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新手
[book_author]雷蒙德·卡佛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635
[book_dec]雷蒙德·卡佛所著短篇小说集,雷蒙德·卡佛美国作家,擅长以精炼冷峻的笔法呈现生活背后的巨大沉默与种种隐而不露的情感,被誉为“极简主义风格大师”。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请你安静些,好吗?》《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大教堂》,诗集《我们所有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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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你们干吗不跳个舞?
他在厨房里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然后看着前面院子里的卧室家具。床垫上没铺东西,彩条图案的床单放在梳镜柜上,在两个枕头旁边。除此之外,一切都跟它们在卧室里摆放得差不多——他那侧床边有床头柜和台灯,她那侧床边也有床头柜和台灯。他的那一侧,她的那一侧,他呷着威士忌时这样想。梳镜柜离床尾有几英尺。那天早上,他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部腾进硬纸箱,纸箱都放在客厅里。五斗橱旁边是个便携式取暖器。床尾旁边有一把藤椅,藤椅上有个装饰用的枕头。擦得亮晶晶的铝制饮具占了一部分车道。桌子上铺着一块黄色平纹细布——太大了,是别人送的礼物——四边都垂到了地上。桌子上放了一盆蕨类植物,另外还有一盒银餐具,也是别人送的礼物。咖啡桌上放着一台落地式的电视机,几英尺外有一把沙发椅和一个落地灯。他从屋里拉出一段电源延长线,东西都插上了电,能用。书桌被推得贴着车库门。书桌上放着几件器皿,上面还有座壁钟和两幅带框的版画。车道上还有装着杯子、盘子的硬纸箱,每件东西都用报纸包着。那天早上,他清空了壁橱,除了客厅里放的三个硬纸箱,其他东西全部都在室外。时不时有辆车慢下来,车上的人盯着看,却没人停车。他想要是换了他,他也不会。
“天哪,肯定是在卖旧货。”那个女孩对那个男孩说。
“问他们要卖多少钱。”她说。
马克斯拎着从超市买的一袋东西从人行道上走过来。他买了三明治、啤酒和威士忌。那天下午他一直在喝酒,喝到了这么一个点,好像喝酒开始让他清醒过来,但是还有不清醒的间隔。他在超市旁边的酒吧待了一下,在自动唱机上听了一首歌。等他想起院子里的东西时,不知怎么天就黑了。
“二十美元行吗?”
“二十美元可以,二十美元我可以接受。”马克斯说。
“那边有些人。他们在看。”她说,“没问题吗?”
“没问题。”马克斯说,“这是我家的车道,我们可以跳舞。他们以为他们在这里什么都见过,可是他们没见过这样的。”他说。
有一会儿,他脖子那里能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他说:“我希望你们会喜欢你们的床。”
“我希望你俩都喜欢。”马克斯说。
“杰克!”女孩说,“醒醒!”
杰克用手撑着下巴,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
[book_title]取景框
一个没有手的男人找上门来,想卖给我一张我家房子的照片。除了那对镀铬的钩子之外,他就是个长相普通、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你是怎么没了手的?”他讲明来意后,我问道。
“那得另外说起了。”他说,“这张你家房子的照片你要还是不要?”
“进来吧,”我说,“我刚煮了咖啡。”
我还刚做了果冻,不过我没跟他提那个。
我侧过身,胳膊往后抡。“拍!”我叫道。我拿那块石头投了个曲线球1,投得尽量远,往南。
“我不知道,”我听到他在说,“你动了。”他说,“等一分钟我们就能看到。”过了一会儿他说,“天哪,拍得还行。”他看着那张照片,然后举了起来。“你知道,”他说,“照得不错。”
“再来一张。”我叫道。我又捡起一块石头。我咧着嘴笑。我感觉自己能够腾空而起,飞行。
“拍!”我叫道。
[book_title]人都去哪儿了?
我还是见过点世面的。我当时正要去我妈妈家过几晚,可是当我刚上到楼梯的最高一级,我看了一眼,她正在沙发上亲一个男的。当时是夏天,门开着,彩色电视也开着。
我妈妈六十五岁,生活孤独。她加入了一个单身俱乐部。但即使这样,即使了解了这一切,这也让人难以接受。我站在最高一级楼梯那里,手放在扶手上,看那个人一边亲吻,一边越搂越紧。她也亲他,电视在屋里的另一边开着。当时是星期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住在那幢公寓楼里的人都在下面的游泳池那边。我又下了楼梯,出了楼,走向我的汽车。
我们聊天。我问她丈夫怎么样。我跟他曾经是朋友,他现在不跟她和孩子们一起住。
“他还在里奇兰。”她说,“这么多事,怎么都会发生到我们身上?”她问,“一开始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她还爱我,她会继续为我祈祷。
“为我祈祷吧,”我说,“要的。”然后我们就说再见,挂了电话。
“不,不,亲爱的,我起来了。”她说,“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吗?我还以为你今天要过来呢。我找过你。你是在家里打电话吗?”
“我不在家,”我说,“我不知道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我刚往家里打过电话。”
“老肯今天来了,”她又说,“那个老混蛋。他今天下午来的,我有一个月没见过他了,他就这么冒出来了,这个老东西。我不喜欢他。他只想说他自己,自吹自擂,吹嘘他在关岛是怎么过的,同时有三个女朋友,还有他是怎么去过这儿,去过那儿。他只是个爱吹牛的老家伙,没别的。我跟他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我跟你说过,可是我不喜欢他。”
我开车过去了。我进门时,她吻了我。我转过脸,我不想让她闻到伏特加味。电视开着。
“洗洗手。”她说,一边在打量我,“饭做好了。”
后来,她给我在沙发上铺了床。我去了浴室,她在那里放了我爸爸的两件睡衣。我从抽屉里拿出来,看了看,然后开始脱衣服。我出来时,她在厨房。我放好枕头就躺下了。她干完手边活,关掉厨房的灯,坐在沙发那头。
“亲爱的,我不想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她说,“告诉你也让我难受,可是就连孩子们也知道了,他们跟我说的。我们也讨论过这件事。辛西娅外头有人。”
她侧过来抱着我,抱了一会儿。然后她松开手,擦了擦眼睛。“明天早上我叫你起床。”她说。
“我会睡的,我很困。”
我点点头。
她俯身吻了我。她的嘴唇上似乎有小伤口,肿着。她拉过来毛毯盖住了我。然后她就进了她的卧室。她没关门,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打起了呼噜。
我躺在那儿盯着电视。屏幕上有穿军装的人,有低沉而连续的声音,然后有坦克和一个人扔燃烧瓶。我听不到声音,可是不想起身。我一直盯着,直到感觉自己闭上了眼睛。可是我猛地一惊又醒了,睡衣因汗出得多而潮乎乎的。雪白的光亮照彻了整个房间。有种呼啸声向我袭来。房间里一片喧嚣。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book_title]凉亭
那天早上,她把提切尔牌威士忌倒在我的肚皮上又舔掉。下午,她想从窗户那里跳下去。我再也受不了,就跟她说了。我说:“霍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是疯掉了,必须停下来。”
“但是我都没有去把握,这是关键。”她说,“我没有,我不能出轨。那是我远远不能理解的。”
“哎,”她说,“那次我们开车去了雅基马镇外面的那座老农场,过了高台地很远的地方,你还记得吗?我们当时只是随便开车转转,那是个星期六,跟今天一样。我们去了那些果园,然后在一条窄窄的土路上开。天气很热,灰尘很大。我们一直开,就到了那座旧农舍前。我们停了车,走到门口敲门,问能不能让我们喝口凉水。你能想象我们现在能做出这种事,走到陌生人的家门口要杯水喝吗?”
