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两条血痕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5983 [book_dec]日本小说集,周作人译。《两条血痕》作者是(日)国木田独步,石川啄木等。本书主要是日本现代爱情的写照。包括如下作品:两条血痕(石川啄木) 一日里的一休和尚(武者小路实笃) 婴儿屠杀中的一小事件(武者小路实笃) 某夫妇(武者小路实笃) 潮雾(有岛武郎) 西行法师(长与善郎) 婴儿杀害(社会剧)(山本有三) [book_img]Z_9199.jpg [book_title]两条血痕 (石川啄木) 梦一般的幼小时候的追忆,喜悦和悲哀都只是天真纯洁的事情,朦胧地连续着,现在想到,仿佛是隔了一层微微的哀感的淡霞来看那华丽的儿童演剧似的,觉得很可怀恋,其中有两件事,就是在十五六年后的今日,还是鲜明的留在我眼前。 那一件在前,那一件在后,很难于明了的记出来了。我在六岁时进了本村的小学校,在从二年级升到三年级去的大考里,我遇着了这半生里只有这一回落第。在那落第时候藤野姑娘正还存在,因此其中的一件记得确凿是第二次做二年生的八岁的那一年,暑假中的事情。还有一件因为是盛暑中的事,大约也是那时候的事情罢。 现在是教育部令很严紧,叫学龄前的儿童入学的事,全然没有了,在我幼小的时候,又因为是偏僻的乡间,却似也不要费怎样麻烦的周折。但是只有六岁,又很虚弱像我这样的人,去入学的却很少。当时实在因为我的游嬉的同伴,比我年长一两岁的小孩,都五个一回七个一回的进了学校,寂寞的了不得,天天去逼迫和善的父亲“要上学去”,当初只是说你还太小,不准我去,但原来不是什么坏事,父亲也似乎心里很欢喜,所以末了有一天他终于去和高岛先生说妥,从第二天起我也请父亲给我买两枚对折的纸石板,以及石笔砚台等,同大家一起的上学校去了。因为这缘故,我的入学比同级的学生要迟一个月了。我的父亲是少有的喜欢学问的人,在没有工作的冬天的晚上,时常拿了熏黑得几乎连字也看不出来,书面也粉碎了的《孝经》或《十八史略》的残本,到高岛先生那里去喝茶谈天,顺便请他指教。 那时父亲大约是三十五六岁,在乡间是稀有的晚婚,或者因为这缘故,我没有兄姊和弟妹,只是一个独子,连一句硬话都没有被说过,这样的养育下来的,所以身长虽然同平常一样,却是瘦削细长,和近地的小孩们也常常赤着脚作户外的游戏,但不知怎的脸色总是苍白的,无论竞走或是角力为我所败的人一个都没有。因此,即使这样的游嬉着,偷偷的溜走,回到家里去的事也常有之。上了学校去以后,这个脾气终于不曾改,虽然因为墙上写字,或者从栅栏里钻出,被先生呵斥,也如别个学生一般,但总是怯弱,不大说话。倘若被命令去读写在黑板上的字,便涨红了脸,低着头,也不回答,变成石头一般的坚硬了。虽然是自己愿意进学校去的,对于学校却终于没有兴味,而且有时还乘中午放学回家,不给别人知道,躲在后面堆积什物的屋里,不再去做午后的功课了。病身的母亲有一天曾经摩着我的头顶说道,这个孩子只要肯略略和人家的小孩们去打架,那就好了,我听了也不说什么,但是心里想道,倘若打起架来,我是一定要输的哩。 我家是村里只此一家的箍桶铺,单靠箍桶的生意,不能够维持生活,所以又从近村的号称近江屋的一家大地主那里赁了几亩田来耕种。因此整年吃的是杂着许多稗子的饭,一点都没有黏气,偶然晚上有人来谈天,母亲便拿一握的米放在火铲里炒焦了,〔泡上开水,〕拿出来代茶;家里是这样的境况,我也就终年穿着满是补钉的洋布裤,只到腰间为止的洗旧了的小袖衣服,跟了穿着同样服装的小孩们赤着脚走路,这些事也都已习惯了;头发长了的时候,父亲便亲自给我剃。名字叫作桧泽新太郎,但是村里的人,大家只叫我作“箍桶铺的新太”。 我在学校里,既然如上文所说,对于各种学科一点都不用功,当从第一年级升到第二年级去的时候,在三十多人的一班里,考在倒数第二名总算勉强及格了。但是不幸我家两边邻舍的小孩,一个是上级的男生,一个是同级的女生,在那时都领到用“水引”束着的几帖白纸当作奖品,我虽然幼小,但心里也觉得不很舒服,这一天从学校回家,并不同平常一样的到门外去,直到天黑只是蹲在很大的地炉的角上,茫然的弄着火筷。父亲吃过晚饭,买了两条黑羊羹来,说因为你是最小,安慰了一番。 这件事到了第二天也完全忘记,还同以前一样的时常不做下午的功课,这样过去,七岁这一年完了,就是正月,第三学期正开始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颇为稀有的事情,这就是名叫佐藤藤野的在村里是无比的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突然编进一年级里来了。 百余的生徒都撑起眼睛来了。实在这藤野姑娘,即使现在想起来,也是不大常见的美丽的女儿,前发垂到眉边,圆的脸庞,大而且黑的眼睛很是明澈,颜色极白,笑起来的时候颊上现出笑窝。男生不必说了,便是女生也都只用什么红布片之类束发,头上包着龌龊的月白手巾,或者在下雪的日子,穿了笨粗的雪屐,从头上披着半截的红毛毯上学校来:在这样一群人的中间,夹着身穿染出大朵菊花的华丽绉绸衣服的藤野姑娘,正是比在村端泥田里开着的荷花还要鲜明的映在我们的眼里了。 藤野姑娘据说以前曾在离村不过十里的盛冈市的学校里学过,现在同母亲寄住在近江屋的支派,开着绸缎铺的称作新家的家里。 据村里的传闻,藤野姑娘的母亲便是从二三年前患着眼病的新家的主母的妹子,本来在盛冈也开着颇大的铜铁店,不知怎样的破了产,丈夫上吊死了,她便带了遗腹子藤野姑娘,到新家来寄住,一面给他们助理家务,这个传说,就是我们小孩也都知道的。藤野姑娘的母亲是一个身材瘦小,颜色很白而且美丽的人,又和她的姊姊那新家的主母不同,很是快活而且待人非常之和善。 村里的学校在那时不过是很简陋的国民科的单级,此外补习科学生六七人,教师只是高岛先生一个人,教室也只一间。学级虽然不同,每当藤野姑娘用了铃一般的好声音朗诵读本的时候,一百多人便都停住了石笔和毛笔,向着那边看。我因为最不喜欢习字与算术,常常茫然的望着藤野姑娘的那边,这其间先生便用竹鞭轻轻的敲我的头顶。 藤野姑娘无论什么学科,成绩都很好。有一天,二年级的女生们在上课的时候做顽皮的游戏,先生引了藤野姑娘的例,曾加以训戒。上级的学生略有点不服,但是我却毫不觉得诧异,因为藤野姑娘在那时候是全校里的,全村里的,——不,在当时的我的全世界里的,第一个美而且好的人。 这年的三月三十日,照例的举行给发文凭的仪式,从近江屋的主人起,村长,医生,以及别的村民共有五六人,都到学校里来。我也穿了珍藏的长袖衣服,用半幅的白棉布当作“兵儿带”,和大家一同去。穿着黑色洋服的高岛先生,觉得比平日更为像样了;教室也装饰得很像样,正面交叉着日章旗;前面是盖着白布的桌子,仿佛记得上面摆着大花瓶,插些松枝和竹。教育敕语的捧读,“君之代”的合唱都已完了,十几个毕业生轮流的被叫上前去,都高高兴兴的拿下毕业文凭来。其中的优等生又被叫到村长的面前,去领奖品。其次按着三年二年一年的顺序,宣读新升级的姓名,但不知怎的里边却没有我的名字。旁边的小孩都说道,“新太落第了,落第了!”看着我的脸。我在那时候是怎样的心情,现在记不起来了。 仪式完了之后,只有说是近江屋所赏的红白年糕,我也分得一份,大家聚在一起,很快活的归家去了,我们落第的六七个人,因为先生说是另有事情,被留下在后面。住在村端的灰棚里的小姑娘也在其内,已经哭出来了,我却想道,或者先生随后给我文凭也说不定,想着这种没有理由的事,专心等候着。 过了一刻,大家轮番的被叫到教员室里去,或受训戒,或受勉励,我却正是末后的一个了。先生对我说道,“你年纪还小,身体又弱,且在二年级里再读一年罢。”我几乎听不见的答了一声“是”,行一个礼,先生摩着我的头顶道,“你太柔顺一点。”于是从桌上的盘里取了三片麦粉的煎饼给我。我在那时候深深的感谢先生的慈惠,再也没有了。在这屋里,村长以下还有两三个老人们留在那里。 我将包在纸里的红白的年糕和麦粉煎饼,用两手抱在胸前,悄然的出来,刚走到阶口,无端的觉得悲哀,将要哭出来了。好容易才将来到喉间的哭声竭力镇压住,但是想到先生的慈惠,被朋友们冷笑的羞耻,回到家里将说些什么,小小的胸脯里完全塞住,眼泪便籁籁的落下来了。这时候忽然觉得有两三个女生,不知怎的还留在校里,正从校役室那边出来,我感着说不出的羞耻,心里猛跳起来,便紧贴的靠了柱子站立着,垂着头,使她们看不见我的面貌。 觉得轻泛的草履的声音,急速的从后面走近前来,又听得人声道,“怎么了,新太郎?”这原来是藤野姑娘。向来还不曾交谈过一句话的人,现在这样的见问,我不禁抬起头来,藤野姑娘在她的清明的眼里充满着柔和的光,正注视着我。我又即俯首,紧咬着下唇,但是啜泣的声音终于泄露出来了。 藤野姑娘暂时沉默着,随说道,“不要哭了,新太郎。我这回也是第末名勉强及格的呢。”仿佛对着自己的兄弟似的这样说了,又接着说道,“明天给你拿好的东西来,不要哭了;大家怕要笑话哩。”她说着想来窥探我的面貌,但是我将面庞贴着柱子,竭力的隐藏,她便又急急的走去了。藤野姑娘虽然无论什么学科成绩都很好,因为在第三学期才进去的,所以列在第末,升到二年级去的。 这一天的傍晚,父亲正在店堂里冬冬的嵌桶箍,母亲出外汲水去了,我悄然的蹲在地炉边,在几乎不能辨别人的面目的薄暗中间,将竹屑抛进火里去,一心看着他仿佛吐舌一般的燃烧下去,忽听得有人在后门口小声叫道,“新太郎,新太郎。”我出了一惊,突然的跳下泥地,也不穿草履,便奔向后门去。 藤野姑娘独自一个人靠了门立着,见了我便莞尔一笑,说道,“啊呀,赤着脚?”似乎略略皱一皱眉,于是急忙从袖底里取出一件用纸包着的东西来,递在我的手里。 “这个送给你。你要竭力的用功,我也去用功,……”这样说了,我只是茫然的立着,一句话都不说,她已经在昏黄中走去了;走了三四丈远,又回过身来,用手在面前左右摇动;我省悟这是教我不要对别人去说,便点头示意,她就跑进梨树下去不见了。 纸包里是一册洋纸的笔记簿,一枝用去一半了的旧铅笔,此外裹在桃红的羽纱小片里的是一个铅制的玩具手表。 夜里,我在薄暗的洋灯的影下,舔着铅笔,在给我的笔记簿上,从读本的第一课起,很端正的抄写了四五页。我感到学习文字的喜悦,实在是以这时候为最初了。 人的心是很奇妙的东西。第二次的二年级的功课又开始了,我不知怎的觉得上学校去很愉快,向来厌倦的无法可想的五十分钟的授业现在却不知不觉的就过去,被竹鞭敲头的事也没有了。 在广大的教室里,南北两面的墙壁上各挂着两块黑板;高岛先生急急忙忙的在这四块黑板前面走来走去的教;二年级生向着西北角的黑板,两行粗糙的桌椅并排的放着;聚集在前面桌子旁边的是女生,藤野姑娘自然也就在这中间了。 新学年开始后的第三天,我第一次被先生所称赞了。只要沉静的听着,先生所教的事情必定懂得;在儿童的记忆力强盛的头脑里,曾经理解的事情很不容易忘记。以后每逢先生说“知道的人举手”的时候,我几乎没一次不举手的。 我对于各项学科并没有嫌憎的东西,但是其中习字的时间尤为我所喜欢。先生大抵命令我去办注水的差使。我拿着洋铁的水壶,在各桌子前面走来走去注水。桌子的两头各放着一个砚台,大都是虎斑石或是黑石所做;只有藤野姑娘的不知道是什么石头,却是紫色的。我给他们注水的时候,略略俯首行礼的也只有藤野姑娘一个人。 最是担心的是算术的时间。我同藤野姑娘都是八岁,同级里还有一个叫丰吉的小孩,却比我们要大两岁,身体也大,头脑也发达了;我所知道的事情,藤野姑娘大抵也都知道,但是我们两人举手的时候,大抵丰吉也举起手来。儿童时代的两岁之差,在头脑活动的优劣上大有悬隔,最显著的便是算术。丰吉的算术,是他最得意的课目。 先生出题后,又转到别的黑板前面去,随后回来,高举着竹鞭说道,“做好了的人举手。”倘若这是不大容易的算题,藤野姑娘举着手,或是并不举手,必定回过头来望着我这边。我在她的眼睛里能够明显的看出那起伏的微波;两人都举起手而丰吉不会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她与丰吉都不会做,只有我举手的时候,便泛着天真羡望的波;她与丰吉都举起手,只有我不会的时候,便流露出惋惜的眼光;或者两人都不会做,丰吉独自傲然的举着手的时候,美丽的藤野姑娘的面上霎时间便为暗影所遮掩了。 藤野姑娘读书的声音,和别的女生低声诵读连邻席的人都听不清的相反,极其清楚而且响朗;她的读法里,又有一种为村中儿童所没有的声调。过了一两个月之后,我不觉无意中也用这样的声调读书了。朋友们觉得了便都笑我;我被笑了心里想改过,但临时高声读起来,这声调一定出来了。有一天,六七个人聚集在校役室外的井边,谈着种种事;丰吉忽然说到这事情,大加嘲笑之后,说道, “新太和藤野姑娘配做夫妻,倒很好哩。” 藤野姑娘正站在相距约五六步的地方,这时候突然回答道,“自然会配的,自然会配的。”把大家都惊倒了。我涨红了脸,急忙的跑了出去。 大家虽然都是儿童,但男子与女子到底还有界限,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一同游嬉的时候;到了傍晚,人家的屋檐与破风都绕着晚饭的炊烟,我们常常走到街道上,玩那些“夺宝”或“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有时男组与女组合在一起,大家热心的玩耍,直到天色全黑才止。藤野姑娘轮到做“鬼”的时候,一定向着我追过来。我觉得非常欢喜。虽然我体质很弱,到底是男孩子,所以即使藤野姑娘紧闭着嘴,极敏捷的追来,也很不容易将我捉住。后来她跑得气喘了,本来便是故意的给她抓住了,也未始不可,但是这些地方终是孩子气,偏是竭力的逃避。虽然如此,每回捉迷藏的时候,藤野姑娘却仍是只向着我追来。 在新家里有藤野姑娘的三个中表兄弟:大的两个是学校的四年和三年生,最小的还没有入学;那两个人成绩都不很好,和同年纪的近江屋的孩子们感情极坏。据我朦胧的记忆,仿佛藤野姑娘也常被他们所虐待。有一天曾看见她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所打,但是记不清楚了。只有一次,我挑着一副小水桶,往新家后门口的井里去汲水,藤野姑娘正在那里靠了门枋立着,独自哭泣,我便问“怎么了”,她并不回答,只用前齿咬着长袖的下端。