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斯坦顿红宅之谜
[book_author]米尔恩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9292
[book_dec]红宅的主人马克突然收到了来自远在澳洲的兄长罗伯特的来信,预告他会在明天前来拜访。第二天,红宅中的办公室里,传来一声枪响——罗伯特倒地而亡,马克却不见踪影,风影从一扇打开的窗户泄了进来。 来到红宅访友的安东尼意外与秘书凯莱成为了最先目击命案现场的人。马克去了哪里?他真的是凶手吗?凯莱所说的证词是否属实?想要当“福尔摩斯”的安东尼将开始一场推理首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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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史蒂文斯太太吓坏了
在热浪灼灼的夏日午后,红宅似乎都有些昏昏欲睡。蜜蜂们在花丛中慵懒地低吟;榆树顶上,鸽子们咕咕叫着,声音温婉。在远处的草坪上,割草机传来一阵静谧的嗡嗡声;相较之下,乡间弥漫的其他天籁之声都愈显嘈杂。在这一刻,即便是那些以服务他人谋生的人士也能获得属于自己的片刻安宁。在管家房间内,靓丽的客厅女侍奥黛丽·史蒂文斯一边把玩着自己最漂亮的帽子,一边和自己的婶婶——同时也是单身汉马克·阿博莱特先生聘请的厨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戴给乔看的?”史蒂文斯太太盯着帽子,平静地问道。奥黛丽点点头。她从嘴里摸出一个别针,在帽子上选了个合适的位置别上,说道:“他喜欢饰物带那么一点点粉色。”
“我又没说粉色不好,”她的婶婶说道,“又不是只有乔·特纳才喜欢粉色。”
“不是每个人都会中意粉色,”奥黛丽伸直了手臂,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帽子,“看上去挺时髦的,是不是?”
“哦,你戴上正合适,如果我在你这岁数,戴上应该也挺合适。现在可不成,虽然我比其他人穿得更讲究,但这颜色配我显得太花哨。在年龄方面我可从来不弄虚作假,我今年五十五岁,对外宣称也是五十五岁。”
“可你不是已经五十八了嘛,婶婶?”
“我只是给你举个例子而已。”史蒂文斯太太颇显尊严地说道。
奥黛丽熟练地穿好针线,伸出手颇为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然后开始运针。
“跟你说点有关马克先生的哥哥的趣事儿吧。设想你有十五年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哥哥会怎样,”她自顾自地笑了笑,手上的活计却没停下,“很难想象如果我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乔,会是什么样子。”
“我早上就跟你说了。我来这儿已经五年了,从来就没听说过马克先生还有个什么哥哥。就算明天我要死了我也会对任何人这么说。我在这儿的时候,根本就没见过他的什么兄弟。”
“今天早上吃早餐,他跟咱们提到他哥哥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吃惊——你甚至用一根羽毛都能把我捅倒。当然,在我来之前他说了什么我不知情,但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这位哥哥。当时我进去干什么来着——是送热牛奶,还是面包?——反正他们叽叽喳喳聊个不停。后来马克先生转过身来对我说——你也知道他说话时候的那副腔调——他说:‘史蒂文斯,我哥哥今天下午要来看我,大概三点到,你带他到我的办公室转转。’他大概就是这么说的。我当然要故作平静地回答‘是的,先生’,但我这辈子也没那么惊讶过,我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个哥哥。他又说:‘我哥哥从澳大利亚来。’啊,对了,我刚才忘了说,他哥哥是从澳大利亚过来的。”
“嗯,也许他真的是从澳大利亚来,”史蒂文斯太太想了想,说道,“但这点我也不好下定论,毕竟我不了解澳大利亚这个国家。不过我敢断定他从没来过这儿。至少在我来这儿之后,他从没来过。这可是整整五年。”
“嗯,但是婶婶,他好像有十五年没有回来过了。‘十五年。’我听马克先生是这么跟凯莱先生说的。凯莱先生问他:‘你哥哥是什么时候离开英国的?’我听凯莱先生对贝弗利先生说,他知道马克先生有这么个哥哥,但是他不知道这位哥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您瞧,所以他要问马克先生。”
“我可不知道过去十五年的事,奥黛丽,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儿,那是从五年前的圣灵降临节开始的。我可以发誓,从那以后,马克先生的哥哥从没在这幢屋子里出现过。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去了澳大利亚,那我想其中自有原因。”
“什么原因呢?”奥黛丽轻声问道。
“咱们就别管是什么原因了。奥黛丽,你可怜的母亲走得早,在这里我想以妈妈的身份奉劝你几句:一位绅士背井离乡去了澳大利亚,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如果他真的像马克先生所说,在澳大利亚待了十五年;或者据我所知至少有五年的话,也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作为一个受过体面教养的女孩,最好还是不要刨根问底。”
“估计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奥黛丽粗枝大叶地说,“早餐的时候他们就说,马克先生的这个兄弟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可能是欠了一屁股债。我很庆幸乔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储蓄银行上班,拿十五镑钱的工资。这事儿我向您提过吧?”
但在这天下午,有关乔·特纳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门铃一响,奥黛丽就马不停蹄地忙了起来——现在不该叫她奥黛丽,改称她为史蒂文斯。她把帽子放到了玻璃窗前面。
“那儿,站在前门的那个,”她说道,“就是他。马克先生对我说过,‘带他去我的办公室转转。’我猜其实他不想让其他什么人看见他哥哥。实际上他们都出去打高尔夫了。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先生打不打算长住,没准儿他从澳大利亚带回不少黄金,我也许听说过一些有关澳大利亚的事;因为如果能在那儿找到黄金,换作是我也不会说。但是我和乔……”
“好啦,好啦,接着干活儿,奥黛丽。”
“接着干,亲爱的。”她说着,出去了。
对于沐浴在八月的阳光下、沿着小径走向红宅的人来说,开敞的大门正向他展示着一座窗明几净的厅堂,即使瞥上一眼也让人倍感凉爽:门厅上方是低矮宽大的屋顶,橡木为梁;墙刷成奶黄色;格窗耀眼,如同钻石般闪闪发亮;蓝色窗帘垂在两侧。左右两侧的门直通起居室;正对着大门的方向又是一排窗户,俯瞰着一个小花园,空气在窗间轻轻流动。楼梯沿着右侧墙边拾级而上,台阶宽平且低矮,然后折向左面,穿过一条与门厅等宽的长廊,供客人留宿的卧室就近在眼前。但罗伯特·阿博莱特是否要留在这里过夜,尚且无人知晓。
奥黛丽穿过门厅的时候,突然发现凯莱先生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窗下读书,这可让她着实吓了一跳。其实凯莱先生完全有理由待在这里——毕竟在这种天气里,门厅比高尔夫球场要凉爽许多。不过,整个下午,红宅都浸泡在一种空荡的气氛中,好像所有客人都去外面消遣了;即便有人要留下,最明智的选择似乎也应该是在楼上的卧室里睡大觉。作为雇主的表兄弟,凯莱先生的出现确实有些出人意料。稍稍受到惊吓的奥黛丽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叫,羞红了脸。她说道:“啊,请您原谅,先生,我刚才没有注意到您。”凯莱先生将目光从书页上抬起,冲她笑笑——他那张又大又丑的脸上悬挂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凯莱先生真是一位体贴的绅士啊!”她边走边想。她依稀感到,要是没有这位表兄弟雇主肯定会方寸大乱。打个比方,如果马克先生打算把他哥哥封装到箱子里扔回澳大利亚,那么负责打包的人肯定会是凯莱先生。
这时一位来访者闯入了奥德莉的视野中。“这一定就是罗伯特先生了。”她暗自思忖道。
后来她告诉婶婶说,自己好像早就在什么地方认识过马克先生的兄弟了,但是又不大确定。实际上她还有点感到惊讶。罗伯特·阿博莱特就像是马克先生的短小精悍版:他蓄着精心修剪过的卷须,下巴颏上还悬着尖尖的山羊胡。一双眼睛精锐有神,目光不断地在别人身上逡巡。当他讲到什么趣事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会被他的微笑所吸引;在他安静地等待自己发话的时机时,脸上又总会带着一种期待的表情。他和那些容貌粗陋、不修边幅的殖民地居民不同,正用那种自诩高明的眼光审视她。
“我要见马克·阿博莱特先生。”他声音带着咆哮,听上去更有威胁的意味。
奥黛丽迅速恢复常态,挤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实际上她对任何人都这样微笑。
“好的,先生。家主正在等您,请您跟我来。”
“哦!所以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冒昧猜测一下,您是罗伯特·阿博莱特先生?”
“嗯,没错。所以他一直在等我,是吗?他说他会很高兴见到我,对吗?”
“请您随我来,先生。”奥黛丽正色道。
她走向右侧的第二个房间,打开房门。
“这位先生已经到啦,罗伯特·阿博……”她开了口,却又生生截住了。房间内空无一人。她转过身,对身后的男人说:“如果您不介意,先生,请您先安坐,我去通知家主。我知道他一定还在宅中,因为他曾特意嘱咐我您下午要来。”
“哦!”罗伯特环视着房间,“你们管这个房间叫什么,嗯?”
“这里是办公室,先生。”
“办公室?”
“家主在这里处理工作上的事宜,先生。”
“工作,是吗?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我还真不知道他这辈子干过什么正经像样的工作呢。”
“家主在这里写作,先生。”奥黛丽不卑不亢地回答。马克先生的“写作”,是让管家房间蓬荜生辉的事,尽管没人知道他在写些什么。
“看来是还没有为会面穿戴整齐,哈?”
“我会通知家主您在这里等候的,先生。”奥黛丽果断地说。
她关上房门,将客人独自留在了房间中。
嗯!看来再见到婶婶的时候又有谈资了!她的脑子飞快地运转了起来,把自己和罗伯特相互交谈的话语又飞快地回忆了一遍,就好比“我对自己说,我还真就面对面地见到了他”诸如此类的话。为什么奥黛丽会这样?这时候你简直能用一根羽毛把她捅倒:看来对羽毛的不设防确实是奥黛丽一直以来的软肋。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去寻找家主。奥黛丽穿过门厅走向书房,往里面瞄了一眼,又略带狐疑地走了回来,疑惑地站在凯莱先生面前。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先生,”她恭恭敬敬地低声问道,“你能否告诉我主人去哪儿了吗?罗伯特先生正要见他。”
“什么?”凯莱先生从书页中抬起头来,“你说谁?”
奥黛丽又将自己的疑问复述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家主在哪儿。他不在办公室吗?他在午餐后去了‘圣堂’,我想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多谢您了,先生。我这就去‘圣堂’看看。”
凯莱又将目光移回书页上。
英制长度单位,美制码等于0.9144米,在英国,则1码等于保存在威斯敏斯特商务部标准局的青铜棒两个金塞子上横线标记之间的距离(在62°F时),缩写为yd。 以手对墙击球的一种球类运动。 所谓的“圣堂”其实是坐落于红宅后花园内的一座砖砌的避暑室,离红宅这边大概有三百码 远。有时候马克会在这里深思之后去办公室,将自己的思考所得记录在纸张上面。其实,他的深思结果大多一文不值,马克更喜欢把他胡思乱想的结果充作餐桌上的谈资,而不是记录在纸上,更不屑说打印出来。不过,虽然“圣堂”更像是用于男女调情、吞云吐雾的遮羞所,但如果有访客敢对其等闲视之,红宅的主人也会大感光火。曾经有两个客人在“圣堂”之中大打墙手球 ,虽然那次马克先生对此不置可否,甚至连“你们怎么不去找个别的地方玩”之类的责难的话也没说,但这两名不知趣的客人从此再也没上过红宅的邀请名单。
奥黛丽慢慢走近“圣堂”,向里面张望几眼,又慢慢地退了出来。看来这次也是白跑一趟。可能主人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正像罗伯特揶揄的那样,“还没有为会面穿戴整齐”。好吧,婶婶,试想一下主人脖子周围挂着红色的围涎,脚上趿拉着尘土飞扬的大靴子在会客室会见宾客的场景,那可真够瞧的。——听!一声枪响,肯定是某位男宾正在猎野兔。婶婶总是对小兔子情有独钟,不过加点洋葱酱味道就更好了。这么热的天气里,她总是想喝茶想得要命。好吧,至少有一件事能够确定了,罗伯特先生没有随身带着什么行李,估计不会在红宅过夜。当然马克先生肯定不吝于借给他一些生活用品,毕竟他的衣服很多,足够把半打人裹得严严实实。不过她依旧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马克先生的哥哥。
她返回红宅,在她走在通往门厅的路上经过管家间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探出了一张惊恐至极的脸。
奥黛丽的昵称。 “嗨,奥德 ,”艾尔熙说道,“是奥黛丽。”她回过头,冲屋子里喊了一句。
“进来吧,奥黛丽。”史蒂文斯夫人招呼道。
“出什么事儿了?”奥黛丽盯着房门问道。
“哦,亲爱的,你吓了我一跳。你去哪儿了?”
“去了‘圣堂’。”
“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什么怪声?”
“巨大的响声,爆炸声,真可怕。”
“哦,”奥黛丽如释重负地说,“有个客人正在猎兔子。我来的时候还心想‘婶婶最喜欢小兔子了’,所以我也没觉得有多吃惊。”
“猎兔子!”她的婶婶轻蔑地说,“傻丫头,那声巨响是从宅子里传出来的。”
“确实是这么回事,”艾尔熙插嘴道,她也是女佣之一,“我就是这么跟史蒂文斯太太说的,是不是,史蒂文斯太太?我当时跟你说:‘声音是从宅子里传来的。’”
奥黛丽看了看婶婶,又看了看艾尔熙。
“你们说他是不是带着左轮手枪来的?”奥黛丽压低了声音。
“谁?”艾尔熙激动地问。
“马克先生那个从澳大利亚来的哥哥。我一见到他就对他说,‘你可真不像个好人’。我就是这么说的,艾尔熙,甚至还没等他开口。他可真是个粗野的家伙,”她又转向她的婶婶,“我向您保证,句句属实。”
“奥黛丽,如果你还记得,我一直教育你不要对那个澳大利亚人说三道四,”史蒂文斯太太倒在躺椅上,呼吸急促地说道,“就算有人付给我十万英镑,我也不会离开这间屋子。”
“哦,史蒂文斯太太,”艾尔熙接口道,她倒是正赶在缺钱的当口,急需五先令去买一双新鞋,“我倒是不会像您这么绝对,不过——”
“快听!那边儿!”史蒂文斯太太猛然坐直了身体,尖声大叫道。她们略带焦急地聆听着,两位女孩不约而同地向老妇的椅子靠了过去。
她们听到有扇房门正咔咔作响,像是有什么人在疯狂地摇着门,还用脚踹。
“仔细听!”
奥黛丽和艾尔熙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惊惧的眼神。
她们听到了一个男人亮如洪钟、气急败坏的声音。
“快开门!”男人叫喊的声音仍在持续,“把门打开!我说,赶快开门!”
“千万别开那门!”史蒂文斯太太惊慌地说,好像那人正在敲打她们的房门似的,“奥黛丽!艾尔熙!别让他进来!”
