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新史太阁记 [book_author]司马辽太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59324 [book_dec]日本受大众欢迎的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讲述战国出人头地之人丰臣秀吉传奇的一生。 自幼出身寒微、少年饱尝苦难的丰臣秀吉,得到织田信长赏识,在战国乱世大放异彩。墨股“一夜城”,金崎退却战,粮困鸟取城,水攻高松城。中国大反攻,平息光秀叛乱;决战贱岳岭,消灭胜家势力;安抚毛利,怀柔家康,最终结束战国乱世,统一日本全国,完成称霸天下大业。 [book_img]Z_10012.jpg [book_title]商人圣 也许是因为时值傍晚,远方山脉隐约不清,浓尾平原宽广空旷得令人悲哀。这个藩国,森林密布,河川纵横。当村落漂浮起尾张地区特有的淡红色炊烟时,一路行人加快脚步,匆匆赶路。 这群匆匆赶路的行人来自西边。 “那便是萱津村!” 一行的头目手指笼罩在炊烟中的一片杂木林,说: “今晚我们便在那儿找地方住吧。” “好嘞!” 随行商人们齐声回答。 这是一支商队,两匹驮马,一行十人。作为串乡叫卖的小贩,阵势可是不小。 他们皆身披宗教人士服装,斗笠和头巾下边当然剃得精光,谁都没有头发。 他们全员身着白装,背负行李。他们其实便是诸国所谓的高野圣。 当年这些人都是靠善男善女布施生活的行脚僧,游行各地,宣扬高野山弘法大师功德。可是,当今天下大乱,仅靠布施已难生活,他们中便有许多人除背负经典宣扬功德外,还顺便背些商品,走村串乡,行商买卖。 这些特殊的高野圣,被人们称作商人圣。 此处所谓“圣”并非中国人所说的“圣人”之意,其语感类似“乞丐”、“讨饭的”、“流浪汉”、“扒灰偷人”等。事实上他们大多如此。 真是今不如昔! 看到眼前这群乞丐“圣”,见过世面的人肯定会感叹:“世道真是大变,叫花子都如此风光啊!”这群本应为乞丐的“圣”,不但有两匹驮马,且马背上驮的还是只有富人才买得起的丝绸、锦缎等。 “真是的!” 连一个一整天跟着这群人的来路不明的小毛孩,也大人般咋舌赞叹。 小毛孩心想:从未见过如此阔绰的叫花子。 小毛孩家所在的尾张农村把这些“圣”叫做“夜道怪”,村民都很害怕,也很鄙视这些家伙。从“夜道怪”这几个字就能看出他们都是令人厌恶的家伙。哪日心软一不留神借宿给这些家伙,到了深夜,这些家伙肯定会鬼鬼祟祟在家里钻来钻去,糟蹋主人家妻女。 小毛孩虽不能像大人那样知道这是“时代使然”,但时代确实已经变了。 中世[1]在兵荒马乱中即将结束。应仁之乱以后,经过七十余年战乱洗礼,老百姓生存能力未弱反强。长年累月的战乱反而促进了经济成长。 大名们盘踞藩国,互相割据。他们在自己领地内推行富国强兵战略,奖励各种生产。所产物品通过一种叫做商人的不可思议的人群之手转卖各地,商业随之发达起来。 在一直只有武士与农民的社会里,商人鲜亮登场,异常活跃,社会开始为金钱所主宰。 这小毛孩便是成长在这样一个时代。他虽出生在尾张国爱知郡中村一个农家,可他从小不喜欢整日拿镢头刨泥土的农民,他在遍行诸国、靠买卖生钱的商人身上更能感到某种神秘性和英雄性。 “真是一个奇妙的小毛孩。” 其实高野圣们也一直觉得这小毛孩行动可疑。今日清晨从津岛借宿的人家出来后,这小毛孩便一直跟在左右,形影不离。 小毛孩邋遢得惊人。最初,高野圣们甚至怀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人。 小毛孩黄蓬蓬的乱发用稻草胡乱扎在脑后,身上仅缠一片破麻布片,腰上拴着草绳。 “你家在何处?” 高野圣们问过几次,小毛孩却不回答。小毛孩虽不说话,可脸上表情却还不赖,甚至有些可爱。笑时嘴能裂到耳根,一脸皱皱。 “简直就是一只小猴子啊!” 高野圣们都如此想。 但无论如何把一个小孩儿叫“猴子”还是有些过分,所以高野圣们叫他“日吉”。猴是比睿山守护神日吉明神的使者,日吉其实便是猿猴在宗教上的美称。 “哎,你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高野圣们问。 “好玩呀!” 他确实一副开心样子。 小家伙似乎特别喜欢做生意,全身都扑在生意上。每到一个村子,他都前后帮忙买卖。有眼色,机灵,招人喜欢。 他还有一个特长:算账飞快。 就在高野圣们还在地上摆弄小石子,手搔脑袋计算该找多少钱时,小毛孩从背后只看一眼张口便说“多少多少”,快得令高野圣们瞠目结舌,觉得这小毛孩神秘莫测。 顺便说一下。一般认为日本人擅长计算,特别是默算能力据说世界第一。但日本人具有这种能力,其实还是在普及算盘和商业算术的江户时代以后。战国时期的日本人与今天的日本人相比,完全像另外一个人种似的毫无计算能力。 所以高野圣们都觉得这小家伙太神,不由心想:这小家伙说不定真是日吉现世菩萨的使猴呢。 “那便是萱津村。” 小毛孩跟着跑了一天,显得很疲劳。但是当高野圣头目百阿弥陀佛手指前方说时,他仍奔上河堤,冲进河里,把渡河用的竹竿插进浅滩,诚探着深浅为大家引路。 “真有眼色!”百阿弥陀佛在河岸上自言自语。 “听说,”另一人道,“尾张人机灵,会来事。看这小毛孩,岂不是年画上所画的尾张人?” “所以人说尾张人会赚钱,不吃亏,狡猾。”另一个也现买现卖他不知从何处贩来的有关尾张人的看法。 也许确实如此。 今天这个藩国与相邻的藩国三河[2]已合并成爱知县。但至今三河人与尾张人还常因气质不同产生许多对立,在我们要讲的这一故事发生的中世末期,两者气质更是截然相反。 三河人以德川家康及其家臣团风气为代表,有一种所谓“三河气质”。 “三河气质”的特征是极端典型的农民型。他们具有农民所有的美德和缺点。诚实,温厚,重情义,英勇善战,为主人不惜性命。说好是敦厚老实,说坏是不喜投机、思维闭锁、缺乏冒险心。总之,给人的印象是极不阳光。在德川家康及其三河党徒身上典型地体现出这些三河农民特征,其程度令人惊叹。 再多说几句。德川家康性格像位三河村长老,并至死未变。他在临终时遗言道: “望德川家家政制度沿袭三河时期永不变样。” 德川家当年从三河国松平乡起家时不过乡长大小。起家当时,他们便把操持家务的番头[3]和手代[4]分别称作“老中”和“若年寄”。此制度后来扩大至全日本,而且其精神与三河时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三河人的那种多少有些阴郁、闭锁、不好投机、笃实的农民气质,成为德川家不变的行政理念。 但邻国尾张却完全不同。 首先地形便不同。尾张地势平坦,平原上河川纵横,道路四通八达,水路星罗棋布,商业自然发达。再加上尾张有从热田出发直通伊势的海上通道,上京[5]极为方便。而且陆路出美浓关原上中山道也可以上市。与京都的商业交往,在所有海道藩国中,无有超过尾张者。 尾张也极易开垦新田。从这“小毛孩”那时起,也就是尾张古渡城主织田信秀时,尾张国农田便似水苔蔓延,逐渐向伊势湾延伸。 所以这一带农民自然富有。 而且尾张从地势上看也有利于做生意,此地的人们很早便尝到金钱利润的甜头,也变得善于投机。 这里地势低洼,河川泛滥频繁,下工夫修整的田地到了秋日,经常被泛滥的河川冲走。相对死守土地的保守活法,他们也不得不走向投机。 所以说尾张地区甚至连农民都具有一定的商人气质。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日后将要登场的织田信长,其政治感觉和战略感觉充满商人的投机性,便是出于其与三河人迥异的气质和性格。 这个“小毛孩”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与出身高贵的织田信长相比,正因为他出身卑贱贫穷,因此他的商人感觉更是与生俱来,早已成为他的血肉。 “把这小毛孩雇上吧!” 百阿弥陀佛渡过浅滩,爬上对岸河堤后心想。 “小毛孩,跟我们行商去,如何?” 百阿弥陀佛在河岸上问。 小毛孩似乎在等这句话,他面颊绯红,喜不自胜地说:“好啊,真的带我去吗?” “对了,你住在哪儿?” “就在那儿!” 小毛孩手指萱津村说。 “啊?你怎么不早说!若是前面的村子,我们今晚就住在那儿。如此便好,有关系了。日吉,可否住在你们家?” “不行!” 小毛孩想都没想,开口便回绝。这下可伤了这些圣们的自尊心: “为什么?” “我住在寺院里。” 高野圣们不由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毛孩的打扮。 仔细问后才知道,这小毛孩老家在中村,父亲死后母亲又招了个上门的继父,不久他便被送进萱津村光明寺。光明寺当然不允许他们这些高野圣花和尚借宿。光明寺为时宗派寺庙,信奉真言宗,其宗旨处处与信奉大日曼荼罗的高野圣对立。 “啊哈,原来是个喝食(寺庙的小僮仆)!” 高野圣们开心大笑。世上竟有如此可怜兮兮的喝食?! 在人们的印象中庙里的侍童多半是可爱的少年,其模样当如绘草纸[6]上画的牛若丸[7]。额前头发不分开,像女孩刘海般留下,穿着打扮亦相当华丽。成人后剃发得度,便成和尚。 虽说上述阔绰喝食都是贵族或武士家子弟,可眼前这小毛孩的衣着也未免太寒酸了。 高野圣们看出来了: “这小毛孩家太穷了!” 喝食的穿用一般都由自己家人送来。有的甚至还带有佣人。穷人家当然这些都没有。 “光明寺有几个喝食?” “还有两个师兄。” “都像你这般穷酸?” “不是。” 小毛孩突然痛苦得嘴角抽搐。高野圣们看出,另两个喝食应当是富裕农家子弟或有钱人家出身,不用说穿着华丽,像个寺庙僮仆。只有这小毛孩肮脏得像一条小泥鳅。 百阿弥陀佛觉得眼前这小毛孩不定在寺庙受过多少欺负。 “跟我们走吧。我们圣人社会没有寺庙那种阶级区分,大家都一样。” “一样是一样,就是得讨饭。” “这小崽子!”小毛孩刺到圣人痛处。 “你这小崽子说的那都是从前的圣。我们这些来自京城的圣可都是商人哟。你看,我们驮着京城的锦缎和丝绸,周游各地,卖给当地富人。我们可都是有家产的哟。在京城有三个老婆呢。” “老婆?” 这小毛孩虽还未早熟到对女人感兴趣的程度,但由此他也知道了这些叫花子圣相当富有和奢侈。 “你一个小喝食,一整日跟我们乱跑不在寺里干活不怕挨骂?” “不怕!” 原来今早方丈叫他去给津岛的当铺送信,在回来路上巧遇百阿弥陀佛们。 “回到寺里还不打死你!” “打我就跟你们跑。” 小毛孩已下定决心要跟百阿弥陀佛他们走,去当行商人。 走近萱津村了。 这个村其实并非那么无名。镰仓时代,此村作为交通要道上的一个驿站曾繁荣一时,现在还能看到一些昔日光影,村边两三家还住着游女(妓女)。顺便说一句,此村的一个名叫“阿粉”的傀丑女(游女)还是一位水平相当不错的诗人,《续新古今集》中收录有其所作恋歌。 高野圣们进到村里,边走边高声大喊: “借宿!借宿!谁家有房子借宿?” 纯朴的山里人如果听到他们这样喊,一般会出来应声: “来俺家住吧。” 当时虽然借宿给高野圣能积阴德的信仰已经很淡,但还有一定影响。 然而在尾张国内,特别是临街村镇的人家却不同。 他们听到这样的喊声后都会大惊:“夜盗怪来了!”路上行人急忙躲藏,家家户户赶紧关门闭户,谁都装作没听见没看见。你想,让人白吃白住,搞不好还要赔上老婆女儿,怎么会有人愿意? 笔者在此想起一件奇妙之事。评书中有名的德川家旗本[8]大久保彦左卫门著有一本书叫《三河物语》。书中写到,在足利义满将军时期,有一高野圣流浪到紧邻尾张的三河地区,借宿在酒井乡富豪酒井家。这个讨饭的花和尚名叫德阿弥陀佛,照例跟酒井家女私通,还生下一子。可是这个德阿弥陀佛并未就此收心,他又到附近的松平乡,借宿到松平家,在那里也搞出一子。后来竟跟松平家女儿结婚,入赘松平家,成为松平家家主。此人便是后来的德川家之祖。 所以说对这些走街串巷的高野圣不能掉以轻心。 百阿弥陀佛们边走边喊,从这头喊到那头,萱津村也没有一家人出来请他们进去住。 小毛孩也走到高野圣们前面大声喊: “借宿,借宿!借宿喽!” 但村中还是没有一家人反应。 “尾张人太世故!” 百阿弥陀佛站在村中路上,绝望地叹气。太阳已落山,百阿弥陀佛严峻的面容,也已渐渐融进黄昏。 “诸位在此稍等!” 小毛孩似乎不顾一切,豁出来了。他本来多少有些人来疯,可能也觉得这样下去太丢尾张人,他心里产生了一种类似公愤般的感觉,所以他自告奋勇去找自己认识的人家。 他是光明寺喝食,对村中施主家情况了如指掌。居士本人心好他就劝说居士,老婆虔诚他就哄吓老婆。 高野圣们有句威胁人的口头禅: “不借宿便叫你来世不幸!” 意思是要让你死后不能去极乐净土。高野圣只要暗示出此话,大部分人便都乖乖借宿给他们。这小毛孩也用了这一手。 “感谢不尽啊,多亏你了!” 百阿弥陀佛似乎已经忘记了这小毛孩连自己岁数的零头都不到,他拉住小毛孩双手,像对大人般连声道谢。 百阿弥陀佛能如此对待自己,小毛孩似乎也按捺不住内心兴奋,他突然像一副大人神态点头道: “若有不便,请到光明寺来找我。” 说完把背一挺,仰面大笑。小毛孩尚不谙世故,被人一捧,竟得意忘形起来,可是他哪里知道,他已经种下了祸根。 他回到光明寺,另两个喝食师兄正摩拳擦掌在山门口等他。他们等小毛孩走上石阶,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小毛孩,雨点般铁拳就打到小毛孩身上。 “你这臭小子,跑哪儿去了?” 骂他的是大师兄仁王。仁王与小毛孩同为爱知郡中村人。虽然是同村出身,但他却从未照顾过小毛孩。 仁王有的是力气,臂力不亚于大人。一身横劲儿专门用来折磨小师弟。不过这位仁王最终还是不愿当和尚,在得度以前便逃出寺庙,回中村当农民了。此为后话。 再往后,也就是此事件四十年后,小毛孩有次路经自己出生的尾张国爱知郡中村。 时光真是不可思议。 小毛孩那时已身为“关白太政大臣”[9],名字也改称为丰臣秀吉。当时丰臣秀吉刚消灭小田原的北条氏,率领日本全国大名和当时日本最大军团返京路过这里。 《祖父物语》记载他招待中村父老乡亲到军中,大宴乡亲。酒足饭饱,谈笑叙旧时,丰臣秀吉突然问: “仁王可在?” “哈啊?” 中村人脸色剧变。他们知道仁王当年欺负这小猴子有多厉害。村人都听仁王自吹自擂过: “那猴崽子,有何了不起!想当年老子每日用镰把敲打他那猴脑袋。” 丰臣秀吉本为宽宏大度之人,这也是他最大特征之一。但说到小时所受欺负,他的语气显然非同一般。 他说“仁王可在?”时,那一瞬间脸上笑容完全消失,从嘴角到脸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这种感情无法控制。孩提时代的肉体之差是动物性的。被那个娃娃头狠揍的那些恐怖和憎恶的记忆,正因为是动物性的,所以长大成人后也不能忘记。 但丰臣秀吉马上清醒过来,他笑道: “要是还活着,给本官抓来,本官要砍下他的脑袋!” 丰臣秀吉当然是开玩笑。但在场百姓可不知道他是开玩笑。一老者吓得牙齿打战,恭敬回答道: “仁王那杂种,已成死鬼也。” 仁王当然还活着。 “当真?” 秀吉说,仁王当年对自己多有照料,自己本想给仁王分封些许土地的,不想已死,实在遗憾。可怜仁王,果真一个背运之人……仁王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悔恨透顶。这显然是已官至关白的丰臣秀吉对一介草民仁王最解恨的复仇。秀吉的复仇还在继续,他接着说: “中村为本官故乡。本官命令免去中村所有租税,所有收获均归百姓!” 在场人听后欣喜若狂,但仁王后来听到这话却悲痛欲绝。因仁王已死,死人当然不能享受免税恩惠。 总之,这仁王当下把小毛孩打个半死。 