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敦煌
[book_author]井上靖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9272
[book_dec]本文坛巨匠、芥川龙之介奖得主——井上靖代表作之一,荣获每日艺术大奖,无数读者从《敦煌》的故事中惊奇地注目中国西部,更有大批游人拿着井上靖的西域小说,走上去往敦煌的漫长征程。作家对人生对历史寄予了独特思考,对中国史传文学的叙事模式亦有秉承和借鉴。在涉及这种题材时严谨的治学态度亦深得史学家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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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01回 湘中秀士醒梦悟道 河西蛮女骇世惊俗
宋仁宗天圣四年春,赵行德为了参加进士考试,从家乡湖南农村来到京城东京。
当时正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朝廷为了防止武官专横跋扈,十分重用文官。自太祖以来,经过太宗,直至仁宗,这个国策丝毫未加改变。故而军中要职多由文职出身的官吏担任。“学而优则仕”,这已经成了立身出世的必由之路。正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
宋真宗曾亲自作了一首“劝学诗”,向天下人昭示了通过读书求取功名利禄的捷径。诗曰: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一个人只要考取了进士功名,就可以“好马任骑,高官任做”,甚至做到当朝宰相也未可知。各州通判之类的官员更多从新科进士中擢选,所以世人皆信真宗诗中所言,金钱美人都可通过读书一途获得。
赵行德赴京赶考的这一年,从全国各地会集京师的举子就达三万三千八百人之多。而有望中鹄的却仅只五百人左右。赵行德从春至初夏一直羁留在京,寄寓于西华门附近一位同乡的家中。京师的大街小巷中到处都是来赶春闱的人,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有老有少。在这一段时间里,赵行德已经在礼部通过了帖经、杂文、时务策论、诗赋等考试,各科成绩俱佳。
时已入夏,天气渐热。太阳透过榆树的叶子照在马路上。一日,行德收到赴吏部参加身、言、书、判考试的通知。这种考试是一种综合考试,所谓“身”者,是指体貌伟岸;“言”者,言词辨正;“书”者,楷法遒劲;“判”者,则是指判文的文理优长。这个考试合格之后,就只剩下赴金殿应答天子策问了。金殿应答中荣获头名者称作状元,第二名称作探花,第三名称作榜眼。其实似这等出类拔萃的人自不待言,就是其他取得优秀成绩的人也是笃定前程似锦。
赵行德从来没有想过应试的人中有多少像他自己这样“学富五车”的才子,他对此一向颇为自负。行德出身在世代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可以说从小至今,三十二年中不管何时何地,书籍未敢须臾离身。以往的历次考试对于行德而言都很容易。此番进京,尽管已有成千上万的应试者被各种各样的考试逐渐淘汰下去,但是行德认为自己要是名落孙山之后,那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一天赵行德来到考场,考场设在一座尚书府第之中。很多应考者集中在四周围有回廊的中庭内等候考试。
当值监考官逐一唱名,再将点到名的应试者沿着长长的走廊引到考场去。等候点名的应试者散布在中庭四周,一个个蹙眉沉思,有的人找把椅子正襟危坐,有的人围着一棵老槐树转圈子踱方步。干燥的空气中凉风习习,倒也添人几分适意。赵行德尚未点到名,他靠在大槐树下,忐忑不安,只觉得时间难捱。不知不觉睡意袭来,他索性将眼睛闭了,双手抱在胸前,仰面朝天。唱名声不断传出,行德听来仿佛逐渐远去。不知何时,他已经睡着了。在梦中他被引到天子身前,考场两侧鹄立着身着华服的高官重臣,中央放着一把椅子。行德无暇细想,径直走到椅子跟前坐了下去。坐定后,行德才发现前面不远处丹墀上薄幕低垂,想必是天颜近在咫尺了。
“何亮的安边策所言何事?”
声震屋宇的发问来自幕后,行德大吃一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所谓何亮的安边策,是指三十年前的至道三年,当时在灵州视察屯田的永兴军通判何亮向宋真宗上的一道有关边关问题的奏折。那时,朝廷正为西夏人屡犯西部边境之事束手无策。西夏的问题从太祖的晚年时期直至今日,一直是立国不久的宋王朝的大问题。何亮视察之时,正值边关最为吃紧之机。其后讫今,仍无良策一举解决。
西夏是藏系唐古佗族建立的一个小国家。他们从很早以前就蟠踞在五凉地方以东。五凉地方是一个所谓的“夷夏杂居”之地,除唐古佗人之外,还住有以回鹘(今维吾尔族)和吐蕃为主的其它少数民族。其中有几个还建立了自己的小王国。但是到了太祖年代时,仅只西夏一族强大起来,他们不但欺压其它小民族,还屡次侵入大宋西部边境。西夏表面上向宋朝表示臣服,另一方面又接受大宋的宿敌契丹的册封。它的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已成了宋朝历代的心腹大患。与五凉相邻的灵武几乎每年都要遭受西夏马队的蹂躏,所以在何亮的安边策奏上的前一年,朝中甚至有人鼓吹放弃灵武。
何亮在其安边策中将以往的西夏对策分为三类,逐一严加驳斥,痛陈其中不赦之弊,最后指出这些对策无一可取。
何亮批驳的三种对策是指放弃灵武、兴师征讨和姑息羁縻。若放弃灵武,则徒增西夏之地,更有西夏与西域诸夷联手之虞,而五凉以东所产马匹将不可复得。由于边兵不足、粮草匮乏,兴师征讨也难以实现。如果出动少数军队,粮道难保。大队人马出动又不得不考虑扰民之惑。取姑息羁縻之策,可望求得片刻之安,而狼子野心的西夏如果一旦吞并散居的其它几个少数民族,势必成为中原将来的养虎之患。显然,这种下策只会正中西夏之下怀。
最后,何亮根据实情力申已见。他建议,在西夏作为劫略进军基地的水草地带先筑一城,待西夏大军行动时再乘机出击。以住与西夏作战未能获胜,皆因不能与其主力决战。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追击敌军,只会白白消耗兵力。如果对方主动过来挑战,将其一举歼灭也并非难事。趁西夏军不行动时,再在城外筑一寨,一城一寨共成犄角之势,以便相互照应。维持一城,耗费巨大。但若有一城一寨,则可令其附近一带的贫民屯田自耕。再选一员上将担当防守重任,此后逐渐施以恩信,久之当可招抚夷民。
“当时,朝廷不仅未采纳何亮所奏的建议,反取被何亮否定的姑息羁縻之下策,所以西夷犯边之忧延误至今,实为大不明智。着眼今日西陲境况,诚如何亮所预言,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赵行德是支持何亮的安边策的,不知不觉说话的声音也亢奋起来。行德已经听到了自己周围有人掀翻了椅子,有人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但是他心里想,既然开了头,就干脆一吐为快,把话讲完。他定了定神,又接着讲下去:
“现在,西夏已经征服了它周围的其它夷戎,正日益强大起来,将来势必成为我华夏之大患。朝廷为此必须常备八十万大军,钱粮糜费。且军马产地尚在敌手,故时有入不敷出之窘况发生。”
突然,赵行德看到前面的屏幕猛地掀了起来,一大群人向自己冲了过来。行德倏地站了起来,但是身不由己,一个趔趄,他向前倒了下去。
赵行德惊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他发现自己倒伏在地,急忙起身朝四周望去。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中庭内先前众多的考生都走光了,就剩下一位身着官服的监考官在看着自己站在一旁发呆。行德连忙拂掉手上的尘土问道:
“考试……”
行德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那个监考官轻蔑地瞥了行德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行德这才知道,刚才自己睡着了,梦见在金殿对答天子策问时,已经失去了考试的宝贵机会。也许监考官点了自己的名,但是当时正在梦中,哪里听得到呢?
赵行德怏怏地向出口方向慢慢走去。走出尚书府后,穿过清静无人的府前街。他丧魂落魄地蹒跚着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金殿中对答如流,御宴上风流倜傥,白衣公卿,一品顶戴,这些光宗耀祖的无上荣光现在已经化作春梦,一去不返矣!
赵行德忽然想起了孟郊的七言绝句“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观尽长安花”。这首诗是孟郊在知天命之年喜中进士,有感而发时写出的。而此时的赵行德只觉得偌大一个开封城内并无一支“长安牡丹”,只有炽热的阳光照着无精打采的他。更加令人惆怅的是进士考试三年才举行一次。行德漫无目标地徜徉在长街上,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外的一个市场。天色已晚,一大群穿着破烂的男女挤在一条小路上不知道在围观什么。路旁的铺子多是卖食物的。有些店子里支着大锅正在煮鸡鸭肉,散发出油烟气,混合着汗臭,夹杂着尘土,令人窒息。有的店子在门口挂着猪羊肉的烧烤。赵行德这才感到肚子饿了。从早晨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
拐过几条小巷,赵行德向拥挤的人群走过去。平常,这条小路上人来人往都嫌挤,这时候已经完全不能通行了。赵行德只好站在人墙后面向里张望。行德刚开始只看到一个女人的下半身,女人躺在一个木箱子上的一块厚木板上。行德用力挤了进去。从围观的人肩后看去,这样才算看到那个女人的上半身。孰料那女人竟是一丝不挂地横卧在那里。一看便知她不是个汉人。皮肤的颜色虽然不算白,倒也觉得十分丰腴,且有一种行德以前从未见过的光泽。她仰面朝天,颧骨突出,下颚微尖,眼睛有点下凹,黯然无光。
行德费力地挤到那个女人的跟前,这才发现还有一个赤膊上身的彪形大汉,手持一把利刃,站在旁边注视着看热闹的人。乍一看,这个大汉长着一副狰狞的面孔。
“喂,要买哪一块都可以,快快讲来!”
大汉看着围观者说道。人群中一阵嘈杂,只是他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个尤物。
“你们干看不买,要做什么?一群小气鬼,竟无一个人想买。”
大汉还在大吼大叫,周围的人一言不发。行德从人群中走出来。
“这个女人到底做了什么孽?”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手持利刃的大汉转眼盯着行德说:
“这个贱货是个西夏女人。勾引汉子睡觉,还要杀那汉子的老相好。今天俺剐了她,卖她的肉。随便买哪一块都行。耳朵、鼻子、xx子、大腿,随你们挑。就卖个猪肉价算了。”
这个大汉也不是汉人。他的眼睛闪着蓝光,胸前的毛带点黄色。肌肉突起的古铜色的肩膀上纹有类似符咒的图案。
“她承认吗?”
行德又问了一句。那汉子刚要回答,不料躺着的女人张口说道:
“是我做的孽!”
她说话的口气粗鲁,音调高亢。看到那女人开了口,围观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乱。行德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心如死灰、自暴自弃,还是当真是一个荡妇。
“她是一个贱货,要买的直说,不要白费功夫。要哪一块,用手一指就行了。”
说完那汉子将手中的刀子晃一晃,闪闪发光,然后猛地朝案板上一剁。这时女人嘴里发出了一声似呻吟又似哭泣的怪声。行德只觉得眼前鲜血四溅,他以为那女人的一只手已经被砍了下来。但是她的手并没有被砍下来,只是左手的两个手指尖已不见了。
围观者惊呼一声,都往后退了一步。赵行德不及细想,大喊道:
“罢罢罢,我买!全部买下来!”
“全部都要?”
那大汉感到有点意外。正在这时,那个女人用还在滴血的手撑着案板,蓦地坐了起来。她把溅有鲜血的脸转向行德说:
“实在抱歉,不能囫囵卖。你错看了西夏女人。对不起。要买就要零刀碎剐地买。”
说完她又躺了下去。行德不知道女人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半晌,他才醒悟到她误解了自己的态度。
“算了,我只是要将你赎出,并无恶意。从这个人手中将你买下后,你愿意到哪里去都可以。”
他一边向女人解释,一边与那个汉子商量这笔买卖。倒也不是一笔大了不起的款子,所以一谈就妥。行德从怀里取出银子,如数放在案板上,接着说道:
“放了这个女人吧。”
那汉子一把抓起银子,朝女人大声吼了几句,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女人慢慢地将身子从案板上支起来。
围观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赵行德挤出来,朝巷口走去。刚走到半路,忽听得背后有人喊他,于是他又踅转来,却看到那个女人走了过来。身上裹了一件粗糙的胡服,用一块破布将手指包好,女人走到近前说:
“有劳公子破费了。请收下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一块小布片递了过来。由于出了不少的血,女人的脸色有点苍白。行德接过布片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三行字,每行十个,却一个也不认得。
“这是何物?”
行德问道。
“我也读不出来,但是我知道这上面写的是我的姓名和出生地。要是到伊鲁盖去,没有这个是不行的。这对我已经没有用处,还是送给公子吧。”
“伊鲁盖在何处?”
“您连伊鲁盖都不知道?伊鲁盖就是伊鲁盖。也就是珠宝之城的意思。西夏的京城。”
女人深奥的眼窝中,黑色的眸子闪着光亮。
“先前的那个汉子是何人?”
赵行德又问起那个男人。
“他是回鹘人。是个恶棍。”
女人说完,折转身混入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行德也拔腿走了开去。他一边走,一边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与以前那个自我有点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总之以前视为头等重要的大事,在他心里似乎已被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取代了。前思后想,赵行德终于悟出,自己以前一心仕途简直是俗不可耐。为此事感到绝望,实在是滑稽可笑。今日所见之事,与学问和书本都没有关系。至少,以他目前所学的知识还很难理解。因此,赵行德得到了一种从根本上动摇自己以往的人生处世观的强大力量。
那个西夏女人躺在案板上时在想什么呢?将那个女人杀死又有什么作用呢?她到底为什么拒绝将自己的肉体整个出卖?这恐怕也算是一种贞操感吧。赵行德对于那个汉子竟然将人剐了出售、又剁掉女人的手指的惨烈行为也觉得不可理解。而那个女人对此却能漠然处之,这更使得行德大为震惊。
这一夜赵行德回到住所,将那个女人送给他的布片取出来,透过灯光仔细地看。那上面只写了三十个字,有点像汉字,但又不是汉字,以前从未见过。这难道是那个女人出生的西夏的文字?赵行德这才意识到西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文字。
赵行德翻看着女人给他的布片,脑海中浮现出考场中见到的主考官的身影。年逾六旬的老人,既然担任主考官,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对典籍经史的深刻造诣,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即可窥全豹。行德曾多次在考场中见到这位老者,只是与他并无交情。
行德想,也许他识得这些奇怪的文字。翌日,赵行德打听到这位老者是礼部的官员,就到礼部衙门来拜访他。不可思议的是未能参加考试的打击这时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三度赴礼部衙门求见,总算获准。行德来到老人面前,施礼毕,遂将布片取出求他解读。但见这个老头子一脸难色,低着头盯着看,半天也不做声。行德向他说明了这块小布片的来龙去脉。老头这才将头抬起说道:
“老夫亦未曾见过这等文字。契丹与回鹘的文字倒也识得,只是不知西夏已有自己的文字。若是造字,当是最近的事。与汉字十分相似啊。”
行德答道:
“一个民族有了自己的文字,应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将来,西夏一旦强盛起来,西方传来之经典就都会在西夏译成他们自己的文字。以往经西夏传来的所有文化就会被一律阻挡在外,而不再可东来中原也。”
老人沉默不语,半晌才又说道:
“也毋庸过虑,恐西夏未必能成大气候。”
“然而已经有了文字,仅凭此项,尚不足可认为西夏已成大国乎?”
