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两分铜币
[book_author]江户川乱步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4746
[book_dec]收录一九二三年四月发表处女作至一九二五年七月之间所发表的本格或准本格推理短篇和极短篇共计十六篇。包括处女作《两分铜币》、《一张收据》、《致命的错误》、《二废人》、《双生儿》、《红色房间》、《日记本》、《算盘传情的故事》、《盗难》、《白日梦》、《戒指》、《梦游者之死》、《百面演员》、《一人两角》、《疑惑》以及出道之前的习作《火绳枪》。同时收录傅博先生撰写的导读和解题,日本评论大师权田万治先生撰写的评论
[book_img]Z_9198.jpg
[book_title]总导读
文/傅博
编辑“江户川乱步作品集”缘起
这套作品共十三卷,此数字取自欧洲古代的缓刑架阶梯数之十三。在欧美、日本的推理小说里或丛书卷数,往往会出现这个数字。
江户川乱步的作家生涯达四十余年,创作范围很广,其作品中推理小说的比例相当高,为了让读者了解江户川乱步作品的全貌,少年推理与评论等也决定收入。但是与其他作家合作的长篇或连作,约有十篇,视为乱步非完整作品,不考虑收入。
收录作品分为战前推理小说、战后推理小说、少年推理小说与随笔、研究、评论等四类。战前推理小说再分为短篇与极短篇,一共有三十九篇,全部收录,视其类型分为三卷。中篇只有四篇,合为一卷。长篇有二十九篇,选择七篇分为五卷,其中有两卷是两篇合为一卷的。
战后推理小说不多,只有两长篇七短篇而已,从其中选择一长篇,五短篇合为一卷,少年推理小说长篇共有三十四篇,选择两篇分为两卷。随笔、研究、评论等难计其数,从中精选三十九篇为一卷。
以上为全十三卷的主题。除了正文之外每卷有三篇附录,每卷卷头收录几幅不同时代的珍贵肖像或家族照,卷末选录一篇有关乱步的评论或研究论文。乱步逝世至今已四十多年,这期间由评论家、研究者以及推理文坛外人士所发表的评论、研究、评介达数百篇之多。本作品集收录的十三篇是从这些文章中挑选出来的杰作。另外,为了让读者更充分地了解各个故事的谜底,卷末附上由笔者撰写的“解题”。这种编辑方针是日本编辑“作家全集”的模式,目的是让读者从不同角度去了解该作家与作品,可说是出版社对读者的服务之一。
“江户川乱步作品集”共十三卷的详细内容是:
1.《两分铜币》:收录一九二三年四月发表的处女作,至一九二五年九月之间发表的本格、准本格推理短篇和极短篇共计十六篇。包括处女作《两分铜币》、《一张收据》以及《致命的错误》、《二废人》、《双生儿》、《红色房间》、《日记本》、《算盘传情的故事》、《盗难》、《白日梦》、《戒指》、《梦游者之死》、《百面演员》、《一人两角》、《疑惑》,除此之外还有出道之前的习作《火绳枪》。
2.《D坂杀人事件》:收录江户川乱步笔下唯一名探明智小五郎短篇八篇。包括《D坂杀人事件》、《心理测验》、《黑手组》、《幽灵》、《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何者》、《凶器》、《月亮与手套》。
3.《人间椅子》:收录一九二五年十月至一九三一年四月之间发表的本格与变格推理短篇十五篇,包括《人间椅子》、《接吻》、《跳舞的一寸法师》、《毒草》、《蒙面的舞者》、《飞灰四起》、《火星运河》、《花押字》、《阿势登场》、《非人之恋》、《镜地狱》、《旋转木马》、《烟虫》、《带着贴画旅行的人》、《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
4.《阴兽》:收录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四年间发表的变格推理中篇四篇。包括《阴兽》、《虫》、《鬼》、《石榴》。
5.《帕诺拉马岛奇谈》:收录一九二六年发表的较短的长篇两篇。包括《帕诺拉马岛奇谈》与《湖畔亭事件》。
6.《孤岛之鬼》:原文约二十二万字长篇,一九二九至一九三〇年作品。
7.《蜘蛛男》:原文约二十一万字长篇,一九二九至一九三〇年作品。
8.《魔术师》:原文约十九万字长篇,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一年作品。
9.《黑蜥蜴》:收录较短的长篇两篇。包括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二年发表的《地狱风景》、一九三四年发表的《黑蜥蜴》。
10.《欺诈师与空气男》:收录一九五〇至一九六〇年发表的五篇短篇与一篇长篇。包括《欺诈师与空气男》、《堀越搜查一课课长》、《防空壕》、《手指》、《断崖》、《被妻子抛弃的男人》。
11.《怪人二十面相》:第一部少年推理长篇,原文约十三万字,一九三六年作品。
12.《少年侦探团》:第二部少年推理长篇,原文约十二万字,一九三七年作品。
13.《幻影城主》:收录非小说的杰作三十九篇,分为三部分,自述十六篇、评论十一篇、研究十二篇。此书名相当有来历,江户川乱步生前曾以幻影城的城主自居。
『江户川乱步诞生前夜』
江户川乱步是日本推理文学之父,名副其实的推理文学大师,是其作品至今仍然受男女老幼读者喜爱的国民作家。
为何江户川乱步能集这么多荣誉于一身呢?其答案是“时势造英雄,英雄再造时势”的结果。话从头说起。
日本从一八六八年的明治维新日本文化的全面西化以后,以文学来说,最先是从翻译或改写欧美作品做起,大约经过二十年时光,才出现模仿西方创作形式的作家,之后,才渐渐理解欧美文学的本质、创作思想、写作原理,而至大正年间(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六年)才确立近代化的日本文学。
这期间,明治维新以前江户时代(一六〇三至一八六七年)的庶民通俗读物,到了明治以后,虽然渐渐有所改良,基本上还是保留传统的写作形式与内容。到了大正年间,才与纯文学同步,展现出新的大众文学的面貌,其地位才得以步步确立。
日本近代大众文学的起点是一九二二年,始于中里介山发表的大河小说《大菩萨卡》。当时还没有“大众文学”这个文学名词,称为“民众文艺”、“读物文艺”、“通俗读物”、“大众读物”等。
“大众文艺”或“大众文学”的名词被普遍使用,始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创刊杂志《大众文艺》,以及于一九二七年,平凡社创刊“现代大众文学全集”以后之事。
当初的大众文学,是指以明治维新以前为故事背景,具有浪漫性、娱乐性的小说,又称为时代小说(侠义大众小说)。但是,后来把当代作为故事背景,具有浪漫性的“现代小说”以及“侦探小说”也归纳于大众文学(广义的大众小说)。自此至今,时代小说、现代小说、侦探小说鼎足而立。
“清张(一九五六年)以前”的侦探小说包括奇幻小说和科幻小说,现在三者虽然鼎足而立,其关系很密切,合称“娱乐小说”,而侦探小说于“清张以后”改称为推理小说,现在两者并用。
话说回来,对日本来说推理小说是舶来文学,但是从欧美引进推理小说的时期很早,明治维新十年后的一八七七年,由神田孝平翻译荷兰作家克里斯蒂·迈埃尔之《杨牙儿之奇狱》为始,比柯南·道尔发表“福尔摩斯探案”早十年。
之后,明治三十五年,翻译作品不多,而以黑岩泪香为首的“翻案(改写)推理小说”成为大众读物的主流。此外,也有些作家尝试推理小说的创作,但是除了黑岩泪香的《无惨》具有文学水准之外,没有什么收获,可说推理创作的时期还未成熟。
进入大正年间,时期渐渐成熟,几家出版社中有计划地出版欧美推理小说丛书,其数约有十种。
又因近代文学的确立,大正期崛起的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佐藤春夫等几位作家的取材范围,比以往作家为广,其某些作品就具有浓厚的推理意味。另外,戏剧作家冈本绮堂于一九一七年,开始撰写模仿福尔摩斯探案的“半七捕物帐系列”,共计六十八话,是以明治维新以前的江户(现在的东京)为故事背景,推理、人情与风俗并重的时代推理小说,当时却不被视为推理小说,而被归于时代小说。
至于一九二〇年一月,明治、大正期两大出版社之一的博文馆,创刊了综合杂志《新青年》月刊,主要刊载鼓励日本青年向海外发展的文章,附录读物选择了在日本开始被读者接受的欧美推理短篇。同时也举办了推理小说的创作征文,虽然于四月发表第一届得奖作品,其品质与欧美作品比较还有一段距离,其最大理由,就是征文字数限定于四千字,作品没有充分发挥的余地。
《新青年》虽然不是推理小说的专门杂志,却是唯一集中刊载推理小说的杂志。
第二年八月,主编森下雨村编辑出版了“推理小说特辑”增刊号,获得好评。(之后每年定期发行推理小说增刊二期至四期,以欧美推理小说为主轴。)
在这样大环境之下,时机已成熟,一九二二年四月,《新青年》刊载了成为日本推理小说史上里程碑的江户川乱步的《两分铜币》。
『江户川乱步确立日本推理小说之后』
江户川乱步,本名平井太郎,另有笔名小松龙之介。笔名江户川乱步五字是从世界推理小说之父埃德加·爱伦·坡的日文发音以汉字表示而来的。乱步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生于三重县名贺郡名张町,父亲平井繁男,为名贺郡公所书记,母亲平井菊,三岁时因父亲调动工作,全家移居名古屋市。
他七岁进入白川寻常小学,识字后便耽读岩谷小波《世界故事集》。十一岁进入市立第三高等小学,二年级时开始阅读押川春浪的武侠小说和黑岩泪香的翻案推理小说。十三岁进入爱知县立第五中学,因为讨厌赛跑和机械体操,时常旷课。乱步的推理作家梦,萌芽于此时,他对现实世界的欢乐不感兴趣,喜一个人待在暗淡的房间,静静地空想虚幻的世界。
一九〇七年,父亲开设平井商店做生意。一九一二年,平井商店破产,中学毕业的乱步放弃升学至高等学校就读的机会,六月跟家人移居朝鲜,八月单独上京,于本乡汤岛天神町的云山堂当活版排字实习生。之后,考进早稻田大学预科班,但是为了生活,很少去上课,其间当过抄写员、政治杂志编辑、图书馆出租员、英语家教等,但是都为期不久。
一九一三年春,外祖母在牛込喜久井町租屋,乱步搬去同居,因此不必去打工,可专心上学。八月预科毕业,进入政治经济学部,第二年春,与同学创刊回览式同仁杂志《白虹》,醉心爱伦·坡与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乱步坚信纯粹的推理小说,必须以短篇形式书写。尔后,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实施这种创作思想。乱步为了研究欧美推理小说,除了大学图书馆之外,还去上野、日比谷、大桥等图书馆阅读,同年他自己把阅读的笔记装订成书,称为《奇谈》。
一九一五年,父亲从朝鲜回来,定居于牛込,乱步搬去同居,这年撰写的推理短篇《火绳枪》,为乱步实际上的推理小说处女作。第二年大学毕业,计划到美国撰写推理小说赚钱,但是欠缺旅费,只好留在日本找工作。这年乱步到大阪贸易商社加藤洋行上班,第二年五月辞职,之后数月,到各地温泉流浪。回来后在三重县的鸟羽造船厂电气部上班,之后改调社内杂志《日和》担任编辑。此后五年内乱步更换工作十多次,如巡回说书员、经营旧书店、杂志编辑、市公所职员、新闻记者、工人俱乐部书记长、律师办公室职员、报社广告部职员等。
一九二三年,乱步撰写了《两分铜币》与《一张收据》两篇推理短篇,最先寄给曾经发表过推理文学评论的文艺评论家马场孤蝶,请他批评并介绍刊载杂志,但是,一直没有回应,乱步索回改投《新青年》,主编森下雨村阅读后,疑是欧美作品的翻案,请当时在《新青年》撰写法医学记事的医学博士小酒井不木(之后也撰写推理小说)鉴定。
于是,一九二三年四月,《两分铜币》与小酒井不木的推荐文同时被刊出,获得好评,继之七月,《一张收据》也被刊载,从此,乱步的人生一帆风顺。
乱步的出场,证明了日本人也有能力撰写与欧美媲美的推理小说。由此,欲尝试的挑战者或追随者相继而出。不到几年,以《新青年》为根据地,侦探小说在大众文坛确立了一席之地,与时代小说、现代小说鼎足而立。
但是,《新青年》所刊载的推理小说,以现在的标准分类,本格推理作品并不多,绝大多数为重视结尾意外性的准本格及现实生活中的非现实奇谈等,这些作品有其共同特征,就是故事的耽美性、传奇性、异常性、虚构性、浪漫性。
话说江户川乱步,一九二四年因工作繁忙,只在《新青年》发表两篇短篇,十一月为了专心推理创作,辞去大阪每日新闻社工作,一九二五年一共发表了十七篇短篇与六篇随笔,为乱步最丰收的一年,也是乱步在大众文坛确立不动地位之年。
之后,乱步执笔的主轴,从短篇渐渐转移到长篇,而于一九三六年开创长篇少年推理小说。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五年之间,日本政府全面禁止推理小说创作,乱步只发表了合乎国策的三篇冒险小说。
战后,乱步的创作量剧减,其主要活动逐渐转移到组织推理作家、培养新人作家与推广推理文学上,构建了战后的日本推理文坛。
例如,二次大战结束,战后疏散到乡村的作家纷纷回京,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六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六,乱步主持了一场“在京推理作家座谈会”,向在场作家讲述了长达两小时的《美国推理小说近况》。介绍了美国推理小说的新动向,勉励大家共同为战后日本推理小说的繁荣贡献一份力量。
这次聚会之后,决定每月第二个星期六定期举办一次聚会,称为“土曜会”(星期六在日本称为土曜日)。
一年后,以土曜会为班底,成立“侦探作家俱乐部”,江户川乱步任首届会长。一九五四年十月,侦探作家俱乐部与关西侦探作家俱乐部合并,改称为“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一九六二年,由任意团体组织改组为社团法人(基金会),改称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
侦探作家俱乐部成立时,为了褒奖年度优秀作品,设立侦探作家俱乐部奖,组织更名之后,奖项的名称也随之更改,现在称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一九五四年十月三十日,庆祝江户川乱步六十岁诞辰会上,乱步为了振兴日本推理小说,向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提供一百万圆日币为基金,设立了江户川乱步奖,最初两届颁奖给对日本推理文坛的功劳者,从第三届起更改为长篇推理小说征文奖,鼓励新人的推理创作。
乱步除了推行这些组织活动之外,还积极撰写介绍欧美推理作家与其名著,以及推理小说的理论与研究文章。前者结集为《海外侦探小说作家与作品》,后者的代表作为《幻影城主》与《续·幻影城》。为表彰江户川乱步对日本推理文坛的贡献,日本政府于一九六一年十一月,授予其“紫绶褒章”。
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八日,乱步因脑溢血逝世,享年七十一岁。日本政府再度授予“正五位勋三等瑞宝章”,纪念其功劳。
[book_title]两分铜币 上
“真羡慕那个小偷。”当时,两人已穷困潦倒到说出这样的话。
位于偏僻地区穷酸木屐店二楼,仅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寒酸地放着两张一闲张[一种漆器,贴上纸后再涂漆的工艺品]破桌,松村武[乱步自鸟羽造船厂时代就认识的好友,名叫松村家武,除了同时期创作的《一张收据》外,他的作品中常见姓松村的人物登场。此外,野崎和井上也是取自朋友的姓氏]和我整日无所事事,唯有旺盛的想象力,天马行空,驰骋无边。
一事无成的两人,已经被现实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当看到轰动社会的一起盗窃案时,禁不住对大盗巧妙的犯案手法羡慕了起来。
由于那起窃盗案与这个故事的主题大有关系,且容我先略述一二。
那是芝区某大型电器工厂[东京芝浦制作所,可能是现今的东芝工厂]员工发薪日当天发生的事。十几名薪资计算员,根据将近一万张的员工打卡单,计算着每位员工的当月薪资,忙着往堆积如山的薪水袋里一一放进二十圆、十圆、五圆纸钞,这些钱刚从银行领出,连容量最大的支那皮箱[因原本产自中国而得名,木制,外层贴有白皮或纸]都被塞得满满的。就在计算员挥汗如雨的当下,一名绅士出现在办公室玄关。
女接待员询问其来意,对方自称是《朝日新闻》[明治十二年(1879)创办的《大阪朝日新闻》,于二十一年收购《目觉新闻》改名为《东京朝日新闻》,昭和十五年(1940)统一正名为《朝日新闻》,总社位于东京数寄屋桥畔]的记者,要求见经理一面。于是,女接待员立刻拿着印有东京《朝日新闻》社会部记者头衔的名片向经理通报此事。
巧的是,与新闻记者的应对之道,正是这位经理引以为豪之处。不仅如此,难得有机会在新闻记者面前大肆吹嘘一番,自己所说的话还会被当成某某名人谈而刊登在报纸上,明知这样的心态有点儿幼稚,但谁能够断然拒绝成名的机会。因此,自称社会部记者的男人马上被迎进经理办公室。
这位绅士戴着玳瑁粗框眼镜,蓄着整齐的小胡子,一身时髦的黑色礼服,搭配流行的折叠式公事包,以极为老练稳重的架势,在经理面前坐下。然后从烟盒里取出昂贵的埃及纸卷烟,以利落的手势点燃放在桌上烟灰缸旁的火柴,对着经理的脸“呼”地吐出一圈青烟。
“我想请教经理,关于员工待遇问题[成为作家前的大正十年,乱步在技师组成的工人俱乐部担任秘书,当时全国各地发生劳动争议,乱步编纂了《工人》会刊的特辑《最近劳动争议记录辑》]您是否有什么意见。”男人摆出新闻记者特有的咄咄逼人的架势、一无所悉的神情、平易近人的语气,如此开口问道。
于是,经理针对劳工问题,对劳资协调、温情主义之类的内容大发议论了起来,但这部分与故事无关所以在此略过。在经理办公室待了三十分钟左右后,这位新闻记者趁着经理中断谈话的间歇,说声“失陪一下”去上厕所,竟然就此消失无踪。
经理只觉得这记者实在很没礼貌,倒也没放在心上,当时正值午餐时间,于是他径自前往餐厅享受着从附近西餐厅外送来的牛排,没想到,会计主任突然一脸苍白地冲到经理面前向他报告:
“员工薪水不见了!被偷了!”
