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教父Ⅲ:最后的教父 [book_author]马里奥·普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10092 [book_dec]他是最后的教父,是地下世界的统治者。谁也无法揣测教父最后的阴谋,谁都无法阻挡家族终极的野心。 没有正义,只有胜利。 多梅尼克•克莱里库齐奥是最后的唐,他老谋深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下定决心要让他的后代在合法世界立足,但是家族扭 曲、血腥的过往引发了两个血亲之间的仇杀,这对唐的计划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但是谁也无法阻挡教父最后的阴谋,谁都阻止不了家族终极的野心…… [book_img]Z_9996.jpg [book_title]序 幕 /1965年,科沃格 与桑塔迪奥家族的大战过去一年之后,在这个棕枝全日,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一边为自家嫡出的两个婴儿庆祝受洗,一边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他请来了美国各大家族的头目,以及拉斯维加斯“桃源”酒店的所有者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还有在美国建立起巨大毒品帝国的大卫·雷德菲洛。这些人都是他不同程度的合伙人。 如今,美国最如日中天的黑手党家族头目、唐·克莱里库齐奥,准备放弃他在明面上的势力了。是时候换一种玩法了,太过明目张胆会有危险。不过,放弃权力这种事本身就很危险。他不仅得靠自己的声誉把这件事做得和风细雨,更要牢牢把控住自己的根基。 克莱里库齐奥庄园位于科沃格,占地二十英亩,四周围着十英尺高的红砖墙,墙顶缠着带刺的铁丝网,还安装了电子探头。他的三个儿子都住在庄园主楼的旁边,此外还有二十幢房子,供家族信任的亲随们居住。 客人们还没到,唐和他的儿子围坐在后花园一张白色铁艺桌子前。大儿子乔治高高的个子,髭须修得精细硬朗,量身裁剪的衣服修饰出他那英国绅士一般修长的身形。他二十七岁,寡言少语,面色阴沉冷漠。唐告诉乔治,他准备让乔治去申请沃顿商学院。在那儿,他可以学到各种敛财而不触犯法律的把戏。 乔治并没有质疑他的父亲,这就好比圣谕,没有让他讨论的余地。他恭顺地点了点头。 接着,唐嘱咐他的侄子,约瑟夫·“皮皮”·德·莱纳。唐把皮皮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喜欢。不光是因为血缘这么简单——皮皮是他亡姊的孩子,更主要的是,冲锋陷阵拿下桑塔迪奥家族的,正是皮皮。 “你去拉斯维加斯定居,”他说道,“你负责照看我们在桃源酒店的股份。既然我们家族不再动刀动枪了,这里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不过,你照样是家族的‘铁锤’。” 他看得出来,皮皮不怎么开心。于是他给出了理由:“你老婆娜莱内没法在家族这种氛围里生活,也没法在布朗克斯①生活。她太与众不同了,大家不会接纳她。你只能到离我们远一点儿的地方过日子。”这些都是真的,不过此外,唐还有另一个原因:皮皮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英雄战将。如果他继续当布朗克斯地区的“市长”,一旦唐死了,他的儿子们怕是都得活在皮皮的阴影里了。 “你就是我在西部的代理人,”他对皮皮说,“等着发财吧。不过,有些要紧事得办了。” 他把拉斯维加斯一幢房子的房契递给了皮皮,然后转向了小儿子、二十五岁的文森特。几个孩子中,文森特的个子最矮,可结实得简直像石头城门。他的话不多,一副软心肠。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他就学会了意大利的各种经典农家菜式;他母亲去世得早,他当时哭得最伤心。 唐朝他笑了:“我要决定你的命运了,”他说,“我要让你去做真正想做的事,你去纽约开一家最好的餐馆。别不舍得花钱,要让法国人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美食。”皮皮和其他的子侄都笑了,连文森特自己都乐了。唐笑着对他说:“你去欧洲最好的烹饪学校学上一年。” 虽然很高兴,文森特还是嘟囔了一句:“就他们能教我什么?” 唐严肃地看着他:“你的点心技术还可以再提高些,”他说,“不过,最主要的目的是学习怎么经营和管理财务。说不定你能开自己的连锁餐馆。乔治给你投钱。” 最后,唐看着佩蒂耶。佩蒂耶是二儿子,三个儿子里他最活跃。他性情温和,虽然不过是二十六岁的毛头小伙子,唐却知道,他的身上,有着西西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昔日的风采。 “佩蒂耶,”唐说道,“皮皮去西部的话,你就是布朗克斯的头领了。你要为家族提供能够拼命的人。我给你揽了一桩大买卖,是一个建筑公司。以后就由你来翻修纽约的摩天大楼,兴建州警署的营房,铺设城市道路。这桩生意很稳当,但是我希望你能把它做大。这样一来,你手下的人都有了合法工作,你也能大赚一笔。你先去给这公司现在的老板当学徒。不过记住,你的主业,是要给家族供应和调配人手。”他转向了乔治。 “乔治,”唐说,“你来继承我的位置。除非绝对有对必要,否则那些有危险的事情,你和文尼①就不要再参与了。眼光要往前看。你的孩子、我的孩子、小丹特,还有克罗奇菲西奥,他们不能在这种环境里成长。我们有钱,犯不着为了吃饱饭豁出命去。从今以后,我们家族的角色,就只是其他家族的财政顾问。我们帮他们出谋划策、调停他们的纠纷。但是要做这份差事,我们手头要有底牌和得力的人手。而且,我们必须保护每个家族的财产,这样他们才能让我们分享利益。” 他顿了顿,又说道:“二三十年之后,等我们全都藏身于合法世界时,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财富了。今天受洗的两个孩子,永远不必替我们赎罪,也不必因为我们而担惊受怕。”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留着布朗克斯的地盘不放?”乔治问道。 “我们要做的是助人为乐,”唐说道,“不是舍己为人。” 一小时后,唐·克莱里库齐奥出现在主楼的阳台上,俯视着下面的庆典。 巨大的草坪上摆满了餐桌,翅膀一样的绿色遮阳伞包围了桌子,两百位客人都聚集在这里,他们中许多人都来自布朗克斯地区。洗礼庆典本来应该是一片欢腾,但是眼下却稍显压抑。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铲除了桑塔迪奥家族。唐失去了他最爱的儿子西尔维奥,唐的女儿萝塞·玛丽耶也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此刻,人们流连在餐桌旁。桌上的水晶容器里装着深红色的葡萄酒,银白的汤盏里盛着汤和各种意大利面,浅盘中是切片的肉和奶酪,还有形状不一、松香脆软的面包。一支小乐队演奏着轻柔的曲子,唐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 唐看见那两辆盖着蓝色毯子的婴儿车停在环形餐桌的正中央。两个小家伙可真勇敢,没入圣水的时候他们一点都不怕。婴儿车的边上是两位妈妈——萝塞·玛丽耶,还有皮皮的妻子娜莱内·德·莱纳。他看得见婴儿的脸蛋,上面还没有一丝生活的印迹。他有责任确保这两个孩子——丹特·克莱里库齐奥、克罗奇菲西奥·德·莱纳——永远衣食无虞。他的计划一旦成功,他们就能生活在平常人的世界。他觉得很好奇,在场这些人谁都没对两个婴儿表示敬意。 他看见了文森特。平时一张脸总是冷得像石头的文森特,正在从他专门为庆典制作的热狗推车上给小孩子们发热狗。虽然跟纽约街头卖热狗的推车有点像,但是它更大些,上面的遮阳伞更鲜艳,而且文森特做出来的食物更美味。他系着一张干干净净的白围裙,把酱菜、黄芥末、红葱和辣酱夹进热狗里。孩子们谁想得到热狗,就得在他的面颊上亲一口。虽然外表粗粝,但文森特其实是他儿子里心肠最软的。 地掷球场上,佩蒂耶跟皮皮·德·莱纳、维吉尼奥·巴拉佐,还有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在一起比赛。佩蒂耶最善于恶作剧,对此唐十分不赞成,因为这容易带来危险。这会儿,佩蒂耶又在给比赛捣乱了——掷出去的球才击中一下,就四分五裂了。 维吉尼奥·巴拉佐是唐的代理人,是替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办事的执行官。他永远精力充沛,见到佩蒂耶就假装要追上去抓住他,佩蒂耶就假装逃命。对唐来说,这种把戏可有点讽刺。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佩蒂耶生来就是当杀手的料;而巴拉佐看上去没个正经,但凭真本事闯出了名声。 可是这两个人,谁也比不上皮皮。 唐注意到,除了萝塞·玛丽耶和娜莱内这两位母亲,其他姑娘们都盯着皮皮不放。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跟唐本人一样高的个头,强健硬朗的躯体,粗犷俊朗的面庞。许多男人也在注意着他,一些是他在布朗克斯领地的手下。人们在观察他领导者的气魄和灵活潇洒的身手,对他的传说也有所耳闻——他是“铁锤”,是“最合格的人”。 面颊红润的大卫·雷德菲洛年纪轻轻就成为美国最有势力的毒品贩子,此刻他正揉捏着婴儿车里两个宝宝的脸蛋。还有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他西装革领,置身这场奇怪的比赛中显然感到局促不安。格罗内韦尔特跟唐年纪相仿,都已经快六十岁了。 今天,唐·克莱里库齐奥要改变这里所有人的生活。他希望会有一个好结果。 乔治来到阳台通知唐参加今天的第一次会议。十个黑手党头目正在书房等候,乔治已经把唐的计划简要知会给了他们。洗礼庆典是这场会面的绝佳掩护,但是这些人跟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并没有真正的社交往来,他们想尽快建立这种联系。 克莱里库齐奥的书房没有窗户,只有沉重的家具和一个小吧台。十个人围着宽阔的黑色大理石桌子坐下,个个表情肃然。他们依次跟唐·克莱里库齐奥打招呼,然后急切地等待着他开口。 唐·克莱里库齐奥把他的儿子文森特和佩蒂耶、他的执行官巴拉佐,还有皮皮·德·莱纳也叫来参加会议。人来齐之后,态度冷漠不屑的乔治作了简单介绍。 唐·克莱里库齐奥端详着面前众人。这些都是地下世界中权势最为煊赫的人物,致力于解决人们真正的需求。 “该讲的我儿子乔治已经都给你们交代了,”他说,“我的计划就是这样。我会放弃目前的一切权益,只留博彩。我在纽约的活动都移交给我的老朋友维吉尼奥·巴拉佐。他会组建他自己的家族,独立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之外。我在国内其他地方的收益,包括工会、运输、烟酒,还有毒品,我都转让给你们各个家族。我的一切合法关系都对你们敞开大门。作为回报我的要求是,我要管理你们的收入,我会保证它们的安全,你们可以随时支取。用不着担心政府追踪这些钱,而我只要求抽取百分之五的手续费。” 对十个人来说,这笔交易简直像做梦一样。他们千恩万谢,因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本可以进一步控制甚至捣毁他们的家族,却在这个时刻选择了急流勇退。 文森特绕过桌子,给每个人都斟了酒。大家举起酒杯,庆祝唐金盆洗手。 黑手党头目作了隆重告别之后,佩蒂耶陪着大卫·雷德菲洛来到密室。大卫坐在唐对面一把真皮扶手椅里,文森特给他倒了酒。雷德菲洛的与众不同不光是因为那一头长发,还因为他戴的钻石耳环、身上的粗棉布外套和干净平整的牛仔裤。他有斯堪的纳维亚血统,因此一头金发,眼睛湛蓝,总是显得热情、率性。 唐对大卫·雷德菲洛十分感激,因为正是大卫证实了,做毒品买卖时,法律机构也能靠贿赂摆平。 “大卫,”唐·克莱里库齐奥说,“你退出毒品生意吧,我有更好的事让你做。” 雷德菲洛并未反对,“为什么现在退出?”他问道。 “第一,”唐说,“政府花很多时间打击毒品买卖,麻烦太大。你后半辈子根本活不安稳。更重要的是,太危险。我不允许我儿子佩蒂耶和他的手下一直给你当保镖,那些哥伦比亚人太野蛮,说动手就动手,简直不要命。毒品生意就让给他们算了。你去欧洲。我会安排人在那保护你。要是你想找点事干,就去意大利买家银行,定居罗马。我们在那会有很多生意。” “太好了,”雷德菲洛说,“我既不懂意大利语,也不懂银行。” “你都可以学,”唐·克莱里库齐奥说,“你在罗马肯定过得舒服,或者你希望留下来也行,但是我不会再支持你。佩蒂耶也不会保障你的安全。你选吧。” “谁接我的买卖?”雷德菲洛问道,“给我买断的钱吗?” “哥伦比亚人会接管毒品买卖,”唐说,“谁也阻止不了,这是大趋势,不过政府少不了找他们麻烦。那么,去还是不去?” 雷德菲洛思忖片刻,笑了:“告诉我该怎么做。” “乔治带你去罗马,把你介绍给我的人,”唐说,“以后他会一直协助你。” 唐抱了抱他:“多谢你听从我的建议。在欧洲我们还是伙伴。相信我,这对你绝对是好事。” 大卫·雷德菲洛离开后,唐让乔治把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带到书房。作为拉斯维加斯桃源酒店的所有人,格罗内韦尔特曾经受到过桑塔迪奥家族的庇护,可这个家族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格罗内韦尔特先生,”唐说,“桃源酒店继续由你经营,我会提供保护。不必担心你自己或财产的安全。你仍然持有酒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桑塔迪奥家族原来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现在归我,法律身份保持不变。你同意吗?” 格罗内韦尔特尽管上了年纪,仍举止庄重、仪表堂堂。他谨慎开口道:“如果由我继续经营,我的权力必须保持不变。否则我宁可把我的股份卖给你。” “把这座金矿卖了?”唐不相信,“不,不,别害怕我。我始终是个生意人。桑塔迪奥家族要是收敛一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虽然他们不存在了,但你和我都是讲道理的人。我会派代表接替桑塔迪奥家族。约瑟夫·德·莱纳,也就是皮皮,得到他应得的一切。他是我西部的代理人,年薪十万,由你的酒店支付,具体方式你看着办。如果你得罪了人或是惹上什么麻烦,你可以找他。做这一行,总是会有麻烦。” 瘦高的格罗内韦尔特看上去非常平静:“你为什么看中我?你完全有其他办法赚更多钱啊。” 唐·多梅尼科郑重说道:“因为你是这一行的天才。拉斯维加斯每个人都这么说。这些回报表示我对你的敬重。” 格罗内韦尔特笑了:“你已经给我很多了。你把酒店还给了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唐宽厚地笑了。虽然他一向是个严肃的人,但他很乐意用自己的权势给别人一个惊喜。“你可以任命下一个内华达州博彩业委员会成员,”唐说道,“目前他们空了个席位。” 格罗内韦尔特生平第一次感到惊讶,而后十分佩服。他高兴至极,因为他看到了酒店的未来,这是他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你要是连这都做得到,”格罗内韦尔特说,“我们将来就真要发大财了。” “已经安排好了,”唐说,“现在你可以离开了,祝你玩得愉快。” 格罗内韦尔特说:“我要回拉斯维加斯去了,让人知道我来你这可不是件好事。” 唐点点头,“佩蒂耶,派人开车送格罗内韦尔特先生去纽约。” 现在,除了唐之外,屋子里就剩下他的几个儿子、皮皮·德·莱纳,还有维吉尼奥·巴拉佐了。这几个人都在面面相觑。只有乔治是唐的心腹,其他人并不知道唐的打算。 作为代理人,巴拉佐还年轻得很,他只比皮皮大上几岁。他控制了工会、纽约服装区的运输业,还有一部分毒品产业。唐·多梅尼科告诉他说,从今开始,他的生意要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独立出去。他对经营有完全的控制权,而只需要上缴百分之十的收入而已。 维吉尼奥·巴拉佐被这样的慷慨大方搞得茫然失措。平时他总是激情饱满地表达感谢或是不满,可现在这种感激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拥抱唐。 “你收入的一半我会帮你保存,用于养老或者你运气不好的时候。”唐对巴拉佐说,“请你原谅,但是人是会变的,他们的记忆会出问题,他们对曾经的慷慨大方的感激之情也会淡化。我要提醒你把账目弄准确。”他顿了顿,“我毕竟不是税官,总不能征利息或者罚款。” 