“该死的,快点开门!”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们就要让人杀死在自己的床上了。”史蒂文斯太太惊惧不已,战栗着说。
两个女孩抱成一团,双臂死死地环住对方。史蒂文斯太太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book_title]第二章 吉林汉姆先生坐错了站
马克·阿博莱特到底是不是个讨厌鬼,这就要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来看了;当他谈起自己的早年生活的时候,他的同伴们倒是总能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他的故事早就传开了,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据他描述,他的父亲曾经在乡下当过牧师;而自己在幼年时期就受到邻家一名富有的老处女的青睐,并在对方的资助下完成了教育,从入校启蒙到大学毕业,可谓一帆风顺。就在马克完成学业,离开剑桥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就像为家人长鸣警钟一般,父亲留下了几笔未结的债务;与此同时,也留下了施恩布道的好声誉,给他的继任者做足了好榜样。然而,无论是警告还是榜样,效果似乎都差了那么一些。马克从老处女那里领了一笔钱,跑到伦敦求发展,据大家所说,一来二去,他就勾上了几个靠放债为生的人。不过据他的资助人和别的老相识所说,马克似乎一直靠“写作”维持生计;但若是问到他具体写了些什么,除了那些催人寄钱的信件之外,似乎又有些乏善可陈。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定期光顾剧院和音乐厅,毫无疑问,他一定是站在“观众”的角度对颓废低迷的英国戏剧口诛笔伐,再写出几篇聊以充数的批判性文章罢了。
马克在伦敦住了三年,却接到一个喜讯(自然是从马克的角度来说)——他的资助人去世了,却把遗产全都留给了他。从那一刻起,他的生活蜕掉了一切足以成为“传奇”的属性,纵身一跃变成了“历史”。他还清了欠账,甚至翻身做了主人,摇身一变成了别人的资助人。他开始投钱资助艺术创作,高利贷者发现马克·阿博莱特不再写信要钱了,以往接受马克投稿的编辑们也常常会收到免费投稿,甚至还有免费午餐的邀请;出版商们时不时地要帮他出版一些袖珍版的著作,但马克自己会承担所有的相关费用,而且从不提版税;他还经常邀请年轻有为的画家和诗人共进晚餐;甚至还带领剧团展开巡回演出,四处做东,大兴铺张奢华之风,争为人先。
帕尔那索斯山(Parnassus)是希腊的一座高山,在福基斯境内,名字来自海神波塞冬和一个仙女所生的儿子。此山是阿波罗、缪斯、狄俄尼索斯的圣山,是诗歌的源泉。在《神曲·天堂篇》中亦有提及。此处引用是为了表现马克先生对于诗歌艺术的狂热。 他并非大部分人口中所说的“势利小人”,因为粗略说来,“势利小人”已经被定义为热衷于老爷做派的偏执狂;如果要下个比较严格的定义的话,马克的“势利”更近似于一毛不拔——毕竟第一种定义对那些袭爵的贵族老爷们来说有些不够友好。毫无疑问,马克是个爱慕虚荣的人,但如果有一名演员经理和一位伯爵同时需要他来接见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然后向对方大谈自己与但丁的友谊——自然是指神交——而不是喋喋不休地浮夸自己和某位公爵的交情。他虽然是个势利小人,但绝不是最下三滥的那种。他确实钻营攀附,却对社会上的趋炎附势不感兴趣,反而对艺术曲意逢迎;他确实是个攀登者,但让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征服险峻的黑山,而是到帕尔那索斯山巅朝圣 。
当然,马克的慷慨也绝不仅仅限于对文艺的赞助,也包括资助他年近十三岁的小表弟,马修·凯莱。马修·凯莱早年的境遇与马克简直如出一辙,亟待资助者的拯救。马克出资供小表弟凯莱求学,又将他送进了剑桥深造。毫无疑问,马克最初的动机并没有牵扯到什么俗念,只是为了偿还他在幼年时接受的慷慨救济所欠下的人情账,好踏踏实实、名正言顺地上天堂;但随着这男孩一天天长大,马克可能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他可能要依据自己的利益为表弟设计一个未来,而非因材施教;当马修·凯莱出落成一个二十三岁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小伙子时,马克觉得他是对自己这类人非常有用的财产——而他这类人,就是那种为了追慕虚荣无暇他顾的人。
于是,二十三岁的凯莱就成了大表兄的管家。这时马克已经买下了红宅及其周边的一大片土地,凯莱则负责监督那些必要的工作人员。其实需要他料理的事情非常多,他既是秘书,又是地产经纪人;既称得上是商业顾问,又算得上是合伙人,身兼四职。马克十分倚重他,在不得已称其为“马修”先生的环境之外,总是亲切地称他为“凯”。在马克看来,凯莱是个忠实可靠的家伙:他身形健硕,又懂得埋头苦干,多做事,少扯淡。对于一个倾向于掌握话语主动权的雇主来说,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品质啊。
凯莱今年二十八岁,却长出一副年近不惑的样子来,看上去倒和马克差不多大。他们时不时地会在红宅大宴宾客,说是仁慈也好,虚荣也罢,总之,马克总是偏爱邀请那些没有能力做出同等级别回请的客人。现在他们正准备用早饭,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好好瞧瞧他们。当然客厅女侍史蒂文斯小姐已经为我们做出了一些简短的描述。
首先出场的是朗博尔德少校,他身材高挑,灰发灰须,沉默寡言,身着诺福克外套和灰色的法兰绒长裤。他靠退休金维持生活开销,还会为报纸写一些关于自然历史的文章。他审视着边桌上的食物,谨慎地选了一碟鸡蛋葱豆饭,凝神对付。他又取了一份香肠,这时候第二位客人也到了。这位客人是比尔·贝弗利,他身穿运动衫和白色法兰绒裤,显得精神奕奕。
“您好啊,少校,”他边进来边招呼道,“痛风有好转了吗?”
“我得的不是痛风!”少校愤愤地应道。
“好吧,管它是什么呢!”
少校冷哼一声。
“在早餐时保持礼貌有节是我一贯的坚持,”比尔给自己盛了一大勺麦片粥,“但大多数人还是太粗鲁了。所以我才想到要问候你一下。但如果这是个人隐私的话,就不用告诉我了。需要咖啡吗?”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补充道。
“不,谢谢了。我在进餐结束之前从不喝东西。”
“这就对了,少校。当然我只是出于礼节问一下,”他坐在少校的对面,“哈,今天这天气还真适合打球。虽然等下会变得很热,但这也是我和贝蒂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在第五洞,你那一九四三年国境冲突时留下的旧伤就会开始折磨你;在第八洞,你那长年受咖喱粉摧残的老心肝准得裂成碎片;在第十二洞……”
“哦,闭嘴吧,混蛋。”
“好吧,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您好,早啊,诺里斯小姐。我刚刚还在和少校说今天上午您会和他发生什么事。您需要我的帮助吗?还是您准备自己挑选早餐?”
“您可千万别起身,”诺里斯小姐说道,“我自己来就好。早上好,少校。”她彬彬有礼地微笑道。少校点了点头。
“早上好,天可真热。”
“正像我之前和他说的,”比尔开口道,“大显身手的时……你好,贝蒂过来了。早上好啊,凯莱。”
贝蒂·卡勒汀是和凯莱一起过来的。贝蒂是已故画家约翰·卡勒汀遗孀的女儿,今年十八岁,在设宴款待宾朋的场合中,总是作为马克家的女主人登场。露丝·诺里斯一直坚称自己是“女演员”,在节假日的时候,又是“顶级的高尔夫选手”。无论当演员还是打高尔夫,诺里斯都是个中高手,舞台艺术协会和三维治高尔夫俱乐部都难不倒她。
“顺便提一句,车十点半到,”凯莱的视线离开手中的信,说道,“你们在这里吃午饭,然后直接开车过去。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这儿打两杆?”比尔满怀希望地说。
“下午气温会相当高,”少校说道,“那时候回来舒舒服服地喝杯茶多好。”
马克走了进来。他通常都是最后一个到。他向大家报以问候,在面包和茶具旁边坐下。他一向不吃早餐,细细地读起了信,其他人则小声交谈着。
“我的天哪!”马克忽然惊呼道。
所有人都本能地回头看着他。
“非常抱歉惊扰到您,诺里斯小姐。还有贝蒂,我很抱歉。”
诺里斯小姐微笑回应,以示谅解。她自己在排练的时候也经常会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
“我说,凯,”马克兀自皱起了眉头,脸上带着几分气恼,几分疑惑,他举起信摇晃着,“你猜猜这信是从哪里来的?”
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凯莱茫然地耸耸肩,这怎么可能猜得出来?
“是罗伯特的信。”马克说道。
“罗伯特?”凯莱可是个宠辱不惊的人物,想让他吃惊可不大容易,“那又怎么了?”
“什么叫‘那又怎么了’?”马克气呼呼地说,“他今天下午要过来!”
“我还以为他在澳大利亚,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当然了,我也是这么以为的,”马克转过头对着朗博尔德问道,“您有兄弟吗,少校?”
“没有。”
“好,记住我的忠告!永远不要有!”
“就算现在想要,恐怕也太迟了。”少校淡淡说道。
比尔哈哈大笑。诺里斯小姐乖巧地问道:“阿博莱特先生,您也没有兄弟吗?”
“我有一个,”马克冷冰冰地答道,“如果您下午能及时回来,说不定还会见到他。他还可能伸手向您讨五镑钱。”
听了这句话,所有人都有些不舒服。
“我有个兄弟,”比尔颇有助益地说,“但我总是向他借钱。”
“您就和罗伯特一样。”马克说道。
“他什么时候离开英国的?”凯莱问道。
“大概十五年前吧。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呢。”
“对,我还记得我曾经见过他一面。但我不知道从那之后他回来过没有。”
“没有,至少我没听说过他回来过。”马克又去读那封信,情绪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个人观点,”比尔说道,“我觉得亲戚关系让人很头疼。”
“尽管如此,”贝蒂大着胆子附和道,“家里有些小秘密还是蛮有趣的。”
马克抬起头,眉头紧锁。
“贝蒂,如果你觉得这是个蛮有趣的事情,我就把他扔给你了。如果他还是老样子,就像他那屈指可数的几封信中所写的那样——凯知道的!”
凯莱嗫嚅道:“我只知道大家都不大愿意提起他。”
可能是在暗示客人不要太过好奇、刨根问底,也可能是在提醒客人们不要在陌生人面前毫无顾忌,既然凯莱是用一种平铺直叙、陈述事实的语气道出,大家也就都识相地换了频道,转而讨论更加有趣的四人高尔夫对抗赛。卡勒汀夫人负责将选手们送至球场,顺路和居住在球场附近的老友共进午餐。马克和凯莱留在家中处理一些事宜,显然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浪子哥哥也包括在这些“事宜”之中,不过这也不能影响客人们打高尔夫的好兴致。
正当少校(出于某种原因)为第十六杆开球,而马克和表弟在红宅处理相关“事宜”的同时,一位名叫安东尼·吉林汉姆的优雅绅士正把车票递给沃德海姆站的检票员,并询问前往村郊的路径。在得到确切的指引后,他把提包交给了站长,从容不迫地走开了。他可是这故事中的重要人物,故而出场之前的一番介绍还是很有必要的。那么就让我们找个由头把他拦在台上,好好认识认识他。
他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家伙远比看上去的要复杂得多——头发剪得一丝不苟,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这种整洁的做派往往会让我们联想到海军。他有一双灰色的瞳孔,仿佛能看穿人身上的每一处细节。对于陌生人来说,这副尊荣可能会提起你的戒心;但当你和他真正地熟络起来,就知道他通常都是处于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眼神倒是满怀警惕,不过思绪早就溜达到了其他什么地方。当然,许多人做不到这一点,比方说他们在跟一个人谈话的时候却想听另一个人在说些什么,尽管嘴和耳朵可以,但眼神露了馅儿。安东尼则完全具备这个能力。
他的双眼已经饱览了世间的风景,但他并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水手。在他二十一岁那年继承了母亲的一笔财产,每年能拿到四百镑。正在翻阅《股票投资者》的父亲老吉林汉姆从报纸间抬起头,问儿子将来有什么打算。
“环游世界。”安东尼如是说。
“好啊,等你到了美国,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记得发封短信给我。”
“没问题。”安东尼欣然答道。
老吉林汉姆继续翻起了报纸。虽然安东尼是家中的小儿子,但总体说来,父亲倒是对其他“某些”家庭的小儿子更感兴趣,比如“冠军伯基”,而后者是他养殖过的最棒的赫里福德公牛。
然而安东尼从没想过要离开伦敦,更不屑说那些更遥远的地方。他所说的周游世界,并不是身赴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国家,而是从不同的角度去看看不同的人而已。只要你掌握了正确的挖掘方法,伦敦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就已经够瞧的了。于是,安东尼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尽情地观察他们——他有时扮作男仆,有时是报纸通讯员,有时是餐厅侍者,有时又变成了商店售货员。反正每年有四百镑的资金可供役使,他也乐得清闲。他频繁地更换工作,只要不想干了,他就找到雇主,将自己的动机明明白白地叙述一遍(当然也不用顾忌雇主和雇员之间的礼节),就能顺理成章地离职。要找份新工作对他来说也不难。虽然他既没有工作经验,也没有什么证明材料,但他凭借自己的人格魅力,以及看似冒险的赌约般的条件——如“头一个月没有薪水,但如果第二个月老板满意就可以领双薪”——无往不利。他总是能顺利领到两份薪水。
他今年三十岁,来沃德海姆是为了度假,因为他喜欢在火车站观察形形色色的旅客。虽然车票的终点站一般要远得多,但他还是喜欢中途下车,来满足自己的小癖好。沃德海姆深深地吸引了他,而身边的行李车上放着手提箱,兜里又有钱,为什么不下来看看呢?
乔治酒馆的老板娘很高兴能接待安东尼,她答应下午让丈夫开车把他的行李取来:“我猜您准备用些午餐,对吗,先生?”
“是的,不过就别太费周章了。一些凉的食物就可以,不必麻烦。”
“想尝尝这里的牛肉吗,先生?”老板娘的语气就好像思虑再三后从成百上千道特色菜中做出选择一样。
“太棒了。我还要一品脱啤酒。”
吃过午饭,老板走进来,向他询问有关行李的事情。安东尼又点了一品脱啤酒说:“开一间乡间小店一定挺惬意的吧?”他说着,觉得自己又该去找份新工作了。
“先生,我可没觉得‘惬意’。我们也就是混个温饱,结余其实不算多。”
“你应该去休个假了。”安东尼若有所思地看着老板说道。
“您这话可真有趣,”老板笑着回应道,“昨天,红宅的那位绅士也是这么说的。他还想取代我在这儿开店呢。”他嚯嚯嚯地笑着。
“红宅?该不会是斯坦顿的那座红宅吧?”
“没错,先生,就是沃德海姆的下一站,斯坦顿。红宅,也就是阿博莱特先生的宅邸,就在一英里路之外。”
安东尼从口袋中抽出一封信,上面清楚地标记着“红宅,斯坦顿”,下面的落款为“比尔”。
“我的老比尔,”他喃喃自语道,“他倒是来了。”
两年前在一家烟草店工作的时候,安东尼曾经接待过比尔·贝弗利一次。比尔身上的一些特质,可能是他的青春和活力吸引了自己。比尔订下了一些香烟,还留下了送货地址。安东尼记得他送香烟去的时候在一间乡间小屋里碰到过贝弗利的婶婶。不久后,两人又在一家饭店里相遇。不过两人当时都穿着盛装,只不过安东尼是递餐巾的,比尔是用餐巾的。不过,他还是对比尔保留着非常良好的印象。于是在他“度假”——也就是没工作的时候,他通过两人共同的朋友安排了一场正式见面。当贝弗利想起前两次的巧遇经历时,他真的吃了一惊;然而尴尬很快就消散了,两人不久就成了亲密的朋友。每次比尔给安东尼写信的时候,总会亲切地称呼他“亲爱的疯子”。
于是乎,安东尼决定在午餐后到红宅去逛逛,顺便拜访自己的老朋友。他首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卧房,尽管与小说中那种飘荡着薰衣草香味的乡村酒店卧室尚有差距,但也算得上干净舒适,于是他神清气爽地出发了。
在他沿着私人车道走向那栋红砖堆砌而成的宅墙时,蜜蜂们在花丛中慵懒地低吟;榆树顶上,鸽子们咕咕叫着,声音温婉。在远处的草坪上,割草机传来一阵静谧的呼呼声;相较之下,乡间弥漫的其他天籁之声都愈显嘈乱……
门厅里,一个男人正用力敲打着一扇上锁的门,高声叫喊着:
“把门打开!我说!赶快开门!”
“你好啊!”安东尼面带惊愕地说。
[book_title]第三章 两个男人和一具尸体
凯莱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四下张望。
“需要帮忙吗?”安东尼礼貌地问道。
“出大事儿了!”凯莱说着,呼吸急促,“我听到了枪声——总之听上去像是枪声——我正在图书馆,就听见了一声巨响——我不知道那声音到底是什么。现在这扇门又锁着。”他发狂般地拉扯着门把手,使劲摇晃。“快开门!”他厉声疾呼,“我说,马克,到底怎么了?快点开门!”
“但很明显他是故意将门反锁了,”安东尼说道,“所以你觉得一个故意给门上锁的人会听你的吩咐乖乖开门吗?”
凯莱迷惑不解地看着安东尼,然后还是将注意力再度转到门上。“看来我们必须破门而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肩膀抵住了门。
“帮帮我。”
“这房间应该有窗户吧?”