经理惊讶地当场将午餐一扔,迅速来到据称是遗失现金的现场查看,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窃案,我们大致可以想象出发展的情节如下:
当时,工厂的办公室正在改建,平时本该在门窗紧闭的特别房间进行薪资计算工作,却被临时改到经理办公室隔壁的会客室进行,只是到了午餐时间,不知是哪方面出了差错,会客室竟然大唱空城计。办事员彼此都认定会有人负责留守,竟不约而同地安心前往餐厅吃饭了,空留那塞满皮箱的成沓钞票在没上锁的房间里晾了半小时。肯定是某人趁机偷偷潜入,拿走了那笔巨款。不过,已经装进薪水袋的钞票以及零钞,窃贼完全没动,仅带走皮箱内成捆的二十圆和十圆钞票。即使如此,损失金额依然高达五万圆。
经过多方调查,之前来访的新闻记者最可疑。打电话到报社一问,果然,对方说社内并没有这个人。于是,厂方连忙打电话报警。然而薪水也不能不发,只好重新请银行准备二十圆和十圆两种面值的钞票,整个过程闹得人仰马翻。
那个自称新闻记者,欺骗毫无戒心的经理大发议论的男人,正是当时报纸尊称为绅士大盗的人。
管区分局的司法主任等人来到现场调查后,并未发现任何线索。窃贼既然连报社的名片都有备而来,自然不是普通的毛贼,更不可能留下什么证物。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对方留在经理记忆中的样貌,但那其实也很不可靠。因为,衣服随时都能替换,至于焦急的经理所认为的有力线索,无论是玳瑁框眼镜还是小胡子,不过都是乔装时最常使用的道具,根本算不上是有力证据。
警方在无奈之下只好盲目搜索,向附近的车夫、香烟摊老板娘、路边小贩等人逐一打听,是否有人对类似外形的男人有印象,若有印象,那么对方是往哪个方向逃逸。市内各派出所也都收到嫌犯的肖像。一天、两天、三天,各种调查手段都用尽了,车站也安排了排查的人,甚至拍电报给各县市警局寻求协助,纵使大动作布下了天罗地网,却还是没有任何斩获。
转眼过了一周,窃贼依旧逍遥法外,警方已然绝望了。除了等待窃贼因犯下其他案件而被捕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相应措施了。厂方办公室对有关当局怠慢的态度相当不满,天天打电话向警局询问办案进度。局长因而苦恼到极致。
在所有的人都几乎绝望的时候,一名隶属该分局的刑警[日本的警察从官职上由低到高分别为: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正锁定市内的香烟铺,一户一户地耐心打听。
当时市内号称备齐各式进口烟草的香烟铺在各区多则几十户,少则有十户左右。这名刑警几乎悉数走遍,如今,只剩下地势较高的牛込和四谷区内尚未查访。
今天查完这两区还是没有获得任何线索的话,只能彻底死心了,抱定这个念头的刑警,就像摸彩等待宣布中奖号码的时刻,既期待又害怕。他不时地在派出所前止步,向巡查打听香烟铺的位置,一边继续往前迈进。当时刑警的脑中只有FIGARO、FIGARO、FIGARO[罗伦斯公司制造的一种埃及香烟,至昭和初年,金滤嘴的一包一百支要价十八圆]……这个埃及香烟的牌子。
就在他从饭田桥的电车站前往神乐坂下,打算查访牛込区神乐坂的某间香烟铺时,刑警在一间旅馆前倏然驻足。就在旅馆前,若非细心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兼作下水沟盖子的御影石板上掉落的一根烟蒂,竟然与刑警到处寻找的埃及香烟是同一个牌子。
于是,这名刑警根据这根烟蒂循线调查,难缠的绅士大盗最终总算沦为阶下囚。不过,从烟蒂到逮捕窃贼的过程颇有几分推理小说的味道,甚至引起当时某报以连载的方式,报道某某刑警所立下的功劳——我这篇记述,其实也是根据那篇报道而来——为了赶紧继续说下去,我很遗憾只能在此将案情的发展简单带过。
读者大概也想象得到,这名令人敬佩的刑警根据窃贼留在工厂经理办公室罕见的烟蒂逐步进行搜查,他几乎跑遍了各区的大型香烟铺。虽然是埃及货,但是当时曾销售过相对滞销的FIGARO的店铺却寥寥无几,因此店家清楚记得到底卖给何处的何人,顾客的身份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即使如此,也是到了最后这一天,正如刚才提到的,刑警才无意间在饭田桥附近的旅馆前,发现了同一个牌子的烟蒂。其实,他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走到旅馆附近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为逮捕犯人的契机。
事实上,投宿那间旅馆的香烟主人的外貌与工厂经理向警方描述的窃贼外貌截然不同,侦办人员费尽工夫,历经种种辛苦,总算从香烟主人房间的火盆底部,找出了犯案用的礼服及其他服装、玳瑁框眼镜和假胡子,这下子铁证如山,所谓的绅士大盗终于束手就擒。
之后,根据这名窃贼接受侦讯时的供词,犯案当天——当然,他早就知道那是发薪日才会登门造访——趁着经理不在,潜入隔壁的临时计算室偷走那笔钱后,立刻取出折叠公事包中的风衣与鸭舌帽,再把纸钞放进去,并拿下眼镜,摘掉胡子,穿上风衣遮住身上的礼服,以鸭舌帽取代西式软呢帽,找一个与来时不同的出入口,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令人好奇的是那么多小额纸钞汇集成的五万圆,为何能在无人起疑的情况下被从容带走呢?对于这个问题,绅士大盗扬扬得意地奸笑道:
“像我们这种人,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口袋。不信的话,可以检查一下被你们扣押的礼服。乍看之下是西式礼服,其实就像魔术师的表演道具,到处缝有暗袋,藏个区区五万圆现金一点儿也不难,中国魔术师甚至还能把装了水的大水缸藏在身上呢。”
如果这起窃案就此落幕,那就没意思了,这里有一个和普通窃案不同的意外发展,而且,和我这个故事的主题大有关系。
这名绅士大盗对五万圆藏在何处一字也不愿透露。即便在警察局、检察院、法院这三大关卡被所有人用尽各种方法轮番审问,得到的答案还是只有一句不知道。最后,他甚至胡说八道了起来,宣称他在短短一周内,就把钱挥霍一空。
站在办案者的立场,也只能通过侦查的力量,竭尽所能地寻找那笔钱的下落。可说是搜查得相当彻底,可惜还是一无所获。那名绅士大盗也因为藏匿五万圆而罪加一等,被处以就一般窃盗犯来说相对重的刑罚。
只是,苦的还是受害工厂。对工厂来说,当然更希望找到的是五万圆而非只是窃贼。纵然警方不可能因为抓到窃贼而停止搜索那笔钱,但厂方总觉得警方办事不力。出于无奈,身为工厂负责人的经理公开宣布,一旦有任何人找到那笔钱,将可得到五万圆的一成作为报酬,也就是悬赏五千圆。
接下来我要说的,便是从这起窃案演变到这个地步时,发生在松村武与我之间的小小趣事。
[book_title]两分铜币 中
正如这个故事开头曾稍微提及的,当时松村武和我正待在偏远地区木屐店二楼的六榻榻米小房间里,两人已经走投无路、一事无成,只能在穷困的最底层苦苦挣扎。
不过,在这最窝囊的窘境下,勉强还算幸运的是当时正值春天。这是唯有穷人才能了解的谋生方式一一利用冬末到夏初这段时节,穷人其实可以大赚一笔的。不,是感觉上好像赚到了。因为,唯有天冷才需要的外套或秋衣裤,更惨的时候,甚至包括寝具、火盆之类,都可以送进当铺的库房。拜这段时间的天候所赐,不必在意明天该怎么办、月底要从哪弄钱交房租这些将来的烦恼,至少眼前拮据的生活可因此暂时喘口气。于是,可以去好一阵子不敢光顾的澡堂,还能去剪发,上饭馆时也不用像往常一样寒酸地以味噌汤和泡菜配饭,总算可以挥霍一下,点份生鱼片解解馋了。
某日,洗完澡后浑身暖热松软,我悠然地自澡堂回来,一屁股就坐在伤痕累累几乎快要塌架的漆桌前。适才独自留在住处的松村武,却带着莫名亢奋的表情问我:
“喂,在我桌上放这两分铜币[分别于明启六、七、十五年铸造的十四点二六克大型铜板,直径三十一点八一毫米,厚一点三毫米。这种铜板的确很大,但要像本文那样加工恐怕相当困难]的是你吧?这玩意儿,你是从哪弄来的?”
“对呀,是我扔那儿的。之前买烟找回来的零钱。”
“是哪家香烟铺?”
“饭馆隔壁那家,那个老太婆开的,生意很差的样子。”
“嗯……是吗。”
说完,松村莫名地陷入沉思。一会儿,又继续执拗地追问那两分铜币。
“喂,那时,我是说你买烟时,有没有看到其他客人?”
“好像没有。没错,不可能有,因为那时老太婆在打瞌睡。”
听到这个回答,松村一副总算安心的样子。
“不过,那间香烟铺除了老太婆之外,还有些什么人?这你知不知道?”
“我跟那个老太婆交情不错。她那冷冰冰的老臭脸,正好合得上我与一般人完全不同的脾性,两人算是聊得来,所以,我很清楚那间香烟铺的情况。除了老太婆之外,只有比老太婆的脸更臭的老头子。不过你问这些事做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噢,没什么。只是一点儿小事。既然你很熟,可不可以再多说一些那间香烟铺的事。”
“嗯,好啊。老头子和老太婆有个女儿。我见过一两次,姿色还不错。听说嫁给监狱的送货员了。由于送货员的收入很不错,在女儿不时拿钱补贴孝敬下,生意冷清的香烟铺才能屹立不倒,勉强支撑到现在,我记得老太婆有一次是这么跟我说的……”
当我说起香烟铺的情况时,明明是自己要求我详细说明的松村,却一副已经听不下去的样子,不耐烦地站了起来。然后,在狭小的房间内,就像动物园的大熊,来来回回地踱步。
我们都算是比较随兴的人,话说到一半倏然起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松村这时的态度却怪得令我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大约三十分钟之久。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带着一种兴味冷眼旁观。这幅景象,若被旁观者看到了,肯定会怀疑我们疯了。
就在他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时,我渐渐饿了起来。当时正值晚餐时间,洗完澡后似乎更饿了。于是,我问了还在疯狂打转的松村要不要一起去饭馆,他却回答:“抱歉,你一个人去吧。”我只好自己去了。
饱餐了一顿后,我悠闲地踏进家门,却发现松村竟然找来一名按摩师,真是稀奇!那是以前我俩都很熟的盲哑学校[明治十一年,京都率先设立盲哑院,之后各地纷纷成立盲哑学校,东京于十三年设立乐善会训盲院,二十年改组为东京盲哑学校,四十年召开第一届全国盲哑学校教职员会议,向文部大臣提议盲哑教育各自独立,四十二年设立东京盲校。第二年,东京盲哑学校废校改设东京聋哑学校,成为盲哑教育各自独立的先驱,大正十二年颁布盲校及聋哑学校令,其他学校遂相继将盲哑分离。]的年轻学徒,眼前的他正抓着松村的肩膀,同时发挥他天生的饶舌本领喋喋不休。
“喂,你可别以为我奢侈,这是有原因的。总之,你先在一旁待着别说话,到时自然会明白。”
松村倒是先发制人地开口,像要防备我的指责似的。就在昨天,我们好不容易才说服当铺的掌柜,几乎是强取豪夺地才弄到二十圆,这笔共有财产无端就被按摩消耗了六十钱,使用寿命一下子缩短了,在这非常时期,这的确是奢侈的消费。
而我,面对松村这些不寻常的举动,反而萌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于是,我默默地在桌前坐下,假装读着自旧书店买来的通俗话本之类的书籍,但其实我正偷偷观察着松村的一举一动。
按摩师离开后,松村也在他的桌前坐下,似乎正专心读纸片上的什么内容,最后他从怀里取出另一张纸放在桌上。那纸极薄,大小约两寸见方,上面写满了细小的文字。他全神贯注地比较这两张纸。随后,他拿起铅笔在报纸空白处写上什么又立刻擦掉,持续涂涂写写好一阵子。
这期间,街灯亮了,卖豆腐的喇叭声经过门前,前往庙会的人络绎不绝。过了好一会儿,等到人群都走远了,中国拉面店凄凉的笛音传来,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但松村连饭都忘了吃,依旧埋首于这不明所以的工作。我沉默不语,铺好自己的被窝后随即倒头躺下,虽然无聊,但除了把看过一次的通俗话本拿起来重读外,也没其他事可做了。
“喂,你有没有东京地图?”松村猛然一问,并转身面向我。
“应该没有吧,你去问问楼下的老板娘。”
“嗯,说得也是。”
他旋即起身,吱呀作响地走下梯子。不久,他借来一张折叠处早已磨损破裂的东京地图,再次坐下,继续专心研究。我越发好奇地望着他认真的样子。
楼下的钟响了九下。松村的研究似乎总算告一段落,他从桌前起身坐到我枕旁,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说道:“喂,你能不能给我十圆?”
面对松村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我更加兴致盎然,遗憾的是我现在还不能向读者揭晓原因。不过,对于给他十圆——这等于是当时我们全都财产一半的巨款,我倒是毫无异议。
松村从我手中接过十圆钞票后,立刻穿上旧夹袍,戴上皱巴巴的鸭舌帽,不发一语径自出门去了。留下我一人兀自对松村的行动不停揣摸着。
我暗自偷笑着,不知不觉中,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我恍惚感觉到松村回来了,除此之外,我浑然无所知,呼呼大睡到天亮。
贪睡的我,睡到了十点左右吧。睡眼惺忪地起来一看,枕旁立着的怪玩意儿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眼前,竟然有个身穿条纹和服,扎着男用腰带,披着深蓝色前褂看似商人的男子,正背着个不小的包袱站着。
“你干吗一脸受惊吓的样子,是我啦!”
令人讶异的是,那个男人居然和松村武的声音一模一样。仔细一看,那的确是松村武没错,只是打扮完全改变了,以至于一时之间,我还真有点儿理不出头绪。
“怎么回事,你干吗背着包袱?还有,你那是什么打扮?我还以为是哪家的掌柜。”
“嘘,嘘,小声一点儿。”松村两手比出制止的动作,轻声说,“我带了不得了的礼物回来。
“这么一大早,你去了哪里?”
我被他反常的举动影响,不由得也跟着压低嗓门问。松村的脸上满是那极力压抑却又抑制不住的贼笑,兀自凑到我耳边,以比之前更低、更若有似无的声音如此说道:
“在这包袱中,兄弟,装着五万圆的巨款呢!”
[book_title]两分铜币 下
想必读者也已料到,松村武把那名绅士大盗藏匿的五万圆弄回来了。如今若还给电器工厂,还可以得到五千圆悬赏金。但是,松村说他不打算这么做,他的理由如下:
傻傻地把这笔钱交出去不仅愚蠢,也非常危险。这是连专业刑警费了一个月到处搜寻也找不到的钱,如果默默地全部私吞起来,有谁会怀疑我们?更何况对我们来说,拥有五万圆不是比拥有五千圆更好?