巴拉佐明白这一点。唐·多梅尼科必然会迅猛地给予惩罚,甚至不会事先警告。而且,这种惩罚往往就是死亡。不过,对付一个敌人,还有别的方法吗? 唐·克莱里库齐奥打发走了巴拉佐。但当他把皮皮送到门口时,他停住脚,然后把皮皮拉过来,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记住,我们之间有个秘密。这个秘密你必须永远保守住。我从没给你下过命令。” 楼外的草坪上,萝塞·玛丽耶正等着要跟皮皮·德·莱纳说话。她是个年轻美丽的寡妇,但是黑色不适合她。失去丈夫和哥哥的哀恸压抑着她那种与生俱来的活力,使她的美丽黯然失色。她棕色的大眼睛异常暗淡,小麦色的肤色接近蜡黄。她怀抱着刚刚受浸、扎着蓝丝带的儿子丹特,只有他才能给她带来一抹生气。今天,她跟父亲唐·克莱里库齐奥,还有她的三个哥哥乔治、文森特、佩蒂耶,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而现在,她想找皮皮·德·莱纳当面谈谈。 他们是表亲。皮皮要年长十岁。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曾经疯狂地爱上了他。但是皮皮始终摆着长辈的架子,让人生厌。虽然他出了名的纵情肉欲,来者不拒,但是他足够谨慎,不至于对唐的女儿乱来。 “皮皮,”她说,“恭喜你。” 皮皮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使他的粗犷更加吸引人。他俯下腰亲了亲婴儿的额头,随即惊讶地注意到小婴儿那带着淡淡的教堂熏香的毛发已经如此浓密。 “丹特·克莱里库齐奥,名字真美。”他说。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恭维。萝塞·玛丽耶给自己和儿子重新用上了娘家姓。唐用无可挑剔的逻辑说服了她才让她同意这么做,但她仍然有一种罪恶感。 正是出于这种罪恶感,萝塞·玛丽耶说:“你是怎么说动你新教徒妻子参加天主教庆典的受洗仪式?而且还给孩子起了这么虔诚的名字?” 皮皮朝她笑了笑说:“我妻子爱我,她想取悦我。” 萝塞·玛丽耶想,这倒是真的。皮皮的妻子爱他,因为根本不了解他,起码没有她自己这么了解他,不如她曾经那么爱他。“你给你的儿子起名叫克罗奇菲西奥,”萝塞·玛丽耶说,“你本来可以起个美国名字让她高兴一下。” “我给他起了你祖父的名字,为了让你父亲高兴。”皮皮说。 “我们都得让他高兴。”萝塞·玛丽耶说道。不过,她的刻薄被微笑掩盖住了。她的脸型让脸上自然挂着笑容,显得亲切甜美,说什么话都让人感到愉快。她顿了顿,犹豫道:“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皮皮茫然地盯着她看,有点惊讶,又稍稍有些忧虑。然后他轻声开口道:“你从来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啊。”他搂住她的肩膀,“相信我,”他说,“别想这些了,都忘了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过去的就过去了。” 萝塞·玛丽耶探下头去亲吻婴儿,实际上只是为了不让皮皮看到她的脸而已。“我什么都明白。”她说道。她知道,这些谈话他都会告诉她的父亲和哥哥们的。“我没事的。”她想让家人知道,她依然爱他们;她的孩子被家族接纳、受到圣水的濯洗和救赎,免于陷入无尽的地狱,她很知足了。 这个时候,维吉尼奥·巴拉佐领着萝塞·玛丽耶和皮皮来到了草坪的中央。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走出楼门,身后跟着三个儿子。 男士穿着正装,女士身着长裙,婴儿被缎子裹着,克莱里库齐奥家族面对着摄影师聚成了一个半圆。来宾热烈鼓掌、欢呼庆祝,这一刻被永远地保留了下来:平安的、胜利的、爱的一刻。 之后,这张照片被放大装裱好挂在了唐的书房里,紧挨着他儿子西尔维奥的最后一张肖像照。西尔维奥在他们和桑塔迪奥家族的斗争中被杀害。 唐站在卧室的阳台上,观看着余下的庆典。 萝塞·玛丽耶推着婴儿车,走过了地掷球场;皮皮的妻子娜莱内,身材苗条、高挑,举止优雅,沿着草坪一路走来,怀里抱着她的儿子克罗奇菲西奥。她把自己的孩子也放在了丹特的婴儿车里,两位母亲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唐突然感到一阵喜悦涌上心头——这两个孩子会受到很好的庇护、平安长大,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样的幸福生活要花多大代价。 佩蒂耶把一只奶瓶放进了婴儿车,大家都乐了——两个宝宝争夺了起来。萝塞·玛丽耶从婴儿车里抱起了自己的孩子。唐还记得她几年前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满怀遗憾地想,没有什么比陷入爱情的女人更美丽,也没有什么比突然成为孀妇更令人心碎。 萝塞·玛丽耶是他最爱的孩子。她从来都是光芒四射,热情洋溢。但是,萝塞·玛丽耶变了。丈夫和哥哥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然而,照唐的经历看来,真正的有情人总会再度找到爱情,孀妇也会有厌倦黑纱的一天。再说现在的她,有个婴儿可以照顾。 唐回首自己的一生,对于这样的收获,他感到惊讶。当然,为了追求权势与财富,他曾经作出过可怕的决定,但是他并不怎么后悔。这一切都是必要的,而且也证明是正确的。让别人为罪孽呻吟涕泣去吧,唐·克莱里库齐奥接受自己的罪恶,他知道,他所信仰的主会宽恕他的。 皮皮在跟布朗克斯来的三个手下玩地掷球。这几个人都比他年长,在布朗克斯都有各自真正的生意,但他们尊敬皮皮。一贯精神百倍、技艺高超的皮皮,仍然是众人注意的焦点。他是个传奇,他跟桑塔迪奥家族的人都玩过地掷球。 皮皮掷出的球击中了对手的球,使它偏离了目标,他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皮皮这样的人真难得,唐想。他是个忠诚的战士,知心的伙伴,他强壮而敏捷,狡猾又稳重。 他的好朋友维吉尼奥·巴拉佐来到了地掷球场。他是唯一能跟皮皮的球技相抗衡的人。巴拉佐出手掷球的时候耍了个炫目的花式,球成功击中目标的时候,他收到了热烈的喝彩。他带着胜利的姿态举手向阳台的方向示意,唐也拍手回应。唐感到骄傲,这些杰出的人在他的带领下大放异彩,还让他们能在棕枝全日齐聚科沃格。而且,他的远见会在艰难岁月到来的时候,给他们提供庇护。 唐预见不到的是,尚未成形的意识当中,竟已埋下了邪恶的种子。 [book_title]第一章 第一部 /1990年,好莱坞 /拉斯维加斯 第一章 加利福尼亚的春天,金色的阳光洒在了博兹·斯堪尼特的一头红发上。躯体强健发达的他即将投入一场大战。他情绪高昂,因为他的行动即将为世界上的十数亿人所目睹。 斯堪尼特在网球短裤的护腰里藏了一把手枪,然后把外套的拉链拉上,把衣角一直抻到胯部挡好。这件白色外套上有红色的闪电竖纹。一块猩红色带着蓝色斑点的头巾裹住了他的头发。 他右手拎着一只银色的“依云”矿泉水瓶。博兹·斯堪尼特要向娱乐界完美地展示自己。 洛杉矶多萝西·钱德勒音乐厅前的人群正在等待来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的影星们。观众们候在特别搭建的看台上,街道上到处都是摄像机镜头和电视记者,他们会把这些偶像的图片发往全世界。今晚,人们将会亲眼目睹那些电影巨星的本尊,没有了精心打造的神秘面纱,他们要在真实世界里一较输赢。 保安身穿制服,锃亮的警棍一丝不苟地塞在皮套里。他们排成了一个环形,以便维持观众秩序。 博兹·斯堪尼特并不在乎他们。相比这些人,他更壮、更快,还更威猛。他有搞突然袭击的天赋。他小心地注意着无畏的电视记者和摄像师随意拦住名人采访。对于突发事件,他们更愿意抓拍,而不是阻止。 一辆白色礼宾车停在了音乐厅的入口。斯堪尼特看见了安提娜·阿奎坦内——许多杂志都封她为“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她刚一现身,人群便挤上了栅栏,高叫着她的名字。相机簇拥着她,把她的美丽传播到世上最远的角落。她挥了挥手。 斯堪尼特翻过观众看台的围栏,迂回穿过了路障。他注意到穿棕色衬衫的保安聚集过来,还是老一套,他们包抄的角度不对。他用上了几年玩橄榄球时对付对方擒抱的身法,一个滑步就绕过了他们,分秒不差。安提娜正对着麦克风讲话,她稍稍歪着头,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给镜头。她身旁站了三个人。斯堪尼特确认了摄像机拍到他后,才把瓶子里的液体泼向安提娜·阿奎坦内的脸。 他吼道:“硫酸,臭婊子!”随即转身盯着镜头,表情严肃而平静。“她自找的。”他说。一拨手持警棍、身穿棕衬衫的人一拥而上。他跪在了地上。 最后一刻,安提娜·阿奎坦内看到了他。她听见他的吼声于是转过头来,液体正好溅在她的面颊和耳朵上。 十亿人都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一幕:安提娜美丽的脸庞,她面颊上晶莹的液体,人群的震惊和惶恐。在她认出袭击者的那一刻,一种真正的恐惧瞬间摧毁了她不可一世的美丽。 十亿人看着警察拖走斯堪尼特。他高举着被缚的双手,比着胜利的手势,仿佛他自己才是个大明星。但这一刻被一个愤怒的警察打碎了——警察在他腰带里搜到了那把枪,于是朝他后腰重重来了一下。 安提娜·阿奎坦内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液体。并没有灼烧感。那些液体滴在她手上,很快挥发了。人们纷纷挤在她周围,试图护送她离开。 她甩开了,然后对众人说:“只是水而已。”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她还舔了一下手上的水珠。她强自做出一个笑容:“我丈夫,他一向是这个样子。”她说道。 安提娜快步走进了奥斯卡奖的音乐厅,向众人展示出助她成为传奇的那种勇气。她摘取最佳女主角桂冠之时,观众纷纷起立鼓掌致意,掌声经久不息。 在拉斯维加斯桃源赌场酒店那冰冷的顶楼套房里,八十五岁高龄的酒店老板已是行将就木。但是,在这个春日里,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够听见十六层楼之下,象牙白色的珠子在红黑交替的轮盘格子里滴溜溜转动的声音,赌客朝着翻滚的骰子叫嚷祈祷的声音,还有老虎机哗啦啦喷吐硬币的声音。 虽然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已经时日无多,却仍然过得很快活。近九十年岁人生中,他诈骗、拉皮条、赌博、参与谋杀、搞政治投机,最终成为桃源赌场酒店严格而仁慈的主人。因为害怕遭到背叛,他从来没真正爱上任何一个人,可他对许多人都和蔼可亲。他毫不后悔。眼下,他盼着感受余生中剩下的每一点小乐趣,比如下午去赌场巡视一圈。 克罗奇菲西奥·“克罗斯”·德·莱纳在过去五年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他走进卧室问道:“可以走了吗,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朝他笑了笑,点点头。 克罗斯扶着他坐进轮椅。护士把毯子给老人掖好,男助理则负责推动轮椅。女护士把药盒递给克罗斯,打开了阁楼的门。她就不用跟去了。下午的出游,格罗内韦尔特可受不了让她跟着。 轮椅轻快地经过了阁楼花园的人工草皮,从快速电梯直达十六楼之下的赌场。 格罗内韦尔特笔直地坐在轮椅上左右望着。他很喜欢这样观察挑战他的男男女女,而运气永远站在他这边。他坐在轮椅上闲适地经过了二十一点和轮盘的场地、百家乐的牌池,还有一张张的骰桌。几乎没几个赌客注意到轮椅上这位老人警惕的双眼,还有凝滞在他枯瘦的脸上的笑容。坐轮椅的赌徒在拉斯维加斯很常见。他们觉得自己如此不幸,命运总该给他们点运气作为补偿。 最后,轮椅来到了茶室里。护工把他送到预订好的小包间,在另一张桌子旁等待离开的信号。 透过玻璃墙,格罗内韦尔特可以看见巨大的游泳池。内华达的太阳照在碧蓝氤氲的水面上,年轻的姑娘们和小孩子徜徉其间,仿佛五颜六色的小玩偶。这都是他一手所创——他不由感到一阵欣慰。 “阿尔弗雷德,吃点儿东西吧。”克罗斯·德·莱纳说。 格罗内韦尔特朝他笑了笑。他很喜欢克罗斯的模样。克罗斯的英俊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吸引力。而且,格罗内韦尔特这辈子算得上信赖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我真喜欢这一行,”格罗内韦尔特说,“克罗斯,我在酒店的位置就由你继承了。我知道,你必须应对我们纽约的合伙人。但是,不要离开桃源。” 克罗斯拍了拍老人骨瘦如柴的手。“我不会的。”他说道。 格罗内韦尔特觉得阳光映入玻璃墙,一直溶进了他的血液里。“克罗斯,”他说道,“我会的已经全教给你了。我们干了很多坏事,非常坏的事。别往回看。要知道,好坏的比例总是可以改变的。所以,多做好事,会有回报的。我说的可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或者因为仇恨而蒙蔽了双眼。这样的事情,只会增大坏的比例。” 他们都喝着咖啡。格罗内韦尔特只吃了一小片果仁点心,克罗斯则用橙汁就着咖啡喝。 “记住,”格罗内韦尔特说,“输不起一百万的人,就不能让他住那些别墅。千万别忘了。那些别墅是最值钱的。它们非常重要。” 克罗斯拍了拍格罗内韦尔特的手,又把自己的手放在老人手上。他的感情是真挚的。某些方面,他爱格罗内韦尔特胜过爱自己的父亲。 “别担心,”克罗斯说道,“谁也动不了别墅。还有别的吗?” 格罗内维尔特眼神浑浊,白内障黯淡了沧桑的目光。“要小心,”他说,“永远小心。” “我会的。”克罗斯说道。为了让老人不去注意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他开口道:“你什么时候给我讲讲桑塔迪奥家的事?当时你和他们合作过。对这事儿谁都是一字不提。” 格罗内韦尔特发出了一声垂老之人的叹息,又几乎无法察觉地低语了几句。“我知道我的时间没多少了,”他说,“但是这件事我还不能给你讲。去问你父亲吧。” “我问过皮皮,”克罗斯说,“他不说。”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格罗内韦尔特说,“永远别回头。无论是为了找借口、为自己辩解还是找乐子,永远都不要回头。你现在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世界眼下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回到阁楼的套房,护士为格罗内韦尔特进行了下午的沐浴清洁,又测量了他的生命体征。她皱了皱眉,格罗内韦尔特却说道:“时好时坏罢了。” 那一晚他的睡眠时断时续。刚破晓,他就让护士把他扶到阳台上。她搀着他坐进一把宽大的椅子,裹好毯子,然后在他旁边坐下量脉搏。她试图移开手的时候,格罗内韦尔特握住了她的手没有放开。于是他们一起眺望着太阳从沙漠彼端冉冉升起。 太阳这个火红的球体把天空从深蓝色变成了暗橙色。格罗内韦尔特看见了网球场、高尔夫球场、游泳池,还有七座飘着桃源酒店旗帜的别墅,像凡尔赛宫一样闪烁,远远看上去仿佛是翠绿的草地上落着几只白鸽。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沙漠。 格罗内韦尔特想,这一切都是我创造的。我把废墟变成乐土,为自己创造了快乐的生活。我白手起家。我尽量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做个好人。难道这有错吗?他的思绪飘回了童年,他和他的小伙伴仿佛一群十四岁的哲学家,像所有这么大的男孩一样讨论着上帝和道德价值之类的问题。 “如果要你按下一个按钮杀掉一百万个中国佬,就可以挣一百万美元,”他的一个小伙伴洋洋得意地说道,觉得自己抛出了一个伟大而无法解答的道德难题,“你会这么做吗?”漫长的争执过后,他们一致同意说不应该这么干。除了格罗内韦尔特。 如今他想,他那时的选择是对的。不是因为他的一生是成功的,而是因为这个伟大的道德困境如今早已经不存在了。这个两难的选择现在只有一种情况。 “如果你按下一个按钮杀掉一百万个中国佬”——干吗非要是中国佬呢?——“给你一千美元,你会做吗?”这才是现在的问题。 阳光使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绯红色。格罗内韦尔特捏着护士的手保持住平衡。他不怕直视太阳——白内障挡住了强光。他恹恹地想到了几个他爱过的女人和采取的行动;他还想到了那些被他无情击垮的男人,和他曾经施与的仁慈。他想起克罗斯就像想到自己的儿子,他可怜他,可怜桑塔迪奥家族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如今都抛到身后了,他很高兴。