“夷人素来如此,领土稍有扩张,就自我吹嘘起来。西夏仅为羯膻之邦,并非优秀之民族也。”
“恕学生不敢苟同。西夏具备成长为优秀民族之本质。诚如何亮所言,不知何时,西夏势必成为中原之大患。”
行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在尚书府中庭时,梦中答对,他指摘了朝廷在西夏方略上的失败,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理由更加充分了。西夏强盛起来的要素不正是体现在市场上遇到的那个奇女子身上吗?面对生死关头,果敢沉着。这恐怕并非个人的性格使然。如同她暗色的瞳仁一样,这种性格肯定溶化在民族的血液之中。
“总之,老夫现时冗务缠身,无暇一一分说。”
老头子言下之意是赶行德走人。行德也知道,自己的话惹得老头子大为不快。但是行德由此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国中尚无人识得的文字。至此,这次造访可谓大获成功、令人满意了。
虽然老夫子对西夏的文字没有什么兴趣,赵行德却认为好不容易得到手的这三十个字不可随便处置。从此,无论白天黑夜,这些文字总在他面前闪现。
对于行德而言,继续留京已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又无意振作精神。虽然不能衣锦还乡,但也不值得为此而闷闷不乐。他此时的心里既没有进士考试失败的落魄,也没有砥砺三年、再图一搏的壮志。以往求取功名的心思已被一种全然不同的东西所替代。
赵行德每天都要将那张布片取出来看好几遍。从那个女人简短的说明推测,这也许是西夏国的官符,作为身份证明,或者是通行证使用。此中文字所书的内容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只是想必还藏有更加深邃的意义,甚至任何现有的书籍中都不曾载有。看着这些文字,行德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西夏裸女丰满的躯体,不觉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赵行德想,这三十个字到底怎么读呢?为了学会读这些文字,无论下什么样的功夫都值得呀!。赵行德以往的精神支柱是金榜题名,荣归故里。而今,这个支柱已经颓然倒下,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门心思地想到西夏去实地考察。想学会他们的文字,也想踏上西夏的国土,亲眼看一看。要是能够加入到群居的西夏人中去生活一番那就更好。
在市场上邂逅西夏女之后的半个月,赵行德下定了决心,要去西夏一游。此时,什么何亮的安边策,什么西夏将来势必成为中原之隐忧,在赵行德的脑子里已经消失。而他关心的是西夏已有文字,自己却不认得。这个民族的人都具有那个女人那样的血统,完全是西北大地上的一个谜。难道这不正是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个极有价值但又漂浮不定的追求目标吗?行德心想,一定要亲自去感受一下。市场上见到的西夏女激发了行德身上那种湖南人生来俱有的倔犟本性,他憧憬着西北关外“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悲壮景色,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英雄豪情涌上心头,庶几不可抑制。
[book_title]第02回 身陷凉州赵行德当兵 心系汉土朱王礼许愿
天圣五年正月,赵行德来到灵州附近的一个小镇。他是头一年初夏从京城东京出发的。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不知不觉离京已有半年之久了。一路风餐露宿,赵行德总算到了西部边陲宋军最前线的据点。两三年前这里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现在,由于大量军队的进驻,使得这里的人口猛增,形成了一个具备城廓的小镇。灵州就在此地以北五十里处。那里曾一度是宋军的大本营,唐朝时还设过朔方节度使,二十五年前的咸平五年不幸落入西夏之手。
由此往西就是汉武帝开拓的所谓“河西四都”,也称作“五凉地方”,它成为了联系中原本土与西域的一条走廊。自汉朝以来,它一直是中国历代经营西域的前沿基地。朝廷曾经在凉州设置了统辖这条走廊的河西节度使,后来又在沙州设置了归义军节度使,取而代之。世人皆认为这里也是中原王土。后来,这里又被吐蕃、回鹘占领了一个时期,成了不受朝廷统治的化外之地。而今很多异族在这里成群结伙,形成自己的王国。在这许多异族中,最为昌盛的要数以兴庆为根据地的西夏了。除此之外,吐蕃的一个部落占据了凉州,回鹘人占了甘州,还有保留着归义节度使名义的汉人集团。
赵行德进入了北方的藩镇,想到这么远的地方仍然是汉土,真是令人惊讶。其实汉人在这里只是极少数,处在数倍于己的夷人的包围之中,但他们还是筑城而居,形成自己的村落。
来此之前,赵行德曾到本地下属七镇中的几处一游,每处他都看到守军中杂有很多其它民族的士卒,给人一种身处异境的感觉。
这半年来,赵行德也学会了一些少数民族的语言。他认识了几个会讲突厥系唐古佗语的年青汉人,与他们结伴而行,交往中学会了不少的日常用语。如今,无论是回鹘语,还是西夏语和吐蕃语,他都可以讲一些了。只是西夏的文字他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他甚至怀疑到底西夏有没有文字。居住在汉人土地上的西夏人不能算作真正的西夏人。他们身体中流着唐古佗人的血液,但他们毕竟不是现在形成了一个国家、并逐渐强盛起来的正宗西夏人。他们没有被纳入西夏国这个组织,只不过是一群愚昧的游民而已。可以说他们既不是汉人、也不是西夏人。
赵行德在城内西北角的一个寺院里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他靠帮人书写年贡和徭赋的报单维持生计。他打算等到春天冰消雪化之时再往五凉地方进发。这一年下了三场雪,分别在一月四日、二月六日和三月三日。
尽管已是严冬季节,城里每日都有军队进出,军中的兵士杂有各个民族的人,到处都是人喊马嘶,搅得人们不得安神。
西夏族的大本营在离这里一百多里以外的兴庆。也就是行德在开封城外市场上救下的那个女子所说的伊鲁盖。这些年来,兴庆的西夏人倒是没有与宋军正面交过锋,宋军方面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西夏人正忙于征服自己周围的其它少数民族,无暇与宋军作战。大宋也有一个更大的敌人,那就是契丹,所以也无心卷入与西夏的争斗。虽然目前的态势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大战随时都有可能一触即发。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的阳光开始照耀着城外的沃野。一天,赵行德为了弄到一份赴凉州的通关证书来到藩镇衙门。他已在去年的冬天与去凉州的回鹘商队打过商量,准备与他们一起去凉州,他们也表示同意。等到第三天,谁知衙门里传来一纸公文,上面竟钤了一个“不可”的印。
凉州地方上居住着吐蕃的一个部落,其人多姓折逋,他们自成一小国,国中亦杂有其它民族,城内外还有五百户汉人,主要从事农业生产。凉州地处河西走廊东部交通要道之上,自古以盛产良马闻名遐迩,因而这一带素有“凉州骏马甲天下”一说。由于这个原因,各个民族与土著居民之间曾在这里进行过多次争夺战。西夏人也曾为了永远占领这块宝地而出动军队,大动干戈。大中祥符八年,西夏将这里的土豪驱逐走后,将凉州纳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但是第二年回鹘人支援当地土著袭击了西夏的军队,西夏大败而退。此后,西夏每年都要出兵凉州,烧杀抢掠,夺取马匹。只是宋朝朝廷深恐西夏人占领凉州,每次都要派兵驱逐,致使西夏人无法在此久留。
凉州对于宋、西夏以及占据甘州的回鹘人都是必争之地。大宋与西夏的大部分马匹都出自凉州,回鹘人从马匹的买卖中发了大财。
西夏与宋朝之间大的战争多是以凉州为导火索。凡是了解西部边境情况的有识之士对此都有相同的看法。赵行德的凉州之行未能获准的原因之一,正是由于目前的局面中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西夏随时有可能对凉州发动大举进犯。另外一方面,宋军也在频繁调动。
赵行德并非对这样的紧张局面熟视无睹,他只是认为仅凭几支军队的调动就认定大战在即,似有杞忧之嫌而已。凉州有很多西夏人与当地的土著以及汉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可以与西夏的京城兴庆之间自由往来,并无障碍。作为汉人,赵行德不能直接去兴庆,但是如果能去凉州,总会找到去兴庆的机会的。
一天早晨,天还未亮,赵行德就起床了,他将自己的马从马厩中拉出。这是他离开东京之后在环州得到的第三匹马。他开始向马背上装载一些日用物。这时庙里的杂役出来了,他向行德打听去向。行德对着像影子一样站在晨曦中的小和尚说道,自己要去凉州,准备混在回鹘人的商队中间。小和尚听后大吃一惊,紧紧地盯着身材瘦小的行德,似乎要把他从外到里看个透心亮。
“施主若做这等事情,一旦被抓着是要处斩刑的。”
小和尚说。
“多谢小师付一片好意,只是若要成就大事,就得敢冒杀头之险。”赵行德答道。他虽然也知道这个危险,但一点畏惧的心情都没有。行德一边指着脚下放的一堆行李,一边说:
“可否有劳小师付帮我一下,把这些行李搬上去吗?”
行德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一大堆沉重的行李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东方的天际开始发白,赵行德加入了向城门走去的回鹘商队。商队有骆驼二十头,马三十匹。行德走在队伍的最后。赵行德虽然没有办到正式通关证书,但在回鹘人队长的照顾下,没费什么事,也出了城门。只是承蒙队长破费,给守门的兵士送了一卷杭绵。
商队沿着平原上的大道,一直朝西行进。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到处都是精耕细作的土地。大道两旁的树木已经萌发出嫩叶。行至中午时分,周围却已是一片灰色的世界,一点绿色都见不到了。虽然没有起风,但是队伍的后面扬起的飞沙遮天蔽日,整个队伍都被蒙在这一片黄尘之中。黄昏时分,商队来到黄河边上。第二天队伍一直沿着黄河行进。第三天进入贺兰山脉的高原地带。第四天的下午,队伍逐渐走下高原,来到一片水草地带。第五天从那里出发,进入这一段路程中最艰苦的沙漠中。
商队在沙漠中行进了两天,沙漠中的路程已经快要结束,即将看到沙洲附近的绿地了。但是,最后一夜露营时,商队的队员在睡梦中被大队人马行动的声音惊醒。
赵行德慌慌张张地从帐篷中跑出来,成百上千的战马,风驰电掣,倏忽而过,一眼看不到边。天空中没出月亮,天际一周的亮光像烟雾一样缥缈不定。马队就像黑色的河流向着凉州方向奔流而去。相隔不久,又一队马队跟了上来。就这样,一队接着一队,源源不断。
“打仗了,打仗了!”
当回鹘人发现不再有马队来时,他们屏住呼吸小声地说道。队员们开始收拾帐篷,将骆驼和马牵出来,在冬天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手忙脚乱地装载货物。
商队正准备改变方向,不向凉州、而改道向北行进,忽然,又传来了大队战马的嘶鸣和急促的马蹄声。虽然这次马队离他们还很远,但他们的进行方向却与商队相同,都是向北。一时很难判断仗是在北边还是在南边打。也很难看出昨夜的马队和现在的马队是一方的、还是敌对的。就这样,商队出于无奈,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走,四处逃窜。他们往南走,在南边就会出现部队,转道向北,部队也转到了北边。即使朝东朝西亦是一样。只是不知道都是哪一方的部队。他们也遇到过与他们自己一样,四处奔逃、躲避骑兵的其它商队。这些商队躲在远处的小山丘下面,或者藏在丘陵地带的腹地中。
跑了一整天,赵行德他们又回到昨天经过的丘陵地带中间的老地方,这时天已经黑了。大家聚集在一起,想商量个办法,摆脱困境。商量来商量去,结果还是决定向最初定下的目的地凉州行进。天未亮,骆驼、马匹和人组成的长队就起身向西而行。
尽管周围到处都是金戈铁马,杀声震天,商队队员们横下一条心,镇定地径直朝前走。天刚一亮,队伍突然大乱。马匹惊慌地跳起,骆驼挣扎着要冲出队伍。几十支乱箭突然飞来,落在队伍的四周。
慌乱之中,回鹘族的队长命令大家放弃全部的骆驼、马匹甚至货物,向着凉州方向各自逃命。队员们听得这声命令后,丢开骆驼和马匹,朝西仓皇而逃。
只有赵行德没有离开自己的座骑。他不愿意弃马而去,马背上的东西对于他而言也是一天都少不得的生活必需品,行德把马牵到自己的身边。他想骑到马上,但又害怕成了人家的箭靶。
太阳已经老高,行德来到了一片盐碱沙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沙地上反射出一片青里泛白的光。行德停下马,开始吃点东西。这时,他看到从自己来的方向,一群群的骆驼和马正朝这边走来。他以为是来了一队商队,但又纳闷,这个队伍中竟没有一个领头的,显得颇有点散漫。
等到这个大队伍来到眼前时,行德大吃一惊,站了起来。原来这些骆驼和马正是原来那个回鹘商队的人今天早晨逃命时放弃了的,它们看到行德还在这里,当然就都朝这边聚集拢来。奇妙的是有一头骆驼的背上还带了一支箭,它似乎并不在意,还兀自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赵行德不再继续休息,他带着这一支没有主人的队伍出发了。行德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头。行至下午时分,从远方传来了一阵阵的厮杀声。行德想,战场可能就在附近。这一带的地形是平缓的波浪状起伏的小山丘,想来离凉州不远了,只是并未看见像样的的城廓。
赵行德在小山丘之间的狭长地带中发现了被稀稀拉拉的树木围着的一泓泉水,虽然天色尚早,行德还是决定停下马来,就在这里露宿。他累得不想再动了,在耀眼的阳光下,他和衣而卧,在草地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行德被一阵骆驼和马的嘶鸣声吵醒。他起来一看,四周一片通亮,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的确是夜晚,散布在周围的骆驼和马匹的身上映射出像是在燃烧一样的红光。杀声四起,惊天动地。行德竖起耳朵朝一个方向听去。
行德跑到一个小山包上,冲天大火在不远的地方熊熊燃烧。在火光的照耀下,几个马队行动迅急,队形整齐,来回冲杀。旷野中肯定是敌对双方的主力正在酣战。
突然间,天边大亮,右边的山丘上一束新的火柱冲天而起。与此同时,附近沸沸扬扬地响起一片呼喊声。行德转眼一看,就在前面的山坡上,几百名骑兵伏在马背上疾驰而过。厮杀声在山谷中轰然大作。
行德赶紧返回露营地,牵出自己的马,骑上就跑。其它的骆驼和马匹也跟了上来。他竭尽全力想从战场中脱身而出,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四周一片通明,到处都是战场。成群结队的人和马疯狂地奔跑。行德吓得拼命地向暗处躲。其实暗地里也是战场。从光亮的地方跑出来后,被一片夜色包围起来,周围一边黑暗,黑暗中不断地传来冷箭的声音。
行德明白,在这种情况下,靠自身和身边这些骆驼、马匹的力量是毫无作用的,他干脆放慢速度,信马由缰,朝前走去。他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是往前走。这样一想,他反倒觉得坦然了,牵着马,朝着冲天大火的地方缓缓行去。黑暗中,他觉得是在往西走。行德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了一座小山,又穿过一片草地。
天大亮时,行德终于看到前方高高矗立的城墙。城垛后冒着几处黑烟,泛着血光的天空被染黑了一大片。行德数了数自己的牲口,让它们停了下来。除了他自己的座骑之外,一共还有六头骆驼和十二匹马,像忠实的仆人一样跟随着他。四下野地里是大战之后的一片死寂。
赵行德总算歇了口气。城墙右侧有一个城门,排列整齐的部队正在入城。骑兵与步兵交替站列,看来要等到他们全体入城还需要过一阵子。
赵行德正准备带着他的队伍向城门走去,又停了下来。又来了一支队伍正在入城,这支队伍的队容十分整肃。
赵行德想,不能再等了,好歹先进城吧。行德领着驼队来到城门口上。他停下来又点了一遍牲口的头数,然后走进了城门。
一进城门就闻到了一股战场上特有的、刺鼻的尸臭味。从城门口起是一条一直朝上的路,上去后来到一处宽阔的场地,这里驻满了军队。
“请问,这是何方的队伍?”
行德向一个看上去像汉人的兵士问道。
那个当兵的睨了行德一眼,反问道:
“什么?”
这时又有好几个兵士骑马过来,大声地吼道:
“让开路!”
他们讲的是汉语。行德带着他的驼队让到场子的一角。这时在城门处看到的那支队伍过来了。
“敢问这里是何地方?”
行德又向那个兵士问道。
“你说的甚,我听不懂!”
那个当兵的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吼道。过了一会儿,另外几个当兵的跑过来,二话不说,拿出一条绳子就要捆行德。城内有几处地方还在燃烧,升起一股股浓烟。行德被这几个人反剪了双臂,不由分说,拉了就走。城里的街道很狭窄,零乱不堪。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的街道两旁都是拥挤的小屋。走过这一段路,再看街道两旁,又都变成了用土墙围起来的房子,安安静静,截然又是一番天地。要是未遭战火,这里一定是车来人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行德已经走过几条街了,所到之处除了军人之外,还未见过任何居民。
行德被带到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大院中间。院中间是一间大屋,周围是一些小房子,院里还留有一大片空地,只是住满了兵士。行德被带到在一间小房子前停下来。
赵行德向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兵士打听他的家乡在哪里。那人不耐烦地说了一个行德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后,好像受了侮辱一样,突然掴了行德一个耳光。行德没问出个结果,还是有点不死心,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向另一个人问起同样的问题,这次得到的结果也相同,行德被打得倒在地上。
此后,只要行德一开口提到这个问题就会挨一顿打,但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理由挨打。一次,当行德又被人打了的时候,过来了一个看上去像队长的年青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他走到行德面前,问了他的姓名、籍贯,以及为什么要从东京跑到这人烟稀少、战乱频繁的凉州来。
行德对这些问题都如实一一做了回答。尽管如此,一顿打却没能躲过。这次打得更厉害,先是打耳光,后来又被人吊起来抽马鞭,最后在迷糊中被人放了下来。行德再也不敢说什么了。他心中暗想,不弄懂这些人的方言看来是要吃大亏的。行德这次挨打后,衣服也给人家剥了去,结果给换了一身兵服。穿上这身新兵服,他就与这些当兵的没什么区别了。行德被带到不远的一所房子里,房里全是当兵的。其他兵士都在外面的空场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边吃饭边聊天。
行德被推到空场的一角,站在那里。兵士们过来将他围在中间。行德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所以一声也不吭。一个兵士从人群中走出来,递给他一个馒头,说道:
“快吃,马上要出发了。”
“到哪里去?”