再者,我们还必须留意绅士大盗可能的报复,这才是最可怕的。他宁愿选择延长刑期也要藏匿这笔钱,一旦得知遭人半路拦劫,那个在做坏事方面堪称奇才的家伙绝不可能放过我们——松村可是以敬畏大盗的语气这么说的——光是保持沉默就很危险了,遑论把钱送交失主贪图那五千圆奖金,到时松村武的名字肯定会上报。那不就等于特地通知大盗,对手在哪里吗?
“可是至少现在,我赢过他了。看吧,兄弟,我赢了那位天才大盗呢!此时此刻,能得到五万圆固然是喜事一桩,但更令我开心的是这种胜利的快感。我实在太聪明了,至少你得承认我比你聪明多了。引导我走向这个大发现的,是你昨天买烟找回来放在我桌上的铜币。你没注意到那两分铜币的某个细节,而我却注意到了。而且,仅凭那枚铜币的线索,就找到了五万圆,喂,兄弟,那可是两分的两百五十万倍,是五万圆哪,这证明了什么你知道吗?比头脑,我可是聪明多了。”
两个多少算是知识分子的青年一起生活在一间斗室,无意间互相较量起谁聪明,这是人之常情。松村武与我由于闲来无事,经常展开论战,甚至聊到兴起时,不知不觉天色已大白的情形也时有所见。松村和我总是互不相让,坚持自己比较聪明。所以,他才会试图借这次立下功绩——那可是非比寻常的大功——以证明我们之中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别再炫耀了,先说说你拿到这笔钱的经过吧!”
“你先别急。比起说明整个过程,我宁愿多想想怎么花这五万圆。不过,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就简单地谈谈我推理的经过吧。”
实际上,那并不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更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总之,他就此娓娓道出他苦心思索的推理经过。我则是安静地窝在被子里,一边仰望他一脸的扬扬得意,一边听他叙述。
“昨天你前往澡堂后,我一直把玩着那枚铜币,一会儿,竟在铜币边缘发现一条线。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仔细检查了一下,竟发现那枚铜币被剖成两半,你看。”说着,他从桌子抽屉取出那枚铜币,就像旋转宝丹[专治胃酸过多及胃胀气的药粉,文久年间(1862—1864)根据荷兰医师的处方调配出售,明治四年成为官方许可的第一号药品]的容器盖子般将铜币分成两半打开。
“这个,你看,中间是空心的。这是以铜币做成的某种容器。你瞧这做工多精巧,乍看之下与普通的铜币根本没两样。发现这件事后,我忽然灵光一闪。以前我曾听说越狱高手专用的锯子,是将怀表的发条弄成锯齿状,很像小人国的软锯,然后再分别把两枚铜币磨薄合在一起做成容器藏匿软锯,这么一来,就算是铜墙铁壁的牢房栅栏,只要有耐心也能锯断,然后顺利越狱逃走。据说这原本是外国小偷常用的手法。于是,我想象这枚铜币,或许也是在某种意外下,不慎从这种盗贼的手中流出来的。但是,怪的还不止如此。比起这铜币本身,从铜币里面找出的一张纸片更加激起我的好奇心。你看,就是这张纸片。”
那正是昨晚松村拼命研究的小薄纸片。那张两寸见方、薄如叶片的日本纸上,以细小的字体写着以下这段莫名其妙的内容:
陀、无弥佛、南无弥佛、阿陀佛、弥、无阿弥陀、无陀、弥、无弥陀佛、无陀、陀、南无陀佛、南无佛、陀、无阿弥陀、无陀、南佛、南陀、无弥、无阿弥陀佛、弥、南阿陀、无阿弥、南陀佛、南阿弥陀、阿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弥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陀、南无阿、阿陀佛、无阿弥、南阿、南阿佛、陀、南阿陀、南无、无弥佛、南弥佛、阿弥、弥、无弥陀佛、无陀、南无阿弥陀、阿陀佛。
“这段看似和尚念经的内容令我颇为纳闷。起初,我以为是谁恶作剧乱写的。也许是痛改前非的盗贼,为了消弭业障才抄写这么多南无阿弥陀佛。抄写完后,再放进装软锯的铜币里。然而若真是这样,没有连续书写南无阿弥陀佛也未免太奇怪了。虽说陀或无弥佛,都算是在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的范围之内,却没有一组是完整六个字的。有的少了一个字,也有少四字、五字的。我当下认为,这恐怕并非普通的胡乱涂鸦。
“正巧就在这时,传来你自澡堂回来的脚步声。我急忙把铜币和纸片藏起来。为什么要藏起来?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大概是想独占这个秘密吧,等一切真相大白后再告诉你,好向你炫耀一番。没想到,在你上楼梯的时候,我的脑中赫然闪过一道人影,就是那名绅士大盗。虽然不清楚他把五万圆钞票藏在何处,但他总不可能就把钱白放着直到刑满获释为止吧!我想,他身边一定有手下或搭档可以替他保管那笔钱,万一他被捕时不小心出了意外,根本来不及把五万圆的藏匿地点通知搭档的话,那该怎么办?以他当时的情况来衡量,也只能利用案子尚未判决前待在拘留所的这段时间设法与同党取得联系。倘若,这张来历不明的纸片就是他们之间通信的话……
“这个想法倏地闪过我的脑海。当然这只是空想,而且是有点儿天真的空想。所以,我才会向你打听这两分铜币的来处。没想到,你竟然说出香烟铺的女儿嫁给监狱送货员这件事。待在拘留所的大盗若想与外界通信,通过送货员是最佳的方式。然而,由于某个环节出了差错,使得那封信原原本本地留在送货员手上。而这两分铜币除了是被送货员的老婆转手拿到娘家之外,还有别的去处吗?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了,于是,我当下全神贯注地思考起这纸上的文字来。
“假如这张纸上看似毫无意义的文字真是某种暗号,那么解开暗号的钥匙会是什么呢?我在房里走来走去努力思考。要破解暗号的确相当困难,即便全部逐一检视,还是只有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和标点符号。到底这七个符号可以组成什么样的文句呢?
“对于暗号,我以前稍有研究。虽非福尔摩斯,但我好歹也知道一百六十种左右的暗号写法。[即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系列”短篇《跳舞人偶》(Dancing Men,1903)。在这篇故事中,福尔摩斯曾说:“我很熟悉暗号文的形式,也写过这方面的小论文。在那本书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种暗号记法。”]
“于是,我立刻将我所知道的暗号记法在脑中一一回想一遍,并努力寻找类似这张纸上所记载的暗号,费了我好一番工夫。我依稀记得当时你好像还邀我一起去吃饭是吧?我当下拒绝了你,只知道拼命动脑筋。最后,却只发现两种有点儿相似的暗号。
“一种是哲学家培根[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维鲁兰男爵兼奥尔本斯子爵,英国哲学家、政治家,曾活跃于伊丽莎白一世、詹姆士一世当政时期,晚年失势后便专心著述]发明的Two Letter暗号法,这套暗号法仅用A和B这两个字母便可组合成任何文句。例如,想要表达Fly这个单词时,就用AABAB,AABBA,ABABA组合而成。
“另一种暗号是查尔斯一世时期,经常用于政界机密文件的撰写,主要是以一组数字替代英文字母,比方说——”
此时松村拿起桌边的一张纸,写出如下暗号:
A B C D…
1111 1112 1121 1211…
“换言之,以一千一百一十一代表A,一千一百一十二代表B。我想象手上这组暗号的逻辑或许跟这些例子一样,是利用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的不同组合方式来代表五十音。
“说到破解的方法,如果是英文、法文或德文,只要像爱伦·坡的《金甲虫》[爱伦·坡以暗号为主题的侦探小说(Gold Bug,1843)]那样找出E就行了,但是让我伤脑筋的是,这组暗号显然是日文。慎重起见,我还是试了一下爱伦·坡式的归类法[英文最常出现的字母是E,因此将替换式暗号中最多的符号假定为E,第二多的字母……以这种方法一一破解暗号],可惜依旧无法破解,我在这里走进了死胡同。
“六个字的组合、六个字的组合……我脑中盘旋着这个念头,于是再次起身绕着房间打起转来。我认为,六个字这点或许带有某种暗示,于是我尽量把思路引向由“六”这个数字组成的词语上。
“就在我胡乱拼凑“六”这个数字的组合方式之际,蓦地,我想起通俗话本中曾提到真田幸村[一五六七到一六一五年期间,江户时代的小说及话本中的主要人物,率领真田十勇士迎战大敌的天才军师]的旗印六连钱[将没有纹路的铜币两两并列排成三行的图案]。这条线索和暗号理应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不知怎的我像失控了般,口中不断咕哝着‘六连钱’。
“就在这一刻,宛如电光一闪,我的记忆中蹿出某种东西。那是把六连钱直接缩小的形式,也就是盲人所用的点字。我不禁大叫‘漂亮!’毕竟,这可是牵涉到五万圆的问题。
“我对点字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六个点的组合。心急之下,我才会立刻叫来按摩师请他教我。这就是按摩师告诉我的点字字母。”
松村说着,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张纸。上面并排写着点字所代表的五十音:浊音、半浊音、拗音、促音、长音、数字等。
“现在,先把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从左开始,三字为一组排成两行,就变成跟点字一样的双行排列。南无阿弥陀佛的每个字正好搭配点字的各点。这样的话,点字的ァ(A)就是南,ィ(I)就是南无,依此类推,套用这个规则解谜就对了。于是,就是这个,这就是我昨晚解开暗号后的结果。最上方那列是把原文的南无阿弥陀佛像点字一样排成两行,中间那一列是与其对应的点字,至于最下面那列,是把点字解码出来的结果。”
松村说着,伸手又取出那张纸片。
自五轩町正直堂领取玩具钞领收人之名为大黑屋商店[原文为ゴケンチョ一ショ一ジキド一カラォモチャノサツヲゥヶトレゥケトリニンノナハダィュクャショ一テン]
“也就是叫同党去五轩町[明治五年至昭和三十九年的町名,因该地有五栋大名豪宅而得名,明治十一年划归神田区,昭和二十二年起改为千代田区,昭和三十九年成为现今的外神田六丁目,附近多为印刷厂及出版社]的正直堂领取玩具钞票,领取人的名字是大黑屋商店,意思很明白。可是,为什么要去领什么玩具钞票?于是,我再次动起了脑筋。不过,这个谜题倒是轻易就解开了。我深深佩服起那名绅士大盗来,他的头脑不但聪明又思维缜密,还具备小说家的机智。喏,你说说看,玩具钞票这招是不是很高明?
“我就是这么推论的,幸运的是,我完全猜中了。绅士大盗为了预防万一,事先必定准备了一个最适合藏匿赃款的安全地点。全世界最安全的藏匿就是不藏,公开在众人眼前,任谁也不可能发觉的藏匿方式才是最安全的。
“那个聪明至极的家伙全然理解这不变的法则。于是乎,他想出了玩具纸钞这个巧妙的障眼法。我猜,暗号中所说的正直堂一定是生产玩具钞票的印刷工厂——这也被我猜对了——果然,他以大黑屋商店的名义事先订购了一批玩具钞票。
“最近,以假乱真的玩具纸钞在花街柳巷相当流行。这是听谁说的来着?啊,对了,是你有一次无意间提到的。最近,风雅玩家爱上了一些难辨真假的玩具,像是惊奇箱,黏土质地的点心、水果及假蛇玩具等,吓唬女孩取乐的时候用得着。也就是说,就算绅士大盗订购了一批与真钞一样大小的纸钞也不会受到丝毫怀疑。
“事先做好准备,等到他顺利偷出真钞后,再找个机会潜入那间印刷工厂将真钞和自己订购的玩具假钞掉包。如此一来,在订购者前往取货前,五万圆这笔天下通用的纸钞就被当成玩具钞票,安全地放在印刷工厂的仓库里了。
“这或许只是我的想象。不过,这是极有可能实现的想象。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碰碰运气。我在地图上寻找五轩町,原来是在神田区内。接下来,终于要去领取玩具钞票时,却出了点难题,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对我有印象。
“如果一不小心留下踪迹,那个凶残的恶人不知会怎么报复,光是想就已经令胆怯的我浑身发抖了。总之,我必须尽可能让人以为那不是我,我才会乔装成你适才看到的样子。我花了十圆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行头。你瞧瞧,你不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吗?”
说着,松村得意地露出他整齐的门牙。我打从刚才就注意到有颗金牙在他嘴里闪闪发光。他沾沾自喜地以指尖取下金牙,递到我眼前。
“这是夜市卖的,在铁皮上镀金的货色[战前金牙被视为财富象征,流行在门牙镶金,甚至有人明明牙齿很健康也刻意装上金假牙,此处应是模仿那种金牙的玩具],不过是套在牙齿上的假玩意儿。虽是区区二十钱的铁皮,用处可不小。金牙这种东西特别抢眼,日后倘若有人想追查我的下落,势必会以这颗金牙当线索吧!一切就绪后,今天一大早我就出发前往五轩町。我唯一担心的是那笔玩具假钞的印制费用。那名大盗一定会担心印刷行转卖给别人,应该会预先结清款项,但万一他还没付钱,恐怕就需要二三十圆吧,一时之间我根本不可能凑出那么多钱。不过谁怕谁,我心想到时再想办法蒙混过去就好,便依计划出门了——果然,印刷工厂对于钱的事只字未提,二话不说就把玩具钞票交给我——就这样,我不费吹灰之力夺来五万圆……接下来该谈谈用途了,如何,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松村像这样亢奋到滔滔不绝是很少见的事。我深深惊叹五万圆的巨大魅力。我懒得一再形容,然而松村叙述这段甘苦经时,那种志得意满的模样实在太生动了。虽然他努力不让脸上流露出太过得意的神情,但不管再怎么努力,依然无法掩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难以形容的开怀笑容。
松村边说边得意奸笑,反观他眉飞色舞的亢奋神情,我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不过,我曾听过一则描述穷人摸彩中了一千两奖金而发疯的故事,由此松村为了五万圆便喜不自胜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愿他的喜悦能永远持续下去。为了松村着想,我如此祈求着。
但是,对我来说,松村的这番推理却存在着一个显而易见的漏洞。听完他的描述,我不合时宜地爆出想遏制却无法遏制的大笑。我不断责备自己不该在这不适当的时机大笑,但我心中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小恶魔却不肯就此罢休,一个劲儿地搔我痒。我不禁大笑了起来,一副看到最搞笑的滑稽剧般放声大笑。
松村一时愣住了,他看着捧腹大笑的我,随后露出仿佛撞上妖怪般的表情问:
“喂,你是怎么了?”
我勉强按捺笑意回答:
“你的推理实在精彩,能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真不简单。今后我一定会比以前加倍尊敬你的聪明才智。诚如你所言,要比聪明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果真相信现实有这么凑巧如你所愿吗?”
松村没回答,反而露出疑惑的表情瞪着我。
“换句话说,你真的以为那名绅士大盗有这么聪明吗?我承认,你的想象就小说的题材无懈可击,但是这个社会比小说实际多了。若要针对小说的情节讨论的话,我倒想稍微提醒你一点,那就是,这篇暗号文难道没有其他的解读方式吗?我的意思是,你的译读难道没有被第二种译读替代的可能吗?例如,是不是可以隔八个字跳读呢?”
说着,我把松村写的暗号翻译文加上记号,得出如下结果:
ゴジヤウダン[原文为|[ゴ]ヶンチョ一ショ一|[ジ]キド一カラォモチ|[ャ]ノサツヲゥケトレ|[ゥ]ヶトリニンノナハ|[ダ]ィコクャショ一テ|[ン]。ゴジャゥダン,御冗談,意思为开玩笑。为了解读暗号文,这里采用的是旧式假名]
“开玩笑,老兄,你知道这‘开玩笑’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啊,这难道只是巧合吗?会不会意味着这是某人的恶作剧呢?”