“我们会被开枪打死的。”
“那老两口现在肯定已经死了。”她说,“并排躺在高台地的墓园里。可是那一天,那位老农场主和他的妻子,他们不只是给我们一杯水喝,还邀请我们进去吃蛋糕。我们在厨房里聊天,吃蛋糕,后来他们问可不可以让他们领我们到处看看。他们对我们很好,我没有忘记。他们那样的好心肠,让我很感激。他们领着我们在房子里面到处看了看。他们互相也很好。我现在还记得那座房子里面的样子。我不止一次地梦想过那座房子里面的样子,那些漂亮的大房间和里面的陈设,但是我从没有告诉你这些。人总得有些秘密,不是吗?后来他们把我们领出来。我们到处走了走,他们指给我们看那座小——他们叫它什么来着?凉亭。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它是在一块田里面,在树下。有个尖顶,可是油漆剥落了,台阶上长着野草。那个女人说好多年前,甚至在我们出生之前,乐手们在礼拜天来到这里演奏。她和她丈夫还有朋友、邻居会穿着他们最漂亮的衣服坐在那里听音乐,喝柠檬水。我当时灵光一闪,我不知道该用其他什么字去怎样形容它。可是我看着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我想,有一天,我们也会变得那样老。老,但是高贵,你知道,就像他们那样。仍然越来越相爱,互相扶持,有孙辈来探望。所有那些事。我记得那天你穿着毛边短裤,我记得我站在那里看着凉亭,想着那些乐手。当时我刚好瞄了一眼你露出来的腿,我在想,即使当那两条腿又老又瘦,上面的汗毛变成了白色,我还会爱那两条腿。即使到那时,我还会爱它们,我想,它们会还是我的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杜安?后来他们陪我们走到汽车那里,跟我们握手。他们说我们是挺好的年轻人,邀请我们再去玩,当然我们再也没去。他们现在已经死了,肯定已经死了。可是我们在这里,我现在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事。我可不是知道了!这件事很好,一个人不能预见到未来,不是吗?现在我们到了这里,在这个很糟糕的镇上,两个喝得太多的人,管理一家汽车旅馆,前面有个又旧又脏的游泳池。你还爱着别人,杜安。我一直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跟你更亲近。我感觉自己备受折磨啊。”
我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后来我说:“霍莉,这些事情,我们将来会回过头再看看这些事的,等我们老了的时候,而且我们会一起老去,你会看到的,我们会说:‘还记得那个令人作呕的游泳池吗?’然后我们会哈哈大笑,笑我们做过的疯狂事。你会看到的。都会没事的,霍莉?”
“杜安。”霍莉说。
在这件事上,就像在绝大多数事情上一样,她是对的。
[book_title]想看样东西吗?
听到院门打开时,我正躺在床上。我仔细去听,什么都听不到。但是我听到院门开了。我想叫醒克里夫,他却睡得死死的。于是我就下床到了窗前。一轮硕大的月亮悬在包围着这座城市的山峦之上。那是一轮白月亮,上面遍布疤痕,很容易就能让人想象那是一张脸——眼窝、鼻子,甚至还有嘴唇。月光够亮,后院里的东西让我尽收眼底:草坪椅,柳树,杆子之间拉着的晾衣绳,我种的矮牵牛花,还有围着院子的栅栏和开着的院门。
但是外面无人走动,没有黑色的阴影。一切都在明亮的月光下,连最细小的东西也引起了我的注意,例如晾衣绳上整整齐齐的夹子,还有那两把上面没放东西的草坪椅。我把手放在凉凉的玻璃上,遮住月光,看到了更多东西。我听着。然后我又上床,却睡不着。我翻过来,转过去。我猜想开着的院门似乎是个邀请。克里夫的呼吸声音刺耳。他张着嘴巴,胳膊抱在苍白的、赤裸的胸膛上。他占了他那边的床,还有我这边的一大半。我把他推了又推,可他只是哼了哼。我又在床上待了一会,直到最后我明白了这没用。我下床找到拖鞋,去了厨房,在那里泡了杯茶,端着茶坐在餐桌前。我抽了根克里夫的不带过滤嘴的烟。时间不早了。我不想去看时间。再过几个钟头我就得去上班,克里夫也得起来。他已经睡了几个钟头,不过闹钟响时他起床没问题。他也许会头疼。不过他会喝很多咖啡,在厕所待很久。吃四片阿司匹林,他就没事了。我喝茶,又抽了一根烟。过了一会儿,我决定出去把院门关上,就去找到睡袍。然后我去了后门那里。我抬头看,看到了星星,然而是月亮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照亮了一切——房子、树、电线、电话杆,还有整个这一带居民区。我仔细扫了一眼后院那里,然后才走下门廊。起了一阵微风,我裹紧睡袍。我朝打开的院门走去。
“是啊,我们以前是好朋友。”山姆说,接着又说,“夜里我在劳丽和宝宝睡着后出来,首先是让我有点事情可做。你们睡了。人们都睡了。我现在睡觉不行。我正在做的事值得做,我相信是这样。你看那里,”他说着刺耳地吸了口气,“那里有一条,看到了吗?就在我手电筒照着的地方。”他把光柱照在玫瑰花丛下面的土那里,后来我就看到了那条鼻涕虫在蠕动。“你看好了。”山姆说。
他点点头。他用手压了压他的银色头发,似乎要让头发总算弄平一次。“晚安,南希。”
我进屋,把灯全关了。在卧室里,我脱下睡袍,叠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好让我在闹钟响时能拿到。我没去看时间,又查看了一次闹钟是定好了。后来我就上床,拉上被子,闭上眼。克里夫开始打呼噜。我捅了他一下,但根本没用。他还是在打。我听着他的呼噜。后来我想起来院门还没闩。最后我睁开眼睛,只是躺在那里,眼睛转来转去地看室内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我侧过身,把一条胳膊搭在克里夫的腰上。我摇晃了他一下。他有一会儿不打呼噜了。后来他清清喉咙,吞咽了一下。他胸腔里面卡了什么东西,咔嗒作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打起呼噜。
你也许会觉得,说了这么多话啊。可是我因为说出来而感觉好了点。我擦掉脸上的泪水,躺了下来。克里夫似乎呼吸正常,可是响得让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我想了一会儿我们家之外的那个世界,然后我就没有什么想法了,除了想到也许我能够入睡了。
[book_title]放纵
现在是十月了,天气潮湿。从我所住的旅馆窗户那里望出去,我能看到这个灰色的中西部城市的大部分;刚刚,这里的路灯亮了,几幢楼上也亮起了灯,城郊那边高大的烟囱里冒出浓烟,慢慢上升到越来越暗的天空中。这里除了有所大学的分校区——跟主校区相比,真的挺寒碜——此外真是乏善可陈。
“你看到了吗?”我问。
“我看到了。”