行德问道。但是这些兵士也不知道去向,只知道此次前去是要与回鹘人作战。行德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支军队是何方的军队,但他非常明白,他是被人抓来当了兵。
赵行德今晚是少不了要参与与回鹘人的战斗了。他感兴趣的是与其他十几个兵士到城外的牧场去站岗。到了那里他才知道这支军队是一支由汉人组成、但又属于西夏国的前锋部队,而现在他们所在的这座城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凉州,只是已经被西夏人占领了。昨天晚上的那一仗正是西夏军与前来救援的回鹘军之间展开的战斗。
西夏军冒着有可能与宋军作战的危险,向凉州发起猛攻,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将凉州攻了下来。
赵行德当了兵,被分配到西夏的汉人军队里,从天圣五年春直到这一年的年底,一直驻扎在凉州。他们在凉州城迎来了天圣六年的春天。
赵行德自从进入凉州城以来,在城内除了军人就没有见过其他的人。西夏占领凉州之后,将城里居民中身体尚好的男人都编入了自己的军队。没有什么用的老人、女人和小孩都被赶到城外去种地,或者到草场上去放牧。
凉州地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城外的良田和牧场一望无垠。西夏人占了河西第一粮仓。这一带出产的马又是堪称天下第一良种,就连中土环庆的马也不能与之媲美。秦渭流域的马更是骨格太大,作为军马,失于呆笨。从凉州的城楼上远望,但见广袤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骏马奔腾。西夏人深知,他们的人力有限,所以占领凉州后,一个人也没伤害,要么将他们编入自己的军队,要么让他们去城外种地放牧。
其实,不仅是凉州的居民如此这般地劳作生活,西夏人自己也过着完全相同的日子。西夏年满十五岁的男子都要当兵,身体好的编入正规军,身体不济的当随军杂役,被人称作“负担”。正规军的士兵每人发给军马和兵器,全副武装。实在当不了兵的人要到灵州、兴庆附近土地肥沃的地方去从事耕作。
攻入凉州一带的正规军号称五十万之众,另外还有由各种民族的俘虏组成的杂牌军十万,灵州和兴庆长驻二万五千,边境一带还布置了七万。
赵行德所属的汉人部队称作正规军的前锋,由汉人中选拔出来精壮汉子组成。打仗的时候,这支汉人部队总是被安排在最前线。这支部队中的兵士有从宋军中俘虏来的,也有当地土生土长的汉人,都是勇敢善战的年青人。赵行德正好赶在开战的第二天进了凉州,一到城里就被抓了,分配到这支队伍中来。
行德每天都要到城外去受训。他生来体质羸弱,操练对于他而言真是生来未曾受过的累,但行德还是蛮认真地操练。如果一个兵士被发现已经没有用场了,就会被调到黄河以远的地方去开垦荒地。与其被派往黄河开外那些杳无人烟的地方,还不如在凉州当一个受苦的兵士。
赵行德在这一年间参加了三次与回鹘人的战斗。行德在三次战斗中都昏迷不醒,而且还两次负重伤,总算每次都被战马驮了回来。西夏的骑兵为了在昏迷后不至于从马背上掉下来,他们用一根钩索将自己的身体缚在马背上。所以战斗结束之后,经常会有战马将战死的、负伤的和昏迷的士兵驮回营来的事。
赵行德在队伍中担任炮手。在他的马鞍上备有一门旋风炮,他用这种武器一边将石块投向敌方,一边向敌阵冲杀。赵行德是个书生,他无力在马上舞刀弄枪。好在操作旋风炮并不十分费力,所以他还勉强可以胜任这个角色。
在赵行德经历的三次战斗中,他都充当炮手。当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身子伏在马背上,也不朝前看,一个劲地朝前面投石块。本来,不惜性命地冲锋陷阵对于初次参战的行德而言并非易事,好在他的战马久经沙场,骑在背上的主人又身材瘦小,所以无须加鞭,它总是拼命地朝前奔跑。每次行德都是人事不省,等到苏醒过来时,已经回到自己的营中,被人从马背上放了下来。到底是怎样从战场上回来的,他自己并不知道。
在第三次战斗中,身上受了几处刀伤。醒来时,其他人已经帮助包扎好了,他也不知道何时负的伤,心想,可能是昏迷之后负的伤吧。经历了几次战斗后,他觉得打仗也不过如此而己,有何难哉。投几个石头,然后就昏死过去,听天由命。能否回营,那要由他的老马来决定了。
不打仗时,一有闲暇行德就到处打听谁能够认识西夏的文字。但是,他所属的这支部队中竟无一人有这个本事。有人甚至连文字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他想,也许上级军官中有人认得吧,只是身为一个无名小卒,又怎么有机会与他们说话呢?在他周围的下级军官中,别说是西夏文,就是汉字,也是斗大的字只认得几箩筐。
要是在灵州和兴庆,想必有很多办事的衙门和经商的店铺,人们在生活中肯定会使用文字。而在作为前线的凉州,与文字可能是无缘相会的了。
赵行德在凉州当了一年兵,又迎来了天圣六年。近来,队伍中很多人都在议论,说是要对甘州大举行动了。其实这也是大伙心里早就想到了的。西夏先是夺得了兴庆和灵州,现在又出兵跨越沙漠,一举攻克凉州,它目前正在踌躇满志之时,当然想乘胜追击,再拔掉每每与之作对的回鹘人营造的小王国甘州。赵行德也认为攻打甘州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三月一过完,城外立即变得热闹起来。每天都有新的军队开进城来,也不知道来自何方,城里城外的驻军越来越多。驻扎的军队夜间点起一堆堆篝火,登楼远眺,火光向城东南方向延伸,照亮了一望无际的旷野。城内的部队也成天忙于检查和准备兵器。刚刚进入四月,一天,忽然接到命令,要求城内驻扎的各路军队全部都到城外去集合,说是西夏国君李德明的长子、三军统帅、太子殿下李元昊要来亲自检阅部队。
赵行德所属的汉军前锋,在这种场合,按顺序却被排在最后,所以行德他们从清晨到黄昏一直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那里等候。
待到太阳落山时,李元昊才来检阅这支汉人队伍。金乌西沉,余辉映照着古老的城墙、草场和远方的原野。行德他们队列整齐,肃立在广场上,每个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泛着古铜色的光。行德早就听说过这位年青的统帅的名字,但是直到今天才有缘亲眼目睹他的风采。看上去李元昊大约有二十四五岁,身高五尺余,不算魁武,但双眼中透着一种令人敬畏的目光。李元昊在夕阳的残照中显得英俊、潇洒。
李元昊步履沉稳地慢慢走到行德他们的队列跟前,将一个兵士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然后微微一笑,又转向下一个人。这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微笑,大凡是见过这种微笑的人,无不为之感铭肺腑,就是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李元昊具备一种超人的魅力。
赵行德毕竟是读过书的明白人,他为他自己在此时此地也成了这个人的部下而感到匪夷所思。自己竟然也要为他出生入死,到沙场上去拼个你死我活,而且对此还能够做到置之度外,想到这里,行德为自身的变化觉得有点莫明其妙。
检阅完毕后,他们又回到城内。赵行德被叫到管着百十号人的顶头上司佰长朱王礼的跟前。朱王礼曾在军中立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功,虽然已年过四十,听大家说,他勇猛善战,军中无人匹敌。
“听说你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号服上了?”
朱王礼一边说,一边盯着行德的衣服看,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在行德的衣服上找到了什么,目光停在一处问道:
“这是你写的吗?”
他用手指指着衣服上的“赵行德”三个字。
“正是小人写的。”
行德答道。
“我要是认得字,早就升官了。立了再多的武功也是白费力,吃了不认得字的亏,总也得不到提拔。既然你认识字,我以后会对你另眼相看。必要时,可到我这里来,帮我读大本营发来的军令。”
“若是要读军令,小人随时听命。”
行德一边答道,一边心里想,如果能够与这个勇猛的上司搞好关系,也是件好事。
“那好,先读一下这一份吧。”
朱王礼说着,顺手递给行德一枚布片。
行德向朱王礼身边走近一步,仔细一看,原来写的不是汉字。很明显,这就是他神往己久的、奇妙的西夏文字,看上去像汉字,但又不是汉字。行德竭力辨认,看了半天,就连大致的意思也没弄明白。最后他只好说,并非汉字,无法识别。
“不是汉字就不认得吗?”
朱王礼瞥了他一眼,反问道。
“既然是这样,你还是回去吧。”
他不耐烦地大声说。行德心里不服气,辩解道:
“这是西夏的文字。如果能够有机会遇到懂这种文字的人,略加请教,两三日内便可学会。小人原本就有心要学西夏文,如蒙长官恩准,差小人去兴庆一趟,则不久即可学成归来,届时定可效力于麾下了。”
“嗯。”
朱王礼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行德看了一会,哼了一声,接着又说:
“那好,这一次仗打完了,要是你命大,还能够活下来,我一定请求上面让你去学西夏文。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你我要是都能活下来,我保证兑现我说的话,记住了。”
行德还有一点不明白,他又问道:
“长官既然说不识字,何以又认得小人号服上的字呢?”
“不是我认出来的,是李元昊。”
朱王礼微微一笑答道。
从此以后,赵行德经常被传到朱王礼的跟前,商量一些军中的事情。因为知道了赵行德能够识文断字,朱王礼对他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敬意。
时至五月,李元昊决定亲自率领全军攻打回鹘人的据点甘州。最近,朱王礼刚被擢升为队长。开赴战场的前夜,行德被叫到朱王礼的帐中。见面施礼毕,就听朱王礼说道:
“我想把你调到我跟前来,在战场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我的队伍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即使八成的人都战死了,剩下的人也会夺得最后的胜利,所以我让你到这里来。”
“承蒙大人错爱,行德敢不遵命。”
行德答道,心想,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次仗要是打赢了,我想为我的队伍树一块碑。这当然要让你来写了。”
“碑将树在何处?”
“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在沙漠中,或者甘州的哪个小村子里。以前也有过几乎人都死光了的战役,但是后来我们还是打赢了。这种情况下,就要在那里树一块碑。”
“要是阵亡了,又该作何打算?”
“你说谁,说我?”
朱王礼目光炯炯地反问道。
“我死了没关系,碑还是要树的。”
“要是在下也死了呢?”
“你要是死了就不好办了。不行,无论如何,你都要想办法活下来。不过,打起仗来,生死在天,谁也不知道。出发前夜和我谈过话的人总是在第二天的战斗中死去,也许你这家伙也是一样。”
朱王礼刚一说完,行德就想,出言不利。但是他那种谈到死时的轻松口吻却使得行德觉得死也并非那么可怕。行德还有一事不明,他接着问道:
“碑文是用汉字书写,还是用西夏文书写?”
“混蛋!“
朱王礼大声怒吼道。
“碑文当然要用汉字写。我们不是西夏人。西夏文字只在读军令时才用。”
朱王礼原是一名驻扎在灵州藩镇的宋军,灵州被西夏人攻陷后,当了西夏人的俘虏。从那以后,他就被发配到西夏的这支前锋部队中来了。朱王礼对这段历史深以为耻,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提起这件事。赵行德无意中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把他气得暴跳如雷。
赵行德却开始对这位壮年汉子产生了好感。
[book_title]第03回 顿生恻隐行德怜香惜玉 忍受天命王女移情别恋
攻打甘州的西夏军队从凉州出发了。总的兵力为二十万,分作十余支部队,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一支部队从凉州城土石垒成的城门开出,昼夜不停,整整持续了一天。部队从城北的水草地带向西进发,每支部队的前锋都是骑兵,紧跟着的是长长的步兵队伍,最后面是几百头骆驼组成的驼队,每头骆驼的背上都满载着粮草。
被分配到前军中的赵行德加入了第一支离城的队伍。前军又分成几个支队,每个支队中汉兵都占大多数,剩余的人中混有各种民族的人。穿过水草地带后,是布满碎石的泥泞道路,刚走到当天下午,行军就变得十分艰难了。
从凉州到甘州约有五百里的路程。祁连山中发源的河流流入这片干燥的土地,形成了一个个的绿洲。开始的几天,部队一直在这些河流的中间地带行进。第二天,部队在炭山河畔露营;第三天,在山边的一条无名小河的河滩上宿营。这天夜里整夜狂风大作,风声如滚雷一般。第四天的早晨,部队来到水磨河畔;第五天下午进入了一条峡谷,南北两边都是陡峭的高山。穿过这条峡谷后,已是第六天了,部队决定休整一天。由此直至甘州都是平坦的大路。
翌日一早,部队改变成战斗队形,又出发了。路两边都是寸草不生的沙漠。这里的河流是从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中流出来的,两岸的黄土受到侵蚀,被带入河中,河水混浊昏黄。第七天和第八天部队都是在黄水河畔宿营,而且从第七天起,夜里宿营都加了岗哨。
第九天,前面的探马来报,回鹘人的大军为迎战西夏军正在向这个方向开来。得此消息后,战斗部队的士卒一律改为轻装,身上仅带作战所需的兵器。
第十天早晨,西夏军就看到正前方一个平缓的小山坡上,由一群小黑点组成的一条宽阔的带子正在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移动。与此同时,“全体将士准备交战”的命令从上面传达下来。西夏军前锋的五支部队,全部将骑兵调到前头,改为纵队,二十名骑兵一组,向前急驰。步兵和辎重暂时远离战斗部队,走在后面。
在一个小山丘下的开阔沙土地上,两支展开成带状的军队正在迅速地接近。赵行德他们的队伍排在离前锋约三分之一的位置上。朱王礼率领着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队伍的前面打着一面黄色旌旗,上面大书着一个黑色的“朱”字,迎风招展。
两支军中,战马奔驰,马蹄掀起的黄沙遮天蔽日。小黑点变得越来越大,两条黑色的带子似乎在相互吸引,逐渐接近,距离越来越小了。
突然,鼓声大作。正在这一瞬间,赵行德的眼前猛地被马蹄扬起的沙尘遮住,什么也看不见。赵行德只好放开缰绳,任他的马径自向前跑去。四下里杀声顿起,矢石如雨。两军的先锋已经交战,都冲进了对方的阵中。只要是对面来的就是敌人,凭着这种判断,两彪人马一经接触,立即投入了一场混战。
赵行德还是像从前那样,伏在马背上,用旋风炮将石块射向敌人。身边飞矢鸣镝,战马嘶鸣。黄色的沙尘铺天盖地,朦胧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人仰马翻。行德拼命向前奔跑,但是这个地狱般的战场似乎无边无岸,怎么也跑不到头。
行德忽然感到自己的周围一片明亮,像是从一个阴森黑暗的山洞中被人抛到阳光灿烂的外面来了一样。行德不由得朝身后看了一眼。朱王礼的脸看上去像一尊罗汉,他正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们的队伍从“地狱”中摆脱出来。赵行德再回头远眺刚才的战场,觉得犹如白日做梦一般。当他的战马登上了一个高高的小山坡时,行德总算是歇了一口气。从山坡上看去,敌人的马队也正在退出刚才的战场,马队呈半圆环状,正爬上对面的山坡。不一会儿,双方都拨转马头,两队人马像两个相互吸引的磁石,又开始接近,以图再战。
两队人马的前锋相互接触,混在一起。赵行德不久就再一次进入鬼哭狼嚎的阿鼻地狱。这次是短兵相接,双方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但见刀光剑影,只闻杀声鼎沸。赵行德杀得性起,干脆将旋风炮从马鞍上扔下去,操起一把大刀,抡开了,朝着跑到身后的回鹘人就砍。
赵行德再一次从“地狱”中脱身出来,他感到像是被抛入了一片太虚幻境之中一样。眼前是白色的阳光,黄色的沙丘和兰色的天空,天空中还飘浮着云彩。身前身后还有很多像自己一样、刚从战场中脱身的其它队伍,只是这些队伍都显得稀稀拉拉,没剩下几个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自己认识的人就更少了。他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朱王礼的身影。赵行德一边走,一边向原野上四处张望。刚才的地狱战场已经一分为二。从战场中摆脱出来的人马队列恰如脱茧的蚕丝,在广袤的原野上一会儿画出一个半圆形,一会儿画出一条抛物线。弯曲、伸直、相互交叉,自由自在地画出各种曲线。战场中的人马也未曾有过一瞬间的停止,也在不停地运动和变化。行德他们的队伍离开战场越来越远,展开成带状,在山坡上划出一条巨大的、平缓的曲线。这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部队曾几度与敌人交锋,现在却再也找不到对手了。几个回合之后,回鹘人就已被打得溃不成军。
队伍围着战场绕了一个大圈,向西边疾驰而去。在一个远离战场的地方,部队停了下来。马刚一停,赵行德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从马背上倾斜着倒下来。头朝下,眼里的世界变得奇妙无比。白色的天空朝下,黄色的沙漠在上,位置颠倒过来。突然,他看到一个满脸沾染着鲜血的人,像一尊铁打的罗汉,骑在马上,一边向他走来一边大声地喊道:
“就剩你一个人了吗?”
