放在客厅里显眼的地方,一直到那天,那个妻子,那个母亲看出了,首先比谁都更早看出了这张像和他儿子相像。也许她早就在偷偷观察这种相似;后来,发现了,看到出现了,并且明白每个人迟早都会看得出。于是有一天晚上,她拿走了那个叫她不安的小油画并且藏了起来,不敢毁了。”
这时皮埃尔很清晰地想起来那张小像在他们离开巴黎以前很久很久就不见了!他相信它是在让的胡子开始长出来,使他顿时像那个在镜框里微笑的金发青年男子时失踪的。
船离岸时的动作扰乱了他的思路,使它分散!于是他站起来看海。
小客轮驶出了防波堤,左转鸣笛,放气,震栗着,航向那在晨雾里,还看得见的远处海岬。笨重的红帆渔船一处一处分散不动地停在平静的海面,样子像座伸出了海面的礁岩。从鲁昂下来的塞纳河像是大海的一支大臂膀将相邻的两块陆地分开。
不到一小时,人们就到了特鲁维港,这时正是入浴的时候,皮埃尔就径直往沙滩上走。
远远看去,沙滩的形状像一长条鲜花灿烂的花园。在巨大的黄色沙丘上,从防波堤一直到黑岩,五彩缤纷的伞和形形色色的帽子,各种色调的服饰成堆聚在更衣室前面,有的则沿着潮线列成行,或者分散成这一处那一处,真像在无垠草原上的许多大花球。隐隐约约的嘈杂声音,远远近近、断续飘逸在清新的空气里,招呼的喊声、被人浸到水里的孩子的叫声、女人们清脆的笑声,组成了柔和不断的喧声,它混进了觉察不到的微风里,伴着微风一块儿被人吸进去。
皮埃尔在这些人中间走过,更觉得绝望,和这些人相距更远、更孤独、更沉浸在他痛苦的思索里,就像是被人扔到海上一条船甲板上,在茫茫大海中离岸成百上千哩。他从他们身边擦过,并没有存心去听,但听到了他们几句话,也没有注意看,但看到了男人对女人说话,女人对男人微笑。
可是忽然之间,他像醒过来了,清楚地看到了这些人;因为他们看来幸福而且快活,他从心里升起了一阵妒恨。
现在他慢慢走,贴着人群绕着走。一些新的想法控制了他。所有这些像花球般盖住了沙滩的五颜六色的服饰、漂亮的衣料、鲜艳夺目的阳伞、禁锢在里面的身材、矮揉造作的文雅,所有这些精巧的时装创造,从娇小可爱的鞋子到怪诞荒谬的帽子,姿态、声音和微笑的魅力,总之这些在沙滩上展出的万种风情对他都忽然成了女性邪恶极限繁荣的表征。打扮了的女人都是想取悦、诱惑、勾引什么人。她们打扮漂亮是为了男人,为了任何男人,只有丈夫除外,她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征服他们。她们打扮是为了今天的情夫和将来的情夫,为了碰到的、注意到的或者等待着的陌生人。
而那些坐在她们旁边,眼睛对着眼睛,嘴巴靠近嘴巴说话的男人则在召唤她们,在想占有她们,追逐她们像追逐一头看起来这么近,十分容易捕获,却抓不住的不可捉摸的猎物。因此,这片广阔的沙滩只不过是一片爱情的市场。在这儿一些女人在出售,另一些在赠与;一些女人在推销她们的拥抱抚慰,另一些只作出承诺。所有这些女人想的只是同一件事,提供并促使人想要她们已经委身过的,已经销售过的或者已经许诺给人的肉体。而且他想在整个儿地球上也都是这么回事。
母亲的作为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就这么回事!和别的女人完全一样吗?不!有些例外,而且多,多!他在周围看到的这些女人,有富的、有傻的、有追求爱情的,总的说来都属于漂亮风流的,世俗的或者甚至标价的,因为在让成群无所事事的人踩实了的沙滩上是碰不到闭户幽居的诚实妇人的。