话说回来,快活的一辈子和高尚的一辈子哪个更好?难道必须是中国佬才能明白? 这最后的迷惑彻底摧毁了他的心神。护士握着他的手,感到他的手逐渐冰冷、肌肉逐渐僵硬了。她俯身检查了他的体征——毫无疑问,他已长辞于世了。 克罗斯·德·莱纳作为继承人,为格罗内韦尔特安排了盛大的葬礼。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是拉斯维加斯博彩界公认的天才,因此拉斯维加斯所有的名流和顶级赌手、格罗内韦尔特的所有女性朋友、酒店的所有员工都收到丧讯和葬礼邀请。 他给各个教派都赞助了资金,鼓励他们兴建教堂,他常说:“相信宗教和赌博的人应该为他们的信仰得到回报。”他杜绝了贫民窟的出现,并且修建了最高级的医院和学校。他一贯宣称,这都是利人利己的事情。他瞧不起大西洋城——在州政府的管理下,他们把所有的钱都藏进口袋,不肯为城市基础建设花上一分一厘。 格罗内韦尔特率先致力于劝导大众,赌博并不是一种可鄙的恶习,而是中产阶级的娱乐项目,跟高尔夫球或者棒球一样平常。他使得博彩在全美成为了一种受到尊敬的产业。整个拉斯维加斯都要缅怀他。 克罗斯深深地感到失落,他们二人之间始终维系着真情,不过他还是要把个人情感暂时放在一旁。现在,他拥有桃源酒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价值至少五亿美元。 他知道,他的生活必须要有所变化了。更加富有、更加有权势意味着会遇到更大的危险。他与唐·克莱里库齐奥及其家族的关系会变得更加微妙,因为如今他们是一家巨型企业的合伙人了。 克罗斯首先给科沃格的乔治通了话。乔治知会他说,除了皮皮之外,家族其他人不会去参加葬礼。丹特会搭下一班飞机去完成一桩已经讨论过的任务,但并不会去吊唁。至于克罗斯如今拥有了桃源酒店一半股份这件事,则并没有提及。 他从妹妹克劳迪娅那儿收到一则留言,但他拨回去的时候克劳迪娅不在,只有自动答录机。还有一则消息是厄内斯特·维尔留的。他喜欢维尔这个人,他手中还有维尔在赌场价值五万元的现金凭据。不过,这事得等到葬礼结束后再说了。 还有一则留言是他父亲皮皮留的。皮皮跟格罗内韦尔特是一生的挚友,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他也要向皮皮咨询。他父亲会怎么看待他新得到的地位和财富呢?这个问题可不好应对,而且如何应对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问题也是一样棘手。他们如今要适应自己的西部代理人是如此财大气粗,可以独霸一方。 唐会公平持重,这一点克罗斯毫无疑问,他的父亲也会支持他,这几乎可以肯定。但是唐的孩子们呢,乔治、文森特,还有佩蒂耶——他们会作何反应?还有唐的孙子丹特。自从婴孩时候一起在教父的私人礼拜堂里受洗时,二人就已经成了敌人——这一直是家族的笑谈。 眼下,丹特就要来拉斯维加斯对“偷牛贼”大蒂姆动手了。克罗斯一向挺欣赏大蒂姆,因而对此很是心烦。不过大蒂姆的命运是唐的决定,克罗斯很担心丹特会如何下手。 格罗内韦尔特的葬礼规模在拉斯维加斯是前所未有地隆重,这是对天才的致敬。他的遗体庄重地安置在一座新教教堂里。这是他亲自投资兴建的,既有欧洲教堂的宏大,又有带着浓厚美洲印第安文化特色的棕色斜墙;同时,还符合拉斯维加斯一贯闻名的实用性——停车场巨大无比,并未采用欧洲的宗教风格,而是装饰成了印第安土著风格。 唱诗班吟唱着赞美主的诗篇,祈祷格罗内韦尔特能升入天堂。他为唱诗班所在大学的人文学系赞助了三个教授职位。 几百名因为他赞助的奖学金才能大学毕业的吊唁者看上去真的非常悲痛。一些人是在酒店赌场里丢了手气的老赌棍,他们似乎都庆幸自己至少在这一点上赢了格罗内韦尔特。还有些中年女人各自默默地哭泣着。他资助的犹太教和天主教堂也派代表参加了葬礼。 赌场要是关门,那可就大大地违背了格罗内韦尔特的原则,所以只有没排上班的经理与荷官们到了场。就连一些入住别墅里的人也露了面,受到了克罗斯与皮皮的特别致敬。 内华达州长沃尔特·维文也在市长的陪同下出席了仪式。拉斯维加斯大道被警戒线封锁,银色的灵车、黑色的贵宾车和步行来吊唁的宾客一直蜿蜒到墓地,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此生最后一次走过这个他所创造的世界。 夜晚,拉斯维加斯的游客们以一种最能让格罗内韦尔特慰怀的形式,向他致以最后的敬意。这一夜,玩家输钱的金额达到了一个仅次于新年夜的记录。赌客们告别了他的遗体,也告别了自己的钱,以表哀恸。 这一天过去,克罗斯·德·莱纳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这一夜,安提娜·阿奎坦内独自坐在位于马里布的海滩别墅里,思忖着自己应该何去何从。海风穿门而入吹拂在身上,让长椅上的她微微发抖。 她小时候,很难想象她会成为闻名世界的电影明星,也很难想象她从女孩蜕变到女人的过程。电影明星的巨大魅力让人们觉得这些英雄和美女都是直接从宙斯的脑袋里迸发出来的一样。仿佛他们从来没尿过床,从来没长过青春痘,从没有过丑小鸭似的面孔,从没因为羞涩而畏缩;也从没有过青春期的局促不安,从没自慰过,没渴望过爱情的降临,也没祈求过命运的怜悯。谁能没经历过这些呢?安提娜想不出来。 安提娜觉得自己属于最幸运的那一种人。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来了。她有非常好的父母,他们看到了她的天赋,悉心培育她。他们呵护她的美貌,又尽其所能教育她的头脑。她爸爸教她体育运动,妈妈则教她文学与艺术。安提娜想不出她的孩提时代有过任何不开心的时候,直到她十七岁。 她与博兹·斯堪尼特陷入了爱河。博兹大她四岁,大学里是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橄榄球星。他家拥有休斯敦最大的银行。博兹的英俊,一如安提娜的美貌,而且他幽默风趣,魅力十足。他渴求她。两具完美的肉体如磁石般吸引,神经末梢的快感像是高压电一般战栗,交融像丝绸和牛奶一样契合,他们进入了另外一种天堂,为了让这一切永不消散,他们结婚了。 没过几个月,安提娜就怀了孩子,但体重没怎么增加,身材跟往常一样完美。她从没呕吐过,因此怀孕这种感觉让她很享受。于是她继续去上学,学习戏剧、打高尔夫球和网球。网球她不是博兹的对手,但高尔夫球打败博兹则是轻而易举。 博兹到他父亲的银行里上班了。安提娜生下了女儿,起名叫贝萨妮。博兹的钱足够请奶妈和保姆,所以她就接着去上学。婚姻让安提娜更加渴求知识了。她贪婪地阅读各种文字,尤其是剧本。皮兰德娄的作品让她愉悦,斯特林堡的文字让她惶惑,田纳西·威廉姆斯的作品让她流泪。她变得更加活力四射,智慧给她的美丽增添了一份端庄。因此,许多男人,无论老少,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博兹·斯堪尼特的朋友们都嫉妒他能有这样一位娇妻。起先,她为这种完美感到异常骄傲,但是过了几年她就发现,这种完美让很多人感到不舒服,包括朋友们和爱人。 博兹开玩笑说,他这就好像是每天晚上都不得不把劳斯莱斯轿车停在大街上一样。他够聪明,知道他的老婆注定要有更大的成就,知道她太不同凡响了。而且他也很清楚,他注定会失去她,就像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梦想。虽然他觉得自己勇敢无畏,但是没有战争,他的勇气无处施展。他知道虽然自己有魅力、长得帅,但是身无所长。他对挣大钱没什么兴趣。 他嫉妒安提娜的天分,嫉妒这个世界已经预留了她的一席之地。 博兹·斯堪尼特干脆去迎合这种命运了。他没完没了地喝酒,他勾引同事们的老婆,在他父亲的银行里搞起了灰色交易。就跟所有刚学会点新玩意儿的人一样,他对自己的这种小聪明洋洋得意,以此掩盖他对自己妻子日渐增长的仇视——能憎恨像安提娜这样美丽无瑕的女人,不也是一件威风凛凛的事吗? 虽然沉湎酒色,博兹可是健康得很。他很注意这一点。他去健身房、上拳击课。他喜欢拳击台带来的感觉,他能用拳头狠狠揍别人的脸。他喜欢从直拳突然换成勾拳的狡黠,喜欢接受惩罚时那种隐忍,他喜欢狩猎这种杀戮游戏,喜欢挑逗天真的女人这种浪漫的伎俩。 为了维持现状,他用自己新发现的小聪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要跟安提娜生更多的孩子。四个、五个、六个,这样一定会让两个人回到以前那样。这样就可以让她不再越跳越高,离他越来越远。可是等到安提娜发现他的意图时,她说了“不”。她还说:“你想要孩子的话,跟你上过的那些女人生去吧。” 这是安提娜第一次对他说出这么粗俗不堪的话来。至于她已经知道了他的不忠,博兹并不惊讶,他本来也没想隐藏。事实上这正是他自以为聪明的地方——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安提娜是被他撵走的,而不是她主动离开的。 安提娜发现了博兹的变化,可她太年轻,而且太专注在自己的生活上,所以没能给予足够的关注。直到博兹真正变得残酷无情时,二十岁的安提娜才发现自己性格中刚强的一面:她无法忍受愚蠢。 博兹像那些憎恨女人的男人一样玩起了把戏。在安提娜看来,他纯粹是疯了。 他总是在下班路上去取干洗好的衣服,因为他总说:“宝贝儿,你的时间比我的宝贵得多。除了专业课之外,你还有专设的音乐课和戏剧课要上呢。”他觉得,她听不出来自己那种阴阳怪气的嘲讽口气。 有一天,博兹拎着她的几套衣服回家,这时她正在洗澡。他低头看着她的一头金发和白嫩的皮肤,浑圆的双乳和臀部上满是香皂沫。他粗声大气地说:“我把这堆衣服扔进浴缸里,你觉得怎么样?”但他没这么做,他把衣服挂在衣帽间里,把她从浴缸里扶出来,用玫瑰红的毛巾帮她擦干身体,然后跟她做爱。几周之后,这样的事情又出现了一次,但这一次,他把衣服扔进了水里。 有天晚上他威胁说要砸了所有的盘子,但他没有。一周以后,他把厨房里的东西全摔了。这类事情之后他总会道歉,总要跟她做爱。但是这回安提娜拒绝了他,他们分房睡了。 另一晚吃饭的时候,博兹挥起拳头说:“你的脸过于完美了。要是我把你鼻梁打折,你会显得更有性格一点,就像马龙·白兰度那样。” 她躲进厨房,他也跟了进去。她吓坏了,拿起了一把刀。博兹笑了,说道:“这种事你不行。”他说得对。他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刀。“我只是开玩笑,”他说,“你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幽默感。” 安提娜才二十岁,她本可以向父母求助的,可她没有。她也没找朋友倾诉烦恼,她慎重地思考着解决之道,她相信自己的头脑。她知道自己没法毕业,情况已经十分危险,学校根本保护不了她。她也曾动念让博兹重新爱她,变回曾经的那个博兹。可如今她反感他,一想到他的抚摸就恶心。于是她明白,虽然假装爱他并不困难,但她再也装不出来了。 最终把安提娜逼到忍无可忍、非走不可的不是博兹对她所做的事,跟她其实并没有关系——事情关系到贝萨妮。 他常闹着玩儿地把一岁大的女儿抛到空中,然后假装不去接她,直到最后一刻才猛扑上去接住。不过有一次,他让宝宝落下来弹在了沙发上,看起来像是意外。最后有一天,他终于故意让孩子掉在了地板上。安提娜吓得喘不过气来,赶紧冲过去抱起孩子抚慰着。整晚她都没睡觉,守在婴儿床旁边,以确保孩子平安无事。贝萨妮的头上肿了个吓人的包。博兹声泪俱下地道歉,说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但是安提娜还是下了决心。 第二天,她把自己的支票和存款账户全都清空了。她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得复杂无比,这样就没法追踪。两天之后博兹回家时,她已经带着女儿消失了。 六个月之后安提娜只身来到洛杉矶,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涯。她轻易就找到了一个中等级别的经纪人,在小剧团工作。在马克泰帕论坛剧场的演出帮助她得到了小电影里的小角色,然后就有大制作电影中的配角找上门。之后的一部电影终于让她成了一个叫座的影星,博兹·斯堪尼特却再次进入了她的生活。 成名后的三年时间里,她用钱打发了他,奥斯卡奖上这一幕,她并不惊讶。这是老把戏了。这一次,只是小玩笑而已……但是下一次,瓶子里就是真的硫酸了。 “片场出了点儿问题,”茉莉·弗兰德斯这天早上对克劳迪娅·德·莱纳说,“是安提娜·阿奎坦内。大家都担心因为奥斯卡的袭击她不会回来接着拍片子了。邦茨要你去片场。他们希望你能跟安提娜谈谈。” 克劳迪娅是跟厄内斯特·维尔一起到茉莉的办公室来的。“这边一收工,我就给她打电话。”克劳迪娅说,“她不会的。” 茉莉·弗兰德斯是混娱乐圈的律师。在这个遍地是可怕人物的城市里,她是电影界最让人望而生畏的法律大鳄。她热衷于法庭上的唇枪舌剑,而且几乎屡战屡胜,因为她既是个优秀的演员,又熟谙法律条文。 从事娱乐业法之前,她是加利福尼亚州首屈一指的辩护律师。她从毒气室里挽救了二十个谋杀犯,他们因为不同级别谋杀入狱,但是判得最重的也只是坐上几年牢而已。可是她的神经撑不住了,她转向了娱乐业。她常说,这个地方虽然没那么血腥,但是罪犯更多,也更狠。 现在,她专门为大导演、当红影星和一流编剧代理。奥斯卡奖典礼第二天早晨,她最喜欢的客户克劳迪娅·德·莱纳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和她一起的,是正与她合作的编剧,著名小说家厄内斯特·维尔。 克劳迪娅·德·莱纳是老朋友了,虽然她是弗兰德斯最无关紧要的当事人之一,但两人的关系却最为亲密。所以,当克劳迪娅问她能不能代理维尔时,她答应了。现在她后悔了,维尔的麻烦她解决不了。而且,她不喜欢这个人,通常情况下她连凶杀案的当事人也会尝试着喜欢。眼下的情形,要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这让她有一种罪恶感。 “厄内斯特,”她说道,“所有的合同和法律文件我都看过一遍,你坚持起诉罗德斯通已经没有意义了,唯一能拿回这些权利的情况是:你在版权过期之前——也就是五年之内——死了。” 厄内斯特·维尔十年前曾是美国最炙手可热的小说家,评论界对他一片褒扬,他拥有无数的读者。罗德斯通电影公司买下了一本小说里某个角色的使用权、买断了相关权利,拍成电影之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两部续集也挣了大钱,于是电影公司又追加了四部续集。不幸的是,维尔在第一份合同里就把角色和标题“在任何地方,任何已知或未知娱乐手段的使用权”卖给了电影公司。对电影界尚未有影响力的小说家来说,这就是标准合同范本。 厄内斯特·维尔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别扭样。这是有原因的,虽然评论界仍然推崇他的书,公众却不愿再读了。还有,他才华横溢,生活却是一团糟。过去二十年里,他老婆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他。好不容易有一本书成功搬上了大银幕,却被一次性买断了,而电影公司能在未来几年赚上好几亿。 “这怎么解释?”维尔说。 “合同写得很清楚,”茉莉说道,“工作室拥有你的角色。只有一个空子可钻——版权法有规定,如果你死了,你作品的一切权利由你的继承人取得。” 维尔头一次露出了笑容:“赎回来呢?”他问。 克劳迪娅插嘴问道:“得多少钱?” “公平交易的话,”茉莉说,“是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如果他们再接着拍出五部片子,其中没有太烂的,全球总票房差不多有十亿。所以大概是三到四千万。”她顿了顿,哂笑着说,“你要是死了,我能给你的继承人达成一笔更可观的交易。这等于把枪抵在他们脑袋上了。” 维尔说:“给罗德斯通的人打电话吧,我要跟他们见面,我要告诉他们如果不算我一份,我就自杀。” “他们不会信的。”茉莉说。 “那我就真自杀。”维尔说。 “别说气话,”克劳迪娅恳切地说,“厄内斯特,你才五十六岁。这才多大年纪,值得为了钱去死吗?为了原则、为了祖国利益或者为了爱情,都行——但是别为了钱去死啊。” “我要供养妻子和孩子。”维尔说。 “是前妻,”茉莉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在那之后你都再婚两次了。” “我说的是我真正的妻子,”维尔说,“有我孩子的。” 茉莉明白为什么好莱坞谁都不喜欢他了。她说:“电影公司不会答应的。他们知道你不会自杀,也不会被你——一个作家吓着。你要是个一线明星,也许可以;你要是个大导演,也许也行。但是作家,想都别想。你在这行算个屁。抱歉我说粗话了,克劳迪娅。” 克劳迪娅说:“厄内斯特明白,我也明白。要不是好莱坞还有人离不开剧本,他们早就彻底摆脱我们了。可是,难道你就没有办法了吗?” 茉莉叹了口气,给伊莱·马林打电话。她的影响力足够大,完全能跟鲍比·邦茨——罗德斯通的大老板搭上话。 之后,克劳迪娅和维尔坐在波罗餐厅一起喝了一杯。维尔若有所思地说:“这女的块头真大,这样的女人更容易勾搭。