他表现得再漠然不过。有一阵子,我觉得他极其可鄙,不得不望向别处。我知道是我傻,也知道再过一个钟头我就不在这里了,但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告诉他我是怎样看待他那桩龌龊事的,以及对我、对我妈妈造成了什么影响。
自动点唱机从一张唱片的中间开始播放。那个女人仍然坐在吧台前,只是这时用胳膊肘撑着,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她面前有三杯酒,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位,早些时候跟她说话的那位挪开了,到了吧台的尽头。另外那个男人把掌心贴在她背部下方。我做了次深呼吸,挤出一点笑容,转而去看我父亲。
“第一次,也就是同一天的那个晚上,我把车停在三四个街区以外,在街上走,径直路过了那座房子。我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快不慢地走着,径直路过她家的房子,努力攒起勇气。她整夜开着前廊上的灯,百叶窗全都拉着。我走到这段街区的尽头,然后又慢慢走回头,走在人行道上,然后走到她家门前。我知道要是拉里来开门,那就到此为止。我会说我想问下路,然后继续往前走,再也不回来。我的心脏当时跳得咚咚响。就在我按门铃之前,我把戒指取下来放在口袋里。在她把门打开前的一分钟,我想,我想就在那时,只有那一次我考虑过,我是说真正考虑过我在对你妈做什么。就在萨莉开门之前的一分钟里,我有那么一阵子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我所做的事大错特错。”
“可我还是做了,我肯定是疯掉了!我肯定疯了好久,莱斯,而且并不知情,只是等着我去发现。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去做那种事?像我这样一个孩子都已经成年的混蛋。她干吗要去做那种事?那个狗娘养的浪货!”他咬紧牙关沉思了一会儿,“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为她疯狂,我承认……我有机会时,甚至一连三个晚上都去。我知道拉里不在,会在下午就溜出厂,直奔那儿。她的孩子们总是还在学校,谢天谢地,我从来没有撞到过他们。如果撞到了,现在会复杂很多……可是第一次,那次最不容易。”
他摘下眼镜,眼睛闭了一会儿。“我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这件事。我知道我很可能快有点醉了,不想再喝酒了,可是我一定得跟别人说说这件事。我再也憋不住了。所以如果我说这么多让你烦了,你真的得,请你真的得再听一会儿,满足一下我。”
[book_title]一件小小的好事
星期六下午,她开车去了购物中心的那家小小的面包房。看过一遍活页夹上贴着的蛋糕照片之后,她订了巧克力蛋糕,那是他最喜欢的。她选中的那款上面一头装饰着一架航天飞机和发射架,上方撒着白色的星星,另外一头有颗红色糖霜做的行星。他的名字——斯科蒂——会用突起的字母标在行星下方。那位面包师上了年纪,脖子粗粗的。当她告诉他斯科蒂下星期一就满八岁时,他一言不发地听着。面包师穿了件看上去像是罩衣的白色围裙,绑带从腋下穿过去,兜过背后又回到前面,在他粗粗的腰身下方绑好。听她说话时,他在围裙前面擦了擦手。他一直低头看着相册,只听她说话,他由着她说。他刚来上班,会整晚待在面包房,烤面包,他根本不是很着急。
过了片刻他说:“也许你应该回家,你自己也歇一会儿,我待这儿。只是别理会那个老是打电话来的变态佬,马上挂掉。”
霍华德摇摇头,安盯着弗朗西斯医生,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他们开车去了购物中心。夜空晴朗,星星出来了。天冷,他们开了车上的暖气。他们把车停在面包房前面。商铺全打烊了,但是停车场那头的电影院前面还有几辆车。面包房的橱窗那里没开灯,但是隔着橱窗,他们能看到里屋亮着灯,一个围着围裙的大块头男人从那片安静的白色光亮中不时地走进走出。隔着玻璃,她能看到展示柜和旁边有椅子的几张小桌子。她试着敲了敲门,然后拍玻璃。可是就算面包师听到了,也没有任何表示,没往他们这边看。
她走进门口照出来的光亮中,他认出是她,眨了眨他厚重的眼睑。“是你啊。”他说。
“是我。”她说,“斯科蒂的妈妈,这是斯科蒂的爸爸。我们想进来。”
不管怎样,她还是迈进门口,霍华德跟着进来。面包师往后退。“这里闻着像是面包房。这里可不是闻着像面包房吗,霍华德?”
霍华德把手放在她的背后,看着面包师。“你可耻,”霍华德对他说,“可耻。”
[book_title]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
比尔·贾米森跟杰瑞·罗伯茨关系一直很好。他们都在靠近旧市场的南区长大,一起上小学、初中,然后又一起上艾森豪威尔中学,他们尽量多地选择同样的课程及老师,衬衫、运动衫、细腿裤换着穿,跟同一个女孩约会或者一起玩——怎样来得自然就怎样来。
“咱们跑吧。”芭芭拉说,她还在笑,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快点。”
她们转过身,开始小跑着往上。
“来了。”比尔说。
她动作迅速,攥紧拳头打在他的耳朵上,马上又滚到一旁。他向她扑去。她这时开始大叫。他跃到她的背上,把她的脸按在地上。他一直箍着她的后颈。过了一会儿,当她不再挣扎时,他开始脱她的短裤。
他走近了一点。她开始想站起来,正当她单膝跪着时,他很快往前一步,一拳打在她头部一侧,她尖叫一声往后倒去。她又想站起来时,他捡起一块石头砸在她的脸上。他真的听到了她的牙齿和骨头断裂的声音,血从她嘴里流出来。他丢下石头,她重重地倒了下去,他蹲在她旁边。她的身体又动起来时,他捡起那块石头又砸她的后脑勺,这次没有很用力。接着他丢下石头,碰碰她的肩膀。他开始摇晃她,过了一会儿,他把她翻过来。
她眼睛睁着,眼神呆滞,开始慢慢地把头转来转去,舌头在嘴里吃力地转动,她想把血和牙齿碎片吐出来。她的头略微动来动去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接着又望向别处。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她在想要站起来。他跪下来,手放在她肩膀上,想让她再躺下去。但是他的手滑向她的喉咙,开始掐她的脖子。但是他又不能一直掐下去,只到掐得在他松开手时,她呼哧呼哧地拼命喘气。她又倒下去,他站了起来。接着他弯下腰,从地上搬起一块大石头。他把那块石头举得跟他的眼睛那么高后又举过头顶时,石头底部的松动的土屑掉下来。后来他就松手让石头砸在女孩的脸上,声音就像是个耳光。他又搬起那块石头,尽量不去看她,然后又让石头砸下来。接着他又搬起石头。
比尔走过那条窄路。这时挺晚了,几乎是黄昏。他看到有人上了山,转身沿原路走回去,选了条不一样的更好走的路。