听到这声音,他才知道来人是朱王礼。
“大人别来无恙否?”
赵行德笑着反问道。
“你这家伙岂敢无礼。”
赵行德赶紧翻身坐好,正色答道:
“行德不敢戏言,活着的人不多了。”
朱王礼告诉他说:
“我们的队伍从今天起改为攻打甘州的先锋,你也来吧。”
队长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关怀的口吻。
赵行德一阵晕眩,又从马背上倒了下去。战场上传来的喊叫声变得越来越模糊,逐渐消失了。不久,从前军调来了三千兵马,补充到先头部队中。朱王礼的部下增加到三百人左右,赵行德亦在其中。
部队出发了,赵行德将自己捆在马背上,一边摇晃,一边打瞌睡地朝前走。部队到达一个既有泉水又有小河的地方,决定休息片刻。乘休息的机会,赵行德请朱王礼喂了一点水给他喝。
这一天,天黑了部队还在赶路,直到半夜才进入一个绿洲地带,开始宿营。白色的月光下可以看到这里到处都栽种了梨树和杏树。赵行德解开绳索,从马背上下来,倒在地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身边是一大片耕作精良的田地,地里还开了数十条渠道。耕地的尽头处是低矮的小山丘,小山丘那边已经看得到城墙了,想必是甘州城。
部队呼吸着早晨清澈的空气,来到城门跟前,朱王礼一声令下,数百名弓箭手一齐放箭,顿时箭如飞蝗,射向城里。但是城内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朱王礼朝赵行德这边走来。他还跟昨天一样,满脸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看上去煞是吓人。
“组织五十名敢死队员,冲进城去。你带个头吧。”
朱王礼对行德说道。
不一会,五十人的敢死队冲进城去了。兵士们手持大刀,组成一个个方阵,随后而行,也进了城门。一进城就是一个大水池,池中的水清澈见底。池旁站着两匹马,却并无一人。附近散布着一些用土墙围起的房屋,房屋周围栽满了枝繁叶茂的树木。
五十名骑兵深入到了城内,在道路的转弯处,为了防止遭到偷袭,他们就改变成单列行进。赵行德奉朱王礼之命,走在队伍的前面。道路两旁住家的房屋越来越密集,但却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偶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支冷箭,射到一个骑兵的身上,除此之外,全城悄然无声,似乎空空如也。
赵行德在城中放辔而行,穿过了几条小巷,进了几家庭院,又逛了几条大街,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找到。
朱王礼干脆命令其他的人都跟在行德的后面,在城里任意行走,四处搜寻。几十匹战马在大街小巷中飞奔,只偶遇两支流矢,且来势甚弱,中途就坠落到地上了。显然,箭是从较远的地方放出来的,这表明城里还有少数不愿投降的人在继续抵抗。大多数的甘州居民已经离开了他们经营多年的地盘,跑到城外去了。
“去点狼烟。”
朱王礼命令道。
赵行德知道这是命令自己,他赶紧从马上下来。这里是东门城墙边上的一块空地。城内一侧有登城的台阶,城墙上有一座圆形的烽火台。
赵行德从另一个兵士的手中接过装有狼粪的布袋子,顺着台阶向城墙上面走去。城墙约有三丈多高,登城远眺,但见甘州城外的原野一望无际。
“弯下腰!”
朱王礼在下面大声地提醒道,行德却并没有弯下腰来。他现在已经完全超脱出来,对于生与死早就置之度外,所以也就无所畏惧了。这座烽火台很高,还要攀登梯子才能上得去。
赵行德来到烽火台上,朝下看时,朱王礼他们显得很小。烽火台上还有一个两层的小阁楼,下层是一间可以容纳两三个人的小房间,房中央放有一个大鼓,旁边是通往楼上的梯子。赵行德顺着梯子继续向第二层爬。当他爬到一半,人站在梯子上探头向第二层望去时,不禁呆住了。二楼的楼板上竟伏卧着一个年青的女人。她的脸显得略为瘦长,高高的鼻梁,两只深凹的黑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目光。赵行德一下子就看出来她是一个回鹘人与汉人的混血儿。她穿着一件紧袖连衣长裙,衣襟微开。很明显,她是一个贵族女子。
赵行德上前对她用汉语说道:
“不用害怕,不会伤害你的。”
那个女人盯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又用回鹘语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女人一直不说话,始终用惊恐的眼光看着他。
行德将狼粪放到台上,用火镰打火点着。狼粪的气味向四周漂散。一股黑色的浓烟笔直升起。赵行德又点燃了一堆狼粪。最后他一共点燃了五堆狼粪,五股黑色的狼烟从烽火台上升起,这是在告诉城外其它的队伍,他们这支部队已经入城。完成任务后,赵行德又对那个女人用汉语说道:
“你不用担心,就留在这里好了。我等一下再来,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哦,你是商人的女儿吧。”
这一次,女人好像听懂了,摇了摇头。
“你父亲是当兵的?”
女人还是轻轻地摇摇头。女人脖子上戴的两件饰物引起了行德的注意。
“你是王族之女?”
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仍然紧紧地盯着行德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令尊……”
“是可汗的弟弟。”
女人嗫嚅着回答道。
“可汗!?”
听到这里,行德不由得重新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落魄女子。既然其父是可汗的兄弟,她当然就是王族之女了。行德让那个女子留在烽火台上,径自一人从烽火台上下到城墙上,又从城墙上下来,回到朱王礼的身前。朱王礼见他安全返回,高兴地说道:
“这一次,你率先入城,在城内带队搜索,又冒险登上烽火台去点狼烟,立了大功。我要向上边推荐你,也让你搞个一官半职。”
其实,赵行德现在已是朱王礼唯一的老部下了。
赵行德他们原地等待其它部队入城。朱王礼让另外五名兵士去找一点酒来喝,还叮嘱他们到附近的房屋中看看,说不定还藏有女人,也未可知。行德坐在一块石头上,不时地向城墙的烽火台上张望。行德正在思忖如何解救烽火台中的那个落难女子。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此事应向朱王礼说明为好,也许依靠他的力量能够保护那个女子。但是行德转而又想,这个对自己颇为关照、打仗勇猛无比的队长到底是个什么秉性的人,他也不知底细。
不一会儿,城外待命的三千兵马开进城来。他们找好了地方宿营后,就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干了,有的是闲暇时间。一座空城中,到处都是成群结伙的丘八,像饿狼一样在大街小巷里乱转。看到了女人的衣物,就拿来缠在身上,找到了酒家,捧起酒坛子就往口里猛灌。偌大一个甘州城,被搅得狼藉遍地,一片混乱。
夜幕降临后,人困马乏,城里逐渐平静下来。从白天到夜晚,赵行德只离开了片刻,后来就一直守候在烽火台下,哪里也没去。他担心在这附近转悠的大兵们有人想登上烽火台去,他专门等在这里挡驾。
行德离开的片刻是想去找一个地方,将那个年青的女子隐藏起来。他在附近的民宅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场所。在一个大院中,他找到一间贮藏粮食的小房间,房里有一个能够容纳两三个人的地洞。行德决定就将那个女子藏在这里,他从里间的卧室搬了一些被缛过来,一切准备停当。
夜深了,行德从敢死队宿营的一座庙里溜了出来。西北大漠的夜空中,寒星寂寥,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
行德不敢浪费时间,一步一步地朝着城墙摸索行进。登上城墙一看,城外尚有几百处宿营的篝火,从城墙边上一直延伸到广阔的原野上。看来西夏军的主力部队也来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却没有看到人马的动静,火光之间仍然是漆黑一团,一点生机也没有。
赵行德爬上烽火台的上层。里面很黑,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只是隐约看到她还是伏在楼板上。赵行德向她解释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躲避起来,让她跟他一起走。女人听后,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呆在原地。行德耐心地再三向她解释,自己是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天涯孤客,看到她也是形孤影单,陷身险境,故萌搭救之心。他已经为她在城里找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藏身之处,除此之外并无它意。现在城里到处都是散兵游勇,一个个如狼似虎。她这样一个小女子只身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女人似乎被行德的话打动,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踟蹰着向行德跟前走了一步,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行德,但仍然沉默不语。
行德对她吩咐道:
“我先下去,你再跟着下来。”
说完行德顺着梯子从烽火台下到城墙上,过了一会,那个女人也下来了。这时,行德的眼睛已经习惯了的夜间的黑暗,可以看出那个女人长得比他先前想像的要高得多。
赵行德对女人交代道:
“无论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要说话,跟我走。”
他们摸索着走下城墙。女人紧跟在行德的身后,穿过空地,拐过两条小巷,躲进了行德白天找好的那家民宅大院。院子里是一个宽阔的前庭,行德朝后面张望了一下,又赶到女人的前头,走进了一间坐南朝北的正房。从正房里面的一个侧门,他们来到放粮食的贮藏室,行德催那女人赶紧躲到地洞里去。女人站在洞口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下去了。洞里一点亮光都没有,行德将自己吃晚饭时分到的馒头和大葱全都递给那女人,又叮嘱她说:
“天马上就要亮了,千万不要出来。我还会来看你的。”
白天在太阳的照耀下还觉得有点热,到了晚上竟是寒气逼人。行德想,虽然他已经拿了一些被缛来了,但是这个女人今晚未见会用这些东西睡觉,只是别无它法,好歹先让她在这里躲一夜再说吧。赵行德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赵行德领得自己的一份早餐后,乘别人不注意,拿了一壶水,溜到回鹘王女藏身的小屋里来。屋里空无一人,行德一惊,心想她大概已经逃走了。他走到地洞口朝下一看,原来那个女人还躲在洞里。
赵行德轻轻地叫了一声,告诉她说,水和食物都拿来了。女人也不回话,从洞中伸出一只手来,将东西接了过去。行德不敢久留,转身离去。
当日下午,李元昊率领西夏军主力的一支部队开进城来。这支部队原本驻扎在城外,士兵多是西夏人。他们一入城,城里到处都可以见到与汉人不同的面孔了。从这支刚入城的部队的人数来看,赵行德才知道他们参加的战役只是这场大决战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在城西的黑河上游和行军途中经过的丹山河中游等地区,那里才是决战的主战场。西夏军在两处皆获全胜,各个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回鹘败军合为一股,朝西边逃窜而去。
从第三天起,以回鹘人为首、还有其它民族的原甘州城居民纷纷返回城里,也不知道他们先前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返回城里的人仅仅只是一小部分,但总算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一点生机。饭馆和菜市先后都重新开张。街上仍然一个女人的影子到见不到。
赵行德每天都想方设法避人耳目,将饭菜和水送给回鹘女人。第五天的夜里,行德还是像往常一样给女人送来晚饭,他走到洞口时却发现里面没人。他想,这次她一定是逃走了。谁知过了一会儿,女人却从外面溜了进来,站在门口。行德忙说道:
“这样出去是很危险的。”
“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洗脸,还要找点水喝。没人看见,不用担心。”
女人回答道。
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先前那种惊恐、戒备的目光。寒夜的天空中残月如钩,似水的月光从门外映射进来,洒满她的全身。这女子虽然蒙难风尘,却依旧亭亭玉立,不失王女风仪。
“你为什么要给我送食物来?”
“我想救你一命。”
“为什么要救我一命呢?”
赵行德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好。在烽火台上刚见到这个女人的那一瞬间,他就感到搭救这个孤女是上天赋于自己的使命。但是这个想法是如何产生的,连他自己亦不知其所以然。见行德不说话,女人又问道:
“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总是躲在这个洞里,太令人讨厌了。还要躲多久才能出去?”
女人的语气中有点埋怨的口吻。看来这是从小颐指气使惯了养成的脾气,行德也不计较。让她把话说出来,心里也许好受些。想到这里,行德答道:
“城里的回鹘人越来越多了,只是还没有看到有女人回来,但她们总是要回来的。待到她们返回城里来后,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到时候你可要好自为之了。”
“我是王族之女,抓到了是要杀掉的。”
“你权且隐瞒自己的身分,再寻找机会逃出城去。一直向西走,就可以赶上你的族人。”
说出这话,连行德自己也觉到靠不住。既然他自己可以一眼看出她的王族身分,难道就能瞒得过其他人不成?
直到今天晚上,赵行德才第一次和这女子如此倾心交谈。月光下,她美目流眄,顾盼生辉,言谈举止,恰如玉树临风。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美丽,还是因为她的娇嗔,行德始终没有勇气与之对视,但她的音容笑貌却随着这良辰美景铭心刻骨地留在行德的记忆之中。
进入甘州城后的第七天,朱王礼将赵行德叫到自己的驻地。朱王礼住在一家民宅中,宅中有一个小庭院,院子里栽了三棵枣树。一见面朱王礼就对行德说道:
“你对我说过你想学西夏文,这回你算是如愿以偿了,明天你就可以去兴庆。我是个守信用的人,说过的话就要兑现,这下你该相信了吧。不过你也要说话算话,学完了一定要回来的哟。”
接着他又告诉行德,明天有一支部队要到兴庆去,他可以与他们同行。
“近来我的队伍又补充了不少的人,你回来后,我提拔你当我的参事。”
这次大决战之后,李元昊论功行赏,另一方面也考虑到朱王礼部在战斗中牺牲太大,所以给他增调了不少的人。
对于赵行德而言,此次任务当然是一趟想往已久的美差,但想到明天就要出发,他不禁又为隐藏的回鹘女子的处境感到十分为难。于是他向朱王礼说道:
“承蒙大人举荐,感激不尽。大人的知遇之恩,待行德学成归来,定当全力图报。只是此次战役艰苦卓绝,行德身心疲惫,更兼生来体弱,明天实难如愿成行。可否恳请大人再宽限……”
“我说明天走,明天就得走。这是命令!”
朱王礼还没等赵行德说完就大声怒吼起来。
行德无奈,他也知道队长对他并无恶意,所以只好勉强从命。
夜里,行德又来到回鹘女子藏身的小屋。他向她说明了自己明天就要离去,但会另找一个可靠的人继续照顾她,让她不要担心。他已经考虑过,明天出发前将此事对朱王礼挑明,拜托朱王礼来保护这个女人。
女人听完行德的话后,从洞中出来,站到门口,脸上立刻露出了胆怯的神色。
“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敢相信。求求你不要走,行吗?”
她急切地说道。行德连忙解释说:
“实在是身不由己,事出无奈啊。”
行德刚一说完,那女人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她一边抽泣一边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烽火台上吗?”