小毛孩更加厌恶光明寺了。 小毛孩厌恶自有厌恶的道理。只要加入高野圣一伙,就像百阿弥陀佛说的那样,“我辈没有阶级”。在寺里不能发挥的才能在这一伙里不但能发挥,而且越发挥越会受高野圣们尊敬。他们都是大人,还会照顾自己。 “我厌恶寺庙!”他想。 在这里只能是郁闷不畅,虚度年华,努力和才能得不到报偿。即便是你拼命学习——这个小毛孩并不太喜欢学问——将来能当寺庙住持[10]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能当上寺庙住持的,几乎都是富家子弟,像小毛孩这种穷人家出身的喝食,谁都知道前途渺茫。 “逃跑吧!” 这一念头小毛孩不知动过多少次,不过今日终于下了决心。 他已不得不作出决断。因当晚有几个施主到寺里问: “有光明寺人吩咐,要我们借宿给高野圣,此话当真?” 寺里和尚大吃一惊: “本寺并不知此事。” 光明寺属于时宗,与高野圣的安心之法完全不同。高野圣们所作的祈祷与真言咒语,最被时宗反对。 “本寺对施主从无非分要求!” 光明寺马上派人去查,发现有五家施主留宿高野圣,高野圣们正舒服地安睡在榻榻米上。问后才知,这些都是寺里那个小毛孩耍小聪明干的好事。寺庙执事僧极为生气,当场把小毛孩叫来责问。 “是俺干的。” 小毛孩隔着门槛,坐在对面走廊上,一脸毫不在乎的表情。 “这猴崽子,怪了。今晚为何这么牛气?” 执事僧生疑,便问: “为何用寺名骗人?” “俺是为应急才这么干的。” “应什么急?” “俺刚才都说了,那些高野圣没住处。” 小毛孩态度生硬,执事僧怒火中烧,立刻命人把小毛孩绑起来,关进小屋。 “哼,关俺呢!” 这次小毛孩并没把关自己当回事。因为他已经有了希望,今天就要与这苦日子告别,明天投奔高野圣,跟他们走街串巷去做生意。 “做商人何等快活!” 想到这里,小毛孩就觉得未来希望无限。商人像变戏法的,仅凭一张嘴,一本账,就能把东西变成钱。无拘无束,不像农民那样没有土地就不能生活。 小毛孩出生在泥土之家,家贫如洗,贫穷的滋味他刻骨铭心。 离萱津村仅一里之地有一片低洼地,那便是中村。村里有五六十间简陋的木板房。这个寒村因能捞到又黑又大的蚬贝而闻名当地。然而蚬贝虽又黑又大,中村的人却个个又瘦又小。 在这盛产蚬贝的村里,有一个人名叫木下弥右卫门。这个人就是这小毛孩的生父,但不知为什么,小毛孩却终生从未提及此人。 木下弥右卫门年轻时就走出中村,跑到古渡,做了织田家足轻[11]。这在当时老实巴交的农民看来,完全是不走正道,不务正业。然而当时以一个次子之身,除当奉公足轻,节省粮饷交换成钱,积攒长年,老后买一小块地聊度余生以外,没有其他出路。 木下弥右卫门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带着残疾回到中村,照旧当农民。 与大部分奉公足轻命运相同,木下弥右卫门回村当农民后才得以娶妻生子。妻子来自尾张国御器所村。御器所村为织田家老佐久间领地。 弥右卫门婚后生一男一女。小毛孩八岁时,弥右卫门病死,母亲孀居。 小毛孩家旁住有一人名叫竹阿弥,这个人年轻时也曾在织田家效命,当过茶坊主[12]。后生病回村,就住在弥右卫门家旁。 自然而然的,竹阿弥便进了寡妇家门。因为寡妇家有弥右卫门遗下的少量水田,所以竹阿弥才愿意倒插过来。 “隔壁的野男人,竟成了我爹了?” 小毛孩从小便心怀敌意。他从未叫过竹阿弥爹。 “猴崽子!” 竹阿弥也不喜欢小毛孩。竹阿弥与曾驰骋疆场的弥右卫门不同,他是一个专门讲究礼仪规矩,善于察言观色的茶室小伙计出身,所以性格不太开朗。 不久,竹阿弥与小毛孩母亲生下一男一女。大的男孩叫小竹,意指是竹阿弥之子。后改名秀长,被小毛孩封为“大纳言[13]”,通称大和大纳言,以性格温厚深受人们爱戴。 这种情况下,做母亲的一般都很为难。先夫留下的小毛孩,在竹阿弥看来当然就是多余的。 竹阿弥当然觉得自己每日汗流浃背辛苦耕作的田地将来留给自己孩子才合情合理。小毛孩母亲无奈,只好把小毛孩送进寺庙。他的伙食虽然由家里供给,但是继承权却被取消了。 小毛孩从此深受寺庙人欺负折磨。 但小毛孩从未恨过母亲,他只恨继父。多年后,他还曾咬牙切齿地说:“本人无父!”可见其仇恨之深。 他终生只爱母亲。他的母亲,也就是后来的“从一位大政所[14]”,在文禄元年八十岁死去时,他曾难过得哭昏过去。 总之这小毛孩出身就是这么个家庭。他躺在小屋地上,只有梦想未来,才能把自己从现实中解放出来。 翌日清早,绳子刚被解开,小毛孩便冲出山门,跑上乡间小路。他迫不及待地要投身到高野圣一伙中去。 “当个商人给他们看!” 他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他跑到借宿给高野圣的一施主家推门便问: “圣呢?” 那表情更像是匆忙跑来挖自己悄悄埋在后山的宝物。 但命运却在作弄他。施主家人说: “走了。” 昨晚深夜光明寺执事派人来对他们说:光明寺施主家借宿高野圣与法仪相悖。今晚赶出门未免失礼,但最好能在明日天亮前打开家门,让他们都走。 “都走了?” 小毛孩沮丧地低下头。但他并未绝望。小毛孩主意多,他不可能绝望。他能马上想出下一个主意,所以他一生从未有过失望的黯淡。 “不就是破门出寺回家嘛。怎么当商人,先回家再做打算。” 他转身走回村外。 他唯有一事心里不安。若是继父竹阿弥知道自己是被光明寺赶出山门的,那他肯定会火冒三丈: “猴崽子,为啥回家?” 自己头颅非被打成两瓣不可,他最害怕的就是被竹阿弥打。 害怕大人打,说明他还是一个小孩儿。 “嗯,有主意了。” 他脑筋一转,马上又想出一个主意。主意一来,他手脚筋腱便像装有弹簧一样一蹦而起。小毛孩跑上光明寺石头台阶,若无其事地掏出小鸡鸡对着山门撒了一泡尿。这一小动作看似不经意,其实是他诡计的一部分。 这一小动作,便是他向光明寺宣告开战的响箭。 光明寺里的和尚、喝食、寺男[15]等一齐跑来追打小毛孩。小毛孩跑进寺内,钻进大雄宝殿,藏到阿弥陀如来塑像后边喊: “俺还没尿完。再追,俺就尿这儿,你们也难逃如来的惩罚。” 众人骇然。无奈,执事和尚出面安慰小毛孩,只好先表示原谅。 翌日,也不知小毛孩从何处弄来一把生锈的大刀,他坐在厨房旁的绿篱笆前专心打磨。 一个寺男过来问: “为啥磨这破刀?” “要砍人脑袋。” 小毛孩故意说。他一脸认真相,可眼角却露出一丝诡笑。这小厮真鬼,寺男也恨不起来。 “究竟要砍谁的脑袋?” “砍了你就知道了。” 小毛孩头也不抬,照样专心磨刀。 “那就晚了。你先悄悄给我说说,到底想砍谁?” 寺男巴结地问。小毛孩背后的绿篱笆很奇妙,开春季节,其他植物绿莹莹的,唯独这种植物的新芽却赤红赤红,一副血相,令人毛骨悚然。 “那可不能说。说了他就跑了。” “不是俺吧?” “扪心自问吧!平时欺负过俺没有?要是没欺负你就放心。” 这样一来,满寺骚然。执事和尚禀过住持,决定把小毛孩赶出山门。 执事和尚名叫定汉,来自京都东山欢喜天寺。说一口柔软京腔。此刻定汉的语气越发和蔼,他向小毛孩告知了寺里的决定。 “寺里就是这个意思。” 定汉说完,小毛孩却沉默不语。 若被赶出山门,肯定要被竹阿弥打死。 这才是世上最怕之事。小毛孩心想。 小毛孩觉得最理想的不是被赶出山门,而是被光明寺郑重地送回家。 “怎样才能使他们送自己回去呢?” 小毛孩从小受尽人间磨难,所以他知道如何揣度对方心理。 “他们一心只想把自己赶出山门。” 这毋庸置疑。 他威胁定汉道: “定汉师傅,俺不能就这么回去!” 定汉被小毛孩恐怖的面相吓得慌张。他问: “为何?” “没啥为何不为何的,俺家有个竹阿弥。” “噢!哈哈哈!” 定汉笑出声来。小毛孩家的事定汉都知道。 “竹阿弥就那么可怕吗?” “只是竹阿弥那也不怕,怕的是他有一个继父名分。” “你想如何是好?” “请定汉师傅亲往中村,当面向竹阿弥行礼,对竹阿弥说感谢你们给本寺送来如此机灵听话的孩子,本寺上下都非常珍爱他。” “去你的!” 定汉气得大叫起来。但小毛孩却做鬼脸。他歪头鬼笑,看不出一点儿恶意。 “你说,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定汉被小毛孩的鬼脸给征服。 “定汉师傅,麻烦您如此说:凭心细想,贵子确实……” “等等等等,对竹阿弥一个村夫,俺怎能如此文绉绉的?” “既便是村夫,可他是我爹呀!对俺来说他比地头[16]厉害百倍呢。” “好好好,快说!” “凭心细想,贵子确实非同一般,智勇双全,束于本寺仓房一角,任其朽烂,实在于心不忍。经本寺商量,决定将其送回原籍由父母养育,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因此特送贵子回来。” “扯淡!” 定汉实在不能忍受。首先这鬼崽子这些鬼聪明就令定汉感到毛骨悚然。 “那话俺还能说?想当年连天皇都提倡敬重三宝[17]。俺定汉虽为一乡下小寺执事,但和尚亦是和尚,怎能对竹阿弥那样的下贱人如此恭敬?” “那就没办法了。” 小毛孩显出一副极为难的表情。当然不是真的,但他天生便有一种表演能力,脸上表情真假难辨。 “怎么啦?” 定汉不由弯腰低头看小毛孩的脸。 “那我就非烧不可了。定汉师傅!” “烧?烧何物?” “烧何物?烧寺呀,烧这光明寺呀!光明寺对俺虽不错,但俺决心已下。俺这就走,哪日刮大风时再来,给这光明寺点一把火拉倒。” 小毛孩说完站起就要走。定汉跳起来抱住道: “休说妄言!” 定汉喊道: “你要烧寺,俺就叫地头烧死你。” 但小毛孩反倒抚摸定汉脊背安慰道: “都一样,定汉师傅。定汉师傅您知道,俺在三界已无存身之地,所以俺已无所谓死与不死。俺除了害怕继父,谁也不怕。你即便把俺烧成灰,或把俺锯成两截,俺都无所谓。如今俺心里只想啥时来烧寺。” “这猴子!” 定汉输了。“走,去中村!”定汉说,“去见竹阿弥,把他当个人,不要惹那阿弥生气。” “定汉师傅!” 小猴子顿时笑成一团。被这小猴子折腾得半死的定汉看着小猴子的笑脸,心中不由想: “这鬼孩子,倒挺可爱!” 不过小毛孩接着说的话却差点噎死定汉: “答应得好简单啊!” 百阿弥陀佛一行离开萱津村,在尾张各地辗转后,这一日行至位于国境的阿野里村。 跨过这条国境河,对岸就是三河国。看不见桥,也找不到船。只能找浅水滩涉过去。 “这样的时候就觉得还是那个光明寺喝食有用啊!” 百阿弥陀佛这时非常怀念小毛孩。 “拐也应该拐来!”百阿弥陀佛边往河堤下走边说,“高野圣今后也要与诸国武家同样,不拉些有才之人入伙将难成大事。” 当时真是个激动人心的乱世。时代竟使一个高野圣头目能像时代的风云儿一样说出如此大话。 “既然您这么想他,那俺这就回去把他拉来吧。”一个喽啰停下手中竹杖说。此人个小,名叫小圣。 “嗯,能拉来便好。咱们在远州滨松见。” “三河呢?” “过而不入。”头目连想都没想张口就说。 三河国本来民风纯朴,士庶皆善,自古就是高野圣们做生意的好去处。但如今三河全国风靡本愿寺南无阿弥陀佛(一念佛),摄津石山(大坂)本山僧众也多有来往,三河国内寺庙接二连三皈依此宗。他们把寺庙所在地的武士信徒都置于自己直接影响之下,其结果这一宗派的大和尚几乎成为三河国国主。异宗之地,怎能容忍他们高野圣做生意呢? “过而不入。穿过三河,直进远州。那里好赚钱。” 头目这一判断相当正确。因为三河国人气质特别,三河本愿寺信徒的风气也显得极为顽固。他们扬言: “与异教异宗异心之徒势不两立!” 所以他们绝不可能借宿给高野圣住,也不会买高野圣东西。 这一宗派能如此跋扈,都是因为三河守护大名权威不足,取代大名的松平家[18]实力也有限,还未能形成统治一国的权威。当时信徒们竟扬言: “与现世主人之因缘仅限此生,与弥陀本愿之因缘却是永恒不变的。” 他们轻视现世权力,甚至把现世权力者看作阿弥陀如来的家臣。 这里的寺院也与别地寺院不同。 这一宗派的寺院建筑都像城堡。他们在寺院周围挖深沟,筑高墙,修建类似瞭望楼般“太鼓楼”,把太鼓楼墙刷成白色,阻挡火箭。 “可听明白了?是远州滨松啊!”头目又叮嘱一句,小圣一个人掉头回尾张而去了。 小圣赶回萱津村光明寺门前,问了几个人才知道,那小毛孩因帮高野圣忙,早被光明寺赶回中村老家了。 “中村离萱津村并不远呀。” 小圣走出街道,拐上小路,用手中竹杖拨开路边野草,匆匆赶往中村。走到水池水门,看到远处有一棵老朴树。人告诉他那树下就是中村。 “一个平淡无奇的村子。” 中村为普通水乡。村子周围大小河川密布,从某个角度看,整个村子像浮在水面。 中村风景不过如此而已。小圣是但马[19]山村出身。他觉得山国故乡风景表情丰富,所以至今还很怀念。 “出生在如此没有特色的村子,肯定不会有怀念故乡之情。难怪尾张人多远出行商。” 小圣边想边走进村。 “可知竹阿弥家在何处?”他问村人。 村人回答说:“在村边。”分家、新房、外来户大多住村边。小圣走到村边,果然看见一家破烂不堪的房子。 “这破房能住人吗?” 小圣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眼睛,在门外伫立了许久。破房里传出几个小孩儿吵闹声,还夹杂有婴儿哭声。看来这家孩子很多。 “请问……” 小圣隔墙拍手,从里面走出一位温和的中年妇女。可能是小毛孩的母亲。 “请问光明寺喝食君可在府上?” “你问那娃呀?” 妇人一脸惶感以为孩子又闯下什么祸事。小圣急忙解释,说是有事相求,妇人这才放下心来,说:“他可能在附近河里捉鱼。” 小圣礼貌地谢过女人,然后找遍村里村外,终于在村外一条小河河滩,找到悄悄蹲在草丛中的小毛孩。 “日吉君!” 听到小圣叫声,小毛孩从草丛里抬起头。他可能正下竹筐抓小鲫鱼。 “……!” 小毛孩摇摇手,没吭声。但他看到小圣的表情明显充满喜悦。 “抓小鲫鱼是吗?” “不是。”小毛孩煞有介事地回答,“抓水獭。” “吹牛!” 小圣想。这小毛孩肯定觉得抓小鲫鱼本事未免太小,自己起码应该抓狡猾的水獭。也许小毛孩正是借用水獭这一小动物的形象来表现自己对现实的无奈及对未来的希望。 “俺特意从三河国境的阿野村折回来找你。俺们头百阿弥陀佛如此这般叫你去呢。” 小圣坐在河堤上对小毛孩说了来由。 小毛孩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如此充满魅力之话。他甚至觉得河堤上有妙音天[20]在轻歌曼舞。 哗啦啦……小毛孩水獭般跳出水,爬上河堤。他贴近小圣,悄声说: “走!” 这就是小毛孩开始他波澜壮阔生涯的第一句话。 “俺们在远州滨松等你。滨松有家很小的真言宗寺庙叫惠福寺,寺里有一寺男叫与藏。你问他,他便会告诉你俺们在远州何处。” “好!” 小毛孩的回答干脆利落,“俺还得准备准备,三日后从中村出发!” “那好!” 小圣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布袋,放到小毛孩腿上: “路上盘缠。” “这俺不能要!” 小毛孩当下还给小圣: “俺若要了就成了百阿弥陀佛的手下了。” “当然是手下啊?” “不,非也,俺是去帮百阿弥陀佛。用武家说法俺是客将。” “客将?” 小毛孩傲慢的态度使小圣吃惊。不过他心想,不管你此时如何傲慢,到时照样还是俺百阿弥陀佛手下。 “日吉君,那俺便收下这钱了。你一定要在三日后出发,去远州滨松真言宗会福寺找寺男与藏。” “明白!” 小毛孩扔下抓鱼竹筐,头也不回,便离开河堤走了。 “怪人。” 小圣看着小毛孩背影想。他本以为小毛孩一定会兴奋不已扑进自己怀抱,显出他那令人心疼的亲昵相来,没想到这毛孩子态度竟如此干脆,头都不回就走了。 “俺们已非从前。世道已乱,这种年轻人可能会越来越多吧。不过这小猴,到底是小孩儿还是年轻人都说不清呢。” 但是急忙跑在村路上的小毛孩心里,却跟小圣的想象完全不同。他兴奋得心花怒放,若不用手按,心脏怕要跳出来。 “这世上需要自己。” 这种感觉第一次出现,小毛孩有种特别新鲜的感动。他心中产生无限希望。 这希望就是能当商人了。虽说高野圣这种身份有些黑社会影子,与这小毛孩的阳光性格不太吻合,但他在心中告诫自己: “俺绝不能仅当一个高野圣!” 自己只跟他们学从何处进货,如何脱手,怎样赚钱。自己一定要当一个蓄发的商人。 他回到家,没给母亲说此事。他只说一声“俺去钓鱼”,然后便拿上鱼竿,推上独轮车出去了。 小毛孩到离海有四五里地的庄内川河口,钓了整整一晚青花鱼。共钓上二百余条,装到泡在潮水中的竹筐里,盖上湿稻草,拉回家。然后开膛破肚,去掉内脏,穿上稻草绳,挂到房檐上晾晒起来。 “这猴崽子,终于知道挣钱养家了。” 竹阿弥斜眼看一下,没有言声。 干了一日终于干完。家中虽然充满鱼腥气,但家人都感到有吃的了。 “娘,那些鱼晒干后你们吃吧。” 小毛孩小声说。 这小毛孩本来说话声极大。后来甚至被号称日本三大高音之一,但此时他说话声又小又低。 “你们吃啊!” “噢,俺们吃。” 小毛孩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以迟钝木讷为美德的女人,她只是顺势点头应声而已。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些鱼干是这先夫之子给他们留下的辞别之礼。 小毛孩当晚就逃出中村。对小毛孩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悲壮的出行。 “盘缠有。” 小毛孩有一贯永乐钱,是亡父留给他的唯一财产,揣到怀里后他感到钱的分量。 他先向北走。 他没有直接去东边的远州。北边是尾张国最大城市清洲。 清晨赶到清洲,他在这里购得一竹笈和一些木棉针。他把针装进竹笈,背到背上,然后向东走。他计划一路吃喝盘缠全靠卖这些针。 “一贯钱若在路上吃喝,自然就会消失,可要用来做买卖,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个尾张人从自己的处境中自然学到这一智慧。 小毛孩急步奔往东方。 但这小毛孩当然不可能预见到,在东边,在三河靠近远州的地方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不知为什么,百阿弥陀佛引领的这一群高野圣,在三河安城南边这个国内最大的本愿寺分寺上宫寺附近,与当地的一向念佛流本愿寺门徒发生冲突,几乎全部被杀。 因此他们当然没能去约定的远州滨松。小毛孩即便走到滨名湖畔那个寺院,也不可能再次见到有两匹马驮行李的那一群高野圣。 小毛孩从清洲出发,他给自己定计划日行七里[21],当晚在桶狭间附近一个叫有松的地方野宿一晚,翌日出三河国境,傍晚赶到矢作川边。前方就能看见冈崎城。 途中每路过村庄时,他就放慢脚步叫卖: “针,卖针!” 有人买他就停下,放下竹笈让人挑针,卖后又匆忙赶路。出村庄后他就跑。 小毛孩如此边卖针边赶路,翌日就能即赶到矢作川,可见速度相当快。 * * * [1] 中世:一般指古代与近代之间的封建社会时期。日本的中世指的是镰仓和室町时代,亦即文治元年(1185)至天正元年(1573)之间的388年间。—本书注释若非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所加。 [2] 三河:旧国名,今爱知县东部。 [3] 番头:总管。 [4] 手代:副管。 [5] 京:今京都。 [6] 绘草纸:木版画。 [7] 牛若丸:源义经小名。源义经(1159-1189),平安末期及镰仓初期武将。日本被神化的一位悲剧英雄。 [8] 旗本:大将直属武将,保卫大将中军的武士。亦称幕下、麾下、旗下等。 [9] 关白太政大臣:日本朝廷辅佐天皇的重臣。相当于宰相。 [10] 住持:方丈。 [11] 足轻:步兵。平时做杂役,战时为步兵。操弓箭、长枪、铁炮等。战国时期属最下级武士。 [12] 茶坊主:茶室小伙计。主要任务是接客待客,陪主人说话解闷等。 [13] 大纳言:官名,相当于副宰相。 [14] 从一位大政所:“从一位”为日本朝廷勋位之一,仅次于“正一位”(正一位为最高位)。“大政所”本为“大北政所”,为天皇赠给关白等大臣之母尊称。丰臣秀吉夺取天下后朝廷赠其母,位从一位。后特指秀吉之母。 [15] 寺男:寺庙杂用人。 [16] 地头:类似于村长、保长。 [17] 三宝:佛、法、僧。 [18] 松平家:即后来的德川家。 [19] 但马:今兵库县北部。 [20] 妙音天:辩才女神。 [21] 里:日本旧时1里相当于今3.9公里。 [book_title]药王子 三河国矢作驿站有一个叫做“药王子”的有名游女。 此游女有家,家中雇有几个男仆和女童,每看到有穿着阔绰的旅人经过街道,他们就上前打招呼,在交谈中观察对方面相善恶,放心就招呼到自己家住,晚上也陪客人睡觉。 方圆只要说“矢作的心肝宝贝”,人人皆知那就是药王子。 这一天,矢作药王子出门春游采花。她穿着打扮像都城贵妇人一样华丽,还带有男仆一人、女童一人。两个仆人的穿着也很不一般。 他们在回家途中,经过矢作川河滩时,看到了一个奇妙光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趴在河滩在一块木板上写字。 “啊呀,写字呢……” 药王子吃惊得像看见跳蚤玩杂技。当时只有寺院僧侣和城里有钱人才会写字。很多相当有身份的武士都是文盲,很少有人会写字。 可是,眼前这个不知来自何方,腰上只裹有一片肮脏麻布的小毛孩,却在河滩的石头上摆一块木板,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字。仅此就足以引起药王子的兴趣。 而且不仅如此。小毛孩写完字站起来,拿木板到渡船码头,还把木板挂到码头旁高大的樟树枝上。木板随风晃荡。 是传言。 “写的什么呢?”药王子兴趣盎然地凑过去看,只见上边写道: 尾张光明寺门前幸会之高野圣台鉴: 人云贵圣被当国上宫寺门徒俱杀,仅有一人幸免于难。然本人实无寻找之法,无奈之下,远州滨松相会之约,只能放弃。 谨此请谅! 猴 谨记 “这小孩名叫猴?” 药王子看看木板上的署名,再看看小毛孩的脸。觉得小毛孩容貌还算可爱,遂开口道: “猴先生!” 小毛孩吃一惊,回头一看,差点儿昏过去。 “俺的娘啊,天仙下凡了?” 小毛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未曾出过远门的小毛孩来说,这一感觉绝不过分。眼前打着斗篷遮阳的药王子,毫无疑问是小毛孩在这世上见到的第一佳人。 但这小毛孩也仅是开始有些紧张,显出些许狼狈相,其实他并不胆小。他很快站直,挺起胸膛,装出一副大人相问道: “您是叫俺吗?” 一个装腔作势的小毛孩,想充大人。药王子强忍着没笑出声,她指着木板问道: “此可有讲究?” 她想让小毛孩给她说说这其中的意思。 “请问您为何许人也?” 小毛孩有生第一次跟药王子这般貌似高贵的女人说话,他像在众人面前表演田乐[1]那样有些不自然。 药王子实在忍俊不禁,一下笑喷。可笑的是小毛孩此时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滑稽,几乎跟药王子同时笑出声来。他笑得天真烂漫,实在令人喜爱。两人距离顿时拉近。 “今晚可有地方住宿?” “尚无。” 小毛孩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 “算了算了,别说酸话了。听你口音,该是尾张出身?” “算你猜中了。” “清洲一带?” “嗯。” 小毛孩点头,突然返小。 药王子上下打量一番小毛孩:难道还是童男?她对小毛孩那事感起兴趣来。 “今晚就住俺家吧。俺是此村游女,叫药王子,听说过吗?” “没有。” “还是个毛孩子。” 药王子内心一动,悄悄燃起今晚折腾这半大小伙子的欲火。 在回村路上,在药王子的追问下,小毛孩乖乖说了在木板上写传言的缘由。 小毛孩连走带跑从尾张赶到矢作,却风闻高野圣们已被本愿寺门徒全部杀害。为确认消息,他渡过矢作川,到冈崎城,在城外田园村庄到处漂泊打听,也曾到上宫寺和本证寺所在的村子打听,终于知道那些风闻全为事实。 高野圣共有九人被杀。 只有一人逃掉,但逃到哪儿了却不得而知。然既与他们约定在“远州滨松相会”,当然不能食言,所以自己在木板上写下传言。 “真是个守信之人啊!” “俺想当个守信之人。” “为啥?” “这世上俺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俺若连信义都没有了,那谁还会拿俺当人啊?” 小毛孩说这些话虽语无伦次,但会听的人一定能听出上述意思。 “可是,为啥高野圣们被杀?” “打架。” 小毛孩打听后才知道,那天太阳将落山时,高野圣们路过上宫寺一带,上宫寺门徒围过来嘲笑他们: “假阿弥陀!假阿弥陀!” 虽然同信奉阿弥陀如来,但高野真言宗与本愿寺净土宗却完全不同。 真言宗认为大日如来是宇宙中心,阿弥陀如来只不过是其表象之一。若用阶级来衡量,阿弥陀应是大日如来家臣。家臣阿弥陀如来只能负责人间安葬葬仪。人死后,阿弥陀如来乘云从西方净土来迎。就是说即阿弥陀如来的工作仅为前来迎接死者而已。 但这些门徒——以亲鸾为祖宗的本愿寺净土真宗观点却完全不同。 他们认为阿弥陀如来才是宇宙中心,不仅是宇宙中心,而且是宇宙本身,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如来。大日如来也不存在,观音也不存在,地藏也不存在,所谓家臣之类,本来就不存在。也就是说他们是一神教。 这一宗旨最早产生于镰仓时亲鸾的脑袋,但当时完全不被人接受,亲鸾死后几被埋没。 亲鸾的子孙个个没有出息,只能在京都真葛原一带当贫僧给亲鸾守墓。然而到了第八世莲如时却突然勃兴。 莲如是室町中期人,他乘乱世之风到各国宣扬亲鸾教义,特别在北陆和东海地区如燎原之势一般扩大了影响。加贺国竟然发生门徒起义,把国主富樫家推翻,在小毛孩当时,加贺国就像一个僧侣与地方武士组成的宗教共和国。 “这三河,不久也会变成加贺呢。” 药王子皱着眉头说。从她那口气中能看出,她虽然住在这净土宗门徒猖獗的三河国,但却并非门徒。证据是她还小声说: “若果真成那样,俺只有逃离了。” 这说明她害怕。到时三河肯定会和加贺一样,像杀高野圣那样杀尽异教徒。 但小毛孩却意气消沉。对小毛孩来说,宗旨之类根本无所谓,他只想: “俺运气不好。” 自己刚下决心要当商人,可万没想到自己要加入的高野圣一伙却全部被杀。往后可如何是好呢? 不过小毛孩的郁闷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没出半个时辰,小毛孩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快活得精神恍惚,手舞足蹈。 “哈,痒痒……” 小毛孩最先跳起来喊叫是在柏木浴室里。像药王子这样有名的游女,生活本来极为奢侈。小毛孩从未见过这种柏木浴室。他甚至觉得: “这该不是那极乐净土吧?” 浴室四周全用柏木板装修。室内地中埋有两口大铁锅。一口是蒸汽滚滚的热水,一口灌满凉水。为预防晕热水,要手执青木枝叶树枝入浴。青木枝叶与柏木板使浴室中飘荡的每滴水汽都变成香料,润进小毛孩全身的每个毛孔。 两个女童在热气里给小毛孩搓澡。她们搓得小毛孩忍不住跳起来喊叫。 “请安静!” 女童请他别闹,可他哪能不闹,哪能快活得不跳不叫?哈……嘻……,他龇牙咧嘴地大笑,忘乎所以地扭捏。嘻哈之间,下半身挺起,俨然一个大人。 女童看清小毛孩下身变化后,点了点头,在小毛孩洗完出来前,先出浴室悄声向主人药王子咬耳说: “已成男子汉大丈夫了。” “啥样子?” “这样子。” 女童用手在空中比划一下。药王子大惊,觉得女童太过夸张,不由连问几声: “当真?真有那么大?” 她每问一遍,女童都愣愣地看着她使劲点头。刚才看到的光景既恐怖又感动,女童大受冲击,神志恍惚。 “啊噢……” 小毛孩从柏木浴室洗完澡出来,看到已摆好美餐,叫出声来。摆在眼前的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山珍海味。 “药王子大姐,这不是梦吧?” “实实在在哟。” “……是吗?” 小毛孩半信半疑地拿起筷子。他虽然出身贫贱,可出人意料拿筷子的动作却讲究。会写字,知礼节,应该都是寺院教的吧。 小毛孩小心翼翼试吃一口,才知道这确实都是现实。因为鱼肉有咬头。 “俺也一定要过这种奢侈生活!” 其实小毛孩当时并不敢这么想。他想问题有着严格的阶段。为什么能过这么奢侈的生活?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的钱?他问药王子理由和方法。他连珠炮般问得直截了当。 药王子笑笑,本想随便应付,但小毛孩强烈的好奇心不允许她随便应付。 “听不明白。” “就是……多干么。” 药王子被问得无奈,只好如此回答。 “干什么?怎么干?请教俺窍门儿,俺也要像你一样干。” “你不行!” “为啥?因为俺出身卑贱?” “俺出身也不高贵。” 药王子的回答更煽起小毛孩的兴致。要是药王子与自己同样出身卑微,那自己就没有理由不能过同样的生活。 “没疯吧?” 药王子甚至不敢相信,眼前这小毛孩竟会具有如此异常的上进心。 不过在另一意义上,他确实可以称作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这小毛孩在药王子闺房,面对药王子的肉体,充分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其勇猛令药王子暗自赞叹。 “有胆量的毛孩子!” 药王子边呻吟边想。初次被药王子搂进搔卷[2]时,小毛孩果然像小鸟般紧张得浑身打战。但第二次抱拥时,情况完全逆转——小毛孩猛禽般悠然摆好架势,然后充满自信地扑向药王子,对药王子连续发动进攻。等药王子回过神来时,已主客颠倒,她已完全失去主导权。 “有智有勇。” 药王子不得不承认。游女通过自己的肉体衡量一个男人的价值。对小毛孩来说,这是人生初次接触女人,所以最初难免有些胆怯和害羞。及至第二次相拥时,小毛孩就能像玩过上百年女人似的有章有法,由此可见这小毛孩多么勇猛。 但只是勇猛对药王子来说见多不怪。 小毛孩还有智慧。证据是他边吸清鼻,边冷静地在药王子身上施展自己的大千世界。他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嫖客般控制自我,配合药王子,畅快淋漓地满足药王子。仅体验一次,便能掌握如此智慧,足见这小毛孩非同凡响。 “魔鬼!” 令药王子有此感觉的理由还不仅如此。几番云雨过后,小毛孩擦掉脖子上的汗珠,趴在榻榻米上,举起双腿,上下踢跶着说: “哎,接着说么!” 他硬缠着药王子再说。那动作与调皮的笑脸,还是本来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说啥?” 药王子问。她问的口气,明显比刚进闺房时多了几分戒心。因为她感到这小毛孩非同一般。 “对俺有用的话。” “猴先生,您想做啥?” “任何事情皆可。俺想成为一个这样的人:任何时候口袋里都有二十枚永乐钱,朋友想喝酒时便能请他喝,想吃饭时便能毫不犹豫请他吃。” “你这梦有意思。” 药王子笑出声来。作为将来的梦想,这梦未免太小。 “请人吃喝?这梦好有意思。” “当然!俺还是小毛孩,女人的滋味也刚尝到,世故人情俺还一无所知——细想起来。” 小毛孩想了想说: “可俺还是觉得再没有比请人吃喝更痛快的事了。” “是吗?” “别逗!” 