凯莱转过头,傻傻地看着他。
“窗户?什么窗户?”
“我只是觉得破窗而入要比破门而入容易些。”安东尼微笑着说。他站在门厅口,扶着手杖,若有所思,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不知所谓的混乱,但他看上去相当地从容镇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并没有听到那骇人的枪声。
“窗户……对呀!我真是个白痴!”
凯莱从安东尼身边挤过,向门外的车道奔去。
安东尼紧随其后。他们沿着车道绕过红宅的正面,沿着一条小径跑到左侧,又向左穿过了一片草地。凯莱冲在前面,安东尼寸步不离。突然间,凯莱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他说道。
面前的窗户就通向那个上锁的房间,这里装着落地窗,正对着宅子后面葱郁的草地。不过现在窗户紧紧闭着。凯莱把脸贴在玻璃上向内张望,安东尼也有样学样地照做了,只不过他心里要激动得多。他也开始疑惑,在这神秘的房间内是否发生了枪击案件。从门的这一侧来看,屋里的景象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如果响过一枪,为什么没有第二枪、第三枪?——两个粗心的傻瓜把鼻子紧贴在窗格上,四下里搜索。
“我的天哪,你看到了吗?”凯莱的声音都在微微地颤抖,“在那下面,你看!”
安东尼马上就看到了凯莱指给他看的东西。一个男人在房间的另一端,背朝着他们卧在地上。不过,那到底是个活人,还是具尸体?
“卧在那里的是谁?”安东尼问道。
“我也不知道。”凯莱喃喃说道。
“好吧,我们最好过去探个究竟。”他对着窗户打量了一阵,“我想,凭着你的体重应该能从两扇窗中间破出个缺口。要是还不行,咱们就把窗户踹开。”
凯莱没有表示异议,奋不顾身地撞了上去。窗户应声而开,两人走进了房间。凯莱迅速走到那人的身边,跪了下来。在这一刻,他好像有一些犹豫,但随即下定了决心,将手搭在那人的肩头,用力将尸体翻了过来。
“谢天谢地!”他如释重负地咕哝道,放开了尸体。
“这到底是谁?”安东尼问道。
“这是罗伯特·阿博莱特。”
“哦!”安东尼叹道,“我还以为这就是马克。”他又加了句,不过听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语。
“没错,马克·阿博莱特确实住在这里。罗伯特是他的兄长,”凯莱一边发着抖一边说道,“我刚刚也担心是马克。”
“马克之前也在这个房间里?”
“没错,”凯莱有些心不在焉,然后,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这陌生人问题中的险恶用意,有些生气地质问道,“你是谁?”
但安东尼此时已经走到了上锁的门前,若有所思地转着门把手。
“我猜他把钥匙放到自己的口袋里了。”他说着,又走回尸体旁边。
“谁?”
安东尼耸耸肩。
“不管是谁干的,”他边说着,边用手指了指地板上的尸体,“他死了吗?”
“帮帮我。”凯莱只说了这么一句。
两人合力将尸体翻转过来,仰面朝天,鼓起勇气打量起来。
致命的一枪打在罗伯特·阿博莱特的双眉之间,这幅惨象真是让人不敢逼视。心惊胆战之下,安东尼有些可怜起身边的这个男人来,也依稀觉得自己刚刚毛手毛脚的行为确实有些欠妥。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惨剧会确确实实地发生在自己——确切地说是别人——身上;所以,当命案摆在眼前的时候,的确会让人感到难以置信。
“你和他相熟吗?”安东尼平静地问道。其实他的言下之意是,“你喜欢这个人吗?”
“几乎不认识。马克才是我的表兄。我的意思是,马克才是和我相熟的那位表兄。”
“马克是你的表兄?”
“对,”凯莱迟疑着,说道,“他死了吗?我猜应该是死了。你能不能——你知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类事情?我觉得我应该去弄点水来。”
安东尼亲自查验过,与上锁的门相对的另一扇门通往一条过道,过道那头连着另外两个房间。凯莱走进过道,打开了右手边的门。办公室的门开着,凯莱走了进去。在这条短短过道的另一端,大门紧闭。安东尼跪在尸体旁边,眼神却不断地追随着凯莱;当凯莱的身影消失在过道中之后,他又开始盯着过道空白的墙面。其实他的两眼早就没了焦点,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因为他的大脑正在为这刚刚离开的年轻人感到可怜。
“对尸体来说,水是没什么作用的,”他自言自语道,“但在束手无策时,这种‘有事可做’的感觉会让人舒服得多。”
凯莱回到房间的时候,一手拿着海绵,一手拿着手帕。他看向安东尼,后者点了点头。
凯莱嘴里嘟囔着,跪下身去用清水清洁了死者的脸庞,又用手帕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安东尼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
他们站起身来,面面相觑。
“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安东尼说道,“请务必不要客气。”
“多谢你了。确实有不少事情要做。我们要叫警察,叫医生——我也不大清楚究竟要怎样。也许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了,毕竟我已经给你带来够多的麻烦了。”
“我是来探望贝弗利的,他是我的老朋友。”
“他出去打高尔夫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突然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我很愿意留在这里。”
“请您务必留下。您知道,客人中也有女性,这对她们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如果您能——”凯莱迟疑着,向安东尼挤出一个羞怯的微笑;这微笑出现在如此高大且自信的人脸上,却有些许可悲,“我需要您的精神支持,您知道,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请放宽心,”安东尼回报以迷人的微笑,故作轻松地说,“那好,我现在建议您先报警。”
“报警?对,对啊,”凯莱迟疑地看着安东尼,“我猜……”
安东尼真诚地说道:“好,看这,呃,我该怎么称呼您?”
“凯莱,我是马克·阿博莱特的表亲,我跟他住在一起。”
“我姓吉林汉姆。非常抱歉,之前没有向您表明身份。好吧,凯莱先生,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这里有个人被枪杀了——这就说明,总得有个凶手。”
“他也可能是自杀的。”凯莱喃喃自语道。
“对,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他确实不是自杀的。就算他是自杀的,这个房间当时还有第二者在,现在这个人却不见了。他不光自己走掉了,还将左轮手枪也带走了。总之,警方肯定希望对此能有个说法,对不对?”
凯莱低头看着地面,保持着沉默。
“噢,我知道您在想什么,请相信我,我真的很同情您,但我们也不是孩子了。如果您的表兄马克·阿博莱特当时也在这间屋子中,和——”他指了指尸体,“——这位先生在一起的话,那么——”
“谁说他也在屋里?”凯莱猛然抬起头,望着安东尼。
“是您说的。”
“我当时在书房,然后马克走了进来——不过他也可能又出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能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间屋子……”
“没错,没错,”安东尼给出了对待孩子般的耐心,“您可能对您的表兄知根知底,我却一无所知。让我们先假设他和这件谋杀案无关。但在这位先生遭到枪击的同时,有人正在这个房间中,而且——您知道,警方总会搞清楚的。您不认为——”他瞄了瞄电话机:“还是您希望是我干的?”
凯莱耸耸肩,走向了电话机。
“我能否——呃,失陪一下,在四周逛逛?”安东尼朝开着的房门点点头。
“哦,当然没问题,请便。”凯莱找了个位置坐下,将电话机拉到身边。
“我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的处境,吉林汉姆先生,正如您所知,我和马克相识了很久,不过您说得也对,我刚才是有些魂不守舍。”他拿起电话听筒。
列位看官,现在让我们从局外人的角度来重新认识一下这间办公室。我们穿过门厅,就能进入这个房间。当然,现在房门已然上了锁,不过可以假设它没有锁。如果我们站在门里边,会发现这是间左右宽、前后窄的房间——更确切地说,左墙几乎就挨着门边,右侧纵深倒是很显著。正对着我们进来的这扇门的是另一扇门,凯莱刚才就从那扇门出去,几分钟前又回来了。两扇门之间的距离大约十五英尺。右墙离我们三十英尺,上面开了法式窗户。从对门走出房间,就来到了一条通往两间房间的过道。一间房间在右侧,凯莱刚刚进了这间屋子,它的长度不及办公室的一半,呈正方形,面积不大,有时候用作卧室。现在屋里没放床,角落里有个水盆,安装了冷、热水龙头,还置备了几把椅子、一两个碗碟橱和一排抽屉柜。窗户的朝向与隔壁的法式窗是一致的,但是由于办公室很长,所以如果我们从小卧室的窗户探头出去,会看到右面就是办公室的外墙,延伸十五英尺,探入草坪。
卧房的对面是一间浴室,事实上,以上的三个单元恰恰构成了一套私人套间;也许红宅前任住户是个腿脚不便利的残疾人,应付不了太深的楼梯。而马克则将卧房和浴室加以废置,只用了起居室,因为他从不在楼下就寝。安东尼瞥了一眼浴室,随即转进凯莱刚进过的卧房。卧房的窗开着,他看了看完好无损的玻璃和窗外安静的花园,顺便为房屋的主人感到难过——他现在恐怕要官司缠身了。
“凯莱认为马克就是凶手,”安东尼自言自语道,“这显而易见。这样一来,他磨磨蹭蹭撞门的举动就说得通了。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砸开窗户,为什么还要花大力气去撞门呢?虽然有可能是他一时间昏了头,不过,反过来说,他可能——是在为表兄争取时间,好让他从容脱身。报警前他磨磨蹭蹭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啊,还有很多表现说明这一点。比如,我们为什么非得绕过整幢房子才能到达窗边?门厅应该有个后门。”安东尼想着,证据总会出现,凯莱先生绝不是那种遇事发懵的晕头鸡。
过道外侧连着几级台阶,安东尼回过身,遥遥望着门口的凯莱。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甚至有些好笑:他在问自己,门为什么开了。
“如果你想从法式窗溜出去,可能会更容易暴露自己。红宅的那个部分——”他挥舞着右手,“西边,或者可以说是西北部,就是厨房所在的位置——您看,从那个角度是看不到这里的。哦,没错!这个凶手,不管他是谁,都对这座宅子熟得很,他只要从这里跳窗出来,就能马上躲入灌木丛里。”
凯莱若有所思地看着安东尼。
“不过就我看来,吉林汉姆先生,作为一个首次到访的人来说,您倒是对这座宅子熟得很。”
安东尼朗声大笑。
“哦,好吧。我可是个眼尖的人,你知道,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赋。不过那家伙确实是从这里逃脱的。我说得没错,不是吗?”
“嗯,我猜你说的是对的。”凯莱移开目光,望向那片灌木。
“现在你打算去那边观察观察吗?”他用下巴指点着灌木丛,问道。
“我觉得这活计还是交给警察去做吧,”安东尼小声说道,“毕竟……毕竟这事儿不急。”
凯莱轻声叹息,就好像他刚才为了听到答案而屏住呼吸,现在终于松了口气一样。
“万分感谢您,吉林汉姆先生。”他说道。
[book_title]第四章 来自澳大利亚的兄弟
只要能给出合情合理的缘由,红宅中的宾客们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当然这缘由是否合情合理则完全取决于家主马克的个人判断。不过,一旦客人们(或马克)打定了什么主意,那么计划就必须一如既往地执行下去,不能改变。因此,尽管比尔一再建议下午再多打一轮,但是深知主人这一执拗怪癖的卡勒汀夫人依然不同意,只让客人们喝完了下午茶,就准备开车把他们舒舒服服送回来。其他高尔夫球爱好者也都倾向于多打一会儿,可是卡勒汀夫人坚决要求按时返回。她虽然嘴上没说,但很清楚:马克·阿博莱特先生既然安排好了客人们四点回家,他们就必须在四点之前赶回来。
“我真的觉得马克不会介意我们晚回去一会儿的。”少校说。他今天早上击球的状态低迷,很想在下午痛痛快快地打个翻身仗:“他的兄弟今天要过来,我们回避一下正合他意。”
“您说得没错儿,少校,”比尔搭腔道,“您也想多打几杆吧,诺里斯小姐?”
诺里斯小姐迟疑地看着女主人。
“当然了,亲爱的,如果你真的想回去,我们也不能强留。毕竟您也不打球,在这里看我们打应该觉得挺无聊的。”
“再打九杆就好,妈妈。”贝蒂哀求道。
“您可以先坐车回去,告诉他们我们准备再多打一局,然后您可以再派车来接我们。”比尔兴奋地说。
“天气比我预期的要凉爽得多。”少校插话道。
卡勒汀夫人终于投降了。高尔夫球场外的天气确实清爽宜人,而且马克确实不大希望太多人干扰自己和兄弟的“重逢”。因此,她爽快地同意让客人们多打九杆。最终比赛锁定为平局,不过大家的表现都比上午要出色得多。他们尽兴而返,心满意足地驱车赶回红宅。
“嗨!”在汽车靠近红宅的时候,比尔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安东尼吗?”
安东尼站立在红宅前,等待着众位宾客的归来。比尔向他使劲地挥着手,他也轻轻摆手,以示回应。汽车缓缓停下,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比尔跳下车,急切地跑过去打招呼。
“好久不见,你这个疯子,打算来这儿住几天,还是怎样?”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就是马克·阿博莱特那个来自澳洲的、失散多年的兄弟。不过,这事儿就算真的发生在你身上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哈哈。”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你好,比尔,”安东尼平静地说,“你不准备把我介绍给大家吗?我给你们带来了几个坏消息。”
听了这话,比尔的狂态顿时收敛了许多。他向大家介绍了安东尼。少校和卡勒汀夫人就站在汽车边上,安东尼压低声音道:“我接下来说的话肯定会让你们大吃一惊。”
“马克·阿博莱特先生的兄弟,罗伯特·阿博莱特,刚刚被枪杀了,”他伸出大拇指,越过肩头向后一指,“红宅就是现场。”
“我的天哪!”少校惊呼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自杀的?”卡勒汀夫人慌忙问道,“就在刚才?”
“案发时间大概是两个小时之前,那时我恰好抵达。”他半转过身子,对比尔解释道,“比尔,我是过来看你的。我到的时候,命案刚刚发生不久。凯莱先生和我一起发现了尸体。凯莱先生现在正忙着应付宅子里的警察和医生,他让我转告大家,既然红宅的聚会被这样一个悲剧的时间打断了,大家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他挤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和善微笑,继续说道:“我笨嘴拙舌的,不过凯莱先生的意思我已经传达到了。当然,大家必须根据自己对这一意外事件的感受,自行决定行程。你们可以叫车,然后搭乘自己所喜欢的火车走。今天晚上就有一班火车,我想,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乘坐。”
比尔望着安东尼的脸,瞠目结舌。他感觉自己理屈词穷,甚至想不出一个字来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天哪”这个词儿也在刚刚被少校抢先一步用过了。贝蒂靠在诺里斯小姐的身上不停发问:“谁死了?”诺里斯小姐则本能地表现出舞台上常见的悲惨神情,好像有一位信使向她宣布某位演员的死讯,她需要冷静几秒钟来搞清楚来龙去脉。卡勒汀夫人安静地做着自己的女主人。
“没错,我们是得尽快离开这儿,不能在这里碍手碍脚,这点我明白,”卡勒汀夫人说道,“但我们也绝不应该在这样的恶性事件出现后,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我必须见见马克,然后一起商量商量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得让他知道我们多么关心他,也许我们……”她忽然间犹豫了。
“少校和我总会派上用场的,”比尔说道,“您是这个意思吗,卡勒汀夫人?”