松村不发一语地站起来。随后,将他认定是装着成捆五万圆钞票的包袱拿到我面前。
“可是,要怎么解释五万圆这笔巨款,这可是无法从小说中诞生的啊。”
他的声音蕴涵着决斗时才有的认真。我突然害怕了起来,同时对于自己的恶作剧居然得到预期以外的效果,感到十分后悔。
“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你那么慎重地拿五万圆回来,但其实那不过是玩具钞票而已。不信的话,你可以打开仔细检查。”
松村就像在黑暗中寻找物品般,以一种盲目摸索的手势——看他那样,我越发内疚了——费了很长的时间才解开包袱。包袱中放着两个用报纸包妥的四方形纸包,其中一个的报纸已被撕开,露出里面的纸钞。
“我在回来的途中打开来,亲自检查过的。”
松村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喉咙被哽住般,当下将报纸完全撕开。
那是几可乱真的假钞,乍看之下像是真的。但是,若再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那些钞票的表面清清楚楚地印刷着“团”这个字而非“圆”。不是二十圆、十圆,而是二十团、十团。
松村简直无法接受,依旧不断地确认。渐渐地,他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无踪,仅留下深深的漠然。此刻,我心里满是歉疚,只好一再向他解释自己玩得过火的恶作剧,然而松村却是充耳不闻,一整天都像哑巴一样沉默着。
到这里,这个故事已经说完了。不过为了满足各位读者的好奇心,我必须对自己的恶作剧稍加说明。
正直堂这间印刷工厂其实是我的远亲经营的。某天,我在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那个我已多次借钱未还的亲戚。我心想或许运气够好能再借到一点儿钱,即使深感愧疚,还是在暌违多日后登门造访——当然这事松村毫不知情。借钱的事果真如预料的那样碰了钉子,但那时,我在无意间瞥见店里正在印制与真钞分毫不差的玩具钞票。我还听说,这是大黑屋多年的老主顾订购的货品。
我把这个发现与我们每天当做聊天话题的绅士大盗联想在一起,灵机一动便想出这出无聊的恶作剧,当下决定演一场戏。会如此盘算是因为我和松村一样,平时就热衷于寻找各种事实,以证明自己的聪明才智凌驾在他之上。
那篇狗屁不通的暗号文当然是我自己捏造的,不过,我并不像松村那么通晓外国暗号史,当时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香烟铺的女儿嫁给监狱送货员的说法也是我瞎编的。基本上,那间香烟铺有没有女儿都还是个问题。
不过,在这场戏中,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些戏剧化的情节,而是最现实但就整体而言却是最难以把握、最惊险的某个桥段。那就是,我相中的那批玩具钞票能否一直好端端地留在印刷工厂里,直到松村前去领取,而不被订购者拿走。
至于玩具钞票的费用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亲戚与大黑屋每隔一段时间才会结款,更有利于我的是,正直堂一向是以极为原始、大而化之的态度经营生意,因此松村就算没有出示大黑屋老板的提货单,应该也不至于会露出马脚。
最后,关于一开始被视为障眼法的两分铜币,很遗憾我必须在此略过说明。因为,我担心一旦处理得不够妥善,日后,把那枚铜币送给我的人或许会遭受无妄之灾。各位读者不妨当做我是偶然得之吧!
---(《两分铜币》发表于一九二三年)
[book_title]一张收据 上
“唉,我也略有耳闻。先来说说这件事,那可是近来罕见的奇谈。流言飞语甚至在街头巷尾喧腾一时,不过,想必还是没人能比你清楚,你愿意聊一聊吗?”
一名年轻绅士边说,边叉起一块正滴着鲜血的肉送进嘴里。
“那么,我就略述一二吧!服务生,再来一杯啤酒。”长相端正却顶着一头蓬松乱发的年轻人高声招呼了一句。
“时间是大正某年十月十日清晨四点,地点位于某某町的僻静处,富田博士宅邸后方的铁轨,这就是事件的发生地。请想象一下,在冬天(不,或者应该说是秋天?算了,这不重要)天色未明之际,上行列车第某号划破寂静驶来了。这时,突然响起尖锐的警笛,列车旋即猛然刹车,可惜还是迟了一秒钟,受惯性的影响,列车往前滑行了一段距离,一名妇人惨死在列车的铁轮之下。我从没见过命案现场,头一次亲眼目睹遭碾轧的尸体,感觉真的很不舒服。
“死者正是后来引起轩然大波的博士夫人。在列车员的紧急通知下,有关当局立刻派人到现场了解情况,与此同时,周围聚拢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群。之后不知是谁通知博士家,震惊的博士与用人们同时飞奔赶来。那个混乱的场面正巧被我撞见,正如你所知,自某町彻夜游玩后的次日清晨,我习惯随处悠闲散步。警方一到现场立刻由法医打扮的男人检查伤口,着手验尸的工作。大致检查完毕后,尸体随即被抬回博士家。就旁观者看来,过程似乎没有任何值得质疑之处。
“我所看到的只有这些,其他消息则是根据报纸的报道,再加上我个人的想象所作的论述,这点必须先向你声明。依照法医在现场的观察,初步判定死因是碾毙,火车从右大腿根部碾过,从死者怀中发现了一个有力的线索,充分说明了事发的原因。在写给博士丈夫的遗书中,夫人表明自己长年罹患肺疾,不仅自己痛苦,更拖累了周遭的人,她再也无法忍受因而决心自杀。内容大致就是这样,算是很常见的事件。若这时没有一位名侦探出现,故事想必到此就结束了,博士夫人的厌世自杀只会是报纸社会版角落的一小块文章,幸好真有名侦探出现,才有如今这个精彩的话题可聊。
“这位在报上受到大力赞扬的刑事巡查名叫黑田清太郎,他可说是个异于常人的奇男子,据说他戏剧化的办案过程足以媲美侦探小说,不过这当然是外行人的想象。事件发生后,黑田如同国外侦探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像狗一样趴在附近的地面上到处检查。然后,他进入博士宅内向主人及用人提出种种问题,并拿着放大镜将每个房间巨细靡遗、滴水不漏地看过一遍,呃,我们就姑且当做这是最新型的侦查手法吧。没想到,这位刑警竟在长官面前说:‘看这样子,恐怕有必要从头再仔细核查一遍。’在场所有人当下愕然色变,于是决定解剖尸体。接下来,在大学医院某某博士的执刀解剖中发现,黑田名侦探的推断果然没错。死者在遭到碾轧前已有服用某种毒药的迹象。言下之意,是某人毒杀夫人后,再将尸体搬运至铁轨上,伪装成自杀,这其实是一起手段凶残的谋杀案。当时的报纸以‘杀人凶手是谁’这种耸动的标题大大挑起人们的好奇心。负责承办此案的检察官遂找来黑田刑警,命他收集证据。
“刑警煞有介事取出的证物当中,第一样是一双短靴,第二样是用石膏采集的脚印模型,第三样则是几张皱皱的废纸,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推理小说的味道?根据这三样证物,黑田主张博士夫人并非自杀,而是他杀。更让人惊愕的是,杀人凶手竟然就是她的丈夫富田博士。怎么样,这个故事挺有趣的吧?”
口若悬河的年轻人露出略带狡黠的微笑望着对方,随后从西装暗袋取出银色的烟盒,动作利落地拈起一根欧克斯佛德[美国普洛达克斯公司制造的纸卷烟,昭和初年一包十支要价三圆四十钱],啪的一声盖上盒盖。
“是的。”聆听的年轻人一边替叙述者点燃火柴一边说,“到目前为止,我大致上也听说了。只是,那位姓黑田的男人是怎么发现凶手的,这我倒是想仔细听听。”
“过程犹如推理小说。依黑田的说明,他之所以怀疑死者遭人杀害是因为法医曾不解地表示,死者伤口的出血量出乎意料地少,疑心就起自这细枝末节。过去发生在大正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町的老妪命案,死者也曾出现同样的情形。凡有可疑之处就要大胆怀疑,并将可疑之处尽可能地逐一绵密排查——据说这是侦探术的根本准则,这位刑警看来也是这项准则的忠实信徒。于是,他当下假设:某个不明身份的男人或女人,先用毒药把夫人毒死,再将夫人的尸体从遥远的他处搬到铁轨上,等待火车把一切碾得粉碎。这么假设的话,铁轨附近应该有搬运尸体遗留的某种痕迹才对,他便是如此推定。另外,对刑警来说极其幸运的是,发生辗轧事件的前一晚下过雨,地面清晰印着各种脚印,这意味着,唯有自前一晚的半夜雨停后,至碾毙事件发生的清晨四点多之间,经过附近的脚印才会留在地上。基于这个原因,刑警才会像小狗般趴在地上。但,说到这里不妨看一下现场地图。”左右田——这是说故事的年轻人的姓氏——说着随即从口袋掏出小笔记本,用铅笔迅速画出草图。
“铁轨比地面略微突起,两侧斜坡净是整片的草地。铁轨与富田博士家的后门之间有一大片——对了,面积差不多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吧——寸草不生的只有泥土夹杂碎石子的空地,留下脚印的地点就在这里。铁轨的另一边,也就是博士家的后门正对面是整片水田,远处立着某工厂的烟囱,算是偏远地区常见的荒凉景色。朝东西延伸的某某町西郊,除了博士家之外,仅有几户文化村式[遵照一定的计划,在城市周边郊区按批建造的文化住宅,房屋的整体特征是红瓦白墙玻璃窗、全套西式家具、院子铺满草皮]的住宅,你不妨想象一下,博士家房子几乎是沿着铁轨平行盖了一整排。至于趴在地上的黑田刑警在博士宅地与铁轨间的空地上究竟“嗅”出了什么呢?其间交错着超过十种以上的脚印,而且集中在碾轧地点附近,乍看之下还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将这些脚印分门别类各自对照后,发现那分别是拖鞋、木屐以及皮鞋的足迹。再将现场人数与脚印种类加以比对后,果然多出一种脚印。换言之,找到了一双身份不明的脚印,而且还是皮鞋的。那天一早,穿皮鞋的人只有出现在现场的警方,期间没有任何人离开现场。这就有点儿奇怪了,再仔细一查,可疑的鞋印起点竟是博士家。”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聆听的年轻人——也就是松村,禁不住插嘴道。
“哎,我也只能对红色小报[以八卦腥膻报道为主的低俗报纸,用泛红的纸张印刷而得名]甘拜下风。自从发生这起事件后,他们就秉持猎奇的心态跟踪报道,有时倒也能派上用场。话说回来,警方接着又调查起往返博士家与碾轧地点之间的脚印,共发现四组不同脚印。第一组是前面提到的身份不明的脚印,第二组是博士赶来现场的拖鞋印,第三和第四组则是博士用人的脚印,仅此而已,完全找不出死者自己一路走到铁轨的脚印。博士夫人当时应该是套着小巧精致的足袋[穿和服时搭配的袋状袜套]才对,可是现场却没有发现这类脚印。难道说,死者是穿着男人的鞋子走到铁轨旁的?若非如此,那么就只有夫人是被抱到铁轨旁的可能,而抱的人留下了身份不明的脚印。前者绝不可能,而第二种推断大致上不会有错,因为第一组脚印有个奇怪的特征,亦即脚印的后跟深深陷入地面,只要是同一组鞋印都有同样特征,这足以证明脚印的主人必定是拿着某种重物走路。而且是东西的重量使得鞋跟深陷地面,刑警如此判断。针对这点,黑田在红色小报上大大吹嘘了自己的专业知识,他的说法是,人的脚印可以传达很多信息,例如那个脚印属于跛足者,这个脚印是盲人的,那个脚印是孕妇的……总之,他大肆发表了一篇脚印推理法。有兴趣的话,你可以看看昨天的红色小报。
“话题扯远了,细节就暂且先略过不谈。总之,黑田刑警根据脚印费尽心思调查后,从博士家的内室檐廊下果真找到一双与身份不明的鞋印吻合的短靴。很不幸地,经用人证实,那正是著名学者富田博士常穿的鞋子。除此之外,也发现了许多细节证据。用人的房间与博士夫妻的房间相隔很远;当夜用人们(是两个女人)一直熟睡到早上事情闹开了才醒来,对夜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而博士本人当晚难得在家留宿;此外,仿佛要夯实脚印这项证据似的,博士的家庭内情意外透露出一些信息。所谓的内情,就是富田博士是已故富田老博士的女婿(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也就是说,夫人是招赘的娇蛮千金,不但患有肺结核的痼疾,容貌也不出色,加上又有严重的歇斯底里症状。任何人应该都想象得到,夫妻关系自然是每况愈下。而博士也的确暗地里在外金屋藏娇,对某位艺伎出身的女人相当宠爱。但我个人并不认为这件事对博士本身的地位有丝毫影响。一般来说,歇斯底里这种毛病通常会激得丈夫禁不住抓狂,这起碾轧惨案想必也是在这种不愉快的关系日渐恶化下发生的——以上这个推论完全合乎逻辑。
“可是,仍有一道难题有待解决。一开始我曾提到,从死者怀中找到了一封遗书。根据多方调查后确定那确实是博士夫人的笔迹,但夫人为何会写出如此言不由衷的遗书呢?这对黑田刑警来说是一大难题。刑警自己也表明这遗书笔迹着实令他伤透脑筋。所幸费尽力气的搜查并没有白费,终于找到了几张皱巴巴的废纸,而且还是练习用的草稿,并由此断定这是博士捡回夫人打草稿后丢弃的废纸,然后再依上面的字反复练习夫人的笔迹。其中一张,正是博士出外旅行期间夫人写给他的信,他就以此为范本,模仿起妻子的笔迹来。整个犯罪过程算是相当深谋远虑。据说那封草稿信是刑警从博士书房的废纸篓中找到的。
“由此刑警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于这个眼中钉、爱情的绊脚石、疯狂又难以招架的夫人,不如让她永远消失。而且要以丝毫无损博士自己名誉的方法执行。经过一番深思谋划后,博士以服药为借口让夫人吃下某种毒药,待夫人断气后,再扛起尸体,套上那双短靴,从后门搬往附近的铁轨上,然后再把事先准备好的假遗书塞进早已断气的夫人怀中。等到尸体被人发现后,凶残大胆的凶手再一脸惊愕地赶往现场,这就是犯案经过。至于博士为何不向夫人提出离婚反而铤而走险出此下策,某报明确列举出以下两项理由(大概是记者自己的想象):第一,是基于对已故老博士的感恩之情,担心遭到社会舆论的批判;第二,狠心下毒手的博士主要是贪图博士夫人从父亲身后继承来的财产(或许这才是主要原因)。
“于是,博士遭到逮捕,黑田清太郎因而大出风头,对报社记者来说是意外的收获,对学界来说则是一大丑闻,而且如你所言,坊间至今仍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也难怪,这的确是一起相当戏剧化的事件。”
左右田一说完,便拿起面前的杯子一口喝光。
“你说只是因为刚好撞见现场而意外挑起你的兴趣,还真亏你调查得这么透彻。那位黑田刑警倒是个与一般警员的普遍形象不符的聪明人。
“对呀,算是小说家的一种!”
“啊,也对啦!是优秀的小说家,甚至可以说其创作能力远胜一般的小说家。”
“不过,我认为,他也仅止于是个小说家而已。”眼前的左右田一手插进背心口袋摸索,一边露出嘲讽的微笑。
“你这话什么意思?”松村在香烟的烟雾缭绕中,眨巴着眼反问。
“我是说,黑田也许是小说家却不配当侦探。”
“为什么?”