在床上,她们比娇小的女人更棒。注意到没有?” 克劳迪娅不止一次地想自己为什么会欣赏维尔。没多少人喜欢他。她一直喜欢他的小说,现在也是。“胡说八道。”她说。 维尔说:“我是说胖女人更贴心。她们会把早餐给你端到床上,她们会替你做许多小事儿,很有女人味的事。” 克劳迪娅耸了耸肩。 维尔说:“胖女人心肠好。有天晚上有个女人从聚会上把我带回了家,但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了。她把卧室看了个遍,就像没东西可吃的时候我妈翻找厨房寻思着怎么凑合出一顿饭来那样。她在想,就手头这点东西,到底怎么才能找点乐子呢。” 二人呷着杯子里的饮品。就跟平常一样,他让她松弛下来,她就凑上去了。“你知道茉莉怎么跟我成为朋友的吗?”克劳迪娅说,“当时她给一个谋杀自己女友的家伙做辩护,我就像写电影剧本一样给他写了在法庭上该说的话,最后她的当事人只判了误杀罪。我记得,那之后我们继续合作了三次才不干的。” “我讨厌好莱坞。”维尔说。 “你只是因为罗德斯通坑了你,才讨厌好莱坞。”克劳迪娅说。 “不光是这个,”维尔说,“我就像那些古代文明,什么阿兹特克、中国的朝代、美洲印第安土著一样,被更先进的科技给摧毁了。我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我写小说,是让人们花心思去读的。这样一种写作,就好比落后的科技,没有办法对抗电影。电影有镜头,有场景,有音乐,还有那些大明星。作家光靠文字,怎么能实现这些呢?电影还把战场变得更狭隘了,用不着征服头脑,只要催泪就行了。” “去你的,我不是作家,”克劳迪娅说,“编剧就不是作家吗?你说这种话,只是因为你不擅长这个而已。” 维尔拍拍她的肩。“我不是在贬低你,”他说,“我甚至不是贬低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我只是在下定义而已。” “很幸运我喜欢你的书,”克劳迪娅说,“很显然,这儿没人喜欢你了。” 维尔温和地笑了。“不,不,”他说,“他们并不是不喜欢我。他们只是在小瞧我而已。但是等我死了,我的角色使用权收回来,他们就服气了。” “你是认真的吗?”克劳迪娅说。 “我想是的,”维尔说,“这种事情很有诱惑力。自杀——如今这种事儿还属于‘政治不正确’吗?” “去你的吧,”克劳迪娅的手臂勾上了维尔的脖子,“较量才刚开始,”她说,“我保证,我出面他们会听的。相信我。” 维尔朝她笑了笑:“不着急,”他说,“我得花上至少六个月时间才能想好怎么自杀。我讨厌暴力。” 克劳迪娅突然意识到,维尔是认真的。她很惊讶她居然害怕维尔会死。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恋情,但并不是这个原因。甚至不是因为她喜欢他的作品。是因为对他来说,他的那些作品还没有钱重要。他创造的艺术竟然会被金钱这种卑鄙的敌人给打垮。出于这种惶恐,她说道:“要是到了最坏的地步,我们就去拉斯维加斯,找我哥哥克罗斯。他也喜欢你,他会帮忙的。” 维尔笑道:“他可没喜欢我到那个地步。” 克劳迪娅说:“他心肠好,我了解我哥哥。” “不,你才不了解。”维尔说。 奥斯卡之夜,安提娜并没参与庆祝,径自从多萝西·钱德勒音乐厅回到家里,一头躺在床上。她辗转反侧了几个小时,却无法入睡。她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着。我再也不会让他得逞了。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要活在恐惧中了。 她给自己沏杯茶,试图喝下去。但当她注意到自己轻轻颤抖的手时,她忍不下去了。她走出门站在阳台上,凝望着夜晚的天空。她就这么站了几个小时,还是心有余悸。 她换了一身衣服,穿上白色短裤和网球鞋。红色的太阳出现在地平线时,她跑出了门。她沿着海滩越跑越快,试图一直踩在湿硬的沙滩上,试图追着海岸线,让冷水没过她的脚。她必须让自己清醒起来。不能被博兹击败。她工作得太久、太辛苦了。她毫不怀疑他会杀了自己。但是在此之前,他会先玩弄她、折磨她,最后才会毁她的容。他会让她变成丑八怪,认为这样的话她就又属于他了。她突然觉得怒不可遏,一阵凛风裹挟着水汽拍在她的脸上。不行,不行! 她想到了电影公司。他们一定会急疯,逼她妥协。但是他们在乎的不是她,是钱。她想到了她的朋友克劳迪娅,这本来是她出名的大好机会,她觉得一阵悲哀。她又想到了其他爱她的人,不过她知道,她承担不起心软的后果。博兹疯了,没疯的人竟还想着跟他讲道理。他很聪明,让别人以为他认输了,但是她看得更清楚。她不能冒险,她不允许自己去冒险…… 跑到北边海滩尽头的黑色岩崖时,她已经彻底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坐在地上,试图稳定心跳。听见咕咕的海鸥叫声,她抬头望去,看见这些鸟儿俯冲下来,掠过海面。她的眼里满是泪水,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长久以来,她头一次希望父母离得不那么遥远。她觉得自己像个渴望回家的小孩子,回到安全的港湾,有人把她搂在怀里,能让一切好起来。她不禁苦笑,自己曾经竟然真的相信这是有可能的。现在这么多人爱慕她、渴求她、艳羡她……那又怎么样呢?她觉得自己比谁都空虚孤独。有时候,她与某个普通女人擦肩而过,这个女人也许过着平凡的生活,但她羡慕她能挽着丈夫和孩子。够了!她对自己说,好好想想吧!这取决于你自己,拿出个计划来,付诸行动。还有其他人需要你…… 过了许久她才转身往家走。她高昂着头,眼睛望着正前方: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博兹·斯堪尼特被拘留了一整夜。放出来后,他的律师准备了一场记者招待会。斯堪尼特对记者说,他与安提娜·阿奎坦内结了婚,不过彼此已经十年不曾相见了;他的行为只不过是个恶作剧而已。那瓶液体就是水。他暗示自己有她一桩大秘密掌握在手里,还预计安提娜不会提起指控。这一点事后证明是对的:没有记录在案的指控。 那一天,安提娜通知罗德斯通公司,她不会继续拍摄这部史上耗资最大的影片了。因为这次袭击给她造成了恐慌。 没有了她,《梅莎琳娜》就无法完成。先期五千万美元的投资就要全部打水漂。这还意味着,有鉴于此,以后大型电影公司不会再邀请安提娜·阿奎坦内演电影了。 罗德斯通工作室发布了一纸声明说,他们的大明星最近过于疲劳,但是一个月之后就会重返片场继续拍摄。 [book_title]第二章 罗德斯通工作室是好莱坞最有影响力的电影公司。安提娜·阿奎坦内拒绝继续工作,这是对他们的背叛,而且代价高昂。即使是当红影星,造成如此沉重打击的情况也十分罕见,可《梅莎琳娜》是公司圣诞节档期的主打制作,漫长的寒冬里,公司就要靠这部鸿篇巨制来推动其他作品的发行。 碰巧下周日是兄弟慈善会的晚会。宴会将在伊莱·马林比弗利山的庄园里举行。伊莱是罗德斯通最大的股东兼董事长。 伊莱·马林的大宅子建在比弗利山后的峡谷深处,二十个富丽堂皇的房间中,只有一间卧室。伊莱·马林从不愿让人在他的住处过夜。当然,有另外供客人居住的单层小屋,还有两个网球场和一个大游泳池。六间屋子都用来摆放他收藏的画了。 五百位好莱坞最杰出的人物都收到了慈善庆典的邀请,每个人的入场费是一千美元。吧台、自助餐棚和舞池都分散在户外,还邀请了一支乐队伴奏。但是,房屋不开放,设计巧妙、装饰豪华的帐篷里提供了移动盥洗设备。 庄园主楼、客房、网球场和游泳池都被绳子隔开,有专门的警卫把守。宾客并没有觉得不妥,声望和名气到了伊莱·马林这种程度,已经谈不上能冒犯谁了。 宾客们在草坪上聊天跳舞打发三个钟头的规定时间,马林正跟一群人坐在巨大的会议室里为《梅莎琳娜》能否如期完成而焦虑不安。 伊莱·马林在这群人里说话最有分量。他已经八十岁了,但是怎么看都只有六十岁的样子。他的灰发修剪得十分细致并且染成了银色。深色西装让他的肩膀和身体显得更宽、更结实,还可以掩盖骨瘦如柴的小腿。红棕色的皮鞋踏在地上,竖纹白衬衫和玫瑰色的领带让他青灰色的脸有了生机。只要他想,他就能完全控制罗德斯通,但有时候,让手下的人各安其职、各行其是更适合。 安提娜·阿奎坦内拒绝按期完成电影的拍摄,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足够引起马林的注意。《梅莎琳娜》耗资一亿美元,是公司的强档作品,这部电影的录像、公共电视、有线电视网和海外版权等都被预售用来承担成本支出。这本来是个大宝藏,现在却像一艘眼看要沉没的西班牙大帆船,别想再打捞上来了。 还有安提娜自己。三十岁,大明星,已经跟罗德斯通签约了另外一部大制作。什么也比不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当红明星。马林一向喜欢当红明星。 但是,当红明星又好比炸弹一样危险,所以你得控制得住才行。要想控制住,你就得付出爱,要厚颜无耻地讨好,用物质征服他们。你得扮演他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甚至是情人,作出什么样的牺牲都不过分。但是到了关键时刻,你就不能再示弱了。这时候,你必得毫不留情。 眼下这间屋子里和马林坐着的人还有鲍比·邦茨、斯基比·迪尔、梅洛·斯图尔特,还有迪塔·汤美,他们就是要贯彻他意愿的人。 这间会议室是伊莱·马林最常用的,里面陈列的画作、桌椅和地毯总价值达两千万美元,算上水晶杯和茶具的话,还要再添上五十万美元。面对众人,马林感到骨头都快支撑不住身体了。他诧异,每天向世界展示一个无所不能的形象竟变得如此困难。 清晨不再让人振奋了。剃须、打领带、系衬衫扣子让他疲惫不堪。更危险的是意志变得薄弱:他开始同情权势不如自己的人了。如今他越发重用鲍比·邦茨,给他越来越大的权力。毕竟,这个人比自己年轻三十岁,还是自己的挚友,多年以来,一直忠心耿耿。 邦茨是公司的总裁和首席执行官。三十多年来,邦茨是马林的亲信,经年累月的相处使他们亲密无间、形如父子。他们配合默契。年届七十以后,马林的心肠变得太软,许多必须要做的事情,他已经心有余力不足了。 邦茨从导演手中接管电影,把片子改得更符合大众口味。他跟导演、影星和编剧讨论收入分成,用上法庭逼他们接受一个小数目,或者迫使大腕儿们,尤其是编剧,签下条款苛刻的合同。 对于编剧,邦茨连空头许诺都不愿意给。没错,要想开拍,得先有剧本,但邦茨相信,作品成败靠的是演员阵容、明星的力量。导演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们会在不知不觉中掏空你的钱。制片人虽然也十分乐于坑钱,但要启动一部电影,少不了他们那种旺盛精力。 那么,编剧们呢?需要他们做的,不过是在几张白纸上开个头。然后你还得再另雇十几个人完成。制片人敲定情节,导演开始拍(有时候拍出来的是完全不同的电影),影星们用点点滴滴的灵感即兴编几句对白。接下来,电影公司的创意人员对照着又长又细致的备忘录,给写手提意见和要求,提供情节。邦茨见过好多次,某个著名编剧写出来的剧本号称价值百万,也拿到了百万美元的酬劳,结果等到电影最后拍出来,连一个情节、一句对白都没用上。伊莱对待编剧的态度当然会软一些——不过是因为他们在签合同的时候好欺负罢了。 马林和邦茨辗转于伦敦、巴黎、戛纳、东京和新加坡,把片子卖给电影节和院线。他们决定着年轻艺术家们的命运,他们就像皇帝和宰相,共同治理着一个帝国。 伊莱·马林和鲍比·邦茨一致认为,那些明星,无论是编剧、演员还是导演,全是这个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些心怀希望的纯艺术家,奋力往上爬的时候什么条件都答应,他们积极热情,得到机会感激涕零,一旦功成名就,马上就变了。勤劳的小蜜蜂成了愤怒的大黄蜂。所以,马林和邦茨雇了二十人的律师团,专门用来约束他们,这太合情合理了。 为什么他们总是惹麻烦?为什么总是不高兴?毫无疑问,追求金钱比追求艺术更有前途、更快乐,比那些试图表现人类光辉的艺术家,他们更和善、更有社会价值。可惜,金钱比艺术和爱情更治愈这种题材不能拍成电影,因为公众不买账。 鲍比·邦茨把大家从外面的庆典上找过来。这里面唯一的明星是《梅莎琳娜》的女导演迪塔·汤美。众所周知她和女明星们相处得最好——在如今的好莱坞,这意味着女权主义而不是同性恋。她的确是女同性恋,但这件事跟会议室在座的诸位也毫无关系。迪塔·汤美拍片子不会超出预算,还总是卖座。而且,她勾搭女演员比男导演惹的麻烦少很多。女同性恋名流都好打发。 伊莱·马林坐在会议桌的上首位,示意邦茨带大家讨论。 邦茨开口道:“迪塔,讲一下这部片子的处境吧,你对解决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我压根儿就不明白问题是什么。” 汤美小巧精悍,说话也言简意赅。她说:“安提娜怕得要死。在座的聪明人不消除她的恐惧,她就不回来。她不回来,你们的五千万美元就打水漂了。这部片子没她不行。”她顿了顿,“前几周我一直在赶拍她的镜头,也算是给你们省钱了。” “这他妈的破电影,”邦茨说,“从一开始我就不想拍。” 这话可惹急了屋子里的其他人。制片人斯基比·迪尔叫道:“去你妈的,鲍比。”安提娜·阿奎坦内的经纪人梅洛·斯图尔特也开口了:“屁话。” 事实上,每个人都大力支持《梅莎琳娜》。这是有史以来能“一路绿灯”的少数几部电影之一。 《梅莎琳娜》从女性主义视角讲了克劳狄一世统治下罗马帝国的故事。男人写就的历史当中,梅莎琳娜皇后被描述成一个堕落、嗜杀、一夜之间让整个罗马帝国都沉沦于淫乐当中的娼妇。但两千年之后,在这部刻画她生平的电影里,她被描绘成了一个悲剧形象,被描绘成了另一个安提戈涅1和美狄亚2。她的角色是要利用女人唯一的武器改变这个男性奴役女性的世界。 这是个宏伟的构想——大量浓墨重彩的性爱场面和热点流行题材——还需要完美的包装让整个故事有可信度。首先,克劳迪娅·德·莱纳的剧本台词精彩、主线清晰。选迪塔·汤美当导演也是明智之选,她才华横溢、保证了票房。安提娜·阿奎坦内是扮演梅莎琳娜的不二人选,拍摄到现在她完全有能力掌控整部电影。她有美丽的外表和天才的演技,让一切设想都切实可行。更重要的是,她是全球最卖座的三位女星之一。克劳迪娅用她另类的编剧才智让梅莎琳娜不但接二连三被天主教徒引诱,还从竞技场上救出了原本难逃一死的殉道者。汤美读到这个场景,对克劳迪娅说:“编也要有限度。” 克劳迪娅朝她诡秘一笑,说:“电影嘛,无所谓。” 斯基比·迪尔说:“安提娜不回来,我们就得停拍。每天要白花十五万。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已经花出去五千万了。电影都拍一半儿了,又不能把安提娜写死,也不能用替身。所以如果她不回来,这片子就只能中止。” “不能中止,”邦茨说,“影星拒绝上工,保险公司可不赔钱,把她从飞机上扔下去,倒是可以。梅洛,把她找回来是你的工作。这是你的职责。” 梅洛·斯图尔特说:“我是她的经纪人,但是对她这样的女人,我的影响力只有这么多。坦白说,她真的吓坏了。她不是耍大牌,她是真害怕。再说,她是个聪明人,她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眼下的情况很危险,要小心应付。” 邦茨说:“要是她把一部投资上亿的片子毁了,她再也别想接戏了,这话你告诉她了吧?” “她清楚。”斯图尔特说。 邦茨问道:“她到底听谁的话?斯基比试过,失败了。梅洛也是。迪塔,我知道你尽力了。连我都试过了。” 汤美接口道:“你不算,鲍比。她不喜欢你。” 邦茨犀利地回答:“是啊,不喜欢我的方式没关系,听我的话就行了。” 汤美平静地说:“鲍比,明星都不喜欢你。但是安提娜不喜欢你还有个人原因。” “是我把她捧成了明星。”邦茨说。 梅洛·斯图尔特冷淡地说:“她天生就是明星,你只不过运气好挖到她罢了。” 邦茨说:“迪塔,你是她的朋友。让她回来是你的工作。” “安提娜不是我的朋友,”汤美说,“她是我的同事。她尊重我,因为我追她没得手就适可而止了。跟你不一样,鲍比。你纠缠她好几年了。” 邦茨平心静气地问道:“迪塔,她看不起我们,她以为自己是谁?伊莱,你得立立规矩了。” 大家都把注意力转向了伊莱,可他看起来已经倦了。他实在太瘦了,曾经有一位男星拿他开玩笑说,应该在他头上安块橡皮,就成橡皮头铅笔了——这个恶意的玩笑并不贴切。相比身材,他的头略大,宽脸盘更适合出现在一个大块头的身体上。他的鼻梁宽阔,嘴唇厚实,但是他的面孔看上去非常慈祥温和,有些人甚至说他英俊。不过,他的眼睛暴露了他。他暗灰色的眼睛放出精光,专注的眼神让人们望而生畏。他要大家直呼他的名字,估计就是为了抵消这种印象。 马林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你们的话安提娜要是不听,我的话她也不会听。她不在乎我的地位,但奇怪的是,一个白痴毫无意义的攻击,把她给吓成那个样子。能不能花点钱解决?” “可以试试,”邦茨说,“但是对安提娜来说都一样。她不相信。” 制作人斯基比·迪尔说:“我们也试过来硬的。我找了警察朋友施加压力,但他不好惹,他有钱有势,而且是个疯子。” 斯图尔特说:“要是停拍,我们具体的损失是多少?我尽量让你们在以后的合约里补偿回来。” 如果梅洛·斯图尔特知道了确切的损失,容易有麻烦。