赵行德先前对此事颇觉蹊跷,也曾问起过一两次,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现在,她主动地旧话重提,看来是想告诉他此中的端倪。
“当时,我父亲早已率领守军出城打仗去了。百姓们见无人守城,也纷纷出逃。家里的侍从一再劝我快走。但我与我那定了亲的郎君有约在先,他已随我父亲出征,如果大难不死,一定回城里来接我出去。我担心我走了他回城来找不到人,所以不顾家人的劝说,拼死留了下来。我只身一人躲在烽火台上,是在盼望我的郎君回来接我。谁知一直等到下午,还没看见他的影子。我心想,他肯定是已经阵亡了。正在暗自悲痛时,你爬上楼来。我当时又惊又怕,但看到你并没有伤害我的意图,于是就转念想到,这恐怕是天意,我那郎君的灵魂附在你的身上,回来接我来了。事情既是这样,现在你怎么能够说出明天就走的话呢?”
她说完这番话时,已是泣不成声,脖子上的一串饰珠在惨淡的月色下随着她肩膀的抖动发出一闪一闪的光。
赵行德走到女人的身旁,弯下腰去,伸出双手将她扶起。女人慢慢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盯着行德。他们靠得如此之近,行德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女人特有的气息向自己袭来,他不禁心旌摇荡,热血沸腾,再也无法按捺胸中压抑已久的激情,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等到重新冷静下来后,行德由衷地感到负罪的内疚,心里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他掉转头准备走出屋时,女人伏在地上,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脚。行德见状忙辩解道:
“万望恕我一时糊涂,做出如此唐突之事。我真的并非恶意,实是仰慕已久。”
“我知道,你对我有爱慕之情,因为你是我那郎君的替身。”
女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赵行德有点像自言自语似的重复道:
“是啊,我对你有爱慕之情,因为我是另一个人的替身。此乃天意,若非如此,我何以从那繁花似锦的富贵地、温柔乡来到这茫茫大漠之上呢?”
赵行德此时此刻真是这样想的。他内心深处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回鹘女人的悲哀。
“你还是要走吗?”
“军令如山,不得不走。”
“还会回来吗?”
“一年之内,必定回来。”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已说过一定要回来,你能起誓吗?”
最后,女人含泪问道。行德点了点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掉转身,大步走出屋去。出得门来,他才感到浑身无力,两支脚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
第二天早晨,赵行德来到朱王礼的住所。朱王礼以为行德是专门来登门告辞的,他对行德说道:
“命中注定,我们俩要死在一起,早点回来。我们还要在一起打一次大仗,最后死得只剩我们两个人。如果打赢了,莫忘了立碑的事哦。”
朱王礼对赵行德开玩笑地说道,听起来好像他对此次大决战的激烈程度还不太满意似的。
“行德此来,一是向大人辞行,二是有一件事要拜托大人,恳请大人鼎力相助。”
赵行德已经没有时间仔细斟酌,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行德脸上此时的表情使人感到事关重大,而且迫在眉睫。
“什么事,尽管直说。”
朱王礼正色说道。
“有一个回鹘的王族之女藏匿在一处民宅之中,想请大人全力保护。”
“女人?”
朱王礼露出诧异的神情,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他接着问道:
“女人在哪里?”
“她并非一般的女人,她是王族之女,金枝玉叶。”
“王族之女有什么不同?早点带我去见她。”
朱王礼说着就站了起来。赵行德赶快改换了口气继续说道: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也有与我们一样的汉人血统,也会说汉语。”
“女人就是女人,女人还能有什么别的作用?”
听到他说出这等话来,赵行德感到后悔了。他板起脸,阴森森地说道:
“大人万万不可心存非分之想,一旦与那个女人有染,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朱王礼显然不相信赵行德的话。
“为什么会必死无疑呢?”
“大人来西域时日非短,难道不曾听说,与回鹘女人行那苟且之事有损阳寿。”
“早死几日,又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这种死法却不似战死疆场那么痛快。搞到最后是精髓枯竭、形销骨化,萎缩而死。”
朱王礼不说话了,脸上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
“依你说来,还是不见那个回鹘女人为好罗?”
过了一会,他又改口说道:
“不过还是见见吧,见见也好。”
赵行德将朱王礼带到回鹘女人藏身的小屋里。女人听脚步声知道是行德带人进来,连忙从洞里出来。朱王礼一进门就见到回鹘女子一人站在屋里,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道:
“果真不是一般的女子。”
“从今之后就是这个人来保护我吗?”
女人突然开口问道。听到这话之后,朱王礼反而变得犹豫起来,他后退了两步,一转身向门外走去。赵行德赶紧追了出来。
“我对这种女人无能为力。只能在城里找个回鹘人每日给她送点吃的东西过来。”
朱王礼勉为其难地说道。接着他又问:
“你为什么要救这么个女人?”
“未曾多虑。”
赵行德回答道。
“这样说来,你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女人……,唉,难得侍候。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出身富贵,从小就娇惯坏了,想什么就要什么,天生的臭脾气,看上去是女人身,却没有一点女人味。寻常女子,还怕哪里找不到不成?”
朱王礼说的这番话倒也有几分在理,看来是发自内心的感慨,并非应景的虚言。赵行德想,找他帮忙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但此时此地,除了拜托他之外,再无更好的办法,行德出于无奈,只好又说:
“此女的确因从小娇生惯养,有一些令人生厌之处。只是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她一个小女子,在这兵荒马乱的甘州城内举目无亲,若一任她只身出走,后果不思自明。行德明日远行,百无牵挂,但为此事,还是要冒昧恳请大人,万望大人见谅,今后代为照应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女子。”
朱王礼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打发部下在城里找来了五个回鹘老汉,他挑了一个合意的留下,让其余的人都回去。
“从今天起,以后每天你都要给一个女人送吃的东西去。你若将此事对他人透露半点风声,不管你躲到哪里,我都可以拿你的人头是问,听明白了吗?”
朱王礼死死地盯着老头说道。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灾难降临,颂经以祷求神灵保佑。最后他终于答应了。行德带他来到女人藏身的小屋,算是认了一下路。到了屋里,行德又要这个老头对此事起个誓,保证日后不在外面提起。
赵行德送走老汉后,回头来向那女子告别。女人两眼红肿,想必是暗自伤心,流了不少眼泪。她对行德说:
“此一去路途遥远,望君多多珍重。一年后定当回来,万万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苦等待之心。”
“我此去本是想了却夙望,学成之日,即是回归之期。”
女人将自己脖子上佩戴的两串饰珠取了一串下来,默默无言地双手递给行德,行德接过临行赠礼,紧紧地握了握女人的手,转身大步走出了小屋。女人纤手上的冰冷感觉还留在行德的手中。行德走出院门时,正好见到刚才找来的回鹘老汉,挑着两个装满水的水桶晃晃悠悠地走来。老汉见是行德,忙说道:
“没有人看见我,不打紧的。”
赵行德正午时分出城,一支二百多人的部队正在城外整装待发,他向年青的队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朱王礼事先可能已经关照过了,那位队长十分客气地让他入列。
此时已是天圣六年六月。
[book_title]第04回 玉殒香消证心迹 青灯黄卷归佛门
赵行德随着一支西夏军离开甘州后,向东行走,先回到了曾度过一年时光的凉州,再穿过大沙漠,终于来到了想往已久的西夏都城兴庆。因为最近西夏在甘州的胜利,兴庆城中一片大战告捷的喜庆气氛。对于将回鹘人从其根据地甘州城中驱赶出去的重大意义,身处前线的赵行德是不太可能想像得出来的。
先前收复了凉州,现在又攻克了甘州,这是西夏为了获得直通西域经商权的重大战略胜利。
在此以前,从西域来的以皮毛和玉石为主的各种商品都要在甘州经回鹘人的手之后,再转入东边的中原和契丹等地。回鹘人独霸西域经商之利,从中谋取了大量的钱财。但是从今以后,这棵摇钱树落到西夏人手中了。夺取凉州后,将天下名马一揽无余,这只是给西夏在军事方面带来了明显的利益,而此次攻克甘州,想必会在经济方面给新兴的西夏国带来不可估量的作用。河西走廊中只剩下瓜州和沙州两处由汉人支配的地域了。一旦得此两地,西夏的疆界就与西域接壤,而西域不正是藏有无数财宝的西方诸国的门户吗?
兴庆毕竟是西夏的都城,它与赵行德已经到过的凉州和甘州大不相同。离兴庆城不远就是沙漠地带,但是兴庆却是一座处在树木繁多的平原上的都城。城西边贺兰山遥遥可见,城东大约三十里处,就是黄河。兴庆城的周围河流纵横,沟渠如网,土地肥沃,庄稼茂盛。
兴庆城有六个城门,城内店铺鳞次栉比,街道宽敞整齐。赵行德刚进兴庆城时大为吃惊,街道两旁的招牌和匾额等皆是用西夏文字写成的,这种奇妙的文字的泛滥使他真正感到自己是来到了异国他邦。一进兴庆城,他才得知,汉字在这里是禁止使用的,政府正在强迫推广使用近年来创造的本国文字。
其实不仅在文字方面,服装、化妆、甚至连见面打招呼,都要一改以往流行的汉族风俗,而推崇本民族自己的习惯。从这些方面来看,它表现出一种正在逐渐强盛起来的民族的矜持和自豪。虽然给人某种滑稽的感觉,但却并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行德一边在大街上徜徉,一边观察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觉得西夏民族是一个混合体,有的人精悍,有的人凶暴,有的人愚昧无知,又有的人自视不凡。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民族比吐蕃和回鹘都更加优秀。
西夏国的国策是以军事为中心而制定出来的,但其内政诸务几乎全盘仿效宋朝,亦由政府各级衙门一应署理。赵行德向路人打听,才知道学舍在城西北角的一座伽蓝寺院中。与宋朝的国子监不同的是,学舍中并无学子,只有从各部队派来学习西夏文字的三十余名士兵。除赵行德之外,其他的都是年青的西夏人。学舍中西夏文的教习却都是汉人,共有十余名。赵行德下榻寺中的一间客房。好长时间没有与这么多的汉人在一起生活了,所以赵行德在寺中感受到一种亲切。刚开始时他一边打杂一边学习西夏语。好在行德来之前日常用语已经掌握,所以不久之后,这门课就算认可。教习知道他原本是个读书人,就为他安排了的一个特别的任务。赵行德每日帮助教习们编纂准备颁发给学员们的小册子,给小册子中较为生僻一点的汉字加注解。不久,赵行德就觉得又回到了自己早就习惯了的文人生涯。
从这一年的秋天,直至第二年的春天,赵行德将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学习西夏文上。十月至三月,是兴庆的冬季。一到十一月,引来黄河水的沟渠都结了冰,还经常遇到下雹子的天气。四月里黄河开了冻,行德又奉命编一本西夏文和汉字的对照表,这是一件十分劳神的差事,而且旷日持久。进入夏季以后,西北沙漠里吹来的风使得天气酷热,细细的黄沙越过城墙,落到城内大街小巷的地上。风沙厉害时,白天像夜晚一样黑暗。而不起风时,又时常有雷雨。
赵行德自从开始制作西夏文字与汉字的对照表以来,殚精竭虑,经常夜以继日。西夏文字总共有六千余个,由汉人创造。现在这些人早已不在人世了。如果这些始作俑者还健在的话,就非常容易对应西夏文字在众多的同义汉字中选择一个比较合适的。他们既然已成故人,当初对应汉字造出这些西夏文字的基本原则再也没有人知道,所以赵行德的工作异常地艰难。
直至天圣七年秋,赵行德终于完成了对照表的制定。行德是天圣六年到兴庆的,其间历时一年又半载。此时,赵行德才算了却一桩心愿,而先前念念不忘的回鹘女子和朱王礼等人已在他的脑海中变得十分遥远,慢慢地有些淡忘了。
回首往事,在朱王礼麾下的历次激战,边关军营中的枯燥生活,这一切就像一场恶梦,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回到曾经居住过的凉州或者甘州去,看来不太现实。在兴庆生活了一年多以后,赵行德不再愿意回到前线去了。就连回鹘王族女子在他心中的形象也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地被变得模糊起来。记得初到兴庆时,行德时常强烈地思念回鹘女子,甚至还可以感觉到分别时她的纤手留在他手掌中的那股凉意。而现在这一段萍水姻缘似乎已经烟消雾散,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地与那个女子有过云情雨意。她只不过是那水中月、镜中花,何苦为这样一个女子再回甘州呢?
对照表完成之后,赵行德对于自己的前途反而陷入了困惑。以前,对于西夏民族的一切都感到新鲜,都想了解,为了这个目的才不远万里,来到西陲,在这里度过数年光阴。现在,他失去了对西夏民族的梦想。在开封城外市场上第一次看到西夏女人时受到的强烈刺激在兴庆的城市生活中是找不出来的。以前觉得,在西夏民族中保持有一种强烈的原始气息,而当今的西夏人却不再是这样的了。由于有了德明和元昊这样的首领,国家得到了统一,百姓逐渐开化,成为新兴国家的臣民。为了国家的利益,男人在外打仗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女人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在家主持家务。似乎为国作出牺牲,已经成了西夏人生活中的乐趣。
行德曾于梦中应天子策问,在金殿之上放肆鼓吹了一番何亮的安边策。而现在若让他再有那种机会,他也不会不有所改变了。其实,西夏远比宋朝的当政者想像的要强大得多,西夏民族是一个优秀的民族。目前,战争频繁,无暇顾及文明教化,但一旦它把周围的敌国全部扫平之后,它将建立一种西夏独特的文化,并将完全可以与宋朝的汉文化媲美。若要根除中原日后之大患,宋朝应该举全国之兵力,乘目前西夏羽翼尚未丰满,一鼓将其荡平。可惜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提出过这样的主张,而对西夏先取凉州、再克甘州的行动却又袖手旁观,视若无睹。行德认定此时大错已经铸成。
思来想去,赵行德感觉到自己已无任何理由继续蹇滞西域。西夏文已经学到了手,在西夏的都城兴庆也已住了一年有余。
要回中原的话,办法还是有的。宋朝与西夏并未断绝国交,只是现在还是与行德来时一样,两国之间没有公开的往来。西夏、契丹和宋三国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每一方都想看到另外两方鹬蚌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赵行德在兴庆生活的时间一长,他也察觉出,尽管官方明令禁止,三国之间的百姓私下里照样有来有往。所以,如果赵行德下定决心要返回故里,还是有路可行的。
但是,赵行德却无意返乡。他亦不愿再去凉州,他陷入了一种彷徨。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还是时常感到有愧于朱王礼和那个回鹘女子,但是回甘州就意味着重新投身于军队之中,不再会有解脱之日了。只要自己还不想抛弃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再回到那样的地方去。至于救出的那个回鹘女子后来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或者是否已回到了她的故乡,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
转眼间到了天圣八年春。兴庆城里,万物复苏,生机盎然。军队驻进开出,调动频繁。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都在传说又要与吐蕃打仗了。吐蕃的首领角厮罗收集了被西夏军驱逐出来的凉州旧部,又纳入了被赶出甘州城的数万名回鹘人,逐渐重新形成了与西夏对抗的力量。西夏为了出击瓜州和沙州,必须首先消灭出没于其中间地带的这股吐蕃势力。
时局动荡,不知不觉中春去夏来。一天,赵行德独自一人在南门附近的一条街上散步。天气燥热,走了一段路后,竟出了一身的汗。穿出这条街后,他正准备朝一个市场走去时,迎面过来一个女子。看到她的身形步态,他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道:
“啊,是她!”
真的是他在东京市场上救出的那个西夏女子,身材和面容都一样。赵行德朝着那个女子走去。
“你还记得我吗?”
行德对那个女子问道。女人盯着行德,脸上现出一种莫明其妙的表情,
“我不认识你。”
她回答道。
“你去过东京吗?”