松村顿时愣住了,仿佛在期待着某种精彩意外的奇迹,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左右田随后从背心口袋中取出一张小纸片往桌上一放,然后说: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这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PL商会[正确名称应为PL公司,自大正九年八月起,在东海道线等夜行列车的三等车厢经营出租轻便枕头的业务,后来员工强迫销售的态度引起争议,遂于大正十五年八月中止。但在民众的强烈要求下,改以国铁直营的方式,自昭和四年九月再度实施,直到昭和九年三月为止。]的收据吗?”松村一脸不解地反问。
“没错,是三等急行列车出租枕头的四十钱的收据。这是我在碾轧案件的现场无意中捡到的,我据此主张博士是清白的。”
“别闹了,你在开玩笑吧?”松村以半信半疑的语气说。
“基本上,根本无须刻意出示证据,博士本来就是无辜的。像富田博士地位那么高的大学者,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名歇斯底里的女人就从此——没错,博士是世界级的名人,是举世屈指可数的伟大学者——葬送自己前途,天底下有哪个傻瓜会干这么蠢的事情。松村,老实说,我今天打算搭一点半的火车,趁博士不在时造访他家,同时向替他看家的人打听一些事。”
左右田说着,看了一下手表,他拿下餐巾,随即起身离席。
“博士想必就能为自己辩护,同情博士的众多律师也会为博士辩护。然而,我手边所掌握的证物是其他人都没有的。你要我解释,你先忍耐一阵子。不深入调查一下的话就无法结案,我的推理还有一些漏洞,在将漏洞补好之前恕我失陪,我该出发了。服务生,麻烦替我叫车。那么,我们明日再会。”
[book_title]一张收据 下
第二天,号称某市发行量最大的某报社晚报上,刊登了以下这篇标题为“证明富田博士无罪”的读者来信,投稿者署名为左右田五郎。
与这篇投稿内容相同的书面报告我已呈交负责审理富田博士一案的初审法官[隶属地方法院,根据检察官的预审请求,向被告询问并调查证据,判定是否需要交付公审,唯有大逆罪、内乱罪及皇族犯罪时才直接由大审院审理。实际上,预审乃依循检察官的搜查报告,因此检察官的调查结果对其有极大影响]某某氏。我想光是递交那份书面报告应该就已足够,不过,我担心万一由于该法官的误解或其他原因,使得出自一介书生之手的这篇报告会不了了之。况且,我的报告等于推翻之前某有力刑警证明的事实,因此即便获得采用,我也担心当局事后是否会将我所尊敬的富田博士蒙受的冤屈公之于世,为了唤起舆论,特地寄上本文。
我与博士之间毫无瓜葛,只不过是拜读了博士的著作后对其深感尊敬的一介平民。但关于这件事,眼看学界巨擘将因错误的推断锒铛入狱,我深信目前唯有我这个因缘际会之下也出现在现场,并找到些许证物的人才能拯救他,基于当然的义务,不得不做出此举,这点还请各位不要误会。
然而,我是基于什么理由坚信博士无罪呢?一言以蔽之,司法当局仅凭刑警黑田清太郎的调查就判定博士有罪,未免太不周全,因为黑田刑警的推论可说是充满了幼稚的戏剧化色彩。若将大学者那谨慎细致、透彻无比的头脑与这次所谓的犯罪事实相较时,身为局外人的我们会作何感想?想必是不自觉地对两者思想深度的天壤之别将信将疑吧。警方真以为博士会笨到留下拙劣脚印,留下伪造的模仿笔迹,甚至留下装毒药的杯子,好让黑田某某人大出风头?除此之外,如此博学的嫌疑犯怎么可能没料想到中毒的尸体会残留毒素?就算我没有找到相关证据,我也确信博士理所当然是无辜的。但我还不会莽撞到根据上述推测便贸然提出博士无罪的主张。
如今,刑警黑田清太郎正因赫赫有名的功勋而出尽风头,世人甚至推崇他是日本的福尔摩斯。他正春风得意,要一下子摘掉他头上的光环,其实我也相当不忍心。事实上,我相信黑田是我国警察人员当中最优秀的办案高手之一。这次的失败在于他比其他人更聪明。他的推理方法并没有错,只是他办案时所掌握证据不够全面。也就是说,在缜密周到这方面略逊于我这一介书生,对此我为他深感惋惜。
避开这件事不谈,我所提供的证物不过是以下两样非常普通的小东西:
其一,是我在现场找到的一张PL商会收据(三等急行列车配备的枕头租金收据)。
其二,是作为证物被当局扣留的博士的短靴鞋带。
仅此而已。对各位读者而言,我担心这两样证物看起来恐怕毫无价值。但内行人应该清楚,就连一根头发都可能成为重大的犯罪证据。
老实说,我的发现是偶然的。事发当天适逢在场,因此我得以在一旁观看几位验尸官进行的调查,蓦然,我坐的石块底下露出一角白白的纸片。倘若当时没看到盖在那张纸片上的日期戳印,我可能就不会起疑了,但对博士而言着实幸运的是,纸片上的日期戳印犹如某种启示般烙印在我脑中。那是大正某年十月九日,亦即事发前一天的日期戳印。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立即搬开约有五六贯[明治至昭和年间采用的重量单位,一贯约为三点七五公斤]重的石头,捡起被雨淋湿破损的纸片,这就是那张PL商会开出的收据。这个意外的发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事后在现场搜证的黑田疏忽了三点重要信息:
第一点,自然是我侥幸拾得的PL商会收据。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两点被他忽略。我得到那张收据纯粹是误打误撞,至于黑田,如果他的警觉性够高,那么他应该能及时发现那张收据,原因在于压着那张收据的石头,一看便知是博士家后方半完工的下水道沟渠边堆积如山的石块之一,在案发现场,只有那块石头被人放在离下水道工地有段距离的铁轨边,对于黑田这类具高度警觉性的人来说,已暗示了某种意义。不仅如此,我当时还把那张收据拿给现场一位警员过目。那位对我的好意帮忙不屑一顾,甚至嫌我碍事叫我滚一边去的警员,即使事发至今已过了一段时日,我仍然能从当时在场的数名警员中把他指认出来。
第二点,所谓凶手的脚印是从博士家的后门一路延伸到铁轨边的,然而,却未发现从铁轨边走回博士家的脚印。这点不知黑田如何解释——关于这重大疑点,由于粗心的报社记者只字不曾报道——所以我也无从得知任何相关信息,但我想他大概认定凶手将死者的遗体放在铁轨上后,再沿着铁轨绕其他路回家。事实上,只要稍微绕点路,的确不难找到可以不留下脚印亦可折返博士家的路——而与脚印吻合的短靴在博士家被搜到后,就算没有回家的脚印,刑警也会认定凶手已经回家了。基本上这是很合乎情理的想法,不过,真相究竟如何,是否仍然有待商榷呢?
第三点,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注意,即使目击了现场的人也往往不会特别留意,证据就是现场附近布满一条狗的脚印,尤其是与所谓凶手的脚印并行。我为何会注意到狗的脚印呢?因为有人被碾死的时候,狗曾在附近出现,加上脚印也是消失在博士家后门,可见那条狗必定是死者的爱犬,然而,当时它却没有待在死者身边,我认为这未免太反常了。
以上,我已毫无保留地举出我所谓的证据。敏锐的读者想必已猜出我接下来想说的话了吧。对这些读者来说接下来的说明或许是画蛇添足,但我还是必须把结论说出来。
当天在现场时,我并没有这么多想法,回家后,对于上述三个疑点也没有深入思考。在此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注意才刻意有条理地叙述。但一直到两三天后,通过每日的早报得知我所尊敬的博士被当成嫌犯逮捕,再看到黑田刑警的侦查甘苦经时,才重新回忆梳理我所掌握的信息。我根据本文一开头所叙述的常识判断,再加上当天我所目击到的种种现象,我坚信黑田刑警的侦查必然有误,而针对其他疑点,今天我特地造访博士家,通过向看家人的一番打听,我总算找出本案的真相。
截至目前为止,按照顺序,将我的推理过程详记如下:
正如前面所述,我的出发点是PL商会的收据。事发前日,想必是在前一晚的深夜,从急行列车车窗掉落的这张收据,为何会被压在重达五六贯的大石头下?这是我的第一着眼点。唯一的可能,就是前一晚掉落PL商会收据的列车驶过后,某人才将那块石头搬到该处。从位置上判断,这石头并非从火车铁轨上蹦出来的,也不是从载运石块的无盖货车上掉下来的。那么,这块石头是从何而来?石块相当重,原先的位置离这儿应该不太远。而这块石头的形状——楔形,暗示了它的来处。为了修筑下水道,博士家后方垒了一堆外形相似的石头。
换言之,那块石头是在前晚的深夜至当天清晨发现尸体期间,由某人自博士家搬至案发现场的。如此说来,应该会留下此人的脚印。前一晚下过小雨,到了半夜雨已停了,脚印不至于被雨水冲刷掉。可是根据聪明人黑田氏的调查,所谓的脚印,除了那天早上的在场者之外,唯一多出的就是“凶手的脚印”。但是,依我的推测,搬石头的一定就是那名“凶手”。归结出这个与黑田截然不同结论的我,苦恼着不知如何赋予“凶手”搬石头的可能性。之后,当我发现凶手是如何运用巧妙的障眼法时,不禁大吃一惊。
抱着人走路的脚印与抱着石头走路的脚印,肯定相似到足以蒙骗老练探员的眼睛。我赫然发觉这个暗度陈仓的障眼法,亦即某人企图让博士背负杀人的罪名,于是穿上博士的鞋子,抱着石头一路走到铁轨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解释。说到这里,若真是这个移花接木之术帮助某人留下那些脚印,那么遭到碾轧的当事人——也就是博士夫人,又是如何走到铁轨上的?这下子又少了一个人的脚印。根据以上的推理,我只能遗憾地得出唯一的结论,博士夫人本人就是诅咒、陷害丈夫的可怕恶魔。她简直是个令人战栗的犯罪天才,顷刻间,夫人的形象在我心里变得异常可怕,善妒、阴沉的个性,长久受肺结核这种不治之症[在当时尚无药可治,因而如此认定]折磨,已让她的头脑极端到接近病态的地步。一切,都是黑暗的;一切,都是阴湿的。在那黑暗与阴湿中,两眼释放出凄厉精光的惨白女子,她累积了几十日、几百日的幻想,以及实现幻想的计划……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
姑且略过病人的心理状态不谈,接着再来看第二个疑问,脚印没有回到博士家又该如何解释?倘使单纯看待,既然那是死者自己的脚印,那么,脚印没往回走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认为有必要作进一步思考。如果博士夫人真是思虑如此周全的犯罪天才,为何会忘了让脚印从铁轨回到博士家?此外,万一PL商会的收据并未从火车窗口飘落,没有这个偶然因素,现场还能找得到其他足以暴露博士夫人计谋的线索吗?
针对这个疑问,赐予我发现真相之钥的竟是适才第三个疑点里的狗脚印。我把那条狗的脚印与博士夫人没制造回程脚印这唯一的漏洞联想在一起后,不禁露出会心的一笑。想必,穿着博士的鞋的夫人原本打算在住家与铁轨之间往返,而后再另择一条不会留下脚印的路前往铁轨,搞笑的是,这时偏偏杀出一个程咬金,也就是夫人的爱犬约翰——约翰这个名字,是我今天从博士家的用人某某人那边打听来的——对于夫人的反常行为,单纯的约翰立刻敏锐地发现了,它当下来到夫人身边狂吠。这下子不能再慢条斯理地行动了,夫人担心狗叫声吵醒家里人进而暴露自己的行为,就算家中的人没被吵醒,若约翰的叫声引得附近的狗跟着狂吠也很麻烦。情急之下,夫人灵机一动,反利用这个因境,想到了一个既能把约翰支走、同时又可遂行计划的妙计。
根据我今天的了解,约翰曾受过训练,与主人同行时,它会帮忙叼着东西,而它通常会把叼回家的物品放在内室。造访博士家时,我有了另一个发现,要从后门前往内室的檐廊一定得经过环绕内院的木墙上的那道门,那扇木门仿造西式房间的门装了弹簧,因此只能从内侧开启。
博士夫人便是巧妙利用了这两点。了解狗的人想必十分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口头上赶狗离开是没有用的,让狗离开只能对狗下指令。例如,将木片扔得远远的,命令狗捡回来,这时,狗一定会乖乖听话。利用这种动物心理,夫人将鞋子交给约翰命令它叼回家,并暗自祈求那双鞋能顺利被送到内室檐廊边——当时檐廊的遮雨窗必定是关着的,以至于约翰无法依照惯例将鞋子放进内室——她同时祈求狗会被顺利挡在无法从内侧向外推开的木门边,无法再次折返现场。
以上所述,不过是我把没找到返家的脚印、在现场发现狗的脚印以及把博士夫人的犯罪可能性联想在一起之后,再发挥个人的想象所得出的结论。关于这个结论,我担心或许有人会批评我过于穿凿附会。然而,对照黑田刑警的推论,我认为命案现场之所以找不到返家的脚印,其实只是夫人的百密一疏,而狗的脚印恰巧足以证明夫人打从一开始就已计划好如何处理鞋子,这个推测或许更接近事实。不过,不管夫人是早已决定好返家路线还是灵机一动地指使约翰,都不会动摇我主张的“夫人犯案”说。
好,这里出现了一个疑点。那就是一条小狗要怎么同时叼着一双,也就是两只鞋。能够解开这个疑点的,就是前面举出的两项证物,“作为证物由警方扣留的博士的鞋带”,这一项我还没说到。我费了一番工夫才从博士家的某某用人处打听出来的,他也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回想起那双鞋被扣留时的情形,与剧场的专业管理员保管鞋子的方式相同,博士的两只鞋用鞋带绑在一起了,黑田刑警不知是否注意到这个细节。或许他发现证物时大喜过望,因而忽视了鞋带绑着鞋子的情形。好吧,就算没有忽视,顶多也是随便推测一下凶手是基于某种原因而将鞋子绑在一起再放到檐廊下就不了了之了吧。若非如此,黑田刑警不可能作出那种结论。
一切安排就绪后,可怕的诅咒魔女服下自己事先准备好的毒药,边躺在铁轨上,边幻想着丈夫从至高名誉被推落至身败名裂的谷底,最后在牢狱中无助呻吟的一幕,她带着狰狞的微笑,静候急行列车碾过自己的身体。至于装毒药的容器,我就不得而知。好奇的读者若在铁轨的附近仔细寻找,说不定会从水田的烂泥中发现什么吧!
至于从夫人怀中找到的遗书,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没提到,但显然也跟脚印等其他证物一样,都是夫人事先准备好的伪证。我没机会亲眼目睹遗书,所以这纯粹是推测,但若是求助于笔迹鉴定专家,想必可以查明那肯定是夫人刻意以疑似某人正模仿自己笔迹的方式写好的,至于信上写的内容倒句句都是实言。关于其他细节,我就不再一一提出反证加以说明了。因为我相信,通过以上的叙述,各位读者应可自行判断。
最后,关于夫人自杀的理由读者必然想象得到,因为答案很清楚。据我从博士的用人某某人打听来的消息,正如那封遗书中所提到的,夫人是个重度肺病患者。这岂不已道尽夫人的自杀原因吗?换句话说,夫人很贪心,她想通过一死,达到厌世自杀和报复丈夫外遇的双重目的。
我的陈述就此结束。如今,我仅企盼初审法官某某氏能够尽快传唤我出庭作证。
在同一间餐厅里的同一张桌子旁,左右田与松村相对而坐。
“你一瞬间成了当红炸子鸡呢!”松村不禁揶揄起友人来。
“我只是很高兴能替学界作出些许贡献。倘若将来富田博士发表出震惊全球学界的巨作,就算我要求博士在署名之处附上左右田五郎共著这一行金字应该也不为过吧。”说着,左右田五指齐张,像梳子一样,插进蓬乱的长发中。
“不过,我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优秀的侦探。”
“请把侦探这两个字改为空想家好吗?我的思维可以上天下海,没有边界。举例来说吧,假使那名嫌疑犯不是我所崇拜的大学者,我说不定会假设富田博士就是杀死夫人的凶手。而且,说不定还会把我自己这次视为最有力证据的例证逐一推翻掉呢!老兄,这下子你懂了吗?我努力列举的证据,再进一步仔细推敲的话,根本不是那么不动如山,全是可进可退的,换个角度性质就会改变的暧昧证物。唯一具有确实性的,是那张P L商会的收据,可惜就连收据也不牢靠,假如我根本不是在那块石头下捡到,而是在石头旁边捡到的话呢?”