他是安提娜的经纪人,知道损失了多少他就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了。马林没有接茬儿,但朝鲍比·邦茨点了点头。 邦茨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实际花出去的是五千万。好吧,这五千万我们可以不追究。但是海外预售款和录像带的钱要返还、圣诞主档期的空白,这些加在一起还要再多支出……”他掐住了话头,因为他不愿意给出具体数字,“还有,如果把利润也算进去,那我们就损失了……妈的,两亿五千万美元。梅洛,那可是很多份合约。” 斯图尔特觉得,为了安提娜他不得不抬价了。他说:“但实际上,你只损失了五千万。” 马林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了一丝愠怒。“梅洛,”他说,“我们出多少钱你的当事人才肯回来干活?”大家明白,马林是打算把这当成一次敲诈。 斯图尔特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准备用这种小把戏讹多少钱?这是对他人品的质疑,但是他并不打算辩解,他可不想纠正马林。这话要是邦茨说出来,他早就暴跳如雷了。 斯图尔特在电影圈是个很有手腕的人物,他不用拍任何人的马屁,包括马林。他控制了五位大牌导演,虽然不是最卖座的,但是十分有影响力;他手中还有两个有票房号召力的男星、一位叫座的女星——就是安提娜。这意味着,有了这三位巨星,他可以顺利拍成很多部电影。但无论如何,触怒马林都是不明智的。懂得趋利避害才使斯图尔特有了现在的地位。这种情况看似可以讹上一笔钱,但并不是这样的。这种难得一见的机会,开门见山才是上策。 梅洛·斯图尔特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他的真诚。他真的相信自己做的事。十年之前,安提娜还默默无闻的时候,他就已经相信她很有天赋,现在他仍然相信。但是如果他真能劝她回心转意、继续拍摄呢?那肯定再好不过,他相信肯定还有这样的可能。 “这不是钱的事。”斯图尔特恳切道。他对自己流露出的真诚感到一阵喜悦。“你再给她一百万,她也不会回来的。你必须解决她那个‘长期分居’的丈夫。” 一阵压抑的沉默,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刚才他提到了一百万,这是要开始讨价还价了吗? 斯基比·迪尔说:“这种钱她不会拿的。” 迪塔·汤美耸了耸肩。她根本不相信斯图尔特,但是反正不是她的钱。邦茨瞪着斯图尔特,而斯图尔特镇静地看着马林。 马林准确地理解了斯图尔特的意思,安提娜不是要钱。电影红星从来没有这么狡猾过。他决定结束这次会议。 他说:“梅洛,给你的当事人仔细地解释清楚,一个月之内她不回来,这部片子就终止,损失公司承担。然后我们会起诉她,让她用全部家当来赔。必须让她清楚,以后没有大的电影公司会请她拍电影。”他朝在座诸位笑笑,“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五千万美元嘛。” 大家都知道,他要动真格的了,他已经失去了耐心。迪塔·汤美感到恐慌,因为这部片子对她的意义比对任何人的都重大。这是她的小宝贝,如果成功,她就会跻身最有票房号召力的导演行列,她就有能力为电影开启一盏绿灯。她慌忙开口道:“让克劳迪娅·德·莱纳找她谈谈吧。她是安提娜的好友。” 鲍比·邦茨讥诮道:“大明星和无名小卒上床,还跟编剧做好朋友,都够丢人现眼的了。” 马林再次不耐烦了:“鲍比,废话少说。让克劳迪娅找她谈谈。但是不管怎么办,赶紧把这事儿解决掉。还有别的片子要拍。” 但是第二天,罗德斯通工作室收到了一张五百万美元的支票。是安提娜·阿奎坦内寄来的。她把《梅莎琳娜》预付的片酬退回来了。 现在,轮到律师们操心了。 安德鲁·波拉德用十五年将太平洋安保公司发展成了一家在西海岸声名远扬的安保组织。从最初宾馆里的套间开始,如今他拥有圣莫尼卡的一幢四层楼,有五十名正式员工在总部工作,独立调查员和保安有五百多人,还有一支不固定的团队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他工作。 太平洋安保为巨富和名流提供安保服务。它提供武装人员和电子系统保护名流的住宅,为明星和制作人提供保镖,为奥斯卡奖这类的大型媒体活动提供警卫,还针对敲诈勒索一类的棘手问题提供调查工作。 安德鲁·波拉德的成功源于对细节的注重。他为客户的宅邸安装了写着“武装反击”的室外标识,这些标识会在夜里闪耀刺目的红光。不仅如此,他在有围墙的房屋外安排巡逻队。他严格挑选手下,他支付的薪水高到手下的人担心会被解雇。这种慷慨他承担得起,因为他的主顾都是最有钱的人,也给得起价钱。他的聪明之处还在于,他跟洛杉矶警察署从上至下都保持着密切关系。他和吉姆·洛西是生意上的朋友。吉姆是洛城的传奇警探,是警界的英雄。更重要的是,他有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为他撑腰。 十五年前,他还是个年轻的警察,做事不小心被纽约警察署的内部调查科抓到把柄。这种小小的贪污行为,谁也免不了。但是波拉德拒绝揭发自己的上司。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人注意到这一点,在审判过程中动了手脚,于是安德鲁·波拉德得到了一个协议:从纽约警局辞职,逃脱惩罚。 波拉德带着妻儿来到了洛杉矶。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出钱让他开了太平洋安保。然后家族放出话,凡是波拉德的客户,谁都不许去找麻烦。不许撬他们的门,不许抢劫他们的人,不许偷他们的珠宝——谁要是一不小心偷错了,必须还回去。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闪闪发光的“武装反击”标识也让公司声名远扬。 安德鲁·波拉德的成功真是个奇迹。他保护的地方,从来没人敢碰。他手下的保镖们几乎跟联邦调查局特工一样训练有素,因此公司从来没接到过类似监守自盗、性骚扰雇主,或者猥亵儿童等安保界常常出现的指控。只有少数企图敲诈的情况出现,也有几个保安把桃色秘闻兜售给了花边小报,但这些是避免不了的。总体来说,波拉德做事高效、手脚干净。 他公司里的电脑可以查到各行各业客人的机密信息。可想而知,只要克莱里库齐奥家族需要这些信息,他们就能得到。波拉德过上了体面的生活,因此他很感激。此外,有一些事他不能交给手下的人去做,这时他就会向西部的代理人寻求家族的帮助。 对于贪婪的捕食者来说,洛杉矶和好莱坞是遍地肥美猎物的丛林。因为桃色陷阱被勒索的电影人、没出柜的演员、受虐狂导演、恋童癖制作人,唯恐自己的秘密曝光。波拉德处理这些案子时干脆利落、口风严实。他能把封口费谈到最低,而且保证无后顾之忧。 奥斯卡奖典礼过后那天,鲍比·邦茨把安德鲁·波拉德找来。“我要这个叫博兹·斯堪尼特的家伙的全部信息,”他对波拉德说,“还有安提娜·阿奎坦内的个人信息,我们对这个大明星几乎一无所知。另外,你去跟斯堪尼特谈个交易,安提娜得给我们再拍上三到六个月的片子,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一个月给他两万,最多不能超过十万。” 波拉德平静地问:“拍完电影,他就能随心所欲了?” “那就是警察的事儿了,”邦茨说,“一定要小心,安德鲁,这家伙的家庭很厉害。做电影,不能被指控使用下三烂的手段,这样可能会毁了电影,伤害公司的利益。所以,达成交易就好。另外,我们会雇你们公司的人做她的私人保镖。” “他要是不答应呢?”波拉德问。 “那你就得日夜守着她了,”邦茨说,“到电影拍完为止。” “我可以给他稍稍施加点儿压力,”波拉德说,“当然,肯定合法,我可什么都没暗示。” “这家伙关系太硬,”邦茨说,“警察都盯着他,就连跟斯基比·迪尔关系那么好的吉姆·洛西也没法动他。除了公关问题,公司也会被起诉罚一大笔钱的。我也不是说你就得小心翼翼呵护他,不过……” 波拉德明白了。先吓唬他然后用钱收买。“协议给我。”他说。 邦茨从抽屉里掏出一个信封。“一式三份让他签,里面有张五万美元的支票算是定金。金额按你谈成的数目填就行。” 他离开时,邦茨在身后说:“你的人在奥斯卡奖一点都没帮上忙。都他妈睡大觉呢。” 波拉德无所谓。邦茨就这个刻薄的德行。 “那些保安都是负责控制人群的,”他说,“别担心,我给阿奎坦内小姐派最好的人。” 二十四小时内,太平洋安保的电脑上已经有了关于博兹·斯堪尼特的所有信息。他三十四岁,毕业于德州农工大学,是学校全明星队的跑卫,毕业后还打过一个赛季的职业比赛。父亲在休斯敦开了一家银行,此外,他的叔叔掌控了德州共和党的政治机器,还是总统的好朋友,这意味着他非常富有。 博兹·斯堪尼特本人的事迹也不少。他是他父亲银行的挂名副总裁,惊险地逃脱了一次油井租赁欺诈的指控。他曾六次因为斗殴被逮捕,其中有一次,他把两个警察打得重伤住院。斯堪尼特并未遭到起诉,因为他给了这两个警察一笔补偿金。他身上还有达成庭外和解的性骚扰指控。在这之前,他二十一岁时和安提娜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孩子的名字叫贝萨妮,他妻子二十岁时带着女儿一起消失了。 这些事情给安德鲁·波拉德的印象是,这小子是个混蛋。这家伙忌恨自己妻子十年之久,揍了警察然后还有勇气送他们去医院。这种人能被吓唬到的概率太小了。把钱给他,签了合同,还是别蹚这潭浑水了。 波拉德给吉姆·洛西打了电话,他是洛杉矶警署负责斯堪尼特这件案子的人,波拉德很敬畏洛西,他一度很想成为洛西那样的警察。他们保持着工作上的联系。洛西每年圣诞节都会从太平洋安保收到一份精致礼物。现在,波拉德想从警察那儿打听点内幕消息,他要知道洛西手上关于这件案子的一切资料。 “吉姆,”波拉德说,“你能把博兹·斯堪尼特的材料发给我吗?我想知道他在洛杉矶的地址,还有其他一些情况。” “行啊,”洛西说,“但是对他的指控已经撤销了。你要干什么?” “保安的工作,”波拉德说,“这家伙有多危险?” “他是个疯子,”洛西说,“告诉你的人,要是他靠近,就直接开枪。” “那你不得把我逮起来?”波拉德笑道,“这犯法啊。” “是啊,”洛西说,“还真是,真他妈可笑。” 博兹·斯堪尼特住在圣莫尼卡海洋大道的一个小旅店中。对此安德鲁忧心忡忡,因为那离安提娜在马里布的房子只有十五分钟车程。波拉德派了个四人小组保护安提娜的房子,又派两个人待在斯堪尼特所在的旅店里。下午,他安排了跟斯堪尼特的会面。 波拉德带着他最高大强壮的三个手下。跟斯堪尼特这种人打交道,你永远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斯堪尼特把他请进了旅店的房间。他很和气,笑着跟波拉德打了招呼,但什么茶水点心都没招呼。奇怪的是,他竟然穿了西装打着领带。大概是要表明,不论怎么样,他只是个银行家。波拉德介绍了自己和三个保镖,三个人都出示了太平洋安保的工作证。斯堪尼特朝他们一笑,说:“你们几个块头确实不小,但是我赌一百美元,一对一的话,我能把你们都揍得哭爹喊娘。” 三个人训练有素,只是微微一笑示意,但波拉德却刻意表示不满。这种愠怒的分寸拿捏得极好。“我们是来谈生意的,斯堪尼特先生,”他说,“不是来相互威胁的。罗德斯通公司愿意马上支付给你五万美元的定金,接下来的八个月每个月两万。而你呢,只需要离开洛杉矶就可以了。”波拉德从公文包里取出了合同和白底绿字的支票。 斯堪尼特看了看,“合同很简单,”他说,“我连律师都不用找。不过钱也不多。我想,十万首付,五万一个月。” “太多了,”波拉德说,“我们有一份法官给你开出的人身限制令。要是你接近安提娜一个街区之内的距离,你就得坐牢。我们还给安提娜安排了二十四小时的警卫。我还会派人监视你的行动。对你来说,这是捡钱。” “我真应该再早点儿来加利福尼亚的,”斯堪尼特说道,“连大马路都是金砖铺地啊。为什么要给我钱呢?” “电影公司要让阿奎坦内小姐放心。”波拉德说。 “她还真是大明星啊,”斯堪尼特若有所思,“嗯,她总是与众不同。我原来每天都要干她五次才够哪。”他朝三个人咧嘴一笑,“讨价还价她也是个好手。” 波拉德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男人。这个人很英俊,就像万宝路香烟广告上那个狂野牛仔一样,只不过他的皮肤因为日晒和酗酒而发红,块头也更大。他带着南方人那种慢吞吞的腔调,显得既有趣,又带着危险。一大堆女人愿意向他这种人投怀送抱。在纽约,有些警察也是这样,他们就跟土匪一样肆无忌惮。你派他们调查谋杀案子,不到一个礼拜,他们就安慰孀妇安慰到床上去了。说起来,吉姆·洛西就是这种警察,而波拉德可从没交过这种好运。 “还是谈生意吧。”波拉德说。他想让斯堪尼特当着众人的面签了合同、收下支票。这样如果将来有必要,电影公司就可以告他勒索了。 斯堪尼特在桌子旁边坐下:“有笔吗?”他问道。 波拉德从包里掏出笔,填上了每月两万。斯堪尼特看着他写字,打趣道:“我本可以拿到更多的钱。”他签了三份合同:“要我什么时候离开洛杉矶?” “就在今晚,”波拉德说,“我送你上飞机。” “不必,谢谢。”斯堪尼特说,“我要开车去拉斯维加斯,就拿这张支票赌上几把。” “我得看着你离开。”波拉德说。现在他觉得有必要来点儿硬的了:“我警告你,如果你再出现在洛杉矶,我就叫人以勒索罪逮捕你。” 斯堪尼特红色的脸庞上满是笑意:“那我可太荣幸了,”他说,“那我岂不是跟安提娜一样有名了?” 晚上,监视小组报告,博兹·斯堪尼特虽然走了,但却搬进了比弗利山庄酒店,他把那张五万美元的支票存进了他在美国银行的户头。波拉德看出了几个事实:他既然能入住比弗利山庄酒店,说明他有点影响力,而且他根本没把这桩交易当回事。波拉德把这些情况汇报给了鲍比·邦茨,并问有什么指示。邦茨要他别漏了口风。为了让安提娜放心回来工作,已经把合同给她看了。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波拉德,她对此嗤之以鼻。 “你可以冻结支票。”波拉德说。 “不,”邦茨说,“他既然把支票兑现了,我们回头就拿欺诈、勒索之类的罪名告他。我不想让安提娜知道他还在城里。” “我再增派一倍的人手看着她,”波拉德说,“但是如果他真是个疯子,他真想对付她的话,根本不起作用。” “他只是说说而已,”邦茨说,“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还能干出什么来?” “我告诉你他能干出什么来,”波拉德说,“我们撬开了他的房间。你猜我们发现什么了?一罐子真正的强酸。” “这个混蛋,”邦茨说,“你不能报告警察吗?比方说找吉姆·洛西。” 波拉德说:“家里有强酸不是犯罪,入室行窃可是犯罪。我会被斯堪尼特搞进监狱的。” “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过,”邦茨说,“这次谈话没发生过,忘了你知道的事。” “当然可以,邦茨先生,”波拉德说,“我也不会记得寄给你情报费的账单的。” “那太谢谢了,”邦茨挖苦道,“保持联系。” 斯基比·迪尔把情况简要讲给了克劳迪娅,然后就像电影制片人给编剧安排工作那样吩咐她。 “你必须去讨好安提娜,”迪尔说道,“你得对她毕恭毕敬,你得大哭大闹,你得表现出精神崩溃来。你要提醒她作为挚友和同事你为她所做的一切,必须要让她回来接着拍这部片子。” 克劳迪娅已经习惯斯基比这副样子了。“为什么是我?”她无动于衷,“你是制作人,迪塔是导演,邦茨是罗德斯通的总裁。要拍马屁你们去,你们经验比我丰富。” “因为这是你的电影,”迪尔说,“剧本的第一稿就是你写的,你说服了我,你也说服了安提娜。要是这个项目失败了,你的名字就永远跟失败两个字在一起。” 迪尔走了,办公室就剩她一个。克劳迪娅知道迪尔说得对。无奈之下,她想到了哥哥克罗斯。他是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人,只有他能把博兹惹的这个麻烦解决掉。她痛恨拿自己跟安提娜的友谊来做交易的这种想法。而且她知道,安提娜可能连她都会拒绝。但是克罗斯可不会。他从来没拒绝过自己。 她往拉斯维加斯的桃源酒店拨了个电话,但是被告知克罗斯在科沃格,明天才会回来。这唤起了她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尽管她一直试图把这些都忘掉。她绝不会往科沃格打电话找哥哥。她绝不会自愿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再发生任何关系了。她从不愿想起自己的童年,不愿想到父亲,或者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任何一员。 [book_title]第三章 第二部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 /皮皮·德·莱纳 第三章 一百多年前,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在西西里就有心狠手辣的传奇名声了。为了争夺一片森林,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与对手展开了长达二十年的战争。