“马克在哪里?”少校瞪着安东尼,忽然发问道。
安东尼平静地回视着他,但一言未发。
“我觉得,”少校对卡勒汀夫人说道,“今天晚上,你最好还是把贝蒂带回伦敦去。”
“好,”卡勒汀夫人轻声应道,“鲁斯,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会到伦敦看你们。”比尔温柔地回应道。虽然他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不过他想在红宅多待一星期。仿佛伦敦是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而他在那里却无路可投。现在只要和安东尼私下待一会儿,他一定会把前因后果都说出来的。
“比尔,凯莱先生希望你能留下。不过,朗博尔德少校,凯莱特意嘱咐我,您必须在明天离开这里。”
“好的。我就和您一起走,卡勒汀夫人。”
“凯莱先生再三强调各位不必客气,如果需要订车、打电话或者打电报,他都能为各位安排。”他又微微一笑,补充说道,“我自作主张地说了这么多,希望大家可以谅解,不过我碰巧成了凯莱先生目前的代言人呢。”他向客人们鞠了一躬,转身走回了红宅。
“那好吧!”诺里斯小姐戏剧化地感叹道。
正当安东尼返回红宅的同时,从米德尔顿辗转而来的探员们正随着凯莱穿过书房。看到安东尼走来,凯莱停下脚步向对方点头示意。
“警官,麻烦您稍等一下。这位是吉林汉姆先生,他最好能和我们一起来。”他又转向安东尼,介绍道,“这位是波奇警官。”
波奇用探寻的眼光看着他们俩。
“我和吉林汉姆先生一起发现了尸体。”凯莱解释道。
“哦,是这样。很好,请您一起来,帮我把事情搞清楚。我很想知道这案件的进展,吉林汉姆先生。”
“我们都一样。”
“哦?”他玩味地看着安东尼,一脸兴致,“您知道您在这个案件中的角色吗,吉林汉姆先生?”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角色。”
“那您的角色是……”
“自然是唯您马首是瞻了,波奇警官。”安东尼答道,报以微笑。
波奇探员快活地笑了:“我会尽可能饶恕你的罪过。一起来吧。”
他们鱼贯走入书房。探员在写字台前坐下,凯莱坐在了一侧的椅子中。安东尼坐在扶手椅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兴致勃勃地等待案情陈述。
“我们先从死者开始,”探员说道,“你说他叫罗伯特·阿博莱特?”他随手翻出了记事本。
“没错,警官。他是住在这里的马克·阿博莱特先生的兄弟。”
“啊,”警官漫不经心地削着铅笔,“他平时也住在红宅?”
“哦,不。”安东尼留心聆听凯莱讲述罗伯特的情况——他也是头一次听到。
“我明白了,他是因为做了丢人现眼的事,所以被送往国外。他干了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当时我才十二岁。在那个岁数,总有人教育你不要多问。”
“让人难堪的问题?”
“没错。”
“所以,你也不知道这个人干过的那些放肆,甚至——邪恶的事儿?”
“不不不。老阿博莱特先生是一位牧师,”凯莱补充道,“也许牧师眼中的邪恶,就是普通人眼里的放肆。”
“我想,凯莱先生,”探员微笑道,“不管怎样,对你们来说,他能留在澳大利亚其实是再好不过了,对吧?”
“可以这么说。”
“马克·阿博莱特从来没有提起过他?”
“几乎没有。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感到羞耻。而且,他很乐意哥哥留在澳大利亚。”
“他们之间通过信吗?”
“偶尔会。在过去的五年中可能只有过三四次吧。”
“都是找马克要钱的?”
“差不多吧。我觉得马克不会每封信都回。反正就我所知,他从没给他哥哥寄过钱。”
“那么,凯莱先生,现在请您谈谈您个人的看法。您不觉得马克这样做对自己的哥哥是不公平的吗?会不会太残酷了?”
“他们从小关系就不好,更别提什么兄弟之情。我不知道两人关系搞这么僵应该归咎于谁——可能双方都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不过,马克帮帮自己的亲哥哥也无可厚非吧。”
“我理解您的意思,”凯莱回应道,“不过罗伯特这一生都在乞求别人的帮助。”
探员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种人。好吧,那我们现在来聊聊早上发生的事儿。马克收到的那封信——你有没有读过?”
“当时没有。不过之后马克拿给我看过。”
“上面有什么地址的信息吗?”
“没有,只是半张脏兮兮的纸而已。”
“那封信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在马克的口袋里吧。”
“哈,”探员若有所思地揪着自己的胡子,“现在我们切入正题,你还记得信的内容吗?”
“大致记得,是这么写的:‘马克,你挚爱的哥哥将于明天从澳大利亚千里迢迢地过来探望你。不过我必须警告你要好好掩饰吃惊——不过我更希望会是惊喜的心情。他大概三点钟左右到。’”
“啊,”探员小心翼翼地将这内容记在记事本上,“你注意到邮戳了吗?”
“是从伦敦过来的。”
“那马克的态度呢?”
“厌恶,相当地反感……”凯莱迟疑说道。
“有恐惧的表现吗?”
“没,这倒是没有。或者说,他可能会对这次不快的会面产生不安,但绝对没有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你是说,他不怕诸如暴力、勒索或其他恐吓?”
“他不是那类人。”
“好的……那么,你说,信中说他三点钟左右到?”
“对,三点左右。”
“当时红宅中都有哪些人?”
“马克、我,还有一些家仆,不过具体是哪几位我就记不清了。当然,您也可以直接去问他们,这是没有问题的。”
“有您的许可就好办了。宅中没有客人吗?”
“他们都外出打高尔夫去了,一整天。”凯莱解释道,“哦,顺便提一下,”他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插了一句,“您可以见见他们。当然,现在他们心情一定都不太好,我建议……”他转向安东尼,后者对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他们今晚都想要回伦敦,但我想这不会妨碍到您的调查吧。”
“您可以留下他们的姓名和地址,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他们联系。”
“那是自然。这些客人中有一位还要继续住在这里,如果您想要见他,我可以安排。不过请您稍候,因为在我们走过门厅的时候,他们刚刚打高尔夫球回来。”
“没关系,凯莱先生,那么,我们先回到刚才的话题,下午三点钟。罗伯特来到红宅的时候,您在干什么?”
凯莱解释说,当时自己正坐在门厅,奥黛丽还询问了自己家主的所在。他告诉她最后一次看到主人时,主人正朝圣堂走去。
“然后她就离开了,我接着看我的书。然后就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我抬起头,正好看到马克下楼。他走进了办公室;我则继续读书。然后我就进了书房,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换了另外一本书。就在书房中,我听到了枪声——至少是一声巨响,当时我并不能确定那是枪声。于是我站起来,竖起耳朵听,然后慢慢走到门口朝外张望。我退回书房,犹豫了一会儿,你知道,最终决定去办公室看看一切是否正常。我转了转门把手,发现上了锁。我开始害怕,拼命地撞门、喊叫,接着——吉林汉姆先生就到了。”
他又向探员描述了发现尸体的始终。
探员脸上带着微笑,看着他。
“嗯,好的,凯莱先生,那么先让我们弄清楚几个细节。刚才你说,你认为马克先生在圣堂里。那么他有没有可能在不让你看见的情况下,从圣堂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这房子后面有楼梯。当然平常他不用后梯,但是我也不是整个下午都待在门厅没动过,所以他完全有可能上了楼,我却完全不知道。”
“所以,当他从楼上下来时,你不觉得惊讶?”
“哦,不觉得。”
“嗯,那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罗伯特来了吗?’反正差不多就是这意思。我猜他听到门铃响了,或者就是听到他哥哥在门厅说话。”
“他的卧室朝哪个方向?他有没有可能从窗户看到罗伯特沿着公路走过来?”
“是的,有可能。”
“然后呢?”
“然后,我回答一声‘是的’,他耸了耸肩,说:‘别走得太远,我可能等下有事找你。’然后就进了办公室。”
“你觉得,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有很多事都要向我咨询,我其实是他非正式的法律顾问。”
“那么,兄弟俩久别重逢,其实更像是一场商务谈判?”
“哦,是的,我就是这么看的。”
“好,过了多久你听见枪声?”
“很快。大概也就两分钟。”
探员停下笔,若有所思地看着凯莱。突然间,他说道:
“对于罗伯特的死,你是怎么看的?”
凯莱耸耸肩。
“你发现的东西应该比我多,”他答道,“这是你的工作。而我,作为马克的朋友,只能提些门外汉的看法。”
“那您的看法是?”
“那就恕我直言了,罗伯特的来访本来就是个麻烦,更何况他还带了一把左轮枪。两人一照面他就把枪抽了出来,马克尝试着夺枪,没准两人之间还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殴斗,混乱之中,枪走了火。马克不过是一时冲动,但当他恢复理智后,发现自己手持左轮枪,脚边还躺着一具尸体。他的脑海中只冒出了一个念头,就是尽快逃离这里。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锁上了门,然后他就听到了我砸门的巨响,迅速从窗户脱身了。”
“是啊,这听上去倒是很有道理。您觉得呢,吉林汉姆先生?”
“我倒是无法认可‘一时冲动’是个有道理的说辞。”安东尼从椅子中缓缓起身,走向其余两人。
“好吧,你明白我的意思,这样确实说得通。”
“啊,没错。不过任何其他的解释都会把案情搞复杂。”
“也就是说您能提供其他的解释?”
“不是由我来提供。”
“那么,对于凯莱先生的说法,您有什么地方需要做一下修正?——我是指在您到来之后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
“没有,谢谢。凯莱先生的描述非常完备精确。”
“好吧,那么现在,请您说说您自己的情况。据说您并没有住在红宅里面?”
安东尼解释了自己原来的行程安排,以及心血来潮的到访。
“很好,那么您有没有听到枪声?”
安东尼侧过脸,好像在认真聆听着什么:“我听到了,就在我看到红宅的时候。不过这声响在当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现在经您提醒我倒是回忆起来了。”
“那么枪响的时候您在哪里?”
“我正沿着车道往上走。我刚刚看到这栋房子。”
“枪响的时候有没有人从红宅的正门出来过?”
安东尼闭上双眼,在脑海中搜索着。
“没有,”他答道,“没人出来过。”
“你确定吗?”
“绝对没有。”安东尼说道,好像非常讶异竟然还会有人质疑他的记忆力。
“非常感谢。如果我想要联络您,到乔治酒馆就可以了?”
“在问询结束后,吉林汉姆先生就要搬到红宅来住了。”凯莱解释道。
“很好,那么现在,聊聊这些用人吧。”
[book_title]第五章 吉林汉姆先生的新职业
凯莱去按铃召集用人,安东尼则起身向房门走去。
“警官,我想这里不再需要我了。”他说道。
“确实不需要占用您的时间了,吉林汉姆先生。不过请您不要走太远。”
“哦,没问题。”
探员迟疑着说:“凯莱先生,我觉得我最好单独传讯这些用人。你也知道这些家伙,人越多,他们就越警惕。我还是希望能自己挖出真相。”
“噢,您说得没错。事实上,我也正想失陪一会。虽然吉林汉姆先生是个面面俱到的和善绅士,但我还是有责任照顾红宅的客人们……”他对等在门口的安东尼报以微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哈,这倒是提醒了我,”探员说道,“我记得您提到,在红宅做客的宾客中,有一位……贝弗利先生——是吉林汉姆先生的朋友?他准备继续住在这里吗?”
“是的。您想见见他吗?”
“以后再说吧,如果需要的话。”
“我会告知他的。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我就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同时那也是我的办公室,所有的仆人都知道那个地方,他们会帮您找到我。啊,史蒂文斯,你稍等一下,波奇探员要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先生。”奥黛丽面无表情,但心头迅速翻起了波澜。此时,管家间的用人们也听到了关于这事件的消息,奥黛丽正忙着向其他用人解释,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又对他说了些什么。虽然细节尚不完备,但至少有一件事得到了大家的肯定:马克先生的哥哥举枪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把马克先生给吓跑了。奥黛丽则宣称,从一打开门看见马克先生的哥哥开始,就基本上确定了,他就是那种人。她把自己的结论告诉婶婶史蒂文斯夫人,史蒂文斯夫人却认为——“如果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奥黛丽”——除非具备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人们通常不会去澳大利亚。艾尔熙对她们两人的意见表示赞同,但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她曾经清楚地听见在办公室中,马克先生威胁过他的哥哥。
“我听到的百分之百就是马克先生的声音。”艾尔熙肯定道。
“愿上帝宽恕他。”一个厨娘带着殷切的眼神满怀希望地站在门口,但是马上又被其他人轰出去了,大家都巴不得她没出现过。不过要考虑到她正在埋头苦读短篇小说,不仅要对周围事件了然在胸,还要缄口不语地听人说话,倒也真是难为她了。
“真可惜那姑娘的脑子没有我的好使,”史蒂文斯夫人不无遗憾地说,“艾尔熙,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亲耳听到的,他有些洋洋得意地说:‘现在该轮到我了。’”
“嗯,你能把这句话理解成威胁?不得不说,你的理解能力真的很特别。”
但当奥黛丽和波奇探员面对面交锋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艾尔熙的话语。她所提供的证词已经经历过其他人反复几次的确认,而且还要经过探员运用技巧老到的检验和诘问。探员真的很想说“别介意你跟他说了什么”,不过他随即又意识到,这正是了解“他对她究竟说了些什么”的大好机会,所以最终还是硬生生地憋住了。到这个时候,他所浪费的话语和神情似乎都从奥黛丽的证词中赢回来了,不管怎样,奥黛丽的证词还是有价值的。
“那么你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马克先生?”
“没有,先生。他肯定是先进来,然后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从前门进来,而当时我正在后院。”
“明白了。好的,我想我需要了解的就是这些。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其他的用人都在什么地方?”
“艾尔熙说他听到了家主和罗伯特先生的谈话,”奥黛丽急切说道,“他当时在说——我指的是马克先生……”
“哈,好的,我想还是由艾尔熙亲自和我面谈比较好。不过这个艾尔熙又是谁?”
“是宅中的一位女佣,需要我帮您把她叫过来吗,先生?”
“劳驾。”
对于探员的传召,艾尔熙感到些许的欣喜。这样一来,史蒂文斯夫人就不得不中断对艾尔熙下午表现的评论——艾尔熙早就受够了史蒂文斯夫人喋喋不休的说教。就史蒂文斯夫人看来,下午在办公室发生的任何罪行都没有艾尔熙犯下的“双重罪行”来得严重。
艾尔熙很迟才意识到,她本不该透露自己曾于下午出现在前厅这一事实。但她并不是个善于隐藏真相的人,恰好史蒂文斯夫人很善于刨根问底。艾尔熙很清楚,她本没理由从前面的楼梯走下来,也不用找借口解释她恰巧从楼梯口诺里斯小姐的房里出来,并且认为反正门厅里没人,这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她那时在诺里斯小姐的房里究竟干了什么?去还杂志吗?也许是诺里斯小姐借给女佣们看的?好吧,压根就没这么回事儿,艾尔熙!——这是一栋高级住宅!可怜的艾尔熙本不该指望她最喜欢的作家写的故事会登在哪本杂志封面上,上面同时还画着一个恶棍从悬崖摔下来。“要是你不能循规蹈矩,从悬崖摔下来的就是你!”史蒂文斯夫人绷着脸说。
不过,这些所谓的罪行就没有必要向波奇探员提起了。他所感兴趣的只是艾尔熙在穿过前厅的时候听到办公室中传来的谈话内容。
“于是你停下身来听了?”
“当然没有,”艾尔熙仿佛被冒犯了,挺直了腰杆回应道,不过内心却涌出了知音难觅的悲伤,“我只不过是恰巧经过前厅而已,和您恰巧路过时没什么不同,我并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机密的信息,也没想听墙角,所以就没有刻意回避。不过现在想想,当时真应该堵住耳朵。”她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没关系,没关系,”探员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我并不是在责怪你……”
“每个人都在刁难我,”艾尔熙几近泣不成声,“那个可怜的男人死了,很遗憾他们之前确实待在办公室里,也许我说的根本就不是真的,您不用相信。”
“别胡说,你做得很好,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你的证词确实派上了大用场,这点毋庸置疑。那么你究竟听到了什么?请尽量回想一下原话。”
“好像是关于‘擦擦通道’之类的。”艾尔熙说。
“噢,这话是谁说的?”
“罗伯特先生。”
“你怎么知道是罗伯特先生?以前你听到过他的声音吗?”
“我可没说我认识罗伯特先生,不过那肯定不是马克先生,也不是凯莱先生或者其他男客的声音;而且五分钟前史蒂文斯小姐已经把罗伯特先生送进办公室里了——”
“确实是这样,”巡官急忙说,“毫无疑问,那就是罗伯特先生。不过‘擦擦通道’是什么意思?”
“我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先生。”
“嗯,查查通道……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没错,先生,”艾尔熙急切地说,“就是这句:他要检查一下过道!”
“哦?”
“然后马克先生大声说——听上去有些洋洋得意,‘这次轮到我了,你给我等着吧。’”
“洋洋得意?”
“那语气,就好像是他的机会来了。”
“你就听到这些?”