左右田望着对方一头雾水的表情,露出意示深长的奸笑。
---(《一张收据》发表于一九二三年)
[book_title]致命的错误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北川的脑中,唯有我赢了这个念头如风车不断旋转,除此之外容不下其他念头。
此时此地,他连自己正走在何处,打算去哪里都没有概念。基本上,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走路。
过往行人望着他特立独行的步伐,面露疑惑之色。就一个醉汉而言,他的脸色倒是很正常,若说他是病人,又显得太有精神了。
What ho!What ho!This fellow is dancing mad!He hath been bitten by the tarantula.[本篇初刊以来因误植造成混乱,创元推理文库收录《算盘传情的故事》时,确认过这是爱伦·坡《金甲虫》的卷首语,这才改正拼写错误]
他那疯癫的步伐不禁令人想起爱伦·坡这段疯狂的文句。北川绝非真的被毒蜘蛛咬到,不过,眼下的他已被比毒蜘蛛更可怕的偏执念头所俘虏。
他全身沉醉在复仇的快感中。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伴随着轻快的节奏,北川喃喃不休,胜利的片段如同璀璨的烟火,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
从今天起,他总算能够摆脱在那漫长的一生中片刻不停息、无可挽救的痛苦的折磨。自无能为力的痛苦中挣脱后,他总算熬出头了。
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怎么可能?是真的,是真的,我甚至可以拍胸脯保证。他听我说了老半天后,不是承认失败了吗?他当下不是一脸铁青,低头认输了吗,这不是胜利是什么?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在这单调的、没有话力的旋涡之间,这些思想碎片如同电影字幕般在他脑中忽隐忽现。
夏空宛如阴翳混浊的病眼,乌云密布,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家家户户的门帘与遮阳篷犹如雕刻静物纹丝不动。往来人群仿佛预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厄兆般,纷纷疾行而过。没有任何声音,死寂覆盖了周遭。
北川身处其中,像个孤独的异乡人继续着他疯狂的步伐。
走了又走,依然没有止境,闪着钝光的道路在北川的前方无尽绵延。
对于徬徨不知何去何从的人来说,东京市可说是座永无止境的迷宫。
小路,大路;直路,弯路,一条接一条地串联延伸。
“然而,这是何等精密又何等深刻的复仇。他所做的一切肯定算得上道高一尺。可惜,相较于他的复仇计划,我的报复手法却是魔高一丈!这是天才对天才的决斗,是天衣无缝的艺术;这是他在上半场独领风骚,下半场由我独撑的,是堪称完美的艺术剧。不过,不管怎么说,胜利终究属于我……我赢了,我赢了,我把他狠狠地击垮了。”
北川的鼻头布满汗珠,在夏日艳阳下他丝毫不感疲倦地继续往前行。对他来说,酷暑根本不是问题。
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极端的、令他无法思考的狂喜一点一滴沉淀,意识逐渐恢复过来。
他脑中终于有多余的空间好好品尝记忆中胜利的甘美滋味。
——那是暌违了三个月的拜访。自从那件事发生前夕见过一面后,两人直到今天才碰面。
野本只寄了一封信表达对那场横祸的慰问,连他的新居也没造访的意愿,这更让北川的心头起了疙瘩。
而北川也好不到哪去,受到野本尴尬的心情影响,光是跨过野本家的门槛就已令北川不快得几乎差点儿吐出来了。
两人根本就是天生的死对头。
即使是同校同科系,而且还同桌而坐,但北川就是不喜欢野本,想必野本也将他视为眼中钉,北川一向如此深信。
两人过去曾是情敌的事实更是加深了北川的反感。打从那时起,北川即便只是瞄到野本的背影,心理上的反感都会让身体不由自主地扭曲痉挛。在这种状况下又发生了这次的事情,于是,两人之间本来就已摇摇欲坠、勉强保持平衡的脆弱关系彻底破裂了。
他深信,到了这个地步,除非以命相搏斗个你死我活外,已别无其他化解两人关系的方法了。北川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极尽所能隐藏今天造访的真正目的。不过,敏感的野本似乎早已察觉,他的眼里写满恐惧,闪烁飘忽的眼神不时在北川周遭游移。
两人对坐在崭新的皮质座垫上,前面放着先前送来的冰啤酒,自打一开始,周围就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诡谲暗云。
“我很清楚你不愿提起那件事情的原因。面对事发之后首度碰面的我,你着实害怕提起那起不幸的事情,甚至连一句慰问的话都说不出口。”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之词过后,北川再也按捺不住,骤然挑起战火。
只见野本赫然一惊,仓皇瞥开眼。
北川坚信,当时他之所以脸色发青,绝对不是因为转过脸时适巧映上满园青青翠色——
“我开的第一枪,准确贯穿了他的心脏。”北川依旧在陌生的偏僻街道上大步迈进,继续沉缅于回忆中的惬意片段。
就像反刍动物会把吃进胃里的食物再次吐出咀嚼反复享受一样,北川也把今天与野本的会晤,巨细靡遗地一边斟酌每个字句的细节,一边慢条斯理地反复回想。占了上风的快意远胜一切,北川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我察觉到那个,是最近的事。当下我只觉得难受到欲哭无泪。说来丢人,老实说,我迷恋妙子。正因为迷恋,以至于她在世时,我才拼命工作到令你和其他友人都惊讶的地步。能够如此专心投入工作,都是因为感受到妻子面露单边酒窝的可爱笑容,柔顺地坐在我身旁的安心感。
“我永远难以忘怀她过世后头七的那天早上。不经意间,我在报纸文艺版的角落读到生田春月[生田春月(1892—1930),诗人,本名生田清平,代表作有《灵魂之秋》、《感伤之春》等]的译诗——不知终将有彼日,魂萦梦系念亡妻——读到这句时,长大后就已忘记如何哭泣的我,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竟夺眶而出,无法遏制。直到妻子过世后,我才明白我有多爱她……你大概压根儿不想听我说这种废话吧!我也不想多说,尤其不想在你面前表达我对她的爱意。可是,我必须让你彻底明白,妻子的死让我多伤心,妻子的死如何毁掉我的一生,就算再怎么不情愿,我也必须勉强自己说出来。”说到此北川不胜感伤。
然而,谁能想象得到这番看似没出息的冗言赘语,其实是令世人震惊的可怕报复行动的第一步呢!
“随着时间流逝,即使很缓慢,但悲伤终究会渐渐淡去。不,悲伤的本质不变,只是心里不再沉溺于痛苦之中,我那原本只会哀恸哭泣的心,总算有点儿心思注意其他事了。于是,一想起过去被悲伤占据注意力、不该遗忘却被我遗忘的疑惑,我便猛然惊醒……正如你也知道的,妙子的死,疑云重重,自打我从悲伤中清醒过来后,有一个谜团一直困扰我。
北川从一开始就对妻子的死抱持怀疑。连小孩都救出来了,为何只有妙子被那场火烧死,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那是三个月前的暮春时节发生的事。
当时,北川住在租来的双拼式公寓里,这种公寓颇具地位象征。某日,同栋的住家在半夜失火,他家也在当下付之一炬。
这场大火延烧了五户方才熄灭,也许是风力太强,火苗的扩张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招架。众人忙着抢救贵重物品、保护小孩,感受着唯有此种情况下才能体会到的紧迫感与心慌意乱,即使时间漫长也觉得不过是短暂一瞬,而那气势宛如巨蛇之舌的“火焰”,大得惊人,舔舐摧毁人类住宅的速度迅速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北川最先抢救出的是幼儿——他抱着出生未久的幼子,随即将孩子送往离他家两三町[一町为六十间,约等于一百零九米]外的友人家。
他把哭叫的孩子托给友人的妻子后,再请友人一起返回火场,协助抢救家中物品。
穿着睡衣心神慌乱的北川仿佛退化回人类尚不知如何言语的原始时代,一边毫无意义地喃喃呓语,一边气喘吁吁地来回奔跑。
在他与友人来回奔跑两趟后,火势蔓延的范围和强度都已无法控制,别说是搬运物品了,反应不及的话连性命都有危险,他只好暂且在友人家安顿下来,由于喉咙干渴到疼痛的地步,他二话不说地接连灌下几杯开水润喉。
突然,他蓦地回神,才发现一直没见到妙子。
之前明明看到她跑出去了,而且,她应该知道北川会到这位友人家中避难才对,却迟迟不见她的踪影。
再怎样也无法相信她会冲回熊熊燃烧的火场里,于是北川当下只能姑且茫然地等候着,期待她会出现在友人的家门口,哪怕是衣不遮体也无所谓。
友人家的玄关杂乱无章地堆满行李、资料盒、文件等各式物品。友人夫妻、北川以及抱着孩子发抖的年轻女佣,不时面面相觑,陷入了情绪崩溃前的诡异沉默。
屋外,从火场传来的骚动声清晰可闻。
“喂”、“哇”或“啊啊啊……”之类的噪声,以及穿越马路的仓促脚步声,还有站在友人家附近的邻居带着睡意却又紧张害怕的说话声混在一起,交织出一幅与北川毫不相关的音乐背景。
尖厉的火灾警笛声戏剧化地从四面八方传来,既凄厉又酣畅,此起彼落响个不停,好像不把人搞得心神不宁就不甘心似的。
相较之下,安全待在家中的他们,却沉默得令人匪夷所思。不知过了多久,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他们依然保持静默。
就连刚才哭得撕心裂肺的幼儿亦完全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友人的妻子刻意以闲话家常的轻松态度、沉稳冷静的语气说:
“嫂子不知是怎么回事,你说对吧,老公。”
“是啊,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真奇怪。”友人一边打量北川,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好一阵子后,等他们再出去寻找妙子时,原本猛烈的火势已欲振乏力,几近熄灭。
然而,在火灾现场及附近找来找去就是不见妙子的身影。他们挨家挨户地打听,当所有人都提供不出消息时,天也微微亮了。累得筋疲力尽的北川只好先行回到友人家,打地铺躺下。
第二天,负责清理火场的专业拆除工人在北川家的废墟中挖出一具女尸。这才确定,妙子不知何故冲入熊熊燃烧的家中,因此葬身火窟。
这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足以令她冒着生命危险返身扑向火海。赶来参加丧礼的远房亲戚对妙子的死议论纷纷,最后一致认为“这一定是因为过度惊恐导致神志失常,才会一时精神错乱”。
“据我认识的一位老太太说,她是知道发生了火灾的,却慌慌张张地跑回到米缸前,莫名其妙地量米,仔细装入桶中。大概她真觉得米最重要。遇到这种事,再精明能干的人也难免不知所措吧!”妙子的母亲强忍着几欲哽咽的冲动说道,浓重的鼻音暗示了她的悲伤欲绝。
孩子刚出生不久,爱妻年纪尚轻便撒手人寰,此一点就足以对一个男人造成致命的打击,更何况还得面对妻子如此惨不忍睹的死状……我真想也让你看一眼她的遗容,若眼前放着她的遗骸,不知我还能否同你平静地诉说,如果能,不知这会是一个何等不可思议的场面。
“她的遗体竟是一团乌黑的焦炭。看到的那一刻,不忍之心逃逸到九霄云外,只剩阵阵作呕的感觉此起彼伏,当我接到通知赶到现场,迎接我的就是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扭曲景象。我说什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团乌黑的焦炭竟是三年来陪伴在我身边的爱妻。乍看之下甚至看不出那是一具人类的尸体,别说是眼睛鼻子,就连手脚都无法分辨。只是一团漆黑,上面点缀着的鲜红血肉,自黑色表皮下绽裂开来。
“不知你是否看过用望远镜拍下的火星照片,你可知所谓的火星运河,那种带着奇怪印象派风格的网纹状图案?那就是我的妻子,漆黑的团块,表面仿若皴裂的火星地表,骇人的鲜红血纹遍布其上,那还是人吗?不,不,那只是某种来历不明的恐怖物体。那真的是我的爱妻妙子吗?我不相信!现场救援人员似乎对我的怀疑早已司空见惯,便指向那团黑炭的某处,让我确认。我仔细辨认,看到一个发光的白金细环戒指。那是妙子的,昨天她还戴着呢,看来事实已不容置疑了。
“此外,我后来得知,除了妙子之外,当晚没有其他人下落不明。
“妙子的死给我的打击很致命,比起死在火场的惨烈、如焦炭般遗体骇然的视觉冲击,当时间冲淡这些外在因素的感官影响后,始终困扰我的是妙子的死因。她的死太让人生疑、太不可理解了。她为什么要死,她没有非死不可的主观缘由,无论在物质抑或精神上,都不存在足以让她萌生一种一死以求解脱的因由。另外,她也不是那种会被突发意外吓到心智失常的软弱女子。她外表柔弱,但其实相当沉稳干练,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好吧,就算退一步假设她真的心智失常,应该也不至于贸然冲入火场。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女人甘冒失去生命的危险也要冲入火场的重大理由,究竟会是什么?这个疑问不分日夜在我脑中盘旋不去,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纵使知道死因,明知事到如今也挽不回妻子的生命,我依然无法停止思考。我费了很长的时间思索着各种可能。
“将贵重物品遗忘在家中,为了取出来,才贸然冲回火场——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能。
“可是,她有什么贵重物品?对于妙子的生活细节,我向来不会太过留意,她到底拥有哪些东西,我压根儿没概念。不过,她应该没有什么比生命还宝贵的物品才对吧!于是,我又胡乱推测其他理由,可是全然缺乏可能性。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必须放弃这个与死人一起永远埋葬的疑问。英文有个说法叫做Dead Secret,妙子的死因正是名副其实的Dead Secret。
“你应该听过所谓的盲点吧?我认为,再没有比盲点作用更可怕的事情了。通常一提到盲点,多半是指视觉上的现象,但意识上其实也有盲点,也就是‘大脑的盲点’。有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会在不经意间忘记,有时我们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最要好的朋友的姓名。说到世上什么最可怕,我想应该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我一想到‘大脑的盲点’就会坐立不安。比方说,我要发表颇富见地的学术观点,万一‘大脑的盲点’忽然在那精心拟定的学说中发挥作用怎么办?一旦产生盲点,除非有什么机会可以消除,否则自己根本无法意识到实际上我们已经遭遇盲点。对于从事学术研究的我们来说,盲点的作用尤其可怕。
“可是,话说回来。关于妙子的死因,我渐渐地感到好像和我‘大脑的盲点’有关。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苦苦思索之际,有个声音在我脑中不断低语:还有比这个更明显的事实吗?有个模糊的、面目不清的幻象在我脑中蠢蠢欲动,不断暗示‘我就是你老婆的死因哦’。可是,当我追踪到离真相仅一臂之遥时,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北川按照预订计划,细细道来。他按捺住焦躁,尽量拖延亮出底牌的时间。他像一个孩子,正在享受虐杀蛇带来的快感,冷眼旁观野本的苦苦挣扎。他先试一寸再试五寸,一次又一次地朝野本的要害戳刺。
他很清楚,这似乎是牢骚、似乎言不及义的长篇大论对野本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攻击武器。
野本默默听他叙述。起初他还会附和着说“嗯”或“原来如此”,渐渐地他再也不吭声,一副听腻了无聊叙述的表情。
然而,北川坚信,野本是出于恐惧才陷入沉默。他知道野本是担心万一贸然开口,说不定会化为恐惧的尖叫声,因此索性保持缄默。
“有一天,越野来找我。越野就住在我家附近,他不但在失火时帮忙,还让我们借住他家,以渡过难关,对我非常照顾。那天他在分析妙子的死因时为我带来重大的提示。越野表示,那是从某位目击者口中听来的,据说妙子当时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在熊熊燃烧的屋前来回奔跑。由于四周太过嘈杂,那位目击者听不清她到底在叫嚷什么,但那个男人确定妙子是因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焦虑异常。现场的人都冒死拼命救火,似乎没人注意到妙子的异常举动,过了一阵子,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名男子,朝妙子走去。”
说到这里,北川的眼神凛然一变,他意识到这番话会让对方陷入恐惧,便以毒蛇自暗穴中窥视猎物的目光,阴森凌厉地射向野本。
“目击者本以为那个男人会走到妙子身旁,没想到他竟骤然右转,折向来时的方向跑了。接着,妙子态度转为震惊,她杏目圆睁,仿佛要求助般四下张望。但那也只是瞬间的迟疑,下一秒钟她已纵身冲进陷入一片火海的屋子了……那名目击者也没多想之后的情形,他做梦也没料到那个举止不太正常的女人会被活活烧死,因而没夹杂在人群中观望后续发展。结果,当他听说第二天从火场挖出的是越野友人的妻子时,他满怀遗憾地道歉说,早知如此,他当时一定会立刻通知越野。
“听了这番话之后,我心想,妙子果然没有精神错乱,她的确是基于某种重大原因,才会贸然冲进火场。
“‘不过话说回来,那位走到妙子身旁,转眼又立刻消失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呢?’经我这么一问,越野竟然压低嗓门,神情严肃地说:‘关于这点我倒有个想法。’……事发之时越野慌忙地扛着我的行李奔跑,他曾经和一个男人擦身而过。他觉得眼熟于是慌忙转身试图确认对方时,那个男人已钻入大批看热闹的人群中,就此消失无踪。越野事后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你猜那是谁?那是和我、越野都非常亲密的多年老友……那个男人,为何碰到越野这个老朋友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逃命似的不知去向呢?为何我家房子失火,他却连慰问也没有就径自离开了?关于这些情况,不知你有何看法?”