涨潮了,潮水慢慢地将第一线的浴者赶往城里去,在涌进来的镶着窄窄泡沫边缘的黄色波浪前面,有些人群赶快爬起来,抱着他们的椅子逃走。那些有轮子并且拴着一匹马的小更衣室也往坡上走。在沿着沙滩从一头伸到另一头的散步道上,现在是又密、又慢、又漂亮的滚滚人流,组成了两道反向而行的洪流挤来挤去相互交错。烦躁的皮埃尔被这阵挤来挤去弄恼火了,从里面逃出来,一直进到城里,在田野进口的一家简朴的酒店坐下来吃中饭。
当他喝完了咖啡,他躺到在门前的两张椅子上,由于几乎一夜没有睡,他在一棵椴树的阴影下迷迷糊糊睡着了。
休息了几小时以后,他晃晃身体醒来,发现已经到了回去赶船的时候,但是,半睡的时候忽然发生的疲劳酸痛叫他挺不起身来。现在他想回去,他想知道他的母亲是不是找到了马雷夏尔的小肖像。她会先说起吗?或者该他重新问?当然如果她等人家再问,她就是有秘密理由不想将那个肖像拿出来。
可是当他回到他的房间里后,他打不定主意是否下去吃晚饭。他太难受,他激动了的心还没有时间得以平静下去。然而他还是决定了,当人家已经坐上桌时,他在餐厅里出现了。
那些脸都显得兴高采烈。
“怎样!”罗朗说,“你们的采购进行得何如?我呀,在万事没有安排妥之前,我什么也不想看。”
他的妻子回答说:
“顺利,行。只是得多考虑,免得干傻事。家具问题把我们缠了好久。”
她花了一天工夫和让一起跑毯子店和家具公司。她要华丽的料子,要豪华点的,好起眼些。她的儿子相反,想要些朴素高雅的。于是在所有提出的样品前面,他们逐一轮流重复他们的争论。她断言需要让顾客、诉讼人有印象,在进等待室的时候对富豪气概感到动心。
让相反,只希望吸引富裕雅致的顾客,想用他的谦虚可靠征服精明人。
整天一直在进行的讨论,乘开始吃饭时又重新开始了。
罗朗没有主张。他反复说:
“我呀,我一点也不想听这些,我等完了再去看。”
罗朗太太要求大儿子作出判断。
“我们瞧瞧,你,皮埃尔,你怎么想的?”
他的神经过于激动,几乎想用一句骂人的话来回答。然而他用一种反映了他的气愤的干巴巴的声音说:
“噢!我,我完全同意让。我只喜欢朴素,这涉及趣味,朴素对应于涉及性格时的正直。”
他的母亲接着说:
“得想想我们住在一个商业城市里,在这儿高雅趣味是行不通的。”
皮埃尔回答说;
“哪有什么关系?这是学傻瓜的一条理由吗?假使我的同乡是傻瓜或者不老实,我需要学他们吗?一个女人不会因为她的邻居有情夫,就以此为由犯错误的。”
让开始笑起来。
“你的议论比拟像是从道学家的准则里找来的。”
皮埃尔不再作任何解释。他的母亲和弟弟重新开始议论料子和椅子。
像今天早晨他动身去特鲁维时观察他母亲那样,他这时观察他们,他用陌生人观察的方式观察他们,于是他真以为进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家。
尤其是他的父亲叫他的视觉和思路吃惊。这软趴趴、傻呼呼而沾沾自喜的胖人竟是我的父亲,他呀!不,不,让没有一点像他的。
他的家!两天以来,一只不认识的恶意的手,一只死人的手,把原来将这四个人相互串在一起的联系-一找出来,全给弄断了。完了,破碎了。从此没有母亲了,因为他无法再爱她,无法再怀着绝对的、亲切的和虔诚的敬意崇拜她,做儿子的心态必需这些;既然这个弟弟是一个外来人的儿子,也从此再没有兄弟了。给他剩下的只有父亲,这个胖人,但他没有办法爱他。
于是他贸然说:
“喂,妈妈,你找到那帧肖像了吗?”
她张大了吃惊的眼睛说:
“什么肖像?”