“没错,先生,我并没有站在那里偷听,只是恰巧穿过前厅,就像平时那样。”
“这当然。好吧,这个信息真的十分重要,谢谢你,艾尔熙。”
艾尔熙回报以一个甜美的微笑,兴高采烈地回到厨房。现在史蒂文斯夫人也不能让她动摇哪怕分毫。
与此同时,安东尼也正按部就班地开展着自己的调查。有个疑问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他穿过宅前的门厅,驻足于敞开的门前,看着门外的车道。他曾和凯莱绕向左侧围着宅子兜了个圈,但显然从右侧绕过去会更快。前门并不是在宅子的正中心。但也有可能向右的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比如说,一堵墙。他向右边一路漫步,顺着围绕着红宅的小路走过,来到案发地办公室的窗前,得到了一个简单的结论,右侧的道路要比左侧省下一半的距离。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发现窗前有一道门。这扇门能轻而易举地推开,进入一条通道,通道另一头也是一扇门,穿过那扇门就又回到了门厅里。
“原来这才是最短的那条路,”他自言自语道,“穿过前厅,就能直达红宅的后院。取道向左,就能来到法式窗旁边。与之相比,我们之前走的却是最长的那条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这真的为马克提供了从容逃遁的时间?只是,在那种情况下,凯莱为什么还要跑?凯莱那时候就知道想逃跑的人是马克?就算他猜到了——或者说担心兄弟两人中,一个被另一个射杀了,那多半也应该是罗伯特杀了马克。事实上,他也承认自己一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当他把尸体翻转过来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是马克呢!’可是他为什么要给罗伯特时间逃走?而且,如果他想为罗伯特提供充分的转移时间,为什么还要跑着过来呢?”
安东尼又走出了红宅,来到后院的草坪上,寻了处长椅坐下,望着办公室的窗户。
“那么现在,”他说道,“让我研究一下凯莱的想法,看看能有什么收获。”
当罗伯特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凯莱正待在前厅。用人去寻找马克,凯莱继续读手上的书。马克从楼上下来,通知凯莱随时待命,然后就去会见自己的哥哥。那么此时凯莱在想些什么?可能马克根本就不需要传召他,也许罗伯特要弟弟替自己偿还债务时,或者马克安排罗伯特回澳大利亚时,需要他的建议;再或者,当马克决定把罗伯特赶出房门时,需要他搭把手。好,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就进了书房。这也说得通,因为当马克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能第一时间赶来。突然间,他听到了一声枪响。毕竟在这样一所乡间大宅中听见枪响是有些超乎寻常,他能在一瞬间做出判断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能是那种深谧的寂静让他不大舒服。那声巨响总不会是枪声吧,如果是的话也未免太荒唐了!不过他觉得就算找个借口到办公室看看也没什么坏处,所以他尝试着推了推门——发现它竟然被锁住了!
那么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又是如何?有点担忧,半信半疑。肯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尽管听上去有些荒谬,但那巨响想必是枪声无疑了。他慌忙砸门,想把马克从里面叫出来,却没人应答。担忧——没错,不过他是在担忧谁的生命安全呢?显然对象是马克。罗伯特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而马克却是他的亲朋挚友。罗伯特在早上寄了封信过来,此时正是满胸怒火。罗伯特可不是个容易打发的角色;而马克却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如果两人之间确实爆发了争执,枪击案的始作俑者也必定是罗伯特,而非马克。他又拼了命地继续砸这门。就在这时,安东尼凭空出现了。凯莱的所作所为看似可笑,但是在那一刻,他确实可能会被急火烧昏了头。其他人也会做出这样的蠢事。不过,当安东尼建议破窗而入的时候,凯莱马上清醒过来。所以由他带路,两人迅速赶到了法式窗旁边——不过却绕了最远的路。
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了给凶手提供逃逸的时间吗?如果他自始至终认为马克是凶手,这确实能够解释得通。但问题是他一直认为罗伯特才是凶手。如果他没有刻意隐瞒着什么,就必定会这样想。而且他确实也是这么说的,因为在发现罗伯特的尸体的时候,他说过这样的话:“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是马克。”因此他毫无理由为凶手争取时间。相反地,本能会促使他尽快地赶往案发现场,来抓住邪恶的凶手罗伯特。不过他还是选择了最远的路。这是为什么呢?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跑过去呢?
“真难倒我了,”安东尼填着烟斗,自言自语道,“上帝保佑我能尽快挖出真相。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凯莱是个胆小鬼。他并不想早早赶到凶案现场,撞到罗伯特的枪口上;但考虑到有我在场,还是要作态一番的。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但凯莱真的是个胆小鬼吗?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敢于把脸贴着窗户向里面张望的,这个举动本来就够勇敢的。这个解释还是有些牵强。”
他手中握着没有点燃的烟斗,静静地坐着,冥思苦想。在他脑海中不断逡巡着一两个疑点,等着他去发现和探究。不过此时此刻,他选择先将这些疑点抛到一边;当他需要的时候再作理会。
他突然笑了起来,点燃了烟斗。
“一直以来我都想换个新职业,”他兀自想着,“看来我已经找到了目标。安东尼·吉林汉姆,私家侦探,今天就开始挂牌营业了。”
且不说安东尼·吉林汉姆有其他什么成为私家侦探的能力,他思维敏捷、逻辑清楚的头脑就是他能依仗的最有力的武器。他的大脑也告诉他,现在在整幢红宅之中,他是唯一一个能发掘出真相的人。在探员抵达这里之后,发现一个人死了,一个人失踪了;毫无疑问,这个失踪的家伙很有可能夺走了死者的性命。更具可能性的是,我们的探员已经认定这才是唯一正确的解释;当他看待案件的时候,就已经套上了自己的偏见,从而离真相越来越远。案件牵扯到的其他人员,像凯莱、红宅中的宾客和用人们,都被笼罩在这偏见之下,无一幸免。他们或是马克的亲朋(当然可能会和马克交恶),彼此之间也有亲疏远近;固有的想法已经先入为主,正像他们早上所探讨的那样,罗伯特的人格在他们心中早早地就被定了性。因此他们的看法都或多或少有所偏颇。
但安东尼能保持一个中立的态度。他对马克一无所知,罗伯特也是个陌生人。在发现尸体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死者的名字。红宅惨案发生后,他还不知道有人已经失踪了。对于每个人的第一印象极其重要,而安东尼完全通过案件独立了解;印象建立在他个人的感觉证据,而不是其他人的情感之上。所以,和探员相比,他更容易找到真相。
当然,安东尼的这种想法对波奇探员来说确实稍显不公。波奇确实相信马克枪杀了自己的哥哥。罗伯特是被人领入办公室的(有奥黛丽的证词),马克也进入了办公室会见罗伯特(有凯莱的证词),有人听到了马克和罗伯特的谈话(有艾尔熙的证词),然后枪响了(这一点所有人都能证明)。有人闯进了案发现场并且发现了尸体(凯莱和吉林汉姆为当场目击者),然后马克不知所踪。这样一套推理下来,很明显马克确实杀了罗伯特:可能是失手所杀,正如凯莱所相信的;也有可能是蓄意谋杀,正如艾尔熙的证言所表明。如果这样一个简明的解释能够成立的话,为什么还要费力寻找一个更为复杂的解释呢?不过,波奇同时也希望能出现复杂的结论,因为办好一件复杂的案子可以让他名声鹊起。在红宅中出人意表地逮捕了真凶,远比在乡间费力搜索、将马克绳之以法更具戏剧性。无论是否真的有罪,探员总要找到马克。不过,其他的可能性也依旧存在。安东尼跃跃欲试,他总觉得与心中久存偏见的探员相比,自己的立场要优越许多。不过探员也在私下考量着吉林汉姆涉案的可能性:命案刚刚发生,吉林汉姆就冒了出来,难道这真的只是巧合?当贝弗利谈起自己这位老友的时候,言谈之中也透着古怪。这家伙竟然还做过烟草店的帮工,还当过服务员!吉林汉姆先生显然是个怪人。盯紧他,准没错。
[book_title]第六章 里面,还是外面?
宾客们用自己的方式,纷纷向凯莱告别。少校的道别粗暴而简单:“如果您需要联系我,尽管吩咐,随叫随到。再会。”贝蒂则默默地表示了同情,一双大眼睛满是欲说还休。卡勒汀夫人虽然表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还是展示了相当储量的谈资。诺里斯小姐把千言万语汇成了一个“绝望的姿态”,连凯莱机械重复的“非常感谢”此刻也好像变成了对文艺表演的喝彩。
比尔将其余的人依次送入汽车,用自己的方式说了再见(还特别地握了握贝蒂的小手)之后,徘徊到了花园,和安东尼一起坐在长椅上。
“好吧,这还真是场闹剧。”比尔说着,捡了个位置坐下。
“是够混乱的,威廉。”
“看来你已经脱不开身啦?”
“嗯,难以自拔。”安东尼说道。
“那你就是我需要找的人。现在流言满天飞,不过我却被蒙在鼓里。每当我向探员询问任何和命案相关的事,他总会岔开话题,反过来问我是怎么和你认识的,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无聊问题。现在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东尼尽可能用简练的语言将自己和探员的谈话内容告诉了比尔;在此期间,比尔时不时地用一句“我的天哪”打断他,有时候还外带几声口哨。
“依我看,这事儿可不简单,是不是?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
“你看,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走了。当探员传讯我的时候我该怎么开口?”
安东尼冲他笑了笑。
“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波奇就是想找个人问问你们这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这很正常。凯莱也觉得你应该留下来陪陪我,毕竟我们俩是老朋友了。基本上就这些。”
“你会住在这儿吧,红宅里?”比尔热切地问,“好兄弟,这可太棒了。”
“也就是说,你不会埋怨我把其他人都轰走了?”
比尔赧红了脸。
“哦,反正我下周还能再见到她。”他喃喃道。
“看来我要恭喜你了。我也觉得她不错,那件灰色的洋裙看上去不赖。她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孩。”
“傻瓜,你说的是她老妈。”
“哦,是吗?抱歉。她刚才很配合,不过比尔,我需要你更多的帮助。”
“我说,你说的是真的?”比尔有些受宠若惊。一直以来,他对安东尼都非常钦佩,显然受到对方的青睐让他欣喜若狂。
“没错,你看,马上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你是说询问之类的流程?”
“嗯,没准在询问之前还有别的什么事儿。哈,凯莱先生来了。”
凯莱穿过草坪向他们走来。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脸上的胡茬虽然刮得精光,但这张凹凸不平的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凯莱今天也走了背字儿,”比尔说道,“我是不是应该向他表示一下遗憾的心情?不过估计用处不大。”
“那我就不妨碍你们了。”
凯莱一路走来,冲他们点点头,然后呆呆站了一会儿。
“我们正要走呢,你可以坐在这里。”比尔说着,站起身来。
“哦,不用麻烦。多谢,我就是过来跟你们说两句话,”他走近安东尼说道,“厨房里已经乱套了,晚饭可能会推迟到八点半。您请自便。顺便问一句,您的行李呢?”
“比尔可以陪我去一趟酒馆提行李。”
“不用急,等下汽车从车站回来之后我可以帮您安排取用行李。”
“太感激您了。不过我还是想自己去领行李,顺便把房钱结清。而且,晚上出去散散步也不错。比尔,你不介意和我一起去吧?”
“当然不介意。”
“好,如果您的行李就放在酒馆,我可以派车去取。”
“不胜感激。”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但凯莱好像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又在那里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安东尼迟疑着,不知道凯莱是不是想聊聊下午的事儿,或者他根本就不想再置一词。最后,为了打破沉默,他还是冒失地问了一句,探员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凯莱点点头,突然间说了一句:“他去签发马克的逮捕令了。”
比尔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同情的叹息。安东尼耸耸肩,说道:“嗯,他肯定会这样做的,不是吗?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不管您表兄是否有罪,警方总得找到他。”
“那您觉得他是不是凶手呢,吉林汉姆先生?”凯莱用一种坚定的眼神看着安东尼。
“马克,凶手吗?别开玩笑了。”比尔激动地说。
“您看,凯莱先生,比尔相信马克的为人。”
“吉林汉姆先生,您和当事人都没有什么瓜葛吧?”
“没错,所以您要原谅我的坦率。”
比尔坐在草地上,凯莱占了他的位子,心事重重地坐下。他的双肘戳在膝盖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
“我需要的就是您的坦率,”最后他说道,“只要事情牵扯到马克,我就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所以我很想知道,对于您这样不抱有偏见的人来说,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些无稽呢?”
“您的看法?”
“就是我的判断:如果马克真的射杀了自己的哥哥,也肯定是个意外,就像我对探员陈述的那样。”
比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罗伯特挑起了事端,”他分析道,“两人扭打起来,这时左轮手枪走了火,然后马克在一片慌乱之中落荒而逃吗?这就是你的想法?”
“没错。”
“嗯,听上去倒是没什么问题,”他转向安东尼,“这也能说得通,是不是?凡是了解马克的人,恐怕都会做出这样的结论。”
安东尼从嘴里取出烟斗。
“我觉得也是,”他缓缓地说,“但我还是有件事儿弄不明白。”
“什么事儿弄不明白?”比尔和凯莱不约而同地问道。
“钥匙。”
“什么钥匙?”比尔问道。
凯莱抬起头,望着安东尼问道:“钥匙怎么了?”
“也许没什么,不过我只是有些想不通。假设真的像您说的那样,罗伯特是被人打死的;假设马克确实慌了阵脚,只想在被其他人发现之前逃离现场。那好,他就很有可能将门反锁,并且将钥匙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他想都不用想就会这样做,因为能为自己赢得更多的时间。”
“没错,这正是我的看法。”
“听上去确实合情合理,”比尔搭茬道,“这确实应该是人下意识的反应。而且,如果凶手想要逃跑的话,将门反锁成功的几率也会高些。”
“不错,如果钥匙在那里,一切都说得通。那么让我们假设,如果钥匙不在那里呢?”
这句话说的好像就是既定的事实,两个听众都吓了一跳。他们都满腹狐疑地望着安东尼。
“您这是什么意思?”凯莱问道。
“我的意思是,让我们想想一般人会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假设你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也许你会把门锁上,免得哪个家伙闯进来,看到你只穿一只袜子和背带裤的模样。这可再平常不过了。如果你观察过任何宅邸内的卧房,你都会发现钥匙就插在锁眼里,以备房间的主人随时将门上锁。但是当人们在楼下的时候,就没有锁门的习惯。锁门的情况非常罕见。我们以比尔为例,他就绝不会将自己锁在餐厅里独饮雪莉酒。相反,女人,尤其是女佣们非常害怕入室盗窃的贼偷。如果窃贼从窗户闯入,她们都倾向于将他关在一个特定的房间中,所以她们会把钥匙留在门外,然后在入睡之前锁上房门,”他磕掉烟斗中的灰烬,补充道,“至少,我母亲经常会这样做。”
“你的意思是说,”比尔兴奋地说,“当马克进入房间的时候,钥匙就插在门外?”
“唔,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
“您留意过其他的房间吗?比如说台球房、书房或者其他的地方?”凯莱问道。
“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才刚刚产生这个想法。倒是您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您没有注意过吗?”
凯莱坐着沉思了一会,脑袋微微偏向一边。
“听上去可能有些可笑,不过,我倒是从来都没有留意过。”他转向比尔,“你注意过吗?”
“天哪,当然没有。这种小事谁会注意到?”
“我就知道,你们是不会注意的,”安东尼笑着说,“好吧,在我们进屋的时候可以留意一下。如果其他的钥匙都是插在门外的话,估计这个房间的钥匙也不会例外。如果这情况属实的话,那么这个案件就更有趣了。”
凯莱保持着沉默。比尔拔了根草茎,丢到嘴里反复咀嚼着,然后说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钥匙真的插在门外,这状况就更令人费解了。让我们来看看,你的‘意外杀人’理论到底能把我们领向哪里。这样一来,马克就不会下意识地锁门了,对不对?因为他为了拿到钥匙就必须打开房门,这样一来,自己就会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门厅众人的眼帘之中。比如说他的表弟,因为两分钟之前他还嘱咐凯莱先生等在门外。让我们站在马克的立场思考一下,既然他害怕别人发现自己和尸体同处一室,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傻事?”