小毛孩突然大笑,他大人似的拍打着药王子的雪白肉体,说出惊人之语: “别假模假式装不知道——这种事药王子你最明白不过。” 小毛孩所说的理由令药王子吃惊:不是你药王子请俺在柏木浴室洗澡,请俺吃从未见过的美味,最后甚至许身于俺吗? “满意吧?” 小毛孩不是嘲讽,他天真无邪地凝视着药王子,一本正经地说。药王子感到脸上火辣。 “可是,俺在其他江湖人身上赚钱呢。” “正是如此。俺梦想的也是拼命赚钱。拼命干活,拼命赚钱,然后挤出二十枚永乐钱,装在口袋里在大街上大摇大摆走来走去。” “嗯,二十枚永乐钱?嗯,作为梦,怎么说呢?” 意思是说你这梦也未免太小。药王子终于说出真话。小毛孩弓起脊骨,一下翻过身来小肚朝天,像小鸟啼鸣般嘀咕道: “这就是俺么。” 作为一个从尾张中村出来流浪天下的卖针郎,这才是一个有可能实现的梦想。 翌日,小毛孩告别药王子,继续上路。 既然高野圣们已死,他也就没有了追求的目标。但故乡中村当然不能回,他只有浪迹天涯。 小毛孩漫无目的地来到美浓。美浓正处于从卖油郎起家,最后夺得美浓一国天下的斋藤道三统治的老熟时期。白色城堡高耸于稻叶山[3]上,威震海道诸国,国中物产丰盛,治安良好,城内市场皆为乐市[4],诸国商人云集,市场极为繁荣。 但当小毛孩在美浓国中辗转漂泊,最后流浪到稻叶山城下时,他已经彻底穷困潦倒。因为针已经卖完了。 卖针挣的一点儿钱,也已经在漂泊中吃光花光。 “还二十枚永乐钱呢?连明日吃饭都发愁。” 就在小毛孩坐在路旁呆然绝望之时,旁边有一个在地上铺着草垫卖陶器的身材高大的男人问他: “喂,小毛孩,卖身不?” 这个人并非纯粹卖陶器的商人,他有陶窑,自己烧陶。他在自家陶窑烧制饭碗茶碗之类,运到城下市场,摆在草垫上叫卖。这个人名叫榎屋。 “如何?” 榎屋看出来小毛孩穷困潦倒。他要买这小毛孩给自己当和泥捏土的奴隶。冬日将至,如此下去,小毛孩非饿死不可。 “卖!” 小毛孩说。 随后小毛孩便被带回美浓国不破郡一个叫做长松的地方。出卖自己,相当于自愿给人当牛做马。老板也确实把他当牛马使唤,每日仅施舍给他少量饭食与睡觉用的稻草。他要方便,也不能用屋内茅房,只能在房后空地挖个土坑排泄。 “俺还是人吗?” 他几次拧着自己胳膊上的皮肉自问。每天没黑没明只是捏土、劈柴。半年后,他学会控制烧窑火力后就更悲惨了。他应该看着窑里火力的大小不断加柴,连日连夜不能睡觉。他之前的奴隶两年就累死了。 一年过去,猴子泪流满面苦苦哀求道: “放俺走吧!” 干活苦不说,这猴子本来没有当匠人的天性,所以常被人骂无能。每天被骂无能,对自负心远超常人的这个男人来说,无论如何不能忍受。 “俺只有当商人,才能施展自己才华。” 这就是他求老板解放自己的理由。老板威胁说要“抽打百鞭”。他说认罚: “随你抽打。” 老板在门前路旁的松树上拴上草绳,用草绳绳头把猴子捆起来,吊到树上。猴子身旁放一根断弓。 这是当地特有的一种私刑。过路人谁都可用那根断弓抽打猴子。每抽打一下,就放一小石,小石积够一百后才可放走。 过路人都使出浑身力气抽打。 此刑因为是惩罚雇工给雇主带来损害的私刑,所以越是用过雇工的人抽打得越重。 猴子被抽打得疼痛难忍。 他时而大哭大叫,时而气绝无声。 说几句多余的话。后来改名丰臣秀吉的他,本来是一个喜欢说笑的快活男人。他晚年有时吹牛,大吹大擂自己年轻时的勇猛事迹或苦劳日子。但每当说到十来岁时,总是含糊地说: “本人出生在尾张中村一无名人家,从小被送进寺院打杂,后跑出寺院,浪迹天涯。” 他从不说具体细节。也许是因为悲惨的记忆太多,不堪回首吧。所以历代太阁传记作者们只能采访知道太阁此时情况的人,记录他们的口头传说。 此后几年间,小毛孩尝遍人间心酸,悲惨之极。他辗转流浪于美浓和尾张两地,有时给人当农奴,有时给人当杂役,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给人打杂的生活。 “本人为天子的私生子。” 小毛孩晚年大牛吹得天花乱坠,大概就是因为不愿想起自己这一时期的悲惨生活。他任关白时,每次去御所[5]谒见,都要在施药院换行头。 有一天,他靠在柱子上休息,不经意便说出上边这句话。当时俳谐创始人松永贞德正好在他身旁。松永贞德通过连歌[6]等与公卿多有交往,经常出入贵族府邸和寺院,对京城贵族社会了如指掌。 “哈哈,当真?” 松永贞德故作吃惊状,然后便把秀吉这句话记到所著的《戴恩记》一书中。松永贞德世称笑话和滑稽文学的创始人,因此他也许是把秀吉这一牛皮当作天下最大的幽默记载下来。 关白秀吉对松永贞德说: “余本为尾张农民出身,只会割草,不会写字,更不知何为短歌何为连歌。可今日却竟能与尔等云上高人交往,可见人生果然无常。但前因后果联想起来,也并非完全偶然。家母年轻时曾在御所厨房洗碗,意外有机会献身玉体。诚惶诚恐,回到尾张,生下一子,即为本人。” 照例是夺取天下后,他有次亲口对祐笔[7]大村由己吹说另一版本: “时至今日,本官才可实话实说。其实家母是一名叫萩中纳言的公卿公主。年轻时曾在御所奉侍,接近御体,生下本人。” 世间当然从未有过他所说的萩中纳言之类公卿存在,而且当时宫廷上下人人皆知没有此类公卿。也许宫廷上下都把秀吉这一牛皮当作他的一个悲惨笑话,所以并无人深究,也无人评论,大家都平静地保持了沉默。 言归正传—— 小毛孩每日过着奴隶和乞丐般的生活,在尾张海东郡蜂须贺村的蜂须贺财主家,他迎来自己十六岁的生日。 “俺要当武家小者[8]!” 小毛孩终于醒悟到自己应该从武。在蜂须贺财主家打工,他才知道当武士混江湖远比当商人需要机智,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干这个行当。 这家主人名叫蜂须贺小六。 蜂须贺小六并不是山贼。 但他所做勾当与山贼无异。 蜂须贺家祖辈在木曾川三角洲这个村子过着半农半士的日子。但这并非他们的全部家业。某地若发生战事,他们就跑到估计会胜的一方,把自己的名字记到账上,自告奋勇上阵参战。虽说类似于山贼,却多少有些田地,定居在村里,所以严格地说并不完全是山贼。 小六还是党首。 他与附近村庄干同样勾当的人平时结盟,每当某地发生战事,他们便纠合在一起,赶到于己有利的一方,大叫: “蜂须贺小六率领兄弟们前来参战!” 然后在台账上记名。党徒中有稻田大炊助、青山新七、河口久助、长江半之丞、加治田(梶田)隼人、日比野六大夫、河原内匠助等小头目,加上足轻、小者等,共有上千人。 此时尾张还没有被织田信长统一,尾张正处于织田一族中几家互争领土的混战中,所以蜂须贺小六活跃的机会很多。 但当木曾川对岸美浓国出了个斋藤道三,统一美浓后,蜂须贺小六便直觉到: “到美浓去比在尾张混更能带来家运兴隆。” 所以最近他虽人在尾张,行为举止却俨然一副美浓斋藤家命官的样子。 蜂须贺小六就是如此处世。他阅历丰富,远比普通的土豪有智慧有才能。而且既然他能使与自己同等的各地方武装服服帖帖拜自己为盟主,可见他既有威望又有善心。 “问问他吧。” 小毛孩能这样想,足以说明蜂须贺小六德性高尚。这一天,小毛孩蹲藏在院中,一直等待小六出现。他终于等到小六出来出恭。 蜂须贺小六三十余岁,脸庞宽大,性格洒脱,善装洋相。这些性格和特点,毫无疑问对他统括地方武装帮助不小。 “哟,猴崽子吗?” 他用当地不文明的土话问。 “正是!” 猴子趴在地上磕头,一副讨人喜爱的样子。 “老爷,小人在此给您道别。” “为啥?见俺便说这……”小六说着便进了茅房。好长时间后慢腾腾出来,才问到底咋啦。猴子死盯着他。 “在哪方找到好事干啦?” “没有。俺想,”猴子哀求道,“找一个武家去效命。” 小六惊诧道: “胆大妄言!你在老子家当小者,难道不是给武家效命?” “岂敢。俺既已下决心,就是想找一个将来能有出息的地方武家,不分昼夜,住在其家杂役小屋效命。” “啊啊,原来如此。” 小六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位头目的魅力也许正在于此。他不但没有在意,反倒认真说“有道理”,然后顺势坐到廊檐下。他想仔细听猴子讲自己的想法。他这种心地善良的仁德令猴子非常感动,后来猴子把他招至自己麾下,成为其左膀右臂,小六本人最终成为阿波二十五万余石蜂须贺家发家始祖。 “好吧,俺帮你算一卦。” 小六帮猴子分析。分析这种问题蜂须贺小六应是一个绝对的行家。因为小六自年轻时以来一直在这一代江湖上混迹,从美浓到东海的各地武将谁优谁劣谁将来更有前途等,小六了如指掌,无有能出其右者。 小六说: “骏河今川家不错。” 小六并没有建议猴子去尾张古渡织田家。古渡织田家家主织田信秀今年三月突然死去,其子织田信长继位。但名声极坏,愚蠢得连人名都记不住。 “古渡织田家迟早要亡,这毫无疑问。东边三河国松平家家主松平广忠也死了,应该继位的松平竹千代(德川家康)被骏府(今静冈县)的今川家拉去做人质,三河国亦不成体统了。对了,美浓斋藤家不错。” 小六稍事思考后又道: “还是别指望好。谁都知道斋藤道三大人年事已高,其子斋藤义龙也看不出有称霸东海的能耐。” 他建议猴子去另一个地方。蜂须贺小六说: “想来想去,还是去投奔骏河国今川治部大辅大人(义元)吧。今川家领土横跨骏河、远江两国,而且今川家本来就是与室町将军家交往甚密的名家,在海道武士中声望也高,一旦今川家攻来,恐怕尾张许多命官都会抛弃织田家,转而投奔今川家。况且现今家主更是器量不小,据说早想在京城独树一帜,号令天下。若真有那一日,即便一个给今川家打杂的小者,必定也会随主高升,搞不好将来还能成为有一匹马的武士呢。” 大树底下好乘凉。小六笑道:俺要不是有几分田地,早骑上马,胳肢窝里夹上枪,投奔骏河今川家去了。 “很有可能。”猴子想。 他越听越坐不住: “像俺这无才无能之辈果真亦能当骑马武士(将校)吗?” “看你运气吧。万事靠运气。光靠本事靠努力啥也不成。你看俺,像俺这样的一条汉子,如今还不是与土匪无二,靠寄人阵营混世,今儿个竟连你这下人都看不起。” 他并不是要骂猴子,他本来就喜欢拿自己开玩笑。 “岂敢岂敢!” 猴子也抬起头,做着笑脸开玩笑说: “以后有朝一日,如果确如您所说,本人果真走运,在今川家安身立命占有一席之地,一定会前来接您老一同享福。一言为定……” 说完睁大眼做一怪相。 “好啊!” 小六仰天大笑。猴子的阳气怪相非常逗笑。 “你这鬼样,还是当个傀儡师或三河的万岁乐[9]吧。” “哈?” 猴子低头苦笑。自己以前曾给三河来的万岁乐们背拿行李,走街串户。猴子随机应变的会话技巧,就是归功于那时。 猴子从尾张消失了。 一路上他照例以卖针为生。 轻车熟路,叫卖声也朗朗上口。他站在村中大声叫卖: “各位父老乡亲,请看俺手中这针,”他取出针高高举起,“美浓国的关针。诸位父老乡亲请睁眼细看,这可绝不是随便哪里的野铁匠粗制滥造之物。这是美浓国关[10]地刀匠用出云[11]玉钢,利用打刀间隙,精心锻造之针。天下少有,世上仅见!” 他边叫卖边伸出一根指头,把针掰弯,再猛弹开,给人看钢针弹性,听钢针弹声,走村串户叫卖。 但生意艰难。 大路沿线村庄富有,家道殷实,没有人要买针头线脑。拐进小路,沿山的村庄又都有铁匠铺子,针刀之类都自己锻造,自给自足,况且本来有米无钱。 猴子虽每日辛苦叫卖,但生意却不尽如人意,常常吃上顿无下顿。 这一天,他终于走到骏河国首府骏府城下[12]。骏府城并不很大。 “嗨,就这么大?” 猴子大失所望并非毫无道理。今川领主虽号称海道最有实力的武将,但与美浓国稻叶山城下市场的繁荣相比,骏府显然只能说是一个小镇。 骏府作为城市相当落后。美浓国斋藤道三为战时能迅速动员军队,在城下设武家居住地区,把武士们从知行所[13]移居到城下集中居住。这一独创方法,当时还未被其他大名模仿。其他大名还像中世那般,武士们平时住在自己所领村庄,一旦发生战事,才赶到城下集合。 因此,一般藩国城下都没有形成市场。美浓国稻叶山城下因有大量武家作为消费阶级常住,供应他们生活用品的市场便出现,商人也就大量集中,所以城下一派繁荣景象。骏府当然没有这番繁华。 但骏府却别有情趣。 坐落有致的豪宅一家比一家古雅,特别是今川家的宅邸精巧雅致,令人不由赞叹:“都城皇宫亦不过如此!” 墙里庭园树木都经过精心修剪。豪宅之间的树林,远方朦胧的小丘,像有人精心安排似的,宁静致远。 “不可思议!” 确实,东北方向富士山高耸入云,白雪皑皑,受海面反射,骏府府邸群落光亮明净。猴子这样想,但又觉得不尽如此。 “总之,与织田家古渡城下等情趣截然不同。” 与骏府相比,尾张国古渡城下等地无异于遍地马粪的驻马店。这不仅因为今川家祖辈用财富把京城文物搞到骏府,还因京城文化早已融进今川家这一家系的血液中。侍奉足利第二代和第三代将军,官至镇西探题[14]的今川了俊,就是当时最有名的文章家、歌学者。今川了俊虽是遥远祖先,但当今家主今川义元也同样沉溺于京城文化,连日邀请京城落魄公卿、连歌师、绘师等宴游。他自己也模仿公卿,淡妆浓眉,铁浆染牙,附庸风雅。 猴子走进街道旁一家茶馆,要了年糕在门外吃。 “尾张人?” 茶馆有一老翁以一副看不起乡下土老帽的眼神看着他问。猴子点头后,老翁手指店内道: “想回去给人吹牛,进来开开眼界。见识后你就可知道骏府何等富有了。” 说着把猴子带进店铺里。 店里有一个好像已经赋闲在家的富豪老人,一副茶人[15]模样,端坐在铺有垫子的木凳上。 “噢,美浓、尾张可绝对没有这等高洁老翁啊!” 猴子由衷感叹,赶紧跪下,双手合掌便拜。 “为何拜俺?” 老翁垂眼看猴子问。 “茶馆老翁要俺来拜见老爷。” “尾张土老帽是吧?”老翁苦笑道,“拜俺有何用?要你拜见的是那小判[16]!” 老翁手指里间。里间地上蹲有三个男人,应该是老翁伙计,正用姜黄色的布包裹起三枚光亮耀眼的小判。 “噢,你也想开眼?” 伙计拿起一枚小判,放到猴子手掌上。骏河人表现得这样热情大方,恐怕有想向这尾张土老帽炫耀骏河富强的意思。 顺便说一下,此时还没有官制黄金货币。此前也从未有过。日后这猴子夺取天下,建立日本历史上最强大统一的国家后所铸造的官制“庆长大判、小判”,是最早的官制流通金币。 不过当时有不少地方诸侯私造金币。但那些金币一般都是把黄金手工敲打成椭圆形金板,并非猴手中这种讲究的铸造小判。 猴本反应直率。当那耀眼的金币放到他手掌上时,他像被火烫了似的不由“啊!”了一声,全身战栗。蹲在地上的伙计们哄堂大笑。 “别客气,多饱眼福!这就是声震四方的骏河小判。” 果然一个奇珍异宝!金币表面有白花龙胆图案刻印,上书“京目一两”,画有花押。重量大约二十四五钱。黄金含量极高,光芒四射,照亮四周。这种金属颜色,后来成为猴子终生最为喜爱的颜色。但与此物的初次对面,他却因感动之极,竟全身颤抖不已。 “矢作美丽的药王子和骏河耀眼的黄金,俺此生此世绝不能忘!” 猴子抚摸着冰凉的黄金,暗暗地想。 话说回来,能铸造此等判型金币,充分说明骏河今川家实力非凡。与此相比,尾张织田家简直等同于未开化的山寨王。听说公子织田信长已继承家业,但织田信长那公子哥,每日只知道腰缠烂草绳,拴住破烂衣服,扒在他人肩膀上,口吐柿籽,在街上浪荡。 “天地之别啊!” 猴子虽如此想,但他当然做梦也没敢想:“将来,俺一定要铸造这样的大判、小判,流通天下!” 猴子这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有骑马的身份,不论何时何地腰里都有二十枚永乐钱。 “哎!”伙计们看他发愣,有些不放心道,“快还过来!” 猴子猛地回过神,从小梦中醒来。 猴子有一种能迅即返回现实的功夫。他露出一副讨好的笑脸,把骏河小判还给了伙计。 “非常感谢!” 猴子感激涕零:“能拜见如此贵重的珍宝,三生有幸。回去有吹牛的资本了。” “算了吧,卖针的,赶紧忘了小判吧!” 坐在木凳上的老翁突然发话。他其实一直凝视着这猴子。 “恐怕对你有害呢。” 老翁看到猴子刚才忘我的神情,大概觉得这小家伙非同一般。将来也许会成为大盗,而且是古代中国传说带着九千喽啰横行霸道的盗跖那样的大盗。 “快忘掉,老实过日子啊!” “小的明白。” 猴子善于察言观色,他朦胧觉得老人似乎看出自己内心的某种野心,赶紧傻笑道: “俺还是做自己的小生意,卖针,过穷日子。” “那便好!” 老翁移开自己的视线。 猴子出了茶馆。 骏河国内,春意正浓。阳光灿烂,气候温暖,可是猴子却越来越窘迫。如此下去,只有饿死路途。猴子一路上多次见过饿死的人。 “啥时俺也会成那样?” 这一时期可能是猴子生涯最为意气消沉的时期。 “还是回家吧?” 猴子掉头向西走。可是回去后,家里有继父竹阿弥和竹阿弥与母亲生下的弟妹,哪会有自己立足之处? 他顺大路走,前方就是远州。富士山就在背后,他像被富士山追赶,急步赶路。几日后赶到海边。这海就是远州滩。 “远州滩?那这一带应该是滨松了。” 海边的路途不会饿肚子。猴子跑到海滩,从沙中挖出蛤蜊,然后生火,把蛤蜊扔进火里烧。 “给俺也来一个!” 背后传来人声。猴子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武士手拉缰绳骑在马上,旁边跟着两个随从。 猴子是一个毫不吝啬的人。 “好吃!” 听武士骑在马上赞叹,猴子得意起来,又拿几个送上。这些地方猴子很可爱,也是他与生俱来的轻浮之处。 “够了够了!” 武士吃够蛤蜊,开始对猴子发生感兴趣了。猴子的长相,越看越奇怪。 “亦猴亦人,亦人亦猴。”——古书作者如是记录。 面前的武士还很年轻。 他是住在这附近头陀寺村的今川家命官,名叫松下嘉兵卫之纲。 嘉兵卫问过猴子祖宗八辈后,让随从告诉猴子自己的名字。 “难道……” 猴子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因为面前这个嘉兵卫竟是今川家家臣。 “能否求您,”猴子蹭到马前,“收容俺在您府上小者小房拐角住下?” “嗯,有意思!” 嘉兵卫点头同意,主要是出于好奇心。松下家老主人松下源左卫门已隐居,嘉兵卫最近刚继承家业。因为年轻,万事好奇。 “俺把这猴子带去献给大人吧。” 所谓大人,也就是同为今川家命官,领有滨松一带的饭尾政实丰前守。城堡位于滨松庄引间地方玄默村。 “本官今去拜访引间长官。你跟在马后来吧!” 嘉兵卫胯下烈马踢蹬着潮湿的沙地,上了大路。 未走多远,便看见城堡。此城堡被称作滨松城,也叫引间城,位于后来德川家康修建的现存滨松城东边,城影倒映在城旁的马迂川中。 嘉兵卫让猴子等在门外,自己带随从一人入城内拜见城主饭尾政实。 说完事情后,嘉兵卫换话题道: “对了,在下今日在贵城外捡到怪物一个,大人要不要开开眼?” “怪物?何等怪物?” “一只猴子,但懂人语。” 嘉兵卫命手下叫猴子进到院里。猴子萎缩在青苔上,那样子果真像一只小猴。 “哈哈哈,这……” 饭尾政实笑喷了。实在奇怪!他笑完把后房女眷都叫出来,让她们也看院里这只人猴。 顺便说一下,这个饭尾政实夫妻未能寿终正寝。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奇袭身死后,今川家怀疑饭尾政实通敌。永禄七年,饭尾政实被诱至骏府城谋杀。夫人等家眷还留在滨松城内。饭尾被杀后,德川军迅速从三河攻来,包围城堡。德川军派使者命令:“交出城堡,留汝性命。”但被饭尾夫人坚拒。饭尾夫人身披绯色皮条连结铠甲,戴上同样颜色的翎毛头盔,挥舞长刀亲自指挥防战,最后与城内老幼一起战死。 夫人等哈哈大笑。不过此话与本书无关。我们还是言归正传。 “喂他个毛栗子吧!”夫人对爱女说。 爱女站起,扔给猴子一个栗子。 “机会到了!” 猴子想。 他早已习惯必要时抛弃自尊心。猴子这时成为一个俳优。他伸出胳膊肘捡到毛栗子,双手捧住,“咔”的一声,用门牙剥掉栗子皮。 女眷们拍手大笑。但猴子却丝毫没有感到羞辱。他此时完全没有感受羞辱的精神空间,他满脑子都是如何表现才能让人家收下自己。 表演非常成功。 告辞后,嘉兵卫在城门外骑上马说: “喂,小猴,今日表演极佳。从今日起俺收养你。先从拿草鞋做起。” 嘉兵卫城堡在东边。渡过马迂川,沿长满杂草的小路向东走一公里半,就到了头陀寺村。 这个村没有任何特色。位于远州平原正中,只显得天空宽阔得无聊。可能因狂风肆虐之故,每家院子都有防风绿篱,绿篱高出房顶。而且清一色都是罗汉松,使得方圆风景更显单调。或许此地适宜于罗汉松生长吧。 头陀寺这地名也奇怪。 地名来自真言宗青林山头陀寺。头陀寺本尊是药师如来,远在平安朝贞观时便已建立。但现已荒废,只剩下一间快要倒塌的经堂,早已没有和尚。 松下嘉兵卫的城堡方圆一丁[17]大小,四周是夯土围墙,围墙外有一道护城河。作为地方豪绅的城堡,规模一般。 大门为黑色门柱,茅草苫房顶。房顶上设有一平台,应该是防备敌人来袭。若有敌人来袭,就在房顶平台树立盾牌,盾牌后配备射手,射杀门前狭路来袭之敌。 “如此简单!怎能御敌?” 猴子凭尾张人的感觉想。半世纪以来,尾张国内纷争不断,地方武士家家土墙高筑,护沟深挖,铁钉厚木门紧闭,院墙四角并设敌楼,真一个铜墙铁壁。武士们身在坚固宅邸内,每日思虑风云,热血沸腾。相比之下,这骏河、远江之地的和平景象怎么说呢?猴子对眼前这和平景象感到惊讶: “如果长住此地,一定会如淤水腐臭那样,心情也会发霉腐烂。” 他刚在门前站立不久,便觉此地不宜久留。 “表面看确实不错,但中看不中用。” “你这猴子,嘀咕啥?” 嘉兵卫大吃一惊。他万没想到猴子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听说尾张国内内讧不断,互相争斗,不曾想到竟连此等下人都说出如此惊人之语。看来尾张果然是个好战之国。” 嘉兵卫对这尾张人越发感兴趣。晚饭时,他叫猴子坐在自己身旁,举杯畅饮,与猴子闲聊起来。 “刚才那话,”嘉兵卫说,“本国因有骏河今川家威震四方,甚至草寇小偷都不存在,实属安稳之国。听说美浓、尾张等地,下克上盛行。所幸骏河、远州两国并非那样。故我等宅邸与尾张不同,并无深挖沟、高筑墙的必要。” “四海波静哪!” “此话像万岁乐。” 松下嘉兵卫解释,万一有敌来袭,就抛弃宅邸,躲进引间城中去即可。 远征时,松下嘉兵卫说:“有三河人在前边冲锋陷阵。” 以骏河与远州为根据地的今川家,收西邻三河为属国,令三河最强的豪族松平家家主松平竹千代[18]作为人质长住骏府。因此,当尾张织田家攻打三河时,今川令三河军首先与织田对战,而今川军则一直布防后方,结果几无损伤。 “因此国泰民安啊。” 嘉兵卫虽然自豪,猴子却不以为然: “长此以往,三河军不是越战越勇吗?” 他觉得不可思议。 猴子在这里度过春夏秋冬。 骏河、远州两国确是风水宝地。冬暖夏凉,日照充足,土地肥沃,海产丰富。与北边甲斐国[19]严峻的自然条件相比,何止天壤之别。 “奇妙之地。” 猴子如此想,是因为这里连小规模的农家都雇农奴干活,家主自己优哉度日。农奴大部分来自北方贫穷的甲斐国。打仗依靠三河兵,种田依赖甲州人,此国何等颓废怠惰呀? “环境确实太过优越。但万一有朝一日别国来侵,骏河、远州武士们还会拼命参战吗?” 猴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个藩国。 嘉兵卫看中猴子机灵有趣,把猴子从同类下人中提拔出来,让他当纳户役[20]。 或叫物资供应科长更合适。其主要工作是管理仓库和收发物资。如此重要差事能交给猴子,可见嘉兵卫确信猴子很诚实。猴子不分昼夜,拼命干活。 但随着星移斗转,他日益觉得:“此国不能实现大志!” 这里毫无战争气味。对猴子这种下人来说,天下太平,就意味着他终生只能是个猴子。 * * * [1] 田乐:民间歌舞。 [2] 搔卷:小棉袄。此处指寝具。 [3] 稻叶山:位于今岐阜县。 [4] 乐市:即今自由市场。 [5] 御所:日本天皇皇宫。 [6] 连歌:两人以上交互吟咏的诗歌形式。 [7] “祐笔”亦写作“右笔”,为武士身边文官官职,负责记录事件和起草文件等。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右史”。 [8] 小者:小杂役。 [9] 万岁乐:相声演员。 [10] 关:今岐阜县关市。 [11] 出云:今岛根县出云市。 [12] 城下:日本战国时藩国城堡皆建在丘陵或小山上。平时为藩王居城,战时为战略据点。城堡周围为市民(称作町民)聚居区。一般在城堡下边,故称城下。 [13] 知行所:领地。 [14] 镇西探题:镰仓幕府设置的九州统治机关,统括九州地区的军事、警察、司法等。 [15] 茶人:精通茶道的人,附庸风雅之人。 [16] 小判:日本战国时的一种金币。为椭圆形金片。 [17] 一丁:丁,日本古代长度单位之一,同“町”。一丁(町)60间,长约109米。 [18] 松平竹千代:即后来的德川家康。 [19] 甲斐国:今山梨县。亦称甲州。 [20] 纳户役:物资管理员。 [book_title]嘉兵卫 骏府多有美少年。城中常见穿着华丽的美少年来往。 这是今川义元的嗜好。 今川义元醉心京都文化,热衷于把京都所有知性与文化都引进骏府。因为过于迷恋,他甚至连这种嗜好都引入。 有言道,“五山僧侣爱美少”。 五山即为京都临济宗五大寺,日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五寺总称。此五山禅僧们虽然身处乱世,却固守唐人做诗的传统。同时他们却也失去镰仓初期禅风,在寺内包养美童,追求常人不可思议之美。 今川义元对此心向往之,他在自己城下修了一座巨大的临济寺,从京都请来五山僧侣之首满本光国,拜其为师,自受名“秀峰宗哲”。 然而今川义元受满本光国影响的既非禅,亦非诗,而是觉得经五山文化培养的美少年比女人更加妖艳这种审美眼光。 自然,临济寺便成为美少年巢居之地。骏河、远州两地人争相把美少年送进临济寺,培养成住持的侍童,盛装打扮。也有人从京都把美童带到骏府,送给豪绅武家当侍童,或送进寺院当侍童。这些美少年都梦想有朝一日被今川义元看中,能进城服侍义元。 因此骏府城下大街小巷遍地美少年,以致“骏府美少年”一语传遍天下诸国。 理所当然,这两国人看人时对对方容貌非常敏感。 容貌丑陋之人,在这里比在别国更受人白眼。 “真是个怪地方!” 猴子逐渐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他感受到当地有的这些怪毛病。显然,此地不是猴子这等男人长居之地。 首先,他不能昂首挺胸地在骏府城下大街小巷行走。 “那是人吗?” 当他在街上行走时,街上来往行人大都嘲笑。不笑的人也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猴子无言以对。当年浪迹尾张、美浓、三河时,从未受过此这种委屈。 “看来,俺长相确实太丑陋!” 到这里后,猴子才开始注意到自己的长相。连那位好心的主人松下嘉兵卫,当初看到猴脸时也惊得魂飞魄散: “这张脸可是珍奇,世上少有!” 嘉兵卫本好猎奇,而且也仅因为有这一念头,才把他收养。不仅收养,还把他带到引间城去给城主看,甚至叫出夫人家眷等,让城主全家人都来观赏猴子这张珍奇的脸。 “奇异之地!”猴子想。 多年后猴子才知道,形成这块土地古怪风气的缘由,其实是出于领主今川义元的嗜好。 猴子来到远州的好处之一,是开始关心自己的容貌。他对自己的奇妙长相越想越想不通。自己在尾张时可是从未有过这种焦虑啊。 有一天,他随嘉兵卫去骏府,在返回路上,他冲着嘉兵卫后背问: “就奴才容颜,敢问二三吗?” 春日午后,路旁开满金黄的蒲公英。 “这家伙!……” 被猴子突然一问,嘉兵卫吓了一跳。因为嘉兵卫带猴子去走访骏府高官,得到不少好处。看了猴子后家家兴奋: “竟养如此珍奇侍从!” 嘉兵卫有时也一本正经地说: “此为在木曾捕获的真猴!” 不过嘉兵卫其实还是一个细心人。猴子虽为侍从,也是一个活人,被当猴子取笑,他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内疚。如今被猴子问起,他想: “这家伙,生气了吧?” 但猴子并没有生气。他仅仅是出于旺盛的好奇心和钻研心,对自己容貌产生兴趣而已。 “极为少见是吧?俺这张脸。” “嗯。” 嘉兵卫故意含混其词,他揣度着猴子的心理,慎重地说: “嗯,当然不及临济寺侍童。不过,只要看一眼,谁都不可能忘记。” 嘉兵卫没有忘给猴子戴高帽子。 但猴子并不想听这些。 “奴才想问的是,奴才这张脸,是长得丑陋,还是长得吓人,或是长得可笑?” “来,歇会儿吧。” 嘉兵卫从马上下来,坐到路边满开的蒲公英中。既然已经知道了猴子的真意,他便想认真与他聊聊。 “你这家伙聪明伶俐。” 他先夸猴子。猴子能把自己脸容给人的印象确切分成三种,嘉兵卫感受很深。嘉兵卫小声说: “实话说,三种都有。” “谢谢您实话实说。不过奴才的丑相,是否会吓倒别人?” “有时。” “比如何时?” “比如你与同伙们打斗完后,似乎满怀心思,陷入沉思时。你那时郁闷的丑相,灰暗得能使周围变成冰窖。你目光似蛇,像陌生人一样表情奸恶。别人看你,就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佞人。” “比如这样吗?” 猴子双臂抱胸,头颅下垂,仅微睁两眼向上斜视。嘉兵卫大惊,能有这样的表演能力,只给武家效力实属惋惜。 “快停下!” 嘉兵卫吓得脸色发白。他觉得这家伙能当欺天大盗,今后不能掉以轻心。看来这猴子天生就是一个黑心肠的冷血动物,有当佞人的天分。 “感激不尽!” 猴子破颜而笑,像突然照到阳光似的。一个目光明亮快乐的陌生人出现在眼前。 “此人非善!” 嘉兵卫甚至有点儿想跟他摆脱干系。但猴子却嬉笑: “请允许奴才再表演一次生气之时,老爷看会是何样容颜?” 猴子轻点头颅,后扬脸皱眉,微收下颏。 猴子只做这一简单动作,便出现一张异常愤怒的脸。嘉兵卫又一次感到震惊。猴子这张脸,虽不大,却像鬼神般骇人。 “不……不错。” 嘉兵卫赶紧应付。老实说,如今这面相虽可怕,但并没有刚才那张“郁闷脸”瘆人和生厌,多少还感觉爽快一些。 “就是说,作为武人,奴才这张脸很吃亏?” “也许沾光。你单亮出这张脸在战场上东奔西跑,敌人就会被你吓得屁滚尿流!” “哈哈哈!” 猴子发自内心地笑出声。这张惹人喜爱的笑脸,才是猴子出类拔萃之处。 “此颜最可!” 嘉兵卫坐起身来。这张丝毫不见毒性、令人喜爱的笑脸,才是猴子最大资本。嘉兵卫说: “此颜最善,就用此颜!” “噢,这张脸啊!” 猴子收回笑脸。他用手揉揉眼下,似乎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长处。 “对,此颜亦可!” 嘉兵卫不由击掌称好。这次是自然表露,显出些许谐谑的呆相。 “按老爷意见,就奴才要么傻笑,要么装呆?” “正是,往后就以这两张脸相机行事即可。如此,那些朋辈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厌恶你了。” 猴子被下人、同辈们厌恶和排斥,一直是嘉兵卫的心病。 “奴才明白。” 猴子也每次想起这些就想逃离这远州。 嘉兵卫起来继续往前走。猴子垂头随后——就是那张“郁闷脸”。 那些下人对猴子表现出来的厌恶非同一般。 猴子动过门闩,别人就都不动,谁要动就对女佣说: “拿盐来!” 他们撒盐驱邪后,才用手碰门闩。吃饭时同样。所有人本来应该同在厨房吃饭,但他们都说: “绝不与猴子共餐!” 若猴子进来,其他人都马上站起,端碗跑到院里,席地坐在草席上吃。猴子知趣,他每次故意晚去吃饭,因此总是一人孤单用餐。 “难道俺就那么肮脏恶心吗?” 猴子几次想破口大骂,但每次都忍住。 “为何俺被人如此厌恶?” 进到头陀寺村松下家以来,猴子一直在思考这一问题。理由之一可能因为自己是外国人。当时人觉得“外国人”就相当于外族人,本来就有排斥情绪。而外国人中,远州人又最厌恶尾张人。远州人称尾张人为“尾张贼”。 尾张人擅做生意,善辨东西好坏,善抓商机。单凭这点,在纯农业地带的远州人看来,就是一种完全不能理解的人种,只能称他们为“盗贼”。 比如说猴子被嘉兵卫提拔成纳户役,身份也从一个小者变成足轻后,马上着手低价购入纸张和灯油。猴子到附近与松下家级别相同的其他武士家去,与人家纳户役拉好关系,把这些家需要的纸张和灯油统计到一起,然后亲自到骏府,与批发商交涉,低价购入,再分给大家。 他刚做这么一桩小事,就招来流言飞语: “那贼鬼点子多。” 这些人脑里从未有过商业之类的概念。 但猴子不光低价购入灯油,他还是一个节约狂。冬日其他奉公人[1]点火炉取暖,猴子看见后说声“请谅!”便用盖子盖上炭火,熄灭炉子。日落后,他到各处去吹灭不用的灯火。 有小者点灯熬夜拧绳,猴子也同样毫不客气地把灯吹灭。 “俺在熬夜干活呢!” 小者生气,但猴子并不在意: “明晨起早做还不一样?灯油要钱,日头不要钱。” 一个确实令人厌恶的家伙。 他还常把自己的道理经念给同辈人听。 “俺们这些奉公人,就是为给主人赚钱才来奉公的。大家都应专心专意帮主家赚钱。” 这尾张人似乎真心真意。其他奉公人有时团结起来对付他: “你不也就是一个奉公人吗?” 听他们如此说,猴子讥笑(这是猴子年轻气盛之处)道: “你们以为奉公人都一样?你们这些没志气的。本人这是做奉公生意呢。” “奉公生意?” 别人都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其实猴的真意是:自己并非被人雇用,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自觉前来奉公。所以能给松下家节约开支,让主人嘉兵卫多积累财富,说明自己有本事,是自己的骄傲。 但那时没有这些词汇来表达上述意思。 听说是生意,大家都产生误解,他们都怀疑——那猴子,该不是想贪污节约下来的钱财吧? 而且确实常有人向嘉兵卫告状。 “先看看再说。” 虽然嘉兵卫常开导众人,但事态已经发展到即使嘉兵卫也说服不了的地步。 还有一件令众人厌恶的事。 这尾张人常挂在嘴上的话是: “奉公人即为主人手足。” 他利用自己敏锐惊人的观察能力,不断观察嘉兵卫的表情,当觉察嘉兵卫有某种要求时,比如说嘉兵卫鼻子发痒,他会马上递上擦鼻纸。 “有眼色!” 开始嘉兵卫还觉得有些厌恶,后来慢慢习惯,猴子若不在身边,甚至感到烦躁,坐卧不安。 若换个角度看,猴子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阿谀奉承。 猴子的所作所为几乎与佞臣无二。当时的奉公人,即便是杂役小者,自我意识也比较强,具有强烈自尊心,因此即使是主人也不能随便侮辱家臣。当时的美意识是:一旦受到羞辱,即便对方是主人也会报仇,以显示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的形象。像猴子这样奉公,在当时作为男人受到唾弃的。 “那贼人毕竟是农家奴隶出身,本来与常人不同。” 有人这样说。这说法对猴子来说很不体面,但在某种意义上却是一针见血。如果猴子是有门有户的家庭出身,那他即使想像如今这样给主人拍马溜须,恐怕也做不到。 还有一点,猴子长得太难看。 从骏河及远州今川王国风气来看,猴子的丑相,本身就是巨恶。猴子无论如何对主人尽忠尽义,也不能丝毫消除他那丑相带来的恶劣印象。 猴子当然也很在意自己的长相。 “如何是好?” 他想来想去,最后只好问主人嘉兵卫。 “可怜的家伙!” 嘉兵卫也非常同情猴子。 猴子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嘉兵卫一不留神,猴子便在旁蹦蹦跳跳,摘蒲公英。待嘉兵卫看时,猴子左手已捏一大把令人惊叫的金黄的蒲公英,令人惊奇。 “这猴子还有这天真烂漫之时。” 其实这也是猴子的魅力之一。猴子这种优点,为什么其他奉公人都看不出来,只有自己能看出来呢? “摘来有何贵干?” 嘉兵卫停下脚步,微笑着问。 “今日是镜信院奶奶忌辰。” 镜信院是嘉兵卫母亲戒名。猴子来奉公百日后病死。病死前,她很喜欢猴子,经常给猴子东西。猴子很感激,忌辰以外的日子他也要么念经,要么上坟扫墓。 “他还有如此善良心肠。” 前行不久,看到路旁有石头地藏,猴子跑过去,蹲到地藏前,把手中蒲公英插到地藏前的竹筒里。猴子知道自己今日在外,不能直接去头陀寺村的墓地上坟。所以他把花献给路旁地藏,请求地藏保佑死者灵魂。 “有意思!” 嘉兵卫边走边想。其实镜信院生前,似乎对猴子并没有好印象。 镜信院生前曾对嘉兵卫悄悄说过: “那人有狡猾之处。他自己一直在尽量遮掩,但骗不了俺这样的老人。儿要注意不能上当受骗。” 猴子当然不知道这些,他虔诚地给地藏献花,合掌祈祷。 “不过,你啊……”走了一里左右后,嘉兵卫接着说,“面相容貌,能随心所欲地变化吗?” “表演能剧狂言的能做到,俺们这些混世的,只要用心,当然也应能做到。” “难道我等皆为狂言师?” “可不是吗?这世道,其实就是即一出长篇狂言戏。” “口出狂言的家伙。” 嘉兵卫稍觉无聊。此后直到头陀寺村,嘉兵卫几乎一言未发。 如此又过了一个春秋。 有人给猴子提亲。 远州白须贺武士家纳户役千六,来给猴子说媒。 “井伊谷的井伊家,有一个足轻,名叫河村治左卫门。治左卫门托俺给他女儿找个婆家。” “噢,那个井伊家的?” 猴子一听到这远州有名的姓,心里就对这桩婚事感兴趣了。 井伊家就是后来世代侍奉德川家的那个彦根城主井伊家。在远州,其家系比守护大名今川家还古老,最早见于源平时代的记录。世居远州引佐郡井伊谷,并领有该地。今川家成为国主以后,作为今川家旁系豪族,井伊家继续繁荣。 后来,今川义元在桶狭间战役中遭织田信长奇袭阵亡时,随今川义元从军的井伊家家主井伊直盛也被织田军杀死。后来井伊家追随德川家康,逐渐取得德川家康信任,成为德川家康股肱重臣。 言归正传。在猴子奉公的这一时期,井伊家是远州最有名的豪族,盘踞滨名湖北峡谷一带。这件亲事,就是此井伊家一个足轻的女儿。 “虽说是足轻,但人家也是有名有姓的足轻。家境也不赖。” “有名有姓足轻家的女儿,为何要嫁给俺这他国出身的无名无姓之辈?” 猴子心里虽然多少有些不安,但他更想抓住这个结亲的机会。他对千六说: “一定拜托!” “名叫阿菊。” “好名字啊!” 这也是猴子缺点之一。他对女人有一种异常强烈的向往,也对女人有强烈的超常欲望。 下人们常私下嘀咕: “那厮,像个大流氓!” 不论人家爱女还是谁家女人,甚至行商游女,村中女人几乎人人都看到过猴子飞来的媚眼。甚至发生他晚上偷进人家,被人打出,大白天在街上被人当面臭骂的事件。 令人厌恶的家伙!——朋辈对他的看法,某种程度上即由此而来。 不过主人嘉兵卫却把所有这些表现,都看作猴子的可爱之处。 白须贺千六回去后,猴子马上就找嘉兵卫说: “老爷,奴才想娶媳妇。” 猴子咽下一口唾沫,表情恭顺老实。 “这猴样,还想……” 嘉兵卫差点儿喷出来。他强压惊诧,听猴子说完,才知道这可是一门求之不得的亲事。 嘉兵卫爽快同意。 猴子开始准备迎亲。 住处有自己住的排房,不成问题。排房每栋隔成三间,中间隔板只有薄板一层,非常简陋,房子也只有一间,但所有武家奉公足轻或小者几乎都是如此,所以也无可挑剔。 眼下最大问题是新家要钱。猴子他们这些奉公之人几乎身无分文。 无奈,猴子自己得想法弄钱。 深夜,做完主家事情后,猴子用薪火照亮河水,抓些泥鳅和鳗鱼等,拿到引间城里卖,换些许钱财。 三河一带有“太阁从前卖鳗鱼”的传说,这一传说能在对太阁不怀好意的德川家家臣之间广为流传,并被坚信不疑,主要就是因为这一时期,猴子每晚抓鳗鱼给当时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随着婚期接近,猴子却逐渐显出那张郁闷的脸来。 “猴子,别来那张脸!” 嘉兵卫训斥猴子,猴子赶紧恢复平时那张喜笑颜开逗人喜爱的脸相。 “怎么啦?” “他们不给奴才帮忙。” “婚事?” “正是。” 猴子这种身份的人结婚,所谓婚宴有三两个土碟子就不错了。但送亲一方送到中途时,迎亲一方应该派出相同人数去迎接。猴子在这里举目无亲,只能靠那些奉公的朋辈。 “老爷俺去帮你说说看。” 从身份上说,嘉兵卫本来不应管下人的婚礼,但他还是去给那些人说了说。 但那些奉公人却心地不善。娶亲前日晚上,送亲队行至双方中间的村子休息,猴子这边朋辈去迎,他们故意不打火把。他们本是为报复猴子平时不让他们用灯火,但给送亲人的印象却是猴子这新郎吝啬,连火把费用都不想出。 按习惯,从中间这个村开始,迎亲方应该给送亲队伍引路。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所有人只能黑灯瞎火摸着走,送亲队中有人几次差点儿绊倒。 “这女婿太吝啬!” 送亲人故意大声讲。不但新娘,连他们这些人也都被石头坑洼绊得东倒西歪。他们每摔一下,都不怀好意故意哄笑: “怎么把爱女嫁到这鬼地方了?” 阿菊父亲河村治左卫门开始后悔起来。他甚至悄悄对阿菊说: “阿菊啊,你再想想,如今后悔还来得及。” 其实治左卫门本来并不同意这门亲事。但阿菊已有瑕疵,在井伊谷不好嫁人。 阿菊在他们村被所谓的“偷吃足轻”糟蹋。士家纨绔子弟,专门瞄准足轻家黄花闺女夜晚私通。家长即使发现,因为对方是士家子弟,也束手无策,只能自认倒霉。阿菊容貌虽一般,但行为可能多少有些不检点,给了纨绔子弟可乘之机。两三次被糟蹋后,井伊谷那小地方便不得容身。无奈,只能与滨名湖南七里远这头陀村结缘。 左思右想之间,到了松下家。 到后不久,在草顶排房一间房里,举行了简单朴素的结婚仪式。 “这就是俺女婿?!” 治左卫门大吃一惊。眼前这个坐在借来的屏风前,身穿正装的男人,年纪轻轻头发已稀薄,下巴颏楦头般又尖又长,眼睛像猴眼般机灵闪光,额头狭窄,鼻梁出奇宽大,整个脸黝黑黝黑的,像萝卜干儿似的皱巴巴。 “是只猴子啊!” 治左卫门傻眼了。 对这猴子的尊荣,比治左卫门更傻眼的是阿菊。 “不对啊!” 她差点大叫出声。阿菊只知道猴子以前的经历。听说他曾在尾张的寺院当过喝食,阿菊才答应这门婚事。尾张情况虽不得而知,但在这骏河、远江一带,寺院侍童却是美少年的代名词啊。 阿菊眼前一片漆黑,婚礼何时结束她都不知道。 婚礼结束后,送亲的人换成平常装束,应该与新郎一直坐到酒宴结束。其间,他们用心观察身旁这位新郎。 猴子“哈哈哈……”的狂笑声,洪亮高昂。他虽被后人们尊称为日本三大男声之一,他的洪亮笑声也被看作其特技与魅力之一,但对在井伊谷那小地方长大的阿菊来说,男人长相丑陋已不能容忍,听到这大音量笑声,她更觉自己命苦。 人们走后,新娘新郎终于入洞房。 本来,新娘应该拉着新郎的手,含蓄地对新郎说:“奴出身卑贱,不懂礼节,但愿白头偕老”之类话,请多关照。但这一动作阿菊却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猴子也有猴子的不满。看着阿菊平板的脸庞与令人恶心的巨大手足,他想: “想不到如此丑陋啊!” 千六介绍说,阿菊在井伊谷算是有名的美女。想象丰富的猴子一直想象阿菊典雅绰约、柳腰多姿。而且猴子心里从来认为,女人其他不说,首先得典雅。猴子内心这一嗜好非常狭隘,他甚至认为即使你有女性生殖器,但你若不典雅,那你绝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当然他不过是在内心如此想而已,现实中他自己长相丑陋,不是被人嘲笑,就是被人厌恶,要么就是令人感到恐惧。 “相对于自己的长相,应该知足了吧。” 可是猴子并未如此自暴自弃,这才是猴子的非凡之处。因为他在矢作已见识过药王子的美貌,而且已被那美貌的药王子拥入怀中,那美貌的药王子成为他人生的第一个女人。所以猴子的那些想象,并非毫不现实的痴人空想,而是有着实际体验背景的确确实实的现实思维。 “娶这女人,俺只能被人笑话,怎么可能跟她恩爱?还不如本村女人呢!” 顺便解释一下。他对自己的丑陋容貌,其实从未感到过自卑。他那次软磨硬缠问松下嘉兵卫对自己容貌的看法,并不是因为他感到这张脸给自己带来不可忍受的痛苦。 他想知道的是,如何才能让这张特殊的脸相给自己带来机遇。 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想把这张脸单独取下,看能否作为一个为己所用的工具。在猴子看来,脸面只在精神上,并非猴子自身,仅是一个独立于自己之外的工具而已。 这种不含丝毫自我陶醉意味的豪气,到底来自此人的何种底气呢? “或许,与这女人结伴,是命中注定。” 他如此说服自己。想通以后,猴子表情豁然开朗,遂大声说: “阿菊,睡吧!” 但他那张丑陋的脸庞和粗野的大声,早已吓坏阿菊,阿菊不由往后缩一下。 “怎么了,害怕上床?” 猴子本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他把阿菊的表情,当作大姑娘初夜的恐惧和羞涩,他觉得应采取主动,让阿菊放松。 决定他后半生豪放磊落的个性特征此时已现雏形。他二话不说脱光衣服,往地板上一躺,好像说“老子就是这样的”般连吹带蒙大侃起来。 他说话声极大,态度也故意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猴子这样做当然并不是要故意作弄人,而是他千方百计想使这位大小姐新娘解除紧张情绪的赤子之心的变形表现。“推心置腹”这种独特的待人接物处世法,猴子以后运用得更加艺术,几至出神入化的境地。他以这种处世法,笼络六十余州英雄的人心所向,平定并统一天下。但此时猴子这样做,因为还年轻,还未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所以仅给了阿菊一个“流里流气”的恶劣印象。 不过猴子这片赤诚之心和诚实态度的变形表现,本来需要对方有相当的理解力才能成为可能。 不幸的是阿菊并没有这种能力。 映入她眼帘的只是一个动态滑稽、静态丑陋的类人猿。 猴子用他那难以入耳的尾张话一直胡吹,还不时发出“啊哈哈……”的狂笑。阿菊只顾垂头丧气,只言片语都未听进耳中。后来她一抬头,竟发现猴子在手舞足蹈。 “怎么又跳起来了?” 如果一直专心听猴子说话,她也许会知道猴子为何跳起舞来。比如猴子可能正说着自己的家乡尾张“俺们村跳这舞,俺给你跳跳看”。 但阿菊根本没听,所以当她看到猴子与影子一起跳舞的光景时,便觉此人已经发狂,顿时心生恐惧。 “有意思吧?” 猴子留下一串大笑,径自钻进被窝睡去。阿菊坐在枕边,发起愁来: “这可如何是好?” 似乎是为了故意回避无比恐惧的阿菊,猴子打起呼噜,沉入梦乡。阿菊虽然完全不能理解这个男人,但猴子却能充分体察到阿菊的心情。 “今晚还是早睡为妙。” 这新郎,因为有些寂寞,也为了照顾阿菊的情绪,只能逃入梦乡。 但不论猴子如何努力,这对夫妻都不可能长久。 虽然阿菊别无他法,只能与猴子同衾共枕,但初夜的恐怖记忆,在与猴子厮混多日后也不能消失。猴子对此非常悲哀,有天晚上不由责问道: “讨厌俺吗?” 阿菊沉默不语。 “男女之间这点儿球事,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俺不强求。可要是还能忍受,俺劝你还是留下来。” “为啥?”阿菊像佣人般小声问。 “俺就是这样的人。” “啥人?” “俺是远州最勤快的人。