我见了便不能再说什么,只觉得连自己也仿佛含泪了,沉默着拿了大勺舀水,挑起担来刚要走,却被叫住道, “新太郎。” “什么?” “给你看好的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说着,从袖子里用心的拿出一枝美丽的花簪来给我看。 “好齐整!” “……” “买的么?” 藤野姑娘摇她的头。 “要来的么?” “母亲给的。”低声的说,又抽咽了两次。 “给富太郎(新家的长男)欺侮了么?” “他们两人。” 我想说些什么去安慰她,但是没有话可说,只是沉默着望着她的脸,藤野姑娘忽然说道,“这个给你罢?”一手弄着花簪,却又说道,“因为你是个男人,……”便装作将花簪隐藏背后的模样,在为眼泪所湿的脸上现出美丽的笑容,随即帖达帖达的跑进门里去了。我在幼小的心里想象藤野姑娘被两个表兄弟所欺侮,所以哭了,大约母亲给她花簪去宽慰她的,不知怎的觉得那富太郎的扁平的长脸很可恶,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回到家里了。 不知不觉的四个月已经过去,七月底便是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发表出来是丰吉第一,我第二,藤野姑娘第三,以后就是暑假了。我还记得富太郎到各处宣扬,说藤野姑娘因为输给丰吉了,说是气愤不过,终于哭了。 到了暑假,大家连安放书和石板的地方都忘记了,每天都往山阴的水塘里去游泳。我也时常同去,但大抵独自先回家,在父亲的作场,店堂的板台上,趴在竹屑和刨花的中间,流着汗温读本,或是习字;或者毫无目的的站在檐下的阴影里,等候藤野姑娘的影子的出现。 这其间,重大的事件发生了。 八月整月的暑假里,这是在中旬,还是下旬呢,都记不得了,只是一个非常炎热的日子,空中并无一片云,烤在顶上的太阳正如烈火一般,也没有一点微风,一切树木都仿佛垂死的挂着叶子。在人家前面的狭隘的沟里,从臭泥里涌出无数浑浊的水泡,浮在并不流动的污水上面;太阳晒着大路上的石子都热得烫脚,蒸发出来的泥土的热气使人恶心而且几乎昏眩。 村的后面是广阔的草原,草原尽处是几十亩的青田,这都是近江屋的产业。灌溉这田的约二丈宽的一条小河,贯通草原中间奔流过去,河岸边有近江屋的一所水碓小屋,终年在那里捣米。 在草原上春天长着紫花地丁,秋天有桔梗和女郎花。四时都有各样的花草,我们平日常去游玩,但在那时原上一面盛开着茅草花,在水碓小屋的周围开得尤为繁茂。小屋里边有直径丈余的一个水车。终日回转着,发出涩滞的声音,十二个大木杵毫不间断的捣着米。 这一天,我穿着漂白布的无袖的短衣,也不系腰带,黑裤底下蹑着一双草履,用臂膊拭着额上的汗,站在新家斜对门的一家粗点心店的前面。 忽然在前面一町远近的地方,往水碓小屋去的拐角上,近江屋里的一个名叫金次的少年工人,变了颜色向着这边跑来。 “什么事?”有人拦着问。 “藤野姑娘被水车的轴子卷住,给木杵捣坏了。”他大声嚷着回答。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觉得仿佛是被强烈的电气所击似的,不禁发了大声叫道“呀!” 在少年的后面,大约相距六丈,那个全身雪白的沾着米糠,满面胡须,骨格雄伟,六尺许高的捣米的男人,胁间挟着什么东西,也是疾风似的向这边跑来。仔细看时,这〔所挟的〕不是藤野姑娘却是什么! 他走到新家的门前,正要进去的时候,先来通报的那个少年,同着正赤着膊还不及穿衣的新家的主人飞奔出来,嚷道, “医生家去。医生家去!”那男子略略停步,随即跑过我的面前,向医生家去了,这几秒钟时,藤野姑娘的异样的姿态很明了的映进了我的眼里。那个男子宛如大鹫抓住黄雀一般的将她挟在胁下,藤野姑娘的美丽的脸颓然的垂在前面,后边是从膝踝以下雪一般白的两只脚,很柔软的挂着。左边的脚上从膝头斜到后跟,是一条约有三分宽的新鲜的血痕! 后面便是以前的少年和新家的主人快步跟着。主人的后面是穿着白地浴衣的藤野姑娘的母亲,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在火一般热的石子路上赤着两脚,…… 那紧闭着的嘴,我暗想这与捉迷藏时候向我追来的藤野姑娘很像,——这当然只是在一秒钟的几百分之一的短的时间里罢了。 这是在将近百度的热天,连微风都没有的正午所发生的情状。 我见了那一条的新鲜的血痕,忽然觉得恶心,像要呕吐的样子,眼睛也昏眩了,在那时候还能看见藤野的母亲的面貌,几乎是不可思议了。我昏昏的跟在后边快跑。我家正在医生住宅的这边,相隔两三家,我便奔入,突然的伏在正在工作的父亲的膝上,就此人事不省了。 藤野姑娘便是这样的死了。 还有一件回忆,同是那时候的事情,虽然已经忘记是那一件在先,但还记得也是夏天太阳赫灼的午后的事。 往离村一里许的K车站的马车,每日两三回,在村端一直往北延长过去的国道上,驾着满被尘土的黑马,踢起灰尘,来回的走着。那一天,我们五六个人,趁着这空马车,到村外三四町水车左近的土桥那里去游玩。同去的都是顽皮的乡下孩子,其中也有人怕那直晒头顶的太阳,拿了大的款冬叶戴在头上,当作凉帽的。 过了土桥,边旁都是小松树的平林;在路旁松树阴下夏草的中间,俯伏的躺着一个身穿污秽的衣服的丐妇,旁边是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沙声叫喊,一面在草里乱爬。 拉马车的定老儿看见了,便止住马车,高声问道,“怎么了?”我们也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丐妇很困顿似的从草里抬起头来,满面垢泥尘土,被汗流成斑驳的条纹,掀着鼻子,一个很丑的面貌,现出说不出的疲劳和苦痛的颜色。左边眉毛上有一个新鲜的伤痕,一条鲜血沿着面颊转到耳下,又流到胸前去。 “给马踢了,走不动。”她将要气绝似的说,随又俯伏下去了。 定老儿暂时注视着这丐妇,说道, “不如往村里去;那里有医生,警察也在那里。”说了随即赶着马车一直去了。 我们整列的站在女人面前,看着过了一刻,丰吉拍着立在旁边的万太郎的肩头说道, “好脏的化子呀,颈子漆黑的。” 草里的婴儿现出怪讶的神情,爬在地上看着我们。女人一动都不动。 丰吉看了这情形,忽然发出元气很好的声音道, “死了,这个化子!”说着拔了一把野草,撒在女人身上道, “给她盖上草,埋葬了罢。” 大家见了也都嘴里骂着,同丰吉一样的动手撒草。我〔不去加入,〕觉得仿佛独自远隔似的,看着他们的动作。 婴儿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喊起来了。女人从草里抬起头来。 “呀,活了,活了!还活着哩!”大家嚷着,由丰吉领路,往村的那边跑去了。我不知怎的却没有走。 丑陋的丐妇也并不擦去流下的血,怨恨似的睁着浑浊的疲劳的眼,注视着独自留下的我的脸。我也注视着。倾斜的夏日放出强烈的光线,毫无顾忌的晒着她那为尘土和汗所污的面庞。沿着面颊,从颈间流到胸里的一条血痕,非常新鲜的刺人眼目。 我目眩了,觉得四周变成黑暗,忽然感到不可言状的寒冷,使我全身颤抖了。我便也向村里跑去,已经比别人落后了三十间了。 但是我不知怎的并不想去追上那先走的小孩们;跑了二十间的路,随即停住了,回过头去看。那个丐妇隐在二尺长的夏草里,看不见了。再看丰吉那边,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化子的事情,都高声唱着“我是官军”的歌跑着去了。 我那时候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彳亍走上前去。在幼小的胸中,勉力想驱去映在心里的那个血脸的幻影,一面这样的想着, “先生说过不可嘲骂残疾的人和化子,丰吉却干了那样的事,那么即使丰吉考在第一,我是第二,丰吉的人却比我更是不好了。” 这以后的十几年中,我在本村小学校里最优等毕业,因了高岛先生的厚情,在盛冈市高等小学校肄业。那边也好好的毕了业,进了县立的师范学校。在这年的夏天,父亲生肺病死了。不久母亲回到邻村的母家去,过了半年,因为某种事情,听说往北海道去了,现在是生存着呢,还是死了呢,没有人得到她的消息,也没有寻访的线索。 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进了高等师范学校,在六个月前也已毕了业。从毕业考试的前几时发作的恶性的咳嗽逐日厉害起来,在这镰仓过病院生活也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学窗的傍晚,病院的长夜中,我从言语和书简里感到朋友的交情,深深的沁到身里去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不曾能够像许多朋友一样,亲密的尝过恋爱的滋味。有一个朋友批评我说,这是因为你太谨慎,常常过于警戒着的缘故。或者如此,也说不定。别一个朋友说,因为从早到晚没头于书卷堆里,全然不和社会接触,所以没有这样的机会。或者如此,也说不定。又有一个朋友说,因为全然成为知识的奴隶,养成冰一般的冷酷的心的缘故。或者实在如此也说不定。 在这活了几多人,死了几多人的病床上,吸着闻惯了的药香,靠在远闻涛声的枕上,似梦非梦的梦见的,正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唉,藤野姑娘!仅仅八岁时候的半年短梦,自然不能说是恋爱。这样说了,人家会要见笑,自己也觉得可哀。但是,这树阴下的湿气似的,不见阳光的寂寞的半生里,不意的从天上的花枝上落下了一点的红来,那便是她这个人了。说起红来,——唉,那个八月的暑天之下,在雪白的脚上流着的一条的鲜血!明明白白的想起这个情景来,我不知为什么缘故必又想到倒卧在夏草里的那个丐妇,而且我又即将可怕的想象移到行踪不明的母亲的身上去。咯血之后,昏睡之前,不能言状的疲劳之夜的梦屡次反复,现今我所想起的母亲的面貌,已经不是那真的面影,却似乎与那从夏草里怨恨似的看着我的,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的丐妇,是同一的面貌了。抱着病而且冷的心胸,感到人生的寂寞,孤独的悲哀,百无聊赖的晚间,非常可以怀恋者,只是不曾知道学习文学的喜悦以前的往昔罢了。至今我所学得的知识,当然只是些极零碎的东西,但是我却为此注尽了半生的心血了,又为此得了这个病了。然而我究竟受到什么教益,学得什么东西了呢?倘说是学得了,那便是说人到底不能真实知道一切的事物这一个漠然的恐怖而已。 唉,八岁那年的三月三十日傍晚呵!自此以后,藤野姑娘最先死去了。见了倒卧在路旁草里的丐妇了。父亲也死了,母亲行踪不明了。高岛先生也死了。几个朋友也都死了。不久我也就将死去罢。人都是零零落落的,各自分散的。人们虽然都是一样的死,但是也不能说是死了便可以睡在同一的坟墓里。葬在大地之上到处散着的不足六尺的土穴里,言语也不相通,面貌也不相见,上面只有青草生长罢了。 男女贪着不用意的欢乐的时候,便从这不用意之间生出小孩来。想到人是偶然的生来的,那么世间更没有比人更为可痛,也没有比人更为可哀的东西了。这个偶然或者正是远及永劫的必然之一连锁也未可定,这样想来,人就愈觉可痛,愈觉可哀了。倘若是非生不可的东西,那么生了也是无聊。最早死了的人岂不便是最幸福的人么? 去年夏天,久别之后,回到故乡的时候,老栗树下的父亲的坟墓埋在积年的落叶之下了。记着“清光童女”的法号的藤野姑娘的小小的墓碑,被风侵蚀到文字都已漫漶,隐在茅屋草丛中几乎不见了。 壮丽的新筑的小学校,耸立在先前的草原,村后的小河的岸边。 不曾改变的只是水车的木杵的数目。 丰吉在十七岁时参与仓前神社的祭礼,跌下马来,折了右脚,瞎了左眼,现在充当村中自治公所的听差,当我去访问的时候,正在揩着额上的汗,用誊写板印刷上忙地丁附加税未纳的催票。 明治四十一年(一九〇八)六月作 [book_title]一日里的一休和尚 (武者小路实笃) 登场人物 一休和尚 寺仆 卖瓦器的 以下三个脚色,可以用一人扮演。 武士 野武士 (山里的小庵,冬天,将近中午。庵的中央,是一个围炉,一休在炉旁盖了棉被睡着,寺仆烘着围炉。一休醒来,呵欠。寺仆对一休开谈。) 寺仆 师父,师父! 一休 什么事? 寺仆 肚子饿了哪。 一休 肚子也要饿了罢。从前天起,还没有吃过什么哪。但是再忍耐一会儿罢。在这时候,或者有什么小鸟儿捉住,也说不定呵。 寺仆 但是,肚子真是很饿了。 一休 不要这样说了。听你说这样的话,不知怎的我的肚子也似乎饿起来了。 寺仆 师父也一定很饿了罢。 一休 你做着事,自然更饿了罢;我只是睡着哪。但是很可笑的,肚子也饿起来了。不给他放点东西进去,肚里的虫有点要不答应了。 寺仆 师父,当真要到什么时候,才有饭吃呢? 一休 什么地方也应该有人死了罢,那时候,或者会来嘱托去作引导呢。 寺仆 可是这很靠不住呀。 一休 近地有你认得的人么? 寺仆 恰恰一个人都没有。 一休 是么,那可是窘了。(暂时思想,)但是有了,什么地方可有棍子呀。 寺仆 有哩。 一休 拿过来。 寺仆 什么用呢? 一休 想到了好事情了。 寺仆 想到了什么事情了? 一休 想着吃饭的法子了。 寺仆 用了这棍子么? 一休 是呀。又把你的手巾拿过来。 寺仆 什么用呢? 一休 拿来裹头呢。 (一休起立,用手巾裹头,手拿棍子,套上木屐,走出门外,沿着山路急忙走去。) 寺仆 奇想天开的师父,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事情了。唉唉,肚子饿了。但是打定主见,且去一看师父在那里做什么事。师父所做的事情,原是不会错的,但是刚才的模样,不免有点担心。 (舞台回转。) (山路。卖瓦器的人挑着一担瓦器,在山路上走来。) 卖瓦器的 唉唉,倦了。 (放下担子休息。这时候,一休用手巾裹头,提着棍子,悄步登场。见了卖瓦器的,大声叫道,“唗,你把那瓦器借给我。我是从前天起还没有吃过什么哪。”挥起棍子,便打过去。卖瓦器的出惊,撇下货物,逃走不见。一休望着卖瓦器的逃去了,微笑着,拿去裹头的手巾,抛了棍子,挑起瓦器的担子,又拾起棍子来,当作拐杖拄着,向着卖瓦器的人逃走的反对方向,快步走去。