“马雷夏尔的肖像。”
“没有……意思是说有……我没有再找出来,但是我知道在哪里。”
“说什么?”罗朗问道。
皮埃尔对他说:
“从前在我们巴黎客厅里的那张马雷夏尔的像。我想让会高兴看到它。”
罗朗喊道:
“就是,就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上个星期末还看见过。你妈妈在整理她的文件时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来过,是星期四或者星期五。你好好想想,鲁易丝?我正在剃胡子,你在抽屉里拿来放在你旁边一张椅子上,和一堆你烧掉了一半的信,嗯?怪不怪,你刚好在让继承遗产前两三天碰了这张肖像?要是我相信预感,我会说这就是一个!”
罗朗太太安安静静地回答说:
“是的,是的,我知道它在哪里,我一会儿就去找来。”
那么她说了谎!就在今天早晨回答时,她对找她问这张肖像怎样了的儿子说了谎,说:“我不太清楚……也许在我书桌抽屉里有它。”
就在几天之前她看过它,接触过它,抚摸凝视过它,后来又把它藏到了秘密抽屉里和信一起,他给她的那些信。
皮埃尔看着他那位说过谎的母亲。他用一个被欺骗神圣感情被盗窃了的儿子特具的怒火中烧的眼光看她,并且用一个长期盲目的男人终于发现一个可耻的叛逆时的妒忌眼光看她。要是他是这个女人的丈夫,他,她的这个儿子,会抓住她的腕子,肩膀或者头发,把她摔倒在地,打她,打得鼻青脸肿,踩扁她!而他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不能显出来,什么也不能揭露出来。他是她的儿子,他没有仇可报,没有人欺骗他。
然而是的,她曾用过她的温情和她的虔敬欺骗他。在他心目中,她应该是无可谴责的,像所有的母亲应该对他的儿子那样。然而他被激起的怒火达到了近乎仇恨,那是因为他感到她对他的罪过比对他的父亲本人还要严重。
男女爱情是一种自愿的盟约,爱情衰退了的那个人的罪过无非是不讲信义;但是当那个女人成了母亲,她的责任就变大了,既然自然委托给她一个后代。要是她这时支持不住,她就是卑鄙的、可耻的、丢人的。
“那是一样的。”罗朗立刻说,一面伸直他在桌子下面的脚,和他每天晚上打算呷他的黑茶酒时一样,“当人有了一点儿钱财时,过点不干活的日子并不坏。我盼着让会现在请我们吃几次高级饭。我保证,即使有时我的胃肠碰了麻烦,也算活该。”
而后他转过来对他妻子说:
“我的小猫仔!既然你已经吃完了,去找找那张肖像,我也高兴再看看它。”
她拿起一支蜡烛走了,后来,隔了一段时间没有来,虽然它不过三两分钟,对皮埃尔却显得很长。罗朗太太微笑着回来,用环提着一个旧式的金色相框。
“这儿。”她说,“我几乎马上就找到了。”
医生首先伸出了手。他接过这张像,于是放得略远一点,在胳膊肘远处细细看它。后来,他慢慢抬起眼睛对着他的弟弟,好作比较,同时清楚地感到他的母亲在看着他。在愤怒的激动下,他几乎说出来:“瞧,这像让。”他纵然没有说这句叫人惊惶的话,他用将那张活人的脸和油画的脸进行比较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思想。
这两张脸无疑有些共同的特征:一样的胡子,一样的前额,但没有任何足够的准确性允许声称:“这是父亲,这是儿子。”这毋宁是一个家族的神情,同一血统赋予的容貌上的相似。然而比这种容貌上外形的相似更使皮埃尔肯定的,是这时他母亲站了起来,转过背,过于慢吞吞地假装将糖和黑茶酒收进柜子里。
她明白他知道了,或者至少他在怀疑。
“把它递给我。”罗朗说。
皮埃尔伸过那张肖像,他的父亲拉近了蜡烛,好仔细看看;接着他用动情的声音喃喃说:
“可怜的汉子!真想不到,当我们认识他时是这个样子。老天爷!这么快就走了!然而在那个时代他是个漂亮男人,而且态度又那么叫人愉快,是不是,鲁易丝?”