只要好好干,日后肯定能让你幸福。” “打杂下人一个,再能干也干不到哪儿去。” 阿菊用心思考一番。自己父亲大人的半生就是证明。即便如自己的父亲那般,也仅为井伊谷地方井伊家区区足轻,而这猴子的主人松下嘉兵卫自身势力不足井伊家五分之一,他会有何等未来? 令阿菊难受的还不仅是自己不能与丈夫沟通。这家主人被人讨厌,也影响到阿菊。阿菊不论去打水,还是去村外的树林捡柴,总遭人白眼。 阿菊实在不能忍受这种生活,阳春才嫁到头陀寺村,仲夏便不见了。猴子又成光棍一人。 如此一来,猴子更被人瞧不起。 “老婆跑了!” 猴子的倒霉使同辈对他的欺负变本加厉,他们终于连丢了印章盒、头巾、擦鼻手纸等都公开说: “肯定是猴子偷了。” 他们公开怀疑猴子,甚至告到嘉兵卫那里。果然墙倒众人推。 猴子每次都跟人急,他每次都上蹿下跳企图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几乎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俺完了!” 猴子真是累了。一旦有盗窃前科,在这远州一地,不论你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出人头地。 嘉兵卫给猴子说清此意后,同情地说道: “俺不想耽误你的前程。” 嘉兵卫虽很看重猴子的非凡才能,但既然已被大家讨厌到如此地步,他也无可奈何。 “奴才只能回尾张了吗?” “看来只有这样了。别无他法啊。” “尾张像样的只有织田家。将来会怎样呢?听说与父辈织田弹正忠大人不同,今家主织田上总介[2]是一个大蠢货。” 嘉兵卫突然换话题道: “听说尾张产一种极好用的足轻铠甲?” “老爷是说胴丸[3]吗?” 猴子很自豪。尾张在很多意义上说都是一个先进的地区,从这种足轻用的铠甲上即可看出。这种铠甲像提灯般,能伸缩,相比一般用木板拼贴的那种铠甲,轻便灵活。 “回到尾张,能否麻烦你采购一些送来?” 嘉兵卫说后,给了猴子一笔钱。 给了钱,嘉兵卫又特意用奇妙的表情看着猴子道: “如觉麻烦便作罢。钱不妨留作自用。” 嘉兵卫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个时代,一个地方武士,放走下人时能给他钱,绝无仅有。 猴子如此这般,离开了远州。 猴子回到尾张。 在尾张猴子并无落脚之地。回故乡中村继父家当然不行,所以他只好又回到蜂须贺村。 “也好,先在厨房吃着。” 小六说。到底是山寨王家,食客很多,厨房总给他们备有小饭盒。猴子觉得还是呆在这无赖汉的巢窟心情舒畅,无忧无虑。 与远州松下家不同,这家年轻下人都叫猴子“大哥!” 他们很抬举猴子。猴子本来就善于与人交往,他钻进众人赌博圈中,也赌了起来。猴子输了也不急,颇受众人尊重。但他并不喜赌博,也不擅赌博。 猴子如果长于赌博,那他很有可能会被蜂须贺家的无忧无虑所感染,最终只能以一个山寨王终其一生。 猴子并未在这里安心住下。猴子是一个上进心极强的人,他不可能融于这山贼社会。 他想: “奴才亦可,足轻也行,只要能进织田家。” 尾张织田家在上代织田信秀时盛极一时,曾平定并占领尾张半边天下。但在天文二十年(1551)春信秀突然死后,威望随之一落千丈。 继承这一勃兴途中的织田家家主地位的是织田信长。织田信长从小人称狂童,喜欢奇装异服,成年后在城下街道上行走时还喜欢依在人肩膀上,边走边狼吞虎咽年糕、柿子等。 看来织田家是不行了——人们私下议论。 猴子虽是尾张人,却跑到远州投入今川武士松下嘉兵卫门下,就是因为对织田家前途绝望之故。 但织田信长却发挥了意外的才能。他在年仅二十二岁时,竟击败一直欺负自己的织田宗家,当上他父亲一直梦想却从未当上的清洲城主。 从那时开始,诸国豪族们开始关注尾张这真相不明的年轻人的动向。甚至甲斐的武田信玄,也抓住从尾张来化缘的僧人(尾张春日井郡日永寺和尚日泽)问: “上总介到底为何等人物?但把其日常,如实道来!” 和尚添盐加醋述说织田信长疯子般的日常言行,武田家家臣中有人听着低头偷笑,但武田信玄却没笑。他听完后便陷入沉思,一言未发。 愚蠢还是智慧,织田信长的器量如五里云雾,深不可测——随着人们都如此传说,世间对织田信长的看法逐渐转好。 猴子对织田的看法,也与当时世间没有多大区别。 织田信长喜欢鹰猎、骑马、游泳等,其中最喜欢的是游泳。听说信长每年从三月到九月都下河游泳,猴子非常钦佩: “与骏府那些领主确实不同。” 他觉得既然此人能如此喜欢运动,那么即使是一个疯子,织田家也不会就轻易败落。当然即便是猴子,也绝不可能预想到后来的织田信长。 猴子很幸运,他有一条门路。 猴子老家中村有两个人,一人叫一若,一人叫丸卷,年轻时就出村到清洲,当了织田家足轻。 猴子去清洲城下织田家足轻们住处找一若时,尾张一带田地已开始泛黄。 “这不是猴子吗?” 一若看到猴子大惊,忙跑到隔壁把丸卷叫来,两人抢问道: “你这厮疯哪儿去了?” 原来猴子的母亲知道猴子出走后,发疯般满村乱跑,要人帮助找猴子。 “你还不快回去看看?” “嗯,回去回去。” 猴子苦楚着脸说。对猴子来说,自己还没有奋斗出任何眉目,如今这样当然没脸回那令人生厌的继父家。 “想求你们一事。” 猴子向这两个老乡说自己想进织田家。两人边听边点头,听完就要去找头目浅野又右卫门说。但猴子又说: “俺不敢奢望像你们一样当足轻。” 猴子说只要能在家主上总介身边,宁愿当小者。 “果真与人不同。上总介老爷人怪,可不好服侍啊。” 拜托两人后,猴子回到中村,坐等清洲消息。可是却一直杳无音信。 其实一若和丸卷早把猴子一事说给浅野又右卫门了,但一直没有足轻和小者空缺。 猴子终于下定决心: “用这张脸碰碰运气吧!” 用自己这张珍奇的脸去拜见织田信长,会有什么结果呢? “怪罪下来不过一死。” 他拿定主意,就到清洲城下,打听信长行踪。他好几次看到信长出门鹰猎。 信长鹰猎时装束特别。骏府今川义元偶尔也外出鹰猎,但他把头发绾结成公卿模样,用铁浆染黑牙齿,化上淡妆,因为身长腿短,所以也不骑马,而是坐着打扮华丽的轿子出行。但信长却不同,他身穿老百姓穿的“单衣”般衣服,腰拴草绳,草绳上挂七八个装打火石和干粮等的小袋子,率领自己亲自组织的一伙怪人同行。他有时穿的“单衣”背上竟画有男根。 更独特的是他的鹰猎组织。组织里有“鸟见众”,类似于战场上的探子,这些“鸟见众”先去刺探有无鸟。发现鸟后,留一人看守,另一人跑回紧急报告。 留下监视鸟的人也很独特,一身农夫打扮,手拿锄头,在田里假装锄地,对鸟做出一副“俺是一个无害百姓”的姿势。 信长到现场附近便下马徒步。有一人骑马,信长藏在马后轻手轻脚接近鸟,到鸟跟前再突然放出鹰。鹰直冲猎物,与猎物搏斗,直至抓住。 顺便一提的是,武田信玄从那位日泽和尚口中也听到过这个传闻。 听完后武田信玄表情忧郁,因为他知道,信长这种狩猎方法与一般狩猎方法完全不同,而这种方法却更为合理。 “要是用这富有独创性和合理性的头脑来思考战术,那结果会如何呢?” 武田信玄无疑是想到这儿,才突然变得郁闷起来。 不过织田信长的这种装束和行动,在尾张却只是被人当作笑料传说。 此日,织田信长去小牧山鹰猎,傍晚骑马回到清洲,看见路旁跪有一人。此人趴在地上,单等信长走到自己面前时,他才突然扬起脸。 “啊……哈哈哈……” 信长低头一看,差点儿笑翻下马。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怪诞之脸! 此人脸上虽然拼命做出谦恭的表情,但却掩盖不住他那满脸假装的糊涂。 “嘻……” 这张脸突然笑了一下。猴子那笑容奇异,马都被吓惊。喜欢猎奇的信长,看到这奇相更加着迷。 信长本来就有猎奇病。有家臣敲打男根跳舞作怪,他就特别喜欢。晚年有南蛮僧献上黑人,他非常珍视,觉得“莫非全身涂炭”,特意命人给洗澡,当知道确为天然皮肤后,更加喜爱,命名弥助,留在身边给自己当持刀人。 信长被好奇心所驱使,脸快绷不住,终于喊出声: “小贼人,啥事儿?” 猴子的表演到此结束。他趴在地上,用震耳欲聋、能溅起尘土的声音急促倾诉道:自己亡父曾为织田家足轻,名叫木下弥右卫门,继父是竹阿弥等。他还说自己想奉公,已托人通过足轻头目浅野又右卫门给织田家管家说过云云。 猴子一口气说完,哭喊道: “恳请……”他深呼一口气,“把奴才收下,哪怕给老爷当牛作马,收拾草鞋,也心甘情愿。” “怪物一个!” 信长打了一下马,仰头向前,回城堡去了。 回到城堡,在吃饭时,那张奇怪的脸面却不时显现到面前,慢慢地,信长觉得不理有些可惜。信长遂命令近习: “去把那猴子给俺找来!” 他们已听猴子在路旁说过事情原委,也知道浅野又右卫门这个名字,所以就连夜派人去足轻宿舍找。恰巧,猴子正借宿在一若的宿舍。 几日后,猴子就成了伺候信长草鞋的小者。 猴子运气好,此时恰好足轻出现欠员,他就被编入浅野又右卫门手下,分得一间宿舍。 那个欠员足轻名叫“藤吉郎”,按照织田家的习惯,补欠的猴子自然也被叫做“藤吉郎”。当然这只是一个名字,当时足轻并无姓氏。 猴子到底还是服织田家水土。他与在远州时宛若两人,如鱼得水,每日干得很开心。 也许因为织田家家风比较阳光,猴子没有了那种忧郁的表情。他每日胡吹乱侃,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很快受到同宿舍足轻们的喜爱。猴子的人生从此发生巨变。 说到吹牛还有一个有名的故事。当时别的足轻组有一个组长名叫坪内玄蕃,特别喜欢并很关心猴子。对此,猴子诚惶诚恐,有一天他热情有加地对坪内说: “奴才不知如何报答您。要是哪辈子夺取天下,奴才立马就让你当家臣。” 坪内玄蕃听后反觉败兴。 猴子当时说这些当然并非认真。但即使当上足轻,休息日猴子也一定回到蜂须贺村,从早到晚厮混在山寨王小六家,要么陪小六说事,要么一个不落地驯服小六下边的喽喽,总之他一直跟另一社会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从这点上说,这猴子虽然只是一介足轻,却与其他足轻不同,他的行动含有某种别有企图的怪味。 * * * [1] 奉公人:大户人家的雇工、长工等。此时一般指效命主家的所有家臣武士足轻等。 [2] 织田上总介:上总国为今千叶县一带。上总介本为官职,即上总国次官。战国时期官职已无实际意义,只有一定象征意义。但若朝廷直接任命,亦有一定权威。织田上总介一般认为是织田自称,并非朝廷正式任命。 [3] 胴丸:筒状轻便铠甲。 [book_title]上总介 “果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 每日跟在年轻的城主织田信长身后,驰骋平原,横渡河川时猴子总是这么想。 首先他羡慕织田信长的容貌。 “尾张最帅美男子。” 他觉得织田信长是本国出类拔萃的美男子。但织田信长本人却对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他甚至用草绳拴头发。而且身穿山贼都不愿穿的单衣,腰拴草绳,更有甚者,在这奇怪的衣服背上,不知何意,竟大大地彩绘有一根粗壮的男根。鹰猎之时,那根粗壮男根卷风带电,在草原上勇猛驰骋。猴子也不甘示弱,气喘吁吁地跟在后边狂奔。 猴子几乎一直给信长拿葫芦。织田信长易出汗,葫芦是他出行必备之物。骑马时信长把葫芦挂在腰间,不得不走路时,信长从马上下来,顺手便把葫芦摘下扔给猴子。 猴子大叫一声“好!”接住,双手抱着跑。城中的人们,常看到身负一条巨大男根和怀抱一个巨大葫芦的两人,一脸认真,一起奔跑的光景。 “猴子有眼色。” 不出一年信长就看出来猴子有眼色。实在太有眼色,殷勤得有时甚至令人不快。 “阿谀奉承?” 信长同时又想。不论对人还是对物,彻底考察,直至信赖,是织田信长终其一生的特征。 清洲城有一个茅草屋顶的“松木门”。有一日,信长在门旁,看到不远处猴子拿扫把过来,他突然掏出自己的男根,塞进门板上的木节孔中,单等猴子过来。 猴子拿扫把走过来,他没注意到右边门板中有一条肉色男根伸在外边。 “吱……”,黄色小便浇到猴子脸上。猴子吓了一跳,一下火冒三丈。他当然不知躲在门后的是信长。但这猴子灵性,他猛然间就察觉到: “能对自己这样恶作剧的,除了老爷不会有别人。” 同时,猴子通过自己对信长性格和嗜好的观察,又害怕遭到信长的轻蔑。猴子早就发现,信长看人有他自己强烈与独特的审美意识,喜欢具有侠气、野性、自尊心的家臣。所以猴子在火冒三丈暴跳起来时,已想好对策。他跑到门后,找到信长,猴子火气不但未消,反倒显出暴跳如雷之相,对信长大喊: “给男人脸上浇尿,怎能做这样的事?就算您是老爷,今日不给奴才道歉,奴才也不答应!” 信长无法,只能告饶道: “向知汝心,故为此事。” “这猴子,有点儿意思。”信长对自己考验结果非常满意。 可对被考验的猴子来说,却觉得大为丢人。他在护城河洗尿臊的脸时想: “那样的人还能成家?” 猴子觉得可笑。要考验人,其他方法也有,为何竟能做出如此小鬼都不愿做的事?不过作为考验,像这么简单方便的方法可能也并不多。但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正常成人之所为。猴子觉得织田信长的有趣之处就在于身体虽长大成人,但精神却还在幼少期。而正是这信长,却成为猴子在这世上最喜爱的人。 “本人不讲究其他忠义与否,本人讲究的只是喜欢与否。” 织田信长似乎也极喜欢猴子。不过信长与今川义元喜爱美少年的那种成人嗜好不同,他的喜欢更像孩童的直感。孩童因太喜爱自己的猫呀狗呀的,有时会卡脖子,有时会吊起来,有时甚至摔到墙上,看动物的求生本能取乐。信长也这样对待猴子。他生猴子气时,就拽住猴子的衣襟,要么提起来,要么摔下去,按住恨不得掐死。他边摔打猴子边想: “猴子这鬼精,看来似乎喜欢俺。” 信长本能地体会到猴子喜欢自己。他们两人的关系,在这点上可以说奇妙地一拍即合。 “他喜欢工具。他把人也当工具看。” 猴子同时也如此理解信长。 信长喜欢性能好、使用方便之物。他的奇装异服、古怪打扮就是这种嗜好的一个反映。他甚至把自己都打扮成一个工具,以便于驰骋猎场。他那独特的服装,腰上拴的各种口袋,都是为此而来。想吃毛栗子时,就掏出毛栗子吃;想点火时,就掏出火镰燧石。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功能特强的工具。 因为对工具要求高,所以若有不中用的工具,无论如何华丽,他看都不愿看一眼。对人也是如此。即便你是豪门子弟、重臣后代,如果无能,他都嗤之以鼻。 而且信长善于改良工具,比如足轻用长枪。足轻作为军中步兵,战斗时要冲锋在先,但通用的长枪枪柄却并不长。信长加长枪柄,大大超过其他武家。枪柄长就容易刺到对方,这是一个连孩童都懂的道理——其实相比成人复杂的头脑,信长仅凭这孩童就能理解的智慧,就搞成了这些改革。 总之,信长喜欢工具,喜欢骏马,同时也喜欢人。在使用人这种工具上,他具有天才般的敏锐感觉。在把人培养成有用工具一事上,他也出奇地得心应手。 有一天,他叫来足轻头目浅野又右卫门,命道: “让猴子当那些小人[1]的小头目吧!” 小人亦即小者,为服侍主人,帮主人拿草鞋,搬行李的最底层杂役兵。如果说足轻是战士,那小人只能算是军夫。猴子当上小人头目了。 猴子的住处,也搬到三丸[2]足轻队排房里。这排房子,被城下人称作“五加排房”。 不知谁的主意,给排房周围种植许多五加。五加是灌木,已长成绿篱。对这一智慧,猴子非常佩服。因为五加嫩叶可以食用。 五加嫩叶像枫叶。把五加嫩叶摘来,放进盐水烫后就可凉拌吃,也可蘸调料汁吃,晒干还可当茶喝。煮根水可作解除疲劳的补药。实为收入少、干活多的足轻们排房不可多得的绿篱灌木。有些足轻甚至还把这些加工成五加皮卖给城下百姓。 “聪明!” 猴子多次佩服得点头称赞。有次他到浅野又右卫门家去时和浅野说起此事,没想到浅野又右卫门面无表情地说: “那是俺建议老爷种的。” 猴子很喜欢这个像普通老百姓的浅野又右卫门,只要有时间,他就来他家玩儿。织田家的事情只要有不懂的,不论大小他都问又右卫门。又右卫门慢慢地也觉猴子可爱,就像家长般待猴子。 “活像俺老爹!” 猴子很惊讶,也越来越感到又右卫门的人格魅力。虽说不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老爷子,但是有操持家计的才能;而且虽是一介武士,算账数钱却非常快,也会算账时要用的那些算术。 这有来由。这老爷子如今虽是足轻头目,也算一个武士,但从前曾是一个地方百姓。 尾张西部有一个港口城市叫津岛,是尾张最大商业城市,类似堺[3]在近畿[4]地区地位。因为在伊势桑名[5]开通了水上三里航路,内陆也有木曾川水运航路通往美浓方面,所以市内集中数千商家,人称“尾张金银不论分文皆过津岛”。 织田家虽为武家,却富有商人的感觉,而且并不是自织田信长开始,原型其实在织田信秀时代已经出现。信秀看中津岛,就笼络津岛商人人心,利用商人增加织田家财力,这点与其他大名大为不同。后来织田信长把足利义昭从流亡生活中救出,使其当上将军时,足利大为兴奋,曾问信长: “愿报恩赏赐。赐君京都山城国如何?” 但信长却回答说全都不要,只要“在堺与津设置代官之权”。足利对信长的寡欲非常钦佩,其实信长通过耳濡目染其父信秀和岳父斋藤道三与众不同的感觉,早已知道商业可以生财这个道理。 总之,事出津岛。 浅野又右卫门就是出身于这个津岛,当初在津岛当农民,也兼营商业。信秀时被招,因为有算术才能,被任命管理粮饷。后因管理足轻有术也参战,从信长刚记事时起就是足轻头目。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物。” 猴子早就对这一毫无战功、也无武名的人物饶有兴趣。既无战功亦无武名,却能在织田家占有一席之地,受到尊重,应该是因为此人笃实的性格和出色的才能受到上下赏识之故吧。 又右卫门也一直鼓励出身卑贱的猴子。他对猴子说: “藤吉郎,好好在织田家干。这家人从上代开始,不问出身,只要好好干都提拔重用。” 现已成武士身份的浅野又右卫门自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又右卫门本来仅是津岛出身的一个无名无姓的老百姓。后来因猴子之缘被封为大名后,浅野一族自称是美浓贵族土岐源氏旁支,还特意制作出一张莫名其妙的家谱。但那些其实都与这初代浅野又右卫门毫无干系。 不管怎说,猴子成了十人小头目。 虽是一个小者的小头目,但因为负责信长身边事务,所以一举一动都被信长看在眼里。猴子把这十人像自己的手脚般使唤得自由自在。这十人也气喘吁吁地跑前跑后,与其他小头目手下人完全两样。 在这点上,猴子似乎天生就有操纵人的才能。他叫自己手下这十人一起住到自己的排房,与他们同吃同住,老爷有何赏赐也一起分享。他对每人都很关心,大家都很感激他,干活也很卖命。 信长虽然不知道这些细节,但他耳闻目睹猴子管理手下的才能,内心便想:若让这厮当一武士,说不定还能征善战。 他觉得自己看出了猴子这一工具的意外用法。由此点燃信长研究开发工具的欲望。不然他不会在猴子刚当上十人小头目未过二十日,便又把浅野又右卫门叫来命道: “再给猴子分十人!” 信长开始测试猴子这工具。 猴子手下有了二十个人,他把二十人分成三组,让其中三个有能之人负责,使他们互相竞争。二十日后,信长又把又右卫门叫来命道: “让猴子当小人头!” 小人头身份比小头高一级,打仗时能穿着简单粗糙的战袍并使用简陋的武器参加战斗。身份虽不及骑马武士(将校),但也算是一个最下级的步兵。 在织田家奉公不足两年,就能取得如此身份地位,这即使在喜欢奇人异物的织田信长家中也实属少有。其中原因大概与信长孩童般喜欢工具的性格不无关系。 既为小人头,就得有名有姓。其实没有必要挠头乱想。人们本来一直称猴子为“中村猴”,所以他就用自己出身的村名做姓。 猴子本想用一更好的姓,但他明白人人都知道他猴子出身穷酸卑贱。如今虽然被破格提拔,当上三个杂役兵长之一,但自己若用一个众人不熟的姓,难免被人反感,被人笑话: “怎么?高兴疯了?” “中村”一名很自然,还有点可爱。猴子自然地掌握了这些细腻的感觉。 还得有一个家纹。 猴子不假思索便画了个葫芦。实际上猴子抱一大葫芦跟在织田信长后边狂奔的勇姿,信长家人和城下町民人人皆知,所以用葫芦做家纹,不但无人讨厌,反而还会产生些许好感。首先信长看到,就用手敲打猴头大笑: “你这猴子,染了个葫芦啊?” 后来猴子用桐叶做家纹。桐叶本是皇室用纹,一般都是天子赐给武家掌门人的。所以猴子即使有天大的胆,此时也只敢用一个葫芦。 相比信长观察自己,猴子其实更深深地观察着信长。 信长会算术。至少是想会。因为会计算,所以特别吝啬。 “会过日子!” 猴子观察着信长想。有一日在鹰猎途中,信长命小人头猴子点篝火。 信长烤火取暖,看见正在巡视乡下的账房先生村井吉兵卫走来,便随口问道: “吉兵卫,城里薪炭费用,一年需多少?” 要是此时答不上数字,信长一定会生气。还好,村井吉兵卫开口便答:“一千石也。” 信长沉思片刻,说出一句意外的话: “换奉行[6]!” 事后吉兵卫把新奉行名单拿去给信长看,信长都没看上。信长命道:奉行暂时空缺,事情让猴子先掌管。鹰猎时,猴子捡拾野地里的枯枝野草点火取暖,信长都看在眼里。信长很赞赏猴子的这些节俭行为。 薪炭奉行等属于贱职,以猴子现有身份是不能当的。猴子自然还当着他的小人头,同时兼管薪炭。 猴子把城内暖炉精查一遍,发现很多无用的残火。他让薪炭出纳减少分发,结果一个月下来只要过去的三分之一便够。他也不在市场上买炭,而是直接到山里去采购,又节约许多。 一月后,猴子把这些做法和结果都报告给村井吉兵卫。村井吉兵卫赶紧报告给信长。 “让猴子别管了。” 猴子当然不用管了,猴子的本职是指挥杂役的小人头。随后任命了正式的薪炭奉行,新薪炭奉行也被命令按猴子的做法去做。 还有一件类似的事情。 像要故意整猴子似的,有一天信长扭住猴子的胳膊把猴子按倒在地,抓住猴子的头往地面上蹭,死命打骂道: “这死猴子,猖狂起来了啊!” 信长连声要猴子快快道来!但猴子却偏不说。 这天照例到野外去时,猴子坐在草丛中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信长要他大声说出来,但猴子却不说。不但不说,还口出狂言: “奴才若开口全盘道出,会因为指责老爷家众爷们将受不是。非不言,实为不可言。” 信长就是为此事生气。 实际信长早已听到猴子自言自语的只言片语。好像是说城墙一事。清洲城城墙有一处上个月因风雨倒塌了上百间长。有重臣们负责复旧工事,但却进展缓慢。已过二十余日,城墙那部分还像掉了牙一般,有个豁口。 猴子被信长打得受不了,只好哭叫着如实说: “现如今形势紧张,城墙崩落不存,若敌人乘机而来,如何是好?奴才只是杞人忧天,寝食不安,不由自言自语而已。” “你个奴才还担心城堡防卫?长本事了!” 信长更加恨猴子,他抓住猴子的脖子,把猴头像捣蒜般往地上撞。猴子觉得自己头盖骨快要被撞裂。他觉得此时如果还谦恭着强忍疼痛,难免被信长怀疑自己“想不到还是个城府深的家伙!”所以他大声哭叫,连声求饶道:“饶奴才一命!奴才再也不敢了!”信长对自己打人的效果很满意: “叫你多嘴!有本事快快做来俺看!” 他把修墙当作对猴子的刑罚。当日猴子便造访各位宿老大臣的府邸,如实地哭诉信长痛打自己一事,哀求道: “要不做,老爷会要俺的命。求求各位老爷,让奴才做吧!” 他哭诉着,求宿老们可怜他,把营造奉行权限借自己用一下。要是平时,这肯定要惹宿老们大怒: “怎么,你个猴子还敢对营造修缮指手画脚?” 但看到猴子这一副可怜相,宿老们也同情起来,只好问: “借几日?” “不敢几日,一昼夜足矣。” “啊?仅一昼夜?” 宿老们觉得这不是小孩儿玩闹吗?所以也没多想,就把手下奉行们集合起来命令道:“猴命即是吾命,万事皆从猴命!” 事实上猴子果真一昼夜就完成了。 猴子会用人。他先把工地的泥水匠叫到一起用甜言蜜语笼络一番,然后用分段包干方法,把一百间分成十段,把工匠分成十组,定下赏罚,使他们不分昼夜、不眠不休地互相竞争。 完成后信长当然夸奖。但猴子不经夸,一夸便忘乎所以: “此城堡秋日洪水逼城,冬日干旱缺水,作为城堡实在不敢恭维。老爷国中只有小牧山才是筑城的风水宝地。” 他这一说,惹得本来正夸他的信长大怒: “好你个猴子,又多嘴!” 信长把猴子叫到面前,双手卡住他的脖子使劲往下压,卡得猴子嗷嗷乱叫。虽然被信长如此折腾,但猴子内心却很满足。这次口出狂言虽然使奖赏消失,但只有被夸奖的这一瞬间,那种重大的狂言才敢说出口。虽然把信长惹恼了,让信长把自己脖子卡得差点儿没气,但信长日后肯定会觉得:“这鬼猴子,眼光独特。”说不定对俺这藤吉郎更会另眼看待呢。 事实上信长内心确实那样想。此后果然信长只要外出鹰猎,必定绕道小牧山,亲自在这丘陵上下走来走去,考察地形。后来,织田信长在从尾张清洲城迁往美浓岐阜城时,曾想在这小牧山上筑城,把主城迁到此地。仅因家人全都坚决反对,谁也不愿从清洲城搬家,信长无可奈何,只能没建好就放弃了。 “老爷并未把俺往坏处想。” 猴子这样解释信长对他的态度,照例愉快过日。对猴子来说怎么看信长当然是他的自由。 话说回来,猴子仅为一个人夫小头目,以他的身份想和信长直接打交道只能在野外,而且每次猴子要是不生出什么事,要想跟信长直接搭话也是很难的。猴子绞尽脑汁想创造机会,所以每次都挑起事端。大概再没有人比他受信长打骂更多了。 “但可惜本人还无响当当的武功。” 为此猴子常唉声叹气。他如今最大的野心就是尽快建树武功。但身长只有五尺余的一个小人,怎么可能想象他会建什么武功? 决定猴子命运的这个年轻的信长,从来不愿静待在清洲城内。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他不是一个正常人。盂兰盆节跳舞时他手舞足蹈如痴如醉蹦蹦跳跳到城外;空闲时要么鹰猎,要么骑马远行,要么游泳;此外的时间,全用在打仗上。说打仗其实也并非远征,而仅仅是在尾张国内与其他独立的小领主们打,类似在野外互相扭打一般。 几乎每次都以信长的胜利而告终。因为每次吹响出征海螺,信长都是倾城出动,清洲城不留一兵一卒,自然信长兵力远超对方。此时的清洲空城都是交给别人照看。信长每次前脚出城门,北方美浓老岳父斋藤道三军后脚就进城,负责清洲城守卫。 “这不是让猫看鱼吗?” 织田家重臣们,甚至连清洲城下町人[7]都担心。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提起美浓斋藤道三,人人皆知其外号叫: “蝮蛇道三。” 斋藤道三从一个卖油郎起身,用打架斗殴、阴谋奸计等手段竟夺得美浓一国。近邻国主们听到“道三”两字无不浑身发抖。信长出征时把自己居城就是交给这么一个道三派来的将兵看管的。凯旋回府时城已被人占领——如果造成这样的结果那可如何是好? 信长虽然只见过一次这个蝮蛇岳父,但他知道蝮蛇已老。而且信长敏感地觉察到蝮蛇对自己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觉察到这点后,信长便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这个世上最不可相信的人。蝮蛇被这年轻人相信到如此程度,想必当初也相当狼狈。但他一定是及时把狼狈变成对信长的更多喜爱。蝮蛇立地成佛(蝮蛇本为僧侣出身),开始帮助信长,做他自己一生唯一一次无偿援助。 但这条蝮蛇却死了。 蝮蛇死在长良川畔。这日在浓雾中对阵,他不幸被数倍于己的敌军包围,最后战斗到仅剩他一人。蝮蛇身中无数刀剑,最终抛尸疆场。蝮蛇败于其养子义龙的背叛。善用权谋如他,却做梦也没能想到自己最终竟死于膝下养子之手。义龙在得知自己并非道三的亲生子后,便悄悄组织兵力,先杀掉其他兄弟,同时占领美浓国主城堡稻叶山城。然后集中攻打住在隐居城的道三。 道三觉悟到自己将要失败,他集中所有能集中的兵力,准备决一死战,善终自己一生。 决战之前他给信长写信,详述今日如此惨境的来龙去脉,但最后却特别写道: “切勿来援!” 道三知道,这个邻国的年轻女婿目前还无实力增援美浓。如果请他来援,说不定连信长都要被这逆子给消灭。 在信里道三还装有一张奇妙的字条: “美浓国禅让书。” 说禅让,其实美浓已被道三逆子占领,要想得到,信长将来只能靠自己的实力夺取。对道三来说,立这样的遗嘱,只不过是一种临终的自我慰藉而已。 接到这封信时,信长正与本国的同族对峙,本来就没有出征增援之力。而且即使出兵,也不可能战胜美浓的义龙大军。 但信长却出兵了。 信长亲率三千兵卒,深夜从清洲城出发,直奔北方美浓国境。对终生转战四方的信长来说,这次出征是他生涯中首次远征外国。 信长跳上马,单枪匹马就奔出城门。他每次出阵都是如此。准备不足的麾下武士也只得仓促套上战袍铠甲,即使手下兵卒集合不起来也得追在信长后边狂奔。 猴子作为小人头,在这点上却用心周到。他直觉到可能要出阵,傍晚就把出阵的行头准备好。他安排好手下人马后,自己却从城内消失。 小人头作为负责大将用兵器、食粮等装备的主管,应该一直紧跟在信长身后。但唯有这次出征,他把自己的任务悄悄交给一个可信的部下,自己却先走了。 信长是单枪匹马奔出城门,他自然不知是否有猴那样的一个小人物跟着自己。 背后传来马蹄声,旗本[8]数人骑马赶来。他们后边一队一队人马也断断续续赶上来。 人马狂奔一晚。 奔到与美浓接壤的一个叫做富田的地方后,信长骑在马上嘀嗒嘀嗒原地打转,等后续兵马。待后续兵马赶来后再继续前进,天亮时就赶到了木曾川支流足近川河畔。 对岸就是敌地美浓。茫茫浓雾中看不见山影看不见田野,唯有远方传来枪声人声马鸣声。道三还没死,还在拼杀。 信长骑马登上河堤,只见浓雾茫茫,水面渺渺,水卷浓雾,向南流去。看不到渡桥。 恰在此时,却见河中有一人影,拨开雾气,向这边渡来。 “河中有人,何许人也?” 信长问时,人影已染上颜色。人影身缠破烂旧围腰,仅用细绳拴着,上身裸露两条膀子,下身光着两条大腿,手拿一支锈枪,踩踏水面,乱溅水珠,走将过来。 “莫非是猴子吗?” 信长马上就明白了这冒失鬼又耍小聪明,无人命令便钻到敌阵侦察敌情。但他此时也顾不上揍猴子,匆匆问道: “喂,猴子,敌情如何?” 猴子大口喘气,弯下小短腿,跪倒在信长马前回答道: “奴才不知敌情,不知敌情。” 喘一口气后更大声地说(他本来声大):“下人只做下人分内之事,仅提前来找能渡河的浅滩,插下竹竿做了记号。” “猴子,太能干!做得好!” 信长当场夸猴子,回头命先锋将士: “喂,听见没有?猴子在前边引路,你们随后渡过河去!” 猴又跳进河里,高举拴有一块红布的足轻枪,径直往前走。 “这猴子,太出风头!” 浅野又右卫门边渡河边郁闷地想。如此出风头,总有一日要被别人嫉妒。 但这些猴子都考虑过。不管朋辈们如何嫉妒还是嘲笑,总比以前那穷困潦倒的日子好。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到过去。 其实昨晚不来试探,猴子也知道这条河何处有浅滩。以前他流浪尾张、美浓时,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徘徊,这条足近川不知来回渡过多少次。猴子到今天还能清楚记得那时的穷酸相。 猴子在河中前后忙活。 他带先头部队过河后,急忙挽起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