这时候恰与寺仆突然相遇。) 寺仆 师父,这些瓦器是怎么来的。 一休 哈哈哈,这些瓦器么?这些瓦器是从卖瓦器的人借了来的。 寺仆 借来了,怎么办呢? 一体 把这个挑到店里去〔卖了〕,便将这钱拿去吃饭。也给你吃哩。你跟了来罢。 寺仆 他倒松爽的借给你了。 一休 哈哈哈,这个全靠了手巾和棍子的威光,所以借了来了。 寺仆 这手巾和棍子,你怎样使用的呢? 一休 用这手巾裹了头,挥着这根棍子,假装要打那卖瓦器的人的模样,那个老实的卖瓦器的人,撇下了瓦器,便自逃走了。 寺仆 那——那么,师父是干了那路劫的勾当来了! 一休 依了看法,也可以这样的说罢。 寺仆 被告发了捉住了,怎么样呢? 一休 那么,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总该不至于让人家去饿死了罢。 寺仆 师父,你真做了辣手的事了。 一休 并没有什么辣手。我所做的事情,是不会错的,所以你只要放心就是了。卖瓦器的人虽然不大像富翁的嘴脸,但是看他的样子,大约是吃了早饭来的。把这瓦器暂时借了来,总不至于两天都没有饭吃罢。 寺仆 但是路劫总是不很好呀。 一休 不,受了饿而做的窃盗,不是恶事。使自己的身体受饿,还不如做窃盗的好。不受饿而做的窃盗,便是我也不去称赞他。但是受了饿而做的窃盗,却可以称赞。我从前便想着,倘若饿了,我给他做贼去。而且想给那受饿的人们做个模范。 寺仆 师父,可是只要你说一声,愿意借钱给你的人,大约也有罢;不必去把卖瓦器的那样做小生意的器具都拿了来倒也罢了。 一休 不是这样的。我要使大家知道,便是卖瓦器的那样做小生意的器具,受饿的人也可以偷了去的。我所做的事情是不会错的。你放心罢。呃,肚子饿了罢。把这个卖了,且去吃饭罢。而且给你喝一杯,也可以的。去罢。 寺仆 师父,不知怎的有点担心呢。 一休 真是不懂得情理的家伙。去罢。 寺仆 但是—— 一休 没有什么担心的事情。肚子饿着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都不要紧的。去罢。肚子饿了走不动么? 寺仆 走却是走得动的,—— 一休 那么担心么?同你这嘴脸不相称的乏人啊。 (这时候一个武士登场,恭恭敬敬的走近一休。) 武士 你可是一休师父么? 一休 是呀,正是一休。什么贵干呢? 武士 喳,实在因为是我的父亲今天早上身故了。 一休 呃,那是很不幸呀。 武士 父亲临终的时候,嘱付引导必须请求一休师父去办。 一休 是么,那是殊胜的心愿,我替他引导,一定使他能够极乐往生罢。 武士 承蒙立刻答应,实在感激之至。 一休 老实说,从前天起一文钱都没有,这个汉子和我也从前天起都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全瘪了。倘若你随身有钱带着,我就想在此刻讨了谢礼。你随身可带着钱么? 武士 喳,若是少许,恰好带着。 一休 少许就很好。请不客气的拿出来罢。 武士 喳。(武士将所有拿着的钱都交给一休。) 一休 哈哈哈,你是个诚实的人。本来也不必将所有的都交了出来。三个人均分了罢。(一休将钱分做三分,拿一分交给武士,又一分交给寺仆,余下一分收在自己的怀中。) 一休 那么,早点去罢。(对寺仆,)劳你的驾,把这瓦器拿去,还了先前的那个卖瓦器的人。(把瓦器交给寺仆,)在这担上有地方和姓名写着哩。你说,因为现在没有用了,特来奉还;刚才失礼了;要好好的道谢。倘若那边生了气,你只说,那个和尚是名叫一休的风颠和尚,声言受了饿便是做贼也可以的,屡次闹出这样的事,使我为难;说些这样的话,连连的叩头谢罪。还有,算做一点谢礼,把这钱交给他。(一休拿了若干的钱,向武士讨得一张纸包了,递给寺仆。)而且在什么地方顺便吃了饭来,要喝酒也可以喝,只是不要喝空肚酒才好。 寺仆 是。 一休 这个钱交给你,回来的时候,买多少米麦和豆酱萝卜来。 寺仆 是,知道了。 一休 (对武士,)劳你等候了。一同去罢。 武士 还有预备呢? 一休 不,只要带了嘴去,便尽够教令尊往生极乐了。但是在引导之前,须得先给我吃一餐饭。 武士 遵命。 一休 因为从前天起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只看我的脸,大约也知道的罢。(对寺仆,)劳你的驾了。 寺仆 说那里话。想到现在有饭吃了,忽然的气力增添起来了。那么,我去了。 一休 用心着不要使他生气才好。 寺仆 是。 (一休和武士向着武士出来的方面,寺仆向着卖瓦器的人逃去的方面退场。) (二三分间,暂时下幕。) (开幕,与第一场相同的舞台,同日的傍晚。在围炉的旁边,寺仆略有醉意,很愉快的睡着,盖着一休所盖过的棉被,一半却褪下了。围炉里的火大抵熄灭了。在这时候,一休回来了;看见寺仆睡着,悄悄的走上庵来,给寺仆盖好棉被,在围炉里生了火,搁上茶壶,点起灯来。于是暂时沉默。覆面的野武士来访。) 野武士 有事奉托。 一休 什么贵干呢。 野武士 借钱。 一休 到很妙的地方借钱来哩。 野武士 是呀,到破戒和尚的地方借钱来了。把现钱都拿出来便罢,否则要领受你的细脖子。 一休 好可怕的气势呀。即使不是这样说,也会把所有的现钱都拿出来的。且请喝一杯开水罢。 野武士 不要喝这样的东西。 一休 是么,那么请等一会儿罢。我便把所有的现钱都献出来。但是这一点儿也还够不上说什么献上哩。 野武士 没有的东西我并不叫你拿出来。 一休 很是懂得道理的人。(一休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来,又拿起放在寺仆枕边的纸包,也不打开来看,一并交给野武士。野武士打开看了。) 野武士 这一点,不会是所有的现钱都在这里罢。还隐藏着罢? 一休 你不相信,请你搜罢。 野武士 老实说,我并不是为钱而来,乃是为要你的头而来的。(野武士手摸腰刀。这时候寺仆醒过来,失惊,蒙上棉被。) 一休 要我的头,这样的头有什么用处呢。 野武士 是呀,放你活着,是乱国之基本呀。 一休 为什么呢? 野武士 你在被人家尊作活佛的地位,却喝酒,吃肉,杀生,上娼楼,玩弄男儿,欺诈,路劫,做那等于春画的诗。放你这样的和尚活着,我的肚子里的虫是不答应的呀。 一休 很正当的思想。但是,我在觉得喝酒好的时候,方才喝酒;觉得吃肉好的时候,方才吃肉;觉得杀生好的时候,方才杀生;一切都是做了好的时候方才做的。这些事情,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的重罪。即使释迦怎样的说。 野武士 怎样的时候,喝酒吃肉也可以呢? 一休 譬如,自己私下喝酒吃肉,却叫别人的喝酒吃肉是堕落。在这样的人的面前,便喝酒吃肉给他看。 野武士 身是僧家,也有可以杀生的时候么? 一休 是呀,在用了杀生要落地狱的话去吓诈善男善女的人的面前,我便去公然的杀生给他看。 野武士 可以去逛娼楼的时候也有么? 一休 便是游客,便是妓女,因了心的用法,也可以得到正觉;使得人们知道这个道理,我往娼楼去,为什么是不行呢?对于你这样的严厉待人的武士,我觉得还是妓女更为可爱哩。 野武士 为什么玩弄男儿也是好的呢? 一休 玩弄男儿并不是好事情。但是夺取被讨厌的东西所觊觎的男儿,却是好事情。我觉得男儿很可怜,没有想玩弄的意思,但我想便是玩弄着,也可以造就他成为像样的男子。 野武士 为什么欺诈呢? 一休 这是因为要救助没有饭吃的人们,又因为要惊醒世间蠢笨的人们,也因为要使我肚子里的虫高兴称快。 野武士 为什么路劫的呢? 一休 因为从前天起没有吃饭的缘故。我在什么时候呢,曾经听见受饿的一家的主人,不忍听着自己的小孩因为肚子饿了猛烈的叫喊,偷了几个大福饼,因此受了重罚;那时候我便想着,倘若饿了,就给他做贼去。你曾经有两天不吃饭么?倘若你有小孩,他将要饿死了,你怎么办呢?我看了重办那受了饿而去做贼的人的汉子,很是生气哪。 野武士 在什么时候,可以做春画一般的诗呢? 一休 少年的僧侣因为过于怕惧欲念,怎样的窘苦,你未必知道罢。我可是知道的,而且对于这些人是有同情的。他们倘若知道,便是我也时常要发动欲念,或者可以安心几分罢。我是这样的想着呢。(暂时中断。)人们不是应该互相责备的,是应该互相帮助,至少也是应该互相宽恕的。或者你是一个没有被罪恶所污的男子罢。倘若真是这样,那么,我是初次见到不曾被罪恶所污的人了。好好的让我将尊容瞻仰一番罢。 (野武士将钱包悄悄的抛在一休的前面,急忙的逃去。一休恰如无事模样,在炉上烘他的手。寺仆从被里伸出头来。) 寺仆 师父,得了救了。我道是要怎么了,正愁着哩。 一休 哈哈哈,是个简单而且忠厚的可爱的野武士。——你的事情怎么了? 寺仆 上上的成功。我告诉他说你就是一休师父,他说只要这样说了,他很情愿把这瓦器都献上来呢。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家伙。 一休 是么,为什么我是这样的被大家所爱的呢? (寺仆将要坐起。) 一休 还想睡觉,便睡着罢。还是很渴睡的样子哩。 寺仆 但是要做饭呢。 一休 不,那由我去做就是了。不要费两天的工夫,好好的做出饭来给你看。 寺仆 那么拜托你了,我再睡一觉罢。(寺仆又睡着。) 一休 这回你醒过来的时候,大约饭可以做好了。(暂时中断。)嚄,还是淘米罢。 (一休起立。幕下。) 一九一三年三月原作 武者小路实笃(MushakōjiSaneatsu)生于一八八五年,先前为“白桦派”文人的领袖,近三年来在日向经营新村,但一面在文艺上仍然很努力,在《白桦》之外去年又创刊一种杂志名《生长的星之群》。他的著作集现在刊行者共约三十册,其中十种是评论感想,其余都是戏剧和小说。这一篇从《小小的世界》中选出,是他得意之作的一篇,去年土岐哀果编集《罗马字的短篇小说集》,请各著作家自选一篇,他所选的便是这《一日里的一休》。文中意思很明显,用不到再加注释,现在只就史实上略略说明。一休是禅宗大德寺的高僧,初名周建,后改宗纯,一休是他的号。文明中,奉敕住持大德寺,赐紫衣;文明十三年(一四八一)卒,年八十八。他在大德寺里的住所,称瞎驴庵;后世传述他的奇行甚多,常被用作近代通俗小说的材料。武者小路君的著作里,还有戏剧《三和尚》,小说《从一休听来的话》,也是说着一休的。一九二二年一月十二日附记。 [book_title]婴儿屠杀中的一小事件 (武者小路实笃) 登场人物 主人 保母 兵三人 狂女 时 耶稣降诞后不久 地 伯利恒附郭人家的一室 主人 (抱着婴孩,)可爱的小人儿呵,你很好地睡着,你安稳地睡着。世界上那里还有比你更安稳地睡着的东西呢?你的父亲是,因为你的缘故才丧了你的母亲,所以恨着你呢,在不看见你的时候。你的父亲是几乎发狂似地爱你的母亲哩。是的,五年之间你的父亲与你的母亲互相恋爱着,我不知多少次想对她说明我的爱情,因为你的母亲太是圣洁了,直到去年春天我总还不敢说出来。到了去年春天才说明了我的爱情,你的母亲涨红了脸不则一声,只望着我的脸。你父亲迷惘地与你的母亲接了吻,于是你的母亲默默地靠在我的身上了。你父亲是,在那时候怎样地喜欢呢!你长大起来,那时你会知道你父亲的喜欢罢。你父亲是发狂似地喜欢了,而且又哭了出来了,而且还迷惘地回到房里祈祷起来了,虽然我还不能相信是有神。只是因为太高兴了,所以对了神祈祷起来了。我觉得世上没有像我这样幸福的人,一切事物都是美丽,一切似乎都发着光辉。这就只是去年春天的事情。以后不久举行婚礼,二人结了婚了。我们真是胡里胡涂地过着日子。你父亲自从和你的母亲合在一起之后,总只是高兴地轻飘飘地生活着。又不多久,你就宿在你的母亲的胎里了。那时两人是怎样地欢喜呀!你的母亲是,每天在那里想你的名字。而且做你的小衣服,觉得是最大的快乐,什么事都比不上。两个人又常常谈怎么养育你的方法。但是,你才生产下来,你的母亲却就死去了。她死的时候,还是记念着你,而且知道你很壮健觉得非常喜欢。可是你的父亲,请你原谅罢,在那时候,却是愿意宁可你的母亲活着的,喔,你能原谅罢。你的父亲自此以后想起母亲的事来,长是噙着两眼的泪,因为时常因了什么记起当初快乐的时光来。但是你又是怎样可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地可爱。这样抱着,看着你的脸儿,身上感到你的热气的时候,真叫人觉得茫然了。不过要是你的母亲活着,那又是怎样可喜呢!两个人争着抱你罢,你将从这边的手到那边的手,从那边的手到这边的手地转来转去罢,同时还被两方面亲吻罢。你如受到你母亲的亲吻,你将怎样地高兴,那母亲的亲吻! (门猛开,保母上。) 主人 轻轻地,小孩睡着了。 保母 主,主人,不得了! 主人 为什么这样地抖着?怎么了,你的母亲病了么? 保母 不,不,不得了!现在街上正吵闹着。远远地听见声音罢,莫名其妙的什么声音。 主人 这样一说,仿佛真听见什么了。你开了门,就听见了。是那狗叫似的声音罢。 保母 不得了!主人,主人,早点把小孩藏过了罢!赶快,赶快,把小孩藏过罢! 主人 为什么? 保母 听说希律王有命令,叫把本地的两岁以内的小孩都给杀了。 主人 什么,说有命令叫把两岁以内的小孩都给杀了?哼,那里会有这样的命令。 保母 但是,刚才到街上去,到处都这样说,大家都是发了疯似的。这里稍为静僻一点,所以没有听到,在街上真是闹得不成样子哩。有的哭着,有的叫着,有的跑来跑去,还有些母亲,忘记把小孩隐藏起来,却紧紧地抱着,赤着脚在街上且喊且走。 主人 谣言,谣言。这样的事情一定不会有的。 保母 但是—— 主人 无论怎样,这样的不法的事情总是不会有的。即使是希律,那个希律的大流氓。(走,小孩哭。)不要哭,不要哭!——不会有这样事情,总之是不能有的。哼,又不是已经发了疯。——不要哭,不要哭罢!——你且安心,你且安心!但是,那是真的么?是的确的么? 保母 是的确的。 主人 那么,你把这门关上了! 保母 是。(关门,从窗口外望。) 主人 无论什么人来了,我决不让他来杀你。你的母亲,因为是被病所杀的,我没有下手的地方,但是这回对手是人,是有人情的人,——怎么能够杀这样可爱的小孩呢?希律或者是死了小孩罢。即使是死了小孩也不能有这样荒谬的事情。又不是已经发了疯。 保母 还不快点把哥儿藏过,就要不得了。 主人 不,我把这个小孩这样的抱着。谁来了都不让他用一个手指点他一下。 保母 那是做不到的事情。 主人 做不到么?怎么会做不到!这是我的小孩。谁都不让用手指点他。 