他同时看到了那两个人,杰瑞站在那个女孩旁边,手拿石头。
比尔感觉自己在收缩,变得又瘦又轻飘飘的。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站在大风中,风像是在掴他的耳光。他想挣脱,跑,跑,但是有什么正在向他移近。那个身影走过岩石的影子,岩石的影子似乎也随着那个身影在其下移动。在角度奇怪的光线下,地面似乎改变了位置,他不合情理地想到在小汽车附近等待着的那两辆自行车,似乎把一辆挪走会改变这一切,让他登到山顶上不再能看到那个女孩。
但是杰瑞这时站在他面前,他晃晃悠悠,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似乎浑身疲软。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臂远,比尔感觉他们两人的身体极其接近。后来那个脑袋趴在比尔的肩膀上。他举起手开始轻拍、抚摸对方,似乎这时他们的距离让他应该这么做,而他自己,突然就掉下了眼泪。
[book_title]如果这能让你们高兴
伊迪丝·帕克正戴着耳机听磁带,一边在抽他的一支烟。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新闻杂志,电视开着,但一点声音都没有开。詹姆斯·帕克从被他收拾成办公室用的客人房里走出来。他身穿尼龙风衣,看到她时,他面带惊讶,然后是失望。她看到他时取下耳机,把烟放进烟灰缸,用穿着袜子的一只脚朝他动了动脚趾头。
“宾果10。”他说,“我们今天晚上还去不去玩宾果?我们要晚了,伊迪丝。”
“我去,”她说,“当然去。我想我是太投入了。”她喜欢古典音乐,他不喜欢。他是位退休的会计师,不过他还为一些老客户准备纳税申报单,今天晚上在干活。她不想播放她喜欢的音乐,那样他会听到,分心。
“我就走。”她说,“我去趟厕所就走。”她合上杂志站了起来。“你稍等片刻,亲爱的。”她说着露出笑容,然后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去确认一下后门是否锁了,走廊上的灯是否开着,然后又在客厅里站着。开车去社区中心要十分钟,他知道他们要错过第一场游戏了。他喜欢准时,指的是提前几分钟到,好有机会跟上星期五以来没有再见过的人打个招呼。他喜欢在搅泡沫塑料杯里的咖啡中的糖时跟弗里达·帕森斯说句玩笑话。弗里达在星期五晚上主持宾果游戏,星期一到星期五在镇上唯一一间食杂店站柜台。他喜欢提前一点赶到那里,好让他和伊迪丝能从弗里达那里买杯咖啡,然后坐到靠墙的最后一张桌子前。他喜欢那张桌子,到现在有几个月了,他们每个星期五晚上都坐那张桌子。他去那里玩宾果游戏的第一个星期五晚上,赢了四十美元的头彩。之后他跟伊迪丝说他永远上瘾了。“我一直在寻找另外一种坏毛病。”他咧嘴笑着说。每张桌子上有几十张宾果卡片,让你翻一下挑出想要的、也许会赢钱的卡片。然后你坐下来,从桌子上的碗里抓一把白豆,等待游戏开始,等待妇女协会的会长——仪态端庄、白头发的埃莉诺·本德——转动她那个放着上面有数字的扑克筹码篮,开始大声念出数字。那就是必须提前赶到的原因:占住你的位子,选出你专门去挑选的卡片。你有你喜欢的卡片,甚至觉得你能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认出那些数字的排列方式似乎比其他卡片上的更讨人喜欢的卡片。也许是幸运卡片。所有卡片的右上角都有编号,要是以前你凭着某张卡片赢了一次,要么甚至只是接近,要么如果你只是对某些卡片有感觉,你就提前赶到那里,在卡片堆里找到你想要的卡片。你开始认为那些卡片是你的卡片,会一星期又一星期地寻找那些卡片。
伊迪丝终于从卫生间出来。她脸上一副困惑的表情,他们根本不可能及时赶到。
“你看着不错。”他说,“你总是看着不错。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社区中心周围的街道上停的车似乎比平时的多。在他通常停车的地方,停了辆旧房车,上面有迷幻风格的图案。他不得不把车一直开到这条街区的尽头,然后再兜回来。
“要是我们能早点到这里,就不会有这么多车。”
“你一直待在我旁边。”她说,“我们会挺好的。”
“我感觉不会走运。”他说,“把你那边的门锁上。”
他们开始走路。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他把风衣的拉链拉到脖子那里,她把大衣裹得更紧。他能听到社区中心后面下方那里,海浪在拍打着悬崖底下的礁石。
她说:“吉米,等我先抽一根你的烟,然后我们再进去。”
他们在街角处的街灯下面停了下来。吊着那盏旧街灯的电线在风中摇摆,光线让他们投在人行道上的影子前后移动。他能看到街区尽头的社区中心的灯光。他手遮着为她点火,然后又点着自己那支。“你什么时候戒?”他问。
“等你戒的时候,”她说,“等我准备戒的时候。也许正像你那次戒酒的时候,我会哪天早上醒来后就戒了。就那么简单。就像你一样。然后我会找个爱好。”
卡片是二十五美分一张,要么是三张五十美分的。伊迪丝挑出她看中的三张,詹姆斯从他专门用来玩宾果游戏用的钞票里抽出一张一美元的。他把那张美元放在他的卡片旁边。再过几分钟,俱乐部几个女人中的一位——是个头发颜色有点发蓝、脖子上有颗痣的瘦女人,他只知道她叫艾丽丝——会拿着一个咖啡罐过来收面值两角五分的银币、一元的钞票、一角的银币以及五分的镍币,需要时,也在那个罐子里找零钱。是这个女人或者另外一个叫贝蒂的收钱以及派奖。
“作弊?他在干吗?”她说,“宾果游戏他怎么作弊,吉米?”她有点漫不经心地往四周看了一眼,似乎她已经忘了那个嬉皮士坐在哪里。
他又看自己的卡片,可是他知道也许还不如放弃这场呢。这样说来,剩下的游戏也别玩了。他的卡片上只有几个号码上面有豆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几个号码,落后多少。他攥紧豆子,不抱希望地挤出一颗豆子放到刚刚叫到的一个号码上,G—60。有人叫道:“宾果!”
“要命。”他说。
埃莉诺说他们会休息十分钟,让人们站起来走动一下。休息之后的游戏是“眼前一黑”,每张卡片一美元,赢家全得。埃莉诺宣布本周的奖金高达九十八美元。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他朝那两个嬉皮士望去,那个家伙一边摸着自己的耳环,一边在大厅里四处看,那个女孩又把手放在他的腿上。
“我得去一下卫生间。”伊迪丝说,“把烟给我。也许你可以去给咱俩拿一块挺好的葡萄干饼干,我们看到过的,再来杯咖啡。”
“我去买。”他说,“另外,要命啊,我要换一换卡片,我玩的这些卡片生来注定就赢不了。”
“我去卫生间。”她说。她把烟放进手袋,在桌前站起来。
那个男的转过身,睁大了他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对不起?”他说着盯着詹姆斯看,“我在干吗?”