对方家族的族长,唐·皮耶特罗·福尔伦扎,已经是八十五岁高龄,中风卧床,奄奄一息。医生都说他活不过一个礼拜了。克莱里库齐奥家的一员闯进卧室刺死了他,还大叫着让他不得好死。 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时常讲起这则古老的杀人故事,让大家明白这种过时的做法是多么愚蠢,还指出:不加选择地行凶纯属炫耀武力。暴力这种武器太宝贵了,浪费不得,必须用以达到重要目的才行。 他是有证据的。正是凶残让西西里的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走上了末路。墨索里尼和法西斯党徒攫取了意大利的绝对权力时,意识到了必须把黑手党消灭掉。他们省略了应有的法律程序,黑手党被瓦解了,代价是数千无辜的人被牵连进了监狱或者流放。 只有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有勇气用武力反抗法西斯的法令。他们杀了当地的法西斯总督,袭击了法西斯党的敢死队。最让墨索里尼暴跳如雷的是,当他在帕勒莫发表演讲的时候,他们偷走了他珍视无比的圆顶礼帽和雨伞——那可是从英国进口的啊!这种粗人的幽默感和轻蔑,让墨索里尼成了整个西西里的笑柄,却导致了他们的灭亡。大批武装部队集结到了西西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有五百名成员遭到杀害,还有五百个人被流放到地中海那些专门用于服刑的荒岛上。只有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核心成员活了下来,小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被送到了美国。凭借血液里一脉相承的品质,唐·多梅尼科在美国建立起了自己的帝国,他比西西里的先辈们更加狡猾、更有远见。他始终记得,纲纪不存的国家才是最大的敌人。所以,他爱美国。 很早他就听说过美国那句著名的司法格言:宁可错放一百人,不能冤枉一个人。他被这个美妙的概念震撼得哑口无言,于是他成为了热心的爱国者。美国就是他的家。他永远不离开美国。 受到这种精神的激励,唐·多梅尼科在美国所建立的克莱里库齐奥帝国比西西里的家族更加稳固。他用现金确保了与一切政治、司法机构之间的友谊。他的收入来源不是单一的,而是分散到美国最下游的传统行业中:建筑施工业、垃圾处理业、各种形式的运输业,但最大的现金流要数博彩业。相比利润最为丰厚的毒品生意,他还是喜欢博彩业,他总觉得毒品买卖靠不住。所以后来的几年,他只允许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操作博彩业。其他收入仅仅占据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抽来的份子钱中毫不起眼的百分之五而已。 二十五年以后,唐的计划和梦想就要实现了。如今的博彩业是受人尊敬的,更重要的是它正在逐步合法化。各州的乐透奖券越搞越大,都是政府骗老百姓的把戏。奖金要分二十年付清,等于州政府根本没出钱,光是这笔钱产生的利息就已经等于本金了。更可笑的是,这笔收入还要课税。这些细节唐·多梅尼科了解得一清二楚,因为他的家族拥有一家管理州乐透奖的公司,管理费颇为可观。 但是,唐一直盼望体育博彩在全美合法化。眼下只有内华达是合法的。这是他在收取地下博彩的份子钱时了解到的。光拿超级碗3来说,一旦赌博合法化,一天之内就能挣到十亿美元。世界大赛4的七场比赛收益也差不多。还有大学橄榄球赛、曲棍球、篮球,这都是丰厚的利润来源。到了那时,还会有种类繁多、让人欲罢不能的体育彩票,全都是合法的大金矿。唐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这辉煌的一天了,但对他的子女们来说,这是多么美妙的世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子孙将会跟文艺复兴时期的王族血脉一样,他们可以成为艺术家的赞助者、成为政府的顾问和领导者,甚至青史留名。披上这么一件金光四射的斗篷,财富的根源就会完全被掩盖。他的后代、追随者和真正的朋友都会永享太平。当然,唐向往文明的社会,这样的世界就好比一棵大树,庇护和滋养人类。但是这棵大树的根部,盘踞着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这条巨蟒,它所吮吸的营养,来自于永远不会消亡的源头。 如果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是美国各黑手党组织的神圣教会,那么家族的首领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就是教皇。人们敬佩他,不光因为他的智慧,而且由于他的力量。 唐·克莱里库齐奥在家族中严格奉行一套道德标准,受到众人的尊崇。每个男人、女人和孩童,在压力之下、悔恨之中,或是艰难的环境面前,都要完全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决定一个人的是行为,言语只不过是个屁。他对一切社会科学和心理学嗤之以鼻。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生时赎清原罪,死后求得解脱,是债就得还清。在这个世界里,他有严格的是非判断。 忠诚方面,首先是忠于自己的血脉;其次是忠于上帝(他的宅邸不是修了一所私人礼拜堂吗?);最后是忠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一切义务。 社会方面,政府——虽然他是爱国者——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唐·克莱里库齐奥生于西西里,在那里,社会与政府是敌人。他对自由意志的概念非常明确,你既可以自由地放弃尊严和希望,像个奴隶一样换来每天的面包,也可以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挣得面包的同时还能受到尊重。你的家族就是你身处的社会,你的天主处罚你的罪过,你的追随者为你提供保护。你对其他人有一份责任:他们也需要充饥的面包,他们也需要世界的尊重,他们也需要能够抵御他人冒犯的盾牌。 唐建立了这个帝国,并不是为了让他的子孙有一天湮没在一大群无望的人类之中。他建立和扩大自己的势力,为的是使家族的名字和财富能真正像教会一样长久存在。人活于世的目的,不就是在此生挣到每天的食物,在死后求得主的宽恕吗?至于芸芸大众和他们那种漏洞百出的社会结构,让他们见鬼去吧。 唐·多梅尼科带领家族登上了权力的巅峰,靠的是波吉亚式的冷酷、马基雅维利式的精明和对美国商业的深刻理解。但最重要的,是对追随者们那家长式的爱:奖赏美德,报复仇恨,保障生活。 就如唐所规划的,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现在的地位,除了极端险恶的情况之外,不需要再参与一般的犯罪活动。其他各个黑手党家族都成了它的封臣或者叫“代理人”,他们遇到麻烦的时候就会恭敬有加地向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求援。在意大利语里,“封臣”和“代理人”押同一个韵。然而,在意大利方言中,“代理人”指的是那些执行最琐碎任务的人。封臣们持续不断地寻求帮助,唐·多梅尼科因而受到启发,把“封臣”统统变成了代理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在他们之间调停,把他们从牢里弄出来,把他们的非法收益藏在欧洲,用简单的手段把他们的毒品运到美国,还利用家族在法官和政府官员当中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从各州一直延伸到整个联邦。通常来说,是用不着市政官员的帮助的。要是某地的代理人连他们自己所在的城市都影响不了,他们也就没资格做下去了。 唐·克莱里库齐奥的大儿子乔治以其在经济学上的天赋巩固了家族的力量。他就像巧手的洗衣妇,把现代文明倾泻出的大笔大笔的黑钱统统洗白。正是乔治一直试图缓和唐残酷的手段,努力让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从公众视线中淡出。因此,家族得以存活。但他们的存在像不明飞行物一样,也许会有人看到什么事情、听到什么流言,也许会给人留下或恐怖或仁慈的印象,也许在联邦调查局和警察局的档案里有些许提及,但是报纸上不会刊载,甚至不会出现在以描写其他黑手党家族功绩为荣的出版物上,那些家族粗心大意、刚愎自用,等于自掘坟墓。 但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绝不是没牙的老虎。乔治的两个弟弟,文森特和佩蒂耶,虽然没有乔治那么聪明,却几乎完全继承了唐的勇猛凶悍。家族在布朗克斯意大利人聚集区养了一帮杀手。这片由四十个街区组成的地盘可以用来拍一部表现旧时代意大利的电影了。这里没有留大胡子的哈西德派犹太人、黑人、亚洲人、波希米亚人。在这儿,这些人也没有任何的生意,连一家中餐馆也没有。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要么持有要么控制着这一带所有的地产。当然,有些意大利家庭的后代会留长发、背吉他,一副叛逆小青年的形象,但是他们全都被送到加利福尼亚的亲戚家去了。每一年都会从西西里过来一批经过仔细筛选的新移民,以扩充人口。布朗克斯尽管被世界上犯罪率最高的地区所环绕,却是一片没有罪恶的净土。 皮皮·德·莱纳从布朗克斯聚居地的头领,被擢拔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在拉斯维加斯地区的代理人。但是他仍然直接听命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家族需要他的特殊才干。 皮皮就是所谓“中选者”的典型代表。“中选者”的意思是“合格的人”。他入行非常早,十七岁干掉了第一个人,值得一提的是,他是用绳子把这个人活活勒死的——在美国,年轻人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总是看不上绳子。他的体格非常好,个子挺拔,结实威猛。他理所当然是火器和爆炸物的行家。除此之外,他还极富人格魅力,因为他热爱生活。他总是让男人们感到如沐春风,跟他相处很放松;女人呢,则为他一半西西里的粗犷和一半美国电影式的风度倾心不已。虽然他对待工作极为认真,但他相信,生活是用来享受的。 他也有小小的缺点。他嗜酒好赌,对女人的兴趣永不消减。大概是因为他太享受与人交际的乐趣,他并不像唐所期待的那样冷酷无情。不过这些缺点反倒让他成为更具威力的武器。这种人身上的缺点是用来为身体“排毒”的,却不会让身体沾染毒害。 他是唐的侄子,这一点对他的事业当然也有帮助。他是血统传承中的一分子,在他打破家族传统的时候,这一点非常重要。 没人一辈子不犯错误。皮皮·德·莱纳二十八岁的时候,因为爱情而步入了婚姻。错上加错的是,他选的妻子,与他“中选者”的身份完完全全不相吻合。 她叫娜莱内·杰瑟普,在拉斯维加斯桃源大酒店表演舞蹈。皮皮很骄傲地指出,她可不是那种在你面前露胸露屁股的舞女,她可是舞者。而且娜莱内很聪颖——按照拉斯维加斯的标准。她喜欢看书,对政治感兴趣。而且,由于她来自加州萨克拉门托典型的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圈子,她的价值观很老派。 他们完全是两个极端。皮皮对文艺毫无兴趣。他基本不读书,也不听音乐、看电影,或者看戏。皮皮仿佛公牛,娜莱内仿佛鲜花。皮皮外向、热情,却带着危险的气息,娜莱内则是与生俱来的温润,其他舞女和舞者从来没跟她红过脸,尽管他们自己经常借此打发时间。 皮皮跟娜莱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跳舞了。皮皮·德·莱纳,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让人闻风丧胆的铁锤,走进舞池却笨拙得像个呆子。舞蹈是一首他读不懂的诗,好似中世纪圣骑士的勇武、温柔,好似性爱的刺激美妙,这是他唯一一次对不懂的东西产生兴趣。 对娜莱内·杰瑟普来说,她仿佛瞥见了他的灵魂。做爱之前他们会跳上几个小时的舞,这让性爱更加飘飘欲仙,真正成为灵与肉的交流。他们跳舞时,无论在她的住所,还是在拉斯维加斯酒店的舞池中,他对她敞开心扉,无所不谈。 他擅长讲故事,他的故事也十分精彩。他用一种既殷勤又巧妙的方式表达了他的爱慕。他男子气概十足,却心甘情愿对她俯首帖耳,而且他愿意倾听。她谈论书、戏剧、民主拯救被剥削阶级的意义、黑人权利、南非的解放、救助第三世界苦难人民的责任,皮皮骄傲而兴致盎然地听着。皮皮为这些言论激动不已,因为对他而言,这一切都十分新奇。 他们的性爱因此更为和谐,他们的差异反倒让两人彼此吸引。这样对他们的感情很有好处——皮皮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娜莱内,而娜莱内并没有看到真正的皮皮。她所见到的,只是一个爱慕她的人,一个用礼物淹没她的人,一个倾听她梦想的人。 他们相识一周后就结婚了。娜莱内只有十八岁而已,懵懂无知,皮皮二十八岁,坠入爱河。他接受的传统观念虽然是另一个极端,但两个人都想组建一个家庭。娜莱内是个孤儿,皮皮也不想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介入他们的热恋。他也知道,他们不会同意的。不如先斩后奏,让他们慢慢接受好了。他们的婚礼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座教堂举行了。 不过,他的判断再次出现了失误。唐·克莱里库齐奥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就像他常说:“男人在生活中最基本的责任就是养家糊口。”如果没有妻儿,生活的目的又算什么呢?让唐不快的是,婚事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婚礼没有与整个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共同庆祝。毕竟,皮皮的身上流着克莱里库齐奥家的血。 尽管唐气急败坏地说“他们愿意跳舞就一起跳到死”,他还是慷慨地送出了大量贺礼:一辆别克大轿车、一家年收入十万美元的讨债公司,还有擢升。皮皮·德·莱纳继续作为关系最为密切的西部代理人之一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效命,他不能留在布朗克斯的聚居地,他的外族妻子怎么能跟忠于家族的人一起生活?对他们来说,她全然是个外国人,就跟被隔离在此地之外的穆斯林、黑人、哈西德派犹太人和亚洲人一样。所以实质上讲,虽然皮皮仍然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铁锤,虽然他是个“封疆大吏”,他终究失去了一部分对家族的影响力。 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作为伴郎、桃源酒店的主人出席了他们的世俗婚礼。他举办了一次小型的晚宴,新郎新娘翩然起舞、共度良宵。之后的若干年里,格罗内韦尔特跟皮皮·德·莱纳建立起了密切而忠诚的友谊。 婚姻维持了很长时间,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哥哥受洗时取了名字叫克罗奇菲西奥,但大家总是叫他克罗斯。十岁大的时候,他已经长得很像妈妈了。他的身形优雅,面容柔和而英俊。但是,他也继承了父亲的力量和过人的协调能力。妹妹叫克劳迪娅,九岁,像爸爸。她的五官粗犷,好在带着孩提稚气和灵巧,才不算难看。她可没能继承父亲的天赋,却继承了妈妈对书、音乐和戏剧的爱好,以及妈妈的温柔气质。自然而然,克罗斯跟皮皮走得很近,克劳迪娅则更愿意黏着妈妈娜莱内。 德·莱纳一家和睦地度过了十一年。皮皮在拉斯维加斯的代理人事业顺风顺水,他为桃源酒店收债,充当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铁锤。他发了财,过上了体面的日子,但是按照唐的要求,并不铺张奢华。他酗酒,他赌钱,他跟老婆跳舞,他跟孩子们嬉闹,尽力为孩子们成人之后走上社会作准备。 皮皮从自己危机四伏的生活中学会了及早盘算。这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很早开始,他就把克罗斯当作大人。他希望孩子长大后能成为他的援手。也可能,是因为他希望身边能至少有一个人他能充分信任。 于是他开始训练克罗斯,教他赌博的各种手法,带他跟格罗内韦尔特共进晚餐,让他了解赌场里的各种骗术。