因为他的妻子没有回答,他又接着说:
“而且性格多么平静!我从没有见他发过脾气。瞧,这就完了,他什么也没有剩下……除开留给让的以外。最后,可以肯定他表现出了够朋友,而且忠诚到底的本色。到临终时,他也没有忘记我们。”
到了让伸出手来拿这幅肖像了。他看了一会儿,后来抱憾地说:
“我呀,我一点也没有认出他来。我只记起了他是白头发的。”
于是他将小型画像还给了他的母亲。她对它很快地瞄了一眼,又赶快转开,像是有点害怕,接着用她自自然然的声音说:
“现在它属于你了,我的小让,既然你是他的继承人。我们把它带到你的新居里去。”
这时大家要进客厅了,她将那个小肖像画放到壁炉上的钟旁边,过去它也是在那里。
罗朗装上了他的烟斗,皮埃尔和让点上了香烟。他们像平常一样吸着它们,这位在房间里横穿着走来走去,那位坐下来蜷在围椅里,两腿交叉搁着,而那位父亲则总是骑在一张椅子上,远远朝壁炉里吐唾沫。
罗朗太太靠近一张上面放着灯的桌子,坐在一张矮椅子上绣花,编织或者在内衣之类上做记号。
这天晚上,她开始做一方预定给让的房间里的挂毯。这是一方难做而且复杂的活计,它的起头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然而不时的,她计算针数的眼光会抬起来,迅速地、偷偷地朝靠着钟摆的那幅死者小肖像看一眼。那个四五步一次跨过狭窄客厅的医生,双手放在背后,唇上叼着支烟,每次都碰上了他母亲的眼光。
可以说他们在互相窥伺,在他们之间刚才宣布了一场斗争;而一阵痛心的难受,一阵无法支持的难受叫皮埃尔揪心。他痛苦与欣慰交织地想:“她这会儿该在受罪,要是她知道我猜到了!”于是每次回到炉子前面时,他停下几秒钟细细观察马雷夏尔的金发和面孔,为的明显表示出有一个定见在纠缠他。而这张比一个巴掌还小的肖像,仿佛成了一个恶毒的、可怕的活人忽然进了这间屋子和这一家子里。
忽然间,门口的门铃响了。一向宁静的罗朗太太吓了一跳,暴露出她的神经正在由于医生而不宁。
后来她说了:“这该是罗塞米伊太太。”于是她惶惑不安的眼光重新又一次朝那壁炉抬起来。
皮埃尔明白,或者说相信明白了她的害怕和焦虑。女人们的眼光尖锐,她们的头脑灵活,而且她们的思路多疑。当就要进来的这位看到这张陌生的小画像时,也许头一眼她就会发现这张脸和让的脸之间的相似之处。于是她就会知道而且明白一切!他也怕了,突然极度害怕这件丑事会揭穿而且宣扬得仿佛四门大开;他乘他父亲和弟弟没有看见,拿起小像,将它滑到了钟下面。
他又碰上了母亲的两只眼睛,它们像是变了,变成暧昧、局促不安的。
“日安,”罗塞米伊太太说,“我来和你们喝杯茶。”
可是当人们围着她互问身体好的时候,皮埃尔从仍然开着的门那儿溜走了。
在看到他走的时候,人们感到吃惊。让由于怕得罪了那个年轻寡妇,低声说:
“真粗野!”
罗朗太太回答说:
“不要这样要求他,他今天有点儿病,而且到特鲁维去散步也很累了。”
“不管怎样,”罗朗接着说,“这不能成为理由,像个没有教养的。”
罗塞米伊太太想调解这事,温和地说:
“没有事,没有事,他是按英国方式走开了,在社交场里想早走时常这么办。”
“嗨!”让回答说,“那是社交场合,可以,可是不能在家里按英国方式处理;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哥哥老这么干。”——
[book_title]第六章
有一两个星期罗朗一家人没有过什么新鲜事情,父亲出去钓鱼,让在母亲的帮助下安置新家,只在吃两顿饭的时候,才能见到十分忧郁的皮埃尔。
他的父亲有一天晚上问他:
“干吗你像见了鬼似地给我们摆着个死人面孔?我不是今天才头次见到的。”
这位医生回答说:
“那是因为害怕生活里的重担。”
这个老好人什么也不理解,一副难受的神气说:
“这真太难理解了,自从我们交好运,得了这笔遗产以来,所有的人都像倒了霉。就像我们遭了什么不幸,就像我们在哭丧谁!”