“可能他并不怕见到我。”凯莱说道。
“那么他为什么不把你叫到房间里?他知道你就在房间外,你可以帮他出主意。马克慌忙逃逸的理论正说明了他怕见到你,也怕见到其他任何人。除了尽快独立逃出房间,不让你和其他用人发现他之外,别无他法。如果钥匙插在屋内,他当然会将门上锁。不过如果钥匙插在门外的话,就另当他论了。”
“嗯,我觉得你的分析是正确的,”比尔若有所思地说,“除非他在进屋的时候就拔下钥匙,一出事儿就锁上门。”
“对,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就会引出一个全新的理论。”
“你是说,马克早有准备了?”
“对。不过如果这就是真相,马克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白痴。想想看,假设出于某个不为人知的原因,马克准备干掉自己的哥哥,他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方式?开枪杀人之后落荒而逃?这简直无异于自杀——还是最没脑子的那种。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你真的想要除掉自己讨人厌的哥哥,你肯定会选择一种更聪明的方式。你大可以先假装对他好,关怀有加,洗清自己的嫌疑;杀人之后,也要将房间布置成事故现场,或者自杀现场的样子,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干的,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说,要让自己摆脱嫌疑?”
“没错。如果你真的对自己的哥哥起了杀心,你就会在出手之前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凯莱一言不发,显然是在权衡这个新理论的可能性。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地面,最后说道:“我还是坚持自己‘过失杀人’的论断,马克当时不过是一时冲动,事后逃掉了。”
“那钥匙的问题你要怎么解释?”比尔问道。
“我还不能肯定当时钥匙是否真的插在门外,我也不能肯定楼下房间的钥匙是否真的像吉林汉姆先生所说的那样,始终插在门外。毫无疑问,有的时候钥匙会插在门外,不过案发当时,这些钥匙很有可能就插在门内。”
“哦,没错,当然。如果它们确实插在门里,您最初的理论很有可能就代表着事实。因为我常常看到楼下的钥匙插在门外,才提出了这个构想。但是,毫无疑问您是对的。钥匙是否插在门内,我们接下来将会做出验证。”
“不过,就算钥匙真的插在门外,”凯莱顽固地说,“我还是会坚持‘过失杀人’的论断。马克很有可能在案发前将钥匙带进了房间,因为他知道自己和罗伯特会产生冲突,他并不希望受到别人的打扰。”
“但是在他进入房间之前,确实要求您守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那么他为什么要把您锁在门外呢?而且我觉得,如果一个人预知到接下来的谈话会有冲突爆发,他肯定也不想把自己锁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他可能会打开门,对来访者说:‘你给我滚出去!’”
凯莱为之语结,但明显不服不忿。安东尼歉然一笑,站起身来。
“那么,走吧,比尔,”他说道,“我们该出发了。”他伸出手拉起了自己的老友,然后转向凯莱,继续说道:“我的思维有些跳脱,请您务必见谅。当然,我只不过是从一个局外人角度给出分析,寻求问题的答案而已,所以并没有考虑朋友们的个人感情。”
“吉林汉姆先生,这没有关系,”凯莱也站起身来,回应道,“倒是希望您能体谅我。我猜您应该会。您现在是要动身前往酒馆取回您的行李吗?”
“是的,”安东尼抬头看了看日头,环顾着红宅周边的绿地,“让我想想,酒馆应该是在那个方向,对吗?”他抬手指向南方,“我们能从那里走到村子吗?还是必须上公路?”
“我会告诉你怎么走的,老伙计。”比尔说道。
“比尔会为您指路的。这片绿地几乎延伸到了村子的边缘。我会在半小时内派车过去。”
“不胜感激。”
凯莱点了点头,转身走回红宅。安东尼拉扯着比尔的手臂,向反方向走去。
[book_title]第七章 绅士的画像
他们闷头走了一阵,直到将红宅和花园远远地甩在身后。在他们的额前方和右侧是大片的绿地,地势缓缓下降,又缓缓上行,遮住了外面的世界。左侧一片葱郁的林带将他们与主路隔开。
“你之前来过这里吗?”安东尼突然问道。
“嗯,来过,大概有十几次吧。”
“我是说这里,咱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还是你每次都待在房间里打台球?”
“天哪,才不是。”
“好吧,也无非是打打网球什么的。这些家中坐拥绿地的人总是不知道要好好利用,反倒是那些风尘仆仆的过客总会嫉妒这些豪宅的主人,幻想着他们在美丽的家园中做着怎样的乐事。”他伸出手臂,指向右边,“这边你来过吗?”
比尔笑着,略带羞愧。
“嗯,不怎么来。不过这条路倒是走了几次;这是往返村庄的捷径。”
“嗯……那好吧。能跟我说说马克的事儿吗?”
“你想了解什么?”
“嗯,别总想着他是邀请你做客的主人,也别再考虑他是多么完美的一位绅士,总之不要挂念其他。别管那些人情俗礼,就说说他留给你的印象,你为什么愿意和他交往,你们在这周办了几次这种家庭小聚会,以及你对凯莱的看法,等等。”
比尔热切地看着安东尼。
“我说,你真的想当个侦探?”
“嗯,我需要一份新职业。”安东尼微笑道。
“这乐子可大了。”他辩解道。虽然此时此刻这么说有点不得体,毕竟宅子里刚死了人,他略带迟疑地改了口:“刚才的场面可真混乱,不是吗?我的天哪。”
“嗯?”安东尼说道,“请继续,谈谈马克。”
“我对他的印象吗?”
“没错。”
比尔沉默了一会儿,他脑海中并没有关于马克的确切印象,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他对马克的印象?
安东尼见他犹豫不决,于是说道:“我应该已经提醒过你了,现在又没有记者将你的话语记下来向外发表,你大可不必这么瞻前顾后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所顾忌。这样吧,我来帮你起个头。如果让你选个地方度过周末的话,你会选择这里,还是巴灵顿呢?”
“唔,这个不好说,还是取决于……”
“让我们来假设,无论你选择哪里,贝蒂都会在场。”
“你这恶棍,”比尔说着,用手肘抵了一下安东尼的肋骨,“这还真不好说。”他继续说道:“当然,在这里他们各方面的安排都非常周到。这倒是事实,我还从没住过这么舒服的房子。无论是房间、菜肴、饮品,还是雪茄,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对一切都感到满意。他们服务殷勤,能把你宠上天。”
“真的?”
“真的,”他缓缓地自言自语道,好像有什么新想法在脑海中灵光一现,“他们这里的招待非常好。这就是我能想到的关于马克的一切。他知道你的软肋,所以能让你过得惬意、舒服。”
“什么都帮你安排好了?”
“那是当然。这宅子是个美妙的住所,你在这里从不会无聊,只要这世界上说得出名字的游戏和运动,你在这里都能玩上一把。确实招待得非常好。不过,安东尼,在这里你会有一种晕晕乎乎的错觉,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主人的炫耀欲。你得听他的安排。”
“这是什么意思?”
“唔,马克好像对自己招待别人的能力特别自负似的。他做出安排,客人们就必须俯首帖耳地严格执行。打个比方吧,有一天,贝蒂——也就是卡勒汀小姐和我想在饮茶之前来几局网球单打。她可是个网球的狂热爱好者,老是觉得水平要比我高一大截。你也知道的,我这人就不喜欢按常理出牌。马克见我们拿出了球拍,就问我们要到哪儿去。嗯,他已经在茶会后为我们安排了一场差点赛,是他一手策划的,甚至还用红黑墨水列清了比赛规则;奖品都准备好了,你知道,还像模像样的。他还煞有介事地修建了草坪,做了标记。嗯,我和贝蒂自然不愿意破坏赛场了,也准备在饮茶之后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根据差点赛的规则,我得先让她十五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比尔住了口,耸了耸肩。
“看来结果不尽如人意,哈?”
“确实如此。差分赛的效果不佳。我想他应该是觉得按照这样的差分比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就不玩了,”他笑道,继续说着,“本来应该是场挺有趣的比赛。”
“你觉得他不会再邀请你到红宅做客了吗?”
“很有可能。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得看情况而定。”
“真的吗,比尔?”
“嗯,还真有点这个意思。他发起火来简直就像个魔鬼。那位诺里斯小姐,你知道她吗?我敢打赌她今后再也不来了。”
“为什么?”
比尔自顾自地笑着。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真的——至少贝蒂和我是这么想的。这栋宅子好像被鬼魂缠上了。你听说过安妮·帕顿小姐吗?”
“从没听说过。”
“有一天晚饭时马克向我们讲了她的故事。看起来他倒是挺希望自己的宅子中有个鬼魂游游荡荡。他不是什么迷信鬼神的人,不过倒是希望我们都相信安妮·帕顿小姐的存在。但是当贝蒂和卡勒汀夫人真的相信的时候,他似乎又有些不耐烦。这家伙的事儿真多!但诺里斯小姐——你也知道,她是个演员,就装扮成女鬼吓唬人。可怜的马克简直吓得魂儿都飞了。不过这乐趣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你知道的。”
“其他人的反应如何?”
“嗯,其实我和贝蒂事先是知道的。我告诉她——就是诺里斯小姐——千万别干什么傻事儿。我知道马克的脾气。卡勒汀夫人不在场——因为贝蒂不让她去。至于少校,我觉得没什么东西能吓到这家伙。”
“这场‘扮鬼’的好戏是在哪里上演的?”
“当时诺里斯小姐从保龄球场一路走过来。你知道,反正闹鬼的传闻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我们当时都聚在那里,坐在月光下,假装等待着女鬼的出现。你知道保龄球场在哪儿吗?”
“不知道。”
“吃过晚饭我带你过去瞧瞧。”
“但愿如此吧——事后马克是不是大发雷霆来着?”
“哦,天哪,那必须的。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你也知道,他就是这种人。”
“他对你们都发火了?”
“哦,对,不过是一个人生闷气。”
“今天早上也是?”
“哦,那倒没有。就像往常一样,他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跟个孩子似的。安东尼,我真没骗你。有的时候他就像个孩子一样。今天早上他的状态不错,昨天也是。”
“昨天吗?”
“就是昨天,我们从没见过他情绪那么好过。”
“通常他都是闷闷不乐的吗?”
“要是你什么都按照他的安排来,他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这家伙爱虚荣,有点孩子气,就跟我之前告诉你的一样,以自我为中心,其实还是蛮有趣的,而且——”比尔突然住了嘴,“我说,这就差不多了,毕竟这么谈论热情招待你的主人有些不合适吧。”
“暂时先忘了他主人的身份。他现在头上还悬着一张逮捕令呢,现在先把他看做谋杀案的嫌疑人吧。”
“哦,不过你也知道这根本就是胡扯。”
“比尔,可这是事实。”
“好吧,不过我的意思是,这事儿不可能是他干的。他才不会做出杀人这种事儿。听上去似乎可笑,但他可没那么大的胆子。他这个人和我们一样,都会有点小毛病,但这毛病可不足以让他干出杀人这么大的事儿。”
“要是孩子气真的犯起来,每个人都会做出杀人这么大的事儿。”
比尔哼了一声表示同意,但也没忘了袒护马克几句。“大家都一样,”他说道,“我就是不相信。我的意思是说,预谋杀人,这可不大像他。”
“假如就像凯莱所说,这是一场意外事故,你说他会不会方寸大乱之后逃走了呢?”
比尔认真地思忖了一会。
“没错,确实有可能,你知道,他在看见‘鬼’的时候差点就吓跑了。不过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不能一概而论吧。”
“哦,虽然我不大清楚当时的情况,不过一般受到剧烈惊吓的时候,本能总是会战胜理智。”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走出了旷地,沿着小路穿过了林带。两人并排走在窄路上有些别扭,为此安东尼特意放慢了脚步,拖在后面;直到穿过围网,走上主路,两人才又攀谈起来。坡道平缓向下,延伸至沃德海姆镇寥寥数间红顶屋舍之下,教堂的灰色尖塔在环抱的绿树中若隐若现。
“那么现在,”两人都加快了脚步的同时,安东尼说道,“你对凯莱的印象怎样?”
“什么意思?印象怎么样?”
“我想对他再多了解一些。比尔,非常感谢你,现在我对马克的情况有些把握了。现在我们来聊聊凯莱吧——我说的是‘真实’的凯莱。”
比尔一脸窘迫,但还是打趣着抗议道自己并不是什么下笔千言的小说家。
“而且,”安东尼继续说道,“马克是个容易读懂的人,但凯莱不一样,他话不多,城府很深,对什么事情都考虑得面面俱到。马克在你面前原形毕现,但凯莱——是个丑陋黑脸的恶棍,不是吗?”
“不过有些女人就喜欢这种丑陋的款式。”
“这倒是事实。就我俩之间,私下里告诉你,我认为这儿确实有位这样的女性。是个来自加兰德的美女,”他挥舞着左手,“就在那个方向。”
“加兰德是什么地方?”
“嗯,我记得那里曾有个农场,属于一个名叫加兰德的蠢货。不过现在,一个名叫诺伯莉的寡妇住在那里。马克和凯莱常去,诺伯莉小姐——也就是那寡妇的女儿,也来这边打过一两回网球。她好像对凯莱有点兴趣,对我们则爱答不理的。不过凯莱可没时间应付这样的事儿。”
“哪种事儿?”
“陪女孩散散心,问她最近有没有去剧场看看什么好戏之类的。他最近总是很忙。”
“马克会给他安排很多工作吗?”
“对。马克这家伙,只有在看到凯莱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时候才会高兴。要是没有凯莱,真不知道他会有多失落,多无助。而且,有意思的是,要是没有马克,凯莱也跟丢了魂儿差不多。”
“你是说,他喜欢他吗?”
“没错,应该是吧。凯莱能为马克提供庇护。他和马克非常合拍。马克这家伙贪慕虚荣,自以为是,幼稚不堪,毛病一堆。但似乎凯莱喜欢照顾他。他知道怎么帮马克打点一切。”
“好吧——那么他对待客人怎么样,就是对你、诺里斯小姐和其他人?”
“规矩上无可挑剔,就是话不多,你知道的。总是自己忙自己的事儿。通常除了吃饭时间,我们都看不到他。我们都会自己找点乐子,他就不会。”
“那天晚上‘扮鬼’的时候他在场吗?”
“没在。我听说,马克返回红宅之后才把他叫出来。我猜凯莱肯定是帮他舔了舔伤口,安抚几句‘别跟女人一般见识’之类的——哈,我们到了。”
他们走进酒馆,就着比尔和女主人套近乎的空当,安东尼回到了楼上的房间。行李倒是没什么要收拾的。他把发梳收回包中,环视着房间,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遗落的私人物品,又转身下楼,结清房费。他准备再续租几天,要是在红宅住得不习惯,他还能随时回来;他已经非常严肃地把自己定位成一名侦探了,事实上每次他有了新工作时,除了尽情享受其中妙处,他也总会严肃对待。他还觉得,一旦审讯结束,他可能会没理由再继续堂而皇之住在红宅中。作为一名客人,以及比尔的朋友,他应该会得到马克或凯莱——无论谁是红宅的真正主人——的盛情款待,这样他对下午发生的事件都会丧失公正态度。现在他只是作为一名不可或缺的当事人住在红宅,而且只要他住在红宅,凯莱就不能阻止他的调查。不过,一旦审讯结束,他这双不偏不倚的敏锐双眼仍需要继续工作,无论主人是否同意,也无论自己身处何地,调查终归要继续下去。到那时,与案件毫无瓜葛的乔治酒馆无疑是最好的居所。
不过有一件事安东尼可以确定。凯莱肯定比他自己宣称的知道得更多。也就是说,他向其他人隐瞒了一些事实。而安东尼就是“其他人”中的一员。如果真是这样,他就要尽力发掘出凯莱所隐瞒的部分,这势必会受到凯莱的百般阻挠。那么,审讯结束之后,乔治酒馆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安东尼的唯一庇护所。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呢?即便凯莱真的隐瞒了什么,他也不必感到羞耻。现在对他唯一不利的疑问就是他在带领安东尼跑到上锁的办公室窗边的时候,选择了最远的路径,这与他对探员的陈述也不一致。不过这似乎又成了他作为从犯的佐证:他想拖延时间(虽然跑得挺快),为杀人的表兄争取足够的脱身时间。不过这似乎也不是正确的结论,但无疑能够说得通。他向探员陈述的理论却不一定能站得住脚。
不过距离审讯还有一两天的时间。在此期间,安东尼住在红宅里,可以理理头绪。轿车停在门口,他和比尔上了车,酒馆老板将行李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们开车返回了红宅。
[book_title]第八章 “华生,你要一起来吗?”