保母 但是,这是希律王的命令。 主人 希律王的命令么?不管希律王的命令不命令,我只是不杀我的小孩。谁能让这样可爱的无辜的小孩给人残杀呢!你是不觉得这小孩可爱罢? 保母 我怎样地爱这哥儿,你还不是向来知道的,—— 主人 可不是么?谁不爱这样天真烂漫的小孩呢?这小孩遇见什么人就熟,看见什么人就笑。你看他的脸,看他的眼睛。怎么让这样的小孩被杀呢?谁又能下手呢? 保母 但是—— 主人 出去!你是在咒诅这小孩罢。出去! 保母 (哭,)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主人 好罢好罢,不要哭了。这是我的不好。但是你在这里是不行的。你跑到外边去,遇见人便说家里的小孩找不着了。假装着哭罢。 保母 是。我几乎要发狂了,我真想哭叫起来了。现在我去假装寻找哥儿,在这院子里和门前奔走着罢。 主人 我就躲在这床底下罢。 保母 是。请早点躲起来。仿佛有拿剑的兵士三四名向这边走来了。一个女子指点着这边,说些什么。 主人 拜托了。 保母 是。(从门口出外,门猛闭。) 主人 (小孩又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一定救助你的性命。请安心罢,我一定救助你的性命。谁肯让你被杀呢。(躲入床底下,小孩哭声从床下出来。) 主人 (低声,)不要哭,不要哭!真是不要哭才好哩。暂时静一静罢。好小孩,真是好小孩呀! (暂时以后,外面听见脚步声,仿佛在别室搜查的声音,又听见谈话声。) 外 (两三个人的声音,)这家里该有一个男小孩。已经逃了么。这里的保母,好像发了狂似的在楼下叫唤。但是这里未必会已经有人来查过罢。到处都发了狂。其实只听了这个消息,谁都要发起狂来。这里有一间屋子。让我们搜一下罢。此外没有别的屋子了。 (开门,三个兵士手提血污的刀登场,一个女人狂乱似的微笑着跟着进来。) 兵士一 (窥探床下,颤声,)一个人都没有。 兵士二 你是杀小孩已经杀厌了。 兵士一 谁都要厌呀。 兵士三 是么?我却是还想杀呢。用了这把刀,已经杀过五六十个了罢。每杀一个人,我的刀便愈是渴血了。 兵士一 你是可怕的人。 兵士二 但是我们无论如何总不能不杀小孩,不杀便是职务怠慢,倘若被革除,明天就要挨饿。 兵士一 不见得革除就完事了罢。命令里说,无论如何都须杀死,还听说有命令,凡找到小孩而不杀者以叛逆论。 兵士三 是的,还有这样的命令,如有见小孩而不杀的兵士即当场正法。就是我,杀了三四个小孩的时候,也觉得不很舒服。但是听着大众哭叫的声音,渐渐地觉得杀小孩的事情也有趣起来了。 兵士一 我好容易才杀了三个。后来我这手怎么也不肯动了。开着眼睛,手就不肯动,我所以闭了眼这才宰了第四个。以后我就不能再杀了。 兵士二 这的确不是怎么愉快的事情。因为对手是些小孩,一点都不会抵抗的呀。 兵士三 早点搜罢。 兵士一 我觉得这屋子里没有人。 兵士三 听见小孩的哭声了。 兵士一 不,这只是幻觉罢。 兵士二 是的,这是幻觉,耳朵已经充满着小孩的哭声了。 狂女 (走近兵士三,指床下,)为什么不杀?为什么单杀我的小孩呢? 兵士三 谁的小孩都杀。(走近床边。) 兵士一 没有人。 兵士三 你的眼睛是靠不住的。 狂女 (突前,窥床下,)哈哈哈,拜着呢,拜着呢!一个男子汉正合着掌向人拜着呢! 兵士二 (向兵士一,)不行了。你真是没有看见么? 兵士一 没有看见。 兵士二 是罢。但是就是你现在也不能再救他了。 兵士三 是的。快点拉他出来。(兵士一稍踌躇。)想对希律王谋叛么?为什么这样地拖延着的呢? (三人合力好容易把主人拉出来。) 主人 (两眼充血,扼着小孩的脖颈出来,)你们要这个小孩么?给你们罢,可是这个小孩已经死啦。你们还是不走,性命要都不保了。 兵士三 别胡说!拿小孩给我看。 主人 请看这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么! 兵士三 自然是有的。我告诉你,非等到用这把刀刺穿那小孩的心脏,我们是不走的。倘若活了过来,那就麻烦了。 主人 什么!你说用那把刀刺这小孩的心么?你能刺,就试试看!畜生! 兵士三 喂,弟兄们,把这疯子按住了。要是反抗,就一下子结果了!(夺取小孩,)哈哈,的确已经弄死了。可是万一活了过来,那就麻烦了,小心点还是这样办罢。(用剑刺小孩心胸,狂女微笑,退场。)现在好了。弟兄们去罢。(主人挣扎着,三人把他推开,退场。) 主人 (抱着小孩死体恸哭,随后起立,)唉唉,我是怎样一个不中用的人呵!我不能用了自己的手救助这小孩的性命,反而用了自己的手把这样可爱的小孩弄死了。我要救活这小孩的意志应当比那些人要杀他的意志更强。但是我却睁着眼把我的小孩弄死了。而且不愿意落在别人手里,用了自己这手把他这样地扼死了,用了这手把那细的咽喉掐死了。那时,这手因了忿怒与恐怖与爱而颤抖了。我还想把这小孩的死骸丢过去给那班东西。可是我觉得这小孩可怜,终于不能把死骸丢过去。于是我就顺从地眼看着这小孩的心胸让他们的刀穿过了。我被愤火烧着,却不能对于什么强力有所反抗。那是希律的力,希律这流氓的力!我只要说是希律的命令,一定无论怎样残酷不法的事都甘受了罢。这个指爪会全都拔去罢,这个手和脚也会被切去罢,这个头也会被割掉罢。就是这样,我仍旧还是不能抵抗罢?我为什么对于希律不想反抗的呢,眼看着比自己的性命更可爱的小孩被杀?我真是一个愚夫。我的小孩,你饶恕我罢!我实在是没有法了。唉唉,耳边听见小孩的哭声。饶恕我罢!我实在是没有法了。 保母 (登场,)主人,怎样了? 主人 (指死骸,)你看! (保母抱尸骸恸哭,主人立着哭,良久,对着一方怒视,大声说。) 你记着罢! 一九一三年六月原作 上文初登《白桦》,后收在戏曲集《心与心》(一九一三年)中,现此书已绝版,惟《武者小路全集》内尚有,在第一册内。 三月十八日执政府大屠杀以后,我心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郁抑,想起这篇东西,觉得有些地方,颇能替我表出一点心情,很想把他翻译出来。但是因为心绪纷乱,只起了一个头,便又搁下了。十一日起,忽发高热,足有十天不能出门,又拿出看,在热退后的四五天里随手补译,到了今天,总算已经写完了。我译这篇的意思,与其说是介绍武者小路君的著作,还不如说是我想请他替我说话。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日,在北京——中国之伯利恒。 [book_title]某夫妇 (武者小路实笃) 他结婚的时候,有一个朋友曾劝告过他,他的母亲也劝告他,说他所娶的女人似乎是一个很轻浮的人。他听了这些话也并不出惊,因为他比别人还要知道的清楚。但是他知道了却仍是晏然,与其说是晏然,或者还不如说坦然,——总之他坦然的时候居多。 当初他同他的妻认识的时候,她还是别个男子的夫人。他明知道这事,对于她却渐渐的感情好起来了;在一二年里她同以前的丈夫离了婚,成为他的妻子了。 那个女人倘若不是轻浮,他未必会同她成为夫妇罢。以后十年里,他和她平稳的过日。其间当然有过两三回,因为他自己的轻浮,或是他的妻的轻浮,曾经闹过,但都不过是一时的,而且以后还觉得更为和好了。 他因为妻的轻浮而生气,想要离婚的时候,也曾有过。但是生着气争论着的中间,他渐渐没有以前那样的气愤了,他自己反省起来,觉得也是很轻浮的性质,不能专去责备别人;而且他又知道他的妻的确是爱着他的,所以他也就想宽恕她了。 他们夫妇之间没有小孩。她的轻浮几乎是一种病,只好付之不问,或是离婚;坦然处之,或是焦躁;他觉得除这二者之外更没有别的方法。 他并不十分焦躁,却也不能坦然;但这都只是一时的,以后随即过去,终于没有达到当真的决心的程度。以后他渐渐变成冷淡,心想就是自己也有点轻浮,那么付之不问也罢。 这样,岁月过去了。其间有种种谣言传到他的耳朵里,但他是不喜欢听了谣言而发作的,所以若是那谣言于他愈不利,他也就愈加坦然的听着。 妻的贞操,于丈夫的生命上有什么关系呢。妻是妻,夫是夫。把妻关在笼里边,许可她的心的奸淫,只制止她的肉的奸淫,那也是很无谓的。他觉得倒还是对于心的奸淫感到妒忌;而且他自己又是怎样的人呢。 总之他是他人,她也是他人。在某种关系上,她虽是妻,但未必全能随他的意。她总是她,她的心,也是她的心,不是他的心。她的欲望,是她的欲望,不能随他的意。因为说妻做下了放肆的事情,自己的生命的价值便要跟了上落,那怎能行。她无论做下了怎样事情,责任在于她自己。为了她的责任却摇动自己的心,那是不行的。她可以去随意的行动,自己不愿因此失了心的和平。以为别人可以顺自己的意思,那是错误的。把妻的贞操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贵,那是时代错误的人们的思想。自己并不把生命看得这样轻贱,也不是这样的靠不住。自己不能够专门在那里监督着妻的行动,他这样想。 他在某专门学校充当教员,他的家里常有学生进出。他喜欢学生的来访,他想在学生中间,求到他的思想的继承者。 有一个他所最为属望的学生,不知在什么时候和他的妻发生了爱情。他最初觉到的时候,略有点不愉快,劝告她道, “你要小心才好。青年人自负心很重的,略略对他表示好意,他就要得步进步了。而且把有望的人糟掉也不很好。” 他的妻子不很明白他所说的意思,但约略感到他在那里婉曲的吃醋罢了。 他觉得那个男人忽然努力免避不要同他独自谈话。他想探知秘密,调查那方面究竟有没有疚心的事情,便故意的装出不高兴的脸给他看。他看出那方面受到影响的时候,他很失望了。 有一回,他对妻说, “自己有疚于心的人,变成很谦卑,可见他心里不安。” 过了几时,大家写了合署的明信片寄来的时候,那个学生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异常的大;他看了觉得可笑,也觉得不愉快。 但是,他觉得对于自己所教的学生感到妒忌,是可惭愧的。妒忌是一种侮辱。他不能耐受这侮辱,所以只得表出坦然的样子。 不久,他觉得出入于他的家里的学生们,仿佛带着“只有当家的不曾知道”的神气,对他表示同情,或给他干着急。他对于这些青年人的小聪明,起了一种反感。他心里想,知道的只有那当家人;但是自己不曾当真的生起气来却是很窘的。 学生们攻击他的妻,而且预备制裁那个学生。还有些人商量想报他们的恩师的仇。 在他的面前,又有人常常把这个消息暗示出来。 他听了,不能觉得欢喜。夫妇的事,交给夫妇自己去办,岂不好么。“我有我的思想。我反省自己的心,不能坦然的只去谴责我的妻。”他有时候虽然颇觉不快,但是妻如谢罪或是哭了,他见了便再也谴责不下去,而且觉得有点抱歉了。 但是有一天,他率领了所教的全班学生出去,三天两夜作参观旅行的时候,那个学生临时说有病不去,他却生了气了。他很想停止旅行,回家里去,在旅行中,也总是心神不安。他想,就同她离了婚罢。他并不全是因为恨他的妻,只觉得长是这样不安静的下去,实在很窘。只要离了婚,无论她怎样,与他都无关系,他便可以安静的过活了。但是想到离婚以后的妻的情形,仿佛又觉得这罚太重了。 他相信他的妻爱着自己,又相信她倚靠着他,忻幸能够得他为夫。他也知道那个男子很尊重他,自己觉得有罪,正是苦恼着,而且,他又有点舍不得他的妻。 他心里想,如同妻离婚,便能娶到一个节操更为可信的女人么?有一个女人,他因为偶尔的轻浮,适值机会,那方面也情愿,曾经亲昵过。他怕同她有深密的关系,却也觉得有点动心。但是同妻离了婚,去和那个女人同居,他觉得不很好。无论妻怎么轻浮,他爱他的妻总要比那女人更深。他本来对于那女人怀着厚意,而且尊重她的好处和纯朴的地方;他有时候还佩服她,至于愿意跪在她的跟前。但是他不能娶她来做他的妻。 至少他不能够拿了妻去和那女人交换。他又觉得妻的轻浮似乎也有点同那女人相像,所以他想就宽容过去了罢。 他从旅行回来,知道那男人当真是患着病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卑劣,同时却也觉得安心了。 随后学生们跑到那男人那里去忠告他,那男人后来就不再到他家里去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是B。 B不再来了,这在他是安心的事情。但他心里想,倘若为了自己的妻的轻浮的缘故,把那男人的前程毁坏了,那么他自己的不自然的宽容不免应负其责。只要自己更严紧一点,不要以妒忌为耻,更严厉的说几回,岂不是更好么。总之他对于B一方面感到不舒服,一方面也有点抱歉;他觉得痛快,又觉得可怜,B的确不是坏人。要是不与自己的妻有点关系,现在还可以很愉快的到自己这里来,而且把那很有希望的头脑一直发达下去—— B去了以后,约有一年,很平稳的过去了。他忽然因为一点事情,对于时常到他家里来的C又起了妒忌了。这是因为他从别人听到,C在他外出的时候,曾到他的家里去过。那个人对他说,“C昨天去访你的罢。” 他不好说“不曾”。若是这样说,那便与妻的名誉有关。所以他只答应说“是的”。他回到了家里,觉得一时不很愿意和妻说话。后来他对她说道,“同你分离了罢。” 妻说,“为什么呢。”似乎对于他的妒忌的太利害有点出惊的样子。但是他的脸上表示出“不受骗了!”的一种神气。 他疑心C同自己的妻有什么关系,才从两三日以前起来的。 他当初相信C在这方面是靠得住的。在B本来有一点近于女性的地方,但是C却很纯朴淡泊,而且对于他怀着深切的好意。 两三日前,他同妻和C一起坐在电车上的时候,他的妻只看着C的脸,而且那表情并不是纯朴的,仿佛表示着深情似的。但是那时他以为这只是自己的猜疑罢了。现在他却明了的记起这件事,而且又想到近来C的举动不知怎的颇与B有点相像起来了。 他想这回才当和妻分离了罢。他并不觉得妻是坏人,但是他已厌倦于妒忌了。他觉得与其妒忌,还不如夫妇分离了好。他固然不愿意为了妻的缘故损了自己的人格,但也不能抵抗,使妻的轻浮不至扰乱了他的心。他想倘若为了这些事把心扰乱了,倒不如去过独身生活还要愉快一点。 但是他对了妻吆喝了两三句之后,他觉得刚才的不高兴渐渐的没有了。而且他又似乎感到他的妻真是爱着他,于是他又与她和解了。 到了第二天,他要上学校去的时候,他对于外出期间的事情又有点忧虑了。规定了时间,一定往学校里去,觉得不很放心。他看见妻预备他往学校里去,拿出洋服来,用毛刷去刷尘土。 他赫的生起气了。