“你知道的。”詹姆斯说。那个女孩似乎感到害怕,拿着饼干看着詹姆斯。“我不用跟你详细说,”詹姆斯跟那个男的说,“聪明人一点就透,只用点一下,我知道你在干吗。”
他走回自己的桌前。他浑身发抖。去他妈的全世界的嬉皮士,他想。遇到一次就够了,足以让他想喝一杯。想想看吧,居然为了在宾果游戏时遇到的什么事而想喝酒。他把咖啡和饼干放到桌子上。然后他又抬眼看那个嬉皮士,那位也正在看他。女孩也在看他。那个嬉皮士咧嘴一笑。女孩咬了一口饼干。
伊迪丝回来了,她把烟递给他,然后坐了下来。她安安静静的,很安静。过了一会儿,詹姆斯回过神来说:“你怎么了,伊迪丝?你没事吧?”他仔细看她,“伊迪丝,发生什么事了吗?”
“出血?”他说,“你什么意思,伊迪丝?”但是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在这样的年纪,又出现她曾有过的那种疼痛,那也许意味着他们最担心的。“出血。”他语气平静地说。
“你知道。”她说着捡起几张卡片,开始在里面挑,“我下面有点出血。哦,天哪。”她说。
他又坐在电视机前,但没有打开电视。他抽着烟,想到了那个嬉皮士在大厅里朝他咧嘴而笑的样子,以及他在街上走向他的房车时从容而傲慢的步态,那个女孩搂着他的腰。他想到了拍岸大浪的声音,他想到就在此时,大浪翻滚着拍打在黑暗中的沙滩上。他想到那个家伙的耳环,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他想到自己要是像那个家伙一样走路从容,一个嬉皮士女孩的胳膊搂在他腰间,那会是什么感觉?他用手撸了撸头发,对这种不公平摇了摇头。他想到了那个女孩叫“宾果”时的样子,想到每个人都羡慕地看到她那么年轻、那么兴奋。如果他们能了解她和她的朋友就好了。如果他能揭发他们就好了。
他想到了躺在床上的伊迪丝,血液在她体内流动,涓涓细流,在找地方流出去。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他会一大早起来,为他们两人做好吃的早餐。然后等克劳福德医生的诊所上班后,她会打电话给医生,约好时间去找他看病。而他会开车送她去诊所,等待时坐在候诊室翻看杂志。伊迪丝出来跟他说是什么情况时,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那对嬉皮士会在一个漫长的做爱之夜后,有胃口吃他们自己的早餐时。这不公平。他希望他们现在在这间客厅里,在他们人生的中年。他会跟他们谈谈他们会有什么指望,会纠正他们的思想。他会在他们正洋洋得意和大笑时拦住他们,告诉他们。他会告诉他们在戴戒指和手镯、耳饰和留长头发、爱来爱去之后,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他有了酗酒问题之前,他祈祷过能戒掉,之前有几年在他最小的儿子去越南驾驶喷气式飞机后,他也祈祷过几次。他当时断断续续祈祷过,有时是白天,当他在报纸上读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并想到他的儿子时;有时是夜里,他在黑夜中躺在伊迪丝旁边回想当天的事情时,他也许最终会想到他的儿子。那时他就会并不认真地祈祷,就像不信教的大多数人那样祈祷。但是不管怎样,他祈祷自己的儿子会好好活着回来。他也的确平安回来了,但是詹姆斯从未有过哪怕一分钟时间,真的把他能回来归因于祈祷——当然没有。这时他突然想起比那更早得多的一段时间,当时他祈祷得最为用心,他当时二十一岁,仍然相信祈祷的力量。他会整个晚上为他父亲祈祷,祈祷经历车祸的他能够康复。然而他父亲还是去世了。他当时醉酒后超速行驶,撞上一棵树,怎样都无法挽回他的生命。甚至到现在,他还是能想起自己当时坐在急救室外面,直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他一直在为父亲祈祷了又祈祷,流着眼泪做出各种各样的保证,只要他的父亲能撑过去。他的母亲坐在他旁边,哭过,手里拿着他父亲的鞋子,他们用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时,那双鞋子莫名其妙地也一起来了,就在他身边。
他起身把刺绣篮收起来,今天晚上到此为止。他站在窗前。房后那棵桦树被笼罩在从后面走廊照过去的一小块黄色光线中,树梢淹没在上方的黑暗中,树叶已经落了几个月,但是光秃秃的树枝在阵风中摆来摆去。他站在那里时,开始感到害怕,然后就一发而不可收,一种很恐慌的感觉在他的胸中涌起。他相信这天夜里,某种巨大而有恶意的东西在外面活动,随时可能冲过来或者挣脱,从窗户那里扑向他。他后退几步,站在走廊灯照进来的那片光的一角,那片光让脚下那块地方变亮了。他嘴巴发干,无法吞咽。他朝着窗户举起手,然后由着自己的手垂下来。他突然觉得他这一辈子,几乎从未真正专门去思考什么事,他这时想到这一点感觉极为震惊,让他多了几分自己毫无价值的感觉。
他很累,四肢几乎毫无力气。他把睡裤的裤腰往上提提。他几乎没有力气上床睡觉。他从床上撑起身子把灯关掉。他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然后又试着祈祷,一开始是慢慢地、嘴唇间无声地念出祈祷词,然后开始大声念出那些祈祷词,热切地祈祷。他寻求在这些事情上能够得到启示,寻求帮助,能让自己理解这种情形。他为伊迪丝祈祷,祈祷她会没事,祈祷医生不会发现有什么很严重的问题,请不要是癌症,他在这一点上祈祷得最用心。然后他为自己的孩子祈祷,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散布在这块大陆上。祈祷中,他也包括了自己的孙辈。然后他的心思又转到那个嬉皮士身上。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坐到床边抽烟。那个嬉皮士女人,她还只是个孩子呢,比他自己的女儿小不了多少,样子也差不了多少。但是那个男的,他和他的小眼镜,他又另当别论。他又坐了一会儿,反复考虑这些事。然后他把烟拧熄,又钻进了被窝。他侧着身子躺在那里,翻身换个方向侧躺。他转过来转过去,直到仰面躺着,眼睛盯着黑色的天花板。
还是后面走廊灯的黄色灯光照在窗户上。他眼睛睁着躺在那里,听着风撼动这座房子。他感觉自己心有所动,但这次不是愤怒。他躺在那里没动又过了一会儿,躺在那里等着。接着有什么离开了他,有别的什么将其取代。他发觉自己眼里有了泪水。他又开始祈祷,字和一段段的话涌进他的脑海。他祈祷得慢了一点,他把单词放在一起,一个接一个,祈祷。这一次,他能把那个女孩和那个嬉皮士也包括在他的祈祷中。让他们想怎么就怎么着吧,对,开房车、傲慢、大笑、戴戒指,甚至如果想的话,还作弊。同时呢,祈祷还是需要的。给他们来点祈祷是有用的。甚至他为他们祈祷也有用,事实上,特别是他的祈祷,有用。“如果这能让你们高兴。”他在为他们所有人——在世以及不在世的——所做的新祈祷中这样说道。