安东尼的卧室俯瞰着红宅后院的花园。晚饭之前,他换衣服的时候百叶窗还是拉上的。他慢吞吞地脱掉衣服,时不时地往窗外瞟几眼,一会儿自顾自地笑笑,一会儿又皱皱眉,脑海中闪回着今天一天所目睹的新奇事儿。他穿着衬衫长裤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用发梳理着乌黑浓密的头发。这时比尔推门而入,叫嚣着:
“我说,你能不能快点,我都要饿死了。”
安东尼停下了梳头的手,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来者。
“马克来了吗?”他问道。
“你说的是马克,还是凯莱。”
安东尼笑着纠正了自己:“没错,我说的是凯莱。他下楼了吗?我等会就下去,比尔。”他从床上起身,加快了整理仪表的速度。“哦,顺便说一句,”比尔坐在了原来安东尼坐的位置上,“你关于钥匙的理论算是破产了。”
“为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刚刚下楼,顺便留意了一下。我们真够笨的,回来的时候也没怎么注意。除了书房的钥匙锁在门外,其他的钥匙都是锁在门里的。”
“是的,我知道。”
“你这臭家伙。我猜你刚才肯定留意过了,是吧?”
“没错,比尔,我观察过了。”安东尼带着歉意说道。
“老兄,我还以为你忘了。这算是给了你当头一棒,你的理论站不住脚了,是不是?”
“我并没有提出过什么理论,只是觉得如果所有的钥匙都是锁在门外的话,那么办公室的钥匙就有可能也在门外。这样一来,凯莱的理论就站不住脚了。”
“好吧,那么现在,钥匙不在门外,我们还是没什么进展。有的钥匙在门外,有的在门内,仅此而已。越来越无趣了。在草坪上我听你说的时候,我还特别喜欢那个钥匙锁在门外,马克拔下钥匙才进屋的说法呢。”
“还会变得有趣的,”安东尼将烟斗和烟丝揣入黑色外套的口袋里,温和地说道,“那我们下楼吧,我准备好了。”
凯莱正在门厅静候着他们。他礼貌地询问客人们是否住得舒适,然后三个人闲聊的话题又回到了宅子上面,尤其是红宅的事件。
“你关于钥匙的说法是正确的。”冷场之后,比尔忍不住说道。相较于其他两人,他有些沉不住气,可能是年轻所致;他觉得要回避大家都关心的话题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钥匙?”凯莱茫然问道。
“我们讨论过钥匙到底是锁在门外还是门内。”
“哦,哦,对了,”他慢慢环视门厅,眼光扫过各个房间的门,然后对着安东尼温和地微笑着,“吉林汉姆先生,看来我们都说对了。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儿就没有必要再提了。”
“确实没这个必要了,”安东尼耸耸肩,“你知道的,我就是好奇而已。我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线索呢。”
“嗯,没错。你看,当时你并没有说服我,正像艾尔熙的证词那样,我也不大相信。”
“艾尔熙?”比尔激动地问道。安东尼用探寻的眼光看着他,琢磨着艾尔熙到底是谁。
“是红宅中的女佣,”凯莱解释道,“你没有听到她向探员提供的证词吗?当然了,我曾提醒过波奇探员:小女孩就喜欢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但他还是如获至宝。”
“她都说了些什么?”比尔问道。
凯莱向他们讲述了那天下午艾尔熙隔着门听到的内容。
“当然,当时您正在书房,对吧?”安东尼更像是自言自语,“有可能她穿过了门厅,而您没有留意?”
“哦,我知道她当时确实在门厅,也确实听到了对话,不过她可能只是听到了零零星星的几个词语,不过——”他突然间住了嘴,有些不耐烦地继续道,“我还是觉得这只是一场意外。我知道这一定是意外。为什么要给马克硬安上一个杀人犯的头衔呢?”
晚饭准备就绪,在他们走向餐厅的途中,凯莱还在兀自喋喋不休:“那样诋毁马克有什么好处呢?”
“确实,有什么好处呢?”安东尼顺着凯莱的意思接茬道。就餐期间,他们谈论的主题却转到了书籍和政治,不免让比尔大失所望。
饭后,大家刚刚点燃了雪茄,凯莱就找了个由头率先告辞了。像往常一样,他还有很多事情亟待处理。比尔则留下来陪伴他的老友。这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因为他正想和安东尼打几局台球,玩几局牌,然后带着他借着月光到花园散散步,或者满足安东尼的其他需要。
“感谢上帝你能留在这里,”他由衷地说,“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下来。”
“我们出去说吧,”安东尼建议道,“外面很暖和,咱们在红宅附近找个地方坐坐。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好哥们,要不咱们去保龄球场看看?”
“好吧,反正你总要陪我去那里,对吧。要是我们在那里谈话,会不会被别人听到?”
“那倒不会。那地方非常理想,你看到就知道了。”
他们迈出红宅的前门,沿着车道向左一路走去。
下午安东尼从沃德海姆过来的时候,走的是另一边的路。要是沿着现在的方向走,就能来到绿地的另一头,最终走上连接斯坦顿的高速路。斯坦顿是附近的一个村镇,距离本地大约三英里远。他们穿过一扇拱门,又走过园丁小屋,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走到了地产商所谓的“不动产观览区”的尽头,前方就是那片开阔的绿地。
“你确定我们没有走过头吗?”安东尼问道。在车道他侧,月光之下,绿地在眼前静谧地铺开,笼罩着一种虚幻的平和气息;随着他们一步步的前进,这气息也就一寸寸地消殆。
“有点奇怪,不是吗?”比尔说道,“在这个地方盖一个保龄球场确实很荒唐,但我能确定就是附近。”
“好吧,但是我还没有看到。这块地方用来打保龄球倒也足够宽敞了,不过……哈,在那儿!”
他们看到了保龄球场。道路开始向右绕转,前方二十码远开外出现了一条宽阔的绿草小径;再向前,就是保龄球场。一条十英尺宽、六英尺深的壕沟环绕着球场,只留了一条小道通往中心。沿着两三级草阶拾级向下,球场边上有一架木质长椅,以供观战。
“对,就是这儿。这球场藏得还真够隐蔽的。”安东尼感叹道。“你们把球放在哪里了?”
“就在这边,这栋避暑别墅里。”
他们沿着球场的边缘向前,直到眼前浮现出一处沿沟渠搭建的木质板架。
“嗯,风景尚可。”
比尔笑了。
“这不是给人坐的。下雨的时候用来存放东西。”
他们又沿着球场绕了一圈,正如安东尼所说,看看“是否有人躲在沟里”。然后在长椅上找了个位置坐下。
“那么现在,”比尔说道,“没有其他人了。有什么问题,尽管放马过来。”
安东尼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着。片刻之后,他从嘴中抽出烟斗,转向他的老友。
“你准备好扮演华生的角色了吗?”他问道。
“华生?”
“‘你要一起来吗,华生’中的那个华生。你准备让我向你解释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吗?你非要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好给我机会反驳你吗?你非要在我做出重大发现的两三天之后才能恍然大悟吗?因为你能帮助我。”
“我亲爱的安东尼,”比尔兴高采烈地附和道,“这还用问吗?”安东尼没再说什么,比尔却兴致勃勃地扮演起了两个角色:“‘从你衬衫前襟上的粉红印记我能断定你今天吃了草莓做的甜点。’‘福尔摩斯,你真吓到我了。’‘啧啧,你知道我的手段。你把香烟藏哪儿了?’‘就在你的波西米亚拖鞋里。’‘我能请一周的假期吗?’哈哈,当然没问题!”
安东尼微笑着,继续抽着烟。比尔满怀希望地等待了一两分钟,用庄严的语气问道:
“那么,福尔摩斯,我要问问你,你推断出什么来了?有嫌疑人吗?”
安东尼终于开了口。
“你还记得吗?”他问道,“有一回,福尔摩斯问华生贝克街通往二楼租屋的楼梯有多少级?这条路可怜的华生走了不下上千次,但他从来没有数过;而福尔摩斯却理所当然地记了数;你也知道,一共有十七级。这就是观察与非观察之间的差距。华生又一次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这次,福尔摩斯尤其让他吃惊。但是,我总觉得,福尔摩斯是个笨蛋,华生才是有判断力的人!你的脑子里为什么需要记住如此无用的东西呢?如果你想知道自己住的房子楼梯有几级,你可以随时将房东太太叫过来问问就可以了。俱乐部的楼梯我也走过不下千次,但是如果你现在问我楼梯到底有几级,我可答不上来。你答得上来吗?”
“我也答不上来。”
“但是,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安东尼随口说着,忽然间转变了语气,“我可以不劳驾看门人,轻松找到答案。”
比尔有些疑惑,他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拐到俱乐部楼梯的阶数上来。不过他隐约觉得自己有义务问一下“到底有多少级”。
“很好,”安东尼说道,“现在我就来寻找答案。”
他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正沿着圣詹姆斯大街向前,”他缓缓开口道,“来到俱乐部门前,走过吸烟室的窗户,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现在我面前就是台阶。我走进拐角,开始往上。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一个平台。六步,七步,八步,九步,又一个平台。九步,十步,十一步。我现在到了楼上,用了十一步。早上好啊,罗杰斯,又是一个好天气。”问了个好之后,安东尼睁开双眼,回到眼前的现实。他微笑着转头看向比尔。
“十一级,”他说道,“下次再去俱乐部的时候留神数数。一共有十一级,不过我希望马上就能忘掉。”
比尔显然情绪高涨起来。
“太牛了,”他说道,“解释一下啊。”
“这我可没法解释。只要我亲眼看到的,脑海中闪现的,我都能在无意识中记住,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你知道有这样的一个游戏吧,在一个小盘子里装上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让你看三分钟时间,然后撤走,让你回忆你都看到了什么,列出一个清单。对普通人来说,列举出所有的物件太难了,但对我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我的意思是,我的眼睛可以不受大脑的有意支配迅速编织记忆。比如说,在看着盘子中小物件的同时,我可以跟你大谈高尔夫球,但是,我的清单依旧可以列得丝毫不错。”
“我得说,对于一个业余侦探来说,你真算是天赋异禀。你之前怎么没尝试过这个职业。”
“确实挺有用的,但对陌生人来说,这个能力有些唬人。我们去吓唬一下凯莱,你看怎么样?”
“怎么吓唬他?”
“嗯,我们就问他,”安东尼停下,对比尔挤眉弄眼,“我们就问问他怎么处理办公室的钥匙。”
比尔一时没有听懂。
“办公室的钥匙?”他含糊说道,“你的意思不是……安东尼!你什么意思?我的天!你是说凯莱……那么马克呢?”
“我又不知道马克在哪里——这又是我想了解的另一档子事儿了——但我十分确定马克没有带走办公室的钥匙。因为钥匙在凯莱那里。”
“你确定吗?”
“当然。”
比尔一脸疑惑地望着安东尼。
“我是说,”他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别跟我说你其实还是透视眼,能看穿别人的口袋。”
安东尼开口大笑,愉快地否认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华生的角色太适合你了,比尔,你做得相当出色。确切地说,我应该等到最后一章才解释为什么,不过那未免太不公平了。好吧,现在就说。当然啦,我没亲眼看见他拿了钥匙,但我知道是他拿了。我还知道,今天下午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锁了门,拔出钥匙,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你是说你当时就看了一眼,然后就记住啦——就用你刚才的方法回忆起来了?”
“不,我当时没有看到他,但我看到了别的东西。我看见了台球房的钥匙。”
“在哪儿?”
“在台球房的门外。”
“门外?但刚才我们看的时候可是在门里啊!”
“就是如此。”
“谁把它插到门外的?”
“很明显是凯莱。”
“但是……”
“让我们的思绪先回到今天下午。我当时并没有关于台球房钥匙的印象,因为一切记忆都是在无意识中形成的。也许,当我看见凯莱撞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闪过一丝念头——隔壁房间的钥匙能不能打开这扇门?诸如此类的想法。在你来之前,我独自坐在窗外的时候,我又把整个场景回想了一遍,突然想起台球房的钥匙插在外面。于是我想,办公室的钥匙会不会也一样?凯莱来的时候,我说了我的想法,你们都很感兴趣,不过凯莱的反应有点过度了。我敢说你根本就没注意到,可他确实反应过度了。”
“我的天哪!”
“过度反应证明不了什么,其实钥匙也证明不了什么。因为无论红宅中其他钥匙的位置如何,马克都有可能将自己的私人房间从内部上锁。但我反复提及了钥匙的问题,弄得好像这件事儿有多重要似的,就把整个情形改变了。凯莱果然开始担心。我特意告诉他我们将会离开一个小时左右,那么独自待在红宅的他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正如我所料,他根本无法克制这种冲动,进而将全部的钥匙都换了位置。就是这一点出卖了他。”
“但书房的钥匙还是在门外啊,他为什么不一起换了呢?”
“因为他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首先,探员当时也在书房,他可能已经注意到了钥匙的位置。其次……”安东尼迟疑着。
“其次是什么?”比尔问道,焦急地等待下文。
“当然我也是瞎猜的。我关于钥匙的分析搞得他心乱如麻。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太不小心了,但是时间紧迫,根本容不得他细想。而且,关于钥匙究竟在门内还是门外的问题,他也不希望自己的陈述太过绝对。为了混淆视听才刻意为之。这样一来自己就安全了。”
“我明白了。”比尔咀嚼着他的话,缓缓答道。但他的心思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他突然间觉得凯莱十分可疑。他一直以为凯莱和自己没什么区别,就是个中规中矩的普通人。比尔还不时地和他开一些小玩笑,因为凯莱确实对开玩笑不大在行。比尔曾帮他灌香肠、和他打网球、向他借烟丝、借给他高尔夫球棒——但安东尼说他是什么?至少不是个普通人。这家伙身上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还有可能是杀人犯。不,人不是他杀的,凯莱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这太扯了。为什么不呢?因为他们曾经一起打过网球。
“那么,华生,”安东尼突然开口道,“该你发表意见了。”
“我说,安东尼,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认为什么?”
“就是凯莱。”
“有把握的话我才会说。比尔,仅此而已。”
“事情很简单,今天下午罗伯特·阿博莱特死在了办公室里,而凯莱恰巧知道他的死因而已。就这么简单。但这并不意味着凯莱就是凶手啊。”
“不,不,当然不是,”听及此言,比尔长吁一口气,“他只不过是在袒护马克,是不是?”
“我不清楚。”
“好吧,但这可是最简单的解释。”
“如果你是凯莱的朋友,而且希望他不受牵连的话,这自然是最简单的解释。但我不是他的朋友。”
“为什么非要把案情搞得那么复杂呢?简单些不好吗?”
“好吧,就算这个解释是成立的。等下我还会为你提供一个更简单的解释。请陈述一下你的看法吧。不过要记住,钥匙是锁在门外的。”
“好的。嗯,我不管钥匙在哪儿。马克进入办公室,会见他的哥哥,他们开始争吵,正如凯莱描述的那样。然后凯莱听到了巨响,为了给马克提供逃遁的时间,他锁上了门,将钥匙装入自己的口袋里,假装这门是马克锁上的,而自己则被关在门外进不去。这个解释怎么样?”
“你没救了,华生,完全没救了。”
“为什么?”
“凯莱怎么知道是马克杀了罗伯特,而不是罗伯特杀了马克?”
“哦,”比尔忐忑地说道,“确实如此。”他想了一会,又说:“好吧,假设凯莱之前就溜进了房间,看到罗伯特倒在地上。”
“然后呢?”
“然后,就说得通了。”
“那他是怎么跟马克说的?‘真是个晴朗的下午啊,你能借我手绢用用吗?’还是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嗯,应该是问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比尔不情愿地说道。
“那马克是怎么作答的?”
“就解释说,两人推搡之间左轮手枪走了火。”
“然后凯莱为了庇护他就劝他逃走吗?这是最愚蠢的做法,任何人都可能认定他有罪,只因为他逃跑了!”
“不,逃跑就没希望了,是不是?”比尔又想了想,迟疑着说,“那么,假设马克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呢?”