他的妻想把他送往学校去,她的动机,在他似乎看得很清楚。他突然的夺过洋服来,抛在院子的地面上,说道,“还要往什么学校去!” 他那时正在做一点考据的工作,因此不能不常往图书馆去;但是现在连这个也不能做了。他很有自信,不至于为了妻的缘故,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毁坏掉的;但是现在却开始毁坏了。 他于是比以前更常常想到离婚这一件事了。真不愿再妒忌了;但若想不要妒忌,那便除了不出门之外别无方法。然而住在家里,就不能赚钱,也不能研究学问。 一个男子,缠住在妻的身边,了结一生;这种事情能行么! 请便罢。C要来只管来。倘若看中了她,就贴上签条奉送罢。他这样想着走出门去,但仍然总想回家,无论如何都忍耐不住。 在讲授时间,他时常拿出时计来看。C若在场,他还能安静的讲授,但是教着另外的一班,或是C告假的时候,他就不能安心的讲了。时间以外的要求,他尤其嫌恶。 以前,他热心于教授,觉得很有趣味的,现在变成不热心了,不能安静了。对于学生的质问,屡次文不对题的回答。 他自己觉得太受妻的事情的支配,又惭愧着自己的不中用。但是他一点没有法子。 他不知有多少次,心里想着“和妻离婚罢”,回到家里去。但是看见妻真心喜欢着等候他的回去,他的那决心又没有了。然而心的不安却还是没有去。 有一天,妻对他说, “你这几天一点都不到图书馆去呢。” “当然!谁还给〔你们〕到那里去!”他吆喝说。妻出了一惊,不再作声。他又继续说道, “我实在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了。和你同住着,我一点都不得安静。我惭愧要因了不能相信你的节操,使自己的工作都受到影响。所以我心里想,请便罢!我想还是坦然的去做自己的工作。但是我已经没有这样的忍耐力了。我不愿意一面妒忌着生活下去,并不想吃了那样的苦,和你住在一起。照着现在的情形,总是弄不下去了。我想望能够相信你的节操,放心着往学校或图书馆去,否则分离了可以安心的过活。请你选择自己所喜欢的那一条路,在我都是一样,只由你随意决定好了。我对于你的毛病,并不说不对,也不说不自然;但总之已经没有那样的忍耐力,能够一面妒忌还同你住在一起。” “那么,你一定另外有了好的女人了罢。因此你才说出那样的话来。” “就是用话来打混也是没用!” 他的妻本来也是不亚于他的妒忌很深的女人,但是那时候她的话里却没有燃着妒忌的火,因此他知道这不过是她想借此混过去的托词罢了。他继续说, “别的话都用不着。你只要选择一条路!” “我除了你以外不爱着别的人。” “倘若真是可靠呢,……但是谁还相信这话。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没有忍耐的力气了。不如分离了罢。” 他的妻哭起来了。 这是她无论何时成功的最后的手段。他见她哭了的时候,他的怒气也渐渐的平下去了。他就说, “以后不要再轻浮了罢。这怕要害那善良的青年,而且也害及我的工作和我的心的和平。在两方面都能够坦然的去放荡以前,彼此不得不把自己的轻浮按捺一点下去。总之现在明白的告诉你,我不能再同轻浮的妻住在一起了。以后有那样的事情,是决不答应的。” “你也……”妻说了对着他笑的时候,他也笑了。但是以后他也总是不能放心的出门去。 他在那时才羡慕那娶着贞节的妻的男子,觉得那可以放心出门去,娶着专倚靠他,专爱他,肯为他献身的尽心,有那柔和而活的心的妻的男子,真是幸福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渐渐的荒唐起来了。他常想在什么地方去寻找一个姘妇。他又仿佛觉得要保持夫妇间已失的平衡,这是一种正当的办法。 但是这个心思,却愈使他忧虑了。照这个样子下去,自己的心就将失了平和,不能再安静的工作:时间将无意味的,无可挽回的过去了。不如坦然处之,否则,决心〔离婚〕罢。 他的妻并不是一个可恶的人,实在是以前的生活太不行了。她的母亲是个艺妓,父亲是放荡的人。她在十一岁的时候,被寄在人家做养女,那个养父似乎曾玩弄她过。在她天真烂漫的时代,还不知道什么是罪恶的时候,羞耻已经被弄掉了。她因为长的美丽,诱惑也就很多;而且去抵抗诱惑的羞耻又是没有了。他想,这原是无怪的。又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和她相识,以后成为夫妇。 现在自己所受的不安,正是当然的罚,还去怨谁呢。不过到了现在要他妒忌着而且很感着不安,和她同住着,却也有点不愿意了。他的决心已经定了。既然不能没有不安,不感妒忌,而与妻同住在一起,那么,为他自己一生的工作计,除离婚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他独自思索的时候,大抵是这样的想。但是他见了天真烂漫的妻的脸,见了真实的想念着他的妻的时候,他反觉这样决心的自己倒很可笑了。在他自己也有轻浮;不过在他机会不来,恐怕损害对手,又恐怕损害自己的运动罢了,五十步百步而已。然而他绝对的不愿再弄什么妒忌,却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他这样的想着。但是他所怕的C不大来了。不久知道C已经结了婚了。 他听到了这个信息,觉得安静了。他故意的对了他的妻,把C结婚的事情和新娘的美丽的事情,夸张了说给她听。他说给她听,听说他们夫妇的感情非常的好。他觉得这样已经略略的报了仇,而且他也略略放心了。 但是以后到他家里来的学生,还是很多。无论那个学生,仿佛都是知道他的糊涂和妻的多情的样子。他对于学生的来访,也就不能同以前一样,以为他们是老实的,因为看重他而来的了。 有一天,他劝他的妻到乡下的母家去住两三个月。他想,在这两三个月中间,一定可以放心的往图书馆去,把现在所想整理的稿子完成了罢。 他和他的妻同居十年以来,这回才初次相别了。他送她回去后过了四五日,一天傍晚,他独自在野外散步。 他深感到夏天晚上的美,在田间道路上走着。他想,要是和妻在一起呢,……他摇着团扇,静静的走着的时候,渐渐的恋慕着他的妻来了。他回家来,写了一封像是给情人的信给她。他预备出去寄信,顺便看一看门口的信箱,看见有他的朋友给他的一张明信片。 这上边写着,在A地偶然遇见他的妻,B君也是一起走着。他看了赫的生了气;心想,一切都完了! 他把手里捏着的那封信撕得粉碎,抛到阴沟里去。于是他立即走到邮局,打了一个电报给他的妻道, “已经决定离婚。” 这天的晚上,他觉得寂寞不堪,啜泣起来了。 他当真和他的妻分离了么? 事实却正是反对;第二天,他的妻回到家里来了,于是二人又复和解了。他不再往学校和图书馆去,专靠翻译度日。他的妻给他誊正。两个人走进走出,都在一起。 近地的人都讥笑他,但他在这里却找着安住的地方了。然而未来的事情如何,又有谁知道?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二日原作 这一篇小说见去年出版的短篇集《燃烧的树林》中,今收在《武者小路全集》卷五第二部。 武者小路君的著作之译成中国语者,有毛李二君合译的《人间的生活》,戏剧《一个青年的梦》,我所译的《久米仙人》和《第二之母》,在《现代日本小说集》中,俞寄凡君译的童话剧《开花翁》及《地藏与鬼》。 武者小路君的文体,非常简明而有力,不易传其神气,意思亦很明了,本无说明的必要,现在只就自己所感到的略赘数语。《约翰福音》里说,文人和法利赛人带了一个犯奸的妇人来问难耶稣,应否把她按照律法用石头打死,耶稣答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这篇的精神很与他相近,惟不专说理而以人情为主,所以这边的人物只是平常的,多有缺点而很可同情可爱的人,仿佛把斯特林堡(Strindberg)的痛刻的解剖与陀斯妥也夫斯奇(Dostoievski)的深厚的感情并合在一起的样子。像莎士比亚的阿赛罗(Othello)那样猛烈的妒忌,固然也是我们所能了解的,但是这篇里所写的平凡人的妒忌,在我们平凡人或者觉得更有意义了。 中国有许多人读小说,专在里边求事实,或者用为笼统的论断的根据,譬如看见易卜生的《群鬼》便说诺威青年多半发疯,看见苏德曼的《故乡》便说德国女子大抵淫凶无耻之类,决不是少见的事情。其实人性总是相同的,在时间空间上迥不相同的国里,可以发见许多类似的暗黑面,(当然也有许多类似的光明面,)这原是不足为奇的事;但如在目的截然不同的文学作品里想来寻求攻击的资料,那未免大错特错的走错了门了。凡爱好文学者当然早已了解这些道理,所以上边所说的话不免有冒犯读者之嫌,但是据自己的经验,因为时常遇见这些误解,在介绍者的责任上,似乎不得不预先说明一声,以免错误,所以加了这一节蛇足的话。至于对于明白的读者们,我当然诚意的请求他们的原谅。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七日。 [book_title]潮雾 (有岛武郎) 发酵于南洋,洗着本州的东海岸向北走去的黑潮,从津轻的岬端变了向,向东方流去,为桦太的冰所锁闭的海水,变了寒冷沉重的一脉的水流,掠过根室钏路的海口,向西南奔突进去。这两个潮流相撞的地方,便起浓雾。北人所称的潮雾,便是这个了。 六月的某日,在傍晚时候,有一只几乎不大能称为轮船的小小轮船,出了室兰往函馆去。 他立在这船的甲板上。吹下来的西风的对面,是太阳沉没的地方。驹岳隐在云里,当然看不见了。便是礼文华岭也很朦胧,几乎疑是魔女头发一般的撩乱的初夏之云的一部。太阳用了光明之鞭,将聚集了将要咬住的云打开,渐渐沉没下去。受鞭的云,浴着眩目的血潮。余下的血潮,将吓得引退的无数的鳞云染成黄红紫的颜色。 太阳也随即疲倦了,自己身上也受着丛云的血烟,变成烧烂了的洋铜模样。在坚实的堆积着的云之死骸的中间,因了临终的苦闷,独乐一般的轱辘轱辘的旋转着沉没下去。正如垂死的人之趋死,太阳亦趋于夜。他屏息凝视着。 太阳在瞬息间,少许不见了。在瞬息间,一半不见了。在瞬息间,全个不见了。海水苍茫的一望是青碧。保持着微黄的缓和的呼吸,天空也传递海的叹息。 这一瞬间,万象绝声了。黄昏乃是无声。在那里没有叫唤的昼,也没有微语的夜。临终的可怕的沉默,管领了天与海。天与海成了沉默这事物了。 锅炉的骚音呢?这样的并不是音,更不是声了。太阳永久的死了。再生的事未必有罢?他战栗着这样想。 回顾过来的方向,只有大黑岛灯台的灯光,在仿佛圣者涅槃的光景之中,伶俐似的忽明忽灭。室兰已经不见了。 这灯台的灯光也就从眼界中消失了。现在是夜了。侧了耳朵听着。飘然远引的夜的微语,或从海上,或从空中,都可以听到。什么事都可以有,什么事也都可以没有的夜,似意志又似运命的夜,这夜将永久的卷住自己了罢?他这样想,悚然的凝立在前楼(Forecastle)上,连时刻的过去也忘记了。正如在白昼,因时的进行而光明益增,在夜间,也因时的进行而黑暗益深。四周更没有人气了。船客们怎能在舱底里平安的睡着呢?因为今朝太阳上来了,明天太阳也将上来,有谁能够保证。刚才看见太阳的沉没的人,便是见了太阳之死了。虽是这样,他们却坦然。他们究竟将自己的运命托付于什么呢?于神么,于佛么,于无知么?他们以为明天早晨这船是一定到函馆的罢。连想都未必想,却比神们还要勇敢,安心着,一样的不作一声的睡着。 他这样的想,拂着为夜露所湿的肩头,回顾船桥这方面。暗黑的中间,有一个不睡的人,立在那里。这是船长。那人移动他受了夜的渲染的朦胧的姿态,仰天运用着六分仪。他被牵引了也仰视天空。使人想到永远的那样的高,又觉得逼近眉宇的那样的低的夜的天空上,无数的星放着磷光,辽远的扩张着。 他又想起来了。在大海中心漂流的小舟,由那些几千万里外的星引导前进。人类之力将这卑贱的劳役吩咐给星了。船长自信能以一个六分仪使役星辰。于是对于几百,至少也是几十生命的责任,轻轻的搁在他肩上。所有的船客完全信赖那宿在船长头里的数千年的人智的积蓄,并不抱些许的疑虑。人类信赖自己的知识,这是人类的夸耀。对于这个表示踌躇的我,正可以说是忧惧的懦夫了。 每半点钟,寂寞的钟声发响,若干的时光又过去了。似乎船已经驶进暖潮了。他不堪这无风的苦热,从船首走往船尾。他便倚了在那里的手舵,立着观看。拂拂的凉风掠了耳朵过去。他细了眼,受这风凉的抚弄。 这样的,若干的时光过去了。 突然他觉得脸上寒冷了,从以前的假寐里醒了转来。风习习的从东方来,拂着船尾,向船首吹去。他全身冷透了,几乎至于颤抖。抬眼看时,东方的天空,即在眼前张了幕一般,为漆黑的东西所遮掩。在那边仿佛海面忽然的高了,更没有一颗星发光。那黑的东西,刻刻增高,渐渐的近前。现在转了东风,潮雾袭来了,他这样觉到了的时候,那本来黑色的东西,成了仿佛黑珍珠的银灰色,闪闪发光,逼近在大约二三町的距离。与海相接的部分,正如被风所吹的幕的下裾似的飘着,噩梦般的凄厉的走近前来。渐渐近来了。突然的一块吹断的浓雾,裹住了他。他的眼昏了。但是这个便向船首飞去了。接连着第二块来了,也随即飞去。第三第四也过去了,但更没有计算的工夫,他终于被包裹在噎人的寒冷的白色之中了。眼前圆圆的开展着的海,渐渐将圆周缩小,末后便在当面一尺之前也望不见了。他张皇着用手摸索,捏住手舵,包着的帆布已经湿透,十分紧张。桅顶挂着的灯,渐渐阴暗,变成若有若无的一点圆光了。 他望着船长所在的地方。他想求助于宿在他头里的几千年间的人智的积蓄。然而一块的雾不是已将几千年的人们的努力同尘土一般都踏坏了么?此刻连姿态都看不见了的船长,大约也心里着急,茫然的在船桥上面,草藁人一样的立着罢。 暂时之间,船仍如没事一般向前进行。但是不到十分钟,便变了徐行了。突然的劈开了这不可思议的灰色的暗黑,报时的钟声接连的发响了。锁闭在任意涡卷过去的浓雾里,这钟声很阴沉的寂寞的响。 船这样的警戒着,又前进了十分钟左右,他不再觉得脚下的翻车(propeller)的震动了。船足既停的船体,同时仿佛茶道的第三口时候的茶碗模样,很不愉快的摇荡,随即停止,只跟着波浪漂流下去了。 他的心脏砰的一跳,汽笛突然叫了起来,这正如牵到屠所去的牛的吼声似的汽笛。低下去,又吼起来,低下去,又吼起来,吼叫停止,萧寂的钟声接连的发响。 他的肺脏里,觉得似乎灌进了许多水气去,比空气更其多。他实在噎了,而且咳嗽,水滴从头发传到领里,耳鼻同冰一样的冷了。太阳不会再生了,他这样想的豫觉,竟是很可悲的证实来了。