[book_title]家门口就有这么一大片水
1
我丈夫吃东西胃口挺好,可是他显得累,心情烦躁。他慢慢咀嚼,胳膊放在餐桌上,眼睛盯着室内那边的什么东西。他看了我一眼,又望向别处。他用餐巾擦擦嘴巴,耸耸肩又接着吃。我们中间有了什么东西,尽管他不想这么想。
“你干吗盯着我看?”他说,“怎么了?”他说着放下叉子。
“我盯了吗?”我说着呆呆地摇了摇头,呆呆地。
电话响了。“别接。”他说。
“可能是你妈,”我说,“迪恩——可能是关于迪恩的什么事。”
“去看看吧。”他说。
第二下还没打上,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他自己也举起了手。我蹲下来等着,看到他眼睛里有了点变化,然后马上又没有了。他放下手。我在池塘里漂得更快,漂了一圈又一圈。
“好了,上车吧。”他说,“我带你回家。”
今天早上,斯图尔特以为他没有打扰我睡觉,其实闹钟响之前很久我就醒了。我在想事情,躺在床的那一侧,远离他毛茸茸的腿和他睡着后不动的粗指头。他送迪恩上学,后来刮胡子、穿衣服,然后很快自己也去上班了。他往卧室里看了两次,还清了清嗓子,可是我一直闭着眼睛。
我在厨房里发现有张纸条,他在落款处写了个“爱”字。我晒着太阳,坐在吃早餐的那个角落喝咖啡,在那张纸条上用咖啡画了个圆圈。电话已经不再响了,这样很不错。昨天夜里以来就没电话了。我看着报纸,把它在桌子上翻来翻去。后来我把报纸拉近,读上面的内容。尸体身份仍未查明,没人认尸,没人想念。但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一直有人在检查,往里面放东西,切开,称重,量度,然后又拼好,缝起来,找到准确死因及死亡时间,寻找强奸的证据。我能肯定他们希望是强奸,那样会让人容易理解。报纸上说尸体会被运去基思兄弟殡仪馆等待进一步安排。现在警方在向市民征求线索,等等。
那天晚上发生了三件事。迪恩说在学校,同学们跟他说他爸爸在水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亲爱的。再睡吧,没什么,没事的。”
没过多久,我看到后面有辆绿色皮卡,好几英里都跟在我后面。我一再在不适当的时候减速,希望那位司机会超车。然后我加速,又是在不合适的时候。我紧握方向盘,手指都握疼了。后来到了车少的一段路,他的确超车了,但是跟我并排开了一会儿。那个男的理着平头,穿着蓝色工作服,三十岁出头。我们对视了一眼,他挥挥手,按了两下喇叭,就开到我前边去了。
我放慢车速,找到了一个地方。是接着路边的一条土路。我开过去,熄了火。我能听到那条河在下面树林中的某处。在我前边,那条土路通向了树林中。后来我就听到那辆皮卡拐回来了。
皮卡在我后面停下时,我正好发动了汽车。我把车门锁上,把车窗摇上去。我把汽车挂挡时,脸上、胳膊上一下子冒出了汗,但是无路可开。
“好了,把车窗摇下来。嗨,你肯定你没事吗?你知道,你一个女的,自个儿在乡下开来开去不安全。”他摇摇头,又看了一眼公路,然后又看着我。“哎,好了,把车窗摇下来怎么样?我们这样没法说话。”
“我想闷死,”我说,“我正在闷死,你看不出来吗?”
他谈到苏珊·米勒的天资:开朗,美丽,文雅,热情。从拉上的帘子后面,有人清了清喉咙,另外有个人在啜泣。管风琴又演奏起来,葬礼结束了。
他还说了别的什么话,我听着,慢慢地点头。我感到瞌睡。接着我清醒过来,说,岂有此理,斯图尔特,她还只是个孩子。
[book_title]哑巴
自从哑巴死后,我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很紧张,性格乖僻。哑巴的死,我想多少标志着他生活中的那段平静时期结束了,因为之后没多久,他自己的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先是哑巴,然后是珍珠港事件,接着是搬到我祖父在威纳奇附近的农场。我父亲在那座农场上以照看十二棵苹果树和五头牛度过余生。
她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后来,我们正要骑上自行车时,她走到前廊边上。
“你们这两个小家伙现在要是有辆小汽车,我也许会搭车跟你们去镇上。”她咧嘴笑了笑。从我站立的地方看去,她的牙齿白得发亮,对她那张嘴来说显得太大了。那比看到她皱眉还让人感觉不舒服。我把自行车把手转来转去,不自在地盯着她看。
“我们走吧。”皮特跟我说,“要是杰瑞的老爸不在家,也许他能给我们一瓶汽水。”
我紧蹬慢蹬,跟着他沿那条路走了,也没有回头看。
我上了驾驶座,他走到车的另一侧。我妈妈看着我。她皮肤白皙,表情严肃,金色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用镶莱茵石的发卡固定住。我父亲朝她挥挥手。
我松开手刹,慢慢倒上公路。她看着我们,直到我换了挡,她才挥了挥手,脸上仍是没有笑容。我挥挥手,我爸爸也挥了挥。他吃完蛋糕,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出发!”他说。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我们把那辆1940年生产的福特旅行车的车窗全都摇了下来,微风带着寒意吹过车内。路边的电话线发出一种嗡嗡声,我们开过莫克西桥往西拐上斯莱特路之后,一只很大的公野鸡和两只母的在我们前面飞过公路,一头扎进了苜蓿地。
一辆救护车停在砾石滩上,很久以前那天傍晚我们在那里钓过鱼,两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懒洋洋地靠在车后面抽烟。
有辆警车停在离救护车几英尺的地方,车门开着,我能听到从喇叭里传出又高又尖锐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父亲问那位副警长。副警长站在水边,手架在臀部,在看其中一条小船。“我跟他很熟。”他又说,“我们在一起上班。”
“杀人之后又自杀,看来是这样。”那个人从嘴里取下一根没点燃的雪茄说。他打量我们一眼,然后又去看那条小船。
“是怎么发生的?”我父亲追问道。
在小船前部的那个人到了后面,他们合力把淌着水的那包东西从船边拉上去。
我看着父亲,他转过身,嘴唇颤动着。他脸上有皱纹,面色凝重。他看上去突然又老了一点,而且很害怕的样子。他转而对我说:“女人!那就是娶错女人的下场,杰克。”
然而他说得结结巴巴的,脚不自在地挪动,我感觉他并没有真的相信是那样,他只是不知道当时还能说些什么。我拿不准他相信什么,只知道那个场面把他吓坏了,就像我一样。但是我觉得从那以后,他的生活也过得不如意了,他也无法快活、无忧无虑,反正不像以前的他。对我自己来说,我知道我忘不了那条胳膊从水里出来的情景。就像某种神秘而可怕的信号,它似乎预兆着在后来的几年中,纠缠着我们这个家庭的不幸。