“我确实是在为一个人伤心。”皮埃尔说。
“你?那是谁?”
“一个你不认识的而我曾经一度太爱的人。”
罗朗心里想:他是为了一场轻浮的爱情,为一个他追求过的轻浮女人伤心,于是他问:
“一个女人,是不是?”
“是的,一个女人。”
“死啦?”
“不,更糟,堕落了。”
“啊!”
虽然他对这场当着他妻子的面,由他儿子用奇怪音调说出来的意料之外的坦诚话有点奇怪,可是老人没有追问下去,因为他认为这类事情第三者是管不着的。
罗朗太太像是一点也没有听到;她像病了,脸色十分苍白。已经有好几次,她的丈夫吃惊地看到她坐到椅子里时就像是要倒下去似的,还听到她发喘像缓不过气来;他对她说:
“真的,鲁易丝,你气色不好,你大概因为帮让安顿,弄得太累了!你得歇着点,老天!他不用太忙,这孩子,他既然阔了。”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
这天,她的苍白变得那么厉害,以致罗朗重新提醒她注意。
“瞧,”他说,“这样太糟糕了,我可怜的老太婆,你得自己保养点儿。”
而后他转过头对着他的儿子说:
“你真得好好注意,她在难受,你的母亲。你给她检查过吧,至少?”
皮埃尔回答说:
“没有,我没有发觉到她有什么毛病。”
这时罗朗生气了:
“可这是明摆着的。他妈的!你当医生有什么用,连你母亲不舒服都看不出来?你瞧瞧她,过来瞧瞧她。这样不行,人都快死了,可作为医生却没有想到!”
罗朗太太又开始喘了,脸色惨白得使罗朗惊叫起来:
“她的情况快要不好了!”
“不……不……这没有什么……就会过去……没有什么。”
皮埃尔走过去,定睛看看她,说:
“我们看看,你怎么不好?”
她用低低的急促的声音反复说:
“没有什么……没有……我要你放心……没有什么。”
罗朗走开了,去找醋;他回来时将瓶子交给他的儿子说:
“拿着……得让她缓解一点,你。你听过她的心脏没有,至少该听听吧?”
当皮埃尔弯下身去给她把脉时,她使劲一下将手抽开,猛得碰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瞧,”他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既然您病了就得让我瞧瞧。”
于是她坐起来,给他伸出胳膊。她的皮肤发烫,脉搏紊乱不稳。他低声说;
“真的,这够严重的。得吃点儿镇静剂。我去给你开处方。”
当他弯身对着纸写时,一阵轻轻的抽噎、哽咽,一阵短促的抑制住的喘气声音使他突然转回头来。
她用双手蒙住了脸在呜咽。
慌了的罗朗问道:
“鲁易丝,鲁易丝,你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
她没有回答,像是被叫人害怕的深刻痛苦搅得心都碎了。
她的丈夫想抓住她的手,将它们从她脸上扳开。她顶着不干,总说:
“不、不、不!”