他觉得若干人的男女都群盲一般摸索着走近前来,感到说不出的悲哀,心里这样想。 汽笛将船里的人叫醒了。于是被叫醒了的人都爬上甲板来了。 在钟声和汽笛声的隙间,所有的船客的哀叹与愁诉的声音,仿佛水泡的破裂一样,都听到了。 潮雾从东边的天空吹来。他所乘的船,不过是沉在雾之大河的水底的一片病叶罢了。船客已经达于极度的不安了。〔船〕比箭还快的流过去,浓雾的尽头不知道何时才来。疯狂似的啜泣,很凄惨的从女人与小孩中间,发了出来。送葬似的寂寞的钟声,接连的响。仿佛有不使一切的人都醉了便不肯干休的样子,船停着只是倾侧动摇。 在他的心里,只有在为死所捕的人们才有的一种凄厉的断念渐渐的起来了。 这时候,正如奇迹一般,风变了方向了。向西走着的雾似乎止步了,暂时像是向后退去;顷刻中,人人的眼睛都微微的回复了视力。天空朦胧的明亮,在人们的周围,小小的世界,逐渐扩张开去。远而且高的微笑似的青空的一片,也可以望见了。这时候潮雾正如梦醒一样,消灭得没有一点踪迹,比张皇的心更是张皇〔的去了〕。 雾晴了,夜也已经天亮了。蔚蓝的海,蔚蓝的天空,以及新的早晨的太阳。 然而在潮雾过去之后,看见宛如压在船的右舷上的矗立的惠山的峭壁的时候,船员和船客都只有呀的一声悚然的立着。在浓雾中漂流时,不知不觉的到了这样的危地,便是船员也没有觉察出。倘若这雾的放晴再迟五分钟,倘若船不是有灵魂,自己出惊转了方向,这恶魔似的峭壁必定已经将船咬碎了罢! 轮船在函馆下了锚,船客很高兴的喜笑着,望着岸边,从舷梯走下去了。他们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曾经遇见什么事,从容的张了眼,毫不为奇似的望着周围。 他却不能这样。他仿佛是初见太阳似的仰视太阳,初见函馆似的看着函馆。新的世界,又在他的前面展布开去了。于是他〔眼里〕含泪了。 [book_title]西行法师 (长与善郎) 听说有这样的故事。 西行还住在寺里的时候,起了一种谣言,说是他见了一个妓女的姿态看的入迷了。 西行一点都不知道有这样的谣言,还是照常的到街上去闲走。这又大抵一定是上灯的时候:他很喜欢这个时刻。 “喂,方丈又出门了。大家去恭送罢!” 那些年青的坏和尚们故意的在寺门口站班,装出毫不相干的样子,大家齐声说道,“慢去,慢去!”对他鞠躬,随后指着他那照例连笠也不戴,支着竹杖,飘然出山门去的微小的后影,放声大笑。 有一回他对着排班去迎接他的和尚们问道: “为什么你们近来玩这种把戏,像客店的下婢似的?” “也并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大家面面相觑,也不说下去了。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有一个年青和尚到他的住房前面,扫着院子,无意似的问道: “师父,今天晚上还出门么?” “唔,天色似乎有点靠不住,今天晚上就算了罢。” 西行这样回答着的时候,在雨后凉爽的湿气中,送来一阵栗树花的香味。 “好香味!——在大气里也有味道。这样新鲜的空气同清水一样的甘美。” 西行这样说着,立在板廊上,仿佛是吸烟的模样,深深的吸入空气。一面他抬起头来望那云行很快的天空。 “全然变成秋天了。” “唔,秋天好呀。我最喜欢秋天,安静而且深沉。那天色怎样的美呀!只令人看的入迷。” “师父,你要比别的和尚更是幸福,因为你有那咏歌这一件很好的道乐。”暂时沉默看着地面的青年和尚忽然这样说,“大家都说着,西行师父的境况真可羡慕呢!” “是么?但是,就是不咏歌,却比我更幸福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释尊是无须说了。圣人都是大诗人,即使不咏和歌。我的这什么歌实在是无聊的东西。” “可是,也总是一种愉乐罢。” “这确是道乐。但是不论什么,各道总自有其愉乐,就都是道乐。入了佛法,这也就应当成为一种道乐。修行这一条道,不把他当作道乐,那是不对的。” “我们实在是可怜的人们。现在虽然归依了佛法,却连道乐的道字还不能够尝到。” “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资格。怀着不纯凡俗的心,想幸获法之道乐,是为法所不许的。因此那真的道乐才是可贵了。” “想作出好的歌来,要怎样才好呢?” “那全在于心境。从俗心里不会生出好歌来。只要心境玲珑优美,那些歌尽会涌出来的,正如存着念佛的心,念佛自然成就,是同一的道理。” “这样说来,那么存着道乐的心境,就是不管什么戒,自然也没有什么要紧了。” “在道人方面,戒中自有享乐,享乐之中,也有自然之戒。戒与乐并不相背。这是很妙的地方,能够如此那就很好了。” “譬如见了妓女看的入迷,那也是无妨的了。” “看了妓女入迷?”西行仿佛想着“问的真奇异”的样子,转眼看那故意装作屈身拔草的青年和尚。他接着说道: “看了妓女入迷,岂不是也没有什么要紧么?无论什么,心里想好呀,美呀,看了入迷;山水也罢,人也罢,花鸟也罢,妓女也罢,岂不都是自然的悦乐,人间的幸福么?如有人把这些都看作陋劣的心之业,那是这样看法的人自己的耻辱呀。 总之,不是同小孩一样能够无心的看了入迷,那就作不出好的歌来。”西行停顿了一刻,又补足的说了。随后笑嬉嬉的向着那青年和尚问道:“可是,你为什么问这样的话的呢?我曾经看了妓女入迷过了么?” “我们听到一种荒唐恶作剧的谣言,实在是过于无礼的话,我们正是愤慨着呢。”他仿佛是忠臣的样子把那个谣言告诉了西行。 西行听了,想起近来青年僧众的态度,心里便想“原来如此”,但是也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颜色,只说道: “我见了女人的姿态看的入迷的时候,有过好许多次;但是那一夜,在那边,见了妓女的姿态,——我却记不起来了。那条街却觉得似乎是走过的。或者真是同那谣言所说一样,我在那里看了妓女入迷,也说不定罢。” 青年的和尚觉得他的讽刺失了效力,只是茫然的望着他。 “我还没有脱尽凡夫的躯壳,”西行又说,“这一点谣言被人家说了,也没有什么不服。倒是一个好的警诫。” 但是,过了一刻,仿佛刚才的话都已忘了的样子,他说道,“那么,且去走一趟来罢。天色也似乎可靠了。”他于是又慢慢的走到街上去了。 但是,这谣言的事实只是如此:他走着路,忽然仰望天空,见了晴空的星光之美,不禁惊叹,停住了脚,这却正是一家妓楼的前面。两三个妓女站在楼上的窗下,他正看着黑的大屋顶上的星。因此妓女们以为他是看着她们,过路的人也都是这样想。 他的眼睛不很好;是近视眼。他又有凝视一件物事的脾气。因为这个毛病的缘故,他自己常说要得罪人家,觉得很窘。 但是同样的误解,在别处也还有着。 他很喜欢从宇治望黄檗一带的风景,时常往那边去。 “我若是有一点钱,想在这近边建筑一所小屋居住。”他曾经玩笑似的说过。他又在这里,在几年不见之后,会见他所常去的茶店的主妇。那个女人,已经变换了从前的样子,所以在她招呼他的时候,他一时竟记不起是谁来了。 “只有两三年不曾看见,就记不起来了,这真教人觉得寂寞哩。”那个女人说。 西行见了那女人的相貌的改变,也吃一惊。他在心里叹息着说,“这变成怎样不行的容貌了呢!” 他还微微的记得这主妇做姑娘时的容貌,那是全然无心的天真烂漫的脸庞。现在只在两三年里,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然而也正在这两三年里,她招赘了一个能干的女婿,不但是家境好了许多,而且她自己也以为长的更美,至于人家见了也要看错了。 “过于改变了,所以一时看不清楚。”西行答说。 那女人虽然嘴里说了什么别的话,心里却是非常满足,而且因为太得意了,就不免对了西行要显出许多媚态。 西行匆匆的逃出这店去了。 他后来说:“钱这东西的力量真大,连相貌都会变成别样的。她穷的时候可不是那样的容貌呢。” 但是那个女人随后拿了各种贵重的礼物,时常到他那里来,那个服装也是非常华丽。西行早已看穿了她的心;因为她的浮言有点流传出来了,所以仿佛虔信者似的常到寺里来,想表示她的“可嘉的志诚”罢了。 这件事自然引了人家的注意成为谣言的种子。即使不然,他已经有这样的谣言了。人家说,“那个酒肉和尚,长着那副嘴脸,却是不可小觑他呢。”或者说,“不,西行师父倒是个艳福家呢。虽然并不见得特别漂亮,这却正是像和尚的地方,受人的欢迎罢。” 但是他遇见那女人来时,仍旧请她到自己的屋里,每次都和她会见。 老辣的人便说:“见了那野狐禅,叫人要恶心了。” 但是实在在这些谣言里边,隐藏着一个煽动的人。这是名叫信光的,一个寺里的和尚,曾经觊觎西行的寺的住持的地位。虽然他很运动过,因为先代住持的指定,西行却做了那里的方丈。信光因了这件事便很怀恨。 信光又把西行身为释子而咏和歌这一件事当作非难的种子。他故意找出容易被误解的歌来,利用各种机会去传播这个误会。趁着西行不来辩解,他便对不懂的人说,“因为这是事实。”对了稍有教养的人说,“那是野狐禅。” 西行离开本寺,往各地行脚去,是以后不久的事。 此后五六年间,西行的消息杳然,不曾传到京都。人家以为或者是死在路上了。信光接了他的后任,巧妙的笼络人心,相当的成为尊崇的对象。 正是西行去京后第七年的冬天的事情。有一天,寒天的傍晚,一个寒村相的行脚僧来到宇治的茶店坐下。一面取下头上的编笠说道,“无论什么时候来看,总是好风景。是可怀的景色呀。” “呀,可不是西行师父么?”主妇出来,出惊似的直立在他的前面。 “是西行呀。好久不见了。” “嗳,真是呢。那么你还是康健过活。” “唔,还是生存着呢。你也一向康健,那是很好的事。”西行说了,又问道,“今晚想在这里耽搁一天,行么?” 那女人暂时沉默着,随后才说住满了客,好的房间都没有空,倘若不嫌委屈,…… 西行便被引导到楼下的一间四席大的房间里。住满了客,原来全是诳话,只在楼上来了两个同行的离奇的男客。主妇也不到西行这里来招呼,只是在那边厮混。西行听见她分付下婢,只须怎样待遇他就好。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起来,到了河边,用清洁的冰一样的水洗了脸。于是回到旅店,用纸包了房钱交给下婢,他便拿了笠和杖径自出门去了。主妇还尽是睡着未起。 他走过木幡,将对桃山的山麓的时候,听见后面有叫唤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却见有一个男子骑了马飞跑的来追他。 “请等一会,西行师父。”那男子刹的跳下马来,对他这样说。 “叫我有什么事么。你是谁呢?” “我是宇治的茶店的主人。” 那男人很谦卑的行礼,又说,昨晚自己不在家,很失了礼,觉得非常抱歉。 “那有什么抱歉呢。我能借到一夜的住宿,就很感谢了。” “但是一定很生气了罢,那个贱人的待遇和以前变的那样不同。”那男人说。 “的确和以前是变更了。但是,这是并非无理的,当然的事情。若是有人把今日的我和以前一样待遇,那倒是希奇的人了。” “但是你不是曾蒙镰仓爷召见么?” “唔,那是有的,我曾蒙召见了。”西行苦笑着说。 “还听说蒙赐银猫,是真的罢。” “真是受到的。——我因为带着走不方便,给了街上的小孩了。” 那男人睁圆了眼睛,尽望着西行。 “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西行问说。 “京都的街上都纷纷传说。” “原来如此,这样说,倒也是会传说出去的事。” “总之,还想请你再回去一趟,特来迎接的。虽然一定觉得不很高兴,但若就此分别,我的心总不安。” 西行见了他脸上表现出来的真情,也感动了。他说道,“反正不是有什么急用的人,既然你这样说,那么就回去一走罢。”于是便同那男人回到宇治去了。 在眺望很好的一间房里,西行受着山珍海味的飨应,听到这样的事。据说,那个信光听了他在镰仓会见赖朝的消息,拼命的说他坏话,说这是西行故意造出来,以便回到难于再来的这京都里来的下等策略。 “那个人还是这样的记着我么?”西行现出衷心怪讶的神气说,“那么他也往镰仓来一走岂不好么。赖朝未必能够知道那个人和我的差别,他若去时,大约金猫那样的东西总可以给他的罢。” “但是他不会作歌呢,”主妇说,“自己不会作歌,不知道他心里怎样的觉得难过着哩。” “什么!你不是还那样的信仰,时常拿东西去的么!”主人睨着她说。 “那是可怜的人们呀。一生都为了别人的事情烦恼过日。这叫做对人之心,佛法上称做众恼。火宅的人们,一生为此对人之心所驱使鞭打,没有自己娱乐的安乐时间。为什么不再愉快的有趣的度世的呢?我真想把自己的宽闲的性情分赠他们一点哩。那边这样的永远纪念着我,这边却把他忘怀了,不知怎的觉得很有点抱歉。” 西行这样的说。 主妇低着头,沉默着。 一九二一年八月作 长与善郎(NagayoYoshiro)生于一八八八年,是白桦派的一个代表著作家。这一篇收在小说集《春天的访问》(一九二一年)中,他自序中说是会心的作品之一。他的小说由我译成中文的有《亡姊》及《山上的观音》两篇,收在《现代日本小说集》中。 西行(Saigyo)是镰仓时代的高僧及诗人,生于一一一八年,本名佐藤义清,初为上皇院卫士,二十三岁时见友人猝死,因舍妻子出家,行脚全国,以歌咏自娱,著有《山家集》二卷,七十五岁卒。文学史上称“其歌自具一种风骨,纵横自在,不拘规格,虽为后世轨范家所不喜,但风调清新,融化自己于自然之怀,且有直逼真实人生之概,非专以新诗形装旧诗思为事的平安末期歌人之所能企及的”。文治二年(一一八六),西行过镰仓,为将军源赖朝所要请,属讲武术,优加礼遇,本文所说本此。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一日附记。 [book_title]婴儿杀害(社会剧) (山本有三) 引言 这篇《婴儿杀害》(Eiji-koroshi)登在《现代三十三人集》上,集系有岛志贺二人所编,大正十年(一九二一)出版。我当时读了觉得喜欢,就想翻译,但是因为起头的地方两句极普通的招呼的话没有中国话可翻,所以中止。以后屡次想到,去年又因K女士说起无剧本可以上演,答应她在一星期内把这篇译出给她,可是也因为同样的困难,终于没有践约。