“这就对了,比尔,别急着放弃自己‘意外杀人后逃逸’的主张。那么,这就是你提出的新理论了。马克向凯莱坦诚了自己蓄意杀人的事实,而凯莱决定就算冒着作伪证的风险也要帮助马克逃跑。我没说错吧。”
比尔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第一,正如我在晚餐之前所说,一个人想谋杀别人,会不会采用这么笨的方法?笨到一旦被抓,必然难逃死刑?第二,如果凯莱下定决心给马克作伪证(而且若是如你所说,他已经做了伪证)的话,那他完全可以宣称自己一直待在办公室里,目睹了事件全过程,罗伯特死于意外。”
比尔仔细考虑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这个简单的解释确实不成立,”他垂头丧气道,“下面还是说说你的解释吧。”
安东尼没有回答他。他的思绪已经转移到其他的方向了。
[book_title]第九章 打一场槌球比赛吧
“怎么了?”比尔焦急地问道。
安东尼扬起了眉毛,回头看着他。
“你肯定是又想到了什么。”比尔说道,“究竟是什么?”
安东尼放声大笑起来。
“我亲爱的华生,”他说道,“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些。”
“你能不能别耍我!”
“没有……好吧,我只是想到了你所说的‘扮鬼’的事儿。比尔,看来——”
“哦,那件事儿啊,”比尔看起来相当失望,“‘扮鬼’的事儿和现在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我也不清楚,”安东尼说道,略带歉意,“我也不知道两者是否存在着某些联系。我只是好奇而已。如果你不想让女鬼困扰我,就别把我带到这里来。这就是女鬼出现的位置,不是吗?”
“是的。”比尔的回答相当简短。
“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我说,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女鬼怎么出现的?这我哪里说得清楚,就那么出现了呗。”
“出现在四五百码之外的绿地上面吗?”
“嗯,要出现的话也只能出现在这里了。因为你知道,人们认为最早的女鬼——安妮女士,就是在这里出没的。”
“哦,别提什么安妮女士了。真正的鬼魂是无所不能的。我想知道的是,诺里斯小姐是怎么在五百码开外的绿地上凭空出现的?”
比尔张大着嘴看着安东尼。
“我……我也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从没想过这一点。”
“如果她顺着我们刚刚走过来的那条路过来,你们早该看到她了,对吗?”
“那当然。”
“那么怎么会没看到?你们本该有时间发现她的行踪。”
比尔又开始感兴趣了。
“这还真有意思,安东尼,你看,之前我们当中没人想到过这个问题。”
“你敢肯定,她不是在大家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穿过绿地的吗?”
“我敢肯定。你看,因为当时我和贝蒂都知道她会来,不断左顾右盼地寻找她。其实我们都串通好了。”
“那么你和卡勒汀小姐都在演戏喽?”
“你怎么知道?”
“通过精妙的演绎推理。然后,你们突然就发现她了?”
“对,她就从草坪的另一边走过来。”他指了指草坪的对面,离红宅较近的一侧。
“她会不会躲在沟渠里呢?——顺便问问,你们把这称为护城河,对吧?”
“马克叫它护城河,但我们私下不会这么叫。我觉得她不可能躲在里边。我和贝蒂比其他人先到一步,就绕着草地散了散步。我们并没有发现她。”
“那么她一定躲在那座小棚子里了——哦,你们将其称为‘避暑别墅’。”
“那里是我们打保龄球的必经之处,她当然也不可能躲在那里。”
“哦!”
“越来越有意思了,”比尔想了想,说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儿和罗伯特的死无关吧。”
“是吗?”
“我说,难道不是吗?”比尔又兴奋了。
“我现在也不能断定,哪件事有牵连,哪件事没有,现在都说不好。不过现在看来诺里斯小姐身上也有些值得挖掘的东西呢。而且诺里斯小姐——”他突然间噤了声。
“诺里斯小姐怎么了?”
“嗯,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与案件有关联。先是你们当中的一人身上发生了无法解释的事儿,一两天之后,红宅中也发生了无法解释的事儿。你知道,这不会是巧合。这非常有趣。”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但却是个很好的说辞。
“我明白了,那么现在呢?”
安东尼敲了敲烟斗,缓缓起身。
“那么现在,我们就回红宅找找诺里斯小姐暗度陈仓的方法。”
比尔跃跃欲试地跳将起来。
“我的天哪!你是说,有密道!?”
“总之是条不为人知的路。一定会有的。”
“我说,这乐子可大了!我就喜欢密道。上帝呀,今天下午我还是个普通商人,像往常一样打着高尔夫球。现在竟然要去找一条密道!”
他们一路向下,迈进壕沟。如果真的有密道通往绿地,那出口多半会设置在靠近红宅的一侧。首当其冲的就是存放保龄球具的棚屋。正如马克亲手设计的其他区域,这里安排得井井有条。这里有两套槌球器具,还有一套箱盖大敞,球、槌棒和铁箍(尽管排放整齐)都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除此之外,棚屋内还有一箱保龄球、一台小型除草机、一个滚筒,等等。棚屋后侧陈设着一圈长椅,以备在阴雨天气供球员休息使用。
安东尼用手指扣着后墙。
“看来这里就是密道的入口了。但听上去里边不像是空的,是不是?”
“没有必要断定这里就是入口吧,对不对?”比尔说着,歪着脑袋敲着四周的墙壁。他个子太高了,只能低着头。
“要是入口开在这里,我们就不必东奔西跑四处找寻了。马克真的不允许你们在高尔夫球场打槌球吗?”他指着槌球器具问道。
“从前是门儿也没有。不过今年他好像爱上了这项运动。再说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打了。私下里我不喜欢打槌球。其实马克也不喜欢打保龄球,但他坚持把这里称作保龄球场。不过客人们每次都会惊奇地发现,所谓的保龄球场竟然是用来打槌球的。”
安东尼哈哈大笑。
“我就喜欢听你谈论马克,”他说道,“你的信息太宝贵了。”
他开始在口袋中摸索烟斗和烟丝,突然之间又停下,头歪在一边,凝神聆听。他向比尔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对方噤声。
“怎么了?”比尔轻声问道。
安东尼又挥了挥手,再次示意对方安静。他悄无声息地跪下身来,继续聆听着,然后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然后,他起身,迅速掸了掸身上的土渍,走向比尔,贴耳说道:
“有脚步声。有人来了。等我说话的时候,你帮衬一下。”
比尔点点头。安东尼在他后背鼓励地拍了拍,坚定地走向保龄球箱,一边大声吹着口哨。他取出一个保龄球,重重地扔在地上,夸张地喊道:
“哦,天哪!”
他继续说道:“我说,比尔,我觉得今天不想打保龄球了。”
“好吧,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想打?”比尔抱怨道。
安东尼脸上闪过一个微笑,以示赞许。
“我刚才想打,现在不想打了。”
“那你想做什么呢?”
“咱们聊聊天吧。”
“哦,那好!”比尔讨巧地说。
“我记得草坪上有个长椅,咱们带着球过去,万一一会儿想打了呢?”
“那好!”比尔重复道。他估计这句话错不了,在得到安东尼的指示之前,自己不能随便发挥。
他们穿过草坪,突然,安东尼将球丢在地上,拿出了烟斗。
“有火柴吗?”他大声问道。
在他弯身取火柴的时候,他对比尔轻声说:“有人正在听着咱俩说话呢,你假装同意凯莱的观点就好了。”他又恢复了刚才的强调。“你这个火柴不好点啊,比尔,再来一根。”他又划着了一根。两人走向长椅,每人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这夜晚多美啊。”安东尼说道。
“美极了。”
“真不知道马克这个可怜鬼在哪儿?”
“真是个可怜鬼。”
“你觉得凯莱关于意外事故的说法可信吗?”
“当然,你看,我了解马克。”
“嗯,”安东尼抽出铅笔和纸,在膝盖上写着字,一边写,一边和比尔继续交谈。他声称自己认为马克被一时的怒火冲昏了头,射杀了哥哥。凯莱明明知情,或者猜出了端倪,所以才会设法帮助表兄脱罪。
“提醒你一句,我认为马克的做法并没什么错。这是人之常情。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只是有那么一两件小事,让我觉得马克确实杀了他哥哥——我的意思是说,不是意外走火。”
“而是谋杀?”
“嗯,应该是过失杀人。当然我也可能说错了,毕竟这不关我的事。”
“是什么引导你得出这个结论的?钥匙吗?”
“哦,钥匙的理论已经破产了。虽然,我一直觉得这是个好点子,不是吗?要是所有的钥匙都插在门外的话,这案子早就解决了。”
他停下笔,把纸递给比尔。在皎洁的月光下,纸上横平竖直的字体非常容易辨认:
“就当我还在这里,继续说话,不要停顿。一两分钟之后,要回过头,就像在和坐在草地上的我继续交谈一样。”
“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观点。”在比尔读着字条的同时,安东尼继续说道,“但最终你会发现,我说的才是真相。”
比尔抬头,热切地点了点头。他好像忘记了自己世界中的一切,高尔夫球、贝蒂和其他被统统抛在脑后。现在才要动真格的。这才是生活。“嗯,”他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关键在于,我了解马克,马克他……”
但安东尼已经从座位上起身,又俯身迈进了壕沟里。他本打算沿着沟底爬,直到能够看见棚屋位置。他适才听到的脚步声就好像是从棚屋下面传来的,可能地板上有个活板门。无论是谁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可能都会好奇他们接下来会说什么。他可以把活板门开个小缝继续偷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过这样一来,安东尼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密道的入口。当比尔转过脸去,对着座位后面说话时,偷听者很可能需要探出头来才能听清,这样,安东尼就能弄明白这个偷听者究竟是谁。而且,即便偷听者冒险爬出藏身之所,越过壕沟顶部偷看,他也只能看到比尔对着座位背后大声说话,他会很自然地以为安东尼还在那儿,坐在座位背后的草地上,两腿伸进沟里,悠闲地晃着。
他沿着保龄球场的边缘蹑手蹑脚地快速前行,来到了第一个拐角处。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通过弯道,更加谨慎地绕到第二个拐角处。他能听到比尔在那儿唱独角戏,激烈地争辩,说马克的性格他是了解的,那一定是场意外。安东尼欣慰地笑了笑。比尔是个聪明的滑头鬼,能顶一百个华生。随着与第二个拐角处距离的缩短,安东尼放慢了脚步;最后这几码的距离是他手脚并用爬过去的。接着,他趴平了身子,一寸一寸地挪过去。
现在棚屋就在壕沟的正对面,离自己大概有两三码的距离。从安东尼的藏匿之处看去,棚屋之内一览无余。
所有的物件似乎都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变动。依次看去,保龄球箱、除草机、滚筒、盖子大敞着的槌球箱,以及——
“我的天哪!”安东尼兀自惊奇着,“太棒了。”
另一个槌球箱的盖子也是打开的。远处比尔还在回身大谈特谈,他的声音已经很难辨认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说道,“如果凯莱……”
从第二个槌球箱中探出了凯莱布满黑发的脑袋。那一瞬,安东尼真想为自己鼓个掌。真是棒极了!他出神地凝望着,目送一只新式槌球戏剧性地从箱子里自动钻出来,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原路返回。他已经获得了需要的东西,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而且比尔的独角戏也差不多要冷场了。安东尼沿着壕沟迅速爬回长椅的后方。他站起身,佯装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大大咧咧地说道:“好吧,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比尔,我的老伙计。我敢说,没准儿你的看法倒是正确的。毕竟你对马克很了解,而我不是;这就是咱们两人之间的区别。现在,我们是打场比赛,还是回去休息?”
比尔望着安东尼,询问着对方的意见,安东尼也给予回应。比尔说道:“哦,那咱们先来场比赛吧。”
“谨遵吩咐。”安东尼说道。
不过此时,比尔的情绪依旧很激动,球不免也打得心不在焉。相反地,安东尼倒是玩得十分投入。他正儿八经地打了十分钟,然后提议回去休息。比尔焦急地望着他。
“没关系啦,”安东尼捧腹大笑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毕竟我们要等盯梢的人走远了。”
他们向棚屋走去。比尔将保龄球放置好,而安东尼则尝试着掀了掀槌球箱的盖子。不出所料,盖子果然又锁上了。
“那么,”在返回红宅的路上,比尔终于忍不住发问了,“我憋不住了,快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凯莱。”
“天哪!他藏在什么地方?”
“就藏在另一个槌球箱里。”
“别胡扯了。”
“千真万确啊,比尔。”他向比尔讲述了自己的所见。
“我们不用回去再看看吗?”比尔略显失望地问道,“我很想回去探索一下,你说呢?”
“沉住气,明天,明天,明天再去。没准我们就能将凯莱抓个正着。而且,如果可能的话,回去之后我想找找密道另外的出口,看看是不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看,凯莱走过来了。”
他们远远地望着沿着车道步行而来的凯莱。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他们向凯莱挥手致意,凯莱也挥着手,以示回应。
“我还在想你们两个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又向两人走了几步,“我猜你们走的就是这条路。床还舒适吗?”
“很舒适。”安东尼回应道。
“我们打了一会儿保龄球,”比尔插嘴道,“还聊了会天。然后,然后……就接着打球。夜色真美,不是吗?”
不过在他们返回红宅的路上,比尔还是将话语权让给了安东尼。他有太多的信息亟需消化。毫无疑问,凯莱也有了嫌疑。不过比尔从未和一个谋杀嫌疑犯这么相熟过。他隐约觉得这对凯莱有些不大公平,毕竟他对自己的朋友说三道四了。这个奇怪的世界上有很多怪人,而那些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怪人只怕会更多。以安东尼为例,他们在烟草店初次相见的时候,任谁都会相信这家伙只不过是个小帮工。再说说凯莱,一眼看去,谁都会相信他只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体面人。还有马克。真见鬼!看来谁都靠不住。不过罗伯特是个异类。因为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个阴暗的家伙。
但究竟诺里斯小姐和案件有什么瓜葛呢?她是怎么牵扯进来的?安东尼曾在今天下午反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不过现在看来这家伙已经找到了答案。
安东尼躺在床上,将零散的信息条分缕析,从全新的视角观察他们。至于今晚在保龄球场发生的事儿,早就被他扔到大脑黑暗的角落中了。
无疑,悲剧一发生,凯莱就希望把所有的客人都赶走。这是为自己好,也是为他们好。但是,他似乎提得太早了。他们刚收拾好行李,就收到了逐客令。他们都处在凯莱的掌控之下,或走或留,全凭凯莱的一句话,这样大家都安全。于是,客人们没有其他选择,诺里斯小姐提议在枢纽站搭乘一班晚饭后的火车,显然是想看场好戏。可是她的把戏逃不过那些敏锐的眼睛,于是也被婉转但坚决地说服随大家一起乘早班火车。安东尼觉得,与红宅突如其来的惨案相比,凯莱应该没空关心诺里斯小姐的去留。可他却非常在意。安东尼推测:凯莱是故意将诺里斯小姐提前支走的。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目前手上掌握的信息并不能推导出有效的结论。但这无疑引起了安东尼对诺里斯小姐的兴趣。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特别留意比尔无意中提到的“扮鬼”的事,打定主意想探个究竟。他觉得,应该进一步调查诺里斯小姐,弄清楚她在红宅的客人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今晚,纯粹凭运气,他仿佛发现了答案。
诺里斯小姐为什么要匆然离去呢?因为她知道密道的存在。
这样说来,密道就和罗伯特的死亡扯上了关系。诺里斯小姐曾用它以“女鬼”的身份闪亮登场。可能密道是她自己找到的,也有可能是马克某天在私下里透露给她的——他可想不到诺里斯小姐会用它来装神弄鬼。也有可能是凯莱,在知悉了“扮鬼”计划之后,他也参与到这场恶作剧之中,并指点她从密道中绕到保龄球场,从而引发更加惊世骇俗的效果。无论怎样,诺里斯小姐发现了密道。
所以她非走不可。
为什么呢?因为如果她留下了,很有可能在闲聊中泄露密道的信息。而这正是凯莱所避讳的。
那又为什么呢?很明显,因为密道——或者红宅存在密道这一单纯的事实,会为案情的明朗提供线索。
“没准马克正躲在密道里。”安东尼想着,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book_title]第十章 吉林汉姆先生说胡话
第二天早上,安东尼精神饱满地下楼吃早饭,发现红宅的主人已经领先一步到达餐厅了。凯莱正读着信件,抬起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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