“没有。”
那女人听到行德提出这个问题,连忙一个劲地摇头,并且忍不住发出了笑声。看到这个女子笑时的样子行德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虽然她很像,但的确不是的。
行德只好悻悻地走开去。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时他才感觉到在自己的周围还可以找出好多与那个女人相像的人来。西夏的女子都具有相同的像貌特征,浓眉、黑眼,皮肤有光泽。
赵行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考虑自己的前途了。由于刚才的误会,使他又想起了在东京市场上救出的那个西夏女子。她那丰腴的体态和倔犟的眼神当时使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发现,这种印象至今没有丝毫的减退。行德又一次被激动了。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独自一人在大街上徜徉。
他回到住所之后,正好遇到一个从甘州回来的西夏士兵,从他那里打听到朱王礼的近况。朱王礼已被提升为参将,并被派到甘州以西两百多里的一个地方去驻防,半年前他就率领三千人马前去赴任了。行德得知这个消息后马上想到,朱王礼此次西行是还想打更大的仗。朱王礼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又在他的眼前闪现。为了参加更加激烈的战斗,他主动请缨去了最前线的战场。作为异族部队中的一员汉将,朱王礼具有如此的勇气,本来有些令人费解。但回顾一下他的战绩和自己在他身边时的所见所闻,行德开始对朱王礼的行止有所理解了。
行德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否可以考虑重返前线呢?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立即想到了他与朱王礼当初的约定,想到了对回鹘女子许过的愿。虽然这些早已时过境迁,也不必再十分认真,但此时他却认定自己必须履行这些诺言。朱王礼和那个回鹘女子也许都还在等着自己,赵行德觉得已经找到了应该走的路,就像当初想到兴庆来的时候一样。
又过了十几天,赵行德将一切准备停当后加入了一支赴前线的队伍,沿着来兴庆时的原路,向甘州方向走去。
到达凉州后,部队决定在凉州城内驻扎五日,行德也只好在城内逗留。凉州城里与三年前大不一样了。以前凉州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前线的基地,而现在城里店铺鳞次栉比,街道清洁整齐,道路两旁还种上的树。西夏文在这里已是一片泛滥,招牌、篇额、告示等等一应都用西夏文书写。行德在此滞留期间一直细雨连绵,所以他也很少出去,成天在馆驿中闭门读书。
从凉州出发后的第十天,一行人来到甘州。甘州与凉州不一样,过往行人不得入内。他们留在城外,对城内的情况不得而知。但从川流不息地进城出城的部队来看,行德知道,凉州已不似从前,现在是一个军事重镇了。
行德仅在凉州城外住宿一夜,第二天清早就动身西行,朝朱王礼他们的驻地而去。走不多时,他遇到了一支西去的辎重部队,他决定与这支部队同行。从甘州再往西去的旅程对行德而言也是陌生的。第一天他进入了一个河流和沙滩交错的地带,河水四处泛滥。第二天,走了一整天还没有走出这个地带,黄昏时来到西威渠的岸边。从这里再沿渠向西南走十五里就可以到达朱王礼部队的驻地。所以行德在这里与随行的队伍告别。他在渠岸边休息了一下。日暮西山,一轮明月升起,西威渠像一条白色的带子静静地流淌着,行德独自一人,趁着皎洁的月色,沿着渠岸缓缓而行。
朱王礼的驻地在祁连山麓的一个小村落里。赵行德远远地看到驻地的塞墙,不由得想起一个巨大的坟场。行德走近要塞时,两名骑兵从门内冲出,拦住他问话。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都是汉人。行德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后,被带入塞内。进了大门之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是用土石砌起的夹墙。这条通道七拐八弯,像是将人带入了一个迷宫。谁知走到尽头竟是一个开宽的广场。月色中,在大山的背景下映衬着几间像民宅似的房屋,其实全都是兵营。原来这里是一个小村子,自从军队进驻以来,乡村的宁静不复存在,要塞中充满了军营特有的严肃、紧张的气氛。
朱王礼占用了要塞中最大的宅子作为自己的住所。两名骑兵将赵行德带到这所房子跟前,让他在前庭中等候。不一会儿,朱王礼从屋里走了出来。好像是不敢确定来人告诉他的消息是否真实,朱王礼一直走到赵行德的面前,注视着他的脸,像自言自语似地问道:
“你还活着?”
朱王礼一边问话,一边用眼睛在行德身上扫视。两年不见,朱王礼老了许多。他脸上的光泽不见了,额头上也有了一些老人斑。他的长髯在灯光下发出白色的光。
“一年之后还没有回来,我想你恐怕已经死在哪个地方了。”
朱王礼说完后,突然又说:
“都死了。”
“何人死了?”
行德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
“已经死了。”
朱王礼一边回答,一边开始慢慢地走动。
“到底何人已经死了?”
“不要问了!”
朱王礼怒吼道。
“恐怕是那个回鹘女子吧。”
行德不顾一切地继续问道。
“死了。死了的人就不能再活过来,以后不要问了。”
“她因何而死?”
“病死的。”
“所患何病?”
朱王礼像是要停下来,迟疑片刻后,又接着在屋里踱步。
“总之是得病死的。真可惜。”
“大人觉得可惜吗?”
“就像失去了一座城池一样。”
“临终前她有何遗言?”
“就像我见到过的很多人死之前一样,她什么也没说。”
“那大人何以惜之如失一城?”
赵行德不知道为什么朱王礼对回鹘女子的死感到惋惜。
“她要是能活下来,就是一国的王妃。”
朱王礼连连摇头,口中不停地念叨:“我说了不要再问,就不要再问了。你托我的事,我已经尽了全力。”
说完,朱王礼转身走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赵行德被传了进去。一间大厅内酒席已经准备就绪,朱王礼召集了众头领,设宴为赵行德接风洗尘。此刻,朱王礼的脸上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尽,显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为赵行德不失前约,再次来到自己身边而感到特别高兴。朱王礼虽然有些老态,但仍然不失边关骁将的虎威。
第二天早晨,赵行德一觉醒来时,发现朱王礼和大部分的兵士已不在塞内。听说拂晓时从塞外射了十几支箭进来,朱王礼当时就带了兵马冲了出去。
赵行德向留在要塞内的一个兵士打听这里的情况。那个兵士告诉他,这里每天都有小股敌人前来骚扰,所以总有一些小仗要打。赵行德想到回鹘女子已经不在人世了,自己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遥远的不毛之地,尽管如此,却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总要有个去处吧,这里不正是自己的归属吗?
白天观察这座要塞才看出它的北、东、西三面皆用高墙围住,背后是险峻的大山。山坡上埋葬着阵亡的将士,可以看到几十个长着衰草的坟包子。
赵行德在这座要塞里住了三个月。他也每两天参加一次出外征讨。奇怪的是他现在一点顾惜生命的念头都没有了。回鹘王女已经死了,到这里来除了打仗之外,他也别无所求。但他还是想弄明白那个女人是怎样死的,只是已经不可能从朱王礼的嘴里得到任何消息了。只要向朱王礼提起此事,他就会暴跳如雷,怒不可遏。
进入十月后,西北边陲的山野已经呈现出冬天的景象。月底的一天,突然从甘州来了一名传令兵,他带来了一封军令。赵行德被传到朱王礼的住所,他立即将用西夏文写成的军令读给不识字的朱王礼听。
当天夜晚,朱王礼在广场上集合全军训话。
“这一段时间,总在打一些不疼不痒的仗,现在终于要与吐蕃决战了。我们这支部队也要参加这次决战。作为先锋汉军,我希望大家勇往直前,奋力作战。活下来的人要为死去的人建造坟墓。”
翌日破晓后,全军将士一起动手,拆毁要塞。直到天色已黑时才完成。部队连夜向甘州进发。全军都是骑兵,三千人马浩浩荡荡跨过河流,越过沙漠,穿过村庄,一路风尘,次日黄昏时刻就赶到了甘州城外。这次强行军只有赵行德一个人掉队了。朱王礼看赵行德实在受不了这个累,就派了两名护卫给他保驾。他们迟到了一整天,才在甘州城外追上了队伍。甘州城外的原野上,西夏的兵马云集,一望无际。
赵行德他们到达之后,上面传令下来,第二天李元昊要在出征之前阅兵。
赵行德搞到一张通行证,独自一人进到甘州城内。赵行德来到烽火台下的广场,伫立仰望。城墙已经垒实加高,上面岗哨林立。烽火台上却空无一人。万里蓝天,长风呼啸,行德不由得想起与回鹘王女在这里初次见面的情景。旧地重游,人事全非,睹物伤情,他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广场上到处都是临时搭起的兵营,行德穿过人群,径直朝着回鹘王女原来的藏身之地走去。
甘州城内这几年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行德凭着记忆在附近的一大片房屋中到处寻找,却始终没找到当初回鹘王女藏身的地方。
最后,他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回到城中,再向东门方向走去。正在这时,只见街道上人头攒动,都朝一个方向望去,有人似乎提到李元昊这个名字。行德也朝那个方向看去。从远处过来一队人马,他们走在街道的正中间。为首的一人,威风凛凛,骑着高头大马,行德一眼就认出他正是在凉州城外见过一面的李元昊。行德站在那里,打算看他们过去之后再出城。李元昊走过去后,后面的随从从行德的眼前通过。使得行德大吃一惊的是李元昊的队伍中还有一个女人。他定睛细看,那个女子竟然与死去的回鹘王女一模一样,并无丝毫差别。转瞬间,一队人马都过去了,赵行德为了确认,朝着那个女人的身边跑了几步。谁料她的马见有人突然跑过来,惊得向上一跃,马上的女人吓得叫出声来:
“啊!”
赵行德也听到了女人发出的惊叫声,女人转头朝行德看了一眼,立即回过头去。她拉紧缰绳,重新站直身子,急忙催马向前,飞奔而去。她赶上李元昊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李元昊也打马追了上去。
赵行德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相信,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肯定就是回鹘王女,自己亲眼所见,绝对不会错的。她肯定也看出了自己,不然她是不会跑开的。只是她在李元昊的身边,看来关系非同寻常。朱王礼是在说谎,她并没有死,还活在人世。
赵行德神思恍惚,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走。他穿过人群时,就好像走入无人之境一般,最后他自己也不知怎样就回到了军营里。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各部队都点燃了篝火。赵行德不顾卫兵的阻拦,一直走到朱王礼的身边。
“我见到她了!亲眼所见,决不会错。你作何解释?”
他突然大声地吼叫起来。朱王礼此时此刻在行德的眼里不再是顶头上司。朱王礼的脸色在篝火的照耀下显得通红,他缓缓地朝行德走了过去,也大声地吼叫着说:
“我说过她死了,你没听懂吗?”
朱王礼立即明白了行德说的是那个回鹘女子的事。
“你在撒谎,她还活着,我已经见过她了。”
“混蛋!她早就死了,死了就是死了。”
朱王礼倏地站了起来,手扶腰刀,凶神恶煞地望着行德大声喝问:
“你再说一遍,不要胡说八道。”
赵行德想,一定要把回鹘女子的事查个水落石出,不管怎么说,她还没死。他横下心来镇定地说道:
“是我自己亲眼看见的,和李元昊……”
朱王礼不等他说完,一下将腰刀拔了出来。他提刀在手,锋芒直指行德,行德见状不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朱王礼手起刀落,将篝火堆上的一根碗口粗的小树干一挥两段,搞得火星四溅。
赵行德并无一点惧色,他继续大声说道:
“我就是看到了,她骑在马上……”
说完后,他转身跑了。朱王礼提着刀在后面紧追不舍。行德回头看见朱王礼追了上来,跑得更快了。他跑过了好几处军营的篝火,但见这篝火堆连绵不断,无边无际。行德心想,西夏这次投入的军队恐怕有好几万吧。两年前初次来甘州的那天夜晚,为了营救回鹘女子,爬到城墙上,也看到过大片的篝火,当时映入眼中只是一片火光,其它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现在映入行德眼中也是除了火光之外,别无一物。终于跑到了火光的尽头之处,前面是沉浸在黑暗中的原野。赵行德跑得精疲力尽,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的手上沾满露水,感觉有点冰凉。突然他听到身边还有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他定神一看,才知道是朱王礼坐在草地上,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朱王礼朝他看着。
“你、还、敢、说……”
他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问道。赵行德一言不发,气都喘不过来,哪还顾得上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对坐在草地上,望着对方,只喘粗气。
第二天清早,驻扎在城外的部队排成几个方阵,来到西边的广场上,在各自指定的位置上列队等候。然后,城内的驻军进入广场,也在各自的位置排好队列。城墙上数通鼓响,军马进入广场,看上去大约有几万匹,排成整齐的队列,相隔一段间距,站在军队的一旁。
李元昊的阅兵式从早晨开始进行。这一次与以前不一样,朱王礼的部队安排在最前面,所以刚一开始,他们的队伍就走过去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能先行离开,一直要等到全体检阅完毕。
在赵行德的眼里,这时李元昊的五短身材仍不失统帅之威严。他与回鹘王女并辔齐驱,不住地向将士们投以赞许的目光。行德虽然在这样的场合完全有理由憎恨李元昊,但他在内心深处却始终觉得大丈夫生当如此,纵然是儿女情长,又岂能英雄气短。全体部队检阅完毕之时,已是日落西山。夕阳残照,西边的草原一片金黄。血色黄昏笼罩着旷野。
李元昊最后登上了一座高台,正在这时,行德从他的肩后看到高高的城墙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当然,李元昊登上的高台与城墙之间相隔甚远,与近前的元昊相比,他身后的人影显得十分渺小。
因为站得太久,大家都有点累了,行德也觉得无聊,四下探望,所以无意中看到了那个小黑点似的人影。李元昊还在喋喋不休地向下面的人训话,但是由于距离太远,在行德他们站的地方一点也听不到他在讲什么。
赵行德突然发现城墙上的小黑点不动了,又过了一会儿,它从城上飞了下来,后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带子。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广场上的人们还在听李元昊冗长的训话,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李元昊的声音随着风断断续续地传到行德的耳中。
部队这一夜是最后一次休整,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向西挺进。赵行德一整天都在马背上摇晃,到处迷漫着黄沙,他感到非常疲惫。
当夜部队在一条干涸了的河畔露营。白天太累了,行德一到宿营地就倒在地上睡着了。突然有人猛烈地摇他的肩膀,他睁眼看时才知道是朱王礼站在他的身边,他见赵行德已经睁开了眼睛,就对他冷冷地说道:
“这次是真的。”
行德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搞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道:
“何事是真的?”
“这次真地死了,真的死了。”
朱王礼表情冷淡地又说了一遍,说完他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恕行德无礼,大人上次所言之事实不足信,不知此次是否当真?”
行德大声答道。
“这一次是真的。昨天从城墙上跳下来,摔死了。到底还是一死百了。”
朱王礼说这番话时,行德猛然想起昨天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个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场景。那个像小黑点一样的身影一定是回鹘王女。
“大人从何得知这个消息?”
行德心中大惊,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有点颤抖。
“李元昊为了这件事推迟了一天出发的日期。我是从知道实情的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没有搞错。”
朱王礼说完后低下了头。两人一时语塞,竟找不出合适的话说,都站在那里沉默了。还是朱王礼先开口:
“现在说出来也没有什么了,其实我也喜欢那个女子。直到现在还喜欢。我以前一直没把女人当回事,但是自从见到你把那个回鹘女子带到我跟前后,她就搞得我心神不定,实在是没法子。”
“既然如此,那大人又缘何未能依我所求,始终与以保护呢?”