北川的叙述渐渐触及核心。
面前的野本依旧不发一语,脸上尽是某种异样的表情,他的双眼出神地盯着北川滔滔不绝的嘴巴。虽然打从一开始就不停地自斟自酌喝了不少啤酒,但他的脸色,与起初相较,苍白得简直判若两人。
占了上风的北川像已获得事实真相般,兴奋异常,益发口若悬河了起来。
野本紧张得两颊似火烧,然而腋下却被冷汗浸湿了。
“不过,光听到这谜样的事实,我依然无从判断。我的确已逼近事实的真相,只是,所谓的真相,看似即将揭晓,偏又毫无答案。即便已逼近到无限小的距离,还是无法触及本质,这不禁令人感到焦躁难耐,而比焦躁更严重的,即是恐慌了。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这分明就是‘大脑的盲点’在起作用,因而不住地浑身打战。一转眼,又过了两三天。
“没想到,一桩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成了戳破这个盲点的契机。我犹如大梦初醒,一切皆水落石出。我当下气得拔身跳起。那家伙,越野告诉我的那个男人,就是我恨了又恨、怎么恨也恨不够的浑蛋。我恨不得马上冲进他家,活活掐死他……抱歉,我太激动了。我应该冷静地慢慢叙述才对……就在这时,我望着孩子,他正被妙子娘家找来的新奶妈抱在怀里。孩子对新奶妈还很陌生,一直口齿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无助地吵着要死去的母亲。孩子的天真实在让我好心疼。
“然而,留下这么可爱的孩子离开人世,不,是被人杀害的母亲更加可怜。想到这里,我依稀听见初为人母的妻子自另一个世界声声呼唤‘宝宝,宝宝’的声音。
“我想,这一定是妙子死不瞑目的冤魂在向我诉说,暗示着什么。妙子喊‘宝宝,宝宝’的声音,让我刹时受到强烈震撼。对了,一定是那样没错……除了‘宝宝’,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令妙子丧失理智、奋不顾身地投身火海……一旦打破盲点,长期遭到遏阻的思绪如海啸般喷涌而出。
“当时,我先带着孩子逃到朋友家避难,妙子或许完全不知情。火灾现场的情况太过混乱,的确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一跳起来就立刻抱起孩子冲出去,一边对刚从被窝爬起来慌张穿衣服的妻子大吼:‘快逃!小孩我带走!’不过,我不确定手忙脚乱的妙子是否听清楚我喊叫的内容。说不定她根本无暇多想,凭着本能逃到屋外后,这才想起孩子。所以她才会不停地喊着‘宝宝,宝宝’,焦急无助地在屋前转来转去。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人的心理会和平常的截然不同。最好的证据就是连我自己第二趟搬行李跑向越野家时,都还不断怀疑‘咦,孩子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里,北川略微顿了顿,仿佛要确认效果般,眼角一斜,用余光窥视野本。当他发现野本脸色愈加苍白,甚至紧咬着牙关,便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将叙述推向关键点。
“假设有个很固执的男人,对某个女人怀恨在心。男人想尽办法找机会报复这深仇大恨,却意外碰上女人的家中失火。基于某种机缘,男人正好在场,他幸灾乐祸地旁观女人一家惨遭横祸的景象时,发现女人正在门口仓皇徘徊地嚷着‘宝宝,宝宝’。于是男人灵机一动,心想这正是大好机会。
“他当下凑近女人身旁,用催眠般的声音暗示她:‘宝宝啊,正在屋里睡觉呢!’说完随即离开。这是何等令人防不胜防的完美复仇!若是平常,想必谁也不会轻易被这种暗示左右。可是,若想杀害一名心急如焚、担心孩子安危几欲疯狂的母亲,又不留下任何犯罪的线索,这可是万中选一的障眼法。我虽是愤怒,却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出色机智。
“过去,我一直认为天底下不可能有那种绝对不留下证据的犯罪手法。可是,该如何解释此计谋的巧妙处?就算思维再怎么严谨缜密的法官恐怕也找不到任何足以制裁他的蜘丝马迹吧!那句除了已逝的人之外,任谁也没听见的耳语,能当做什么证据?或许,的确有几名目击者发现他的怪异举止而留下印象,但是,那又能怎样?为了慰问家逢不幸的友人的妻子而到她身旁说几句话,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嘛。纵使退一步,假设那句耳语真的被某人听见,那个男人想必也是有恃无恐:‘我当时是真的相信宝宝还在里面才会那样说,就算嫂子因此投身火海而葬身火窟,那也不关我的事。难道你以为,我事先就能料到她会做出那种疯狂的行为吗?’他事后只要这么说不就推得一干二净了,这是何等残忍的阴谋啊,这个人的确是杀人天才,你说是吗,野本?”
北川说到这里再次停住,而后,一副接下来总算要戳向要害似的,紧张焦躁地频频伸舌舔唇。他就像一只猫,思索着如何逗弄奄奄一息的老鼠,他的眼神凄厉而又虎视眈眈,直直地盯着野本。
北川一开始之所以与野本认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两人同校,更重要的是,当时这群年轻人疯狂地仰慕同一个女子,才会物以类聚。身为其中一员,彼此看对方眼红却又密切保持联系,个个野心勃勃地怀着不俘获芳心不罢休的劲头。
在这个团体中,除了北川、野本之外,还有另外两三名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发生那场火灾时,收留北川一家人避难的越野也是其中之一。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年轻人,如今各自跻身小资产阶级,但他们难忘昔日交情,依旧保持联系。
那么,处于这个团体中心的幸福女子又是谁呢?她就是日后的北川夫人妙子。妙子是东京山手地区传统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按当时对女性的评价标准来看,妙子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缺的少女。她年轻貌美,就算冠以某某西施的名号也不为过;另外,当时妙子刚从一个教育方式颇为传统的技艺学校[明治三十二年四月以前,以教授各种技术为主的工业学校]毕业,各方面的素质比一般女性高,却不若时下一般年轻女孩开放,举止优雅温婉,这要归功于妙子传统守旧的母亲的言传身教。
北川算是妙子家的远亲,求学期间寄宿在妙子家,于是,北川的书房便自然而然地成为这群仰慕妙子的年轻人的聚集地。
北川当时的个性就已经有点儿古怪孤僻,在研究学问方面虽然不比其他人逊色,却不擅长应酬交际。即使如此,他的书房依旧高朋满座,这都是因为只要来找他,纵使不能和妙子一起谈笑,至少有机会趁着她出来招呼或端茶时一睹芳容,说穿了,这群朋友积极地拜访北川,不过是名义上的借口罢了。最常出入他书房的就是野本、越野以及其他两三人。这几个人彼此间的暗斗激烈到非同小可的地步,但终究仅止于台面下的斗争。
而其中,野本的行动最为积极,容貌也最俊秀,在校时不仅是优等生,他还是个懂得察言观色、长袖善舞的交际家,总是理所当然地抱着舍我其谁的自信……不仅他本人如此自信,其他竞争者虽感不服,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条件优越。那段时间,北川书房的高谈阔论永远是以野本为中心。偶尔妙子也会出席,此时若野本不在场的话,气氛就有点儿尴尬;但倘若野本在场,连她也能轻松地加入对话,也仅有野本在场时她才会开怀大笑。过了一段时间,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如愿接近妙子。当年,所有人都认为野本会是最后的胜利者。野本自己也如此深信。他相信,下一步只差求婚了。
就在两人的关系进展到这个阶段时,暑假到了。野本满怀胜利者的喜悦,兴冲冲地踏上返乡之路,深信已胜券在握的安心感令他乐观享受与妙子的短暂别离。届时,仅需鱼雁传情,两人的感情势必会更上一层楼。带着这种期盼,野本离开了东京。
没想到,就在野本返乡期间,局势骤然逆转。野本坚信心早已属于他的妙子竟然一句话也没交代,就嫁给了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根本没被当成竞争对手的孤僻怪人北川。
与北川的喜悦恰成对比,野本简直气炸了。与其说是愤怒,惊愕或许更为贴切,而且是被自己深信不疑的人、事、物背叛所带来的惊愕。这意外的发展摆明了要给他难堪,致使他在朋友面前无地自容。
然而,他和妙子先前并没有明确的婚约,甚至还没许下任何足以控拆妙子变心的承诺,根本无从抗议。无处发泄的愤慨令野本在刹那间变成另一个人。
从此他显得沉默寡言,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不时地拜访朋友了。他能做的仅有专心投入学问,聊以排遣无奈的失恋悲伤。北川对这些内情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认为野本至今尚未娶妻,就足以证明当年的失恋带给他的打击有多惨痛。至此之后,他和野本的关系退回到泛泛之交,只维持表面上的来往,实际上已经尴尬无言了。
一想到这段昔日恩怨,便可理解野本何以会采取那样的复仇手段,而北川会突如其来地对他起疑心,看来也绝非空穴来风。
好了,说到北川,正如前面也稍微提过的,是个个性古怪孤僻的人。
对于那些流于表面的寒暄、谈笑或闲聊,他是彻底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完全无法理解何谓幽默。然而一旦议论起严肃的话题,他便显示出他的辩才,滔滔不绝,一副不在口舌上占上风绝不罢休的态度。相对地,只要认定了什么,他就会心无旁骛地勇往直前,就像当初追求妙子时,除了心中既定的目标之外,其他的事项一概进入停滞的盲目状况。由于这种执著的个性,他在研究学问方面取得很大的成就,最后就连最不拿手的恋爱也手到擒来。
他天生就无法一心二用。
在赢得妙子之前,他根本无暇顾及妙子以外的事。与妙子结婚后,他开始热衷于学问,甚至将之前苦苦追求而得的妙子冷落一旁,仅执著于埋首研究。事发至今,面对妙子的过世,他又除了“可怜的妙子”这个念头外全然没有心思认真想其他事。而此时此刻,他正疯狂地投入对野本的报复,进而在目的达成后陷入无法遏抑的狂喜中。
北川的生活就是这样从一个极端冲向另一个极端。
他的思维是单向的,因此考虑问题的时候只要一步出错,便步步皆错,像他对妙子死因的各种突发奇想,对野本那令人措手不及的报复,不就是因为他在分析妙子死因时,某个环节上出现差池才导致的吗?然而,北川坚信他的分析是正确的,他的信念就在此刻获得了证实。他一心报复的野本已然彻底陷入自己的网中,苦苦挣扎的丑态已然暴露在眼前,一览无遗。
“这个男人的残忍复仇几乎是完美无瑕的。纵使事实真相正如我所推理出的,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复手段,却无法逾越一切不过是推理的事实。即使责问他是否犯下大罪,他坚持不承认的话,还是难以将他定罪。我只能佩服他的机智,除了按兵不动外,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当然对方对这状况也很清楚,我甚至没办法指责他。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痛苦、更矛盾的立场吗?不过,野本,你放心吧!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可以击垮你的武器。只是,那武器对我来说又是多么残酷。
“我所发现的事实,在折磨那个男人的同时也折磨着我自己。为了以此作为复仇手段,我若不先品尝到与对方同样的痛苦,这武器就派不上用场。我不由得想起古代的忠臣为了让仇敌吃下毒馒头,自己必须先豁出去吃下一小块儿的故事。想要杀死仇敌自己也得面对死亡,自己不先死就无法如愿杀了对方,这是多么可怕的疯狂复仇啊!
“不过,古代的忠臣还算幸运。一旦他打消复仇的念头,就没必要牺牲生命。可是,我的情况并非如此,无论要不要报复,那个让人难以面对的事实一刻比一刻鲜明地逼近我。起初模模糊糊、似有若无的疑问,慢慢地,真的是慢慢地,越来越像是事实。而如今,那已不容我再以‘像’这个字眼来形容,已成了如火焰般明白的事实。之前一直弃置在心中的疑问,由于发现了具体的证物,反而成为无可动摇的事实。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得品尝这种痛苦。既然是必要的痛苦,不如让应该会比我受到的打击多上数倍的仇人也获知这个事实。然后,我再来旁观他为痛苦挣扎的模样吧。我如此下定决心。
“那阵子,我每天除了思考对此人独一无二的巧妙的复仇计划外,再也无法顾及其他。我时而愤慨,时而佩服,脑中只有这唯一的念头。没想到,有一天,仿佛地平线遥远的彼端突兀浮现的一抹乌云,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出人意表的想法。的确,那个男人以无懈可击的手法完成了报复。可是,如果妙子并非他以为的那么讨厌他呢?不,万一妙子反而一直深爱着他,那他会作何感想……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这只是我无法遏止的妄想,我简直疯了!傻瓜,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然而问题是,那真的完全不可能吗?这种荒谬的妄想,为何会莫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禁为之颤抖。如果……如果,妙子在婚后仍然深爱着那个男人……
“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流转到与妙子结婚前的情景。那个男人对于婚前的我来说,是个可怕的劲敌。不仅我自己暗地里如此相信,那个男人以及他周遭的人,想必压根儿也没想过妙子会跟我结婚。而且,他们必然深信,唯有那个男人才有资格成为妙子将来的夫婿。由此可见那个男人曾经如何占据妙子的芳心。倘若没有特殊的情况发生,妙子最后势必会投入他的怀抱吧!那个男人虽是情敌,却具备了一切完美的条件。反观我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足以吸引女性注意的优点。不过,我倒是有一样一般人不具备的武器。我和妙子不仅有远亲关系,追溯过往历史的话,我家还是妙子一家的主家[江户时代相当主君的一族,妙子家也是传统名门世家,主家是德川将军家,但北川并非德川一族]。基于这层关系,一旦我率先开口求婚,依妙子父母那守旧传统的思想,自然二话不说,甚至是备感荣幸地一口答应。不仅是基于人情义理,我拘谨的个性也赢得他们的信任,并认定我是‘最佳人选’。再加上,不知该说幸或不幸,妙子本身是个不管怎样都绝不可能违抗父母之命的传统女性。即使心里有深爱的意中人,她也不会随意表现出来。我就是看准了这点,才会强求这段婚姻的。好吧,就算不是这么处心积虑,难道在我内心深处,不曾隐约意识到我的优势吗?
然则,正如同人人皆有的,我也具备不逊于人——不,恐怕比别人更严重的自恋心态。婚事的进展意外顺利,以至于与妙子结婚后,背叛朋友的自责心虚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妙子视我为最重要的依靠,对我十分忠贞,“我以为她真心喜欢的是那个男人,原来这不过是我的瞎疑心啊。”我这个天真的傻子从此便如此深信不疑了。
“可是如今回想起来,除了妙子之外没,我没有和其他女人交往过,纵然没有任何判断依据,但所谓的恋爱,似乎不该是那样。我和妙子的关系与其说是情侣,恐怕更像是主仆关系吧!仔细想想,我从小就是个大少爷,结婚三年了,对妻子的心思居然一点儿也不了解——实际上,我甚至从没想过要试着了解妻子的感受。我单纯地认定一旦结了婚,所谓的妻子当然只能爱丈夫一个人,因而毫无后顾之忧地全心投入我的专业领域工作。
“可是,这次的事件逼着我重新审视一切。回想起来,妙子平时的举止有太多可疑之处,种种深爱丈夫的妻子不会有的行为举止的琐碎迹象,络绎不绝地浮现脑海。妙子的确对我这个丈夫不太满意。在我无心冷落她之后,她心底一直藏着昔日情人的身影。不,不只是在心底。说来可悲,在她那丰满的、温热的胸怀之间,的确怀抱着那个男人的‘身影’。
“我刚才说过,我发现了一个不可动摇的证物。说到这个证物,你看,就是这个。这个坠子,你也很清楚,是妙子打从少女时期便珍藏的物品。
“直到几天前我才在无意中发现,这个坠子被她细心地装在天鹅绒袋子里,并藏在好不容易才从火场抢救出来的资料盒底部。你猜在妙子珍藏的坠子中,到底放了什么?在那里面,野本,那个男人——就是越野在火场撞见的男人——那个残忍地间接害死妙子的男人——而且,还是妙子一直以来深爱的男人——的照片,被当成护身符贴在坠子里呢。可是,如果说这只是妙子婚前贴上那个男人的照片而婚后一直忘了撕下,那倒也算了,问题是她跟我结婚时,我清楚地记得她贴上了我的照片。曾几何时,竟然换成了那个男人的照片,你说这到底暗示着什么呢?”
北川伸手入怀,取出一条金链坠。然后,放在掌心上伸到野本的眼前。
野本似乎承受不了过度的刺激似的,哆嗦着手接了过来。而后,愣愣地看着坠子表面的浮雕图案。
这一刻,北川紧张莫名,就好像皇国兴废在此一战[日俄战争中的日本海海战战役(明冶三十八年五月二十七日),联台舰队司令官东乡八朗挂在旗舰三笠号桅竿上的信号旗,上书“皇国兴废在此一战,全员务须加紧奋斗努力”,文中便引用于此]。他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双眼,竭力避免错过野本任何表情上的细微变化。死寂在两人之间回荡。
野本花了很长时间凝视坠子。
他并未掀开盖子检视里面的照片。那肯定是因为根本无须如此,这已经令野本大受打击……他的表情越来越空虚,尤其是他的眼睛,虽然视线胶着在坠子上,却好像出神地想着其他事情,一副恍惚失魂的模样。过了好久,他的头缓缓垂下。最后,他终于趴倒在矮桌上。那一瞬间,北川还以为他会痛哭失声,内心一度感到震惊失措。但没想到,他并未流泪。
野本犹如过度心痛就此一蹶不振,趴伏在矮桌上一动也不动。
北川觉得,这样已经够了。
胜利的快感瞬间充溢喉头,没必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就算还有话要说,北川也已无法开口,他挣扎着起身。
然后,他对依旧趴在桌上的野本置之不理,迅速走出房间。不知情的帮佣阿婆连忙慌张地替他取来木屐。他雀跃地走下玄关门口的踏板,猝然“嘭”的一声巨响。
北川整个人瘫倒在阿婆身上,他在过度亢奋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己双腿麻痹。
“我就这样赢了!”北川满心欢喜,依然继续走着。
“他永远摆脱不掉那个坠子带给他的震撼打击。就算想扔,也没办法扔掉。不,纵使扔掉了坠子,但在他的脑中,永远,永远,恐怕就算他死后进了坟墓,坠子依旧宛如坠子主人的化身般萦绕不去。‘对于一个这么爱我的人,我竟用最残酷的手段烧死了她。’那个无法挽回的失误,势必会令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天天悲叹苦恼。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痛快的报复吗?这是何等完美的手段啊!不愧是北川,你真厉害,你的头脑,就像你平时深信的那样,实在太聪明了啊!”