今年秋雨连绵,坐在家里,又拿出来看,决心要译他出来,用了三天工夫,总算勉强成功了,不过困难还是不能全然解决,此外译得不如意的地方也不少,至于全体用语之拙笨,那更不必说了,——如有人要拿去演,这非改成流丽纯粹的白话不行。本篇声明系“社会剧”,究竟他的文艺的价值如何,社会的意义如何,在我外行是说不上来。但我相信这个资本主义的社会,总是应该“打倒”的,而文学却也非是宣传,——他不是别种东西的手段,他自己就是目的;反资本主义的思想沁进到人心里去燃烧起来再发出为言语文字,这样可以成为好的文学,是动人的艺术而非符咒或号令。我这所译的恐怕未必就是这种好著,不过总还值得看,也还可以演,比那些流行一时的漂亮的绣房剧要好一点罢。民国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于北平。 登场人物 警察 小山圭介,四十三四岁。 女儿 小山阿继,约十八岁。 农夫 收旧货的 邻妻 酒店的学徒 女工 杉原阿朝,约三十岁。 时代 现代,春天。 地方 与都市相接的乡村。 兼充住宅的警察派出所。派出所间壁即是住室与厨房。厨房里有一扇门,为后门。后窗外开着樱花。傍晚时候。 (阿继茫然的坐在房中,小山推开派出所的门进来。) 阿继 父亲回来了? 小山 回家了。真好利害的灰土。(脱靴上来。) 阿继 还是立刻就换了衣服吧。(站起来,取出便服交给父亲。) 小山 呒,就这样办吧。(脱去制服,穿起和服来。)外面看花的人很不少哪。 阿继 似乎很是热闹的样子。就是这里也有许多看花的人走过去。 小山 你看怎么样?明天不是当值,我在家看守,你也可以出去看看花? 阿继 我? 小山 你因为看病也很憔悴了。去看看花,略略散散心也好。 阿继 我不要看什么花。不知怎的完全乏了力,无论做什么事都一点儿不觉得有趣。(“收旧,收旧!”外边收旧的走过。) 小山 那也是的。 阿继 我看见那些闹着看什么花的人到觉得有点讨厌。 (“收旧,有旧货好卖!”收旧货的仍叫着。) 小山 像是收旧货的。叫他一声吧。 阿继 是。(从后窗小声叫着,)收旧的,收旧的。 收旧 (推开后门,)这里叫么? 小山 收旧的,进来吧。 收旧 嗳。多谢每回照顾。今天天气很好。(进来。小山开了壁厨,从旧箱子里拿出衣服六七件来给他看。) 小山 收旧的,你不收这些东西的么? 收旧 嗳,衣服么,那是顶好的。一定高价收买。 小山 这都是些旧衣服。 收旧 那里那里。老爷你知道,收旧的中间也有种种分别,同是旧货我却是偏重旧衣的,所以比别的同行特别肯出高价收买。(检查衣服,)都是女衣呀。 小山 因为妻子死去了。 收旧 那一定是很悲伤,很为难吧。(再检衣服,)小孩的衣服也有。 小山 接连又死了长子,所以这些都用不着了。 收旧 大少爷么?那一定很是哀悔的吧!既是这样情形,特别克己收买吧。 小山 那么这卖多少钱呢? 收旧 是呀。(计算一下,)一起算七块五毛钱吧。这确是格外克己的价格了。 阿继 父亲,这不是可惜了么? 收旧 (拿起一件线呢的外衣,)小姐,这个么?但是小姐穿了颜色太老了一点。 阿继 不,这并不是我穿。 收旧 这个要不是小裁就好了,可是可惜这是小裁的。不是小裁本来还可以多出一点儿…… 小山 怎么样,不能再多卖一点么? 收旧 是呀。那么,再添上三角吧。本来想凑一个整数,可是那我就太吃亏了。 小山 那么就这样算罢。 收旧 是么。多谢多谢。(拿出钱袋来,)那么,七块,这是八毛。请你点一下子。 小山 怎么样,赚钱吧? 收旧 不瞒老爷说,这个年头儿实在难过日子,就是每天光是吃饭也就很不容易呀。 小山 可不是么? 收旧 实在这个世界艰难起来了。这不是太难了么,不是近来女人扮了男的苦力的样子在那里劳动么? 小山 这样的事情报上也登过。单靠女工的工资恐怕还吃不够吧。 收旧 实在单照平常的劳动是吃不够呀。人这东西是可怕的东西,为的要吃饭,什么事都不能不做。呀,说话说得太多了,多谢每回照顾。(去。一出门就叫“收旧,有旧货好卖!”叫着走去。) 阿继 卖掉了不知怎地又觉得有点可惜。 小山 这也是的,但留在这里,时常记起来,反是不好,所以决心卖掉了。而且药钱得要付呀。 阿继 阿,那个还没有付呀。 小山 但是我想,假如我们能够多付药和冰钱一点,或者…… 阿继 可是,照这样子已经不大容易,倘若更多付了,岂不是要不得么? 小山 然而,假如那样做了,或者万一能救也说不定。 阿继 要是真能够如意地给他们治疗,那就好了。 小山 想起来总觉得两个人都是给我弄死了的样子。 阿继 呀,那里有这样的事。这并不是父亲的不好。 小山 不,因为我无力所以不行。 阿继 但是,为了没有钱的缘故,不能给病人尽心医治的人,世上正多着呢。也并不只是父亲一人,用不着那样地自责。 小山 因为那样所以更是不行呀。倘若世间这样的事情一件都没有了,岂不很好么? 阿继 那倒也是的。唉,的确假如家里多一点钱,那就不至于…… 小山 这都是废话了。——啊,开饭罢。我的肚子饿透了。 阿继 是。可是菜却什么都没有。去买点豆腐来罢? 小山 不要什么。豆应该还有罢? 阿继 嗳。 小山 那个就好,那个就好。 (阿继搬出炕桌,预备晚饭。小山点起电灯,在佛坛前上香。外边日落,天色昏暗。不久二人就坐。) 小山 坐下来吃饭,也总觉得有点儿冷静。 阿继 就是单留下谦弟也就还要好一点。 小山 呣,那个孩子留着那就热闹些,——不,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二人沉默着起手吃饭。忽然前面玻璃门推开,一个农夫跑进派出所来。) 农夫 老爷在家么? 阿继 谁呀? 农夫 了不得的事情,想请老爷过去。 小山 发生了什么事件了么? 农夫 是。 小山 又是火车轧死了人么? 农夫 不,不是这样的事,还要了不得的事情。 小山 怎么了? 农夫 竹林子里出了小孩! 小山 什么,小孩? 农夫 我想明天一早拿到市场去,到后面的竹山里去掘笋,一个死的小孩给锄头带了出来了。这件事不能丢开就算,所以跑到老爷这里来。 小山 是这样么。好吧,我就去。 农夫 实在很劳驾了。 阿继 父亲又出去了么? 小山 呒。给我拿衣服来。 阿继 是。(拿出制服。) 小山 (穿着制服,)村政厅那边已经通知了么? 农夫 已经差人去了。这和别的东西不同,不请老爷们早点过去什么都没有办法。 小山 那也是的。 阿继 父亲,饭呢? 小山 等回来再吃,但是,你可以先吃了。 阿继 是。 小山 那么,去走一趟来罢。(和农夫同去。) (阿继一人正在吃饭,邻妇从后门进来。) 邻妇 你好? 阿继 呀,邻家的大妈?(将要停止吃饭。) 邻妇 现在用饭么?尽管请用罢! 阿继 那么对不起了。 邻妇 用过饭不去洗澡么? 阿继 我虽然是想一起去洗,…… 邻妇 父亲不在家么? 阿继 嗳,忽然有了公事,虽然刚才回来,又出去了。 邻妇 真好贵忙呀。出了什么事? 阿继 听说有什么小孩的尸首在竹林子里掘出来了。 邻妇 呀,讨厌!那个,这一定是不端的女人养了小孩没有法子,丢在那些地方去的。 阿继 嗳,那一定是的罢。 邻妇 这种累人的东西你说可恶不可恶。每逢这些事非出去不可,那也很是辛苦呀。 阿继 但这是职务,也没有法子。 邻妇 就使是职务,在别一位也就很不容易担任下去呀。真是,像府上这样诚实的好人家为什么偏有那不幸的事情,太太和少爷接连地故去。 阿继 那是运命罢,也就是这样想着排遣了。 邻妇 虽然说是运命,可是实在很不容易这样地排遣呀。 阿继 但是除了这样想也没有别的法子。(吃完饭。) 邻妇 这个世界真是坏东西。我实在是气得不得了。 阿继 (到厨房洗着饭碗,)呀,为什么呢? 邻妇 今天也在工场糊着洋火盒细细地想了一天。像现在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全不像是在做人。 阿继 没有这样的事。 邻妇 不,真的。无论怎么说这是运命,像这样下去,我想倒不如变了洋火还要好得多呢。 阿继 (笑,)呵呵呵。 邻妇 真的,这并不是笑话。第一,洋火是不会肚子饿的吧,所以不劳动也不要紧,不必怕监督的骂,岂不是真是很快活的身分么? 阿继 但是。…… 邻妇 不,这是真的。变了洋火,多少受看待,请你到我们的工场来看一看吧!这放在地上是不行的,湿了不行,太干了又不行,那真是同贵族的独养子一样郑重地待遇。但是到了我们女工,那才是悲惨可怜了。什么你是打渴睡啦,多讲话啦,能率低啦,整天被怒骂威吓,真叫人难受。一个人走到那里边去,实在连一根洋火的棒都还不如。 阿继 这样的么? 邻妇 我只要有一口饭吃,这种地方一定不去。可是最不行的事是人的肚子要饿,所以这个真是万分为难了。 阿继 的确没有比吃饭更为艰难的事了。 (酒店的学徒从后门进来。) 学徒 来迟了对不起。(将送来的货搁在厨房。) 阿继 豆酱拿来了么? 学徒 是,此外还有洋火和劈柴。(一面说,一面向地板下窥探。) 阿继 你为什么老向着地下张望?是什么东西掉了么? 学徒 不,我找一条狗。 邻妇 狗?这里没有什么狗。地板底下岂不是只有土拨鼠或是《先代萩》(戏名)里的老鼠的么? 学徒 可是,或者偶然在这里也说不定。 阿继 你和狗去闹,我们给你告诉掌柜去。 学徒 告诉了也不打紧。 邻妇 好嘴强的孩子! 学徒 可是这值五百块钱呀! 邻妇 什么五百块钱? 学徒 那边前面不是有一所砖墙的大人家么,那暴发户的?那里的狗说是逃走了,有人找到这狗的说给五百块钱。 邻妇 真荒唐,逃走了一条狗,出这许多钱!哼,这里是有许多人没有饭吃在为难着哪!有钱用在狗身上,拿出一点来给人岂不好么? 学徒 听说那边是每天都给狗吃牛肉哩。 邻妇 恐怕给用人们大都是吃糙米的吧? 阿继 寻狗都花费五百元,真是太可惜了。 邻妇 有些地方多的是钱,没有用处呢! 阿继 可是,在有用处的地方偏是一点都没有。唉,倘若有钱,有些死了的人也就可以不必死了。 邻妇 话虽如此,有了钱也会早死的呢! 阿继 为什么呢? 学徒 大约是因为吃的太多吧!哈哈哈。(笑着背起桶来,)回见,多谢每回照顾。(去。) 邻妇 呀,不知不觉讲的话太多了。那么我先去了,等父亲回家后就请过来。 阿继 嗳,随后就去。 邻妇 那么,回见。(出外看天空,)呀,这讨厌的天气! 阿继 又下雨了么? 邻妇 雨倒还没有下,却全上了云了。看花天气真是恼人。回见。 阿继 回见。请慢慢地洗。 (少顷,小山从外面回来。) 阿继 父亲回来了? (阿继将从柱上去拿下便服来。) 小山 不。就是这样好了。肚子饿了,先吃了饭罢。 阿继 是。刚才不凑巧来了人,我也这样想,所以碗筷还照旧放着呢。(说着将炕桌搬近小山前面,盛饭。小山吃饭。) 阿继 父亲,那个抛弃小孩的人已经捉到了么? 小山 还没有呢。现在才把尸首发见罢了。但是犯人就会捉住的。这样无情的人,天也必不饶恕。 阿继 的确是的。我想倘若有人杀害儿女,有那不要的生命,我真想讨了来给谦弟也好呢。 小山 是呀。那个小孩,真是一个有福相的,很强健似的孩子。大约是用手巾什么绞死的罢。咽喉一带全是紫色了。 阿继 这干的什么事!真也有这样的凶人呀! 小山 没有遇到过死别的人不知道生命之贵重。这真是恶鬼似的人,坦然地杀害她的儿女。这样凶恶的犯人我要去把她捉来,我这样想着元气也上来了。——啊,给我倒一碗茶来。 阿继 已经吃完了么? 小山 这个泽庵(腌萝卜)真咸呀。 阿继 嗳,不知怎的这回咸了一点了。父亲,你很疲倦了罢?不去洗澡么? 小山 不,我不去了。还是你该去了,已经有四天不去了罢? 阿继 嗳。 小山 迟了近地不大平静,还是早点去好吧。 阿继 那么我去一去来。 小山 这样好吧。(从衣袋中取出笔记本,急忙记录。) 阿继 开着不大谨慎,把后门关了去罢。 小山 (一面记着,)关了去很好。 阿继 (下去,推开后门,正要关上外面的板门,)阿呀!(可怕地叫唤。) 小山 (出惊,)怎么啦? 阿继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黑的。 小山 黑的?(急从厨房跳过来。) 阿继 这边那边的走着呢。我怕极了。 小山 (望外边,)不是没有东西么? 阿继 不,有呢,哪,在那里。 小山 呒,好像有人站在那里。(对外边的人说,)谁呀?(回答听不清)呃,什么?路不认得么? 外边 不,有点事情想来请求。 小山 找我么? 外边 是。 小山 那么为什么站在后门这种地方? 外边 对不起。因为实在不好意思进来。 小山 如有事情,请从前门来。(对女儿说,)后门我来关罢,你还是早点洗澡去。 阿继 是。 小山 小心点去。而且似乎要下雨了,雨伞也带了去。 阿继 是。 (阿继推开玻璃门,正要从前门出去,女工杉原阿朝惶恐地站在外面。) 阿朝 刚才很对不起了。 阿继 不。请进来罢。 阿朝 嗳。(恐慌似地走进派出所,好像是工作回来的服装。) 阿继 (对小山,)我去一去来。(去。) 小山 是你么,说有事情找我的? 阿朝 是。 小山 那么什么事情呢? 阿朝 (拿出点心包放在小山面前,)是一点无聊的东西。 小山 你这样做不行呀。 阿朝 请给少爷们吃。 小山 不,家里现在没有小孩,前回已经死去了。 阿朝 (最初就意外地失败了,惶恐似地,)啊,那是。那么…… 小山 这些都没有关系的。可是,你的事情是什么呢? 阿朝 老爷,请你收了罢。有事想请求你哪。 小山 有什么事都可以听你讲。但是这些东西是绝对地不能收。 阿朝 原来这样的么? 小山 你是女人,所以这么都不知道,凡为官吏规定不能收受他人一切的礼物。所以你可以不必费心。我决不因为是收了礼物,或不收礼物,有什么差别。现在还是早点说出你的事情来罢。 阿朝 (惶恐似地,)嗳。 小山 你把这点心包收了起来,——现在你那事情呢? 阿朝 (暂时俯着首,)老爷,小孩生了之后非去报告不可的么? 小山 那自然非去报告不可呀。 阿朝 可是那小孩生出便即死了,既然是死的,那么不报告也可以罢? 小山 不,即使是死的,也非报告一下不可。 阿朝 可是,虽然说是生了,却又立即死了,那么岂不与没有生一样了么? 小山 不,那可不行。 阿朝 还是非报告不可么? 小山 你生了小孩了么! 阿朝 (暂时沉默,)嗳。 小山 为什么至今没有报告呢? 阿朝 因为没有人。 小山 叫丈夫报告一下不就行么? 阿朝 他不在了。 小山 死了么? 阿朝 嗳。 小山 那么我替你报告罢。虽然迟了,也没有法子。 阿朝 无论如何非报告不行么? 小山 那是不行呀。因为如不报告便要算犯罪。 阿朝 (垂首,)那可为难了。老爷,(惶恐地再把那点心放在小山面前,)我请求你了。这不能请老爷一个人作主算了罢?我请求你了。 小山 那可不行。 阿朝 老爷,请你不要把我算做犯罪!请你私下了结罢!