格罗内韦尔特每次的开头都是“每天晚上都有上百万的人不眠不休,琢磨着如何在我的赌场里出老千”。 皮皮带着克罗斯去打猎,教他如何给动物剥皮、掏内脏,让他了解血腥味,让他看到自己血红色的双手。他让克罗斯上拳击课,让他感觉疼痛,教他枪械的保养使用,但是勒脖子这一套皮皮有所保留。毕竟这只是他自己的嗜好,如今已经不大用得上了。再说,他没办法跟孩子的妈妈解释绳子的用途。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在内华达州的群山之中拥有一片广阔的猎场。皮皮就带着全家到那儿去度假。他带着孩子们打猎,娜莱内则在温暖的猎场小屋里读书。打猎的时候,克罗斯轻而易举就打中了狼和鹿,有时候还能打到美洲狮和熊。克罗斯的能力展露无遗,他对枪械的天赋过人,对武器的保养认真细致,在危险中能保持冷静,无论是摘血淋淋的内脏还是掏一圈一圈的肠子都不会畏缩。肢解猎物、收拾尸体,这些从来吓不着他。 克劳迪娅可没有这些品质。听到枪响她就害怕,给鹿剥皮她会呕吐出来。没过几次,她就拒绝再离开小屋了,而是跟妈妈一起读书、沿着附近的小溪散步。克劳迪娅连钓鱼都不去,让她把硬铁钩从软乎乎的虫子中间穿过去,她可受不了。 皮皮把心血都浇灌在儿子身上,从最基本的行为抓起。不轻易动怒,不谈论自己。要用行动而不是言语来赢得尊重。尊重家庭的每一分子。赌博是消遣,可不是营生。爱父母和妹妹,但是小心,别爱上老婆以外的女人。老婆就是给你生孩子的女人。有了妻儿,就要牺牲自己的生活去养活他们。 克罗斯真是个聪明的学生,他爸爸喜欢得不得了。他还喜欢克罗斯像极了娜莱内。他有着她的优雅,简直就是她的翻版,更妙的是他没有艺术细胞这种破坏婚姻的天赋。 唐梦想所有的子孙后代将来都能进入合法的社会,但皮皮从来不相信,他甚至不相信这种做法有多大好处。他认可唐天才的一面,但是这一次,伟大的唐也显出浪漫主义情怀了。不管怎么说,父亲永远希望子承父业,永远希望孩子能像自己一样。血缘就是血缘,永远变不了。 这一点上皮皮证明自己是对的。尽管这都是唐·克莱里库齐奥一手规划的,可是就连唐的孙子丹特也抵制这份宏伟蓝图。丹特仿佛回归了西西里的血统,渴望力量、意志坚定。他可从来不怕破坏什么社会法律,也不敬畏天主。 克罗斯七岁、克劳迪娅六岁的时候,克罗斯带着与生俱来的攻击性,没事就喜欢打克劳迪娅的肚子,哪怕当着爸爸的面也敢动手。克劳迪娅哭着找爸爸,而身为家长的皮皮呢,则有若干种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他可以命令克罗斯停手,如果克罗斯不听,他就拎起克罗斯的脖颈在空中来回晃,他时常这么做。他也可以要求克劳迪娅还手。他还可以一巴掌把克罗斯掴到墙上,他这么干过一两次。但是有一回,可能是因为刚吃过晚饭犯懒,更主要是因为娜莱内总是因为他对孩子们使用暴力发牢骚,总之他平静地点着了雪茄,对克罗斯说:“你打你妹妹一下,我就给她一美元。”克罗斯接着对妹妹动手,皮皮就把一美元的钞票撒在克劳迪娅头上,可把克劳迪娅乐坏了。终于,克罗斯沮丧地收手了。 皮皮总是给妻子送小礼物。但是这些礼物都像是主人赏给奴隶的,是伪装奴役的贿赂。都是些贵重的礼物:钻石戒指、裘皮大衣,还有欧洲旅行。因为她讨厌拉斯维加斯,他就为她在萨克拉门托买下了一座度假别墅。他曾装扮成司机的模样把一辆宾利轿车开过来送给她。就在他们的婚姻解体之前,他还送给她一只古董戒指,那是波吉亚的藏品。他只在刷信用卡上限制她,要求她拿家里的零用钱还款。皮皮从来不用信用卡。 他在其他方面也很开明。娜莱内有完全的自由。皮皮可不是爱吃醋的意大利丈夫。尽管他自己除了生意之外从不出国旅行,他还是同意了娜莱内跟女伴们一起去欧洲游玩。因为她那么渴望看看伦敦的博物馆、巴黎的芭蕾舞,还有意大利的歌剧。 有好几次娜莱内都觉得奇怪,皮皮为什么不会吃醋,经年累月之后她才明白,没人够胆子向她献殷勤。 对于这桩婚事,唐·克莱里库齐奥曾经刻薄地说:“他们难道觉得自己能跳舞跳上一辈子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娜莱内的腿长得出奇,没法成为一流舞蹈演员,她的性格太死板,又当不了交际花。于是她安于婚姻生活。起初的四年,她很开心。她照看孩子,她到内华达大学去上课,如饥似渴地读书。 但皮皮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了,他也不关心那些黑人了,反正他们连偷东西都能叫人抓住。至于那些美国土著,管他们是谁,让他们自生自灭吧。讨论书籍和音乐,他根本不是这块料。而且,娜莱内要求他不能打孩子,这也让他大惑不解。小孩子就像小动物一样,不镇住他们,怎么能让他们受到教化呢?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不会真伤到孩子。 于是,到了婚姻的第四年,皮皮有了情妇。一个在拉斯维加斯,一个在洛杉矶,还有一个在纽约。娜莱内的报复,则是拿到了教育学的文凭。 他们努力维系着婚姻。两个人都爱孩子,尽量让孩子快乐成长。娜莱内的许多时光都陪着他们读书、唱歌,还有跳舞。而婚姻则全靠皮皮的好脾气维系着。而且他精力旺盛,像动物一样欲求不竭,这多少调剂了夫妻的关系。两个孩子喜欢母亲的温柔优雅、美丽率真,敬畏父亲的强大。 夫妻两个都是孩子的好老师。母亲教他们优雅的社交、得体的举止,还有跳舞、打扮、整理仪容等,父亲教给他们立世之道,怎么避免受到伤害,怎么赌博,怎么锻炼体魄。他们从来不会觉得父亲太过粗暴,因为只有教训他们的时候他才如此。而且他教训他们时也不动肝火,所以他们并不会心怀怨愤。 克罗斯无所畏惧,却能放低姿态,克劳迪娅从来没有哥哥的那种勇气,却很倔强。好在他们从来不缺钱。 时日渐久,娜莱内注意到了一些细节。一开始都是些琐碎小事。皮皮教孩子们玩牌的时候,无论是德州扑克、21点,还是金拉米,都是皮皮洗牌,把他们的零用钱赢个精光,到了最后关头又让他们运气好得打着瞌睡都能赢牌。有趣的是,孩提时代的克劳迪娅远比克罗斯喜欢赌博。后来,皮皮就给他们演示他是怎么出千的。娜莱内很生气,她觉得他根本不把孩子的未来当回事,就好像不把她的生活当回事一样。皮皮解释说,这是对他们的教育的一部分。她说这算什么教育,分明是教他们学坏。他要孩子们面对生活的现实,而她希望孩子们面对生活的美丽。 皮皮的钱包里总是塞着一大沓现金。对这种事,妻子就跟税务官一样,充满疑虑。虽然皮皮的生意——那家讨债公司——确实挺红火,可是他们的开支跟这档买卖的收入也太不成比例了。 全家去东海岸度假、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发生接触的时候,娜莱内怎么会感觉不到皮皮有多么受到尊重呢。她注意到了人们在他面前是多么小心翼翼,注意到了对他的恭敬有加,也注意到了这些人没完没了的闭门会议。 还有其他的小事情。皮皮每周至少要出差一趟。对他的行程细节她从来一无所知,他也从不吐露半个字。他有持枪执照,对于专门清讨大笔欠款的人来讲倒合情合理。他谨慎得很。娜莱内和孩子们都没法接触到他的武器。子弹都是在不同的柜子里分别锁起来的。 一年一年过去,皮皮的出行越发频繁,而娜莱内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陪孩子。皮皮和娜莱内的夫妻生活越来越少。而且,皮皮在情欲方面越来越成熟,两个人自然渐行渐远。 时间一久,谁也没法向最亲近的人掩饰自己的本性。娜莱内发现,皮皮完全是我行我素。尽管对她从不粗暴,他的本性却相当凶悍;他装作坦诚,其实诡秘难以捉摸;他面目和蔼,却极度危险。 他也有一些可爱可恼的小毛病。比方说,他喜欢的东西,别人也得喜欢。有一天,他带一对夫妇去一家意大利餐馆吃饭。这对夫妇对意大利菜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因此没怎么动刀叉。皮皮注意到这个,饭就没法儿吃了。 有些时候,他会说起讨债公司的生意。几乎所有拉斯维加斯的大酒店都是他的客户。他向赌场上借钱不还的顾客收债。他坚持说从来没使用过暴力,只不过用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说服他们罢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明明有钱却不履行义务,这种人很让他冒火。医生、律师或者公司高管享受了酒店服务,却不愿意付账。但是找这些人要钱很容易:到他们的办公室大吵大闹让客户和同事都听见就是了。你要让他们出尽洋相,恐吓是不行的,骂他们烂赌棍、欠钱不还、厚颜无耻、给他们自己的职业抹黑,这就行了。 做小买卖的人就麻烦多了。这帮锱铢必较的家伙恨不得一毛钱一毛钱跟你讲价。还有的耍小聪明,写张银行兑不出来的支票,然后说搞错了。这种把戏他们最愿意干了。他们给你写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户头上却只有八千。但是皮皮能搞到银行资料,所以他干脆帮他再存两千,然后把一万整个提出来。他给娜莱内讲这些事的时候,笑得十分开心。 皮皮对娜莱内说,他的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不光是劝赌徒还钱,还要劝他们接着赌下去。哪怕身无分文的赌徒也有价值。他可以干活挣钱。所以你只要把他的债宽限几天,就算没有信用抵押也可以接着在赌场里玩儿,只要赢钱,就能还账。 有天晚上,皮皮给娜莱内讲了个故事,他觉得这个故事太好笑了。他的讨债公司开在桃源酒店附近一家小购物中心里。那天他正在办公室里工作,外边的街上突然有枪响。他赶忙跑出去,正好看见两个蒙面人从旁边的珠宝店里逃跑。皮皮想都不想就掏枪朝两个人射击。有辆车接应这两个人跑了。几分钟之后警察赶过来,挨个问了一圈之后,他们竟然把皮皮给抓起来了!他们明知道他的枪是上了牌照的,但是他犯了“疏忽致危”罪。最后是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把他保释了出来。 “我他妈的为什么开枪?”皮皮嚷道,“阿尔弗雷德说,这是因为我骨子里是个猎人。我可不明白。我开枪打劫匪?我保护社会?结果他们反倒把我关起来了。把——我——关起来啦!” 但是,某种程度上讲,这都是皮皮的小花招。他不经意地流露一点出来,娜莱内就会以为这是他的本性,而不会深究到真正的秘密上去。而最终让她决定与皮皮·德·莱纳离婚的,是因为皮皮因为涉嫌谋杀被捕了…… 丹尼·福波尔塔靠着放高利贷挣的钱,在纽约买下了一家旅行社。他曾经靠的是桑塔迪奥家族提供的保护,不过桑塔迪奥家族如今已经不存在了。他的大部分收入,来自组织拉斯维加斯旅游团。 所谓旅游团,其实就是跟拉斯维加斯的某家酒店签订独家合同,专门给这家酒店输送前来度假的赌客。丹尼·福波尔塔每个月都包一架747客机,凑齐两百个顾客飞赴拉斯维加斯的桃源酒店。一千美元的总价里,包括了纽约到拉斯维加斯的往返机票、航班上的免费酒水和餐点、酒店房间、酒店里的酒水和食物。许多人都报名等着排期参加这样的旅游团,福波尔塔总要对顾客加以精心挑选。能参团的,必须有高薪工作(是否合法无所谓),每天至少能在赌场里玩上四个钟头。还有,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得在桃源酒店的收银台申请一个信用户头。 福波尔塔有一笔宝贵财富,他跟一帮三教九流的人关系不错。这些人里有诈骗犯、银行劫匪、毒枭、香烟走私客、服装街的混混,还有在纽约各种藏污纳垢的地方混得有声有色的家伙。这些人都是他的主顾。毕竟他们的日子过得担惊受怕,总得找个时间放松一下。他们有大笔的黑钱,都是现金,又热衷赌博。 每次桃源酒店送去一个两百人旅游团,丹尼·福波尔塔都会收到两万的酬劳。如果桃源的住客输得太多,他还会分到提成。所有这些,再加上他收到的参团费用,使他的月收入相当可观。可惜福波尔塔嗜赌如命。终于有一次,他入不敷出了。 福波尔塔是个擅长耍手腕的人,很快就想到了让收支平衡的办法。身为旅游团组织者,他的职责之一就是给申请信用账户的参团游客开具证明。 福波尔塔雇用了一群凶悍无比的武装抢劫犯。他计划靠着这些人,从桃源酒店偷八十万美元出来。 福波尔塔给四个人做了假材料,把他们说成是时装中心的老板,信用评级都很高。具体细节都从旅行社保存的档案里抄出来的。根据这些材料,他给这些人开了二十万美元的信用证明,然后把他们送进旅游团。 “唉,他们根本就是来白拿的。”格罗内韦尔特后来说道。 两天的行程里,福波尔塔和他的爪牙们在酒店大肆消费、款待美丽的女歌手、在礼品店签单买礼物——这些都不算什么。他们从赌场里换来的都是黑色筹码5,在账单上签了字。 他们分成两组。一组跟庄,一组跟闲。这样的话,他们顶多赔掉一点,或者不赔不赚。所以,他们要从赌场里签单提出一百万美元的筹码,福波尔塔最后全部去兑成现金。他们看起来全都赌得昏天黑地,实际上只不过是装样子而已。整个过程中他们忙得不亦乐乎,真把自己当成好演员了。开骰子的时候他们求天求地,输掉的时候脸色铁青,赢了的时候又喜形于色。这一天过去,他们把筹码交给福波尔塔提出现金,再从收银台签单换出新筹码。两天的闹剧结束之后,这个小团伙已经赚到了八十万美元。他们还高高兴兴地在食宿购物上消费了两万美元,但在收银台上留下的,是一百万美元的借据条子。 丹尼·福波尔塔作为头头儿,独得四十万,剩下的让抢劫犯们平分。他们非常满意,尤其是福波尔塔还许诺说将来可以再干一票。大酒店的漫长周末、免费的酒水食物、漂亮姑娘,每人还有十万美元入账。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滋润呢?这比脑袋别在裤腰带里抢银行好赚多了。 格罗内韦尔特第二天就发现了这个骗局。日常报告上显示的金额有异样,就算是福波尔塔的旅游团数目也太大了。而赌客们在台面上输的钱和一晚上开局之后剩下的钱,相比换成筹码的钱来说又太少了。格罗内韦尔特把监视摄像头的录像找来,还没看上十分钟,就明白了整套把戏。他还意识到,这些欠款单不啻一沓草纸,这些人用的都是假身份。 他忍无可忍。这么多年他见过的骗术多了,没见过这么拙劣的。还有,他很喜欢丹尼·福波尔塔这个人。这个人给桃源酒店挣了大钱。他知道福波尔塔会怎么辩解:福波尔塔会说自己也上了假身份的当,自己也是无辜受害。 对于赌场员工的无能,格罗内韦尔特很生气。骰桌的荷官应该能察觉,巡场的应该抓住这帮搞“两头赌”的家伙啊。这又不是什么高明手段。人一旦日子过得好了就心软,在拉斯维加斯也不例外。他满心悔恨地想,非得把荷官和巡场的人打发去转轮盘不可。但是有件事他躲不过去,他必须得把整件事情向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汇报。 他先把皮皮·德·莱纳叫到酒店来,给他看了材料和录像。皮皮认得福波尔塔,但不认得另外四个人。于是格罗内韦尔特从视频里截了图像给皮皮。 皮皮大摇其头:“丹尼还真以为自己能带着钱远走高飞吗?我本来还以为他是个挺聪明的骗子。” “他是个赌徒,”格罗内韦尔特说,“这种人永远觉得自己手里的牌是能赢钱的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丹尼肯定会跟你说这事儿跟他无关。但是记住,他必须证明他们拿得出钱来。他肯定说他是根据身份材料做证明的。一个组团人必须证实每个人的身份。他必须知道这一点。” 皮皮笑笑,拍了拍他的后背:“放心,他说不动我。”二人大笑。丹尼·福波尔塔有没有罪并不重要。他得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第二天,皮皮飞到了纽约。他来到科沃格,向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讲了来龙去脉。 穿过大门岗哨,他驱车而上。长长的沥青路面从斜坡草坪中穿行而过,四周的围墙缠着带刺的铁丝电网。主楼门前站着一个警卫。这便是和平时期的景象。 乔治向他打了招呼,带他穿过主楼,来到后花园。花园里种了番茄、黄瓜、莴苣,甚至还有甜瓜,周边是阔叶的无花果树。唐从不种花。 全家正围坐在一张木头圆桌边吃早餐。无花果树的香气在院子里弥漫,唐就坐在院中。他快七十岁了,依然精神矍铄,这会儿他正喂自己十岁大的外孙丹特吃饭。他跟克罗斯同样年纪,虽然容貌漂亮,却十分专横。皮皮老是忍不住想上去掴他一耳光。唐对外孙百依百顺,又是给他擦嘴,又是好话哄着。文森特和佩蒂耶看起来颇不自在。一直到孩子吃完饭被妈妈萝塞·玛丽耶带走,会议才算开始。唐·多梅尼科笑着看孩子走开,然后对皮皮说:“啊,我的‘铁锤’啊,福波尔塔这个无赖,你说该怎么办?我们让他吃穿不愁,他竟然贪心不足。” 乔治抚慰道:“要是他把钱还回来,他还是可以替我们接着挣钱的。”这是唯一可以宽宥这个人的理由。 “不是小数目啊,”唐说,“必须追回来。皮皮,你怎么看?” 皮皮耸了耸肩。“我尽量。但是这些人全都是有钱就花干净的人。” 文森特讨厌闲谈。他说:“看看照片吧。”皮皮掏出照片,文森特和佩蒂耶端详着四个抢劫犯。然后文森特说道:“我和佩蒂耶认识他们。” “那好,”皮皮说,“那你们就负责这四个家伙吧。要我怎么处理福波尔塔?” 唐说道:“他们没把我们当回事儿。他们把我们当什么了?只知道报警的废物吗?文森特、佩蒂耶,你们俩去帮皮皮,我要钱如数归还,这几个流氓受到应有的惩罚。”他们明白了。这件事皮皮负责,这五个人都得死。 唐离开众人,到院子里散步去了。 