他转过身对着儿子说:
“她到底怎么啦?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她这样。”
“这没有什么,”皮埃尔说,“有点儿神经激动。”
看到她这样痛苦,皮埃尔感到自己好像宽舒了些,这阵痛苦减轻了他的怨恨,缩小了他对母亲耻辱的谴责。像一个对工作感到满意了的审判官那样,他细细打量着她。
可是她猛然站起来,朝门口冲过去,情况这样突然,使人预料不到也阻拦不住;于是她跑过去将自己关在卧房里。
罗朗和医生面对面,呆了。
“你对她发现了什么没有?”这位问道。另一个回答说:
“是的,这是由于一点儿神经不宁,在妈妈这种年纪的人常常发生。有可能她还会有好多次像这种情况的发作。”
她确实又发作过好几次,几乎每天都有过,而且像只是皮埃尔用一句话激发的。好像他掌握了她这种奇怪的不知名的病的秘密。他从她的脸上窥测到了安宁的间歇时刻,而且用一种暴戾的狡计,只用一个字,就提醒了她暂时宁静下去的痛苦。
他呢,也和她一样痛苦!他因为自己不再爱她而痛苦不堪,因为不再尊敬她,使她受罪而痛苦不堪。当他狠狠地加剧了那个流血伤口,他在这个女人、这位母亲心上打开的伤口的疼痛时,当他体会到了她多么可怜和绝望时,他就独自在城里到处乱走,懊悔得心里像在受刑,因怜悯而心碎,痛心自己逼得她在儿子的轻蔑下,百般煎熬,他甚至为此起意过,想让自己跳下海去,让自己淹死,以结束这场苦难。
唉!现在他多么希望能够宽恕!可是他根本做不到,他无法忘却。要不,那怕只是不再叫她受罪也好,可是他也办不到。他自己也在受罪,他在吃饭的时候抱着满腔同情的决心往家里走,可是一看到她往日那样正直爽朗的眼光现在却变得躲躲闪闪、胆怯迷惘,就情不自禁,无法忍住涌到了唇边的恶毒话。
这件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秘密丑事造成了他对她敌视。这是到现在也仍在他血液里流着的一种毒汁,使他像头疯狗似的总想咬人。
再也没有人会来阻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她心碎,因为那个弟弟现在几乎整天呆在他自己的新居里了,他只在每天晚上回来吃饭睡觉。
让常常看到他哥哥的尖酸暴戾。他将这些都归之于妒忌,决心要使他规矩些,而且打算有朝一日给他点颜色看看;因为他的这种无止无休的发脾气,已经使这个家的生活变得叫人难受。但是他自己现在已经分出去生活了,对这些粗暴行为碰到得比较少;加上他生性爱好平和安静,因此他仍然忍着。此外那份财产也使他迷迷糊糊。他几乎一门心思只想到那些让他直接感到兴趣的事。心里装满的是些方才开始操心的琐事。成天忙的是上衣的裁剪,毡帽的样式,名片的款式大小。而且他没完没了地谈他房子里的各种细节,甚至壁橱里面放衬衣的搁板,放在门厅里的挂衣架,为防止小偷进住宅而安装的电铃等等。
他决定趁迁居的机会,到圣-朱安乡下去举行一次酒会,会后再回到他的新家喝茶。罗朗主张从海上去,可是距离远,而且假使吹了逆风能否从这条路到达,没有把握,于是推翻了他的意见,决定另租一辆四轮敞篷高驾马车作这次旅行。
为了能赶到那儿吃午饭,大家在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启程。尘土飞扬的大道在诺曼第的田野里蜿蜒而行,波澜起伏的平原和树木环绕的村庄,使田野像座看不到头的公园。在由两匹大马慢跑拉着的车子里坐着罗朗一家,还有罗塞米伊太太和博西尔。大家都被轮子声音震聋了耳朵,不言不语,在阵阵尘雾里闭上了眼睛。
这是收割庄稼的季节。在暗绿的首蓿草旁边和耀眼的绿色甜菜旁边,是黄色的麦子,它们仿佛吸足了照到它们身上的阳光,辉耀得田野一片金光灿灿。人们正在一片一片地收割在用镰刀收割的田地里,人们还可以看到一些男子汉在刈开了的田地边上走着,一摇一摆,甩开他们翅膀似的大镰。
走了两小时以后,马车转到了左边的一条道上,经过一座转动的风车。这是座被废置的东西,灰色凄凉一半都腐朽得不行了,属于那些老磨房的最后残存者之列。接着这条道转进了一个漂亮的院子,停在一座花哨的房子前面,这是当地一家有名的小客店。
被人称作阿尔丰斯美人的女店东走过来,微笑着站在门口,朝在太高的台阶石前迟疑不进的两位太太伸出了手。
在苹果树荫影下的一个帐篷里,已经有些外地客人在吃东西,这是些从艾特来塔来的巴黎人;人们还听到屋子里的欢声笑语和碗盏相碰的声音。
所有的大厅都满了,只好到一间内室里去吃饭。罗朗突然看到挨着墙上挂着捕长臂虾的网子。
“哈!哈!”他叫道,“这儿人们捕瘦虾?”