老爷,请求你的慈悲! 小山 (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唗,你把小孩弄死了罢! 阿朝 那,那里话!我,我决不…… 小山 胡说!那么为什么这样地不敢报告呢? 阿朝 不,什么弄死那并没有…… 小山 那么小孩怎么死了的? 阿朝 死了,无故死掉了。 小山 那里会有无故死掉的道理? 阿朝 生,生了病…… 小山 生了病?几时死的? 阿朝 前天。 小山 前天?(严正地,)那么尸首怎么了? (阿朝不作声,将手摆脱,就想逃去。) 小山 你,这不法之徒!(即追出去,扭住,将用绳缚。) 阿朝 老爷,干什么!(抵抗。) 小山 你再抵抗是要不答应的呀! 阿朝 现在被缚了是,我现在被缚了是……(悲痛地叫着抵抗。) 小山 嚷什么!你不给我安静一点么! 阿朝 (颓然地,)现在被缚了是,全没有饭吃了。(伏着哭泣。) 小山 (把她缚好,)你好大胆!拿了什么点心包,想来笼络我。喂,抬起头来! 阿朝 (仍旧伏着。) 小山 说抬起头来!(抓了她的后头发拉她起来。) 阿朝 (不作一声抬起头来,眼里放出痛烈的光。) 小山 喂,你为什么把小孩弄死了? 阿朝 (无言。) 小山 为什么做那样残酷的事?说出来! 阿朝 (无言。) 小山 你不招么?(摇她,向前推。) 阿朝 (无力似地向前倒作一堆,仍不回答。) 小山 你真是大胆!为什么不作声?你不回答么? 阿朝 (仍无言。) 小山 你做了不端的事了罢。你刚才说丈夫死了,那么生了私生子了罢。 阿朝 (无言,摇头。) 小山 胡说!因为没有办法了,所以才做那样的事。对手是谁?说出对手的男子来! 阿朝 (用了听不清的小声说什么话。) 小山 什么,不是私生子,确是丈夫的小孩?但是你不是说丈夫死了的么? 阿朝 (极微的小声,)死了也还是三个月以前才死的。 小山 三个月以前死的,那么这确是丈夫的小孩呀。 阿朝 (泪声,)是。 小山 喂。这样说来你要比鬼女更是残酷了。弄死自己的小孩,这那里还是人呀!你不爱你的小孩么? 阿朝 (无言,哭着。) 小山 我是刚在新近死了一个儿子,虽然是生病死的,我总是不能忘怀。你却真能做出这样凶残的事来呀! 阿朝 实在,小孩是很可爱的。老爷,这个我是知道的。 小山 别打官话罢!你会知道小孩的可爱么,像你这样的凶恶的心? 阿朝 老爷,无论人怎么穷,父母爱子的心是没有区别的。 小山 那么为什么弄死的呢?说些可怜的话头想来引动人的同情,这种手段我是不会上当的。为什么弄死的?把这理由说出来,把这理由! 阿朝 (哭着。)因为,小孩是太可怜了,所以把他弄死了! 小山 什么?因为小孩可怜所以弄死了?唗,真胡说八道!若是小孩可爱,岂不是更应该好好地养育他大么?现在把小孩弄死了,还说是小孩可爱,这怎么讲得通? 阿朝 实在就是那个样子。 小山 那么为什么做出那样的事来呢? 阿朝 嗳,(拭泪,)好好地养育小孩是父母的义务。的确,世上的父母向来是这样办。可是在我们,却决不能够像他们那样子。 小山 为什么不能呢? 阿朝 老爷,没有什么为什么,…… 小山 你统统说出来! 阿朝 说了也是无用。这不是说得出的话。 小山 好吧,那么我来问你。你说你的丈夫在三个月前死了,是怎么死的? 阿朝 生了病死的。 小山 什么病? 阿朝 是什么肺病罢,血吐了有一升,就死掉了。 小山 呒,那么你就在那时候做了小工了么? 阿朝 不,这还在一年半以前。 小山 那么你的丈夫在那时候得了病的么? 阿朝 病是一直从前就有了,不过病得不能劳动这是从那时候起的。 小山 当时你就替了丈夫出来劳动了。 阿朝 是。 小山 那么,家里也很苦罢? 阿朝 三四天没有饭吃的时候是时常有的。单是这样那还没有什么,后来有两个小孩都死掉了。 小山 也是一样的毛病么? 阿朝 是,很利害地吐血。血塞住了咽喉,非常苦恼,有好许多回都是我把手指伸到咽喉里,将血块勾了出来的。 小山 这样说,在这一年半的中间你的丈夫和两个小孩都死掉了? 阿朝 嗳。 小山 那么这回生下来的小孩岂不是更应该壮健地养育他了么? 阿朝 正是。 小山 既然如此。为什么弄死了的呢? 阿朝 (大声哭起来。) 小山 喂,怎么了? 阿朝 (伏地哭着,)这种事情老爷们是无论如何不会懂得的。 小山 为什么呢? 阿朝 我们的小孩是,给他们活着,还不如叫他们死了倒是功德。与其叫他们来受世间的辛苦,还不如让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地死去了更是慈悲。 小山 喂,你可不是有点疯么? 阿朝 不,没有。老爷,你看可不是这样么?一点都不能看护,让病人睡在那里,实在可怜。这真是太可怜了。 小山 但是把壮健的小孩弄死了,岂不更是罪过么? 阿朝 虽然如此,可是那个小孩反正也要弄成那个样子的。现在那上面的一个小孩也正病倒在家里呢! 小山 但是弄死岂不是也可以不必么? 阿朝 嗳,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想过多少回了。想了又停止,想了又停止,一直到了现在。实在是在肚里的时候想把它打下了,但是想到这样办了我的身体要当不住,——不,我决不是爱惜性命。我倒下不如死了更为舒服,可是无论如何我总是死不得。我若是死了,生病的小孩和老年的阿公就非都饿死不可。 小山 如此说,你家里除小孩之外还有老人呢。 阿朝 是。 小山 老人因为年老不能作工么? 阿朝 所以无论如何我总须得劳动。我去劳动,直到生产小孩的前一天为止拼命的劳动着。不瞒老爷说,无论怎样的穷苦,小孩总是可爱的。并没有能够好好给他吃奶,见了我的脸却微微一笑,我看真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地可爱。 小山 是呀。 阿朝 但是倘若同世上一样地去照管小孩,我们的嘴就都得干瘪了。只是我自己这还不打紧,老人和生病的小孩却决不能因此耽误了的。 小山 呒,那么说是因为有小孩妨碍劳动所以弄死的么? 阿朝 是。也不是妨碍,不过小孩如存在总是有了系累,不能去作工赚钱。 小山 呒,是么?(叹息。) 阿朝 老爷,实在是太对不起了。 小山 可是你也太没有思想了。弄死了是要犯罪的,这个你未必不知道的。 阿朝 是。 小山 那么为什么还做那样的事的呢? 阿朝 因为此外没有办法了。 小山 把小孩送给了什么人岂不好么? 阿朝 说是送给人,老爷,那也不是可以白送的呀。不带钱的小孩有谁要呀?穷人的困难简直是没有止境的。老爷,我完全不是怀了恶心所做的,请你饶了我罢! 小山 听了所说的事情也觉得可怜,但是我的职务上知道了这种事件却不能私下了结的。 阿朝 老爷,这个要请求你设法。 小山 那可是不成。尸首如还未发见,那或者是别一回事,现在小孩的尸首既已掘出来了,那就一点儿都没有办法了。 阿朝 呃,小孩! 小山 是的。你把小孩埋在竹林子里吧。 阿朝 唉,那不成了!(伏地哭泣。) 小山 事已如此,最好还是不要隐藏地老实地说出来。这是减罪的惟一的法子。——你名叫什么?(拿出笔记本来记。) 阿朝 (哭着不回答。) 小山 喂,不回答是没有好处呀!什么名字。 阿朝 (哭着,)嗳,名叫阿朝。 小山 (笔记着,冷静地讯问,)丈夫呢? 阿朝 杉原定二郎。 小山 是三个月前死了罢?什么职业? 阿朝 也是小工。 小山 住所呢? 阿朝 下目黑。 小山 “府下,荏原郡,目黑村,下目黑。”门牌几号? 阿朝 二千三百五十七号。 小山 “二千三百五十七号。”不是寄居罢? 阿朝 是。 小山 还有小孩的生日呢? 阿朝 大前月的十日。 小山 是二月十日。是个男孩罢? 阿朝 是。 小山 几时弄死的? 阿朝 (苦痛地,)前天晚上。 小山 怎样弄死的? 阿朝 同今天一样的作工回来的时候,背了小孩刚走到行人坂的近旁,小孩猛烈地叫了起来了。想给他奶吃,可是又没有奶,很是为难了。 小山 为什么没有奶呢? 阿朝 大约是为了食料不好的缘故罢,这五六天来奶全然不出来了。 小山 那么怎样? 阿朝 因为没有法子,即使是没有奶,也就让他将ru头含着。 小山 后来呢? 阿朝 后来叫了一会,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乳就睡着了。 小山 在这当儿你就下手了么? 阿朝 (无言,垂首,伏地。) 小山 用什么弄死的呢?手巾么? 阿朝 (无言。) 小山 喂,用什么弄死的? (突然阿朝起了脑贫血,向后仰倒了。小山出惊,刚想去救助,前面玻璃门推开,阿继进来。) 小山 你回来的刚好。来帮我一下罢。 阿继 嗳。 小山 喂,抬到炕上去。(同阿继把阿朝放在炕上哄着。)不要什么枕头。把头放低,脚垫高起来! (小山在阿朝脚下垫上脚踏,阿继给她解去草鞋。小山又拿一杯冷水来,喷在她的脸上和胸前。) 阿继 父亲,不给她解去绳子,她太可怜了。 小山 是呀,不给她解去绳子是不行。(说着急忙解绳。) 阿继 (给阿朝擦着腿,)这个人真可怜呀。 小山 你刚才听着么? 阿继 嗳,因为一时不好进来,所以站在外边。 小山 呒。世上可怜的人多着哪! 阿继 阿。似乎回过气来了。 小山 暂且不要动她。产后不久就去做辛苦的劳动,又要操心,所以起了脑贫血了。 阿继 父亲,你还是要把她带去么? 小山 是的。因为不能不这样办。但是实在我也是犯了同样的罪。 阿继 为什么呢? 小山 这个女人杀害了她的小孩,但是我也杀害了我的小孩和妻子,所不同的只是在直接下手或不是直接下手罢了。 阿朝 (忽然坐起,)嗳,我错了。是我弄死的。实在对不起。 小山 阿,清醒了么? 阿朝 是,现在刚才清醒了。我做了恶事了,真做了恶事了。但是,老爷,我以后一定改心。务必请你饶恕!(看见阿继,)小姐,前回太不注意,一定很吃惊了罢?实在对不起!我是做了恶事的人,所以总是战战兢兢的。的确一个人万不可做恶事,心想无事似地混过去,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小孩的脸,日日夜夜在我的面前,怎么也离不开。拉了绳索筑着地基,仿佛觉得是在舂埋在地下的小孩的头似的,真正坐立都不安。可是现在被捉了去呢,那又是不得了,所以跑到老爷这里来求情。(忽然看自己的手,见绳子已解去。对着小山,)老爷,给我解了绳子了么?多谢,多谢!(十分高兴似地对了小山行礼。) 小山 (无言。) 阿朝 (对着阿继,)小姐,托福,有了救了!(真心道谢。阿继很为难,无言,垂首。)我一天只赚一块半钱,可是只要我作着工,家那总还可以对付过去。老爷,托你的福,有了救了!真是感谢不尽。 阿继 父亲,她对你说呢,你不能怎样替她设个法么? 小山 (紧闭了嘴,垂首无言。) 阿朝 呃?那么,我还是……唉!(哭倒。) (暂时沉重的沉默。) 阿朝 (仍伏着,泪声,)老爷,请缚罢! 阿继 现在被缚了,在你岂不很有为难么? 阿朝 我已经觉悟了,觉悟了。 阿继 可是…… 阿朝 我这样的人好像一生都被缚着似的,无论怎样还不反正都是一样么。 阿继 但是生病的小孩和老人不要为难么? 阿朝 想起这个来时,……(呜咽。) 小山 喂,回家去,会一会小孩来罢。这样的方便在我的力量里还是可以行的。 阿朝 (哭着,)不会也罢。会了反要难过。 小山 那也是呀。 阿朝 老爷! 小山 什么? 阿朝 有一件请求的事。 小山 怎样的事? 阿朝 这里是今天工资的余剩,能不能给我送到家去? 小山 那很容易。给你送去罢。 阿朝 多谢,那么拜托了!(将钱袋交给小山。) 小山 好吧,钱交给我了。一定给你送去。 阿朝 多谢劳驾。 (间。) 阿朝 老爷! 小山 呒。 阿朝 要坐几年的牢呢? 小山 可不是么。确实的事情不很知道,二三年恐怕要坐罢。但是既然是有特别情形,或者定为执行犹豫,就此了结也说不定。总之最好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阿朝 多谢多谢!(间。)老爷! 小山 呒。 阿朝 还有一件事可以问么? 小山 无论什么尽管问罢。 阿朝 小孩已经掘出来了,现在在那里呢? 小山 那个现在交给村政厅了。 阿朝 不能再会一面么? 小山 不,那还是不会的好。 阿朝 为什么呢? 小山 会了留下记忆反而不好。 阿朝 那也是罢。但是,埋葬的时候,他那副怨恨似的眼光从土坑中望着我,想起那个情形来,…… (间。) 阿朝 老爷,绳子! 小山 不,这样就行了。 阿朝 (心中真诚地感谢小山。) 小山 那么,我到本署去走一趟来。 阿继 嗳。 (小山带了阿朝出去,阿继凝望着他们。外面洒洒的寂寞的声音,雨下起来了。) (幕下。) 附记一 剧中的房屋器具,言语风俗,多系日本特有,恐需解说才可明了,惟亦不能具详,只就两三点略说如下: 一,日本宗法社会的遗俗,一家里子女次序并非总算,乃依性别分计,故小山巡查长男年纪可以比阿继(长女)为小。 二,剧中所云佛坛,在中国实在应当说神堂或祖先牌位堂。因为佛教的关系,普通称死者为佛,谓成佛了的人,所以人家安放祖先牌位的小龛也就名为佛坛了。 三,阿朝(朝夕之朝)的丈夫生肺病,临死一年前就不能工作了,而还生了一个遗腹子,或者有人要疑心作者胡说,其实这倒是有科学根据的。肺病患者常有性欲旺盛的现象,据说有一个人在死的前一天,还有这种兴致与力量,所以这剧里所说并无什么破绽。 附记二 此文在《语丝》四卷三十八期发表后,承东京的锷予先生据著者最近改订本,代为改正,在《语丝》四卷四十六期上发表,今即采用锷予先生原译,据以修正,特表谢忱。十八年十月二十日。 [book_title]后记 上边所辑录的几篇作品,都是前几年所译,就是其中最近译出的一篇,也已经是去年的事了。这一两年来,也未必因为是住在北京的缘故罢,我的心总是不能安静,译述的笔好久不动了,虽然心里未尝没有好几种想译的东西,如《梭格拉第的辩解》等。日本的作品,我也想续译,有几个人的著作我颇喜欢,但是日月荏苒地过去,到现在收集起来,还只有这六篇东西。我觉得不好意思倚老卖老地把“疏懒衰老”等话头来做口实,总之是自己不大长进之故,虽然因了“讨赤”的刀枪声把神志震昏了,那也实在很有点关系。却喜近来国内出板界大有生气,日本文学的介绍与译述,也渐渐地多起来了,我姑且把这册小书拿出来凑凑热闹,——旧稿发清了,这意思就是说可以预备写新稿了,无论能不能够实行,总之且把他当作我们的一个新年的希望罢。民国十六年十月十日,周作人记于北京苦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