然而那是容易受影响的一个阶段,十二岁到二十岁之间。如今我的岁数比那还要大,跟我父亲当时一样大,在世界上活了有一阵子了——就像人们所说,见过点世面——我现在了解了那是什么,也就是一个溺水之人的胳膊而已。我还见过别的这样的胳膊。
“我们回家吧。”我父亲说。
[book_title]馅饼
她的车停在那里,旁边没有别的车,伯特感到庆幸。他拐上车道,把车停在昨天夜里他把馅饼弄掉的地方。馅饼还在那里,铝盘反扣着,南瓜馅洒落一地。这是圣诞节之后那个星期五快到中午时。
这时他绕过那个摔碎的馅饼朝院门走去。自从那天晚上他的钥匙断在锁里之后,前门就永远关着。那天是个阴天,空气潮湿,寒冷刺骨。薇拉说他昨天夜里想把这座房子烧了,她就是那么告诉孩子们的。这天早上他打电话过去道歉时,特芮跟他复述了一遍。“妈妈说你昨天晚上想把房子烧了。”特芮说完笑了起来。他想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也想总体上谈一谈事情。
院门上挂着一个用松果做的花环。他敲敲玻璃,薇拉在里面看到他,皱起了眉头。她穿着浴袍。她把门打开了一点。
“薇拉,我想为昨天晚上的事道歉。”他说,“我为我所做的事感到后悔,那样做是愚蠢的。我也跟孩子们道歉。”
他挂了电话,站在那里看着它。后来他打开放银餐具的抽屉,在里面翻了翻。他打开另一个抽屉,他看了看水池里面,然后去了餐厅,找到放在大浅盘里的切肉餐刀。他把餐刀用热水冲,直到油脂融化。他用袖子把刀片擦干,然后走到电话那边,把电话线在手里对折了一下,毫不费力地割断了塑料包层以及铜线。他看了看断口,然后把电话又推到靠近楼梯扶手的角落处。
薇拉进来说:“我正讲着,突然就没有声音了。你动电话了吗,伯特?”她看看电话,然后把电话从台子上拿起来,三英尺长的绿色电线垂在电话下面。
“请吧,”她说,“现在就走。伯特,那是我们的烟灰缸。请吧,现在就走。”
跟她说了再见后,他走院门离开了。他拿不准,但是觉得自己已经证明了什么。他希望已经表明了自己还爱她,另外他还感到嫉妒。但是他们没有谈成话,他们得很快再严肃地谈一次。有些事情需要理清楚,有些重要的事情还需要谈谈。他们还会谈谈,也许等到假期过完,一切都恢复正常后。
他绕过车道上那个馅饼上了车。他发动汽车,倒车,倒到了街上,然后挂了低挡,往前开去。
[book_title]平静
那是个星期六上午。白天时间短,空气中有股寒意。我在理发。我坐在椅子上,对面靠墙那里,坐着三个男人在等。其中有两位我从未见过,不过另外一位我认识,尽管还没能把他的名字对上号。理发师给我理发时,我一直看着他。他嘴里转动着一根牙签。他体格魁梧,五十岁左右,头发短而卷曲。我努力想给他对上号,后来想到他站在银行的大厅里,戴着帽子,穿着制服,佩了一把枪,眼镜后面的小眼睛里带着警惕。他是位警卫。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位年长许多,一头卷曲的灰白色头发。他在抽烟。另外一位尽管没那么老,头顶的头发几乎全都没有了,头侧的黑色直发垂到了耳朵那里。他穿着伐木靴,他的裤子上因为沾了机油而发亮。
“然后呢?”那个人之前就把他的报纸卷成筒,这时在拿它敲打自己的膝盖,“然后呢?你们肯定会追踪它。它们每次都会找个不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死去。”
我又去看这一位。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些话。那个年纪大一点的人一直在听,警卫讲故事时,他一直在听。警卫因为受到关注而异常兴奋。
“可是你们追踪它了?”那个年长一点的人问,不过那并不算是个问题。
“我追了。我和小家伙,我们追踪它。但是小家伙根本没有多大用。他在追踪时犯了恶心,把我们拖慢了,那个糊涂蛋。”想到那种情形,他忍不住笑了笑,“他整夜喝啤酒、泡妞,然后以为第二天自己还能猎鹿。他现在明白了,真的是。但是我们去追踪那头鹿,也追得不错。地上有血,树叶和忍冬花上有血,到处都有血,甚至它倚靠着休息的松树上也有。从来没见过一头老公鹿会有这么多血,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撑下去的。但是当时天色开始变黑,我们必须回去了,另外我也担心老头子,不过后来发现担心是多余的。”
“有时候,它们只是一直跑下去。但是它们每次都给自己找个不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死去。”拿着报纸的那个人又特地重复了一遍。
那个年长一点的人之前就把自己的椅子转了个方向,这时在往窗外看着不够灿烂的上午太阳。他点着一根烟。
“两位,够了,这是我的理发店,是我做生意的地方,我不允许这样。”
那是在加利福尼亚的新月市,靠近跟俄勒冈州的交界那里。后来很快我就离开了那里,但是今天我想到了那个地方——新月市——想到我跟妻子曾经想在那里开始新生活,还想到了甚至在那时,那天上午在理发椅上,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回首。我想起当我闭上眼睛,让手指在我的头发中划过时的平静感觉,想到那几根手指带着的悲哀,想着已经又开始生长的头发。
[book_title]我的
白天时出过太阳,雪化成了脏水。一条条水流从对着后院的那扇齐肩高的窗户上往下流。街上的小汽车开过时溅起泥水。屋里屋外,都在黑下来。
孩子哭起来,她打开包着他的头的毛毯。
他走向她。
他隔着炉子伸手过来紧紧抓着孩子。
孩子的脸红红的,在尖叫。拉扯时,他们撞掉了挂在炉子后面的一个小花盆。
他把她顶在墙上,想让她松手。他抓住孩子往外拽,她用胳膊搂着孩子。
你放手,他说。
[book_title]距离
她来米兰过圣诞节,想知道她小时候的事情。他难得见她一面,每次她都这么要求。
等一下,根本不是这样,男孩说,你不明白。
别歇斯底里的了,男孩说。
我是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打猎,女孩说,现在宝宝哪儿不舒服,你竟然还想撇下我们,自己去打猎。
这时她哭了起来。她把宝宝放回婴儿床,可是宝宝又哭了起来。女孩用睡衣袖子匆忙地擦了下眼泪,又把宝宝抱起来。
男孩慢慢系好鞋带,穿上衬衫、羊毛衫和外套。厨房炉子上的水壶响了。
夜间又降了温,但是天晴了,所以星星出来了,在男孩头顶的天空上闪烁着。开车时,男孩望望星星,想到跟它们光明的距离时,他心有所动。
你应该拿起电话给我拨个电话就行,孩子,卡尔说,没关系的。咳,你知道你不用专门过来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呢,打猎这事可做可不做,没那么重要。你想喝杯咖啡吗?