“不是我没有照顾她,只是李元昊后来知道了,我也没有办法。那家伙最后还是害死了她。”
朱王礼说到后来已经难过得说不下去了。但他提到李元昊时,好像这位统帅就在眼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身体挺直,向前直视。
行德以前从未看到朱王礼像现在这样垂头丧气。朱王礼似乎找不到出气的地方,他忽地一下站了起来,重重地从肺腹中呼出了一口长气,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抬起头,仰面朝天,站在那里,良久未动。
行德将回鹘女子托付给了朱王礼后就到兴庆去了,所以他并不知道朱王礼后来待她如何,今日终于将话说明了,想来倒成了一件好事,是该好好地反省一下了。行德回想起昨日与回鹘女子见面时的情景。她当时的表情中既有惊讶、喜悦,又有困惑和悲哀。她见到自己后立即打马跑开,她肯定是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才不得不一走了之。
一年过去,杳无音信,人也没有回来,这错当然是在自己身上。回鹘女子只好依从天命,除此之外,别无它途。想成为李元昊的侧室,在此多难之秋,其实也无可厚非。她从城墙上飞身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正是表白她的一片真情。看来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洗清自己的冤屈了。行德想到这些,心里充满了对回鹘女子深切的愧疚和无尽的怜悯。
要是能够如前所约,一年后回到她的身边,她的命运肯定会与现在大不相同,虽然不敢说一定可以给她带来幸福,但绝不至于迫使她从城墙上跳下。赵行德前思后想,最后认定她是为自己殉情而死。他开始为自己当初的负心而后悔不已。
部队向着回鹘人的都城肃州进发了。从甘州到肃州有五百里路,大约需要走十天。第二天他们在干涸的河岸上露营,此后就进入了一片平地,地上铺盖着一层细小石子和沙粒。沿路上逐渐呈现出沙漠的迹像,最后完全进入了沙漠。大沙漠中,寸草不生,只有一望无际、天地相连的一片黄沙。为了使牲口不致于陷于沙中,在马蹄上安了木屐,骆驼蹄子上包了牦牛皮。
在沙漠中行军了三日之后,总算来到一条大河的岸边,看到了草地。但是渡过河之后还是一片荒漠。部队又在沙漠中走了三天,走到一片盐碱沼泽地边。这一大片沼泽地一望无际,他们沿着周边走了四十多里,一路上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到处长满了芦苇。走过盐碱地后,仍然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渐渐地向西南方向可以看得见冰雪覆盖的高山,沿路也出现了一些树木和人烟。这一带的树木多是杏树,树枝在狂风中不停地摇动。
离开甘州之后的第八天,部队进入了肃州。来此之前,他们曾预料在路上会与回鹘的军队遭遇,但是直到现在,一个回鹘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肃州城的四周建有城墙,是一座都城,居民大多数是回鹘人,其间还有相当人数的汉人杂居。由于年深日久,地处偏远,这里的汉人很多已经不懂汉语了。本来,回鹘人已经失去甘州,这里应是最后的根据地了,但他们却未留一兵一卒,全部撤走,弃城而去。西夏军兵不血刃,开进了肃州。
登城南望,祁连山云遮雾罩,举目向北,一片黄沙,大漠无边。城内有几处泉水,水质清澄,源源不断,形成溪流。岸边栽了许多百年老柳。这里汉代时称作酒泉,正是得名于当地的泉水水滴形似珍珠,而其味甘甜,有如美酒。
只有来到肃州后赵行德才感到,以前认为已是边远之地的甘州和凉州到底离京城兴庆不远,那里的生活条件还不错。这肃州城内总算是可以住人,只要出得城去,那怕仅一步之遥,就是堪称“平沙万里无人烟”的一片死亡沙海。
行德自从进了肃州城之后,触景生情,深切的怀乡之心油然而生。但他又总是认为自己并无资格眷念中原。从他早就读过的后汉书上,他知道张蹇和班超的故事。一千年前,班超仅带领三十六名部下,离京西行。此后他在西域度过自己的半生。当时班超所去之地,从现在的肃州西行,尚有万里之遥。班超晚年不胜归国思乡之情,在一封给朝廷的奏章中写道:“臣安敢企望回归酒泉,若能生还玉门,遗骨关内,则死而无憾矣。”而玉门关还远在肃州以西几百里开外的地方。
赵行德自从回鹘王女死后,已经断了回归中原的念头,认定自己的生命要在这西北大漠上结束。尽管深受怀乡之苦,他也能够强制自己漠然处之。
朱王礼将前军分作两部,任命赵行德为其一部的统领,行德在汉军中的地位随之提高。行德同时兼任朱王礼的参事。平时若无战事,也多有闲暇。一旦开战,朱王礼和赵行德又都变得与普通士兵并无两样,一起投身沙场,共同拼个你死我活。
回鹘王女的死还给赵行德带来了一个新的变化,他开始对佛教产生了兴趣。在开封时不用说了,就是在兴庆的两年里,行德对佛教也是漠不关心的。那时,他对剃着光头、身穿袈裟的僧侣除了轻蔑之外,没有其它的感觉。普天之下,舍孔孟之书,何言学说?自从进入肃州以来,行德逐渐感到需要追求一种绝对的信仰,最终归依佛祖,跪拜在其门下。行德对自己的心境竟然发生了如此的变化也感到不可思议,只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这些变化都是因回鹘王女之死而引起的。
身居边关,死人的事情简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事实上,行德每天都可以见到有人死去。有的人甚至前一天夜里得病,第二天一早就悄然死去。在城内转一圈,就可以看到一两具尸体。走到城外,被风沙半掩的尸骨更是随处可见。
赵行德越来越觉得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人是十分渺小的,他们在这个世上的各种营生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而唯有宗教才使得人类的渺小和他们在世上的所有营生具备了某种意义。正是对此,行德产生了深刻的兴趣。行德对佛教经典的关心是始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一天,行德无意中来到肃州城内的一座寺庙,庙内聚集了一大群听众,正在听一位汉人的和尚讲解法华经,行德见众人聚精会神,如痴如醉,一时好奇,他也站到人群的背后,听那和尚究竟讲些什么。由于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和尚的脸面,但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声音。和尚讲经的语调就像是在低声吟唱一样。
“阁楼鸣钟建道场,昼夜不停焚名香。
万里长空飞瑞云,四海九洲呈贞祥。
东方神龙护众生,西天圣贤齐赞扬。
诸佛云集亦鼓励,天花乱坠放霞光。
幸沾雨露谢不尽,无心于利不逞强。
每日必听佛法妙,此生可免轮回场。”
他吟完这一段引子之后,开始讲解经卷。上古时代,有一位国王颁发了一道招贴,说是若有人能给他讲解法华经,他情愿为此人之奴。一日,一位仙人前来揭榜,他只与国王耳语片刻,国王便仰天大笑,似乎彻底醒悟。随之,国王舍弃了后宫三千粉黛和万里锦绣江山,与那仙人一道进山去了。此后,那国王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证明了菩提,取得了正果。这些讲解都是行德以前不屑一顾的通俗演义故事,但是彼时彼地,却不知为何勾起了他的强烈兴趣。
过了不久,赵行德从城内的庙中借了一卷法华经,先将这一卷读完。而后益发不可收拾,一次又一次地去庙里借,最后将七卷全部读完。行德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了对佛经的兴趣。法华经读完后,他又开始读《金刚般若经》。为了更加清楚地弄懂其中的教义,他请庙里的和尚给他讲解了金刚经的注释书——大智度论。一次借几卷,在读经中,行德被这些与儒学哲理完全不同的佛教学说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像是走火入魔,将大智度论数百卷经书逐一借出,在这边关的军营中独自沉溺于佛的世界。
部队进入肃州以来,已经过了四个月了,时值天圣九年三月。一天,突然探马来报,吐蕃大军挥师进逼,正向肃州杀来。西夏军奉命出城迎敌。
西夏军本部断后,向东进发。第二天在盐碱沼泽地附近与吐蕃军先锋接触。西夏军仍以朱王礼部的汉军为前路,但是吐蕃军却与此相反,将吐蕃本部布置在前面。
对于朱王礼和赵行德而言,都是第一次与吐蕃军大规模作战。西夏军排成一路长蛇,环环相接,纵队向前。吐蕃军摆了一个天女散花,大队人马漫山遍野地杀了过来。一眼望去,辽阔的原野上到处都是吐蕃的兵马,其中一半是骑兵,一半是步兵。
吐蕃军的这种阵势他们以前并未见过,所以双方刚一接触,就搅作一团。朱王礼率领的一彪马队一直冲入敌方中军,但队形仍然保持不乱。吐蕃军见这一队骑兵来势凶猛,不住地朝他们放箭。西夏军这条长蛇在布满了吐蕃军的原野上左冲右突,不断变换队形,时圆时直,翻转交叉,直搅得吐蕃军里阵脚大乱。
西夏军马队的铁蹄之下无数的吐蕃兵士丧命,但他们的弓箭也射伤了西夏军不少的人马,所以西夏军也在渐次减员。赵行德一时根本不知道,两军相互厮杀,到底谁家损失更大。他不时地听到朱王礼在身后大声疾呼,但却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
行德逐渐感觉到他们正处在一个不利的位置上。倒并不是说他们已被对方包围,只是一旦停止奔跑,就会遭到吐蕃军飞蝗般的羽箭的攻击。行德乘朱王礼的马跑过来时,向他进言,吐蕃军的人多,应该先率队撤退,暂避其锋芒为好。朱王礼满脸通红,杀气直冲牛斗,他厉声问道:
“无论如何都无法取胜吗?”
他问完后,马上又说:
“好,就依你的,先撤下去吧,下次再说。”
朱王礼这个人一旦下定决心,行动起来是很迅速的。他立即让一队骑兵去传达他的命令。不一会儿,西夏军的马队就掉转了方向,长长的队伍从战场中撤了出来。
西夏军在远离战场的地方停了下来。经过短暂的休整,朱王礼命令再度进击。朱王礼和赵行德率两队人马组成连环之势,冲入敌阵。一场恶战迅即重新开始。
这一仗直杀到日落西山,夜色悄然笼罩着整个战场。淡淡的月光照亮了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盐碱地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上了一层珐琅釉一样,约显青色。夜间寒气逼人,已经开始出现霜冻。
由于夜色的笼罩,吐蕃军弓箭的作用已经大大减弱,战场上的局势正朝着有利于西夏军的方向发展。朱王礼改变了打法,他将部队分成几路,交替上阵,让己方的士兵轮番休息,而搅得敌方的人马一时也不得安宁。吐蕃军几度前来纠缠,都被朱王礼的马队冲散。
战斗直到深夜还没有结束。次日拂晓,朱王礼才下达了停止攻击的命令,他将部队召集到一起。吐蕃的前军几乎伤亡殆尽,全面崩溃。与此同时,至今尚未参战的西夏军本部已向布置在二十里开外的吐蕃大本营进军。
朱王礼率领人马回到肃州城内。他们刚一进城,就开始下起雪来。第二天下午,袭击吐蕃大本营的西夏军本部就高奏凯歌,踏雪归来。
战胜吐蕃之后不到十天,瓜州太守曹延惠就亲率千余骑人马来降西夏。这事真是始料未及,喜从天降。这样一来,西夏就可以不动一兵一卒,将瓜州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
瓜州和沙州都是汉人的地盘。实权曾一度掌握在节度使张氏一族的手中。现在已被曹氏一族取而代之。节度使曹贤顺亲自坐镇沙州,而封其弟延惠为瓜州太守。然而瓜州离肃州较近,延惠恐遭西夏入侵,故自行来降,愿为西夏之臣属。
西夏对作为西域门户的瓜、沙二州垂涎已久,早就想寻机进军,只是这两个州的事情颇有点棘手,它们的统治者与以往已经攻克了的凉、甘、肃三州的统治者不同,不是吐蕃,也不是回鹘,更不是其支系,而是堂堂的大汉民族。虽然两州不在大宋的治下,已成一个独立王国,但也并不是说与宋朝一点来往都没有了。而且,曹氏的沙州节度使职务,名份上还是由宋朝任命的。要不是在瓜、沙二州与中原之间有异族盘踞,这两个州理所当然地属于宋朝。这两个州由于异族的隔绝,与中原分离,不得已才采取了独立王国的形式,成了汉人居住的岛区。但是虽然形同小岛,瓜、沙二州却地处河西走廊西部,扼守要冲,是名副其实的西域门户,所有西来的文化,都要经过此地才能传到东方诸国去。当然,所有从西域来的物产也要经过这里狭隘的通道,才能由骆驼运往东方。
现在,两州之一的瓜州自己来降,愿向西夏称臣,当然使西夏的统治者大受鼓舞。所以军中有很多人都认为,瓜州既已归于西夏,西去的第一道屏障不攻自破,此等千载难逢之机岂可坐失,何不乘胜进军沙州,一鼓作气,扫平河西走廊,完成打通西域之大业。在行德的队伍中也有人如此言传。但是,最后出人意料的是并没有继续作战,西夏军本部的大多数人马都撤离了肃州,只留下了朱王礼和其他两三支部队。肃州城地处沙漠之中,长久无雨,赵行德在这里每日并无什么事可做,所以他经常踏着沙土,去寺庙里借阅藏经,生活倒也安稳。
[book_title]第05回 驻瓜州朱王礼纳小妾 访兴庆赵行德聘秀才
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西夏王德明驾崩,享年五十一岁。太子元昊承继大统。德明生前性情温和,对宋、契丹两国采取了首鼠两端的政策,终其一生,虽然说鲜有建树,但对蒸蒸日上的西夏国也无大过。
元昊与其父在性格上大不相同,他是一个励精图治、志向深远的人。在对宋与契丹的政策上也常与德明意见相违。德明一直将兵权委托给他,所以元昊年纪不大,实战经验却很丰富,历次征伐,攻必克,战必胜,现在又接连收服了凉、甘、肃三州,这使得他更加踌躇满志,充满信心。元昊原来就认为西夏人应该按照自己的风俗和习惯生活,他曾为德明经常身着宋朝赐给的华丽衣裳而屡次上谏,这些事在西夏国一时传为口碑。
元昊继位不久,针对西夏国中新的形势,吐蕃王角厮罗从宗河城转移到青唐,以防西夏来犯。
现在,元昊不再担心与宋大动干戈。首先要和暗通宋朝的吐蕃决战,将其消灭后,就再无后顾之忧,然后一鼓作气,吞并沙州。但是角厮罗和元昊都在等待时机,目前尚不会轻举妄动。
在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紧张气氛中,朱王礼和赵行德在肃州城内度过了明道元年,又迎来了一个春天。赵行德在此期间一直孜孜不倦地阅读佛教经典。半年来,他把凡是能够弄到手的有关论义关系的书都找来通读了一遍。
三月,朱王礼部突然接到移驻瓜州的命令。至今西夏在瓜州尚未驻扎一兵一卒。瓜州太守曹延惠自从臣服西夏以来,两国间时常有使节往来,但西夏考虑到他们的独立地位,一直未派军队进驻。这次的做法看来有所不同。李元昊一改他父亲的温和态度,采取了强硬政策。
朱王礼部的五千汉兵离开驻扎了一年半的肃州城,向西进发。一路上看到沙漠的白草正是长势茂盛的时候。
赵行德和朱王礼并辔走在队伍的前头。眼前的景色,不禁使行德想起了“西望酒泉玉门道,千山万碛皆白草”这样的诗句。这首诗还是从前在家乡读书时学过的,他将这首诗讲给朱王礼听,并解释说,如果此诗所叙无谬,则白草应一直延续到瓜州。
朱王礼对诗未加任何评说,倒是对行德这样一个饱学之士来到这西陲边关一事大发感慨。他甚至认为行德在兴庆时就该回到中原去的。
“但是既然来了,就是没办法的事了。”
行德笑着回答道。
“是啊,既然来了,就没办法了。你恐怕就是下了决心要死在这白草之中才回来的吧。”
朱王礼说。
行德从朱王礼的话中感觉到他似乎又在提起回鹘王女的死。有一次,从甘州到肃州,行军途中第一夜部队宿营在一条涸水河边,两人曾经谈起过回鹘女子,虽然各怀心事不同,却都为她的死感到悲哀。从那以后,两人之间似已达成默契,对回鹘女子的事不再提起。
如今,行德已很少想起她了。当然不是因为戎马倥偬,故而将她忘却,只是即便偶尔想起,也已有隔世之感。但他对已经亡故的回鹘王女的眷念并未曾有所淡薄。虽然想起来已觉隔世,但是只要一旦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仍旧会出现在眼前,他还是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她的喜怒哀乐的表情。尤其令人难以忘怀是她纵身从甘州城上跳下时映入行德眼帘中的那一道黑色的细线。
回想起回鹘女子的往事时,行德就会感觉到身体中充满了一种崇高的静谧,它既不是对故人的爱恋,又不是对冤魂的怜悯,而是一种对纯粹完美事物的赞叹。
“世上一切皆因缘。”
行德用佛教的语言说道。他想朱王礼不会懂得什么是因缘。但是除此之外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朱王礼并没有将行德的话听进去,他说:
“这次进驻瓜州,你会有机会到瓜州王身边效力,肯定有你喜欢干的事。我虽然不懂因缘是个什么东西,但我还是认为你到西夏从军是个错误。肯定是个错误。瓜州是个汉人统治的小国,只要你有耐心,将来可以找到机会返回中原去的。”
赵行德从朱王礼的话中并未听出有什么特殊的情感,也不认为自己将有机会脱离部队到瓜州王府中做事有何特殊的意义。这种机会的有无,一切都属因缘。虽然他并不会拒绝返回宋土,但也不想去刻意追求。此时此地,这些话从他的老上司的口中说出,透过他勇武的外表,反映出他内心的另一个侧面,倒是非常令人回味的。
“似此看来,对我而言,可无忧也。但不知大人的前景如何。”
行德问道。
“至于我自己,当然也有一定要干的事。”
“敢问是何等大事?”