北川的欢喜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却在下一刻又被急转直下的悲衰与空虚占满。
此刻,他亢奋异常,激动的状态一如棒球比赛的拉拉队叫嚷着“加油!加油!某某队”,然后,他像疯子般淌着口水,咯咯大笑了起来。大量的汗水湿透了萨摩上布[在萨摩藩的统治下,琉球生产的麻织品。现今冠上地名称为宫古上布、八重山上布等]材质的衬衫,充血通红的脸庞爬满汗珠。
“哇哈哈!怎么会有这么低级的诈术,骗孩子差不多。野本老师完全上当了啊,你知道吗?野本老师!”他不断地咆哮着。
其实北川对野本叙述的只有前半段是真的,后半段全是他为了报复才编出来的谎言。妙子的死带给他的悲伤,远比他向野本诉说的沉痛许多。
她死后已然过了半个月,他连学校也没去过——那可是他的工作——他彻夜不眠地哭泣,与无时无刻嚷着“妈妈,妈妈”寻找母乳的幼儿一起哭泣。
在越野——就是那个失火时帮了他不少忙的越野——还没来到他的新居暗示妙子的死因前,他根本无心考虑现实,整日沉浸在无以名状的哀伤中。
然而,一听到越野的暗示,北川一条道走到黑的倔劲就上来了,于是所有的悲伤都被抛至脑后,他全身心投入到复仇中,夜以继日地计划,满脑子都充斥着如何残酷报复对方的念头。
这是何等艰巨的任务。不说别的,首先对方是谁都还不清楚。北川说越野曾在火场遇见野本,其实这是北川自己杜撰的。越野的确说他遇见一个眼熟的男人,还说那男人是如何畏惧他的目光,一溜烟就消失在人群中。可是那人究竟是谁,越野根本来不及看清楚。
“我只知道,那是学生时代经常来往的友人之一。毕竟,在那种混乱状况下,思绪已经够慌乱了,我也不敢断定,但我觉得应该是野本、井上或者松村,总之是当年经常在你书房聚集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吧!依稀是野本,又好像是井上,可是话说回来,我也无法断言不是松村……一定是他们三个之中的某人,可惜我就是想不起来。”越野如此表示。
首先北川必须试探对方。万一搞错报复对象,将会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另外,就算找出对方,也由于其手段实在万无一失,恐怕也拿对方没辄,正如北川向野本说的,那是绝对没有证据的犯罪,纯属心理策略。换言之,眼前横亘着双重难关。
就在北川全心投入苦苦思索之际,他的脑里蓦然浮现一个好主意。当然不是诉诸法律,也不是要通过暴力动用私刑。他想到的方法不但能令复仇者全身而退,而且,给对方的打击之深之沉痛,绝对远超过政府牢狱的皮肉折磨所带来的。不仅如此,最完美的是,执行那个计划时,完全不必刻意找出真凶,仅须在所有的嫌疑者身上如法炮制即可。这个方法将会带给真凶莫大的痛苦,对别人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妙子遗留的金坠子与学生时代同班同学合照的四张照片,就是他需要的工具。北川首先命人仿制了两条带坠子的金链子,顺利取得三个一模一样的坠子后,再将合照中野本、井上、松村的脸部分别剪下来贴在坠子里。
准备工作何其简单,以此居然就能报那深仇大恨了。
“不过,相较之下,对方的犯罪手法岂不是更简单自然吗?在这世上,往往因为一些为人忽视的无关紧要的原因,就招致极为重大的后果。谁又能够断言这个不起眼的坠子与剪下的旧照片,无法发挥伟大的力量左右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呢?
“不管是野本也好,井上或松村也好,应该都不可能忘记这个金坠子。尤其这坠子表面的维纳斯浮雕,凡是当年来过我书房的朋友应该都很熟悉。他们私下谈论妙子时,向来不直呼其名,而是根据坠子上的图案为她取了‘维纳斯’的绰号。一旦他们之中的某人得知妙子珍藏在资料盒底层的坠子里,竟然贴着自己的照片,不知会惊讶到什么地步。万一正好这个人就是陷害妙子葬身火海的人,他又将会何等悲痛。”
事实上,越野提供的这个名单中,北川最怀疑野本,但也不能因此断定另外两人绝对是无辜的。于是,北川决定把嫌疑最重的野本留到最后,率先在井上、松村两人身上试验这个北川深信是极至完美的坠子骗局。
可惜根本用不着取出坠子试探,就可以断定,井上与松村分明是无辜的。
他们听完北川的叙述后,不约而同地面露同情,然后真心地安慰他:“看来骤然痛失爱妻的你,心情必定相当混乱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嘛。你冷静一点儿!好了好了,别再说那种无聊话了,先喝一杯再说!”
他们两人的表情,丝毫没有犯罪者的疑惧。
北川很是失望。
“我的想法,真有那么疯狂吗?该不会真如他们所言,不过是无凭无据的妄想罢了。好在还有野本,我不是打从一开始就锁定他了吗?无论如何,我必须坚持到最后才行。”
所以,他今天才会来找野本,还得到了预期的惊人效果,难怪他现在的行为会如此疯狂。
北川满身大汗地走了两个多小时。一看手表,白昼漫长的夏日,虽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也早过了晚餐时间。他这才恍然回神,锁定某个方向迈步往前进。
拖着亢奋了一整天而如今筋疲力尽的身体,他搭上郊外电车,好不容易回到家,却已提不起劲再做任何事。他立刻铺床,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床后,酣畅的鼾声即刻从他充斥着胜利满足感的喉头,节奏感十足地流泻出来。
第二天,北川醒来时已接近十点了。饱睡一顿的爽快感令他的心情格外轻松。他起床后,穿着睡衣便走进书房,能带来满足回想的东西正在书房里等着他。书桌抽屉中,另外两条金链子安静地等待着,与他留在野本手上的链子分毫不差。
他取出链子爱抚般地细细打量。
起初,计划不只是针对野本,本来也打算在井上和松村手上留下链子。万一无法判断三人之中谁才是犯人,就干脆给每人都留下链子。基于这样的盘算,他才会命人仿造了两条昂贵的赝品。
可是,前面也提到了,野本之外的两人甚至不用取出链子就已洗清嫌疑。北川只好把小心藏在腹兜中的链子原封不动地带回来。眼下,他正打量着这两条完全没派上用场的链子。
“野本那家伙八成做梦也料想不到会有这种骗局。嘿嘿嘿,怎么样,我的骗术很高明吧,不如揭晓谜底吧,请看,骗术的玄机就在这两条金链子的坠子中。你知道这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吗?猜不出来?那我告诉你吧,一个是松村老师的照片,另一个放的是井上老师的照片。至于野本老师的照片已经不在这……”
北川倏然打住自言自语,他感到心脏猛然冲上喉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本欲掀开坠子上盖子的手,霎时,出于莫名的恐惧戛然中止。
掩饰不住恐惧的眼眸茫然地望向空中。
“不管是哪一个细节,我自认已再三确认了。可是,这不安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犯下了什么严重的过失吗?你现在,怎么也无法确定最关键的一环了吧?你去野本家时,真的把装有野本照片的坠子带去了吗?
“好了,振作点儿。仔细想想看,万一不幸你交给野本的坠子装的是松村或井上的照片,会有什么后果?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瞧你,该不会是在发抖吧?难道你要说,此刻才想起那个致命的错误吗?”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仿佛再也按捺不住似的,迈步朝房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女佣拿着一封信走进他的书房。
“老爷,野本先生派人送了信来。”
瞬间,类似打嗝的闷气弥漫至整个胸腔,心里隐隐升起的不安预感,孩子气地阻止他正视现实,北川几乎没有勇气伸手接下这封信。但是,他总不能就这样与女佣一直对视下去。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接过信拆封。野本写在纸上的整洁字迹如烙印般刺痛北川的双眼。
读着读着,北川的嘴角浮现出凄厉的笑容,笑意逐渐扩散。
只见他突然举起拿信的双手,下一秒钟已把信纸蒙在脸上,随后,爆发般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
他捧腹笑个不停,就像八朝颜日记[净琉璃义太夫的表演段子《生写朝颜话》。文化九年(1813),奈河晴助为二世泽村田之助将雨香园柳浪的读本《朝颜日记》改编为歌舞伎脚本,进而又改编为净琉璃。在笑药的段落中出现的坏医师,企图让驹泽次郎左卫门服下麻药,却被德右卫门换成笑药而不自知,坏医师虽觉得掺了药的茶怪怪的,但他仗着有麻药的解毒剂因此放心喝光,之后才知那是笑药,结果笑个不停,这个不入流的大夫就是秋野祐仙]中误喝笑药的坏医生,没完没了地笑个不停。
可怜的北川疯了,他发疯的原因是什么,至今我们仍无法判断。
不过,妙子的意外死亡是最主要的远因,野本的信显然是最主要的近因,这个推断应该不会有错。而野本写的那封信内容如下:
前略
昨日意外举止失当,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实因连日来极度繁忙,彻夜埋头工作,睡眠不足,以致在您面前失态,连您所说的话也不复记忆。至于您何时离开,更是毫无印象。当着您的面就肆无忌惮地陷入熟睡,实不知该如何赔罪才好。虽然意识模糊,但依您昨日所言,对于嫂夫人之死似乎抱持疑问。根据常识判断,这应是不可能之事,想必是骤失爱侣悲痛过度。在此谨致上万分同情,还请不要过度钻牛角尖,否则对您的身心健康亦非好事。不如换个地方安心静养,此乃老友诚心诚意的忠告。
总之,再次为昨日的失礼郑重致上歉意。
又及,随函附上您忘记带走的金链子。您说这里面贴的照片主人就是骇人的凶手,但小弟实在难以相信与吾等亲密往来的松村会是那样的穷凶极恶之人。
信封里除了信纸之外,还有用白纸包着的金链子。不知怎么弄错的,坠子里贴的并不是野本,而是松村的照片。这封信是野本的真心话,抑或是他趁着链子拿错而急中生智,除了野本自己,恐怕是任谁也无从得知的永久秘密。
结果,促使北川发疯的直接原因竟是这等致命又可笑的失误。而这正是他成天挂在嘴上的,所谓“大脑的盲点”的作用。
---(《致命的错误》发表于一九二三年)
[book_title]二废人
两人泡完温泉,对弈了一局后,点燃一根香烟,一边喝着苦涩的煎茶,一边像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和煦的冬日阳光透过纸门,将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烘得暖洋洋的。巨大的桐木火盆上放着一个银壶,从里面传来诱人昏睡的声响。这是个悠然如梦的冬日温泉浴场午后。
不知不觉无意义的闲聊转为怀旧以往。来客斋藤谈起青岛战役[青岛是中国山东半岛南部的城市。一八九七年被德国占领,第二年成为租借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攻破并且占领青岛]的实况,屋主井原轻轻伸手遮在火盆上方取暖,默默倾听着那血腥的话题。黄莺幽远的啼声仿佛在应声附和,周遭情景倒是颇适合把酒话当年。
斋藤伤痕累累的面孔看起来就非常适合谈论这类英勇事迹。他指着右脸伤疤,那是炮弹碎片造成的,活灵活现地道出当时的战况。除此之外,他身上也有数处刀伤,每到冬天便会隐隐作痛,所以才会来泡温泉,说着索性脱下单衣露出旧伤。
“别看我这样,年轻的时候可是颇有野心的。可惜,变成这副德行之后全完了。”斋藤说着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战争话题。
井原仿佛依旧在回味着那席话的余韵,沉默了半晌。
——此人被战争毁了一生,我们都成了废人。但他至少还赢得名誉聊以安慰。而我呢……
再次触及心头旧伤,井原不禁心头一寒。他觉得,相较之下,因为肉体上的旧伤而苦恼的斋藤幸福多了。
“接下来,不如听我说个忏悔的故事吧!虽说接在你英勇的战争事迹之后,或许太过晦暗。”换了新茶抽根烟后,井原意味深长地说道。
“那我当然要洗耳恭听。”斋藤回答,果真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对着井原,但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
井原在那一瞬间疑窦暗生,刚才斋藤看他一眼时的表情似乎在哪儿见过。他与斋藤打从第一次见面——其实也不过是十天前的事——就感觉到两人之间那股异样的吸引力。就像上辈子约好似的,随着时日流逝,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否则,出生地不同、身份也迥异的两人,不可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变得如此投机,井原禁不住暗忖。
真不可思议,这个男人我的确在哪儿见过。可惜想来想去却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难道说,这个人和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例如,在懵懂的孩提时代曾是玩伴?这么一想,好像的确有这种可能。
“哎,想必是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吧!经你这么一提醒,今天似乎是个很适合追述往昔的好日子呢!”斋藤不由得催促道。
井原从未将自己羞于见人的身世告诉过其他人,甚至可说是尽其所能地隐瞒,自己也是努力试图忘记。可是今天,也不知动的是哪根筋,他忽然很想说出来。
“这个嘛,该从何说起才好呢……我是某某町里有点儿历史的商家长子,或许由于父母过度溺爱保护,我自小就体弱多病,也因此耽误了一两年才进学校就读。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出过什么大状况。从小学到中学,而后顺利进入东京的某某大学,虽比别人晚了几年,成长也还算是平平顺顺。到了东京之后,我的身体也算健康,分配到专业学科后渐渐对课业产生兴趣,慢慢交到一些好朋友,不自由的住宿生活反而过得很开心,无忧无虑的学生时期就这么顺当地展开了。如今想想,当时确实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料,就在我搬到东京后一年左右吧,一个意外的发现无情地将这一切击得粉碎。”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井原全身微微发起抖来。斋藤把刚抽了两口的烟卷丢进火盆专注地聆听了起来。
“那是某天早上的事。我正在盥洗更衣准备上学,住在同一间宿舍的室友走进我房间,一边等我换好衣服一边揶揄地说:‘昨晚你好大的气焰啊!’可是我全然不解其意。‘气焰?你是说我昨晚口吐火焰?’我一脸疑惑地反问,室友当下捧腹大笑。‘你今早一定还没洗脸吧?’他调侃道。我再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前一晚深夜,我闯进室友的房间,将室友吵醒后就大发起议论来,还滔滔不绝地说什么柏拉图[柏拉图(Plato,公元前427—347),古希腊哲学家。创办学院培育英才。主要著作有《苏格拉底的申辩》、《理想国》、《会饮篇》等。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322),希腊哲学家、科学家。著有《形而上学》、《自然学》等逻辑学、伦理学、政治学、诗学、博物学等多样作品。柏拉图认为,男女具有同样的理性,女性若跟男性接受同样的教育应该能发挥所长;相较之下,亚里士多德则认为,女性是“不完全的男性”,应该为男性服务]与亚里士多德的妇人观比较论,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也不听室友的意见,便断然离去。听起来简直让人一头雾水。‘我看你才是在做梦吧。我昨晚很早就躺进被窝一直睡到刚刚才醒,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我如此反驳,室友立刻激动地坚称:‘我有证据证明那不是梦,你走后我睡不着,还看了好一会儿的书,不信的话,你看这张明信片就是你那时写的。没有人会在梦中写明信片。’
“争执来争执去,真相依然不清不楚,我索性上学去了。但在教室等老师的时候,室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问道:‘你以前有说梦话的习惯?’我一听,就像撞上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悚然一惊……我的确有这习惯。据说我从小就会说梦话,如果有人趁我说梦话时接我的话茬儿捉弄我,即使我仍在睡梦中,依然能够对答如流,而且早上醒来后我毫无印象。由于情况实在罕见,甚至在邻里之间造成轰动。不过,那是小学时的事情了,长大后,说梦话的情况已经改善,久而久之完全忘了这么一回事,如今被室友突如其来地一问,这才惊觉,小时候的毛病与昨晚发生的事仿佛有脉络可寻。于是,我把这件事告诉室友。‘可见一定是复发了,这也可说是一种梦游症。’室友一脸同情地说道。
“好了,这下子我可紧张了。梦游症到底是什么毛病,我当然不是很清楚,但梦中游行、离魂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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