乔治叹了口气,说:“老头子太狠了,时代变了。这样冒险不值得。” “文尼和佩蒂耶对付那四个手下的话,就没事,”皮皮说,“没问题吧,文尼?” 文森特说道:“乔治,你得跟老爷子谈谈。那四个人肯定没钱。我们做个交易,让他们出去弄钱来还给我们。要是杀了他们,钱就没了。” 文森特是个实在的杀手,从不因为嗜血的欲望而放弃更为可行的解决方法。 “好吧,这倒可以商量。”乔治说,“这几个人都是跟班。但是他肯定不会放过福波尔塔。” “福波尔塔必须接受惩罚。”皮皮说。 “皮皮表弟,”乔治笑着说,“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奖励呢?” 皮皮讨厌乔治这么叫他。文森特和佩蒂耶这么叫他是出于热情,可乔治呢,只有在讨价还价时才会这么叫他。 “做了福波尔塔是我分内事,”皮皮说,“你们把讨债公司给我了,我还从桃源领薪水。但是追回这笔钱就比较难,所以我得分个成。要是文尼和皮提也从那几个小杂碎的钱抽成的话,就跟他们一样好了。” “很合理。”乔治说,“但是这可跟追讨赌债不一样。没有五十那么多。” “不,不用,”皮皮说,“让我沾点光就够了。” 听到这句西西里俗话,大家都笑开了。佩蒂耶说:“乔治,别给得太少了。你别想剥削我和文森特。”如今,佩蒂耶负责管理布朗克斯地区,是打手头领。他一向主张底层的人应该多得点钱。他愿意把自己拿到的份儿拿出来分给手下。 “你们这帮家伙真贪得无厌,”乔治笑道,“我就跟老爷子说两成好了。”皮皮知道,这种情况的意思就是一成半或者一成。这是乔治的老传统了。 “我们三个凑一起分怎么样?”文森特对皮皮说。意思是,不论谁弄回来的钱,不论多少,三个人都放在一起平分。这是友好的表示。从活人身上搞钱总比死人身上的机会要大得多。文森特明白皮皮的价值。 “好的,文尼,”皮皮说,“多谢了。” 远处的院子边上,他看见丹特和唐手拉着手一起散步。他听见乔治说:“丹特跟我父亲怎么会相处得这么好?太奇怪了。爸爸可从来没对我这么好过。他们俩成天在一起说悄悄话。嗯,老爷子这么精明,孩子早晚学得跟他一样。” 皮皮看见孩子扬起脸看着唐。两个人的表情,就仿佛他们之间有一个凌驾天地的大秘密。后来皮皮才相信,此情此景就是他的厄运之眼,为他带来了不幸。 皮皮·德·莱纳的行动一向是精心策划。他可不是一味蛮干的莽夫,而是个手艺娴熟的技师。所以,他在具体行动的时候,非常依赖心理分析策略。丹尼·福波尔塔这件事有三个问题:第一,他得把钱拿回来;第二,他得跟文森特和佩蒂耶·克莱里库齐奥仔细协调(这部分倒是很简单,文森特和佩蒂耶办事效率非常高。两天之内他们就找出了那几个喽啰,迫使他们悔过,然后安排他们作出赔偿);第三,他得杀了丹尼·福波尔塔。 皮皮“偶遇”福波尔塔并不难,然后热情邀请他到东城吃中国菜。福波尔塔知道皮皮为桃源酒店追讨赌债。这么多年,他们生意上少不了打交道。因此在纽约碰到皮皮,福波尔塔无法推辞他的邀请。 皮皮非常低调。一直等到点完菜,他才开口道:“格罗内韦尔特跟我说他被骗了。你有责任证明这些家伙的信用能力,这你知道吧。” 福波尔塔赌咒发誓他是无辜的,皮皮咧嘴一笑,友好地拍拍他的后背:“得了吧,丹尼,”他说,“格罗内韦尔特手里有录像,你那四个伙计都招了。你麻烦大了,但是如果你把钱还回来,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件事。没准儿我还能让你接着搞旅游团呢。” 为了证明他的话,他掏出了四个人的照片:“都是你的人吧,”他说,“他们实话实说,把一切都赖在你头上。他们交代了你们怎么分的钱。所以你要是能把那四十万吐出来,你就没事了。” 福波尔塔说:“对,我是认识这几个孩子。但是他们都有种,不会张嘴的。” “审他们的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人。”皮皮说。 “妈的,”丹尼说,“酒店是他们的啊?我不知道啊。” “这下你知道了,”皮皮说,“你要是不把钱还回来,你就真有大麻烦了。” “我应该现在就走。”福波尔塔说。 “不,不,”皮皮说,“别走,这里的北京烤鸭太棒了。听着,这件事可以解决的,没什么大不了,谁都想过骗点钱,还回来就行了。” “我一毛钱也没有。”福波尔塔说。 皮皮这时才露出一点怒意。“你得有点最起码的尊重,”皮皮说,“先拿十万出来,然后打个三十万的欠条。” 福波尔塔一边咽下了一个煎饺,一边思忖着。“我只能给你五万。”他说。 “好,很好,”皮皮说,“你以后再送旅游团过去,酒店扣下你的劳务费,用来还钱。这很公平吧?” “好吧。”福波尔塔说。 “别担心,好好吃饭。”皮皮说。他取了些鸭肉卷在饼里,放在甜面酱里蘸了蘸,递给福波尔塔。“这真棒,丹尼,”他说,“吃吧,吃完再办事。” 他们点了巧克力冰淇淋当甜点,又约好下班后,皮皮去旅行社拿那五万。皮皮接过午餐的账单付了钱。“丹尼,”他说,“你注意到没有,中国餐馆里的巧克力冰淇淋里,可可粉加得特别多。你猜我是怎么想的?肯定是第一个来美国开中国餐馆的人把配料搞错了,于是后来跟风过来的全都学的这个错误配方。真棒!这冰淇淋真棒!” 不过,丹尼·福波尔塔已经有四十八年不干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了,以至于一下子没能读出皮皮话里的讯号。跟皮皮一分开他就消失了,只留了个口信说他跑去凑钱还给酒店。皮皮并不惊讶。福波尔塔这两手在这种事里太常见了。他躲起来,就可以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讨价还价。这说明他没钱,也说明除非文森特和佩蒂耶那头搞到钱,否则皮皮就抽不了成。 皮皮从布朗克斯聚居地里调了些人手搜索他的下落,并散出口风说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正在通缉丹尼·福波尔塔。一周过去,皮皮的怒气越发难平。找福波尔塔要钱就是打草惊蛇,他早该想到这一点。福波尔塔心里有数,五万根本不够,再说他连五万都没有。 又过了一周,皮皮忍无可忍了。于是事情一有突破,他就贸然行动,全不复原来的谨慎。 丹尼·福波尔塔在上西城的一家小餐馆里露面。店主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一个手下,见到他就赶紧打了电话。皮皮赶到的时候,福波尔塔恰好准备离开餐馆。皮皮没想到他带了一把枪。福波尔塔是个混混,哪里会有开枪的经验。所以他的一枪打歪了。而皮皮连着打中他五枪。 事发现场有几个不利因素。第一,有好几个目击证人;第二,没等皮皮逃走,警察的巡逻车就赶到了;第三,皮皮本来打算的是把福波尔塔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说话,仓促之下竟然开了枪;第四,虽然可以说是正当防卫,却有几个目击者说是皮皮先开的枪。那句老话再次应验了:法律这种东西,对无辜的人比对真正有罪的人更加危险。还有,皮皮在枪上装了一支消音器,这是为了跟福波尔塔的友好对话万一无法继续而准备的。 倒霉的巡逻车赶到时,皮皮的正确反应派上了用场。他并没有“杀出一条血路”,而是服从了警察的要求。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有一条严令:绝对不许朝法务人员开枪。所以皮皮没开枪。他把枪扔到地上踢开了。他平静地接受了逮捕,否认自己跟几尺之外那个死人有任何关系。 虽然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突发事件,也有对应的方法,但是再小心都敌不过命运恶意捉弄。眼下,皮皮仿佛被湮没在厄运中,但他知道,他只需要让自己放松,然后等待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救他上岸就好了。 首先得花大价钱请到能把他保释出去的辩护律师。其次,介于双方都持枪,可以在公平这一点上劝说法官和检察官偏袒自己。证人的记忆可以出现一点偏差。那些急于强调自己独立性的陪审员愿意看见当局颜面无光,所以只要稍稍鼓励他们一下,他们就会拒绝裁定有罪。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手下不需要像疯狗一样杀出一条血路。 但是,皮皮·德·莱纳为家族效命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开庭受审。而且按照通常的司法习惯,他的妻子和子女必须到庭旁听。陪审团必须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将左右这个无辜家庭的未来幸福。十二个陪审员必须努力硬起心肠,而对心怀怜悯的陪审员而言,“合理怀疑”则是天赐利器。 庭审当中,警察作证说他们并没见到皮皮持枪,也没见到他把枪踢开。三名证人无法指认出被告,另外两人指认皮皮时太过干脆,反倒引起了陪审团和法官的猜疑。饭馆的主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手下作证说,他跟着丹尼·福波尔塔出了餐馆的大门,因为丹尼没付钱。他目击了枪击,但开枪的人绝对不是被告皮皮。 开枪的时候,皮皮戴了手套,所以枪上并没有指纹。法庭提交了医学证据,皮皮·德·莱纳患有间歇性皮疹。原因不明、无法治愈,所以大夫建议他戴手套。 为求万全,家族还贿赂了一名陪审员。皮皮毕竟是家族的高层。但是这项预防性措施并没有派上用场。皮皮被宣判无罪。在法律看来,皮皮永远是无辜的。 但在他妻子娜莱内·德·莱纳看来就不是了。宣判六个月后,娜莱内对皮皮提出了离婚。 神经紧绷着过日子的代价太大了。身体每况愈下,暴饮暴食伤了肝脏和心脏,睡眠严重不足。他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她对他再没有一丝信任。皮皮和娜莱内都非常痛苦。她无法接受跟皮皮同床共枕,他也受不了一个没法跟他分享快乐的人。她掩饰不住自己对他这个杀人犯的恐惧,他再也不必在她面前藏头遮面,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好吧,那就离婚,”皮皮对娜莱内说,“但孩子我可不给你。” “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娜莱内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也不会让孩子们跟着你过日子。” 这很出乎皮皮的意料。娜莱内从来没这么粗声大气地讲过话。而且他也想不到她竟敢跟他皮皮·德·莱纳这么说话。不过,女人嘛,都是不考虑后果的。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立场。他没有抚养孩子长大的条件。克罗斯十一岁,克劳迪娅十岁,他意识到,尽管他跟克罗斯很亲近,两个孩子都更爱妈妈而不是他。 他想对妻子公平一点。毕竟,他想要的她都给了:家庭、孩子、生活的基础,每个男人都需要这些。要是没有她,谁知道他能是个什么样儿呢? “我们都理智点,”他说,“好聚好散吧。”他又变得魅力十足,“想想看,我们幸福地过了十二年。我们有那么多的好时光。我们还有两个好孩子,这都是多亏你啊。”他顿住了,诧异地看着她不为所动的表情,“好吧,娜莱内。我是个好父亲,孩子们喜欢我。你想干什么,我都会帮助你。拉斯维加斯这所房子你可以留着。桃源酒店的店铺我可以给你弄一间,你可以去卖衣服、珠宝、古董什么的。一年挣个二十万不成问题。我们共同抚养孩子好了。” 娜莱内说:“我讨厌拉斯维加斯,我一直讨厌。我拿到了教育学的文凭,在萨克拉门托找了一份工作。我已经安排孩子们在那边入学了。” 直到这个时候皮皮才意识到她是个对手,她很危险。这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在他的理解范围里,女人和危险就不沾边。老婆、情妇、姑姑婶婶、朋友的妻子,就连唐的女儿萝塞·玛丽耶都不会带来危险。皮皮生活的世界里,女人从来就不是敌人。他突然觉得怒不可遏,这种力量的涌动只在对付男人的时候才有过。 所以,他说:“我可不会去萨克拉门托看孩子。”有人无视他的热情、拒绝他的友好时,他就会恼怒。谁想不买皮皮·德·莱纳的账,谁就是找死。既然决定要对抗,就要战斗到最后。但是他再次诧异了:他的妻子这是早就计划好的。 “你不是说你看清我的真面目了吗?”皮皮说,“那就给我小心点儿。不管你搬到萨克拉门托,还是随便去哪儿。两个孩子你只能带一个,另一个跟着我。” 娜莱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就让法庭决定吧。”她说,“我觉得你应该请个律师跟我的律师谈谈。”看到他那张惊讶的脸,她都快忍不住乐出来了。 “你连律师都找了?”皮皮问,“你拿法律吓唬我?”他放声大笑。他笑得得意忘形,几乎要歇斯底里了。 真奇怪。十二年来,这个男人都是个温顺的情人,渴望她的肉体、不让残酷的世界伤害她,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危险可怕的野兽。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别的男人对他都是恭敬有加,为什么大家都惧怕他。现在,他那鄙陋的魅力再也没法让人卸下心防了。奇怪,她并不怎么害怕,却只是感到伤心,因为他对她的爱竟然消散得如此之快。不管怎么说,十二年来,他们彼此拥抱、一同欢笑、一起跳舞,共同抚育孩子。对于她的付出,他表示过感激。可是现在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皮皮冷冰冰地说:“你怎么决定的我不管。法官怎么决定我也不管。你讲道理,我也讲道理。你不让步,就什么也没有。” 她第一次对曾经爱过的一切感到畏惧:他健壮的躯体、宽大的双手、粗犷的五官轮廓——别人都觉得凶悍,她却一直认为这是男人味。结婚以来,他始终彬彬有礼得不像一个丈夫,从没对她大声说过话,从没开过让她难堪的玩笑,她超支的时候他也从不生气。而且他确实是个好父亲,只有孩子们对母亲不恭敬的时候,才会对他们显得粗暴。 她感到一阵眩晕,可皮皮的脸虽然遮在几层阴影里,却更加分明。他腮上生着横肉,下巴上微微凹下去的地方像是一片乌青。他的两条剑眉中间已经夹杂了些许的白色,但大头颅上却仍是硬如马鬃的黑发。他的棕色眼睛一向带着愉悦,此刻却冷酷无情。 “我还以为你爱过我呢,”娜莱内说,“你怎么能这样威胁我?”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皮皮心软了。“听我说,”他说,“别信律师的。上法庭的话,就算我真的全输光了,你也照样不能把两个孩子都带走。娜莱内,别逼我,我真不想的。我知道,你不愿意再跟我一起生活了。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拥有你这么长时间。我希望你能幸福。我能给你的,比法庭能判给你的要多。但是,我老了,我不想没有家人。” 娜莱内泛起一阵促狭,这在她一生当中没几次。“你还有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呢。”她说道。 “的确,”皮皮说,“这你得记住。可我不想年纪大了还一个人生活。” “这样的男人成千上万,”娜莱内说,“女人也是。” “因为他们无能为力,”皮皮说,“他们的存在和生活都掌握在其他人手中,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娜莱内不屑道:“你不允许?” “没错。”皮皮说道,笑着端详她,“就是这样。” “你随时可以去看孩子们,”娜莱内说,“但是两个孩子都要跟着我。” 这时,他转过身去,平静地说:“随你怎么想。” 娜莱内说:“等等。”皮皮回头看着她。她看到他的表情那么吓人,脸上一副乖戾的神色,于是喃喃道:“如果有哪一个孩子愿意跟着你,也行。” 皮皮一下子变得喜形于色,仿佛问题已经解决了一样。“太棒了,”他说,“你的孩子来拉斯维加斯看我,我的孩子到萨克拉门托看你。再好不过了。今晚就办。” 娜莱内最后试探了一句。“四十岁并不老啊,”她说,“你还可以再组建一个家庭。” 皮皮摇头道:“不会了。”他说,“我这辈子就为你这一个女人着迷。我结婚晚,我知道我不会再结婚了。算你走运,我有自知之明,知道留不住你,也知道没法儿从头再来了。” “是的。”娜莱内说,“你无法逼我再爱你。” “但是我有法儿杀了你。”皮皮说道。他望着她笑,就好像刚才的话是在开玩笑。 她看着他的眼睛,相信这话是真的。她意识到,这就是他力量的源泉:只要他开口威胁,别人绝对会当真。她强迫自己鼓起勇气。 “记住,”她说,“如果两个孩子都愿意跟着我,你不能拦着。” “他们爱爸爸,”皮皮说,“一定得有一个陪着他们的老爹。” 晚饭过后,房间里有凉爽的空调,室外则是燥热的沙漠。他们已经给十一岁的克罗斯和十岁的克劳迪娅解释了现在的情况。两个人谁都不吃惊。克罗斯,长得像妈妈一样漂亮,内心却已经像爸爸一样坚韧。他警惕心强,但无所畏惧。他立即开口说:“我跟妈妈在一起。” 克劳迪娅被这个选择吓到了。出于小孩子的狡黠,她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