“目前还不清楚。我这一段时间,每天都在心中盘算,只是还没有弄明白。”
朱王礼说完豪爽地大笑起来,然后他又十分有把握地说道:
“肯定会有我要做的事。”
他始终未谈这件他一定要干的事。行德虽然不知其详,但他知道朱王礼总有一天要去干他说的这件事。他下决心要干的事,没有一件是半途而废的。肃州至瓜州有六百三十里的路程,行期十日。沙漠中的道路都被冰雪覆盖了。第二天,一路上南北两边的山脊上都可以看到皑皑的白雪。行至第四天,狂风大作,部队顶风冒雪,走进了大沙漠。第六天,他们越过了几条疏勒河干涸的支流,终于见到了一片草地,整个草地都被冰雪覆盖着。第七、八两日顶着凛烈的寒风在沙漠中行进。第九日又出现了草地。
第十天,朱王礼部迎着狂风开进了瓜州城。瓜州城在东、西、南三面有城门,由多种民族组成的瓜州守军在东门列队迎候。朱王礼的部队有五千之众,再加上马匹和骆驼,小小的瓜州城中顿时挤得人满为患。瓜州城是一座沙漠中的小城,城内的道路上撒满了沙尘,走在上面,就像在沙漠中行走一样。
朱王礼的部队入城以来,连续地刮了三天三夜的大风,瓜州城破旧的城墙顶部几乎被风吹垮。这个地方一年之中没有几天是整天不刮风的。
赵行德对连续不断地刮风有点难以忍受,但是自从来到瓜州后,他多年来时常有的一种失落感却消失了。瓜州城内不论是做羊毛、兽皮生意的商人,还是卖甘草、杂粮的农夫,大多数都是汉人。肃州的汉人虽说也不少,但是他们早已随乡入俗,与夷人并无两样。与肃州相比,瓜州则大不一样。当地的汉人的语言、习俗以及服装无不令人思念故国。虽然瓜州城的城墙和城门与以往的几座城池相比,更小、更破,但是在赵行德眼里,总觉得似曾相识。尽管外面天天刮风,行德还是每日都要到街上去走走。
部队入城后的第七天,奉太守之命,朱王礼率赵行德与其他几位将领一起赴曹府谒见。
曹延惠的府第营造得十分气派。曹延惠其人大约四十五、六岁的年纪,表情阴郁,不动声色。由于身体颇为发福,故而步态有点笨拙,但毕竟是统领河西一带的节度使曹氏的后裔,所以言谈举止中都体现出雍容大度。见面礼毕,曹延惠向朱王礼一行介绍说:
“家兄贤顺现镇守沙州,那里是个大都市,佛教兴盛,西域来的客商云集,地方殷实,经济繁荣。相比之下,瓜州乃一小邑。本府奉兄长之命来此赴任,而此处并无一长物值得炫耀。只是若论信佛之虔诚,自认为不在他人之下。更何况经多年努力,目前在本地的二、三座寺庙中也收集了大量的经典。诸位日后得便,本府愿随时一同前往。”
实际上,此时此地,对经典有兴趣的就是行德一人。行德向延惠说道:
“承蒙大人台爱,改日务请大人一同前往拜谒。”
延惠随即转向众人说道:
“近闻西夏已有西夏文字,本府有意将此处之佛教经典译为西夏文字,转赠给西夏国。当然,兴庆此时肯定也在进行译经之事,不过为报佛恩,愿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所需费用皆由本府承担,不知诸位可鼎力相助否?”
这个问题除了行德之外,谁也无法回答。朱王礼半晌未见酒菜,对这个瓜州王甚为不满,所以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认定延惠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但是他的结论下得太早了。正当他们一行起身告辞,要早点结束这次兴趣索然的造访时,延惠接着说道:
“诸位远道而来,想必一路风餐露宿,旅途劳顿。本府已在城中给诸位每人准备了一套公馆,并配置了一些和阗的玉器。朱将军长年征战,恐尚未有家室。本府欲赐一小妾,以便随身侍候,不知朱将军愿笑纳否?”
朱王礼闻后顿时喜形于色,赶忙对延惠说:
“往后,请大人有事只管吩咐,我们既然已经来到瓜州,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朱王礼又特意向延惠介绍了身边的行德。
“对于佛教的事情,我是不懂,不过他可能可以帮忙。无论什么事,相互有个商量就好办了。”
朱王礼分得的一套公馆座落在城东,原来是一个回鹘商人的私宅,有一个宽敞的庭院,院子中间还有一眼清泉。室内配置了豪华的家俱,廊柱和门楣上分别挂有对联和匾额。朱王礼要在这里度过此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行德得到的公馆也在城东,与朱王礼的相比,占地面积要小得多,但是却邻近一座破旧的阿育王寺。出门不远还可以看见一座古塔,掩映在一片稀疏的树林之中。除了阿育王寺之外,附近还有几座小庙,全都荒废已久,早已残败不堪。行德毕竟不同于朱王礼,他对于能够居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已经深感满意了。朱王礼安排了两名士兵照顾行德的起居,为了方便,日常三餐还是从部队的大灶上取来。
自从搬入新居以来,行德曾数次去延惠的府上造访。不久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已很亲近了。一次,延惠看到行德的墨迹后,对其书法大加赞扬,声称当今瓜州城中无一人有此功力。行德对佛教的虔诚信奉,以及对佛教经典的深刻理解都让这位瓜州王心悦诚服。
几度拜访后,延惠再次说起初次见面时提过的译经之事。虽然兴庆方面可能正在组织专人从事译经,但是为了表明自己供奉佛陀之心,还是打算将此事进行下去。行德却并不认为兴庆方面已在译经。他的理由是西夏造字以来,不过数年,兴庆的佛教经典屈指可数,更何况西夏立国之初,迫在眉睫的事情有如山积,哪里会有心情顾及译经?西夏当局对于延惠所倡之事,必然赞成,只是一旦答应下来,则将是一件劳神费力、旷日持久的大事。
“不过贵部朱将军曾答应帮忙,既然这样,万望先生大力相助。”
延惠对行德说道。行德对延惠其人已有好感。他并非一个懦夫,甘愿臣服一事,实在是面临西夏这样的强敌,不得不降。行德对他的微笑亦觉欣然。虽然瓜州地处边关,曹延惠在这里照样可以的养尊处优,他白皙的脸上皮肤有些松弛,说话时,面带微笑,温文尔雅。
行德真想一口答应下来,使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但他转念一想,此事还是应该先与朱王礼商量一下为好,所以他向延惠一拱手,说道:
“在下并非不愿为大人效力,只是现在军中奉职,此事还需与朱将军相商。今天就此告辞,容日后再来禀报。”延惠将行德送到大门口,行德径自回到部队驻地,立刻将这件事告诉了朱王礼。朱王礼听后说道:
“这种事情我是不懂,但只要不是坏事,你就帮他一次吧。”
“只是此事并非一人可以独立完成,必需几位具有同等学力之士,共同努力才行。”
“如此说来,你邀几个这样的人一起来干,不就行了吗?”
“这等人才只有兴庆才有。”行德说道。
“你可以去一趟兴庆,请几个秀才来就行了。”朱王礼满不在乎地说。
到兴庆去一趟谈何容易!当然一旦到了兴庆,行德还是知道从哪里可以找到能将汉语经典译成西夏文的人。行德想到这里,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曾经一起在兴庆学馆中共事的汉人教习。
行德在五月初做好了再赴西夏都城兴庆的准备。他还请延惠和朱王礼分别以他们各自的名义写了几份公文。但是出发的日期未能定夺。行德必须耐心地等到有部队从瓜州向东开发时才能一同随行。
五月中旬的一天,曹延惠传赵行德到他府上议事。行德赶到太守府时,延惠对他说:
“近日,有一沙洲商人尉迟光准备去兴庆,先生可否与他们同行?”
行德闻言,心中暗中思忖,值此西夏与吐蕃连续作战之际,组织商队出瓜州、赴兴庆,仅此一端,可窥尉迟光其人行事不慎。但是在此久等亦非良策,所以行德还是打定主意,见一见这个商人尉迟光。延惠对此人也不知其详。
翌日,行德去南门附近的旅店街拜访尉迟光,不巧得很,他正好出去了。店中的伙计说,客官走时交代,不久就会回来,所以行德决定站在外面的小巷口等他一下。
过了一会儿,行德见一身材瘦长、面色黝黑、目光锐利,大约三十岁年纪的汉子朝旅店走来,他心想此人可能就是尉迟光。恰好这时刚才的伙计从旅店门口探出头来,对着来人大声说道:
“客官正好回来了,有一位先生在等你。”
行德赶忙迎上前去,朝着尉迟光一拱手,说道:
“在下姓赵,名行德,在城里驻防军中供职,今日冒昧来访,实在唐突,还望阁下见谅。”
尉迟光显然不知赵行德究竟为了何事来找自己,他用防范的眼光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不速之客,问道:
“先生既然在军中任职,到底有何事要来找我呢?”
“乃是奉太守之命,来拜访阁下。”
“休要再提太守,我辈一向不吃这一套,何况而今已经取得了通关文书。我这里正忙得无法分身,先生如果有事相求,尽管直言。”
初次见面就这样火气冲天,行德看得出尉迟光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他向尉迟光简要地说明了一起去兴庆的打算。
“这是西夏军的命令,还是太守的命令?”
尉迟光问道。
“两者皆是。”
行德答道。
“我从来都不在商队中带客。若是太守或者西夏军任意一方的命令,我都断然不会接受。现在既然是两方共同的意思,我不照办,看来是不行的。只是多带一个外人颇多麻烦。你要是愿意,后天一早出发。不过,明天晚上我们想乘月色做好准备,就那个时候来吧。”
尉迟光又向行德交代,随他的商队而行,就必须一切听从他的命令,行德现在就要答应这个条件才行。
第二天赵行德去朱王礼的公馆向他辞行。朱王礼对他说,他这次赴兴庆要带二十人用的兵器。行德一时不知朱王礼是何用意,朱王礼向他解释,作为与商队随行的报酬,尉迟光要求朱王礼送给他二十套兵器。
“我有点喜欢那个胆大的家伙。所以就接受了他的条件。这下子你可以大出风头了。”
朱王礼接着说。
从朱王礼的公馆出来后,行德又顺便到曹延惠的府上。在那里他知道了尉迟光已来找过延惠,不过不是要武器,而是要五十头骆驼。他向延惠提出,作为办理公事,要调用官府的五十头骆驼。延惠答应了他的要求,只是还需到驼官那里办个交接。
延惠与朱王礼一样,对行德说道:
“先生此去,大可名正言顺,毫不客气。因为他尉迟光除自己的五十头骆驼外,还从我这里弄去五十头,这五十头肯定是有借无还,算是白送给他了。先生一路上万望自己多多珍重啊。”
行德却并不以为然,他的面前浮现出尉迟光桀骜不驯的样子,心想这种人无论给多少报酬也都是枉然。
当夜,赵行德让两名士兵拿着行李,来到约定的地点。过了一会儿,尉迟光也来了,他从两名士兵的手中接过行德的行李,交给了一名驼夫,然后对行德说道:
“随我来吧。”
说完拔腿就走。行德打发两个随从回去,自己跟着尉迟光,在沙地里向前艰难地走去。五月的夜间,寒气逼人。
赵行德一边走一边思忖,这个尉迟光到底是哪国人?他不是汉人,也不是回鹘人、吐蕃人,行德见过西域诸国的人,可没有一种与之相像的。他讲的是当地口音很重的汉语。行德沿着城墙根黑暗的道路走着,实在忍不住了,他向尉迟光问道:
“敢问阁下府上何在?”
尉迟光停下脚步,转头用问话的口气朝行德说道:
“我的名字是尉迟光。”
“我已知阁下的尊姓大名,只是想问一下阁下的故乡。”
尉迟光一听此言,顿时大声喊叫起来:
“你这个书呆子,连尉迟一姓都不曾耳闻吗?除却于阗尉迟王朝之外,再无他人用此姓氏。我的父亲就是王族的一员。”
说完,他便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接着说:
“尉迟家族在与李氏家族的争斗中不幸被击败,直至今日,于阗的王位还在他们手中。不过尉迟一族也成了巨富之家。”
如果他说的是实情,那么他的父亲应是于阗人。但尉迟光本人与行德以往见过的于阗人还是有所区别。
“令慈本家何在?”
行德忍不住继续问道。
“我的母亲?她娘家是沙州名门范氏。我的外祖父曾在沙州鸣沙山开凿过几处佛窟。”
“开凿佛窟所为何事?”
问到这里,尉迟光又停下来,转过身来,伸出双手将行德的衣襟一把抓起,大声喝道:
“在鸣沙山上开凿佛窟哪里那么容易?若不是名门富户,又怎能承担得起。你给我好生记住。”
行德感到颈部被紧紧地勒住向上吊起,呼吸困难,他挣扎着拼命地左右摇摆。他想叫喊,但却叫不出声来。最后,他感到双脚离地,身体在空中飘浮。突然间行德已被甩了出去,仰面倒在一个沙包上,但却像是被扔到一堆藁草上,一点也没有摔痛。
行德拂掉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可能是身上没有摔痛的缘故,他对尉迟光的这种做法,也并没有记恨在心。
行德再也不敢问了,默默地跟在尉迟光后面向前走。尉迟光其人,若是依其言,应同时具有于阗人与汉人的血统。他的父亲毫无疑问是汉人,因为河西的汉人多有混血儿。可以看得出,尉迟光身上从母亲一方带来了一些异族的成份。这样看来,他的容貌有点与众不同有并非怪事。
长城脚下的道路似乎一直向前延伸,行德禁不住想,这条路是否永无尽头呢?四下里一片漆黑,走了许久,好不容易见到了一点光亮。行德终于看到远方在一片微明中出现了房屋的轮廓。
眼前是一条笔直、狭窄的小路,路两旁的房屋都很矮小,与普通的民居有所不同的是所有的房子都用围墙围了起来。房子的前面可以隐约看到有五、六头大牲口。行德突然站住,朝那边望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朝自己的周围环视了一圈。与他站在一起的尉迟光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赵行德立即感到应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也许是又从房屋中出来了几头,路上站着的牲口的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形成了一大群,并且正在逐渐向他这个方向走来。
赵行德被这一大群牲口追赶着,沿城墙退到一个宽敞的地方。原来城内还有这样一处宽敞的所在,以前行德从未注意到。这里有一大群骆驼,骆驼群中还有十余个打扮怪异的汉子在忙碌。他们正在往骆驼背上装货。
行德总算听到了尉迟光说话的声音。他那短促有力的吼声不时地从人和骆驼群中发出。行德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行德为了不再与尉迟光走失,他紧紧地跟在尉迟光的身边。尉迟光的话中夹杂着多种语言。当他说回鹘语、吐蕃语或者西夏语时,行德还可以听懂,之后又说了一些什么别的语言,他就完全不知道了。行德再次听到那种他已经听惯了的语言时,他忍不住向尉迟光问个明白,尉迟光刚开始还向他解释,到后来他觉得有点讨厌了,于是大喝一声:
“真讨厌,闭上你的嘴!”
他突然冲上来,一把揪住行德的衣领。与刚才一样,他把行德提了起来,将行德的身子提到空中,然后一把将他掼到沙堆上。
月光照在广场上,百余头骆驼和十几个人的身影斜映在灰色的地上。人们彻夜未眠,一直忙于装载货物。
行德倒是无事可干,他离开了尉迟光,来到骆驼和作业的人们中间,一边慢悠悠地闲逛,一边检查着货物。他是想打听一下这支驼队到底运的什么货。他尽量地通过简单的问话,利用自己已经掌握的各种语言,总算搞清楚了这支商队向东方运去的货物中包括有玉石、锦缎、兽皮、西域各国的的织品和香料,以及种子和其它各种杂用之物。
四周的嘈杂终于平静下来,货物装载完毕,尉迟光一声令下,商队出发了。他们打开了平常一直关闭的南门,向城外走去。百多头骆驼组成了一列长队,随队配有骑在马上的卫兵。赵行德坐在队尾的一头骆驼上,摇摇晃晃地跟着队伍前行。
“我的东西放在何处?”
行德向乘一头骆驼走在自己前面的尉迟光问道。
“搭在你的骆驼上了。以后不要为你自己的东西来问我!”
尉迟光大声说道。离拂晓还有一段时间,中天上一轮清月,暗淡的月光洒落在莽莽原野上。
尉迟光率领的商队用了将近五十天的时间才从瓜州走到了兴庆,这是行德在瓜州时始料未及的。河西一带无论何处,西夏军与吐蕃军都会不时地发生一些小的冲突。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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