不,谢谢了,我最好回去了,男孩说。
嗯,既然我已经起来,而且准备好了,我看我就去了啊,卡尔说。他看着男孩,点着了一根烟。
天这样放晴了,卡尔说,我看今天上午也打不了多少猎。不过肯定冷。
再见,卡尔说,嗨,谁跟你说别的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卡尔在他背后大声说,你是个幸运的孩子,我是说真的。
男孩发动了汽车等着。他看着卡尔在那座房子里走了一圈,把灯全关了。然后男孩把车挂上挡,把车开走。
客厅里亮着灯,可是女孩在床上睡着了,宝宝在她旁边睡着了。
对啊,是这样,只是——可是她话说一半又住了口。
她放弃了这个话题。从窗玻璃的映象里,他看到她在研究自己的指甲。然后她抬起头,语气欢快地问他到底会不会领她去市里逛一下。
当然要,他说,穿上皮靴,我们走吧。
可是他仍然待在窗前,想着遥远的往事。那天早上之后,前面还会有艰难的时候,他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也有了另外一个男人,但是那天早上,就在那天早上,他们跳了舞。他们跳舞,然后他们拥抱着,似乎那天早上会永远停留,后来他们为华夫饼的事笑过。他们互相依偎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而外面的一切都结冻了,起码暂时是那样。
[book_title]新手
我的朋友赫布·麦克吉尼斯在说话。他是位心脏病医生。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他厨房里的餐桌旁喝杜松子酒。那是个星期六下午,阳光从水池后面的大窗户照进来,在座的有我、赫布、他的第二任妻子特芮莎(我们叫她特芮)和我的妻子劳拉。我们住在阿尔伯克基,不过都是从其他地方搬来的。桌子上有个冰桶。杜松子酒和奎宁水一直在被传来传去。不知怎的,我们谈起了爱情这个话题。赫布认为真正的爱情决不次于精神之爱。他年轻时在某所神学院读了五年后辍学上了医学院,但是他说他回首时,仍把在神学院的那五年视为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五年。
赫布嘘了口气,端起酒杯转向我和劳拉。“他也威胁过要杀了我。”他喝完那杯酒,伸手去拿酒瓶。“特芮是个浪漫的人。她是‘踢我一脚好让我知道你爱我’那一派的。特芮,亲爱的,别摆出那个样子。”他隔着桌子伸过手,用手指摸了一下她的脸颊。他对她咧着嘴笑。
“现在他想要和解了,”特芮说,“在他想要打击我之后。”她脸上没有笑。
“和解什么?”赫布说,“有什么好和解的?我知道我所知道的,如此而已。”
“我所说的那种爱情是。”赫布说,“我所说的那种爱情,是你别去想把人杀了。”
赫布已经打开那瓶酒,在桌子上倒了一圈。“天哪,特芮,你不应该那样说话,即使你不是当真的,即使你是开玩笑的。这会招来坏运气啊。来吧,大伙儿。我们来干一杯。我想提议大家干一杯。为爱情干杯。真正的爱情。”赫布说。我们碰了碰酒杯。
“我会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赫布最后说,也打破了这种令人着迷的感觉,“我是说我会给你们举个好例子,然后你们可以自己得出结论。”他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酒。他加了块冰和一片酸橙。我们等待着,呷着自己的酒。我和劳拉又碰了碰膝盖。我把手放在她温暖的大腿上,一直放在那里。
“这根本不是一件可以开玩笑的事。”赫布说。他拿着酒杯,眼睛死死盯着她。
“后来呢,赫布?”劳拉说,“我们真的想知道。”
赫布眼睛盯着劳拉,后来不那样看了,咧嘴而笑。“劳拉,要不是我有了特芮而且很爱她,要不是尼克跟我是朋友,我会爱上你的,会把你抢走。”
“我自己想吃点东西,”劳拉说,“我刚才意识到我饿了。有什么零食吗?”
“特芮,亲爱的。”劳拉轻声细语地跟她说,“没事的,你会看到的,没事的。”
后来劳拉抬起眼看着我。她的目光有穿透性,我的心跳慢了下来。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盯了很久,然后点点头,没有别的动作,只给了我那一个表示,但是那就够了。就好像她在告诉我,别担心,我们会度过这段,我们一切都会挺好,你会看到的。别紧张就好。反正我选择那样来解释她的眼神,不过也有可能我弄错了。
淋浴停了。过了一会儿,赫布打开浴室门时,我听到了口哨声。我一直看着桌前的两个女人。特芮还在哭,劳拉在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转身又往窗外看。这时,那片蓝色天空已经褪色,正在变得像别处一样,是黑色的。但是星星出来了,我认出金星以及更远和靠边上的那颗火星,不像金星那样亮,然而地平线上的那颗无疑是它。风大了,我看着它怎样扰动那片空旷的田野。我不由得想到麦克吉尼斯夫妇不养马了真是糟糕,我想去想象马匹在快天黑时奔驰在田野上,要么甚至只是在栅栏附近安静地站着,马头朝着不同的方向。我站在窗前等着,知道我得再安静地待一会儿,只要还能看到东西,我就眼睛盯着房子外面那里。
[book_title]另外一件事
L.D.的妻子玛克辛有天夜里下班到家后,发现他又喝醉了,正在骂他们十五岁的孩子比衣,她就赶他走。L.D.和女儿当时坐在厨房里的餐桌前,在吵架。玛克辛都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手袋或者脱下大衣。
“告诉他,妈妈。”比衣说,“妈妈也这样认为。如果你让自己停下来,你就能停下来。大脑什么都能做。如果你担心谢顶、掉头发——我不是说你,爸爸——头发就会掉。全是你脑子里的问题,任何有常识的人都可以告诉你。”
“疯话!”他说着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烟灰缸跳起来。他的酒杯歪倒后滚向比衣。“你疯了,比衣,你知道吗?你从哪儿学的这些屁话?就是那样,是屁话,比衣。”
“够了,L.D.。”玛克辛说,她解开大衣的扣子,把手袋放在台子上。她看着他说:“L.D.,我受够了,比衣也是,每个认识你的人都是。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想让你离开这里。就今天晚上,就这一分钟。我这是在帮你啊,L.D.。趁他们还没有来把你放在一个松木箱子里抬出去,我要你现在就离开这里。我想让你走,L.D.。就现在。”她说,“有一天你会回想这件事。有一天你会回想这件事还会感谢我。”
“我走。”他说,“别催我。”他说,“我走。”
“离开这里,”L.D.说,“我要离开这所疯人院。”
“玛克辛!”他叫道,“玛克辛!”
“爱就是这样吗,L.D.?”她盯着他说。她的眼神可怕而深邃,他尽量久地盯着她的眼睛。