“是,”博西尔回答说,“而且这儿是整个海岸上捕得最多的地方。”
“好哇!我们吃过午饭去捞一网何如?”
问清楚了,三点钟的时候正是低潮;于是决定大家下午都到岩石堆里去抓长臂虾打发时间。
大家吃得不多,免得当脚踩在水里时脑袋充血。此外还得为晚餐留肚子,那顿饭嘱咐了要安排丰盛,而且六点钟大家回去时该已经准备好了。
罗朗按捺不住自己的急躁。他想买些为这类渔猎专用的渔具,一些很像在草原里捉蝴蝶用的家伙。
这种渔具叫小捞网。这是一根长长的木杆,头上装上一个固定在木圈上的小网袋。总是笑眯眯的阿尔丰斯女人借了些给他。接着她帮那两个女人搞好临时打扮,免得弄湿了她们的裙袍。她拿出了些裙子,羊毛长袜和草底帆布鞋。男人脱掉了他们的短统袜,在当地的鞋店里买了些拖鞋和木鞋。
他们肩上抬着小捞网,背上背着篓子,就上路了。罗塞米伊太太在这套衣衫里显得风度翩翩,想不到的雅致,有农民味道又洒脱。
她饶有风致地将阿尔丰斯女人借给的裙子卷了起来,再缝上一点,这样可以在岩石之间无所顾虑地跑跑跳跳。她露出踝骨和下半截腿肚子,一对属于灵活有力娇小女人的腿肚子。她身腰灵活,因此动作可以自如,还找到了一顶园丁用的硕大黄草帽扣在头上,大宽边上用一根柽柳将一边卷得翘起来,给人以一种火枪手的好汉气概。
从继承产业以来,让天天在想要不要娶她。每次看到她,他就觉得自己“已经铁了心”娶她;但等到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就想再待一阵子,留点时候再细想想。现在她不及他有钱,因为她只有一万二千来法郎的年金,但是这属于不动产,是块在勒-阿佛尔盆地上的田庄土地;这地再过些时,可以值大钱,因此财产大致是同等的,而且那个年轻寡妇无疑使他十分喜欢。
这天看到她在前面走,他想:“好吧,我该作出决定了。肯定我不会找到更好的了。”
他们沿着一条往下坡的小峪走,从村庄里朝着峭壁下去,这条小峪尽头的峭壁高踞在大海之上八十来米。环绕着绿色的海岸边缘,从左右两边坡降下去,形成了一个由水构成的三角形,远远望去,在太阳光下是一片银色的碧波,一片几乎看不出的孤帆像爬在天边的一只小虫。光辉灿烂的天穹和水混成一气,人们分辨不出哪儿是水的尽头,哪儿是天的起点;走在三个男人前面的那两个女人,在明朗的天际勾下了束在她们紧身衣里的身影。
让眼睛都红了,盯着在他前面往远走的罗塞米伊太太,纤细踝骨,秀丽的腿,柔软的髋部和挑逗人的草帽。她逐渐远去的情景激励了他的欲望,将他推到使胆怯犹豫的人突然作出决断的心情里。暖和的空气里混进了海边的气息,灯芯草、苜蓿草和杂草的气味,袒露的岩石上的海草气息,使他慢慢地陶醉其中,同时也刺激了他;每走一步,他的决心就增加一分,每过一秒,每当他看那个年轻女人的身影一眼,他就决心不再犹豫,要向她说他爱她,他要娶她。捞虾给他提供了条件,使他们能单独相处。此外,两条腿踩在清澈的水塘里,看着虾的长须躲进海藻下面,会提供一个谈情说爱的迷人地点、迷人背景。
当他们走到悬岩边上的小峪尽头时,看到了有条小径贴着峭壁下去。在下面,在山脚和大海之间,约莫半坡左右,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巨大岩块,颠三倒四,一块压着一块,形成了一片杂草丛生、高低起伏、朝南望不到头的平坦地,这都是由长年滚石崩塌造成的。这块荆棘丛生和草石杂处的长滩,据说受过大山爆发造成的震撼。倒塌在滩上的石头,像是一座往日面向大西洋,雄踞于由漫长峭壁构成的白色墙垣下的大城遗迹。
“这儿,真是好看。”罗塞米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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